《等你宛在水中央》 Ch.1 孟以栖回国这天刚过芒种,长三角一带向来入夏快,刚下飞机就明显感觉到气温差异。 她身上还穿着从希斯罗登机的一件羊绒开衫,热得立马脱搭进臂弯里,挎着包兴高采烈去取行李。 乘网约车又辗转一个多钟头,孟以栖才抵达富足的青阳县,在孟氏中医馆下车。 因着明天是端午节缘故,医馆大门两旁挂着菖蒲艾草,空气里独特的清香驱散去了午后的炎热。 街坊邻居刚在孟大夫这号完脉,一人配了一大袋子中药正走出医馆大门,七嘴八舌聊着要去菜市场买个紫砂壶回来,冷不丁从台阶下冒出来个黄花大姑娘,复制粘贴般的目瞪口呆。 还是明明妈妈先反应过来,一脸吃惊,“栖栖回来啦?” “是啊,明明妈妈,好久不见。” “喔哟——原来是栖栖啊,真是女大十八变,阿姨要是逛街去,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叶紫妈妈表情夸张地上下打量孟以栖,哪里还是从前那个一到夏天就被何清捉去理发店剃倒刺头的小瘦猴子,也没了前几年本科刚毕业时的青涩感。时过境迁,眼前的孟以栖皮肤保养的水当当,又喝了几年洋墨汁,十足的洋气感。 “王阿姨您真夸张,我前几年本科毕业回来,您也这么说。不过要是街上真碰见了,您不敢认,我也会上前跟您打招呼:我,孟大夫家那个小的。” 王阿姨笑得合不拢嘴,“明明妈妈你看,栖栖还是老样子哦,嘴巴能说会道的。” “这丫头嘴巴随何清。”明明妈妈一针见血。 孟以栖就这样不嫌热得顶着大太阳与两位阿姨寒暄,阿姨们关心她的留学成果,她关心阿姨们的身体状况,直到医馆女主人从家送绿豆汤过来,见鬼般地撞见从天而降的小女儿。 “我的妈呀!你怎么回来了?” “妈——”闻声转头,孟以栖热情似火奔向何清,“surprise!” 后者叫她吓得骨头酥软,眼眶瞬间涌聚热泪,母女两当着邻居面抱头痛哭一场,何清才扯开活生生的孟以栖,仔细打量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口里念叨怪她不提早通知,分明电话里说的是月底才能回国。 “你提早说多好,我和你爸爸能去机场接你!” “我就一个箱子,用不着你们大费周章。” “我们折腾我们愿意!瞧瞧你干的事!” “我就是想给你和爸爸一个惊喜嘛~”见何清哭得稀里哗啦,孟以栖自觉惊喜过头,忙柔声哄她,“我不好,我不好,下次不再这么玩了。” 打发走街坊邻居,何清带孟以栖进了医馆,孟远方刚结束坐诊,亲自搀扶老人家送出来,嘴里念念有词作医嘱。 门外,孟以栖装病靠坐在走廊长椅,秀气的长眉往眉心里拢,再林黛玉似的咳嗽几声,弱不禁风学得九成像,“孟大夫,我近来似乎有些风寒,喉咙不太舒服,您替我把把脉吧,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天上掉下个孟妹妹来,显然把孟远方惊吓到了,眼圈倏然一红,本着医者的冷静自持把老人家送出医馆,回来时,孟远方在调皮的孟以栖头上轻刮了个毛栗子,“估计是在国外热水喝少了,去,多喝点热水。” 孟以栖哼,“我特别好,我好得很。就是……” “就是什么?”孟远方颇为紧张道。 “就是……肚子有点饿,飞机上的餐不好吃,又还在倒时差,我现在有点困了,爸爸。”孟以栖说着打了个哈欠。 孟远方即刻发话,“今天医馆提早关张。叫你妈妈带你回家好好洗洗睡睡,晚上我来做饭。”后一句朝何清说的。 何清正在给医馆里的几位徒弟分绿豆汤,保温壶里倒了个精光,面上笑逐颜开,“闺女想你做的红烧肉了,回回视频就惦记这口,我得赶紧趁菜市场没收摊,去老李那买块黑猪五花。” “没想到师父还能下厨!” “师娘,那你今晚能享清闲了。” 当着徒弟面,何清揭他们师父老底,“你们师父就会个红烧肉,其他菜全是假把式,我可不舍得叫我闺女回来吃不尽兴。” 后面还有几位患者,孟远方进诊室前又知会何清,“再帮我去张记买袋话梅,栖栖爱吃酸口的。” “晓得。”何清招呼几个小徒弟不够再倒,急忙拉上犯困的孟以栖送回小区,才骑上一辆电动车赶去菜市。 孟以栖出国读研的三年正值国内危难期,后来疫情开放,她也即将学成归国,背井离乡的一千多个日子里,她最惦记的就是孟远方的梅香红烧肉。当然了,还有何清为她烹饪的一切,撑得肚皮圆溜才肯搁筷。 最后,坐在爸爸妈妈中央聊天刷剧,客厅里的欢笑哭泣延续到半夜,中年夫妇眼皮子已经狂打架,孟以栖却清醒得要命,她下午那会补过觉了。 “栖栖啊,你刚回来别熬夜太晚,我和你爸爸要睡了,明天一早你姐姐还要带书妍来家里过节。” 端午有“躲午”习俗,家里头的小孩得在外婆这处躲两个钟,旨在通过这种方式祈求孩子避开病魔,健康成长,所以孟以栖小时候每逢端午都是在岛上的农村过节。 临睡前,孟以栖从洗漱包翻出电动牙刷,认认真真刷了五分钟才回屋躺下,刷社交app里的同城帖子,计划吃喝玩乐。 什么时候睡着的忘了,只记得何清早上九点来叫过她,想着她刚回国还不适应,何清避开了唠叨,所以孟栖醒来时,客厅里已经饭香四溢。 以及,同样三年未见的姐姐和外甥女。 “小姨,太阳晒屁股了你才起床啊?” 孟以栖揉着双眼还在打哈欠犯困,半弯腰朝杨书妍张开双臂,穿蓬蓬裙的小公主忙跑来回应,抱住小姨连亲了好几口才罢。 “妍妍长这么高了呀,变得越来越漂亮,小姨在大不列颠可可可可想你了。” “妍妍也想小姨。小姨给我带礼物回来了吗?” “当然了,谁都没份,妍妍都必须有份!”孟以栖直起腰板,熊猫印花的睡衣打着皱,目光清醒落向桌旁的孟以楠,“姐,我带妍妍去房里拆礼物,一起。” “马上要吃饭了。”何清怪她们一时半刻等不了。 孟远方在酒柜前慢动作盛药酒,“随她们去吧,今天只有我们一家人。” “不是说只有妍妍的份吗?”孟以楠尾随进屋打量,有的人才回来一晚已经折腾得乱七八糟。 “你是我亲姐,我还能给你忘了?”书妍在拆只有欧洲售卖的限量版娃娃,旁若无人的专心。 孟以栖于一堆礼物里头捡出来个袋子,递去光鲜亮丽的孟以楠手里,不无尴尬,“你懂得,怕被海关税,所以拆了盒子。还有,我现在很穷,只能给你买得起耳环。” 孟以楠开袋瞧瞧,从善如流拆下耳垂上的珠宝,换了妹妹送她的这副香奈儿。 “谢谢啊。” “客气什么。” “哇——”杨书妍抽开盒子下的拉层,半点富家小姐的矜持守不住,“小姨,这个娃娃有好多漂亮裙子啊!” “当然了。”孟以栖蹲下陪她给娃娃换装,“这些衣服都是我给你单独配的,找了好多店才买齐。小姨对你好不好?” “好!”杨书妍狠狠点头。 “有多好?” “很好!”杨书妍给予她最高评价,琥珀似的大眼睛炯炯发亮。 “那能不能在爸爸妈妈之外争个最好?” “啊——”杨书妍点头又紧急摇头,“那不行,哥哥对我最好,他上周才送了我一个那么大的城堡玩具。” 孟以栖瞧她真真夸张,恨不得比划出个比她家还大的房子,切了声不爽。 再不阻止一大一小有得磨蹭,孟以楠终于发话,“好了妍妍,下午再玩,外公外婆还在等我们给小姨庆祝呢。” Ch.2 自打怀上杨书妍后,孟以楠几乎退身从前的议员行业,这几年在丈夫投资下掌管几家会所俱乐部,小打小闹着做点正事打发时光,经营得也算风生水起。 刚吃过午饭,会所经理的电话紧急拨来,人在话筒那头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长串,只见孟以楠眉头紧蹙,“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经理心虚,“她强烈要求见您本人,否则就……报警处理。” “请她去我休息室等。”孟以楠几乎是恨恨按断电话。 “以楠,怎么了啊?”问话的是何清,手里还在忙着收拾碗筷,伸头看见孟以楠从沙发拎包起身。 “店里有点事,我回去看看。”边说边朝次卧走。 “这两点还没过,你就带书妍回去啦?” “妍妍在这吃过晚饭,我到时候来接吧。” 屋内,孟以栖陪着杨书妍在给娃娃换装,小天才相册里每套都拍了十来张。 “妈妈,你去哪?” 孟以楠着急走,门边上叮嘱书妍,“妈妈有工作要回去处理,你在这听外公外婆的话,陪陪小姨,我晚上来接你好不好?” “好!”杨书妍乖巧点头,唇边标准的小梨涡与孟以栖如出一辙,若知情人不提到底是孟家哪个姐妹所生,旁人或许都会猜在孟以栖身上。 后者坐在地板依依不舍,“姐,你要走啦?” 孟以楠点头,长话短说,“栖栖,你刚回国多陪陪爸爸和阿姨,过几天来市里,我带你转转。” “好!” 望着复制粘贴的一大一小,孟以楠摇头失笑,转身走去书房,孟远方在帮一个病人看病历,手机握在手里,同大女儿无声告别。 杨书妍下午玩累了,在孟以栖床上睡到傍晚才苏醒,今夕何夕的迷茫之色追问小姨:你不是在英国读书吗?我在哪啊?妈妈呢? 小孩子问题太多,孟以栖只知会一句,“快点起床,一会吃晚饭了。” “小姨,我想起来了。”乖乖穿衣服的人回光返照,“我要给娃娃换裙子。” “小姨已经给你把娃娃打包好了,你带回家里玩。听话,快点下来。”孟以栖牵人下床,两人到客厅接着看梦工厂动画,放映的是功夫熊猫2。 杨书妍看得正投入,门外有人来敲门,此时,厨房里的何清正在颠勺炒菜,孟远方也在打包一会给外孙女带走的粽子、绿豆糕。大家各司其职间,闲人孟以栖跳下沙发,趿拉着拖鞋小跑去开门。 门外,昏黄的楼梯道,依稀可见几只飞虫窜在微光里,月洞外夏夜的暖风徐徐吹向门楣上挂的菖蒲艾草,清凉霍地在空气里散开,仿佛也要凝住了人的耳目喉舌。 “栖栖,是不是你姐姐来了?”孟远方刚走到门口便定身怔住,瞧着屋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杨靖安,瞬间眉目俱笑,客客气气请人,“外头有蚊子,先进来吧。” 来人目光淡然地从孟以栖脸上移开,岿然不动扫去长辈身上,“我过来接书妍。” 客厅液晶电视里,阿宝正在水上大战,战歌缭绕激荡熊心。杨书妍闻见什么人声,一个奔子跑到玄关这头,激动万分,“哥哥,怎么是你来接我?妈妈呢?” “你爸爸妈妈在爷爷那吃晚饭。” “你怎么没去吃晚饭?” “中午吃过了。”答话的人始终漫不经心的口吻,一身正式装束也落拓不羁。 “哥哥,你平时不是都很忙吗?”小孩子总喜欢在大人社交的场合里问东问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接我?” “顺路。”说者目光抬高,自然落向缄默里的孟以栖,“县里有个项目下午正好在接触。” 男人自然不好做拉拉扯扯的行为,何清关了灶台火,闻声出来邀客人留下,“来得正好,我饭菜都做好了,吃完再带书妍回市里头吧。” 玄关鞋柜上一面铜镜折射出屋外人的神色,孟以栖不着痕迹打量眼中,他显然从头到尾都不见留下的意思。被揣度心思的人刚要响应邀请,身旁一直未出声的人此刻才有动静,开口便是赶他走的意思。 “妈妈,人家晚上可能有事,着急接妍妍走。” 本就够不上多亲近的亲戚关系,与其硬着头皮坐下一块吃饭,还得叫做长辈的看小辈脸色,若不是正好赶上饭点,最多也就是请人喝杯茶的工夫。不过有的人恐怕做做样子也懒得配合。 孟以栖正要替外甥女去房里拿娃娃,不期然里,被身后人的质问声喊住,“你怎么晓得我晚上有事?” “啊?”孟以栖心虚回过头,又听他转而问道:“有多的拖鞋吗?” “有!” 孟以栖拦住去拿拖鞋的何清,在鞋柜里找出副鞋套来,递给愿意大驾光临寒舍的贵宾,“你用着这个吧。”想想,又补一句,“干净。” 换上鞋套,杨靖安被杨书妍拖进客厅作陪,一起看荧屏里的神龙大侠拯救中国。 老哥小妹组看得正浓,孟以栖端了杯热茶走进客厅,沙发上的人,双臂端在两膝老神在在,目送她搁下茶杯。 “我爸给你泡的铁观音。” “谢谢。” “你爸。” “……不客气。”孟以栖还没自作多情到误会的程度。 清蒸鲈鱼还在锅里蒸,等待的时间里,站着的孟以栖顿生出无措,索性在沙发单人座坐下,继续看她选的动画片。 余光里的人脱下了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的熨帖,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衣袖卷至小臂,才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吹了吹啜饮。 白炽灯的暖光下,什么物件闪烁在孟以栖眼角,她不经意打量过去,又在他望来之前飞快挪开。 比起孟以楠后天养成的阔太太气质,有人天生加持高不可攀的矜贵气,一块手表动辄一套房子的资金,不愧是有钱人家的三世祖。 阿宝带领五侠大战沉王爷守卫成功,何清那条江里的野生鲈鱼也正好出锅上桌,时下,饭厅香气四溢,客厅欢呼雀跃。 杨书言拉小姨孟以栖击掌庆祝,嘴里念念有词,“耶,阿宝打败了那只臭孔雀,只晓得开屏和火炮袭击,招数好烂哦。” 受某人熏陶,杨书妍的吐槽从语气到表情都像极了,孟以栖正出神地发着呆,叫耳旁人的指令截断。 “书妍,洗手吃饭。” “吃饭咯,吃饭咯。”杨书妍奔跑的背影又像极了幼时没有被咔嚓辫子的孟以栖。 外公口里念叨“妍妍当心”,随去卫生间亲自监督洗手。 客厅里,两个高低人影错开,在何清呼唤中走进饭厅。 合欢桌,孟以栖落座杨靖安左侧,中间隔了个杨书妍,孩子专爱吃罗氏虾里的虾膏,身为哥哥的杨靖安不厌其烦替她剥好,落在孟以栖眼里,多少有点鬼故事情节。 杨靖安待人何时这般温柔体贴?况且还是对父亲与继母所出的孩子。 不,也是有人能从他眼里取得一份特殊对待来的。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冗长,迎面撞上杨靖安耀黑的双眼时,孟以栖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开始招呼他多吃点菜,别客气,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当然,说完就想吃颗后悔药,他一个万贯家财的公子哥,哪里看得上她这座小破庙。 杨靖安与孟家人同坐一张桌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借端午节这顿家宴,孟远方作为一家之主,先是以茶代酒敬了小辈一杯。杨靖安的倨傲心在长年累月的沉淀中泯为谦虚有礼,因着开车缘故,也回敬孟远方一杯茶,又言谢何清辛苦料理的这顿家宴。 繁忙的人不止工作也有夜生活,待妍妍吃饱的工夫里只动了几筷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临别前,何清捎来几篮子与娘家人包的粽子、绿豆糕递给杨靖安,“这些都是我自己包的粽子,蒸的绿豆糕,书妍和她妈妈喜欢吃,我多给她们带了些,东西很重的要麻烦你拎回去了。阿姨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也给你准备了一份。” 落在身后取娃娃箱过来的孟以栖想阻止何清的热情为时已晚,如果她的记忆不出偏差,她记得杨靖安向来讨厌粘牙的糯米,也不喜欢绿豆口味,偏这两样东西深得孟以栖的心。 可谁料,杨靖安却道谢接过何清手中沉甸甸的吃食礼盒。 两厢告别,杨靖安打头走下台阶,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杨书妍,及搬运小工孟以栖。 家属院小区,设施陈旧,灯影绰绰,停车位前一方空旷的小广场,水泥地上不少叔叔阿姨在跳舞,收音机里外放一首耳熟能详的荷塘月色,歌声荡漾在人工池塘旁。 装着粽子绿豆糕的编织篮被杨靖安拎进后备箱,再来接孟以栖手中的一大箱子娃娃。 月下灯黑,烫人的掌心无征兆覆上手背,有人的心像是被焰火燎了一下,迅速撤退。 孟以栖自然垂落手,走到杨书妍身旁同她道别,不知为何会生出如芒在背的寒意,却没有回头确认,一直到身旁有人站定,才撇过脸。 头顶上星空浩渺,四下里栀香扑鼻,夜风舒爽地吹在耳旁,一曲完毕的安静间隙里,有人好像才找到开口的机会。 “什么时候回来的?” Ch.3 有人随口一问的态度,有人随口一答的口吻,“昨天下午。” 孟以栖还穿着白日里那套熊猫印花睡衣,不显年纪的邻家女孩打扮,无妆面容暗光里也白得惹眼,长发温柔搭在一侧肩头,于骤刮的风里乱飞着。 夜风阵阵,挟来周遭人身上古龙水的气息,经一天奔波还剩余着中性的橡木调,在突然沉下的寂静里尤为强烈。 孟以栖别落发去到耳后,率先打破了死水般的平静,“对了,谢谢你。” 无头无尾的一句谢辞叫人摸不着头绪,反问,“谢什么?” 想他贵人多忘事估计没放过心上,孟以栖还是本着感怀的诚心道:“那年英国疫情严重,多谢你托人送来物资和药,当时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那年的英国疫情肆虐,前后经历过几次软封城,新闻里每日滚动的感染死亡数字,让异国他乡的孟以栖生出无度恐惧,同期留学的同学中招的中招,有的甚至不敢走出公寓大门。公司实行居家办公时,孟以栖也只能躲家里上网课,钻研课题,通常是隔一周全副武装出门屯物资,那时候英国的超市限制室内人数,孟以栖需要排很长的队伍才能获取购物资格,而紧缺物资往往是稀罕难求。 最恐慌的日子里,住在孟以栖隔壁的留学生夜里发烧昏迷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也许是住得相近,也许是多次出门,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接触过病毒,不久之后,孟以栖也发觉身体状况不对劲,起先还抱有侥幸心理,尝试吃了几种药防御,依旧没能逃掉高烧一场。 病毒肆虐之下的英国,医疗服务体系压力非常大,医院床位早已短缺,每天都有感染者被转移隔离,或被提前安排出院。如此水深火热的局势当中,孟以栖只能靠着稀缺的资源居家隔离。 国内的孟远方与何清急得恨不得劫持一架飞机飞来,在孟以楠的多方打听之下,最后得杨靖安定居英国工作的好友援助,对当时孤立无援的孟以栖来说,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听说你那时候病得很重?”那时候,杨靖安已经回国掌管集团,对于孟以栖的消息只存在好友的转述里,他们之间算下来,当时已经三年没有任何联系,以至于都不曾亲口听到她道谢。 “可能也有心理因素吧,当时总害怕自己第二天醒不来,死在公寓谁都不晓得。”孟以栖不开玩笑,暗无天日的那两天,她甚至想过就这么躺床上睡过去,也不用再面对现实里不尽人意的种种遗憾。 “你想死,阎王那也不肯收了。” 孟以栖疑惑,“为什么?” “你命大之人需要我给你解释?” 的确,孟以栖哑口无言,连带面庞腾得一热,像想起什么来,又很快掩盖了去。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过去他们之间有多不愉快,一言不合的掐架在时光的沉淀下平息,表面上的他们似乎都作出了些微改变。 “反正,感谢你。” 杨靖安知会跟着跳舞的书妍去后座系好安全带,后者与小姨亲昵作别,乖乖爬进了车里。 车外头,广场舞鼓动人心,知了附在一旁的无花果树奏乐配合,灯下又陷入一片死寂里,两道目光沉静地焦灼着,直至有人移开。 孟以栖将开口送客,让杨靖安抢白在先,“你谢人的方式光动动嘴巴?” 傻眼的孟以栖又听到他阴阳怪气,“还是,差别对待我?” “照你话里的意思,我也算又救了你一命。” 孟以栖这才确认,有的人还是骨子里的倨傲,只是年岁渐长多了些伪装技巧罢了。 杨靖安啊杨靖安,还是那个口舌毒辣,曾经伤尽她心的杨靖安。 “那我……请你吃饭?”当着杨靖安不甚热情的嘴脸,孟以栖假惺惺补了句,“能赏个脸吗?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拿乔,“近期我没空。” 孟以栖从善如流嗯道:“那就等改天你有空再说吧。” 杨靖安眉毛轻撇,已然从她说辞里捕捉到敷衍意味,不耐彰显,“改天是哪天?你不会赖账吧?” “我需要赖你一顿饭钱?杨靖安,你别瞧不起人好不好!” 这会子,两人才找到往昔相处的感觉,熟悉的气息不由自主侵袭感官,最终被车里催促的杨书妍冲刷而去。 “哥哥,你在和小姨说什么呢?”小公主困了累了,趴在车窗打哈欠。 “马上走。”擦过黑白相间的人,杨靖安脚步绕过车头,停在驾驶门边眺望对面无花果树下的孟以栖,光影里,还是不真实的朦胧感。 爬楼回家,孟远方坐在书房整理待发表的《中药调理》,她换上家居拖鞋去厨房帮忙。 平时家里只有何清和孟远方,不轻易用得上洗碗机,此时机器正在运作,她属实帮不上什么忙,陪着妈妈剥明早吃的农家玉米。 “你和杨宛平儿子在楼下聊什么呢?” 孟以栖从厨房窗台往下眺望,正好能看见先前的场地,昂贵显赫的私家车离开后,此时换了一辆应景的红色小polo。 “没什么。”孟以栖收回头,扒手里的玉米须,“就是谢谢他前几年找人给我送物资。” 何清想想,那都是快前年的事了,奇怪他两如今生分成这个陌路状态,怪罪口吻,“你好歹在他爷爷宅子里头住了一年半载,两人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啊?一声谢谢拖到现在真有你的!” “我跟他本来也不是很熟,又不是朋友,没有联系方式很正常。”其实不然,她记得好像是自己先把他拉黑删除了。 “话是这么说,但人家好歹名义上也是你姐姐的继子,前年我们在国内急得要命的时候,你姐姐打听到他那,人家二话没说,立马托国外的关系帮你准备物资和药送过去。”说起这件当时令她们急火攻心的劫难,何清依旧庆幸,“我还记得他那个朋友在你住院的时候亲自通知我们你终于退烧了,我们当时心里头才放下心来,后来想当面设宴感谢他也没机会,他那时刚回国不久,听你姐姐说被他爷爷送去各地基层磨炼性子去了。一来二去,我都要忘了这茬,倒是你心里记了起来,我们就要好好感谢人家。过阵子专门去市里请他吃一顿,你看怎么样?” 何清贯不爱欠人情,但要父母像今晚这样去承情一位公子哥,她心里别扭,也觉得阵仗过大。 “不了,我已经跟他说好。” “说好了什么?” “等他有空,单独请他吃饭。”虽然他临走前一言不发,望着也不大愿意赏脸的样子,至少表示恩谢这块她做到位了,以后当真不亏不欠。 何清夸她还晓得礼数,此事一带而过,重提她七月份入院规培的打算。 原先市里的一套房子前些年租了出去,今年春节后,何清跟房客解约,打算简单装潢后留给孟以栖住,地址也正好离云医大附属医院很近,坐地铁,打车开车都方便。 “我到时候忙起来还要值夜班,肯定还是住宿舍的机会多。” “宿舍哪有家里舒服?你就是回去洗个澡再到医院也方便。”何清为她样样周到的考虑,还计划给她买一辆代步车。 孟以栖对开车上路向来怵得慌,小时候学个自行车也磕磕绊绊,高中毕业在孟远方的鼓励下去驾校报了个班,结果学到大二暑假才拿到证。 那时某人说她技术烂,笨得要命,干脆放弃好了,她不信邪,挂了再考,反复练习,不亚于学游泳时的拼搏精神。 再后来,她拿着驾照特意在某人面前炫耀,某人又开始泼她凉水:孟以栖你信不信,就算你拿到证,也不敢开车上路。 事实上,她拿到证的这几年,摸方向盘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且对路上的喇叭声十分紧张,大货车数米之远已经开始警惕,过个斑马线也是龟速,谁晓得会不会突然窜出个人或车来。 所以在杨靖安眼里,她向来是杞人忧天的那号人物,很多事没做成之前已经想好如何撤退。 孟以栖时常觉得他那张淬了毒的嘴巴欠抽,十几年光阴里也从没相信他有真正高看自己一眼。 Ch.4 青阳县隶属云市管辖,县里这两年较以往发展迅速,也划了旅游景区带动经济发展。 近期,市里政府牵头准备重新启动原先废弃在石矶古街的商场。当年大型招商引资结果失败退场,寒透了老百姓殷切的心,如今这块地皮被杨氏集团接手,准备重新规划周边配套再启动。 项目任务落到杨靖安手头,自打端午节后,他日夜泡在各种官商场饭局打点,忙到老宅也不曾回过几趟。 六月下旬一个炎热的日子,爷爷杨守诚派人到公司通知,切莫忘记今晚回来一趟。 他自是清楚这个日子的特殊,每年飘满栀香的六月里,是他母亲离世的祭日,按照往常惯例,即便身处大洋彼岸的美利坚也要抽一炷香时间留给闻芳盈。 老宅自打杨靖安出生便矗立在幸福里,前十个年头他随父母住在香山别墅区,节假日里回老宅陪杨守诚住一阵子,直到杨宛平再婚娶了个小媳妇,爷爷干脆将他亲自接来宅子教养,一住就是十年。 盛夏季节,荷花池满眼的红与绿,鱼儿欢快地夜游水下追逐,桥上行人一身肃穆的黑色装束,拾级而下往供奉牌位的祠堂赶路。 老规矩,香炉上点三炷香,跪下磕三个响头,拜垫上的人久久直立不动。 寻常人家祭拜故去的亲人皆是去往陵园上香,杨家特殊,他母亲离世前早已悄然签署遗体捐赠,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阳光明媚的清晨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他记得当时香山上的太阳刚升起,翠绿环绕着潺潺的溪流,鲜花满院飘香,触目惊心的血液染红了眼前的生机盎然。 奄奄一息的闻芳盈被人送去医院急救,在手术室的指示灯熄灭之前,他始终认定她会慢慢醒来,毕竟当时参与抢救的是云医大颇负盛名的外科圣手。然而,世人的侥幸心理在医学前无法化为奇迹,闻盈芳死于三十二岁,那年的杨靖安不足十岁。 他没法在失去母亲的悲恸中大办十岁生日礼,也痛恨薄情寡义的杨宛平不过一年时间交了新女友,父子关系至今不和睦。 香柱燃烬,杨靖安拢回思绪,起身退出了祠堂。 纵使保养再得当的杨守诚,过了八十也两鬓斑白,老态龙钟坐在饭堂主桌等候孙儿。 姗姗来迟的人落座先用凉茶漱口,再接过宅中保姆递来的湿毛巾擦脸擦手。满桌都是符合杨靖安口味的美味佳肴,他却无甚胃口,捡起一碗滋补的莲子百合羹吃起来。 杨守诚始终不动筷,缄默严肃地注视眼前,直到有人察觉异样,放下手中瓷勺。 “您有话直说,眼睛直放冷箭,我胃口没饱,也不大敢吃了。”乖张的人喊道:“爷爷。” 杨守诚怫然不悦,僵硬的身子靠桢楠木椅里动了动,“你在外头又给我惹事了?” “什么事?”杨靖安莫名状,“我成天忙得跟龟孙子一样,上哪给你惹事?” 指桑骂槐的本事差点没叫杨守诚朝他掷碗摔筷,气得胸腔起起伏伏,“你不去乱招惹外头那些女人,会有不识好歹的上书妍妈妈店里头闹事去?” 杨靖安挑眉,诚然的不快,“她又跟你告状?” “你给她惹麻烦捅娄子,她不找你算账就是好事,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心烦意乱的人从裤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意料中被杨守诚断喝住点烟的动作,只好把玩在指尖,依旧神色不挠。 “这么说吧,人我已经打发了,闹到孟以楠那头是我疏忽,回头我会解决。” 他草草了事的态度令杨守诚不满,“当初我就不该容着你去留学,国外那地方待了两三年,你是想死的心都生了。” “这是两码事。” “你翅膀硬了能升天,我现在说什么也无用,更瞧不清你心里头的弯弯绕。”杨守诚惋惜,“当初给你定的娃娃亲也毁约了,杨靖安啊,你贯会给我玩翻脸不认账这套。索性我现在也不逼你谈婚论嫁,只盼你不要招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家来,挟恩图报的把戏我见惯了,不上路子的险招更是清楚,你别闹出人命来叫我替你收拾,到时候,伤人伤己。” “您言重了,闹出人命不至于,我跟她本就无多感情,有的话,也是还报。” 杨守诚受用地点点头,“你心里明白就好,我只一点,你日后愿意娶哪家姑娘,门楣高低不重要,父母亲要光明磊落,她本人是否出色具有能力也不是标准,只要是个心思淳朴的女人家就好。我断不会再叫你娶个不爱的人回来,更不会叫你以后的孩子有个旁系血缘的兄弟姐妹。” 这厢吃饭结束夜已深重,杨靖安没再折腾回住处,宿在幼时长大的东院。 东院里一栋二层高的西式小洋楼,前院篮球场地一如既往空旷,往后院深处走,盛着月光的游泳池水波荡漾,无影无形地勾出某种悸动。 即便杨靖安不住宅子里,工人还是照常按时更换泳池里的水。 夜风拂动,杨靖安躁动上来,除掉外衣外裤纵身投入泳池,冰凉池水淹过头顶刹那,他全身的燥热都得以疏解,来回游了几趟才一跃上岸,浑身湿漉漉朝小洋楼浴室走去,凉水狠狠打在身上冲了把澡,片刻的昏头打脑也治好了。 次日天亮,杨靖安在宅子吃过早饭,立马回了公司开晨会,结束后,他叫来助手交代吩咐私事,后者领命立马抽身去办理。 杨靖安这头会务告一段落已是下午,旧友唐棹微信里约他打夜球。平日里,杨靖安生活被公事塞得满满,偶有空档不是在回老宅途中,也是工作之外的别的要紧事。总之,他许久没有活动筋骨。 杨靖安点了根烟抿在唇间,靠转椅里拨给唐棹,后者比不得有人的野心勃勃,实实在在游手好闲的二代,云城里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投资了个遍,说不准哪个就钱生钱办得风生水起。 唐棹才睡醒,先斩后奏地知会杨靖安,他还叫了一帮高中同学。 “无所谓,打球而已。” “不,差一点你就有所谓。” 杨靖安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什么意思?” “你死对头听讲我要叫你来打球,群里爽约了。” 杨靖安扯唇轻嗤,“唐棹,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突然搞个什么破群出来别告诉我你是要锻炼身体。” “杨靖安啊杨靖安,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 “懒得跟你扯犊子,我还有正事,时间地址发我,晚了别等,不去我也会说声。” 唐棹电话里不爽嚷嚷,“不是说好了来吗?当真他不来,你也不来,比谁爽约爽得狠啊?那你是输了,他开口在先哎。” “滚吧。” 夜幕降临后有一阵子,杨靖安才回住处换了套运动服。 创意园街区里的运动馆,杨靖安迟到了半小时,唐棹一行人早处于亢奋状态,直至重量级人物到场,都好似等着受虐的姿态。 因着社会地位差距,有些人已经交情甚浅,也因着社会地位的优势,杨靖安明显感知到整场对抗中的人情世故,单机游戏的体验感,连唐棹也是心不在焉的程度。 差不多九点半,杨靖安叫停,他此时已经满头大汗,白T前后浸透,发梢也氤湿,喘着粗气走去网边捡水瓶。 唐棹随他来取拿毛巾擦汗,两个个头不相上下的男人立在篮网边,身形颀长,气度非凡,惹得隔壁羽毛球场地休息聊天的异性频频侧目。 “以后这种场合别再叫我。” “是吧,我也嫌无聊,你说这帮人从前也不这么巴结,归根结底还是现在日子不好过。” 那里头行情好一点的创了公司,每个人都在社交性的场合里有所图,但只要能力足够,杨靖安不介意扶持一把。 “周辰逸那个建筑设计公司你了解多少?” “你确定要帮?”唐棹惊掉牙,他杨靖安何时也步入菩萨地界里施恩惠了。 “手头上一个项目正好缺人,我记得他当初念得学校不错。” “他是不错,但是你,”不怪杨靖安消息闭塞,唐棹也是早一阵得知,“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就跟你坦白了,属实我也没料到周辰逸会跟你提生意。” 杨靖安敛起目光,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遗漏的细节,嗤笑,“无所谓。我一不接济无用之人,二不做亏本生意,在我这里,能力者优先,如果有人不介怀的话。” 不远处,周辰逸过来,趁热打铁与杨靖安约定后续会谈的相关事宜。另一旁的唐棹三心二意,斜靠篮网张望羽毛球场地,谈完事的人不经意打量过去,在东南角位置猛然撞见一张熟面孔。 “靖安,我眼睛没瞎吧?”唐棹指去盘腿坐在塑胶场地仰头喝水的那位,“那人是不是孟以栖啊?” Ch.5 前天,孟远方与何清开车送孟以栖进云市,海棠湾的三室两厅,当初是孟以楠买给父亲和阿姨的房子,两口子带孟以栖没住上几年,又返回县里接手医馆。 大房子翻新后格外亮堂,孟以栖还住在昔日朝北的次卧,这厢收拾得当,一家三口在云市的南风馆吃了顿饭,夫妇二人才驱车返回县里。 回国gap了半月有余,孟以栖与学生时期的同学师友取得联系,近来县里市里轮番社交,今晚约的是大学同系的师姐,如今在云医大附属医院规培第二年。 高中时期的孟以栖对羽毛球不感冒,因着某个人的缘故才开始接触,后来大学趁课余时间也入过羽毛球社,只是慢慢察觉打羽毛球会粗胳膊,她索性每次只在一旁观战,负责加油打气递毛巾。 今晚,她显然吃劲得很,也称赞师姐功力不可小觑。师姐笑得恶狠狠,说她不晓得有多想用这拍子拍在胡搅蛮缠的病患脸上,又或是冷面獠牙的带教老师浑身,她如今上个班上了一身怨气来,不得不找个运动发泄发泄。 孟以栖听得心里发怵,但依旧向往真正的职业生涯,以往每次医院见习也是最积极的分子,她对救死扶伤仿佛怀有天然的责任心,袭得孟远方真传,书包里永远放着个急救包。 实际上,她常常照顾不好自己,今天摔一跤,明天掉水里,一直在毛手毛脚地长大。 李雨霏休息好拉她起身,“走,栖栖,整个夜宵补补。” 孟以栖真饿了,起身跟上师姐脚步,两人有说有笑刚踏出羽毛球场地,斜刺里,一群人迈步而来。 感官里,有人未到,声先到。 “孟以栖?” 被点名的人缓缓扭过头来,人群前方,一张熟悉的面孔叫她心脏徒然顿了下,那人边说边快走过来,面带惊喜。 “真是你?” 孟以栖微笑点头,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周辰逸。” 周辰逸若有所思点头,“算算也有三四年了,你博士毕业了吧?” 孟以栖点头。 “现在在云医大?规培开始了吗?” “七月份正式上班。” 周辰逸目光打量去她身旁的姑娘,类似的医学生蕙质兰心的气质,与孟以栖同样生着张惹眼的长相,怪不得某人大费周章地制造偶遇。 “真是无巧不成书,孟以栖,我们打完球正要去吃夜宵,你和你朋友一起?” 诚然,孟以栖想拒绝,因为她看见了落在人群后方的杨靖安,以及身边的狐朋狗友唐棹,这两卧龙凤雏凑在一块,指不定怎么挤兑她。 不等孟以栖响应,唐棹迈步而来,目光朝李雨霏,口吻轻挑找刺,“李医生,我刚才打球又闪到腰了哎,现在很怀疑你医术,申请复诊。” 李雨霏翻他白眼,“医院大门没关,你哪里不好挂哪里去。” “病患和医生都是锁死的,李医生得对我有始有终,男人腰子很重要的晓得吧?” 他这番话歧义满满,惹得李雨霏面红耳赤,丢下一句,“明早八点欢迎你来住院。” “别走啊,我请你吃夜宵,李医生,你私底下问诊什么价格?”唐棹紧追李雨霏而去。 这厢,周辰逸还在等孟以栖回话,岂料杨靖安径直走来,停在两米之外。他运动后的脸生白也透着红润,肩头搭了条吸汗毛巾,褪去素日里的正式装束,此时此刻的男人周身都是熟悉的少年气息,坚毅挺拔的体魄,俊逸骄矜的气质,永远是一波人里最精致漂亮的所在。 “孟以栖。” 孟以栖打招呼,“你好。”却见人眉头生皱。 “装什么客气?”杨靖安口吻不耐,“前面不是刚见过?” 孟以栖连连点头,“有事吗?” “没事。”杨靖安眼尾扫过不动声色的周辰逸,快言快语道:“但我有空。” 孟以栖心下了然,转身朝周辰逸抱歉,“不好意思,我就不加入你们了。” 周辰逸大方一点头,“不打紧,下次再聚。” 作别,孟以栖追杨靖安离去,背影里,后者脚步飞快,前者几乎是小跑赶上步伐。 孟以栖跑到杨靖安身侧行走,微微气喘询问他意见,“这么晚也吃不了正餐了,要不要换个时间?” 杨靖安轻撇唇角,眼冒冷光扫去她汗津津的脸,“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可惜一场叙旧?” 既是答谢,孟以栖必秉承重视原则,她总不能领他去吃街边摊,烧烤串串火锅,他愿意吃吗?贯会曲解别人的意思。 “我……”算了,没必要同他斗嘴,孟以栖从善如流,“你想吃什么?” “这是你要动脑的事。” “……”孟以栖真是又碰上了这位爷,“去南风馆吃海鲜怎么样?” “昨天刚吃过。” “那养生鸡汤呢?” “容易上火。” “要不海底捞?” “你的大学生69折还有啊?”某人讽刺的笑意甚浓,似是恨急了这个劳什子的火锅。 孟以栖发觉他就是故意刁难,态度急转直下,“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我不晓得你要吃什么?去天上给你摘人参果好不好?” “这东西我小时候吃多了,再换一个。”杨靖安一手抄袋,另只手里瓶装水喝了一半,领先半步走在绞尽脑汁的人左前方,毫无半点迁就之意。 也许有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能惯,孟以栖以恶惩恶的心态追上他,“反正这些我也不想吃,我本来打算和师姐去吃砂锅馄饨,现在她被人挟持走了,你要是不想加入我吃些接地气的食物,改天我再正式请你咯。” 杨靖安驻足停下,过了瞬转头盯在她不快的嘴脸,“你的阅读理解一定很差。” 孟以栖呵呵:“比文科生差那么一丢吧,够用就行。” “砂锅馄饨?”杨靖安挤眉,“老城南那家?” 孟以栖没料到他会记得,揶揄地点头,“你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记性一向很好,除非某人想赖账。”杨靖安端详她骤然间警惕的嘴脸,缓缓道:“不肯承认当初……点了一桌吃得精光不剩。” 孟以栖松了口气咬唇,无从尴尬,她最丑陋的一面也曾暴露在他面前过,不需要抱有任何人设滤镜。 “你这么说的话,我想起来隔壁还有家咖喱肉串很好吃。” 杨靖安眯眼打量她露在外的肌肤,显然比刚回来时胖了一点,国外那种折磨人的美食环境,孟以栖能一天不落待了三年,可想而知经历过的忍耐与煎熬。 “规培生是吧?还没正式拿工资对吧?替你省笔口粮。”杨靖安扭头朝出口迈去,自是不知孟以栖在背后拿白眼翻他。 馆外,一辆法拉利sf90超跑酷炫停在路边,孟以栖随杨靖安身后坐进副驾驶,纵使见惯富丽堂皇场面,也出国在外留学几年,还是生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趣味新奇,东摸摸,西看看,被车主撞见也无多局促。 “这是我第一次坐法拉利。” “什么意思?”杨靖安系安全带揣摩她话里含义,“你还想坐第二次?” 孟以栖吃瘪,连忙打消他不着调的误会,“没错,我土老帽,行了吧?” “孟以栖。” “干嘛?”她不热络回应,目光落在窗外星星点灯的霓虹。 “是土到不会系安全带,还是等着我给你系?” 以往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系安全带,今天乍然闯入杨靖安地盘,她光顾着欣赏内饰满足好奇,都忘了护命之本的安全带,经他提醒,一边扯过安全带,一边低头去系上。 车座杯格里放置他的手机,纯黑色的不加保护壳,桌面骤然揿亮,显示收到一条短信。孟以栖一扫而过,只注意到波光粼粼的壁纸,像是游泳池。 他现在还有一直游泳的习惯吗? 生出时下的疑问时,孟以栖不知怎的,思绪拉得冗长,直到视野里一只手抄走手机,她的发散性思维也拢归原位。 某人略读完信息,手机重新摔回杯格,一言不发启动车。只听,引擎轰然,霓虹纷扰的夜晚,城市里奔驰着一头黑豹。 Ch.6 要命的乘车体验,路边找了个空位刚停车,孟以栖胃里已然翻江倒海,敢怒不敢言地目送始作俑者安然无恙走下车。 馄饨摊十几年如一日,夜里九点半后出摊,摊车上一口滚烫的不锈钢汤桶,隔壁火炉煲着两排砂锅,不间断地重复舀汤、取材、出锅、上餐的动作。 流动餐桌,位置先到先得,正值生意火爆时候,几张餐桌边皆是食客。 孟以栖要了两碗砂锅馄饨,一碗加五香蛋,一碗不要香菜,某人对此类异香的蔬菜向来碰不得闻不得,辣椒也吃得少,养了一身富贵毛病。 “你在这等位,我去买咖喱肉串,你要吃多少串?”孟以栖分派某人紧要任务,也客气做庄的请客姿态,不过杨靖安不大受用,已然后悔应承的结果,事不关己远离烟火气。 “我不吃,你随便。” 孟以栖无所谓转头,咖喱肉串摊老板娘生意火爆,暑期里的女儿也来帮忙烤串,她要了五十串。张望热闹的一条夜市,七拐八绕去一家糖水铺,付钱买了碗赤豆酒酿小圆子,回程路上又碰见一家叫卖酸嘢的水果摊,乱七八糟要了一盒。 再回到馄饨摊,杨靖安正于路灯下通话,修长指节里一根细支,掸过灰才递进唇间吸了口,烟雾缭绕里,他面容逐渐模糊不清,棱棱角角却又清晰刻在孟以栖脑海。 隔着嘈杂人声,乱飞的蚊虫,杨靖安挂断电话扭头,视野不偏不倚撞上孟以栖,她已然找到位置的得意庆幸,炫耀满手吃食招呼他赶紧就位,仿佛他是位关系再相熟不过的旧日好友。 事实上,他们已经五年,甚至再久一点,不曾联系的两个人似乎都忘却曾经的芥蒂。 落座前,杨靖安擦了不差三遍塑料凳,此时孟以栖已经在吃糖水,不干涉他多此一举的洁癖行为,又换到酸嘢打开盖推向对面。 “我买了酸嘢,你试试?” “哪买的?”某人不敢轻易动嘴,过问公事般的严谨。 “路边摊。”孟以栖不为难他,“你不敢吃没关系,我自己吃。”她插起一块撒了酸梅粉的青芒果条,一口咬下去,果肉脆生,汁水酸甜,新鲜又解渴,口里惊喜念叨,“真好吃。” 杨靖安看在眼中,讽刺她本末倒置,“到底是请我,还是满足你自己?” “我说了,你不想吃,下次我再正式请你。”孟以栖举手保证,“想吃什么都可以,不需要替我省钱。” 杨靖安没说话,看了眼竹签才叉起一块青芒果,咬进嘴里时,唾液酶疯狂分泌,是他属实厌恶的酸味,吃一口扔了。 砂锅馄饨与咖喱烤串相继上桌,香气热气肆意,孟以栖胃口大开,汤勺在唇边吹了数下才含下一颗馄饨,奈何砂锅温度过高,她还是烫得舌头跳舞,落在杨靖安眼底,逃不掉急不可耐的老毛病。 馄饨放凉一阵,杨靖安才开动,吃了几口又热出一身汗,风再一吹,忽冷忽热交替,与阴晴不定的梅雨季节无二致,身上只剩余粘稠。 有一度里,他觉得自己还昏头打脑,缺场及时的雷阵雨浇浇清醒,他没准立马打翻桌就此走人,陪她吃个什么狗屁的街边馄饨。大夏天里捧着个烫得要死的锅子,一边吹凉,一边扇风,有的人永远乐此不彼地做着自相矛盾的蠢事。 杨靖安那锅馄饨泡发了也没吃几口,相反孟以栖胃口大曾,又一次饭扫光,从包里抽纸擦嘴,预备打道回府的姿态。 孟以栖看一眼运动表,快十一点,这条街依旧熙熙攘攘的热闹嘈杂,有人却始终寡言少语,格格不入地着陆在人间烟火里。 “吃好了?” 孟以栖点头,后知后觉的歉仄,“不好意思,耽误你宝贵的夜晚时间,我下次再重新请你吧。” “吃好了就走。”杨靖安抄袋起身,片刻不愿在此逗留。 孟以栖转身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串在眼花缭乱的夜市街,杨靖安头也不回走出闹区,发觉身后脚步未跟来时,条件反射回过头搜寻。 最终,他看见她蹲在出口的夜市摊贩前,精挑细选着地上的手绘扇。 实质的注目叫孟以栖加快了速度,连忙付掉几把手绘扇的钱,脚步匆匆赶到杨靖安身边,自顾自解释拖拉行为,“路过看见那些扇子漂亮实用,我买了几把当见面礼送给同事。” 记忆里的孟以栖一直是周到热情的小大人,学校里谁不小心摔了跌了,她百米冰刺也要赶到伤者面前包扎救治,仿佛这个校园少了她这个江湖郎中就不得转。逢年过节回到校园永远带着家里土特产分给同学朋友,诸如妈妈拿手的蛋黄腊肉粽、百合绿豆汤;外婆家田里结的珍珠糯玉米和花生;爸爸特意为她做的话梅红烧肉等等。 她的小恩小惠向来笼络人心,只不过爱心泛滥,不值得被人放在心里特殊珍视。 对面的人长久静默,阴沉情绪无处遁形,孟以栖自觉道别,“我家离这不远,自己打车回去,你路上开慢点,注意安全。” 语毕,也不等他回应,径直走去街边打网约车。 昏黄街头,白色运动连衣裙的女人掩在光里,一束高高的马尾荡在脑后随风飘扬,清纯动人一如少年时。可记忆深处里,她明明是个骨瘦干柴的乡下土妞,却豁然某个一天里,洗去浊泥,脱俗开来,宛若碧绿水潭里浮出的一株清雅芙蕖。 在网约车抵达前,街对面的法拉利轰然离去,自始至终不曾挽留孟以栖,他向来不是假客套之人,她也受够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孟以栖读得是中外合作办学,本科五年在云医大完成,后三年申请到英国合作院校继续读博,回国顺理成章并轨规培。 医院规培三年计划至少轮转十五个科室,阴雨连绵的七月清晨,孟以栖早早起床,从宿舍赶来呼吸内科报道。 师姐李雨霏在普外科住院部,两人门诊连廊上打了个照面,几乎一整天都处于忙碌状态。 患者病史采集记录,体格检查辅助诊断,一天至少两次的查房,附带不厌其烦给家属指路,开不完的科室会议,上不完的病例学习,小讲课,通常歇停下来,夜色早已而至。 宿舍里几个姑娘本来计划抽天晚上聚餐,几轮值班下来,一致认为补觉最重要。不怪姑娘们的激情偃旗息鼓,科里每天都能收到病情复杂的病患,夜里反复折腾磨人心志。所以独立值班的第一天,孟以栖几乎整夜未阖眼,颤颤巍巍撑到天亮交接班,吃早饭的心情也没了。 孟以栖在海棠湾的房子里醒来,帘外终于放晴,阳光明媚,已经下午两点多,她肚子饿得连连叫,正准备叫顿丰盛的外卖犒劳辛勤工作一周的自己,孟以楠电话拨进来,通知她别忘了晚上的宴席,书妍今天过生日。 信号倏然接通,孟以栖赶紧下床穿衣,回医院收发室取快递。 云医大附属医院附近的集市,孟以栖在饼摊买了块灌蛋肉饼垫肚子,又在隔壁水果店拣了袋水蜜桃和西瓜果盘。 师姐微信里哭诉自己正在经历非人折磨,心里又苦又闷,她得去送点安慰。 普外科病种多,患者家属川流不息,间或匆匆走过几个白大衣。 李雨霏收到微信,过了好一阵才尿遁出来取爱心水果,下午茶先放置护士站保管,李雨霏又客气分给她们,再拉起孟以栖去上厕所。 途中,李雨霏冷不丁提道:“唐棹你了解多少?” 此人与杨靖安狐朋狗党,虽同读一所学校,但孟以栖交情不深,只晓得也是个家底吃不穿的富二代,如实回答。 “师姐,你问他做什么?” 李雨霏额角三条黑线,口吻愁得要死,“他好像在追我。” “可是你有男朋友啊。”只不过异地,平时不常见面,过得和网友无异。 “对啊,我跟他说了。你晓得他说什么?” “什么?”不用想也晓得不中听,或许还有些不堪入耳。 “他说哪怕我结婚了,他也要捣鼓散开,何况是没有保底的恋爱关系,神经。” 孟以栖不以为然,“他们向来没什么道德感。” “他们?”李雨霏疑惑,再豁然开朗,“你是说那天篮球场的另个男人吧?” “不是跟我叙旧的那个。” “我当然晓得。”李雨霏还算记忆犹新,“是那个穿白T的大帅哥对不对?他以前来云医宿舍找你,系里都以为是你男朋友,结果,”师姐摇头颇为赞赏她的目光,“小师妹本事不小,身边都是天子骄子般的人物,男朋友也另有其人,不分伯仲的优秀。” 孟以栖打岔话题,聊回唐棹身上,“师姐,你是觉得他困扰你了?” 李雨霏抿唇不语,半晌,面色捉摸不透道:“不晓得,但是直觉告诉我得离他远点。” 有些人,轻易碰不得,孟以栖更是明白。 送李雨霏回普外办公室,孟以栖折返去收发室取快递,连廊通往门诊大楼的扶梯,乌泱泱的患者家属。 平行扶梯,上下输送,医护人员装扮点眼,孟以栖本着后辈心态,目光递向隔壁上行扶梯,于一排长队里捕捉到白大褂身后之人,霁月清风的人也恰好投来诧异的目光。 两相交错,赫然之间,孟以栖撇开头,拾级而下踏上了平台。 拐弯时,余光里一道人影逆行而来,反常举止招引扶梯上众人微词,却不管不顾直奔远去的一点朱砂。 Ch.7 收发室大爷在看报,孟以栖进来关上门,室内清凉氤氲上身,她走到空调底下的货架翻找快递,很快,后背沁出的热汗悉数蒸发掉了。 找了会才找到快递,孟以栖工作忙没时间选礼物,网上旗舰店里下单一组哈利波特乐高,早两天就显示签收了,她却迟迟拖到现在取走,似乎在昭示有些相遇即便刻意也躲不了,更何况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年轻人,你站门外做什么?”收发室大爷拉窗询问外头鬼鬼祟祟探头的男人,“来取快递?” 封闭空间破开一丝空隙,孟以栖心口也裂开一条缝,往昔里深刻的记忆汩汩灌满缺口,在窗外人清冽的语调里訇然涌出。 “不是,我等人。” …… “学长,你怎么在这?” “孟以栖,我在等你。” …… 当初转头永远在身侧的人,有朝一日音讯全无,九千公里的距离太远,属于自己这片空域里的星星终是坠海了。 乐高盒子过大,孟以栖抱在怀里走出收发室,迎面恰好撞上等候在外的梁泽帆,先前匆匆一撇看得不仔细,此刻四目相对,才发现他这两三年成熟许多,刻在骨血里的温润被凌厉取而代之,平添了些许疏离感。 “栖栖。”梁泽帆叫她的小名还是温柔缱绻,“我替你拿。” 孟以栖错开身,脸上无笑容,“有事吗?” 梁泽帆失落垂眸,即便衣着光鲜体面,也看出来他心理的破碎,对于孟以栖他始终是辜负的那一个,不好好珍惜的人,装缩头乌龟的人,冠冕堂皇的人,可一颗陨落的星星该怎么去配得上他眼中的月亮? “辰逸说前阵子碰见你,”他缓缓吐出剩余的话,“在运动馆打羽毛球。” 孟以栖咬咬唇解释,“师姐拉我去锻炼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梁泽帆轻轻摇头,他不该抱有某种侥幸心理,他自始至终得来的都不踏实。 “听说你毕业回来在云医培训,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今天正好过来拿药,没想到碰上你。”他的语气很没有底气。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 “那,”梁泽帆改口,“改天等你空下时间。” 有时间坐下聊聊又能怎样?过去没有达成一致的共识,如今即便重逢也弥补不回断联的两年,她与他还是擦肩而过为好。 “我现在轮转很多病人要顾,每天忙得脚不离地,不晓得哪天有空。” 梁泽帆明白,栖栖仍旧有着介怀心,她向来对自己不曾如此置气口吻,他们之间有过许多难忘珍贵的回忆,是他懦弱地亲手断送了自己编织的梦,他不完全委屈。 良久,梁泽帆垂首,歉仄口吻,“栖栖,对不起。” 孟以栖要的从不是梁泽帆口中这声歉意,她怀念本科后两年阶段与他经历的种种,也无法释怀被抛弃异国他乡煎熬的那段时光。仿佛,他从来不曾真实存在,她无论如何选择都规避不了错误,因为她从一开始便夹带私心。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如果我是你,在天塌的打击下,可能也无法打起精神面对任何。”孟以栖平复心情看向他,“梁泽帆,不管你信不信,我当时对你是有爱意的,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分手,也不必用最后那句话逼我。” 悔意涌上心头,梁泽帆脚下靠近她的每一步都千斤般的重,孟以栖却连连后退,深深浅浅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远去。 孟以栖身上出了汗不舒服,又折身回海棠湾洗澡换衣,赶在夜色降临前出了门。 九岁孩子的小生日宴也举办得隆重,主家包括爷爷杨守诚也到场。何清去了岛上照顾栖栖外婆,孟以楠派车从县里只接来孟远方,此时人正坐在主桌与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叙旧。 礼物送到众星捧月的主人公手里,孟以栖去到主桌同长辈问候,亲切尊敬地称杨守诚为爷爷。 杨守诚蹉跎一生里膝下无女儿,孟家两个姐妹的教养深得他厚爱,孟以栖高三那年在宅子住到高考结束,他实在有将人看做孙女对待,此时此刻脸上高兴地褶子乱飞。 “上回书妍妈妈说你从英国读书回来了,好些年不见栖栖长大不少,还是从前的礼数周到,宅子里住的那一个年头,待我这位老头子比家里头那个混不吝更像亲孙子。” 孟以栖不敢当,“承蒙爷爷关照,那年高考我才能心无旁骛考上云医大。对了,爷爷,您身体近来可安好?” 杨守诚点头,“马马虎虎,都是些小毛病。” “平时还是要带暖一点,多注意身体状况,按时体检。” 杨守诚感慨,“你与你爸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朝我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当然了,这是我亲爸。”孟以栖伏在孟远方肩头小声作叮嘱,“爸爸,你少喝点酒。” 孟远方拍拍她手背应承,“晓得了,爸爸晚上还要回县里,心里头有数的。栖栖,你去找位置坐下吧。” 又寒暄几句,孟以栖作别主桌,去到客桌找了个空位,隔壁都是杨家旁系亲属,各路兄弟姐妹,得知孟以楠妹妹回国,有人上前来找她搭腔。 “你是孟以栖吧?” 来人时髦精致,浑身名牌加持,孟以栖自当一眼认得。她是杨宛平堂兄家的孩子,小时候随改嫁杨家的母亲住在北方,直到大学才考来云城永久留下。 说起来,杨守诚与亲戚们的关系并无多深,关于杨家的些许往事,孟以栖也是从大人嘴里听了个囫囵。 杨守诚自幼失怙没上过几天学,老家叔叔屋檐下混个温饱也难逃叔母微词,克扣吃穿用度,饿得骨瘦如柴,还得负责家中兄弟姐妹的一应照顾。终究,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叫不信命的杨守诚下定出门闯荡的决心。 然而叔母得知此事后,冲他好一顿大发雷霆,她当时已为杨守诚寻好一门亲事,对方是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独生女,家庭条件相当不错,言下之意是卖了杨守诚到人家里头入赘。 杨守诚做小伏低忍了十来年发了一顿火,叔母眼里就成了没心没肺的白眼狼,狠狠将他赶出家门,自此一刀两断。 经此一别,六七年后,杨守诚于云市发家,娶了当时任教此地成人大学的夫人,慢慢地杨守诚生意越做越大,三姑六婆闻风赶来攀关系,多是挟恩图报。 没有叔叔一家,杨守诚活不到十八岁,不计前嫌为叔叔一家在北方安置打点,也许正是因为杨守诚的慷慨养肥叔叔一家人的胃口,久而久之,变本加厉地提一些过分的要求。 让杨守诚下定决心不再无度接济叔叔一家的起因,源于他鹣鲽情深的夫人,那时候宛之刚产下一子,叔母老家的亲戚入宅照料起居,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给宛之落下终生病根。 自那后,他赶走叔叔一家,连带在厂里已经独当一面的堂兄弟,也通通打发回北方。 只是,一脉相承的血系,关系再生疏也脱离不了往来,更何况是一方坚持不懈地上门赔罪。 再后来,宛之因身体上的其他毛病去世,杨守诚才渐渐放下芥蒂,容叔叔一家隔三差五往来,困难之际伸手援助,十多年相处下来,也未再发生过其他冲突。 孟以栖问候对方,“好久不见。” 隔壁的徐芬亚已然主家姿态,并不多热络地回应孟以栖,与十多年前第一次照面时同等的敌意。 孟以栖当时受尽冷眼,私下里问过何清:为什么那个徐芬亚总是对我翻白眼? 何清知会她,离那些个伸手要饭的人远点,都是挟恩图报喂不饱的货色。 后来,再长大一点,孟以栖终于能弄明白徐芬亚的敌意。 同样只占到一半血缘,孟以栖以着姐姐这座靠山,从县城搬到市里读书,还得到杨守诚青睐留在宅中备战高考。 徐芬亚的母亲为继父诞下儿子,她作为同母异父的姐姐,没获得半分特殊,自打十二岁那年来云城参加完一场宴席,她就生出留在此地生活的想法,不惜自愿改姓成为真正的杨家人。 无奈,叔爷爷不同意留她住在宅里读书,后来却愿留一个毫无关系的孟以栖在杨家寄读。 孟以栖留英读研后,徐芬亚彻底消失视野,这几年,两人可以说对对方都了解甚浅。 徐芬亚有意打听她的近况,“你在哪里工作?” “云医。” 徐芬亚若有所思,“还不是正式医生吧?” 孟以栖点头,听她问道:“你二十六岁有了吧?” “是啊,比你小一岁。” 徐芬亚打量她身上似有若无的书生气,即便两只脚步入社会大染缸里,她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干净澄澈,一个被家庭过分保护的好命女孩,这辈子吃得最大的苦恐怕就是十一岁之前。 “听说你们这些医学生要规培三年才有可能转正式,忙到节假日都在加班值班,平时很辛苦的。” “任何行业都有辛苦的时候,医院大环境如此,对我而言习惯就好了。” “你读了二十年书,结果到头来在医院伺候人,拿微薄的收入,图得是什么?” 孟以栖微笑面对她,慢腾腾反问,“那你来云市工作又是为了什么?” 徐芬亚答非所问,口中酸意明显,“我不比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好姐姐,任何事只能靠自己争取。而你嘛,即便哪天撑不下去,也有靠山替你打点,再不济,回家继承祖业咯。” 像是料到徐芬亚口中的阴阳怪气,孟以栖反而心平气静应承她,也口口声声驳斥她,“你说得有道理,左右我都有退路,不过好在我很向往这份职业,目前并不存在你说的撑不下去。至于靠山,跟你说点实际的吧,我姐姐的条件说财富自由也可以,但那些都属于她自己,我不觊觎,更不嫉妒。人各有命的道理,我自小就清楚得很,更不做任何虚妄的梦,脚踏实地念书读研参加工作,这些靠得都是我自己。当然了,就算有一天我穷困潦倒到了人生低谷,我姐姐接济我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你也说了我们同父异母,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更何况我们感情还很好。所以,外人酸也是有道理的,我们孟家姑娘一直都是街坊领居口中的好命人家。徐芬亚,你说呢?” 徐芬亚脸色早已黑得透透,再待下去无非自取其辱,她腾地从座椅起身下桌,转头之际,叫身后两手抄袋的人吓得一愣。 孟以栖不明就里回过头,只见杨靖安落拓地立在身后,水晶吊灯洒下的光辉里,身着黑衬衫的人风姿俊朗,叫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Ch.8 自信不足的人需要外在乃至言语为自己树立高墙自保尊严,徐芬亚如今即便在事业上小有成就,于真正的天之骄子眼前也只个会舞刀弄枪的小丑,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你什么时候站这的?”孟以栖不晓得他又听去多少。 “从你长篇大论炫耀开始前。” 有人理直气壮,“不好意思,是你亲戚先找我茬,我才把她气走了。” “哪门子亲戚?”杨靖安嗤声,“即便有血缘关系我也不会高看她一眼。” 孟以栖首肯,心想:你指不定心里也在嘲笑我,没错,我就是个沾沾自喜的坐享其成者。你杨靖安如是,所以大哥不说二哥。 “哥哥——”不远处,杨书妍戴着王冠奔来,一身曳地的天蓝色蓬蓬裙,旋转展示给他看,“我今天像不像住在冰雪城堡里的elsa?” 比起好命,杨书妍才是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全家上下唯一的女丁,爷爷疼,爸爸爱,哥哥视如己出,完全当自己孩子对待。 杨靖安单腿跪下,替小公主扶正王冠,慢腾腾的怪罪口吻听得也很独宠,“好歹是大家闺秀,跑起来丝毫不顾形象,叫你那些同学望去,回头该说你不淑女。” “淑女是什么?”杨书妍莫名,看向坐着的小姨,“那小姨是淑女吗?” “你小姨啊?”杨靖安慢悠悠回看某个坐等答案的人,扯唇一笑,“跟淑女不沾边。” “喂。”孟以栖已然不快,“别把你的喜好加在我们身上。” “谁说是我的喜好?” “不是吗?”孟以栖哂笑,指去杨书妍帮腔,“她一个孩子爱玩爱闹很正常。” “玩闹也得分场合,这里不是随便一个乡下流水席,来的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代表的是杨家人。” 孟以栖气结,无法反驳,此刻到场的还有杨宛平与孟以楠关系网里的好友。想到这,孟以栖长辈责任心上身,拉杨书妍过来吩咐,“妍妍,你玩得太疯了,刚做的头发都乱了。小姨给你梳梳,一会文静点,还要上台切蛋糕的。” 杨书妍乖巧配合孟以栖梳妆整理,完毕,她一手拉起孟以栖,一手拉起杨靖安,“小姨,哥哥,妈妈给我准备了摄像,我们去照一张合影吧。” 孟以栖步伐沉重来到华丽背景板前,众目睽睽之下顿生退缩之意,往摄像头外挪了挪,“妍妍,你和哥哥先拍吧。” “不要啊。”书妍拉她进来,“我要和哥哥小姨一起拍照,你们是我除了爸爸妈妈之外最喜欢的人了。” “孟以栖。” 被喊的人刚看向近在迟尺的隔壁,就听到催促,“别耽误时间。” 于是,在摄影师指导下,孟以栖右手牵着书妍的右手,左手置于书妍背后垂下,而站在左侧的人同样姿势,两只手在看不见的空间里若有似无地触碰,再心照不宣地离开。 即出的立刻拍被粘在合影展板,画面里三人呈V字形状布局,小公主头上的王冠闪耀无比,黑白装束的年轻男女亦脱俗出众,微笑注视着镜头,宛若一对佳人般配。 欣赏了会相片,孟以栖牵杨书妍回孟以楠处等候宴席开始,落在身后追来的人拐弯去了主桌,于杨守诚身侧空位整衣落坐。 相隔几个座正与人交谈的杨宛平投来目光,只平淡地看了眼迟到的人。 说好宴席结束回青阳县,孟远方一高兴还是喝多了,孟以栖打算带父亲回海棠湾休息,杨守诚大手一挥,吩咐杨靖安准备车子相送。 散场前,孟以栖与姐姐作别,大她二十多岁的杨宛平儒雅立在孟以楠身侧,即便五十来岁的年纪依旧英俊挺拔,乌黑发梢处见不得一根白丝,亦如当年迎娶孟家大女儿时的意气风发。 或许是随了杨家优良外貌基因,上至祖辈杨守诚,下至孙儿杨靖安,都袭得了一身矜贵的气质。 这样摄人的气场里,孟以栖叫不出口“姐夫”,杨宛平只比孟远方小几岁,称兄道弟也是可以的。 她说,“姐,今晚我带爸爸回海棠湾休息,不过明天一早我就得去医院,顾不得爸爸,你记得安排好车子送他回县里,他那个医馆离不开他的。” 孟以楠应承,“我晓得的,你回去记得给爸爸煮点茶叶喝再睡觉,他今晚喝了太多酒,拦都拦不住的。” “是啊,开场前我还叮嘱他了,或许是孙女过生日他高兴吧,没想到都喝醉了,我记得上次醉好像还是你嫁人的时候。”孟以栖说着朝杨宛平勾唇一笑,还是腼腆地叫了声,“姐夫。” 杨宛平应声,笑容和煦,“老爷子都打点好了,靖安已经派人送你爸爸到车里等着,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孟以栖这厢与姐姐一家告别,便从宴会厅折身出来,杨靖安准备的车正停在楼下,双闪频频起跳在静谧的夜里,她握着手机小跑下台阶奔至车旁,弯腰在副驾驶车窗上敲了几下。 防窥玻璃缓缓下降,掩在暗色里的脸庞白皙如瓷,清冷色调鲜明对比着窗外泻进来的暖光。 对视片刻,杨靖安发话,“坐后面。” “你怎么在车上?”孟以栖想问的是你怎么亲自送? 杨靖安轻拢眉头,似是在面对一个傻子的提问,“我的车,我坐在这,有何不妥?” 孟以栖摇头,“没有,没有。”她讪讪坐进后座。 孟远方已经靠着窗户打盹,车里无声,徒有阵醇厚的酒味和在冷气里,孟以栖换了下午那件红裙子,身上的白色无袖连衣裙,此时冷得人有点打摆子。 后排抱肩上下摩挲起热的动静通过后视镜悉数落在杨靖安眼底,他吩咐司机打高冷气温度,这时,孟以栖又哈啾打了个喷嚏。 未靠回原位里坐好,前座扔来的西服外套盖到孟以栖头上,木质调的古龙水香肆意涌来,闹得她各路感官不自在。 她没好气扯下西服,视野里的人正偏头望来,语气听着不耐极了,“吵到人休息了,把衣服穿上。” 孟以栖冷得慌,不情愿套上杨靖安的西服,一地鸡皮疙瘩捡回来,坐在这安静车厢里打开手机,完全没有闭目养神的困意。 师姐李雨霏发来的信息,她过了许久才看见。 李雨霏告知孟以栖,她今下午在西药房撞见梁泽帆,对方来替母亲取药,以及她现在才得知,普外的尹主任是对方姨妈,种种之类的命运巧合。 李雨霏问她下午有碰见梁泽帆没有,不然他不会冷不丁撞上来就要孟以栖的联系方式。 下午的重逢,孟以栖态度明确,既已结束一段亲密关系,各自的不甘委屈留在过去便好,她也未生出过重新联系的念头。 孟以栖回师姐:不给是对的。 休息时间,那头回得很快,是一条长语音,孟以栖本来要贴在耳朵上听,谁知点错进扬声器播放,只听见李雨霏振振有词:就算他梁泽帆重新要到你联系方式又如何?当初你们那么恩爱,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块,一块留学计划未来,可到头来,他因为那些个家事…… 孟以栖忙切换收听模式,李雨霏的声量在“当初”那句开始弱下,她贴到耳朵上听完一条语音,不知怎的,心情又跌回到下午的复杂里。 她设想过回国会与许多人重逢,她会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从容自若地与故人们交涉,实际上,她的确能做到所思所想,却唯独在梁泽帆面前,无法真心实意地翻篇。她与他有过太多接触,以至于她曾深信这个人能驱除自己心底里的伤,会是她这辈子的关门爱人。 可惜,两个人在不同的观念里走散了。 意识到鼻尖酸意袭来,孟以栖抬手抹过双眼,手背带下来一片湿润。 Ch.9 海棠湾一栋小高层楼下,车刚停稳,闭目养神里的杨靖安忽地撩开眼,先司机动作前发话,“去药店买盒解酒药过来。”说着,推门下车朝后来开车门。 另一边,孟以栖紧接下车,绕到孟远方这头来时,杨靖安已经扶人下地,肩膀承重着爸爸的胳膊,后者头脑迷瞪极了,还以为是先前的司机。 是啊,谁能想到杨靖安伺候人的一幕,孟以栖生怕爸爸磕碰到哪里,不放心的口吻,“还是我来吧。” 杨靖安置若罔闻,托人走上台阶,也吩咐某个磨蹭的人,“去按电梯。” 算了,她小身板一个搀扶不省人事的孟远方上楼,说不准手一滑就会磕碰到哪里,在杨靖安催促声里,脚步匆匆追了上来。 折腾几分钟,孟远方终于在主卧躺下,杨靖安罕见的耐心,替孟远方宽衣解带,孟以栖看在眼里,一度以为他转了性。 热水很快烧好,孟以栖为爸爸泡了杯热茶送去床头,那边杨靖安去到卫生间洗手,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水珠,想必一趟下来出了不少汗。 孟以栖盯着他沉默,后者已然想讽刺主人的程度,单手叉腰立在卫生间门前,“我来你家一瓶水都舍不得?” “我不常住这里,物资少得可怜,冰箱里只有很普通的矿泉水,还有刚煮的开水,你要喝哪个?”孟以栖认真询问客人的态度。 杨靖安脸色不太好,继续奚落的口吻,“这么热的天,你房子里的空调也舍不得开,叫我喝你刚煮开的水,亏你想得出来。” “什么舍不得开?”孟以栖狡辩,“我急急忙忙地忘了。”她赶紧去开客厅的中央空调,又去到冰箱拿了瓶水递给他。 后者拧开瓶盖咕噜咕噜灌了小半瓶走。 孟以栖打潮毛巾替孟远方简单擦了擦脸和四肢,再出卧室,杨靖安正坐在沙发里,两臂展开搭在了后背,俨然这里主人的姿态。 孟以栖看了眼墙上挂钟,“你还不回去吗?” “司机没来,我怎么回去?”他像是对孟以栖的赶客嘴脸十分寒心,“有的人料理好一切就着急赶客人走,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那我去楼下站着等好了。” 孟以栖被他揶揄得脸色尴尬,拦住人起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谢谢你。” “孟以栖。”他又重新靠回沙发,一双朦胧的眼睛盯着面前女人,“自打你回国,我们但凡见面,你嘴里似乎都离不开‘谢谢’二字。” 孟以栖手握毛巾在单人沙发坐下,“你实在地帮了我们,谢谢你是应该的。” “是吗?”杨靖安支起上半身,双臂撑在两膝来端详她,“以前不晓得你这么客气。” “以前也不晓得你这么关心人。” “所以我说你眼睛瞎了不全然没理。” 一言不合就要开战,孟以栖当仁不让,“是是是,总比有些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好。” 杨靖安眯眼轻嗤一声,慢腾腾反问道:“有些人,是谁?” “谁对号入座就是谁。”她撇开脸,不去看他攒着怒意的眼睛,可刚扭过头便叫一只手扼住,五指卡在两颊生生掰正过来,对视着某个斤斤计较的人。 “孟以栖,睁大你双眼看清楚,我的眼睛在眉毛下面鼻子上方,和你完全一样的位置。” 孟以栖叫他捏得有点疼,嘟起的唇说话也含糊不清,“你发什么酒疯?” 不等她要挣脱,杨靖安率先撤手,依旧不能解气的口吻,“没什么,单纯看你不爽。” 反复无常的人就是如此,上一秒可以替她搀扶爸爸回来,下一秒也能反客为主坐在这里说她不是,孟以栖不晓得自己又哪里得罪他。 她心里头憋屈得要命,扔下毛巾去拖他起来,“看我不爽,你就走,现在就走!” 偏杨靖安不配合,又喝了酒身子沉得要命,被她拽着的胳膊稍微一用力,不设防的人直直跌进他怀里,一鼻子烟酒味猛地袭来。 她轻声地“啊”了下,抬头又撞到他下巴,一个额头痛,一个舌尖疼,谁的脸色都不好受。 “你就是在发酒疯,一喝酒就为所欲为!”孟以栖望来,数落他的不是。 酒的原因,杨靖安心跳过快,半眯眼喘气,“为所欲为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讲理地一顿找我的茬!”孟以栖抽动被他圈在掌心的手腕,“放开!” 杨靖安偏生反骨,用力圈紧她骨头,长睫缓慢眨动,从眼角飞出一丝蔑意来,“我说错了吗?你瞧男人的眼力见?” 这刻的孟以栖才明白杨靖安的酒疯源自于何,哑然的态度似是坐实了有眼无珠,承受着面前人尖锐犀利的言语。 “我以为你出国在外独立几年,鬼门关走过一趟,至少能练就点铁石心肠的本领。再不济,英国的雨也能浇清醒脑子。回来遇个渣男前任罢了,内心就这点韧性?” “什么渣男?”孟以栖反驳他的偏见。 “惹你伤心,惹你哭,还不是渣男?” “那你也逃不了!” 某人不气反笑,眼角滋生暧昧,偏毫无半点不适地躲闪,“你喜欢的又不是我杨靖安,渣你又有何所谓?” 孟以栖觉得今夜的杨靖安很反常,不仅话多,怨气冲天,附带拉人下水洗不清嫌疑的故意为之,条件反射下顿生起躲避念头。 “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说了我司机还没到,你就这么想叫我下楼喂蚊子?”杨靖安发脾气,怪她没良心,“别忘了我叫他去买解酒药。” “晓得了晓得了,谢谢你的好心,我不赶你走,你想待到何时待到何时,行了吧?”孟以栖不想再同他多争执一句,干脆任由他没心思再捉弄自己,岂料,他竟然玩起自己手腕骨,温热拇指摩挲在几处青筋上。 连接心房的血管涌动酥麻痒意,孟以栖几乎下意识抽动收回,却叫杨靖安不讲理拽住。她去到别处的目光迟疑绕回他眼前,后者已然沉醉状态,可又不知醉得多深,显然是没醉到混淆不清的程度。 “孟以栖。” “干嘛?”她响应得极为冷淡。 “你的血管很细。” 她皱眉,奇怪他的跳跃性思维,胡言乱语地对对联,“你的血管很粗。” “嗯,我是男人。”停顿的人刻意接道:“当然粗。” 许是姿势亲密,又罩在暖光里,最后一句话有了剑走偏锋的歧义,孟以栖没来由地脸一红,清晰落在杨靖安眼中,有人便开始挑逗她。 “你乱想什么?” 孟以栖急得撇清来骂他,“你有病!” “那正好,孟医生术业有专攻,劳驾替我瞧瞧,我最近心脏是有些不规律。” “你闹够了没?以前也不晓得你喝了酒是这样子!” “哪样子?” “满口有的没的,你到底几岁?你该不会三岁吧?” “三岁的孩子还在喝奶吧?我合适吗?”杨靖安目光放肆扫过她起伏的胸口,状似无意挪开正对上她反应过来的眼光,后者压不住火狠狠挥打在他胸膛泄愤。 “你气急败坏打我做什么?”他这回双手扼制住了她的进犯。 孟以栖气得胸腔上下起伏,也诘责他经年不变的臭毛病,“亏我以为几年不见,你比以前冷静成熟了,不会再拿我逗闷子,看我这副样子你心里很解气,心脏规律多了是不是?” 杨靖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同样的喘息难耐,半晌,才不爽快地吐露,“并没有。” “杨靖安,你到底什么意思?”孟以栖受够了,速战速决的结束态度。 “惹你生气总好过陷在难过里。”杨靖安身上一阵酸疼,啧声不爽,“孟以栖,你刀子手吗?估计现在恨我多过你那个……” “你闭嘴!”孟以栖扑向他,手捂上嘴不给他出声,凶神恶煞,“没错,我从头到尾都最恨你!” 杨靖安扯开她的手,不顾孟以栖反抗,胳膊桎梏在腰身按她进胸怀,一脸沉重及求知欲,“为什么?” 太近的距离导致他叹出的鼻息也悉数扑来,感官里顿生接触的紧张与不安,急得人想要逃离与他的亲密。 孟以栖双手往外推拒他,头和呼吸也偏离得远远,在杨靖安渴求的目光望来,对方完全就是副恨不得解脱的样子。 他顿时失了追问下去的兴致,恰好司机也买到解酒药送来。 门铃作响里,杨靖安撤手推开孟以栖,她跌倒沙发里松了口气,只闻玄关门开之后,瓷砖地上扔来个东西,再接着,砰的一声,家门又重新合上。 突然的孤寂令孟以栖失落感沉重,她本不该承受这股莫名的情绪拉扯,连手腕上勒红的痕迹也不该存在,可它们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在特定的氛围下,时不时地重现加剧,提点着她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去。 Ch.10 江淮地区快出梅这周里,云城天上又豁开一道口子,继续没日没夜地大降雨。 因着雨天出行不便,医院到下午人烟稀少,忙了一上午的孟以栖抽空到病区查房。 自打疫情彻底开放后,国民对新型肺炎病毒开始应对自如,年轻人网上搜搜相同症状的病愈贴,自己便可以到药房刷医保拿药,上了年纪的老人感染一次就不好说了,多雨的季节阴晴不定,正是病毒交叉的绝佳时机,病区里咳嗽声此起彼伏。 孟以栖的口罩从头到尾没摘下来过,她一一替几位病患听诊检查作记录,照例询问他们的饮食状况,身体感受,作着医嘱。 一个早上做了雾化的老人家,今日浓痰已经稀释不少,咳嗽也慢慢得到缓解,靠在床头招呼她,“小孟医生,你过来。” “张奶奶,你要什么?”孟以栖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又要做什么检查。 “小孟医生,你过来嘛,我给你吃东西。”张奶奶一脸皱巴巴的纹路,十分慈祥和蔼地呼唤着她。 孟以栖忙摇手要走,“不客气,张奶奶,您留着自己吃吧。” 张奶奶拖住她不让走,“不值钱的东西,是我那个外孙今天来看我时买的水果罐头,你拿两瓶回去吃。” 张奶奶的床头床底都摆着水果和牛奶,看护她起居的女儿去了水房打水,回来就看到这拉拉扯扯的一幕,忙上前来解救小孟医生。 “妈,你拉扯人家医生做什么啊?” “没做什么,浩浩买的罐头,我把两瓶给小孟医生吃。” 张奶奶女儿一听,幸亏不是冒犯的话,她接过老母亲手里的罐头塞给小孟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执着叫人盛情难却。 “小孟医生,我母亲很喜欢你来查房问她状况,说你人长得温柔漂亮,学问也高,一心想叫你做她孙媳妇。”张奶奶女儿自嘲,“可我那个儿子配不上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她就是单纯想谢谢你每天来关心她,两瓶罐头你要是不肯收下,她夜里想起来又得跟我念叨。” 罐头被强塞进孟以栖怀里,她简直哭笑不得,“多谢张奶奶喜欢,心意我收下了,祝您早日康复出院。” 孟以栖又在联合病房待了几分钟,病患家属们尤其关心她的个人情况,争先恐后地要替她介绍优质对象。孟以栖出国在外几年,回来马不停蹄加入工作,但凡空出点时间来也只想休息,还没考虑过接触异性开始新恋情。 言辞委婉拒绝掉大家的热心肠,孟以栖撤退回到医生办公室。同期的沉倩见她收到病患答谢的罐头,满脸羡慕不已。 孟以栖借花献佛推去一瓶,“你今晚值班,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我真谢谢你的好心提醒。”沉倩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是我说,这暴雨天里值班更要命,我打起盹来听不见任何动静,天晓得我有多难熬。” 孟以栖情况不比她差,“不说你了,我前天值班一整夜都在仰卧起坐,撑到后面睡得都有负担了,干脆起来泡了杯咖啡,真得很管用,回去后我到下午才困。倩倩,你要不要来两包?” 沉倩死马当活马医,“我需要,需要得很,这几天在主任手下过得战战兢兢,没心思吃饭,也睡不好觉,就等着熬完这个大夜回去狠狠地补。” “在我柜子里,下班再拿给你。” 下班后,孟以栖取回两包咖啡液送到办公室,她正在吃红油麻辣烫,香得孟以栖肚子咕噜直叫。 沉倩问她要不要来两口,孟以栖摇头晃脑,“不了,我晚上约了普外的雨霏师姐吃火锅,比你这个全乎。” “栖栖,我发觉你真的爱臭嘚瑟!”沉倩对孟以栖抛下她吃独食的行为咬牙切齿。 “明早给你带早饭就是啦,想吃什么?” “你晚上还回宿舍住吗?” “应该会回来。” “那就医院门口的鸡蛋灌饼吧,加肉松培根,喝的要一杯黑豆浆,不叫你跑远了。” “好好好。”孟以栖应承得十分爽快,已经背起包预备要下班。 “对了。”在吃麻辣烫里塑料凉皮的人想起一件事来,“说起雨霏师姐,我上回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走在医院花园里,好像不是她那个男朋友。” 孟以栖装作不知情,即便与沉倩关系要好,也不能随意揭露他人隐私,“可能是她的朋友吧。” “什么朋友戴理查德米勒啊?”沉倩两眼散发着八卦之光,信誓旦旦,“该不会是追求者吧?” “也有可能。” 沉倩不敢置信,“那师姐她……这是要?”脚踩两条船? 孟以栖耸耸肩不予置评,招呼沉倩赶紧趁热吃,随后撤离了内科住院部。 楼外依旧泼天的大雨,好在火锅店就在附近街区,李雨霏今日休息,早到孟以栖几分钟,她收伞进店才发现,吃货们对火锅的热爱完全是风雨无阻且四季不分。 店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她们在中央空调机出风口下方一桌,依照各自喜好点了桌荤素搭配的火锅食材。 孟以栖还单独要了份西瓜椰子冰自饮,李雨霏正处例假末尾,手边只有杯温的柠檬水。 这顿晚饭临时起意,孟以栖坐下已然发现师姐情绪不对头,再联想沉倩目睹的一幕,大致能猜出困扰她心境的原由。 碳炉式火锅,食材熟成需要一段时间,正如李雨霏开口也要作足心理准备。 许久,她叹道:“栖栖,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如今的孟以栖实在没有多少资格指教别人的感情,又难以置信李雨霏陷入得如此迅速,“师姐,你真的喜欢上唐棹了?” 李雨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起她与异地男友何文杰的现状,“上周他来找过我一趟,那天我白班,下了班我们在这家火锅店吃饭,聊着各自最新的生活一切如常,结束后回我的出租屋洗澡洗漱,然后躺上床,他却什么都没有对我做。” 这无疑是个糟糕透顶的情况,一个长期处于异地,相隔几百公里,一月只能见一次,甚至是更久的时间,形如牛郎织女般的情侣,见面就意味着小别胜新婚。 “我问他,是我现在不够有性魅力,你对我提不起兴趣,还是奔波一天太累,你没有那方面的精力,他回答的是后者,却也没有做做样子亲我一下。”李雨霏尤为地肯定也嘲笑的口吻,“栖栖你晓得吗?何文杰其实已经不爱我了,至于他是在工作地有了其他排解,还是长年累月异地下累积的疲惫导致,男人一旦对女人失去原始冲动,就代表爱情到头了。可是他又是个擅长假手于人的‘慈悲者’,需要我来先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关系。” “那师姐你是怎么想的?” “九年是我人生的三分之一。”李雨霏清醒地陈述道:“唐棹我才认识他多久?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靠着出手大方能轻易获取异性好感,喜欢的成本在他眼里更不足挂齿,我没有傻到认为自己会成为他的最后一个,可与何文杰之间,我是考虑过往后余生的。” 谁都不曾在感情里拿时间来开玩笑,孟以栖亦是忠贞不二地对待,可就是如此的笃定叫人毫无保留陷入深地,以至于思考放手的最后都在评估风险,计算成本。 “栖栖,换成你,你会怎么做?是坚持一段覆水难收的青春初恋,还是转头奔赴一场全然未知的新恋情?”诚然,此刻的李雨霏需要听取外界的意见。 有人显然深思熟虑过才表态,“师姐,我的个人想法不能成为你下定决心的根据。但你既然已经处于两难的境地,我更支持你与何文杰彻底坦白,分与合应该你们自己商量决定。” 如此沉着冷静的孟以栖叫李雨霏深受感喟,“你还是与从前一样,无论是自己的感情,还是别人的感情,都不轻易插手,或叫旁人插手。” 孟以栖喝了口甘甜冰爽的西瓜椰汁,“毕竟这只是个人事件,而且,其实在询问旁人意见之前,通常心里都已经有了决定。” 李雨霏不置可否,她看了眼手边的柠檬水,没意思透了,推到一边说:“栖栖,我今晚想喝点啤酒。” “你明天不上班吗?” 李雨霏摇头,“我连休两天,你呢?” 孟以栖忙叉手置于胸前拒绝,“我白班,早上八点报道,还得开病例会,一大堆事等着我。” 李雨霏唉声叹气,可其心不死,“那你浅尝撤止,或者看着我喝呗,我就是想醉了后回去好睡一觉!” Ch.11 作陪有作陪的自觉,李雨霏不胜酒力趴桌上睡着了,送她回家倒成孟以栖眼下最大的难题。 外头瓢泼的雨未见收敛趋势,孟以栖翻阅通讯录,想找个医院休班的同事过来搭把手,李雨霏那厢正好有人来电,铃音在包袋里闷闷吟唱着。 生怕错过的是何文杰,孟以栖掏出手机一看,竟是唐棹那个不速之客。 或许在世俗眼中,唐棹的行为该被视作乘虚而入,但于孟以栖这个知情人眼里,他至少比那个名副其实的正牌男友更关心李雨霏,即便他的出发点夹带私心,也些许沾点陷他人于脚踩两条船的不道义,可此刻走投无路的孟以栖已经无暇考虑他的品行,关键时刻能顶用才是男人存在的真实意义。 孟以栖接通电话自报家门,知会唐棹若是方便就过来搭把手,那厢似乎正在应酬场合里,风雨无阻的乐天享受派果断应下孟以栖请求。实则上,他本来也是邀约李雨霏,顺水推舟的人情,没道理不积极。 这厢,唐棹挂了电话,烟头扔灰缸里,腾地起身,在座摸牌的朋友里,有人问他,“棹,你去哪啊?” “今晚得贵人相助,小爷我去复诊。” “复诊?”知情人笑话他,“你那腰子还没好啊?” “去一次好一次,你晓得个锤子?” 见人急吼吼地穿衣取钥匙,李昀哲又好奇,“哪个贵人相助你啊?” “奥。”唐棹好整以暇回身,朝牌桌众人贱兮兮道:“说起来你们都认得,杨靖安那个便宜大姨妈,孟以栖。” 牌桌后面的劳伦斯沙发,上面靠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唇间一根古巴雪茄,女的玉手里一杯白兰地,后者眼带笑意落向隔壁冷津津的人,“听徐芬亚说,你姨妈回来有阵子了,见过面了?” 关门声里,某人的眼色又沉下几分递向身侧,“好玩吗?” 身份尊贵的大小姐正在玩弄鲜艳的手指甲,见惯不怪又乐此不疲的作弄劲,“怎么一说起她你就这副要吃人的脸色?” 杨靖安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空气里烟雾缭绕开来,不给林夕梦反应时间,那剩余的半根雪茄已经泡进了酒里。 狂妄的人起身理了理松散的衣领,已然兴致缺缺,甩下一句,“失陪。” 越过真皮沙发背,林夕梦张望去杨靖安退场的背影里,没成想,五六载过去,有的人还是轻易不得在他耳边提起。 孟以栖在火锅店坐了半个钟头,唐棹才驱车赶来,得心应手地抱过李雨霏,后者已然酩酊大醉。 唐棹于某个半信半疑的人先开口自证,“你放心,我唐棹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也是个遵纪守法的合格纳税人,雨霏交给我。” “我得跟你一起送她回去。”孟以栖抢过唐棹手里的包袋,叫她把师姐全然交到一个关系模糊的男人手里,她还做不到心不设防。 唐棹一笑置之,感叹某人的警惕性,等再坐进车里,几人身上都沾染了潮湿的雨意。 喝醉的人昏昏然地靠在孟以栖左肩,雨幕里,霓虹糊成玻璃上的窗花,她的目光走马观花落在街道,与唐棹一路闲聊至李雨霏家楼下。 安顿好李雨霏上床休息,时间将至夜里十一点,孟以栖淋了雨浑身难受,想起宿舍潮湿的被窝,顿生出回海棠湾的念头。 带上卧室门出来,唐棹正抱胸候在玄关,朝她一扬下巴,“你住哪?我送你。” 正愁怎么回去的孟以栖从善如流,“海棠湾,谢谢。” “不客气,”唐棹言之有理道:“无论是从关照雨霏朋友的角度,还是杨靖安大姨妈的角度,我都义不容辞。” 话虽如此,可孟以栖听耳里不太舒服,“雨霏雨霏叫得多亲近似的,我师姐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吧?” 唐棹啧啧两声,不容小觑孟以栖的眼神,“这就是过河拆桥?” “不至于,我就是提醒你,今晚纯属是我束手无策,正好你撞上来,不是我师姐的本意。明早我会跟她解释,至于她会如何揣摩你,那是她的事。” 唐棹目视着正在换外穿鞋的孟以栖,提点提点人,“只要你不添油加醋抹黑我,李雨霏那里你就是我的贵人。” “李大公子言重了,我们关系没到嚼舌根的程度,我也更没帮上你什么大忙。”孟以栖套好鞋,有句重要的提醒姗姗来迟,“还有,请你不要在杨靖安面前提我是他姨妈这件事。” 唐棹忍笑,作懊悔状,“那恐怕你说晚了,我来接人前正好跟他面前提过一嘴。” “你们晚上在一起?”孟以栖问完话才发觉自己有点多余过问。 “是啊,庆祝林夕梦成立美术馆,晚上一波人吃了顿饭,你接我电话那会,我们正在梦梦家打牌。” 林夕梦于孟以栖不陌生,无论是杨家老宅,还是青春校园,她都是站在人群视野里的人物,家世顶好,才情出众。 唐棹跟上她离开的脚步,主人口吻邀约,“过几天她美术馆正式开业剪彩,杨靖安也去,你过来玩玩?” “我一个文艺细胞不敏感的人就不凑热闹了,有时间不如睡觉。”再说,她连张邀请函也没有,凑哪门子热闹? “你们医学生当真没点休息之外的爱好了?”那个李雨霏也是个张口闭口我要睡觉的主。 “反正跟你们这种不愁锦衣玉食的富二代相比,我们的确爱好单一甚至寡淡,且你压根不明白我们每天有多水深火热。” “我怎么听着你有点仇富心理啊?” 孟以栖踏进电梯转头来看他,大方承认,“是,我仇恨每一个高高在上的有钱人。” “包括杨靖安?”唐棹这才发觉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源自于何,咯咯笑出声,“真怀念上学那会,你们一言不合就吵架,杨靖安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少爷,也就你能让他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搁我们眼里你就是他的天煞孤星,哪是他大姨妈,姑奶奶还差不多。” “那你没觉得过分的人是他吗?”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 再好脾气的孟以栖也嗤之以鼻,对唐棹包庇好友的态度见惯不怪,一条裤子穿到大的两个人,怎么会生出两条心? 走出矮楼,孟以栖撑伞踏入大雨里,对身后唐棹的呼唤置若罔闻,直到背影出了小区,唐棹才发觉有人原来生气了。 他莫名感到一丝委屈,像是替杨靖安那龟儿子平白无故担负一项罪名,别到头来,没在意中人那摊上好名声,倒给自己惹得一身骚。 梅雨季期间,青阳县石矶文化街改造项目标的全部完成,杨氏集团作为建设单位牵头项目改造,连日来与参建单位多次组织图纸会审活动。 周辰逸已经往杨氏集团大厦跑了几趟,回回是他作中间人转述梁泽帆的设计用意,今个,他撂挑子不干了,直言不讳戳通某人那又当又立的嘴脸。 “他杨靖安回回会议室里主位,明面上不提明摆着就是等你。你倒好,吃了人家这块到嘴的肥肉,只管背地里闷头搞设计,外联全他妈是我一人应付。”潮湿气深重的办公室里,周辰逸扬手将公文包扔去沙发,朝一声不吭的人发最后通牒,“今天你要是不去装孙子,明一早我就来公司宣布解散,反正你也不想大家过好日子。” “辰逸!”某人神色黯然抬起头。 “就一句话,去或不去都掩盖不了杨靖安赏你饭吃的事实。”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你们之间有多少深仇大恨?” 梁泽帆双手掩面,沉默良久,抹了把脸决然从沙发起身。 周辰逸见他提上公文包,忙不迭抄过桌上的车钥匙去追人,悬着的心终是坠落了。 集团会议室一早做好准备,辰帆建筑事务所与会人抵达后,各参建单位陆续到场。梁泽帆与周辰逸在乙方位置坐下,几方交头接耳进行着照面。 下午三点左右,会议室门由外向内推开,杨靖安及秘书进场,前者无论季节更替,永远一身彰显气度的正装,他在长桌主位落坐,正前方是已准备好演示的投影幕。 相邻的隔壁座位,周辰逸率先与人问候,“杨总,今天我们主设计师到场了。” 杨靖安背靠软椅里,漫不经心看去周辰逸身侧,蓝衬衫的人目不转睛盯着电脑,许是近期压力增大,往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不大护理,显得毛躁拖拉。 于周辰逸小动作提醒某人之前,杨靖安干脆出声主持,“我以为设计方主设计师是位女性,一心搞设计不便露面,既是老同学也省得客套了,开始吧。” 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工作之内无矫情可言,该他妈干嘛干嘛。 沉默里的梁泽帆转头迎上杨靖安等候多时的目光,暗地里互不相让,直到周辰逸轻轻咳嗽一声,才有人从座椅起身走到投影幕前,短暂介绍自己后便进入工作状态。 这一场图纸会审讨论里,辰帆依旧没有全票通过,依照杨靖安意思,还得等天气放晴后结合实地考察再细化,不过眼下倒是决定除露天街区外商场的内外整体设计。 石矶文化街的改造不仅有废弃的港商商场重建,其周边配套设施也被包含在内规划,政府有意借历史悠久的老街文化打造县里的地标。 毕竟,青阳县年底即将完工长达三年之久的轻轨施工,届时,县市联动,就业提高,经济增长,前景将一片光明。 下了会,天色昏暗,杨靖安马不停蹄离开会议室,那头梁泽帆与周辰逸整顿下楼,两人焦头烂额地去找车。 不凑巧的是冤家路窄,远远见两手抄袋的杨靖安正向走来,自负的人目不斜视擦过行注目礼的二人。 梁泽帆握拳回过头,视野里,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人快步走进一辆车里。 Ch.12 老宅前院的雨幕里,放暑假的杨书妍撑了把伞踩水坑玩,若不是穿了双雨靴,迎面踏来的杨靖安定要扛她回屋教训,这会儿也依葫芦画瓢,鞋尖朝小家伙撩去一条水柱。 被偷袭的杨书妍抹脸尖叫着来追他,“哥哥你不许跑!” 前厅里,刚挂电话的孟以楠捕捉到杨书妍任性到没边的一幕,径直走来批评她,“妍妍,别没大没小!” 杨书妍顷刻松了口辩解,“我吓唬哥哥,我根本没用力咬。不信你问哥哥他疼吗?” “那也不允许。”孟以楠招手示意她过来,“去,把鞋换了请爷爷到前厅来,一会要开饭了。” 被咬的人虎口一排浅牙印,长久失神的目光叫孟以楠的问候打断,“靖安,你爸爸今晚有应酬就不过来了。” 同父异母的孟以楠与孟以栖长相相似重复不到三分之一,奇怪的是姐姐生的女儿倒是同家妹眼睛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就连惹毛了发脾气也是一个性情。 对于杨宛平,杨靖安态度始终冷淡,点头擦过身便往厅后走,厨房里头火星四溅,香气扑鼻,他拣现成切好的卤牛肉吃了几块垫肚子。 牛肉是照顾杨守诚起居的住家阿姨陈妈卤的,不过她平时工作倒不在厨房,因着年轻时候做护工,陪在宛之夫人身旁照料几年,家里女主人香消玉损后,男主人念她几分情意特留下打理家中事务。 那时候,杨宛平二十来岁刚结婚不久,与新婚太太刚搬离老宅住进香山别墅,空留杨守诚独守个老宅子一年又一年,直到宛平再婚娶妻,杨靖安被收归祖父膝下教养,老宅子才又有了点生的气息。 晓得小少爷回家,陈妈不仅做了卤牛肉,还有地道的风味熏鱼,不嫌工序麻烦,备了糖醋和椒盐两种口味。 “妍妍带她小姨口味,爱吃糖醋口的,你来块垫肚子?” 杨靖安嫌黏糊,不过陈妈递筷子来,他还是赏脸夹起一块送嘴里,炸过的鱼吸饱浓稠酱汁,外酥里嫩,吃起来脆而不软,酸溜溜甜丝丝的口感盖过一味的咸,倒蛮符合某人一直以来的口味喜好。 “感觉怎么样?”陈妈见他肯赏脸尝一块,稀奇得追问。 “能入口。” 陈妈晓得这已经是他最高的评价,不求他再吃不对口味的食物,碎碎念赶他离开厨房,大师傅还有一道爆炒鳝丝没做,别熏到他这身衣服上,才洗干净又得脱下来重洗。 如此,杨靖安回到前厅,杨书妍在爷爷怀里通关消消乐,孟以楠仪态万方落座身旁,和睦地与老爷子闲聊家常。 “妍妍放暑假有一阵子了,我一直在计划带全家人出门度假一趟,我父母那头的医馆好放手,我妹妹医院那里可难了,她刚回国参加工作,轮转科室也不好跟领导要假。” 提到孟以栖,杨守诚自当要关心一句,“你妹妹这份工作可还适应?” “忙碌归忙碌,总归在慢慢适应。”孟以楠又同杨守诚复述妹妹说与她的那些个病人,“……大部分时间里遇到的都是友好的病患,她说每次到病区查房都要被塞一堆感谢的水果牛奶,还有些热心人要给她说优质对象。” 杨守诚听着笑得开怀,“栖栖是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不过我老头子身边没年龄相仿的优秀孩子称得上她。” “您倒不用替她烦神终身大事,有我爸妈记挂,她自己也有朋友圈,若是日后交了男朋友,您替她掌掌眼就行。” 游戏里的小孩眨巴眼睛,天真抬起头问,“妈妈,小姨是要给我找小姨夫了吗?” “不晓得呀,你有问题自己问小姨。” “那我给小姨打电话。”说者立马退出游戏,熟练拨去小姨的号码,只闻那头鼻音惨重,好似生病的虚弱。 “小姨,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呀?” 孟以楠霎时变了脸色,忙夺过手机关心问候,“栖栖,你怎么生病了?是在医院里被传染,还是下雨冻着了?” 那头回话的声音,听筒之外窥听不见,只闻孟以楠叹气口吻道:“那么大的雨,我要是你就在师姐家里头对付一晚上,打不到车就走回家,真当自己是孙悟空百毒不侵啊?” “吃药了没?” “你呀你!要让爸爸阿姨晓得,他们只会比我更唠叨,行了不说你了,我明天抽空去看你。”孟以楠挂断电话,同老爷子摇头一叹,“栖栖,半大不小的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 “怎么病了?” “就昨晚大暴雨,她送喝醉的同事回家,时间晚了没车回去,一路风吹雨淋走到家,半夜起烧,现在感冒了。” “那得赶紧找个人过去照顾她。”杨守诚说着便要着手安排。 “爸。”孟以楠拦他,“栖栖在外几年早独立了,总归是个医生,也吃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连接前厅与长廊的后门,一道人影忽闪在余光里,等孟以楠有感偏头,只见隔扇缝隙里,杨靖安步子加快走过。 陈妈刚准备吩咐人端菜到饭堂,去而复返的杨靖安迎面撞来,她吓得胸口起起落落不安定,责问某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人,“又哪个惹你了?” 前来途中,杨靖安去电唐棹,那厢雪中送炭初获芳心,却折腾得贵人病榻寝食难安,他破口大骂唐棹是个狗东西,这梅雨季的暴雨深夜里,他竟能眼睁睁丢下个单身女人独自归家,离不得好死也不远了。 唐棹这厢有口难言,极力辩解其初心恳切,继而复盘昨夜种种,归根结底还是在某人身上出了岔子,悔之莫及的人怪自己嘴贱好端端提什么宿敌。 木已成舟,杨靖安末了,一个“滚”字打发了他。 眼下,他目光扫去备菜案台上的几盘凉碟,“感冒了能不能吃?” “感冒咳嗽是可以适当吃些蛋白质的,”陈妈回应着反应过来,“哪个感冒了?” “有剩的没?全部给我打包,熏鱼那份要糖醋口的。”杨靖安思忖着发话,“再加急熬个小米粥,不要浓稠过了头。家里还有青菜没?随便做两个清淡营养点的,我吃过饭来取。” 有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厨房里打仗似的开启小灶,陈妈揣摩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到底是心细如发的女人,估计是送给哪个病了的女人吃去,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吩咐大师傅到饭堂忙去,自己在厨房里准备病号餐。 那头,杨靖安囫囵垫饱肚子,孟以楠头一次瞧他不见慢条斯理,出声问,“晚上有急事?” 他诚然地点头,也起身朝杨守诚道别,“我有事,你们慢用。” 才坐下不到半小时,杨守诚显然面有不快,怪罪他心思野外头,大下雨的晚上能有什么正事? 杨靖安摸摸书妍毛茸茸的发,她在吃熏鱼,小嘴砸吧砸吧舔着酱汁,玩笑口吻,“终身大事。” 孟以楠闻言,面容比老爷子沉重,不过她自然没过问资格,由着老爷子先发制人,“你切莫再给我胡来。” 他拾桢楠木椅上的西装搭在臂弯里,难得的听教姿态,“是,绝不叫您再费心。” 匆匆而利落的脚步走出饭堂,直往后院厨房里头赶,陈妈加急熬得小米粥刚滚出泡沫,舀到保温盒里来温着,一应吃食打包好了递到候在旁边的人手里。 “陈妈。”去之前,杨靖安抽空叮嘱几句,“用不着我多说,你懂吧?” 陈妈佯作闭嘴姿势,又不大放心他刻意隐瞒的初衷,“靖安啊,你该不会还和外头那个……” “陈妈!”杨靖安断喝,多几句嘴,“事已经妥当处理翻篇过去了,你也清楚其中原由,大可不必再替爷爷操这份心。我现在一门心思放公司里,今晚请你做顿病号餐没别的意思,有个认识的…朋友吧病了,缺人照顾,我去看看她。” “那既然是病了,就得病一阵子。”陈妈全然为他考虑的心态,助这一臂之力,“后面几天的病号餐,我都给你做了,吃什么我自己把控,她要是有钦点的,你得提前半天告知我,不然我措手不及啊。” 有人打蛇上棍从容应下,“有劳陈妈,我叫阿珂来家里取。” 阿珂叫王南珂,是陈妈与杨守诚前司机现车间厂长王奇盛的家生子,小杨靖安两岁,集团里当差总经理助手一职,于杨靖安随传随到。 廊檐外淅沥沥的雨有转大趋势,凉风裹挟而来,有人心急如焚走在雨幕里,全然忘记某个酒气熏天的深夜,他在她那明明受了一肚子的气。 Ch.13 主任只准孟以栖一天病假,她的半天代班还落到沉倩肩上,对方强打精神熬到傍晚下班,已然抽筋拔骨般的心神疲倦。 电话这头,鼻子不通气的孟以栖正在卫生间里护肤,实在抱歉,“倩倩,我对不住你,答应的早饭还没请你吃,等我明天回科里,请你下午茶,你拿我手机随便点外卖。” “图你一顿下午茶呢?”沉倩满不在乎,埋怨起大环境,“你这鼻音听得挺严重啊,主任也太丧心病狂了,让你带病作战,也不怕传染给那些个病人。” “看群消息,今天病房又来了波病号,人手不够,不然也不能叫你值过大夜班还替我顶半天岗,着实是我欠缺考虑,做事太冲动。”喷嚏连连的孟以栖此刻十分懊恼昨晚拒掉唐棹,逞能的下场就是替他人做嫁衣。 沉倩听得云里雾里,“你做什么冲动的事了?” “不值一提。” 两人闲扯医院的琐碎,沉倩中途转发一条朋友圈广告给孟以栖,是某个高端酒店的游池在做暑期活动,两人同行能打八折优惠。 孟以栖爽快转钱给她,刚准备戴上手表,屋外门铃响起。 沉倩意外下雨的夜里还有人找上门,欠兮兮笑道:“栖栖,这疾风骤雨的大晚上谁来找你啊?该不会是和哪个旧相识死灰复燃了吧?” 孟以栖亲自超度她的八卦之魂,“无中生有。我估计是物业来催缴下半年管理费,不跟你扯了,好好去睡一觉,等着我明天慰问你。” “栖栖宝贝,你病了也早点休息啊,咱们明天见。”哈欠连天的人挂掉了电话。 这头,走到玄关的孟以栖颜带笑意揿开可视电话,门外亮堂的走廊道,杨靖安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猫眼,许是过久没有开门动静,眉眼逐渐耐心告罄。 在他又一次揿门铃前,孟以栖突然推开门,杨靖安落空的那只手顺势抄进裤袋里,一副你这什么表情的诘问之色。 墙上挂钟差五分钟正好九点,孟以栖实在惊讶他出没于此,纵使不欢而散在前,也装作不计前嫌问候他,“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找我有事?” 她暗地里盘算着昨夜与唐棹的交涉是否存在冒昧,左思右想也不愿承认那是背后嚼舌根,杨靖安不至于睚眦必报找上门只为逞几句口舌之快吧? 千头万绪里,有人如常口吻解释为何前来,“晚上家里聚餐,爷爷听说你病了,差我送些吃的过来。” 孟以栖这才看见他另只手提着的防水餐袋,心头滚起暖暖的热流,“替我谢谢杨爷爷。” 她正想接过餐袋,有人已经自觉踏进屋里,目光巡睃在地面发号施令,“给我一双拖鞋。” “不要一次性鞋套。”等他斩钉截铁补上这句,有人才作罢推上鞋柜抽屉,从柜里找出一双没人穿过的亚麻棉拖。 防水袋里四个餐盒,分别装着卤牛肉、糖醋熏鱼、芦笋炒蛋、白灼上海青,圆形保温桶盒盖旋开,一股淳朴的米香扑面而来,俯身深嗅的人打心眼里满足到了。 “这是陈妈做的吧?” 杨靖安应声肯定,打量卫生间方向,“借用下厕所。” “你去吧。”她鼻音闷沉,忙于准备大快朵颐,惹人看了她一眼。 “晚上没吃东西?” “傍晚叫了碗馄饨,口味不太好,没吃几口。” “看来我是雪中送炭了?” 面对某人的邀功,孟以栖真心首肯,也提醒他,“你不是要上厕所?” 除了两道时蔬,冷盘被孟以栖分出一半,她取出碗碟来盛放,又倒了满满一碗小米粥,汤多米又不过稀,难为陈妈将她口味记到现在。 卤牛肉得滚上一圈芝麻油吃起来才更香,可惜厨房里不常开灶,只有简单的佐味料。她想着,等过阵子休息,必须得去超市扫荡一圈。 卫生间里,杨靖安按下冲水键,四处打量堪堪足够转身的空间,到处摆放着女人家的洗护品,各种化学香气充盈其中。 他走到盥洗池洗手,目光不经意扫去案台,iWatch界面的对话框眨眼之际熄灭,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信息微乎其微。 在孟以栖以为某人掉进马桶里时,他终于推门出来,自若走到饭厅拉开一张餐椅坐下。 正埋头喝粥吃菜的人顿生拘谨,有种被盯视般的心理负担,偏对方根本没发现自己有造成任何不妥,并奇怪她这般小鸡啄米的做作吃相。 “不合你胃口?” 孟以栖摇头否认。 “那你看着我几个意思?”杨靖安作不解地摸去俊生的脸,“我脸上有你想吃的?” 孟以栖心里翻白眼,埋头喝粥,言谢也眼不见为净,“感谢你跑一趟,外头还在下雨,早些回去吧。” 回回到她地盘来坐坐,不倒茶就算了,不是一言不合开始不对付,就是主人着急赶客态度,雪中送炭的人自然心有不畅快。 杨靖安抱着胸,丝毫没有起身意思,冷淡知会某个眼里只有吃的人,“趁热吃,吃完把碗洗干净。” 原来是等她的碗,日理万机的大少爷突然与烟火气挂钩,孟以栖没来由地笑了笑,落在有心之人眼底,多少有些后悔一吐为快。 “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去拣熏鱼,碟子却叫对面人抽走,满脸威胁之意。 “不说我拿去喂猫。” 天晓得她有怀念陈妈这口糖醋熏鱼,面对这熟悉的较真,孟以栖只好如实招来,“我不过是觉得你跟我要几个碗很可笑,我自己会送回去。” “哪里可笑?”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孟以栖反问,“那你踢倒油瓶扶过吗?” 有人真真才揣摩出反讽之意,“想说我不接地气不用拐弯抹角。” 怕他真拿去喂猫,孟以栖探身抢回熏鱼碟子,“我夸你大发慈悲愿意来雪中送炭。” 终于吃到熏鱼,味蕾满足同时,孟以栖禁不住感喟,“陈妈做卤味冷盘的手艺多少年都不变,说起来,她做的豆腐年糕汤我也很多年没吃过了。那时候住老宅里头上学,第二天早上如果想吃,总会提前一晚上告诉她,陈妈从不会觉得我是外人而慢待我,都是有求必应。” 碎碎念着,她有些自惭形秽,“我觉得自己脸皮好厚啊,回来这么久也没专门回去看过她和杨爷爷,好歹被他们悉心照料过一年。” 受尽善意的人贯会给自己安加罪名,和尚念经似的喋喋不休,全盘忘了吃饭要紧。 “孟以栖。” 被点名的人愣愣抬起头来,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多言,就听他说教道:“食不言。” 就那么不想听她说话吗? 孟以栖一言不发低下头,在他的注视里继续吃,可气氛越安静越诡异,直到杨靖安再次自若地开口。 “昨晚的事情经过唐棹都告诉我了。” 她差点要咬舌自尽,果然逃不了当面对质环节,可正在受苦受难的人明明是她孟以栖。 “你不会觉得我在背后说你坏话吧?”孟以栖坦荡挺胸,“富二代、有钱人,这些都是褒义词好不好?” “倒是你好兄弟跟我说你眼睛长在头顶上。”她不介意卖卖人来洗脱嫌疑。 了如指掌的人面无表情哂笑一声,“是不是忘了一句修饰词?” “高高在上?”杨靖安抬手置于案桌,中指尖轻敲在桌面,“嗯,暴雨夜里来给你送吃的喝的,这就是你眼里我这种人会做的事。” 孟以栖此刻活像那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有理也变得无理,心虚诡辩,“所以你愿意来送这些吃的喝的,本意上也是为了此刻跟我当面对质,对吧?” 某人不气反笑,“孟以栖,你读书读傻了吧?” “什么意思?” “我今年27岁。”他目不转睛盯住求知若渴的人,“不是17岁。” 当孟以栖很热衷于吵架干仗吗?她怪某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你先提的这茬。” “你不打自招,那敢承认对我不满吗?” “我对你有什么可不满?”她又不痴傻,不会轻易掉进有人设的陷阱里。 “好。那你对我坦白,为什么宁愿风吹雨打走回家,也要拒掉我兄弟的顺风车?”他几乎不给她狡辩的机会,“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心里应该很后悔昨晚冲动之下的逞强心吧?”嘴上数落不够,杨靖安抬手指在额角绕了两圈,难以置信又意料之中,“孟以栖,你脑子瓦特了吧?” 有口难辩的人终于气急败坏,“我脑子很好!” “没看出来,我只晓得有个笨蛋和自己的人身安全较劲,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他抱胸靠回餐椅,全然一副得意之色。 “你——”她气得哑口无言。 “还说不是对我不满!”他果不其然的样子。 “是!可以了吗?”孟以栖由着他诬赖,不承认也承认。 “为什么?” 那晚结尾的疑问再次升至两人面前,孟以栖似乎怎么都躲不开追问,他却生出喋喋不休的不死之心。 “仅仅是因为我们小时候不对付?你还讨厌我?” “还是我以前对你欺负狠了?你心里对我始终不痛快?” “又或者,我曾经占过你便宜?你记恨我至今?”不知不觉,有人坠崖般失掉正经之色,“提裤子翻脸不认账那种?” “你滚!”孟以栖脸色火辣,气得丢熏鱼砸他,砸在他洁白熨帖的白衬衫,活似让人一语中的后的恼羞成怒。 有洁癖的人轻叹一声不甚在意,更关心她此刻的失态,咄咄逼人,“孟以栖,你急赤白脸什么?” “你别不要脸,走!”孟以栖起身过来轰他,互不相欠气势,“这几个你在意的碗我会洗干净达达送你公司去。” 杨靖安腾地起身,当着对他动武的孟以栖面突然开始解衣扣,后者心口倏然紧迫,腿脚不自觉撤退,“你……你脱衣服干嘛?” “你说说看?”杨靖安径直走近她,衬衫衣扣很快解了大半,露出内里壁垒分明的肌肉。 有人被逼到饭厅角落里,灯光避开此处折角,唯有头顶压迫来的犀利目光叫人睁不开眼,孟以栖腿脚发软,条件反射撑开胳膊去推他,“你别胡来。” “到底谁在胡来?”他顺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骨,人更紧张地挣扎,亦如不久前那晚。 孟以栖不敢再去看他洞悉的双眼,偏头移开目光,佯装生气口吻,“杨靖安,我生病了,身上很难受,你别老拿我开玩笑!” 顿停有两秒,杨靖安决然松开她的手腕,利落脱下脏掉的衬衫扔在地,转身去捡搭在椅背的西服罩住赤裸上身。 他一秒未停地走到玄关套鞋,手搭上门把推开前,冷声地为刚刚的口无遮拦致歉,“对不起。” Ch.14 彼时,刚满十一周岁的孟以栖正在沙洲岛上外婆家过暑假,同村的小伙伴吃过午饭呼朋引伴找上门,孟以栖还在饭厅风扇下美滋滋扒饭。 她捧碗去到院门口,可惜地拒了小伙伴们,“我今天不能跟你们去稻田里捉蝴蝶蜻蜓了,我爸爸妈妈来了。” 何家院里停了一辆气派的私家车,沙洲岛上小村子里十传百,无人不晓何家夫家带的大拖油瓶本事过人。 “你姐姐是不是过来了?她人在哪呢?”小伙伴们伸头探脑往深院里张望。 “我姐姐在饭厅里吃饭,怎么了?” “听我爸妈说,你姐要嫁人了,是不是?” 孟以栖叼着块肋排骨边啃边点头,“是啊,下个月在市里办婚礼。” “听说你那个姐夫年龄很大,还结过婚,有个儿子,你姐这是要给别人当后妈了!”说者语气促狭。 “当后妈怎么了?”孟以栖心头不快,她妈妈何清就是后妈角色,也没见有苛待过同父异母的孟以楠,只觉得眼前的甜妞儿今天很讨人嫌。 “当后妈会被继子不待见的。” 孟以栖想甜妞儿要么是被她妈灌输了不正确思想,要么是暑期里太清闲看多了家庭伦理剧。总之,她的盖棺定论具有满满的偏见。 “甜妞儿,你少胡说八道,睁大你眼睛看看,我妈和我姐关系有多好!”她边说边用筷子敲碗,要敲醒人的榆木脑袋似的。 甜妞儿哼哧不屑,小大人的市侩样,“你姐姐比你大十二岁,那小时候发生的事,你记得多少啊?你懂个屁!” 孟以栖听不得有人当面嚼她家舌根,况且还是天天玩耍的小伙伴,她极力想从弱势里拔高点气势来,灵机一动指去院里那辆崭新的迈巴赫,“大奔标志你认识吧?是我姐姐的老公非要送给我爸妈开的。不论你在我面前怎么挑拨是非,我告诉你,事实胜于雄辩,我姐姐和我妈妈关系很好,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四口!” 甜妞儿反感孟以栖炫耀的嘴脸,瞧见那辆大奔更是心里不平衡,幸灾乐祸反驳她,“那你姐姐怎么从来不喊你妈喊妈妈呢?” 孟以栖笑话她问得什么蠢问题,“你好像在说万一你爸妈离婚各自找伴,你会叫别人爸爸妈妈咯?当然是谁生的你叫谁妈妈,再不就是谁手里从小长大叫谁妈妈。甜妞儿,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孟以栖你个小虚荣精!”甜妞儿气坏了,指去她叭叭的小嘴一顿开炮,“怪不得岛上人说你父母是卖女儿,你姐姐才多大就愿意嫁给一个二婚的老男人,年纪轻轻的给人家做后妈,一家子都贪慕虚荣!” 甜妞儿再怎么滑头滑脑,至少伙伴间很有威信,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身后一堆唯命是从的小跟班,孟以栖也是其中之一。因为甜妞儿很熟悉乡间的玩乐,带着他们烤地瓜、挖泥鳅、逮龙虾、捉蝴蝶蜻蜓…… 可是今天,孟以栖发现她突然变了,仅仅因为得知她的姐姐要嫁给一位有点钱且年龄大很多的男人。但孟以栖在青阳镇家里见过对方,彼时的她词语容量匮乏,却也知晓对方儒雅斯文,风度翩翩,外貌上着实没比姐姐大许多。相反,她眼里的姐夫是个气质英俊的男人。 孟以栖心里很生气,但她不愿原地发火,叫屋里正处于欢乐中的家人们平白遭受一场诬陷,也明白偏见是人心底里扭曲的恶意,她厌透这帮见不得他们好的乡亲。与其言辞激烈辩解,不如就从了他们作祟的嫉妒心。 “是是是!随你怎么说。”孟以栖单手叉起腰,得意洋洋道:“我再告诉你们,等我姐姐嫁过去,我也会去市里头上初中,到时候住别墅,开豪车,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蛋糕,穿不完的新衣服。到时候啊,我也不会忘了你们这些小伙伴,来外婆这里过寒暑假,我会给你们带岛上没有的东西,其他好吃的好玩的!” 甜妞儿身后的小伙伴们连连点头,满脸皆是期待之色,倒戈相向势态叫甜妞儿无地自容,她撂下一句“谁稀罕”扭头跑了,身后陆陆续续跟去几位带着家伙事的小伙伴。 心灰意冷的孟以栖暗自发誓,甜妞儿从此不再是她岛上最亲爱的小伙伴,没人会这样揣度自己的好朋友。 人都快走光,只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傻站在墙根下,他望着偷偷擦泪的孟以栖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从裤子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递来。 孟以栖认识乐仔,瞎子汪家的小孙子,平日里都得在家照顾长辈,今天居然得空溜出来玩。 “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跟上?” 乐仔低头怯生地说:“我没有捕虫网。” “那你跟着他们出来做什么?” “甜妞儿姐姐说……她带我问你借。” 看在卫生纸的份上,也看在乐于助人的天性上,孟以栖自然要借他,忙不迭回屋里取来多的捕虫网递给乐仔,“好不容易出来玩,你快去找他们吧。” “谢谢栖栖姐姐。”乐仔接过捕虫网,一步三回头离了何家小院,而院里那个同他头发一齐长的姐姐擦干鼻涕后,又捧着碗蹦蹦跳跳回了屋。 每逢周末医馆得空,何清与孟远方便会登岛探望外婆,孟以楠今日大包小包装满一车补品过来,都是平日里外婆吃不到的稀罕物。 老人家待年幼失母的孟以楠疼惜有加,得知楠楠不久后便要新婚,从传家宝里拿出一副金耳环赠与她,孟远方是拦也拦不住,倒是何清做主劝孩子收下长辈祝福。 年幼的孟以栖尚不得知姐姐前方面临的是何等荣华富贵,只知那副金耳环在认知里贵重无比,因为平日里,妈妈只要摘下身上的金器都会锁在柜子里。她更小时不懂事,过家家游戏抽到金尊玉体的公主,曾偷偷打开取来撑过面子,金链子金镯子金耳环挂满一身。 后来,不小心弄掉一对耳环,下场十分惨重,她记得那个晚上,自己被爸爸用戒尺打了手心,一是罚她不问自取视为偷,二是罚她丢失贵重之物马虎大意,三是罚她明知闯祸却缄口不言。 孟以栖当时哭得撕心裂肺,觉得爸爸从没对自己如此严厉,定是那副金耳环很贵重。不过自打那后,孟以栖再也没犯过不问自取的坏毛病,也学会凡是借用他人物品之前都要过问,真真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慢慢修身自省,开始有了身为孟远方女儿的高尚觉悟。 只是这觉悟没维持多久,孟以栖后来在云市杨家被人驳了脸面。 大户人家娶妻颇为讲究,繁冗复杂的仪式走下来,午宴后,孟家人才随婚车驶入一条名为幸福里的街道。 这不是孟以栖第一次来市里,却依旧怀揣着新奇张望窗外,古色古香的建筑错落有致在柏油路两旁,参天梧桐遮蔽了盛夏里毒辣的阳光,光斑慵懒地从树叶缝隙里泻了下来,落在孟以栖伸出窗外感受风的手掌上。 何清理好妆面来看孩子,见状,连忙将她拖回原位,“谁叫你把手伸出窗外的?多危险啊!” 孟以栖满腹疑问地讨教何清,“妈妈,为什么这条路上没有店家?” 何清收回镜子放包里,“这里是老洋房片区,里头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当然没你想得那些米油铺子。” 孟以栖不懂老洋房为何物,只觉得外头那一幢幢独门独院的房子奢华气派,有别于城市里头的其他楼房,它们周围萦绕着历史的积淀与风情,叫人不由自主地沉心静气。 轿车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梭,最终开进了挂着红灯笼的深宅大院,孟以栖才发现高墙之内别有洞天。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人造池塘,盛夏里开满荷花,碧绿镶红,美如油画。 随父母身侧的孟以栖踏下木桥还在频频回头张望,她激动地扯扯何清,“妈妈,这里好像公园啊,池塘里刚才有好多鲤鱼在打架,你看见没?” “你又不是没去过公园,怎么还一惊一乍的?”何清嫌她动静不小,不允许她再东看西看,又交代她过会见长辈时的分寸。 孟以栖不是个嘴笨的孩子,也着实叫妈妈吩咐的吉利话搞得头昏脑涨,背课文似的小声挂在嘴边,直到在厅堂内见到那位神采奕奕的长辈,她一时紧张磕巴将叔叔叫错成了爷爷,惹得六十开外的杨守诚开怀大笑。 小小洋相不足挂齿,厅堂里的瞩目重新落回新婚燕尔的夫妇身上,孟以栖这个小透明渐渐有些坐立难安。 她略过妈妈去找爸爸求情,“爸爸,我能不能出去转转?屋里头没人陪我说话,好无聊啊。” 何清打她一下提醒,“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了?” 孟以栖委屈巴巴,“无聊也是不吉利的话吗?” “姐姐大婚的日子还不够你开心啊?”何清轻声哄她,“宝宝乖,待在妈妈身边,不许乱跑。” 许是小丫头噘嘴的神情落入杨守诚眼中,主家开口替她解围,“今天家里也来了不少孩子,都在东院那头玩耍,二丫头想不想过去?” 因着场合隆重缘故,何清特意将孟以栖打扮一番,今日穿了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短短的头发里卡了个格纹发箍,笑起来两颊上的梨涡既乖巧又可爱。 她兴奋地说,“爷爷,我想去东院玩。” 顿时,厅堂之上哄笑不断,有人脸红成番茄,落荒而逃去了东院。 15 p o1 8dg.c om 民国时期的宅子宽敞明亮,大到孟以栖在逛私家花园,若不是有住家阿姨领路,她定是要在烈日里晕头转向。 阿姨介绍自己叫陈妈,领她到东院篮球场地便折身返回,她站在栀子树下打量腔调十足的西式洋楼,能听见屋里头传来的笑闹声。 平日里,孟以栖是个自来熟,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从不怯生,不知为何会被眼前这栋华丽的房子镇住。 她正思想斗争里作心理建设,忽而闻见树后踏来脚步声,原本平静的心脏怦怦起跳,她正欲走出树下与来人问候,就见一个眼睛红通通的女孩冒出来。 “你是谁?” “我叫孟以栖。”终于碰到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孟以栖开怀地问候对方,“你呢?” “你姓孟?”女孩闻言目光转而犀利,“你姐姐是孟以楠?” 孟以栖很快点头,“对,她就是今天的新娘子。” 原本以为女孩会与她打成一片,谁知接下来的一连串打听会叫她愣在原地,连带笑容也消失不见。 “你还真是有个出息的姐姐,以后能坐享其成了。”徐芬亚嗤之以鼻地扫量过她的土气打扮,“听说你们一家都住在穷乡僻壤,你姐姐和我叔伯结婚后,应该大概率会把你们一家接来市里对不对?你今年多大上几年级了?第一次来杨家没见识过这么气派的院子吧?你今天的裙子是谁给你选的?黄色很显黑的好吗?还有,你们乡下都戴这么老土的发箍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当孟以栖意识到对方是在转移发泄时,便快速将此人拉入绝交名单,既不打算交朋友,更无需忍耐冷嘲热讽,好在她有过相同经历,专治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红眼病。 只见,气定神闲的孟以栖勾唇一笑,梨涡里盛满了得意,“是啊,我们一家都沾了我姐姐的光。对了,你晓得吗?你叔伯也就是我姐夫送给我爸爸妈妈一辆大奔,我姐姐还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三居室给我们住,方便以后乡下市里两头跑。还有,我不是大概率会来市里,等在乡下念完小学,初中我就会来市里读书了。你别光说这宅子气派,我姐姐的别墅也不赖,香山富人区你总听过吧?我姐姐姐夫的婚房就在那里头。等到时候放假啊,我海棠湾住一阵,香山别墅里待一段,天天叫我那有出息的姐姐给我买商场里的漂亮裙子和发箍,我就会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啦!”看好文请到:po1 8b w.co m 徐芬亚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应该去楼上拉他们下来见识真正的坐吃享福,小脸气得扑了腮红似的滑稽又难过。 “哼,谁能瞧得起你们这一家子的吸血虫!”徐芬亚气急败坏撞开沾沾自喜的孟以栖离开了东院。 后者胜仗,却再次陷入神伤。她不懂为何在幸福的日子里,在名为幸福里的院子里,她善良美好的姐姐会接连遭受他人诽谤,连带他们一家也被诟病成攀龙附凤之人。无论是世俗偏见,还是人心作祟,于年幼的孟以栖而言,这些人都非常可恨,也将自己逼成了只晓得呈口舌之快的小人。 洋楼大门敞开着,孟以栖却无心造访,她怕里头那些陌生的小孩也会如此揣摩她及她的家人,可她又不愿折返厅堂驳了主家好意,她宁愿在这个绿油油的院子里晒太阳,即便她已经热得快要融化了。 这可是最炎热八月里,她好想喝水啊! 穿过徐芬亚来时的鹅卵石林荫道,孟以栖来到洋楼背面,迎面扑来的消毒水味叫她头脑一瞬清醒,继而满怀惊喜奔向眼前碧蓝的泳池。 可惜孟以栖不会水,小时候去嫁到北方的姑姑家里做客,她曾在洗浴会所的泡澡池子里呛过水,至今也没下定决心习游泳,爸妈顾及她有心理阴影,久而久之也作罢,只叮嘱尽量远离水域,但今天恐怕要破例了。 泳池差不多十五米长,池底干净,池水清澈,阳光之下波光潋滟。 孟以栖踱步到扶手梯边小心坐下,一手握紧扶手梯阑干,一手去撩池里冰凉的水。 潮湿氤氲而来,她贪凉地想要更多,用湿润的手潮潮脸还不够,又将两脚的鞋袜脱下来投入水里,脚尖如同踩在积水坑来回拨弄水花,烈阳下自娱自乐。 胆子便在玩心之下壮大,孟以栖松开握阑干的手,两只胳膊也投入水中感受舒爽凉意,可她忘了惯性使然,于是身体倾入水中之际,她几乎是尖叫着反应过来。 波澜不惊的水面瞬间涌起剧烈水花,池中央如同一口沸腾的锅不断冒出白沫,水里的人一时不停地挣扎,不知喝了多少水,又淹没多少呼救,终于慢慢地失去力气,徒劳而悲观地沉去池底。 濒临窒息边缘,孟以栖想起还在厅堂的父母姐姐,她睁着让水泡得刺痛的眼睛,希望有天神下凡解救她于水火之中,她以后一定会听从父母叮嘱,也绝不再靠近水域。 正当她陷入懊悔里意识减弱之际,恢复平静的水面上忽地水花四溅,有条鱼儿般灵活的人影钻入池底,他快速游到溺水者身边,修长胳膊环住腰身将人带出了水面。 岸上,活过来的孟以栖剧烈咳嗽着,从涨满的腹腔接连吐出好几口水,人才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先前对于死亡的恐惧已让她忘记哭泣,此刻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当着救她出来的男孩面前哇哇大哭。 后来,孟以栖的哭声闹大动静,何清与孟远方得知后是魂飞魄散,因着喜庆日子里不能提及丧气,夫妇两直到过了吉日才耳提面命地教训她。 “叫你别离开厅堂你不听,非得到那院子里瞎转悠,叮嘱过你多少遍远离水,你倒胆大包天起来,没人的池子也敢下!多亏杨宛平儿子救了你!” “栖栖,昨天那样的情况你要牢牢当个教训,日后绝对不能再犯了。你万一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妈妈这辈子就完了,晓得吗?” 心有余悸的孟以栖听从教诲,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爸爸妈妈,我晓得错了,我下次不敢了,再也不会去玩水了。” 意外告一段落,孟以栖回到青阳镇念书,繁重学业叫她无心思考曾经犯的错,只在偶尔路过小区里的池塘会想起杨家老宅,以及东院里那口碧蓝的泳池。 盛夏在悠然远去,记忆里那张清冷俊逸的脸湿漉漉得叫人记忆深刻,他有着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修长的四肢,和一条违和的麻花辫。 孟以栖没同他说过话,却晓得他是姐姐的继子,她衷心地想,一个能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好人,怎么可能会不待见她的姐姐? 又心里计划,等下次见面,她一定要亲口言谢,再邀请他做自己的好朋友。 再见面已是隆冬时节,杨家孙儿十二周岁剪辫礼,这是农村老一辈人对孩子疼爱的表现,故而保留至今的民间旧习俗。 孟以栖来之前便问过何清:妈妈,为什么他也要留个小辫子啊? 何清告诉她,杨宛平儿子娘胎里便体弱多病,生下来就是个小药罐子,杨守诚为保他姓命,请了多少儿科大夫、赤脚医生才救回来。 老头子一面信奉科学,一面又迷信民间能拴住病魔,保健康长寿的“长命辫”传闻,故而才叫孙儿从小留到大,许是庇佑得到灵验,杨宛平儿子的身体的确一天强过一天。 得知全貌的孟以栖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产生了怜悯心,她觉得他小时候一定受了很多罪,喝了很多药,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茁壮成长至今,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顽抗,富有勇气。 在小小的一方心里世界里,孟以栖已然将他视作伟大的救命恩人,她对他有着极强的好奇心,更怀着强烈的亲近之意。 孟以栖从未对一个异性产生如此之大的青睐,以至于在出发云市参加他的剪辫仪式前,就已为他精心准备好了一份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