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混吃等死(女尊np)》 (一)荷风 药店从不缺病人。 下午叁点,林湘迈进药铺的门槛,被屋里的人数吓了一跳,她往身后看了一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走了进去。没有贸然打扰两个忙得脚不沾地的药工,她安静地避在不挡路的地方,等对方忙完。 同所有医院一样,空气中鼓噪着一种各类草药混杂而成的清苦药味儿,无形间拨动着人的神经。林湘向来不喜欢这种氛围,在这种情景下,她总会联想到那些不幸的故事。而今天,她的心情已经够糟,不欲再加任何一丝阴霾。 秉持着这种想法,林湘孤零零一个站着,兀自垂目发呆。 然而,她虽不欲和药铺里的任何人事有接触,却耐不住旁人主动牵扯上她。可能是林湘站的位置还是太显眼,偶尔,欲离开的病患从她身边经过时,会看她两眼,笑一笑再出门。 她只好也回以礼貌的一笑,默不作声再往角落里挪一挪,尽可能缩减自身的存在感。 正发着呆,小孩子尖细的哭叫声突然在空气中炸开,穿透力极强,不安的氛围在室内散开,林湘心里发毛,皱起眉,下意识望向声源处。 ——声音是一个看病的孩子发出来的。 这间药铺的门面不算大,因而只有一位大夫坐镇。这是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男性,一头质感极佳的鸦青长发没编什么花样,只用发带规整地绑于脑后,配上一身整洁的淡青色外衫,看着简单又清爽。 还是这种打扮看着顺眼,林湘心道。说实话,这个女尊世界的大部分男性画风太别扭,她始终不习惯。 此刻,大夫正拉着孩子的手臂旋伸,看样子是在给脱臼的手臂复位。 难怪这小孩在哭。 许是经常处理这类问题,大夫的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极了。轻松复位好脱臼的手臂,他揉了一下小孩的发顶,低哄了两声,复又将一颗糖球喂到对方嘴边,成功让小娃娃破涕为笑。 谢天谢地,这大夫对哄小孩有经验。眼见一场风波平息,林湘收回目光,继续盘算自家店铺的事。 “那位姑娘。”又一位病人前往柜台抓药,大夫的面前没了病人,便将目光停在了一直隐在角落神游的林湘身上,视线在少女的面庞上稍驻,他问:“您是看病还是抓药?” “姑娘?”见她没反应,呼唤她的声音扬高了些许。 林湘回过神,不确定地往左右一看,发现大夫的确是在叫她,这才急忙上前两步,走到对方跟前,二话不说低下头先道歉: “抱歉,大夫,我刚才在想其他事情,走了神,没听见您唤我,我来抓药,买点儿甘草。”指了指另一边的中药柜,她语气微顿,局促地开口:“不过……除了抓药外,我来还有一件事。” 林湘偷偷抬起眼睑,见大夫面上并没有显出愠怒、不耐此类情绪,才继续道:“我是隔壁商铺的店主,林湘,双木林,水相湘。请问,你们老板在吗?” “老板?”闻言,大夫从木凳上站起身,冲她温温和和一笑。虽然样貌只是平平,但他身上却自有一种从容优游的气度,举手抬足间不疾也不徐,端得是使人心安。 一双虚静的眸子与她的对视,大夫声音含笑,道:“我便是了。” 对方的声音飘至耳侧,音质似珠玉相撞,清泉细流。 声控林湘心中一动。 这个声音,该怎么形容呢,林湘难得矫情了一回,想到了初夏散步于池畔时,从荷间拂向面颊的晨风。那种宁静舒心的感觉,和这位大夫的气质贴合得天衣无缝。 托这声音的福,从今早起就一直纠缠她的烦闷心绪消歇了许 。 “是这样的——”定了定心神,她开口解释自身的来意,来寻求帮忙前,林湘已经在心中打过好几遍腹稿,现今找到了药房老板,她便顺畅地将自己所求讲了个明白: “我打算将隔壁的店面重新开起来,可它空置许久,积下的灰尘太多 ,一个人打扫起来着实吃力。所以,我准备去雇用几个短工帮忙。请问:您知道该在何处寻人吗?” 林湘是个懒的,一贯不爱做家务活,一家关了近十年的店铺单是处理落尘都费力气,她一人忙活了半天,除了被呛出了眼泪,什么成效都没有。 大夫没有辜负她期待的目光,略一思量,道:“城西有一处鸣玉坊,林老板若是想招短工,不妨去那儿看看。” “好的,谢谢…呃……”林湘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位,只好尴尬地住了口。 大夫会意,抬手躬身对她施以一礼,自我介绍:“我姓柳,双名砚青。” “多谢柳大夫。”林湘如蒙大赦,立即改口称谢。并没有在意柳大夫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为了成年人都懂的社交礼仪,她搜肠刮肚,试图再寒暄两句,不让两人间对话结束得过快:“他日小店开业,还望您能赏脸光顾。” “那是自然。”柳砚青轻轻颔首。 “那么,我先去鸣玉坊看看,不打扰柳大夫您问诊了,告辞。”礼数尽到了,林湘也不再多言,行礼、转身一气呵成。 “等等。”柳砚青叫住了她。 林湘回头,一脸懵逼,“怎么了?” 对方将桌角看病用的铜镜调了个向,往她的位置推了数寸,语气委婉: “去鸣玉坊之前,林老板不妨稍理仪容。” 黄澄澄的铜镜中倒映出她凑近的面孔。 苍白带着病容的脸庞,清丽而不加雕饰的眉眼,垂在右肩扎得分外随意的麻花辫,这是个容貌出众到无须打扮就美丽无匹的女孩子,前提是——呃,她额上和腮间没有一道又一道脏兮兮的灰印。 ——what the fxxk,她居然顶着一脸灰站了那么久?! 镜子中的女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林湘迅速回忆了一下灰尘的来源,应该是她打扫累了,抬手擦汗时不注意蹭上去的,也就是说,从进药铺开始,她就顶着一脸灰傻站着。 怪不得方才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病人眼睛都爱往她脸上瞅。颇感不适的林湘还窘迫地把这种异常归咎为这具身体的颜值高吸人眼球。 这下丢人丢大发了。 清丽的眉眼登时垮下来,她泄气地应:“哦,好的……” 低下头去翻衣兜,林湘的眼皮向下耸拉着,生怕视野里不小心撞见大夫此刻的表情,万一对方在笑话她怎么办。 日哦,和陌生人刚认识就闹出了这种糗事,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然而,刚来古代没多久,林湘还没有养成随身携带手帕的好习惯,所以,掏了半天,她只在衣兜里摸出一把空气。 她纠结着要不要用衣袖去擦。身上这件衣服布料还挺金贵的,用来擦灰不值得。 “若不嫌弃,请用这个吧。” 一旁的大夫适时递来一方素白的手帕,怕她不肯收下,还好言解释:“这是我备来给爱洁的病人把脉用的,每日洗晒,很干净。” “好,谢谢。”林湘匆匆接过帕子,使劲往脸上蹭。 由于心急,老色批林湘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给她递帕的手指根根明净如玉,好似漫画中的乐手一般,骨节分明,瘦削有力,与大夫略显平凡的面容并不搭调。 擦净了脸,匆匆道声再见,林湘把要买甘草的事全忘掉了,直接从药铺里跑了。 黑历史,封印! 在心中默念中二发言,林湘把这段堪称社死的糗事扔进大脑深处的垃圾桶,并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来这家药铺了。 理了理衣襟,确定自己衣衫整齐,全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不妥后,她叹了口气,脚步向左一拐,去了药店的隔壁。 这里是她的铺子。去鸣玉坊之前,还是再确认一下自家书店的门有没有锁上比较好。毕竟,决定开业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丢脸的事,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惜流芳。 林湘仰起头,目光于鎏金的招牌上停驻,招牌上的“惜流芳”叁字被书者题得轻巧缠绵、笔意风流,一见便知它的意蜜情浓。可是,爱情这东西,向来是不靠谱的。 毕竟,戏子和富家小姐之间,终成眷属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可那个戏子还是义无反顾陷了进去。最后,只留下了这么一个相爱过的证明。 想到这儿,她笑了一下,眼底是淡淡的嘲讽。 *这章主要修改的是去药铺的理由。最开始写的时候没想过,只是想着让男女主见一见面,后来自己看文的时候,就在思考,以湘湘的性格,她不喜欢的东西,是绝对会躲着走的,周围邻居那么多,问路也没必要挑药铺问。 (二)招工 确定大门落了锁,不会有毛贼能摸进去,林湘这才踏上了前往鸣玉坊的路途。 坊市里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林湘很快找到了招工之所,想到自己马上要和其他人为了这件事扯皮,她就觉得脑壳疼。天知道,她可没法连续应付那么多陌生人…… 很久很久以前,在林湘还在上学的时候,她是一只纯正的社恐,只要能避免和不熟的人聊天,就绝对不会说半个字。后来,毕业参加了工作,身为小游戏美工的她,天天和狗比策划以及文案高强度沟通,人变得“外向”多了,已经能在社恐人群和打工人两种模式之间自由切换,并在必要场合摆出一副成熟社畜样。 但这并不代表,林湘不讨厌和陌生人交流。 “请问请一日短工多少钱?”观察了一阵,林湘走向吆喝声中的一个,露出营业状态的微笑。 “这要看姑娘要什么样的小工了,好的小工百八十个钱一天也是有的,差些的六十就行。”她的交流对象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身形微胖,面相和善可亲,看着十分有亲切感。 结合其他人吆喝时的报价,妇人给出的价格也算正常,林湘继续问:“如果要好些的呢?” “那您可找对人了,这鸣玉坊里的各种小工,就属我顾婆手下的最听话最勤快。”顾婆一下笑开了花,一串问句连珠箭似的,直砸得林湘头脑发晕:“姑娘是要几个人?想找什么样的?是力气活还是精细活?要女人还是男人?” “做的是搬书、打扫屋舍的活计,只要力气大,手脚勤快,男女不拘。只有一点,劳烦…婶子挑几个老实心细的。人数嘛……”沉吟片刻,林湘在心里算了算,“五个就够了。” “好嘞。”顾婆笑吟吟应了,又问:“不知姑娘几时要人、工期多久?老婆子知晓了这些,好为您提前安排人手。” “明日就要,工期……”林湘还真没想好,“暂定两天吧。”两天应该能把店铺打扫一新了。 议好工期以后,顾婆劝她在坊市内闲逛一会儿,等酉末小工们结束手头的活计回坊后,再由她亲自挑人相看。 “好赖不凭老婆子我一张嘴,这样您也放心些不是。”顾婆如此道。 林湘一想也是,便同意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月有余,这还是她第二次来集市。觉得新鲜,林湘难得起了逛街的兴致,在各类摊贩间左逛右看,甚至买了一堆零嘴。 古时的孩子自立得早,普通人十四五岁已经要成家了,鲜少有像她这样年逾十七的大人还当街吃零食的。林湘要脸,最怕遭人围观,只得提溜着一包包零食,惆怅地看向渐沉的夕阳,归心似箭。 只能看不能吃,对一个吃货而言太痛苦了。 盼望着盼望着,林湘终于熬到了酉时末。 她跟着顾婆左拐右拐,来到一处空地。七八个人零零散散站着等待着这场挑选,见她走过来,便齐刷刷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林湘压力很大。 要知道,这群人个个憨厚老实,手脚粗壮,一副力气很大的样子,她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死肥宅而已,被这样望着,她总有种下一秒自己就会因为借了高利贷不还被暴打的错觉。 “姑娘,这几个人是我挑过一遍的,您看看,您钟意哪几个?”顾婆一开口,林湘顿时觉得众人看她的眼神更可怕了。 我看着个个都好。林湘很想这么说,她平日的口头禅就是“可以”、“好的”、“听你的”、“怎样都行”,但谈生意时显然不能这样万事随缘。 于是,她上前一步,开始选人。 这个世界的女性力气普遍比男人大,顾婆挑了九个人,只有两个是男的,想来是他们天赋异禀。 类比现实,两个女人出来搬砖,怎么想都让人唏嘘。林湘有心照顾弱势群体,便把这两个男人都选上了,又挑了叁个看起来很稳重、叁十出头的妇女。 “就他们吧。”她说。 “姑娘!”其中一个没被选上的中年女人急了眼。她入这行没多久,正是心气浮躁的时候,又听顾婆言说,此次做的是搬书顺带清理屋舍的活计,活不重,东家是个打扮讲究的大家女郎,指不定能摸着工钱外的油水,再好不过了。她怎么能忍受这种好机会白白跑掉? 于是,手臂一抬,女人指向林湘挑选的五人中最好欺负的软柿子,毫不客气道: “您选人应该更慎重些的,他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哪有我们手脚伶俐?” 攻击别人的生理缺陷,您可真是流批。 闻言,林湘不悦地皱眉,心下腹诽,却没多说什么,只将目光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被女人讥讽的哑巴是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即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旁人用手指着嘲讽、毫不客气地揭了痛处,男人也没有半分反应,一直半低着头,木头一样无动于衷。也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习惯了旁人的嘲讽。 这种小团体内部的勾心斗角,身为外人,林湘不好唐突偏帮,想了想,她把目光移向管事人顾婆,这件事由她来管束,才是最好的。 其实,不消林湘主动,被当众下了面子的顾婆已经狠狠剜了说话的女人一眼。让林湘选人更加慎重,是在暗讽她挑人太随便吗?忙冲林湘陪笑,她解释道: “姑娘,老婆子并非故意诓人,元宵虽然口不能言,但耳力灵敏,和他沟通不成问题。他为人一贯踏实肯干,是个心细的,力气也大,是我手下的一号好帮工。元宵——你过来,见过这位姑娘。” 这台词,听着怎么跟老鸨强迫手下的姑娘接客似的。林湘默默在心里吐槽。 被顾婆称作元宵的男人听话地走过来,在她面前抬起了头,僵硬地弯起嘴角对她一笑。 哦呼。 林湘眼睛一亮。 怎么说呢,如果这男人真是鸭子,她……想嫖。当然,仅限于想想。 被顾婆叫做元宵的男人生得很养眼,并非这个世界偏好的精致阴柔款,他的长相属于传统审美,周正中带着冷峻,眉似刀剑还端肃、目若寒星而有神,刚好就是林湘最钟爱的那种一身正气的冷面酷哥。 冷面酷哥元宵的微笑只在瞬息,很快,嘴角的弧度落下,他恢复成无波无澜的神态,又低下了头,眼睑向下半阖着,眸光盯着地面。这次林湘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垂落的睫羽映在眼下的片片暗影,和右眼下那道长长的、险些擦过鼻梁的伤疤的起伏。 通常而言,一个总是低头避开他人目光,还伴有各方面生理问题的人应该自卑的,站立时佝偻着腰背,沟通时也不会和人对上眼神,消极而怯懦。但很奇怪,林湘从元宵身上完全看不出这种自卑感,哪怕是垂头看地,他也显得身形如松。 单看气质,倒有点像那种退隐江湖的侠客。脑洞一直很大的林湘在心里给对方臆想了一个很酷的身份。 这种级别的大帅哥是她能见到的吗!职业画画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取材习惯,让林湘脑中瞬间闪过好几份画面构图和人物小传。 不对不对,她今天可不是来这里取材的。 抛掉心中那些不着边际的念想,林湘找回公事公办的态度: “小测试:元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听懂就摇头。”她说。 类似于傻叉骂谁傻叉骂你此类专考察人的脑筋急转弯,听懂和摇头这种不常搭配在一起的指令,用来考验一个人的注意力和反应能力再合适不过。 大帅哥没有辜负她的期待,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被“高冷”这一要素特攻的林湘在心里直呼老婆。 “很好。” 转而望向刚刚说话的女人,林湘微微一笑,使出了网上冲浪多年学会的骂人秘籍——阴阳怪气大法:“经过我慎重(重音)的考察,元宵虽然不能说话,但反应依然很快,人很伶俐。我想,他应该比某些随意做出判断、随意插嘴误导他人的家伙要伶俐得多。顾婆,你说对吗?” 顾婆自然连声附和。 女人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梗着脖子,什么也没说,缩回人堆里去了。 林湘很少骂人,为人向来温吞好性儿,极其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今天能说出这么一小段,已经算她超常发挥了。因而,见女人脸色讪讪,她也没心情乘胜追击,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意兴阑珊。 挺没意思的,她心想。看对方的神态,不反驳自己不是心里觉得理亏所以真心认错,只不过因为自己是她的雇主。若是这样,自己就算多骂她两句又有什么用? 林湘瞥了眼显然又在神游的男人。 这种事情,如果他自己的态度不强硬起来,就没人能帮得了他。 *这章改动很小,主要是修改了一下外貌描写,所以,晚上还一更。 (三)愿望 由顾婆牵头,林湘仔细看过契书,和五人一一签订了短期合同。而后拎着零食,慢慢走回了家。 刚走到巷子口,她便看见院门前立着一个熟悉的人。 “七、林湘姐。” 没等她出声招呼,寻书放下臂弯里挽着的菜篮,僵硬地向她施了一礼,称呼也喊得磕磕巴巴的,显然是还没能适应自己身份的改变。 “来啦。”林湘没在意她的束手束脚,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扬了扬手里提着的零食,她解释道:“我今天出门,去了鸣玉坊一趟,正好顺路买了东西,走,进屋吧,咱们吃点心。” 寻书低低“嗯”了一声,像在林家时一样,主动退守在她身后两步之遥。这个位置既不会碍她的事,又能立刻上前帮忙。 “我说,寻书啊,”前头的林湘有些苦恼,她可一点也不喜欢背后灵:“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丫鬟了,不用老是走在我后头。” 回头看对方,她的语气认真又困扰: “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对任何人低声下气、毕恭毕敬的。” 无论是在女尊世界的新生活,还是面前这姑娘对她的态度,林湘都很不习惯。 上辈子她就是个有点宅的社畜加网瘾少女,从没想过有一天过马路会被车撞(她一直觉得这种待遇该给自家不做人的傻帽老板享用),更没想过,死了以后还能走狗屎运穿书。 早知道会这样,上辈子她看什么女尊np文,去看甜到齁的校园甜宠文不香吗。哪怕穿成了恶毒女配,还能上网冲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一的朋友拿她当主子供。 “林…湘姐,我知道的。当丫鬟时养成的习惯,我以后都会改掉的。”寻书乖乖答。 “这还差不多。”推开了门,为了活跃气氛,林湘做了个酒店迎宾似的夸张版欢迎手势,语气轻快:“好了,寻书姑娘,进来吧。” 这间二进小院足有七八百平,是原主自己的私产,初见时可把林湘吓得够呛。她一个连七八十平小窝的首付都没攒够的社畜 ,哪里会想到能少奋斗叁十年? 对此,林湘唏嘘不已,简直是投胎决定命运啊有木有。 两人绕过影壁进了垂花门,直奔西厢房去,林湘就住在这里。 “真的不用把过去照顾您的下人叫过来吗?”寻书又一次劝。 林湘姐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干过任何粗活,现在却一个人搬出了林家。寻书无比怀疑,如果她不常常看望,林湘会活不下去。 “不用,我不喜欢他们。”林湘嫌恶地蹙眉。 有道是主不严下不正,原主生父早亡,母亲又不疼她,活得软弱无依,纵得底下人一个个心里没点逼数,除了寻书外,没一个是好的。林湘刚穿越那段日子,卧病在床想喝杯热茶,都得再叁嘱咐。 想到这儿,林湘就觉得解气。 下人们脾气再横,见寻书除了奴籍后还不是在她跟前跪舔。 林湘吊着除籍这颗甜枣儿,把一院子的下人支使得团团转,最后,在离家前夕假作懦弱,推说不敢再次劳烦母亲,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什么忙也没帮,把那群下人的脸都气成了鞋拔子。 “那就再找一批新的…唔……好甜。” “是吗?”松开掉渣的糕饼,示意寻书自己拿着,林湘眉开眼笑,自己也拈起一块,轻飘飘转移话题:“行了,我谁也不喜欢,你快吃点心吧,别说这些了。” 她就喜欢一个人自自在在的。身为一个打工人,24k纯无产阶级,林湘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任何人的伺候,不然,她也不会求着林娘子为寻书除了奴籍。 比起照顾她的仆从,她更想要一个互相扶持的朋友。 坐着吃了一会儿零嘴,林湘有些口干,可眼下有客人在,她也不好意思让对方喝凉茶。早就到了吃饭的点儿,她索性起身去准备晚餐,顺便把水给烧了。 寻书自然是会帮她的,两人坐在井边洗菜,天上的星星已经开始冒头,庭院里光线熹微,每当这个时候,林湘就特别想念白炽灯。 “我今天去爹爹的书店转了一圈,稍微收拾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一两个月内,书店就能重新开张了。”一片片将白菜叶子剥开,她和寻书分享将来的打算:“按照之前说的,到时候我就雇你替我看摊收银,你呢,就是我们书店的二东家。” “好。” “不过先说好,我也是第一次开店做生意,如果到时候亏损发不出工资,我一定同意你不干走人的!”林湘对自己并不是很有信心。 “我不走。”把洗好的菜叶放进篾箩里,寻书拒绝道。她是个耿直一根筋的人,一但下了决定,就谁劝也没用:“林湘姐把卖身契还给了我,还求林娘子帮我销了奴籍,我要报答你。” “我搬家都是你在忙前忙后啊,如果不是寻书你教我,我现在连火都不太会生,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你已经报答过我啦。”对寻书口中的报答,林湘不以为意。 “这不一样。”寻书非常执拗,她有一点点为林湘伤心,“您是千金之躯,不应该做这些下人的活儿,都怪……都怪林娘子和正夫出尔反尔,把许诺给您的家产都收回去了。”她罕见地说了前主家的坏话。 “这也不怨他们,是我自己没要。”对此,林湘一点也不遗憾。 原来的那个林湘是个倒霉蛋,不幸掺和进家中的嫡庶之争,在大冬天被情绪激动的坏脾气庶女推进了水池里。偏生岸上那两个都是旱鸭子 ,折腾了好久才把她救上来。原主就这么翘了辫子。而庶女呢,也被盛怒之下的母亲打了一顿。 这一打,又带走一条人命。冷艳女杀手魂附亡躯,开始了她斗天斗地斗祖宗的辉辉奋斗史。原主呢,炮灰一个,死了就这么白死了。 这是原来的故事线。 林湘穿来之后,便宜母亲看她还活着,也算有点良心,分家的时候要把原本准备给女主大人的家产分她一些,可林湘哪里敢要?不仅不要她还赶紧跑了。 就算蛮欣赏女主林沅,她也不愿意掺和进林家的破事里。 “而且,我也不算净身出户啊。寻书,咱们算算啊:八妹因为愧疚,临走时塞给我五百两银子;还有书店——林、母亲说先这家店前是为爹爹开的,所以将地契给了我;再加上这些年我在林家攒下的家私,你看,有钱、有房、有店。”林湘掰着手指,一件件耐心地数。 “你想想看,普通人或许一辈子也没我富诶。” 林湘姐笑起来,眼睛也弯成两泓新月,像极了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富家小姐(虽然她的确是),寻书没应声,不忍出言打击她,目光从对方翘起的唇角往下落,停在她的外袍上。 这件杏色的春衣是去年做的,林家家业庞大,名下有帝京最好的布庄和绣坊,故而,即便不受宠,林湘姐的日常用物也无一不精致华贵,只比王孙贵胄略差两分,连春衣交领上小小云雷纹绣样的每一次曲折流转,都显着十足的巧思。 但越精致的物什越需要精心呵护,就像林湘姐。 她的身子骨并不好,在林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将养着还好,现在自己过活了,生了病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只怕抵了全部的家私,也没办法填补这个大窟窿。 “好啦。”眼看寻书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林湘忙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珠,伸臂揽住对方的肩,笑着和寻书解释:“我呢,其实没什么出息,只想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能混吃等死就行了。” “毕竟,人嘛,能够平安幸福一辈子,已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我们所度过的每一个平凡的日常,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着的奇迹。」 猛然想起上辈子动画里提到过一句类似的话,林湘一阵恍惚,眼前跟着跳出相应的熟悉画面,让她眸光微黯。 这副落寞的神情恰恰被寻书尽收眼底。 两人的距离因为方才的一揽变得无比亲密,连脑袋都碰到了一起,没大没小的。寻书深感不安,畏缩着用余光偷瞄她,黄昏的余晖已经渐渐逝去,林湘姐在夜色下微笑的侧颜看着自然又柔和,专注望向远天的眼神却又有一点点让寻书看不明白。 寻书追着她的目光往院外看,深蓝色的天幕隐隐浮出几点星子,一切看着都那么寻常。 自从落水后再次醒来,七小姐,不,林湘姐偶尔会让寻书觉得陌生又费解,就像现在。 但被林湘姐亲密揽着的感觉也同样不是假的,寻书心道。不愿意多想,她下意识用相贴的脑袋蹭了一下对方,闷闷应声:“嗯。” 只要是林湘姐说的话,她都愿意相信。 思绪被寻书低落的回应拉了回来,林湘不再去想那些再也见不到的手机WiFi热水壶,抬起了手,她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语气几多亲昵与劝哄: “好了好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不开心嘛,好不好?” 寻书再次点头,看着林湘姐的目光柔顺又依赖,心里却做好了提前替对方存钱的打算。 林湘姐替她消了奴籍,就是对她有再造之恩。阿娘讲有恩必报,这份大恩,她是一定要回报的。 一起用过晚饭,林湘把对方送到门口,寻书再叁嘱咐她要好好喝药,调养好身体,林湘苦着脸应了。转而去厨房里把煎好的药盛了出来。 之前的甘草已经用完了,今天本来说要买的。被汤药苦得皱成了包子脸,她这才记起下午去药铺的初衷。 林湘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脸皮薄是真不好,但她总改不掉这个坏毛病。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去了苦味,她放弃了为难自己,也没必要非买甘草不是?苦就苦了点,多喝两次就习惯了。 喝完药后,林湘提了盏油灯去了主屋。她并不住在此处,只是每天会在这里待一会儿。 正堂的供案上放着原主爹爹的牌位与供香。林湘每天都会过来,给原主和她爹上一炷香。她其实不信鬼神,可穿越了一遭,人难免迷信了些。这一炷香,既是希望死者能安稳长眠,投个好胎,也是为了让生者心安。 “林湘,”跪在蒲团上,她对着牌位轻语:“我今天去了惜流芳。 “惜流芳”叁个字被她咬得极轻,满是小心翼翼,毕竟,这是她从另一个“林湘”身上偷来的经历。 林湘闭上了眼。 今日在店内看到的一切如潮水般涌现,鼻尖也是,仿佛还能闻到那股令人窒息的不快霉味。 惜流芳关张得很是仓促,柜台上的纸笔和算盘没有收走,各色书籍依然搁在书架上,所有用物都放在它们应在的位置,好像店主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随时都会回来。 可那里已经败掉了。 书这东西最脆弱不过,几年不曾护理,架上的许多书册表页甚至烂掉了,空气里涌动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霉味儿,压抑得紧。 将店铺钥匙交给她的岚管事说,得知了五侍君殡天的消息后,林娘子就从当时的管事人手中要回了这家书舍的钥匙,一直小心收着。 林湘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暗示她,林携玉对她父亲、对她,到底是有情的。所以,作为一个女儿,她不该执意要离开家,伤林娘子的心。 呵,有情。这份情能有多少?该承这份情的两个人早就去了,当时不知珍惜,现在却要挽留她一个外人,何其可笑? 而对原先的林湘而言,又……何其可悲。对方没得到的东西,如今全落到她一个外人头上。 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林湘”会不会来找她呢。 盯着原主父亲的牌位,她想。 “惜流芳里有你父亲写的其他戏本。我翻了几本,写得挺好的。玩今天忘了带回来,你想看吗?我可以把它们都烧给你。” “当然,我觉得,还是他最后留给你的那出戏写得最好——从林家离开时,我带的银钱并不算少,或许,我能把它搬到戏台上?” “你会想听你父亲写的戏吗?” “哪怕只有一次,就唱给你听,好不好?” 忐忑的连声询问结束后,周遭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室内的烛火摇曳着,烛芯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她幽幽叹了口气。 林湘对原主是有愧的。这姑娘活得辛苦,死得也不甘心。她才十七岁,还要大把的青春年华没有浪费,还要太多美好的事没有体验。 在这本名为《凤游异世》的女尊np文里,原主只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剧情工具人。七小姐,书里是这么称呼她的。 作者文笔很好,将一个俗套的故事也讲得精彩万分,可那些精彩都和原主毫无干系。她一生活得平淡,死得也悄无声息,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离开林家,去父亲以前的住处生活,在那里安稳度日,娶一房夫婿、生一个孩子。 然而,继承了原主一切穿书而来的林湘,却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帮她完成。 林湘不想和任何人生儿育女、相伴一生。 夫妻间一地鸡毛的那点破事她看够了,也听腻了,只想一个人逍逍遥遥,自由自在的。 她唯一能补偿原主的,就是把她爹爹生前写下的、留给原主的戏本子,搬到戏台上去,唱给死去的林湘听,也给这世上的其他人听。让世人知道——有一个叫林湘的姑娘,她很爱她的父亲,非常爱,非常孝顺。 雕花香炉中,线香燃到尽头。 *这章就不提了,修都是细节问题。问一下,有新的小可爱入坑吗(期待) 另,明天12月13哈,不更了。我争取今天晚上把明天的更新赶出来。 (四)帮忙 翌日,邻居家的公鸡把林湘叫醒了。 她挣扎着起了床,洗漱完走出家门,照例在巷口那家特别好吃的食摊买了饼子和胡辣汤。 林湘不爱吃葱,每次都要跑到做饼的小哥面前——其实人家年纪比她小得多,让对方给她单做个不放葱的。导致脾气暴躁的小哥已经养成了每日特意为她做一个不放葱的酥油饼的习惯。 甫一落座,小哥便将一只盛满汤的粗瓷碗搁上桌子,平淡地陈述: “今天你起得太早了,饼还没做,要再等一会儿。” “哦。”林湘点点头,捧着碗小口喝汤。其实,这个点儿才是大多数人吃早饭的时间,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寻到座位。按这小鬼的性格,估计是故意刺她平日起得太晚,但的确如此的林湘没办法反驳,只道:“明天我也会早起的。” 顿了顿,她又说:“今天就不要饼了,这会儿人多,你去忙吧,再给我上个茶叶蛋就行。” 林湘吃东西很慢,在这个世界的土着看来,她磨磨唧唧像个小爷们,至少,在辛茗看来如此。 林湘是他见过最没女子气概的女人了,不务正业、卯时才起、叁餐不定,人又挑食,只会站在他面前温吞吞地说“请给我做个不放葱的饼”。 哦,对,连脸也长得小家子气。 两个月前,巷子尽头那间大院子里的人家搬了出去,害他们家丢了一天几十文的生意进账。辛茗一直盼着有人再住进来,结果,人是住进来了,可这家伙抠门呢,到家中连个下人都没有。 熟练地给油酥饼一一翻面,他忿忿抬起眼皮,眼瞳扫向林湘的座位。很好,她的鸡蛋刚吃完,碗内还剩下半碗胡辣汤,此刻正舀着汤往嘴里送,磨蹭蹭的模样丑极了。 和辛茗一起长大的朋友徐语却被她迷得不轻。非要说林湘容颜如玉、皓齿明眸,笑起来更是璨璨生光,这些不知从哪学来的用词简直让同样没读过书的辛茗酸倒了牙。 除了那张脸、除了有些钱,她压根就没一点儿配得上小语。偏心的辛茗愤然想。 有一日,小语趁她吃完饭起身付钱的工夫,故意和她撞了个满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傻不愣登将小语扶起来,喏喏连声道歉,末了还掏钱为小语买了两个酥油饼。 辛茗冷眼看着徐语用一副急嫁的表情跟她搭话,那女人木愣愣应了两声,确认徐语没事后就直接走了,白白让少年萌动的春心碎了一地。 饼皮两面煎好,辛茗利落一铲把它放进竹编餐盘里,将油亮亮脆生生的酥油饼端到了林湘面前:“你点的没放葱的饼,一共七文。” “哦,好的。”林湘低头去翻钱袋,完全没在意辛茗自作主张给她加餐的事实。 看着女人爽快掏钱的动作,辛茗轻轻扬起嘴角。这女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好糊弄。 嗯,今天又多赚了一个酥油饼钱。 林湘并不知道辛茗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她只是默默感叹这小哥做的饼一如既往的好吃。 感谢小哥百忙之中还愿意抽空敷衍她一下。 “中午你们出摊吗?”吃完了早饭,她问一旁坐着的小哥的家人。 “中午我们是不做的。”小哥的父亲轻声答。 小哥的父亲似乎姓方,林湘看着,方父才叁十出头。对方有一张苍白的面孔,体态也很消瘦,常年的操劳让他头上已有白丝,眼角也生出细纹,但过于优越的长相将这种年华老去与病气也融成令人惊艳的病弱风韵。 托父辈基因的福,辛小哥生得也很好,几乎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但小哥的眼尾更圆、也更有生气一些,猫儿似的。本来是可爱的长相,他却不大爱笑,嘴唇总是抿着,眉梢上飞,这让他看着完全不似父亲谦和,平白多了几分攻击性。 林湘能理解对方这种性格,毕竟,若他像个软面团,怎么能在这个时代以男子的身份抛头露面做生意呢?故而,哪怕不喜小哥对她说话的语气(说实话这家伙服务人的态度很有问题),林湘也没怪怨过他。 做饭好吃也算是一种才能,而她天生对有才华的人有包容心。 “好吧。”得了小哥父亲中午不做的回复,林湘只好遗憾地走了。她还想用这家超好吃的酥油饼招待短工呢。 说起短工,林湘眼前跳出了元宵的模样,想到快要和这位超级大帅哥见面,大清早就起床似乎也没那么苦逼了,她苦中作乐地想。 书店离小院不远,大约几千米的样子,林湘加快速度,步履轻盈地在街道间穿行,质地轻盈的葱白衣料随之翩然而动,若山间的云雾翻腾。 辛茗正在给饼翻面,锅铲停下来的时候,林湘已然走远,只留给他一抹纤细的背影。他并没有在意,继续招呼眼前的客人,完全不知道无意间,自己究竟错失了多少个酥油饼钱。 凭借这具身体5.2的优良视力,快走到惜流芳门前时,林湘一眼就瞅到了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元宵。 他今日穿了一件深蓝的麻布短褐,腰身只被黑布条一束一勾,就特别吸睛,看着劲瘦而有力量,林湘暗赞一声好腰,忙提着裙摆跑向对方。 没那个闲心欣赏,她应该是迟到了。为什么要想不开把见面时间定在了早上七点钟啊,劳动人民起床早你又不早!林湘十分懊悔。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等急了没?”她边跑边冲对方招手。 元宵轻轻摇头。 这什么意思?没迟到还是没等急?林湘差点没刹住脚步,在离元宵叁步远处气吁吁站定,林湘盯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小小的脑袋里藏了大大的疑惑。 目前只有元宵一个人来了。 想了又想,她在迟到和等急两个问题中选了一个,猜测着询问:“你是不是想说,我其实没有迟到?” 元宵默默颔首。 bingo!聪明如她。闻言,林湘翘起嘴角,笑容可爱。 而她的笑容并没有灿烂太久。 和她对视的男性面上不见半点被感染的开怀,一副将冷漠酷哥四字诠释到底的架势。 林湘翘起的嘴角很快挂不住了,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她的尴尬之情近乎溢于言表。 救命,高冷这种属性最好永存二次元好伐?说话对象板着脸真的让人压力很大。 “好了,既然你到了,那就先跟我一起进店里吧,正好坐下休息一会儿。”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林湘干脆转移了话题。 走在前头给人领路,林湘用钥匙开了门锁,回头招呼道:“可以进——” 剩下的话被咽了回去。 元宵依然留在原地,一步没动。 林湘只好认命地返程,指着自己的店面,以为是对方没听明白,她加大了与元宵的对话音量,语速缓慢而耐心:“我们先进屋?” 男人还是不动,垂眼看她,很是坚定地摇头。 怎么回事? 林湘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不是是因为这里是女尊男卑的古代,元宵不方便孤身和她独处一室?考虑到对方的长相和性格,她在心里猜测。 既然生出了这种猜测,出于礼貌,她便不再出言请对方进屋了。脚下默默移步,为了避嫌,她干脆站得离对方十数步远,二人不再交流,双双盯着街上往来的人流发呆。 等了一会儿,短工们才陆续到齐了,互相通过姓名,林湘领着五人进了店铺,分配好每人的工作内容。 众人拾柴火焰高,数个力气大的短工一齐出马,到了下午,架上的书籍便都收回了书箱。 林湘打算将店里的书都拿回家晒一晒,视保存状况分出好劣,再做分类出售。 熟悉门路的短工雇来了几架拉货的牛车,大家两人一组,合力把书箱都抬了上去。 五个短工抬箱子,两两结伴,自然会剩一个人落单,总是林湘没想过,被剩下的居然是元宵。 ——她还以为,短工里的两个男人会组个队。 呃……她帮忙,还是不帮忙,这是个问题。 没等林湘犹豫多久,一晃神的功夫,元宵已经搬了一个来回。 “我们俩一起搬吧。”手掌摁在他准备搬动的第二个书箱上,她忙道。彼时,元宵已经弯下了腰,手指刚扣上木箱的接缝。 闻言,元宵略仰起头,一双黝黑的眸从东家摁在木箱上的苍白手指扫到她弱不禁风的身板,最后,停在那张秀美而友善的面庞上。 刚刚那句话并不是询问的口吻。 必须要答应么。 他犹豫着,没有立即点头。 东家的眼瞳是元宵来到帝京以后少见到的干净柔和,像他家乡上清凌凌的雪溪,笑起来时溪河流淌,闪着粼粼的波光,元宵每次见时都觉心静而神怡。 只看她现在的笑容,元宵就知晓,她对一只装满书的箱子有多重毫不知情。这不奇怪,大家出身的女郎君都是没做过重活的。 “可以么?”东家又问他 。 元宵只好点头。 她是他的雇主,雇主的话,他必须要听。 况且……此刻东家脸上的笑容,他希望能留得长久。 然而,刚抬起箱子,林湘的脸色就变了。救命,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表情管理骤然失败,她的五官一下子扭曲了不少,几百斤的书箱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畴,林湘只觉得手上的箱子快把两条胳膊坠断了。 强提一口气,她双臂使力、龇牙咧嘴,正无比痛苦之时,手上却忽地一轻。 有些粗糙的指头和她的相碰,她的视线瞥过去,发现元宵默默调整了抬箱的位置,将原本应该落在她这里的重量分走了大半。 这世界不是女尊男卑女孩子力气大么?她的性别红利在哪呢?被狗吃了么? 不管心里头有多少抱怨吐槽,表面上,林湘自然半个字也不可能倾吐。对方已经帮她分担了大部分重量了诶,难道她还能认输撂挑子?开玩笑,她也要面子的好不好。 一趟又一趟把箱子往牛车上抬,林湘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早湿透了她的额发,让发丝一绺绺贴在脸颊上,苍白的脸庞也染上了姝艳的色泽。 见状,元宵执意将箱子自个儿抬了起来,不肯再要她帮忙了。 林湘较劲的心气早磨没了,不顾形象蹲下了身子,她用手捧住自己烧起来的脸颊,心脏怦怦直跳,眼前也阵阵发晕。 “东家,你还好么?”几个短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七嘴八舌地围上来说着关心的话语。另一个男工则凑到元宵旁边,和他低声絮语:“元宵你也是,老这么木头愣脑的,惜那把力气做甚?东家说要帮忙,多半只是客气一句,哪能让人动手?若是惹得她恼了你怎么办?” 东家不像是那种人。 元宵抬起手,欲比划着解释一句,低垂的目光触到被人簇拥着蹲在地上的少女时,已经比出去的食指又蜷回了掌心。 无论如何,东家因他受了累。 元宵垂下了头。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太复杂了,他总是做不好。 林湘的受苦之路还没结束,短工可不知道她家住哪,快到家的时候,她坐在打头的那俩牛车上指路,腰酸背痛却要坐直不说,更要顶着邻人的注视和小声议论,心态简直快爆炸了。 寻书早早听到动静,翻出在林家时穿的下人衣裳候在门口。她是林湘特意请来充场面的,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群年轻力大的短工要是知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住,指不定会起什么歪心思。 寻书在林家时训练出来的素养很能唬人,众人一下牛车,她就接手了指挥工作,站在一旁当监工,看着几个短工将箱子尽数搬进前院。 工人都很听她的话,干活也不闲聊了,手脚比林湘亲自指挥时麻利得多。或许自己应该维持老板的高冷,不应该表现得一团和气,林湘在心中一件件自我反省。 尤其以及特别是——她不应该烂好心的。 林湘怨念地盯着元宵搬箱子的背影。这家伙明明是一个人干活,工作效率却比有她帮忙时高了一倍不止。 所以她为什么要自不量力帮倒忙…… 第二天,痛苦地起了个大早,坐在巷口喝汤的林湘握勺的手微微颤抖。她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虽然这个世界的女人都力气大,但这具身体就是个弱鸡,性别红利与她无缘。 太惨了。 她需要抹点红花油冷静一下。 *增加了一点和元宵相处的小细节~ 元宵的感情推进我一直觉得处理得不到位,想磨得更流畅自然些,没办法我最偏爱他。现实里面他这种人最难得了。 这更是明天的。 (五)交谈 前几日立下的flag还言犹在耳。 站着隔壁药铺门口,林湘有点纠结。红花油在哪买不是买,不如多走两步路找一找附近有没有其他药店得了。 下定了决心,她转身就走。 “林老板,是身子不适吗?”清朗和煦的男音叫住了她。 林湘僵硬地停步,转过了身,讪笑了一下,尔后抬起手,假作云淡风轻地和柳大夫打招呼。她生了一双瑞凤眼,睁大时上眼睑的弧线圆钝,看着分外无辜,仿佛在门口纠结半晌惨被抓包的那人不是她一样: “柳大夫早上好啊。” 柳砚青也假装没发现林湘对他的抵触,冲小姑娘招了招手,他道:“早上好,林老板,看病请到这边来。” 对方说得这么明白,林湘只好磨磨蹭蹭走进去,然后从袖袋中掏出洗净迭好的手帕交给他,“这是您借给我的帕子,放心,已经洗过了的。” “双臂可是疼得厉害?”他问。 林湘点点头,眉稍微扬,心下暗暗奇怪柳大夫怎会知晓。对方似乎有读心术,温温和和向她解释:“抱歉,昨日送病人离开时,见了林老板在外忙碌,这才妄加揣测。” 林湘大窘。 这家伙身上是有什么百分百撞见她做糗事的buff吗。 “我从小没做过什么重活儿,让柳大夫见笑了。”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睫,她试图自己给挽尊:“书箱太沉了,搬完一觉起来胳膊有些疼,所以来买些药油擦擦。” “除了手臂,身上可还有其他部位不适?”柳砚青问。 说来也怪,柳大夫明明年岁不大,身上却自有一种名医的气度,问诊时的仪态谈吐从容不迫,分寸拿捏得极好,令人如沐春风。被他这么一问,林湘渐渐放下了那份不自在,抬手扶了一下腰,她老老实实答: “腰有点酸。” “可否容我检查一下伤处?” 林湘自然是配合医生看病的,她点点头,听从大夫的指示配合地伸出手臂。 “这个力道摁下去,会觉得胀痛吗?”柳砚青的身子倾过来,捏了一下她上臂处的软肉。 “还好。”林湘吸了吸鼻子。或许是因为常年和药材打交道,离得近时,她甚至能闻到柳大夫身上淡淡的清苦味儿。 还怪好闻的。 “那,这样呢?”手臂感受到的力道又加重了一点儿。 “疼。” “伤得不重,只要不碰重物,擦几天药油就好。”又在手臂的其他位置按了几下,柳砚青松开手,给她的手臂下了诊断书。 林湘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柳大夫望闻问切全不落下,突出一个无微不至。 他先是让林湘张嘴伸出舌头,又用一把小木锤轻敲了几下她的腰背、观察她的反应,再把了脉搏,细细问过她先前在吃的药方和作息习惯,最后才提起笔写下药方。一举一动专业严谨,分寸适当,既饱含医者应有的专业素养,又不乏女尊社会男女间该有的分寸与距离。 望着对方提笔专注书写的侧影,林湘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怪不得身为一名男性,他还能在这个时代独立经营一家药店,柳大夫还真是怪厉害的。 话说小说里也没出现过一个姓柳的大夫呀,果然高手在民间么。 “药油一日两次,汤药一日一副,早晚煎水服用。这付药方里我已经为你配了甘草,现下的分量正好,不可私自再加。还有,喝的时候不要趁热,放到微温最好,一口气饮下去,苦味会轻许多。切记,最近少食辛辣,不可久坐。”将药方交给她,对方道。 林湘颔首应下,受这样仔细用心的叮嘱,她心中那一点被柳大夫看了洋相的不自在全消失了。 ——他还记得自己那日是为了买甘草诶。 林湘感动得不行,自己的事被他人放在心上总能让她高兴。 和这样友善的人做邻居,今后邻里关系一定能很和谐。莫名的,林湘对将来的开店生活生出些许期待。 待她拿了药离去以后,埋首处理药材的柳砚青抬起了眼,盯着门外的背影,若有所思。 林携玉的女儿,林湘。 自他于此开了药铺时,隔壁那间林家名下的书舍就一直紧闭门扉,没想到,最后让它开张的,竟然是这样一位不善交际的年轻女君。 不过,这倒不是件坏事。 想起对方在听到他说要喝药时,那一刹那生动至极的表情,柳砚青不禁摇头微笑。看骨相,林湘已经十七八岁了,却还保留一颗澄澈的赤子之心,和这样的姑娘做邻里,不坏。 奇异地,两人的想法处在了同一频道上。 腰酸背痛的林湘今日并不在状态。 元宵大帅哥的脸不能治愈她身上的伤痛,铺天盖地的灰尘更是让一切雪上加霜。 “我给了钱的”,在心里说服自己,她把带回家洗净的蒙脸布发下去让短工们防尘后,就站在一边旁观他们工作。 闲下来旁观之后,林湘突然发现,元宵干的活属实太多了。 倒不是遇到了职场霸凌,受了其他短工的欺负,反而更像这家伙主动大包大揽。 对此,林湘只能说,怪不得这家伙昨晚落得一个人搬箱子的下场。本来该属于集体的工作,就你一个人不怕苦、不怕累,把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那其他人不选择摸鱼、把脏活累活都交给你才怪。 前打工人林湘心中对他升起了一点点怜爱。 大扫除到达尾声是下午叁点左右,比她预想中结束得早些。说饭点不是饭点的尴尬时间,林湘在街道上的一家餐馆买了些馅饼,又要了一大壶酸梅汤,苦哈哈地提着一堆东西分给诸人。 元宵一个人待在后头的库房。他手头还有些杂活儿没忙完,此刻仍蹲坐在库房的梁木上,活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 林湘将食物放在靠墙的木桌上,指背扣了扣桌子作提醒,仰脸喊他:“元宵,馅饼和酸梅汤我先放在这儿了,待会儿忙完了记得下来吃。” 元宵受她这一喊,身体微倾,从梁上的暗影里探出半个脑袋,配合地一点。用那双明镜亮彻的眼瞳望她,眼仁并不动,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能照尽她心中所想。 林湘咬了一下嘴唇。她知道元宵貌似不喜欢和异性独处,也知道作为彼此的陌生人,自己心里那点泛滥的同情心不该表现出来,因此,什么也没说,林湘默默转了身。 一道暗影却忽地从天上掉下来,挡在她的去路上。 猛受这一惊,林湘脚下略撤半步,瞪大了眼,差点叫出声来,上身微像后仰,好半天,她才如梦初醒,眨了一下眼睛。 卧槽怎么回事…… 瞳孔慢慢转动,最初的惊吓过后,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掉在地上的是元宵。 其实,说“掉”并不准确,她的耳朵方才压根没听到重物落地的闷响,只是很轻的一声,元宵就全须全尾站在了她面前。 好…好身手。 惊魂未定之下,她在心中赞了一句。若林湘此刻意识清醒,只怕早暗暗骂了千百声这个吓了她一通的家伙傻逼。 “怎么了?”深呼口气,她问。 望着东家那张煞白的脸,元宵有些迟疑。但终究,他抬起了手,指一指林湘的胳膊,接着整张脸皱成一团,一副痛苦相,缺乏情绪起伏的五官霎时间生动起来。 这套表情他做得相当认真,认真到有种笨拙的不自然。林湘平静地看着,这几天和元宵相处的种种经历涌到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元宵哪里像个冷面酷哥江湖侠客,他身上那种木木愣愣又很认真的呆气简直快具现出了实体,活脱脱像某种大型家犬。 得亏那张还留了疤的脸很有欺骗性。 想了想他的一连串动作,再看看他状似内疚垂下的头颅,林湘摸了摸自己的依旧酸疼的手臂:“你是想说:害我手臂受了伤很过意不去?” 他的头垂得更低。 得,就为这个。 为了道个歉把她吓一跳还真是够厉害的。 “别想那么多,我就稍微有点点抬不起胳膊啦,难为你注意到了,放心,没多大事儿。” 元宵摇头,从身上掏出钱袋子,另一只手先捏出个十来,又比了个七。 林湘看明白了,这是要她扣工资。好家伙,就干两天活,一天一百个钱,要是找这借口一下子每天扣个叁十,那她还真是够黑的。 嘴角一抽,她摆摆手,没多和元宵就此事纠缠,“饼在那儿,你吃饭去吧。”说完,她直接就走。 元宵没伸手拦她,坐下闷声吃她的晚饭,不多久,短工在外头叫他,问他活干完没有,说该走了。 将剩下的食物叁两口咽下,元宵跟着众人一起离开了店铺。 时至黄昏,晚春的天气带一点燥热,走在路上,他摸了一下腰间揣着的荷包,里面装着东家结算的工钱,沉甸甸的。 待会儿可以去肉铺买一些骨头。想着那条总绕在他身边打转呜咽低鸣的消瘦黑犬,元宵浅浅地笑了,眼前浮现它雀跃摇尾的姿态。 几个短工在他前头一路走一路聊,说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元宵听她们提起这两天的雇主,个个夸赞不已。 “今晚的伙食还真不赖。”一个短工说,“别的不说,这梅菜放了荤油就是香,改明儿我也让我家那个做一回儿。” 其他人纷纷拆台,打趣说依她平日的吝啬样,怕是只肯让家里挑黄豆那么一丁点儿大的猪油和馅,哪里能做成今日馅饼的油滋滋口感。 平素,元宵对她们的闲聊并不在意,听过即忘,从不挂心,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思考。可今日,那些碎语流言并没有在脑海中消失,他竖起耳朵,但女工们的聊天重心很快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再不提这个雇主。 结了茧的指头在荷包上不自然摩挲了两下,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家店铺的方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染上一层迷茫不知所措的意味。 方才他吃到的饼里并没有梅菜,是肉馅的。 *抱歉,迟了一点。 这张改动很大 相当于重写,周二这天我几乎每次都是9:30到家,之后还要洗澡洗漱洗衣服,以后的周二估计都会晚更,哭唧唧。 (六)觅得一如意妻主 惜流芳内焕然一新、窗明几净,傍晚的夕阳斜照进屋内,没了那阵压抑阴潮的霉味,林湘觉得整个人舒服了许多。 等到把室内该补漆该修缮的家具搞搞,该扔掉的扔掉,这家书店就可以准备开张的事宜了——重新开一家书店。 没了旁人,林湘苍白的脸庞上就不大爱露笑影了,指尖拂过乌漆斑驳的桌面,她想:终生追寻着死去血亲残遗的轨迹,这就是那个“林湘”想要的生活。 哪怕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林湘也不大能搞明白,为何一个七岁便失去的父亲的人,会对她的生父抱有这样浓烈而炽热的情感,宁愿将一生都困死在父亲曾经的人生里。 连这种事都搞不懂,说不定,真是她本性凉薄。 嘴角向下撇了一下,林湘打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很多事情她不愿意多想,伤人害己,没多大意思。 提着已经空了的酸梅汤壶,另一手以指勾着中药提绳,林湘将店门关了。揉揉隐隐作痛的胳膊,她将圆肚铜壶还给了饭馆,慢腾腾走回了家,就着凉水吃了几块之前买来的糕点。 煎药用的砂锅搁在厨房里头。泡好了药材,她倒了水守在炭炉边看着。 自打穿书之来,她的药就没断过。 原主的身子骨不好,不然也不会因为掉进初春的池子中就去了。她穿来后,身体就更差了,大病一场掏空了这具身躯,最初那段日子,无论夜里将被子裹得多紧,她身上始终都是冷的。 半个月前,从林家搬出来一个人住在这间小院后,林湘开始学着自个儿给自个熬调养身体的药,虽然她性子惫懒,有一顿没一顿的,全凭自己心情如何,但人也精神了许多。 谁知道,不过是帮着搬箱子时出了点汗吹了点风,柳大夫就说她体虚受了凉,调养时的药方虽好,但不切她现下的病根,就给她新开了一张药子。 或许这辈子自己都离不开它了。喝着热热的苦汤,林湘苦中作乐地想,人每天要喝八杯水,早晚的药汤和叁餐一算,这下,她连烧热水的工夫都省了。 将炭炉里没烧完的红炭拢进火盆里,她把火盆端进了卧室,等室内升起一点暖意,她脱了衣衫,在火盆边给自己擦药油。 因为不爱运动,上辈子的林湘体型微胖,但这具身体却偏瘦了,手腕只细细的一条,伶仃见骨,原主又不爱出门见光,肌理在屋里闷得惨白。这样的人本好看不到哪去,可上天确实偏心,就算是病,原主的脸和身段也像雨打后的病海棠,一抬眼一低眉都写着萧索清丽。 若不是去世得早,估计有许多儿郎心悦这身好皮相。 林湘第一次在铜镜里看到这张脸时惊为天人,她是个实打实的颜狗,若不是顾及着林家那些照顾她的下人,都想来一场“奇迹湘湘”的古装换衣秀,好生欣赏一下,简直是小时候的梦想成真,终于有了个颜值爆表还任她打扮的娃娃(虽然是她自己)。 费力地给后肩揉上药油,林湘穿上衣服,瘫倒在床上,身子一滚把自己卷进在棉被里,一动也不想动。 明天不早起了,她是老板,她说了算! “饼凉掉了,我又煎了一下,口感可能比平时差些。” 又是日头高照,辛茗把碗和盛饼的盘子放在林湘面前。他没想到,林湘的早起只坚持了两天,为她做的饼早放凉了。 “哦。”林湘今天恹恹的,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动油腥,看了一眼桌上的饼子,实在没有吃的心思,她干脆要了个茶叶蛋。 正垂着眼,一点点给鸡蛋剥壳,林湘冷不丁听到有谁在她身边说话:“我能坐在这儿吗?” 林湘抬起头,说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年纪看着和小哥差不多大。男孩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衫,一头长发编成轻巧的花样,簪上点点绒花。他望着林湘,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羞涩又期盼的光彩。 “哦,好。”林湘有点惊讶。这里的人都起得早,现在已经日上叁竿了,她几乎没见过这个点儿才来吃饭的孩子。 “要点些什么?”男孩坐下后,小哥走了过来,语气听着不大开心,林湘还没听过他用这种态度招待食客。他今天吃炮仗了?剥着蛋壳,她转眼打量小哥。 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却没有在意这种慢待,弯了弯嘴角,他笑得很甜,轻声细语:“和这位姐姐一样就好。” 不一会儿,小哥就冷着脸端上了食物,男孩小口小口的吃着饼,微鼓的腮帮显出一种可爱的朝气。 林湘已经想起来了,她之前见过这个男孩。 还真是缘分。 “只吃一个饼,够吗?”她问男孩。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在长身体,一个饼估计吃不饱。而她今天刚巧没什么胃口,那个酥油饼动都没动,打包也不方便,她不欲浪费,倒不如给了别人。 男孩一愣,羞涩地抿唇,白净的面孔渐渐红了,他小声道:“我食量不大的。” 林湘有点尴尬。她不太会和陌生人聊天,现在已经在后悔了。将心比心,上辈子她也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吃得多。她刚刚的发言有点像拐弯抹角的骂人。 她如坐针毡,只好加快了喝汤速度,决定赶紧闪人。 “倒是姐姐,每次只吃一个饼,会不会不够?”不一会儿,徐语问她,眼神关切,声线如蜜,听得林湘直起鸡皮疙瘩。她对“姐姐”这种称呼向来接受无能,上辈子她妹每次这么叫她,都是找她要钱的前奏。每次听到,支付宝少则几百多则上千。 和这个健谈的男孩嗯嗯啊啊聊了一会儿,林湘喝完了汤,去找辛家小哥结帐。 对方似乎依然不大高兴,圆圆的猫眼半阖着,脸微偏过去,她给钱的时候也只是伸手,就是不正眼瞧她。林湘懒得深究,对这个总是气呼呼的小哥,她虽然不讨厌,却也喜欢不到哪儿去,毕竟,谁愿意贴着一个总对你说话带刺儿的人嘘寒问暖,她丫的又不是抖M。 那女人捏着那张一口没动的油酥饼走了,一口没动,还要送人。 待林湘走了,辛茗步至男孩面前,抬手敲了一下对方的脑袋,带着半分未消的怒意和九分的恨铁不成钢:“怎么样?就为了和她说两句话,鞋样子也不买了来吃饭,值吗?” 辛茗还没从林湘推让那张饼子一口不愿吃的气愤中走出来,他真不明白,嘴巴挑剔成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嫁的? 不像气冲冲的好友,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徐语心中一朵朵绽开喜悦的小花,顾忌周围其他食客,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当然值。阿茗,你要是生在我家,你就知道了。” “她长得这么俊,家里有钱,人又和善,既没有娶夫,也没有长辈需要我伺候,”这些不该由待嫁儿郎道出的话,徐语只敢悄悄说给辛茗听,“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不想嫁给她?” 辛茗无话可讲了,他知道徐语说得有理。像他们这种人,一辈子求的,除了一个好妻主,还能是什么呢。可是,他也清楚,那女人不是徐语能抓得住的。 没错,正如徐语说的,她的脾性好,家境的富裕单从衣着和挑食的毛病就能窥知一二,连相貌也出挑至极,这样的妻主附近哪个儿郎不欲嫁?可人家凭什么看上他们这些白身? 一个是天上的月亮,是帝京达官贵人才能出入的气派食坊,而另一个呢,只是地上的草芥,是街头巷尾最常见不过的食摊。 世上哪有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旁观者清,辛茗看得真切,林湘那女子并不在意在她面前努力表现的徐语,和他交流时的态度敷衍得紧,就像她不在意那个放凉后又煎了一次的酥饼一样,只是火候过了,她却宁愿给了别人也不肯吃。 徐语只是急病乱投医,太想给自己找个好的归宿了,所以,哪怕希望渺茫,他也宁愿孤注一掷。 “钱你还是留着买鞋样吧,一顿饭我还是请的起的。”辛茗将之前小语付给他的饭钱又尽数归还。 作为朋友,小语觉得争一把,他表态不支持可以,总不能扯后腿断他的希望。 “谢谢阿茗!”徐语笑嘻嘻接了,和他小声咬耳朵,“等我的好事成了,我再好好感谢我的好冰人。”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少没正经。”辛茗一把推开他,又给他拿来些一些吃食,这才开始收拾林湘的碗筷。 让徐语放弃这种话太残忍,他说不出。 “阿茗,你父亲是不是又病了?” “嗯,老毛病了,一换季父亲就要咳两天,已经喝了药,我让他留在家里照顾笑笑。” “那就好。”没了林湘在场,徐语不再小口吞咽,叁两下利索地解决了早点,他擦了擦嘴,道:“快收摊了吧,我帮你把东西弄回去。” 二人把桌椅杂物都收回推车上,辛茗套上拉车的带子,拖着它慢慢往前走,徐语则跟在他身边闲聊。 “你怎么样?有想嫁的人吗?”路上徐语问他。 “再说吧。”辛茗含混过去。 觅得一如意妻主。这个念头他小时候想过,前两年母亲撒手人寰时想过,现在却不在意了。 上有多病的父亲,下有稚龄的小弟,他们离不开辛茗,辛茗也不愿离开他们。 他一走,这个家就散了。 但这些话太惊世骇俗,哪怕是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辛茗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你总这样不开窍。”徐语撇撇嘴,关心地絮絮叨叨:“阿茗,你就小我两个月,十五岁生辰也近了,别总惦记着这个早点摊,该去问问你父亲,让他帮你操心这件事了。我们大了,找一个好妻主依靠比什么都要紧,一直拖下去不好。” 闻言,辛茗前行的步子慢了下来,望着徐语,汗津津的额发藏起一双微竖的眉,眉下那对眼睛仿佛也被水洗过,瞳仁又黑又透亮,将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劲儿彰显得淋漓尽致。 “你信不信?不用找人依靠,就凭我和父亲两个人撑着早点铺,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我知道,早点铺的生意是不错,可你们存下钱了吗?你父亲的病是个无底窟窿,你一个人是填不满的,万一将来——”徐语只当他赌气还没想通,继续劝他。 “徐语!”辛茗瞪了他一眼。 “好,我不说了。”徐语自知失言,忙给他赔不是:“累了吧?我替你拉一会儿?” “不用。”哼了一声,辛茗握实了车把,拉着车走得飞快,额前的碎发被风带起,布鞋踏在地上的每一声都异常坚定。 就像他能拉着车一路走回家一样,他也能拉扯着这个家,把每个人都照顾好。 少年如此笃信着,就像笃信明天太阳的升起。 *话说,也没有几个人和我说一说对现在的剧情观感怎么样诶。单机写文真的很无聊,想收到评论。 (七)春阳集 借着腰酸背痛的劲儿,林湘在家里痛痛快快摸了两天鱼。 第叁天日上叁竿,她从被窝里爬起来。前院书箱遍地,几乎无处落脚,胳膊条件反射酸起来,林湘默默移开眼,决定先不管它。 准备开书店需要做的事情很多,而这一个……容她先逃避一会儿好了。 除了手机上的开罗游戏,林湘并没有任何开店的经验,不懂就去学,比狗还狗的狗比上司在强迫她一个专业画纸片人一百年的小美工去学国画的风格时如此说道。 话糙理不糙。林湘给自己打打气,戴上了专业打工人的面具,一边和寻书一起找人修缮装潢店面,一边抽出空闲,将帝京的书店一家家地逛过去,尽力做市场调研。 有道是同行是冤家,偷师这种事,她不大好意思让别家老板知道,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扮成买书的顾客,将书店转了又转,磨磨蹭蹭地挑两本比较感兴趣的,中途偷偷记下别家的布置陈设、书籍分区,以及顾客买书的偏好和最后的成交价格。 这是一项比较考验记忆力的活儿,还好,林湘的脑瓜子还够用。 当然,书籍的保养防潮、进货渠道,乃至店面的装修等等,内中的某些门道还是需要她亲自去问。 到了这个时候,她就会说明自己的身份,做足不耻下问的小辈姿态,她的长相是那种不带攻击性的美,年纪又轻,问话时的语气再诚恳些,大部分店主都很乐意为她解答疑惑,但也免不了碰一鼻子灰的情况。 白天出门调查市场、夜里回家在原主爹爹的牌位前讲几句进度,或得意或沮丧地诉说这一天的经历,这样的日子林湘过了小半月,然后,遇上了一件大事。 已知,这是一个小说世界。虽然林湘无意掺合进去,离开了故事的主场林家,但是,这里还是一个小说世界。 作为np小说,这本书男主自然多多益善,帝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撞见某个男主的几率也是有的。 这天,林湘照例去一家还没参观过的书店做调研,正在心里比较着这家店与他家的异同之处,权衡自己的开店选择时,冷不丁视野内拖过一尾月白的衣摆。 林湘不大识货,只能从极佳的垂感和行步间缎面受光处显出的暗银缠枝花作出判断——这布料估计不便宜。 这倒是件稀奇事。秀眉一挑,她心里暗奇:难得见高门的公子郎君抛头露面的。 探店的脚步一顿,她不再往前。 这里是女尊社会,虽说大街上四处可见男人走动不假,但多半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真正有身份的男子,轻易不能见得。为了不冒犯到人,她还是躲远点好。 正想着该往哪儿回避,那片月白忽而转过木质的立架,蹁跹朝她步来。林湘低眉,退了一步,脊背贴靠在书架上。 那公子越走越近,她即使低了头,也能瞥见那男子织锦穿金的下裳和坠在腰间叮咚轻鸣的环佩。他的仪态很好,一步一步,春衣扬起的弧度小而规律,脚步又轻盈极了,鞋履踏在木质地板上时几乎听不见响,让人一看便知这个儿郎的端庄与矜持。 一小厮打扮的少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家闺秀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林湘有些感慨。 上一辈子看87版《红楼梦》时,她曾哀叹现代社会怕再养不出金陵十二钗那种古典美人,没想到,这一世却亲眼见了一个。 公子和她擦肩而过后,她才抬起眼,望着那道背影,思考着将其画成画后的风华。 一遇上美人,她总有留于纸上的冲动。这类画她给元宵画过,也给小哥和他父亲画过,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她都想让它们长长久久保存在画里。 画这位必须得用国画的颜料与笔法,像她上辈子见过的仕女图一样。这公子现在从书架上取书的姿态就很好:面向玄黑的书架,身着月白流金的衣袍,头上戴着一顶遮面用的斗笠,覆面的白纱将他的侧颜勾出模糊而优美的线条,全身只剩拿着书册的苍白手指暴露在外。 这个构图很完美。她想。 眼看这位将书又放回架上,她也忙收回目光,把游散的遐思按在心里。 这人的气质,总觉得有些眼熟。她若有所思。 没等林湘想起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被伙计通知有高门公子到来而特意跑来控场的书斋老板和对方搭上了话。 “你们这儿可有新印的《春阳集》?”那公子问,声音清和舒缓,气息却有些发虚,仿佛久病之人。 《春阳集》。 听到这几个字眼,林湘忍不住又朝这位公子的方向看了过去。 气质文雅、身形孱弱、出身高贵,还知道《春阳集》,这这这莫非是男主之一的尚黎光? 林湘激动万分。 《凤游异世》是她出车祸不久前看的,因此,林湘对这本书的印象还很清晰,坦白来说,这本书的主要角色塑造得都很不错,她没有一个讨厌,尚黎光就是其中之一—— 尚黎光出身名门,母家世代清流雅望,因为生来体弱多病,母亲便不拘着他学闺阁儿郎的技艺和取悦妻主的手段,而是任他自由生长。 他翻遍家中藏书,学韬略、赋诗词,天资卓越,智谋超群,若论起经史子集、治国之策,就连家中读书取仕的姊妹也比不得他。 然而,这世道对男子多轻贱,认为他们除了助女人怀孕、在房事上取悦女人外别无他用,他母亲便时常替他感叹:若托为女儿身,阿黎必可名留青史、功盖一世,可惜,可惜。 可怜生为男儿郎。家里的长者和平辈皆那么看他。只有尚黎光不肯认命,他固执地认为——即便身为男儿,他也能在这世道中搏出一边天来。 因此,在觉察女主身负皇家血脉后,他便当机立断,选择与女主合作,凭借自身的智谋与眼见,屡献谏言,为女主林沅执掌皇权出了不少的力。林沅称帝后,他亦不贪恋情爱,未入后宫,反而以手握重权的男官之姿辅佐在侧。 林湘虽然没什么远大志向,但是,她对这种心存鸿鹄之志、甘愿逆时代而行的大佬打心眼里敬佩。 “《春阳集》?”书店老板一愣,“不知这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几个无名小卒游春行乐所结的诗集罢了,不是什么重要之物。”尚黎光微微摇首。他将情绪掩饰得太好,若不是看书时的上帝视角,林湘很难相信,他此刻居然是失落的。 “劳烦先生亲自过问此事,奴不多打扰了,告辞。”周全做足礼数,他转身欲走。 “等一下!” 看了好半天戏的林湘按耐不住了,忙伸出尔康手阻止,她有些激动,连眸光也跟着明明闪闪: “公子若是想找此书,可往闲文斋一趟。前日我去闲文斋买书之时,曾见过那本诗集。” 身为一个开篇即死的工具人,没想到她还能给自己加戏,真刺激。好吧,开玩笑的,林湘只是不忍心让对方一次次失落而回,这种边边角角的小剧情,修改掉也没什么吧? 古时的文人去哪儿玩都要吟诗写文,那群高门小姐也是。早春时节,一群贵族小姐呼啦啦跑去附近的山上游春行乐,宴上结了一本《春阳集》,哪怕都是些为赋新词的俗句,也耗资去刻印刊售。 尚黎光的一位姐姐宴上吃醉了酒,把弟弟在家时闲赋的一首诗念了两句,众人叫好之际,她不想占功,又怕毁了弟弟的闺誉,只推说是一落魄文人所作。结诗集时,这首诗也跟着刊印了出来。 林湘看书时见尚黎光对林沅提过,得知此事后,他找了许多家书店,失落了一次又一次,才买下一册被放进书堆里无人问津的诗集。翻到他写的那一首时,喜悦感和不满足同时裹挟了他。喜悦于他的诗作能被世人看到,不满足于只能借他人的名字将诗句流传。 他要让时人、让史书、让后世都记住他。 任谁也想不到,尚黎光端庄矜贵、羸弱知礼,堪称高门公子典范的皮囊下,却有着最出格、最离经叛道的思想。 小说这一段的氛围渲染得很到位,文字也好,所以林湘到现在还记得尚黎光和《春阳集》的故事。 斗笠微微晃动,尚黎光看向突然出声提醒他的姑娘。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看打扮还没行过簪礼,身上的衣料虽好,剪裁却是不时兴的旧款式,打扮也很简单,一头长发只随意地在右耳边编成粗辫,尾端系了一条墨绿短巾。 他家叁姐惯爱结交天下名士,若宴饮时有这样一位外表疏放不羁的女郎在,回来定会和他提及。 她不是去游春的小姐之一。 判明了她的身份,尚黎光放下了心,缓缓问:“女君知道这本诗集?” “嗯,家里有一本,看了一点点。”林湘点头。 “那,女君是否有喜欢的诗作呢?”仍是平静的语调。但隔着一层白纱,林湘仿佛感受到了他期盼又灼热的目光。她知道,对方渴望得到她的肯定。 “我对诗词一窍不通的。”咳了一声,林湘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攥起来,瞄了尚黎光一眼,她本想把对方的诗背出一句让他开心一下,但越紧张大脑越空无一物,林湘又不爱撒谎,索性只憋出两个字来,“抱歉。” 耳边似乎飘来一声叹息。 林湘一下僵在了原地。这叹声实在太轻,近乎无礼地直视对方斗笠后的模糊容颜,她试图弄清那叹息声是出自她的臆想,还是真的真实存在。可白雾一样的薄纱似乎让情绪也跟着影影卓卓起来,她半点辨不出对方此时的喜怒。 尚黎光这样骄傲自矜其才的人,在听到自己的诗作被人看过就忘后,该是什么心情? “女君不必道歉,是奴逾距了,一本不打紧的诗集而已,奴不该问女君这些边角小事。” 虚悬的声线甚至还坚实了一些。 等下次见面,我肯定会告诉你答案。林湘本想保证一番,话至喉头,看着这位端庄文雅、有礼有度的高门公子,那些个保证又尽数咽了回去。 哪来那么多下次,萍水之逢,能遇见这一次,已是有缘。 尚黎光冷静地和面前的姑娘道别,步履如常走出书店,上了自家的马车。取下锥帽,他阖目休息了一会儿,突然捂住嘴,重重地咳了起来。 他咳得那样用力,那样不顾仪态,连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连同自小压抑不得发的心情全都呕吐出来。 小厮余音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倒出来喂给他几颗,轻拍他的脊背,直到尚黎光坐直了身子,平息了咳嗽,用手绢拭了秽物和唾液,再漱过了口,余音才敢小心翼翼地劝: “公子,我们回家罢?” “不,”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尚黎光又变回那个世家公子的标杆,只有咳得发哑的嗓音还残有一星方才的狼狈。 “让车夫去闲文斋。”他说。 *书店的事情我瞎编了不少。事实上,古代的书籍很贵,寻常人家想看书都是手抄,参考《送东阳马生序》。这是架空文,我把古代的繁荣度调高了,就当这世界造纸术印刷术十分发达吧。 又,这章修改较少,本来的内容我就很满意。只在尚黎光的态度上调正了些,更贴他的性格。 (八)旷野之风 从书店里出来,林湘郁郁不乐。 尚黎光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唤起了她过去的种种回忆。 虽然称不得拙口拙舌,但林湘生性不爱说谎,某些时刻坦诚得过分,为此没少搞僵气氛。林湘不是没想过改变过,可她拢共就这些棱角,若都磨圆了,她还是她吗? 坦诚的言论伤人害己,但沉默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行得通,就像今天。 尚黎光其实不亏的,就算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至少,她也因为这场对话受到了伤害,没人落到了好。林湘自暴自弃地想,要制造一个所有人都受伤的世界,对她来说未免也太简单。 努力牵起嘴角,林湘闷着头往前走,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但没一个人与她同路,亦没一个人与她相干。林湘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庞,最后停在一对买糖瓜的母女身上。 那女孩不过才五岁,身上穿着淡黄的衣裳,胖胖的手指依恋的拽着母亲的衣角,天真圆润的小脸笑得灿烂,甚至有口水留下来。 糖…… 她顺着女孩渴慕的眼神看去。 不是粘稠的胶状物,这家店的麦芽糖被切成了适合入口的小方块,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林湘丢进嘴里一颗,甜丝丝的滋味沁进心里,怪不得那孩子爱吃。 这糖的甜度刚好,不像过年时父母为她准备的散称巧克力。代可可脂的味道甜到发腻,林湘七八岁嗜甜的时候特别喜欢,吵闹着要买,结果十七八、二十岁了,每次回家,她屋里备着的零食还是这个。 她很少去想父母,因为很多念头一开,就再也收不住了,倒不如从根源就杜绝掉。可既然已经想起了,她就只能继续,直到自己陷进件件泛黄的往事里。 “林湘姐!”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林湘才回过神,惊觉自身居然不知不觉走岔了道儿,站在了一条从没来过的旧胡同口前。 叫住她的人是徐语,他从胡同的另一头跑过来,有些局促地在她面前站定。 最近吃早点时,林湘总能遇见他,徐语是个很健谈的男孩,总喜欢和她搭话,有时又莫名的害羞,挺可爱一少年。 “小语,”熟人的出现让林湘勉强打起精神,“你在这里是?” “碰巧。”徐语视线游移。 他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就住在附近。这里的房子比林湘姐住的地方差太多了,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点也不漂亮。方才他太冲动了,一心只剩突然见她的喜悦,把周遭的环境全然忘了。徐语分外懊恼。 “哦,”林湘点点头。她只是随口找个话题问问,并非想打听或者了解什么,再加上情绪并未大好,因此,林湘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言辞吞吐,她将手里装糖的纸包抖开,往徐语身边递,客气道:“你吃甜吗?我刚买了麦芽糖,要不要来点儿?” 徐语不好、也不想拂她的心意,偷偷用下裙擦了擦手,余光偷瞄着林湘,他用两指捏了一块,腼腆地送进嘴里,忐忑观察她的反应。 他的个子比林湘姐要矮上一头,含着麦芽糖,徐略微语仰脸,晕晕乎乎凝望林湘近在眼前的眉目。她的嘴角微微翘着,脸颊的酒窝是单个的,只在左边有浅浅的一点,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此刻微微垂睫,徐语从瞳仁里发现了自己。 小小的一个,就倒影在她的眼湖。 糖块渐渐被唾液煨化了,他只觉得连她望过来的目光也是甜味的,简直能拉出丝儿来,从舌尖甜进心里。 “借过。”清澈干净的少年音连同熟悉的小车一起出现,林湘姐寻声看了过去,瞳孔里那个属于他的倒影消失了。 徐语有些失落。 “小哥,叔。” 这厢,林湘却没这些细腻的心思,礼貌地和早点摊老板打了招呼,她揪住徐语的衣袖,拽着这个好像在发呆的少年往路边挪了挪,口中寒暄:“你们这么早就出晚摊啊。” “夏天快到了,现在日头长些,这个点儿正好的。”方兴岱含笑看了眼兀自神思恍惚春心萌动的徐语,道:“我和阿茗先走了,你们聊。” “等一下,小哥。”秉持着见者有份的原则,林湘将纸包往闻声放慢前进速度的少年眼前一送,问:“你吃糖不?” 叫住他就为这个?慢下步子、准备卸力放车的辛茗握紧了车把,心中有些为小语鸣不平。这家伙到底懂不懂与儿郎相处的分寸?还是她以为所有人都像小语这个动了心的傻瓜一样,请吃点糖就能搞定吗? 视线顺着递到眼前的纸包上移,辛茗近乎审视地打量对方蠢兮兮的长相,意外发现,这个平素眉眼舒展的女人,今天似乎笑得没什么精神。 她怎么了? 抿了一下嘴唇,辛茗别过了眼不再看她,并未开口指出对方的失礼。毕竟,若出言点透了,这家伙肯定会连小语也一起屏除在外。“我不吃甜,你给徐语吧,他爱吃。” 少年抛下这句话,腰臂使力,将车拉得更快了,这里的道路并未铺设青石,车轮一加速,哗啦啦扬起一地的土。 喂,她的糖! 林湘手疾眼快把手一收,护住纸包里的麦芽糖。 真是的,她客客气气的请对方吃糖,哪里惹到他了?成天跟吃炸药似的,她赌这小孩绝对没什么朋友。 经历了一连串插曲,林湘低沉的心绪变好了许多,回到家里,对着原主她爹的牌位絮叨完今天的遭遇,林湘咬着毛笔,一项项认真检查自己的工作清单。 开店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已经问清了,连进货的书局也已找好,市场调研基本进入尾声。 去附近的学堂和书院探听情报、找木匠新漆内设,改修店面、趁着艳阳天在内院晒书分类、联系书局订要售卖的新书……这些日子林湘和寻书两人忙得脚不沾地,银钱也流水般花出去。 还剩下……借着烛光,她的指尖在没被划去的任务上点了一点。 还需要换一块新招牌。 旧的那块林湘并不想留。说实话,她早看那东西碍眼,一来,这几个显得意义不明、不知所谓,二来,“惜流芳”这叁个字,当初写下它的林携玉,哪里做到了呢?她辜负了别人的芳华,在腻味了以后。 这里的书店取名多以“斋”和“坊”结尾,个个典雅大方,林湘没什么取名的天赋,抓耳挠腮半天,她决定简明扼要一点,取精华去糟粕,只保留“惜流芳”中的一个“惜”字,将自己的书店定名为“惜时书舍”。 虽然毫无新意,但对林湘而言已经很好。若不是顾忌这世上还有同为穿越者的女主林沅在,不欲和对方认亲,中途林湘甚至想自暴自弃,干脆叫“新华书店”得了。 取好了名字,找谁来写又是一个问题。原主的毛笔字端正清秀,却也仅是如此。林湘坚信,一家书店的招牌必须要能镇场子,至少要让顾客能觉得“这果然是家书店”。 她试着去求附近书院的教书先生帮忙,肉和酒提过去,还没商量价钱,人家就大爷似的摇头,说她太俗,字只为知己者写。 俗一点有什么不好?林湘不太理解对方的清高,只好将酒肉带回家自己吃了。 最后,实在没辙,她想到了柳大夫。 柳大夫写得一笔好字,从他亲书的药方就能看出,他不止没有医生们的通病,而且一手字还出奇地赏心悦目。林湘不了解书法,但她觉得,能达到柳大夫这种水平就足够了,也不必求太好。 这天日至黄昏,估量着柳大夫应该坐完了诊,她拉着寻书一起,忐忑着进药铺和对方说了此事。 “可以。林老板想题什么字?” “惜时书舍!”得到了对方的肯定回复,林湘喜不自胜,立刻领着柳大夫去了她的书店,那里已经铺好了纸笔,只等一个写字人。 柳砚青在书案前坐定,看着眼前的纸笔,心潮微伏。 说来,他此前从未替人题过笔墨。十六岁前,他孤身一人,离群索居、远离尘寰,无人求字;十六岁后,他回到帝京,声名显赫却与文才无干,亦无人求字;如今二十有七,医馆开了快五年,终于有一个林湘莽撞求上门来。 但他不讨厌这种莽撞。 婉拒了对方为他磨墨的好意,柳砚青颠颠墨条的重量,再对着光观察两眼它的成色,心中已经对它的好坏质地有了八分准。 在砚中添了水,柳砚青将墨条垂直搁在砚台上研磨。拿什么笔、用什么纸,都影响磨墨时的轻重、快慢、水量,个中种种机巧实难与外人道明,他习惯了亲力亲为。 准备就绪,润湿笔锋,悬腕落纸,一气呵成。 因为是为他人题招牌,柳砚青特意更换了字体、收敛了笔意,写出来的成效尚可,古拙大气,藏锋于内,笔法和结构都挑不出大错。 放下狼毫,他抬眼看求字的姑娘,淡淡询问:“这张如何?” 不能更好了。只要把这字往她门前一挂,活脱脱一个百年老字号。 林湘看看字又看看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柳大夫的样貌只是平平,通身的气质却极出众,尤其是提笔写字之际,他给人的感觉和问诊时又不太一样,同样的专注认真,却又带了点儿,呃,超然,对,超然物外,就像被无形的薄雾包裹,倏然离这世界远了一层,连嘴边常噙着的微笑都淡了。 林湘有些技痒,想用画笔将方才那一瞬回溯,却又清楚自己绝对抓不住那种玄妙的神韵。 摹形易,绘神难。自古如此。 “这几个字写得超好看!柳大夫你绝能靠卖字帖赚钱!”实在激动,林湘便使劲儿去夸他,还不忘替他征求寻书的意见:“对吧?寻书,柳大夫这笔字是不是特别好?” 并不识几个字的寻书肯定地点头,就算看字如看符,她也觉得纸上勾勒的线条是美的,“很好。”她说。 闻言,林湘回给柳砚青一个“你看,大家都喜欢”的眼神,又问:“柳大夫,这张书法你要不要留着?等工匠留好样之后,我将它装裱好了再还给你怎么样?” 吹捧柳砚青没少听,但纯粹又真炽的赞美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你留着吧。”他又勾起嘴角,眼尾漾出浅浅的笑纹,方才的疏离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亲和友善。 “权当作是我送给你的开业贺礼。”他说。 这贺礼太大了,林湘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合适的回礼。见外头天色渐渐黑了,她决定索性请对方吃顿好的。 “忙昏了头,居然在饭点儿把你拉过来了,”目露歉意,她询问:“不若我请客,柳大夫,咱们几个一起去吃一顿?” 身为大吃货国的一员,哪怕不爱社交,林湘也深谙求人吃一顿、道歉吃一顿、套近乎吃一顿、感谢吃一顿、告别再吃一顿的“饭局文化”。 反正遇事不决,请对方吃饭准不会错。 愈想愈觉得这个回礼甚妙,她殷勤问:“我初来乍到,对这一片还不太熟悉,柳大夫你有推荐的馆子或者酒楼吗?你爱吃哪里的菜肴?平时是喜欢清淡还是辛辣?” “随意,你和寻书姑娘决定就好,我不挑食。”柳砚青没有推拒,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他很少拒绝旁人。 随便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做的一道菜了,这世界又没有一种名叫“随便”雪糕,机智如林湘,选择把选择权丢给旁人,“那我去找你家那两个药工来,问一下他们爱吃什么。” 为了避免柳大夫被人说嫌话,林湘当然不能只请他一个。两女叁男四个人在食坊大快朵颐一番,出来时,弯月已经爬上了东天。 街道上点着的灯笼不多,商铺基本到了关门的时间,幸而月色还算清明。寻书她家离得远,早早便先走了。 得知柳大夫身是独居,和两个年近五十的药工并不同路,又见天色已晚,林湘便陪着他同行,反正顺路,不浪费时间。 柳大夫提着一盏灯走在前头——这灯是他先前从药铺里带过来的,林湘刻意落后了他几步,保持一段距离,不让外人看出他们是同行。只借着灯笼照出的暖黄光亮,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 莲花纹样的提灯破开夜间的薄雾,一路上,她和柳大夫都没说话,夜风徐徐地吹着,弦月下万籁俱静,只剩草丛中起伏的虫鸣与鞋底和青石板相碰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了,听着不属于自己的徐徐脚步声,解决一件大事的林湘起了玩兴,幼稚地改变了自己迈步的频率与速度,试图和柳砚青的保持一致,隐藏住自己的脚步声。 如果她手上拿着的是江湖人士的剧本,那此刻,她应该屏住呼吸,隐藏脚步,悄悄地靠近任务目标,接着按e刺杀,最后千里不留行,远遁他处。 想想就酷。日哦,为什么她不会武功。 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现实,林湘心里那点刺客梦幻灭了,踢飞一颗挡路的小石子,二人的脚步声又从重迭变回紊乱。 她是厌倦了,还是单纯的跟不上呢。察觉身后的脚步声渐乱,柳砚青下意识分析起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湘的家世、性格、年岁,下意识的小动作、面上常挂着的表情、近期去过的场所、吃晚饭时的喜恶、初夏习习的晚风、月夜虫鸟的低鸣……关于小姑娘的所有信息在脑中如织网交错排列,剔除了错误的推论、摈弃掉不可能的结果,柳砚青想了很多很多,却依旧猜不透对方为何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她的幼稚游戏。 林湘这个姑娘,太容易被读懂,又太不容易被读懂了。 她是一道看似有解的谜题。 这样很好,柳砚青心道,看透一个人是无趣的。他已经不需要再抽丝剥茧、洞隐烛微,彻底掌握另一个人的思维模式与行事作风。 生活需要一点变数,如同平静的旷野,偶尔也需要一阵清风。 *按e刺杀,e是电脑上的E键,玩pc游戏常用的一个快捷键,用来进行某项游戏指令。这里是湘湘又犯二了。 前天某位小可爱问换招牌这个剧情能不能调后的时候,我思考了一通,然后惊讶地发现,哇塞这个我当时随便想到的情节居然对文章有那么深刻的影响!不换招牌,亲眼见柳大夫写字湘湘就不会画画,更不会有见画、回林家、见林沅以及之后发生的种种。 所以说不列大纲居然还有好处(bushi)。 (九)向前 因着题字的关系,林湘和柳大夫的关系走近了些许,偶尔会和对方聊两句目前的进度。 她不是个多爱交际的人,就算是同在一条街的近邻,除了相遇时的寒暄,她也几乎没有主动走动过,这下人脉关系到迎来了一次飞跃,和柳大夫成了点头之交。 是真的点头之交。 柳大夫的药铺在书店的左侧,每日晨时,林湘从家往书店走的时候,都会自此经过。药铺的大门总是开得敞亮,柳大夫就在正堂帮人坐而问诊,从外面一眼就能望见。 她冲对方抬手、点头、微笑当做每日问候,对方也温和地回。 不须说话,这种浅淡如水的交情对林湘而言刚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 待到匠人把招牌做好的那日,时令将近夏至。 夏天来得悄无声息。 林湘和寻书并肩站在一起,看工人把旧招牌换下去,再将簇新的乌木招牌摆好。 为了配上柳大夫的一笔好字,她咬牙花了大价钱,定下匠人那儿最好的木料,择了一种简约又雅致的牌匾纹样,力求最大限度地给题字点缀添彩。 招牌出来的效果也的确对得起她花出去的银两,阳光下,乌木招牌显出古朴而光泽的质感,澄金的文字铁画银钩,完美复刻了柳大夫的楷书。 “林湘姐,书舍要开业了吗?”寻书问她。 “嗯。”林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力地点头。两个多月来,她为书店的事奔前走后,忙得焦头烂额,如今招牌换了新的,开店的准备工作也进入了尾声,她像是见证了自己的一个孩子慢慢成型,最后呱呱坠地;又像是登高千米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心里被喜悦和成就感填得满满当当。 ——这是她自己的书店。 从里到外,连一籍书册的收纳、一盆绿植的摆放,都是由她和寻书两个人操办的。 “柳大夫!”工人甫一将牌匾在门楣上安置好,林湘就冲进了书店,径直跑到正在问诊的柳砚青面前,她激动得连话也没说全,语无伦次用手比划:“你的招牌!” 柳砚青闻声看她,少女水润润一双眼眸此刻神采飞扬,她热切地望着自己,语气轻快极了,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浮上一层粉意。 小姑娘的情绪毫不私藏,这样外显而丰盈地全示给他看。耐心听她颠叁倒四讲完招牌送来的全过程,柳砚青明了,她是真挚地希望能将快乐分享给他,也同样真挚地希望他能满意她对题字的处理。 分神听着她的说话声,柳砚青写药方的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他要快些把眼前问诊的病人送走——在林湘意识到自己打扰了他的工作之前。 她现在的情绪太激动了,待会儿若她冷静下来,如果看见自己还在诊治病人,又要在心里后悔自责,觉得搅扰了他。 今天是林湘的好日子,她应该多开心一会儿。 “林湘姐,到时间放爆竹了。”正和柳大夫聊得起兴,寻书从药店外走进来寻她。 按照这里的习俗,做生意的人但凡换匾,总要点一串百响鞭炮,除旧迎新、沾沾喜气。林湘当然不能缺席这种场合,辞别了柳砚青,她拉着寻书出门放炮了。 两人站在书店门口,寻书手握竹竿,而林湘负责用火折子点燃引线。鞭炮噼里啪啦在半空炸开了花,竿头坠着的鞭炮一响接连一响震在耳膜,热闹极了,就是碎片总是呲到她身上,打得人有点疼。 喜洋洋和同样被碎片呲到的寻书対笑,她想,这真是甜蜜的苦恼。 “老板生意兴隆!” “财源广进!” 鞭炮放完以后,负责装牌匾的两个小工凑过来,一句接一句的吉利话。邻近的店家也纷纷过来询问她开业的时间,夸赞书舍布置得精巧雅致、新换的招牌也大气漂亮。 林湘平时很少和不熟悉的人多聊,可今日,天上的太阳出得那样好,无垠的苍穹蓝得那样透,她站在自家的店面前,新换了招牌准备开业,耳边听着都又是众人友善的祝福。于是,踩在一地的爆竹碎屑上,她笑得露出牙齿,一句接一句感谢其他人的关怀和祝愿,只觉得整颗心像飘在天上乱晃的云朵,轻盈盈的快乐。 从早春到夏季,她来到这世界将近五月。 春天的杏花开谢,夏日的草木疯长,一切都在向前。 *这张过去我写的超满意,所以基本没改动,甚至连篇幅长短也没做调整,整整一章的喜悦分享给你。 现在想想,这是截止到旧版结束,湘湘最快乐的时候了。说得这里又想骂一句林沅,你好狗啊,害得我家湘湘另一种层面的牵肠挂肚郁郁寡欢。哼。 (十)广告 晚饭是在寻书家中吃的。 老旧的八仙桌上又被摆得满满当当,水陆杂陈。林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单看屋内各项陈设就知晓,寻书家说不上富裕,这样一桌子菜,他们兴许只在年节时才会去做,而她来了两次,每一次,寻书的父母都这样隆重地招待她。 林湘知道,他们是感激她替寻书除了奴籍。但这件事对她而言本就是举手之劳,远不值得被如此感谢。 捏着木筷,林湘无奈推拒着寻书母亲的频频劝酒。“婶子,真不用了,我酒量很差的,醉了不好回家。” “娘,别劝了,林湘姐她的确很少喝酒。”寻书也在一旁帮她搭腔。 “那就来一杯,一杯就好,一点点酒不碍事的。”寻书的母亲以一种不容推拒的客气态度为她满斟酒液,接着扬杯,放低了杯口和林湘碰杯,“老刘头酿的酒滋味最足,我特意等了半个时辰才买到,您尝尝,好东西!”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这个刚过四十寿辰的劳动妇女脸上跳动,映着她整齐鬓发里的花白发丝和饱经风霜的面皮,林湘不忍去看这个性格豪爽的长辈冲她小心陪笑的模样,低下了头,她举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顺着喉咙滚进胃里。 她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酒过叁巡,寻书的母亲也红了脸,手开始发抖,却还是殷勤地给她布菜,“四丫头打小就一根筋,性子直得很,当初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唉,还好遇到了小姐您这样的好心人,肯护着她,还让我们一家能团聚。来,小姐,您多吃菜,以后还仰仗着您多照应四丫头。” “婶子千万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是寻书一直在照顾我才对。”她认真地回。 不是客气话,林湘是真心这样以为。 她穿书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寻书。那时,林湘躺在病榻上,一睁眼便见到一个小丫头在床边哭泣,而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又像是古装剧拍摄现场。 这是再经典不过的穿越小说套路。某一瞬间,林湘还以为自己成了古早穿越小说里的女主,而眼前哭泣的小丫鬟,则是女主身边忠心不二、愿意为她生、为她死的仆从。 但不是的。 寻书那么难过的哭声,不过是因为正夫告诉过她,如果照顾不好小姐,让她死了,寻书就要被发卖到别处去。 看见那张悲喜交加、啼笑皆非的稚嫩脸庞,林湘玩笑般对待这个世界的心才收了起来。 她眼前的小丫头是活生生的,这个世界也活生生的,它真实得不像话,初见就让她体会到了封建社会的残酷。丫鬟的命不是命,那,她这个小姐呢? 她的生死,也轻飘飘的,没被那些个所谓的亲人放在眼里。 那个叫老刘头的人的确会酿酒,林湘晃着杯子,一杯杯往肚子里灌。 在林家的每一天,她都觉得十分煎熬。林携玉不喜欢原主懦弱胆怯的模样,哪怕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也几乎没有过好言好语;姊妹和其他长辈把她当透明人看,只有林八小姐因为害她落水之故来看过她两次、哭过她两声;下人们呢,最会察言观色不过,如何阴奉阳违、偷奸耍滑自不必说。 只有寻书是较真尽责的性子,真把她当成个主子看,一日日端汤送药毫不懈怠,更在她离开林家后还时常探望,一件件教会她独居的生活技能。 她从没为寻书做过什么,是寻书,一直这个比她小得多的女孩在照顾她,因为有寻书在,她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 自己平时很少这么感性的。 一块鲫鱼段从筷子里掉出来,林湘觉得,她好像有点醉了。 晚饭过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外吹风,企图散掉身上的醉意。寻书从屋里出来,逡巡步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碗醒酒茶,垂下头向她道歉,“抱歉……我娘她很喜欢你,她……”腹上交迭的双手忐忑地轻蹭,寻书声线颤抖,她也喝了不少酒,性子又恢复了在林家时的谨慎卑下,几乎要哭了:“她没学过规矩。” 咕嘟嘟喝下半碗茶,林湘摸着肚皮,对剩下半碗有些为难,眼皮刚抬,就见小姑娘蕴着点点晶莹的眼眶,她一下急了,“不要哭。”林湘醉乎乎重复:“不要哭……” “没有规矩,我们不学规矩……”把碗随手一撒,林湘起身,抬袖去擦寻书的眼泪,擦了两下,对方的泪珠子却滚得更凶,她有些烦了,自己的眼泪也着急地落了下来,抱着寻书,两人哭作一团。 寻书嘴里“娘、爹、林湘姐”唤个不停,偶尔还打个酒嗝,林湘的泪糊了满脸,也跟她一起喊: “爹……娘……” 他们都不在这里。 初夏的夜风吹遍了帝京。 又哭又闹耍了好一通酒疯,清醒点的林湘执意要走,以寻书父母对她的客气程度,留在这儿就是给对方添麻烦,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拗不过她的脾气,寻书的阿姊从邻里处借了一辆驴车送她。虽然都住在城西,可林湘的小院接近帝京的主干道,而寻书家就比较偏僻,快住到外墙了,实在是路远。喝了酒,林湘不大想走路,便乖乖上了车。末了,记起有一件事没说,她又掀开帘子,探出了脑袋。 “寻书,别忘了,明天要去贴书店的广、嗝…告示。” “我知道,书店见。”寻书冲她挥手告别。 然而,第二天,林湘却并没有如期赶到书店。 拿着一沓小广告,她照常出了门,在巷口吃早点,如往常一样遇到了徐语。 林湘虽然对感情很迟钝,但总是碰见同一个异性,对方还很喜欢和她聊天,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叁大错觉:手机振动、有人敲门、ta喜欢你。林湘摸不准是自己自恋,还是这小孩真的对她有意思,只能装作不知情,思想每天在“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喜欢我”和“哈哈哈别自作多情了”之间反复横跳。 这天,宿醉后注意力不集中的林湘发愁得更厉害了。坐在一旁的方父最近似乎染了风寒,总是在咳嗽,耳边一阵高、一阵低的咳着,仿佛是在给她烦躁的心绪配BGM。 她听得揪心,斟酌着要不要关心一下对方的身体状况,身后突然“哐当”一声,装木筷的竹筒似乎跟着掉了,筷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爹——” 没等林湘转头,她就听见了小哥惊慌失措的叫声。 小哥的父亲趴倒在一张桌子上,一只手垂在桌边,动也不动,从林湘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瞄到他的手掌——那里沾满了血。 殷红的血液顺着指尖流淌,一滴,两滴。 小哥飞快地跑了过去,扶住了他,颤抖着去试探鼻息,然后抓住了那只带血的手掌。 她睁大了眼睛。 那一瞬间,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她迟钝的大脑里闪过,咳嗽、晕倒、流血、小哥惊慌的叫喊声,还有……传染病。 得了肺结核似乎就会咳血。 林湘知道,凭空猜测别人的病很不道德,但是,她…很害怕。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林湘所处的时空正在经历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全国上下人人自危,走在路上看谁都像有病。 林湘同样如此。 她生性悲观,遇到突发事件,总忍不住去想最遭的可能性。 不论有没有人和她想法相同,但有一点很明显,早点摊上的杂乱交谈声被按下了暂停键,没人再顾得上吃饭了。几个食客将饭钱搁在桌上默默离开,还有几位常来的食客凑近小哥,七嘴八舌地关怀他,询问他父亲的病况。 徐语是凑近的几位之一。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跑向了小哥身边。 “你父亲还好吗?”徐语问。 “我……我不知道……” 小哥怔怔摇头,平日炯炯有神的猫眼一片黯淡,声音也低沉而恍惚,几乎要哭出来,林湘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但脆弱无济于事,很快,辛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父亲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他扶着晕倒的方兴岱站起来,对徐语道:“帮我看下摊子。” “好,我看着,你放心。”徐语痛快答应。 见了这样热心的徐语,林湘有点小羞愧,她多大个人了,一见病人,反应居然这样过激,直接往最糟糕的情况想。 但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做防范总不会错的。 抱着这样的念想,她站起身,将自己的手帕贡献了出来:“那个,小哥,如果不确定是什么病的话,用帕子擦掉方叔咳出来的血,再遮一下口鼻比较好。” 闻言,辛茗若惊弓之鸟看她,心中似打翻了调味瓶,苦的咸的、愤怒慌乱一齐涌了上来,林湘这家伙简直就是在诅咒!但是……他也不能确信父亲的急症究竟原因如何。 以前父亲只是会咳两声的。 忍着怒气接过了帕子,他颤着手为方兴岱擦掉面颊和手上的血迹。 “林湘姐。”徐语叁两步凑到她跟前,小声叫她的名字,“你陪他去看大夫好不好?他现在精神很不好,我怕他一个人会出事。” 林湘点头,“好,我去叫车。” 她也想陪小哥去看一下大夫,至少,她想知道小哥的父亲得的究竟是不是传染病,万一……真轮到她倒霉,她也有个心理准备。 被车撞没死成,多活了几个月也不赖了。 林湘安慰自己。 等林湘找来骡车的时候,小哥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他看上去冷静多了。 “多谢各位的关心,我这就带父亲去看大夫,再见。”冲几个熟客鞠了一躬,背着父亲,辛茗艰难地爬上了骡车。 小哥和他父亲坐在车里,林湘和车夫待在车外,手里还拿着自己设计的那沓广告。 【旧书出售,价格从优,意者请往城西云迭大道惜时书舍】,广告单上一笔笔一字字,连同写字时的满心期待一起烙进她眼底。 林湘把那沓广告抱在怀里,不敢再看了。 ˇˇˇˇˇ *才发现书上了潜推,这本书是真的进度缓慢,搞黄色的成分不算多,内容还靠后,如果晋江能写,我就放晋江了,可惜放不得。不过,既然在po,我也入乡随俗,不会清水到底。给大家搞个福利番外还是可以的。比如,咳咳,上次的林沅番外那种若有似无的骨科感我一直觉得没写好,又或者前两天等红绿灯时想到了一个柳砚青的if向医患play(由于ooc比较严重,真要写的话估计收费,又或者来个现代篇更改剧情逻辑),大家想看吗?想看哪一个?我当做百珠福利了。 还有,寻书这个姑娘的性格我一直遗憾没能写得鲜明,以后会努力的。 (十一)决定 骡车晃晃悠悠停在药铺门口。 林湘第一个跳下了车,小哥跟在后头,很是吃力地将他的父亲背了下来。 “今天千万不要再载客了。”她又一次叮嘱车夫,生怕对方不当回事儿。“回去记得要把车帘都掀开,好好通风,车内的东西也要在太阳下暴晒一下。” “姑娘放心,我晓得的。”载这一小段路,车夫拿了包车半月的银钱,又经林湘之口通过利害、知晓情况,便也没存着什么阴奉阳违的念头,反而担忧地望着已经往药铺走的小哥,小声问:“那病人真是……” 林湘摇头,她的脸色从知晓这件事后就没好看过,“眼下不清楚到底什么病症,但您小心些准没坏处。” “吉人自有天相,您岳家一定会好好的。”车夫好言宽慰她,“姑娘莫要太担心了。” 岳家……林湘为这称呼一愣,但她也没有解释的心情,只说:“您路上慢走。” 忧心忡忡追进药铺,柳大夫和小哥都不在大堂内。她向抓药的药工追问,才知道他们已经去了后屋诊治。 没多想,林湘朝右侧的小门走去。 这家药铺的布局和她的书店很像,前头是叁开间的大屋,左右均有一扇小门联通内外。药橱和抓药的柜台占据了大堂的多数空间,柜台后的门上挂着淡蓝坠地的布帘,直通放置药材的储物间。而大堂另一侧,靠墙处搁着一张长桌,那是柳大夫平日问诊的地方。若是不需避讳的小病,他都在这儿诊治。 她掀开帘步,入眼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室,正面和左侧皆有一扇紧闭的木门,而右边靠墙处放着窄桌和小凳。林湘的店铺此处是一间大屋,这间小室,应该是柳大夫自己隔出来、专供病人家属等候用的。 小哥就坐在凳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正面那道闭紧的木门,哪怕听她进屋也不曾移开过半分视线。 他的眼睛发红,应该是不久之前刚刚哭过。因为用帕子捂住了口鼻,林湘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晴亮得惊人,就像荒漠里失去怙恃踽踽独行的野兽,带着股发了狠的韧劲儿,就是天塌地陷也能一力支撑。 林湘平日里称不上多喜欢这孩子,只觉他一身是刺儿,服务态度极其一般,远不如他父亲待人和善,这会儿却不免有些心疼。 他已经足够懂事,不需要在小小年纪彻底长成大人。 嘴唇动了动,林湘想和他说点什么,安慰两句,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终归和对方不熟悉是一,更重要的是,她清楚,在这个时候,所有外人的安慰都不过是轻飘飘的废话,难道她劝慰一句,就能改变小哥父亲的病况、就能让小哥再次展颜吗? 没有用的。 她默默在另一只小凳上坐下,攥紧了拿在手中那一沓广告纸,等着问诊结束。 希望是好消息。 小室内压抑无声,两人都在等里屋传出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一阵渐响的脚步声,小哥腾地站了起来,叁两步迈至门边。 木门咯吱一响。 “我爹怎么样了?他醒了吗?”小哥急急询问。 “喘证、胸痹、气血不畅,病人又操劳过度,如果好生调养,兴许……还能活到知天命之年。”对着眸光摇动、面白如纸的少年,柳砚青轻叹一声,道:“病人已经醒了,你去看看他吧。” 行医多年,他见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世事悲苦,人间无常。 “柳大夫……”等小哥进了里屋,林湘才低低出声,她将掩面的帕子拽了下来,浑然不觉它已在手心被揉成一团,“他…情况真这么坏吗?” 林湘不希望小哥的父亲得的是传染病,但听到这个消息,她同样无法释怀。 小哥的父亲不是每天都来出摊。即使来了,大部分时间,他也是坐在一旁,只帮着收钱和清洗碗筷。他像是一幅静态的风景画,安静、美丽,又脆弱得需要精心打理与维系。 彩云易散琉璃碎,美好的事物不能长久,总让林湘觉得惋惜。 柳砚青的视线在她手中那沓皱得看不清字的纸张上停顿了一息,尔后他走近,在林湘身侧的条凳上坐下。 “你不要忧心。”为她斟一杯茶水,他开口,嗓音温和极了。 以一种极具信服力的口吻,柳砚青将方兴岱的病情娓娓道来: “患有心疾的病人多半出生便会早夭,活不过周岁之数;还有一些壮年发作,未能诊治便与世长辞;纵是没有病痛的常人,寿数也多在知命、耳顺而已。若能活到知天命之年,对这位病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家的儿郎看着是个好孩子,绝不会疏待了他。日后,他尚能见证稚子成人,也有机会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这样的晚年,已经足够安稳圆满。” “所以……你不要忧心。” 五十岁,已经不算短了吗? 对上柳大夫满含关切的目光,林湘点头,怔怔捧着那杯茶水。 在这里生活得久了,偶尔林湘会忘记,这个世界和那个医学发达、经济繁荣的现代是不一样的。 这辈子她的身体也不大好。林湘想象了一下自己五六十岁就驾鹤西游的画面,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那时候她还不至于老得下不了床,尚可以走得潇潇洒洒的,就是要计划好由谁来处理自己的后事,送终要找一个很靠谱的人才行。 寻书会愿意帮她吗? 小口喝着茶水,林湘皱紧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柳砚青这才站起身,拂了拂衣袍的坐痕,他温声道:“林老板,你进里间去看病人吧,他一定很想对你亲自道一声谢。我去前屋一趟,很快便会回来。” 那位少年背着父亲冲进药铺之时,他还有其他病人,只是治病从急,眼下这件病案已了,他也该回去继续行医了。 “嗯,柳大夫你忙吧。” 目送柳大夫掀帘离开,林湘敲了敲未掩的木门,听到小哥喊她进去,才抬腿跨过了门槛。 辛小哥的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此刻正拿着一只白布巾为他父亲擦汗。穷人家的孩子太早知事,之前他父亲晕厥时,小哥分明那般慌乱,可现在,举手抬足却有条不紊,将父亲照顾得细致入微,俨然整个家庭的主心骨。 他看着已经彻底振作起来了。 “林姑娘。”病床上的方叔抬眸唤她。 对方的声音实在太轻,怕错过重要的信息,林湘忙走近两步:“您讲。” 听得出,方兴岱是强撑一口气和她说话的,声音若断弦一般,幽微而喑哑:“阿茗刚刚、咳,和我说了你的事,多、咳咳咳…多谢你送我来药铺……” 短短十数字,他偏头掩了数次口鼻,咳得近乎撕心裂肺。 “您别说话了,我来说。”小哥以掌轻柔地为他顺气,待他不再咳了,小哥才抬起了头,有一双乌沉沉的眼眸望向她,神色复杂:“林姑娘,今天的事真的很谢谢你,骡车的钱我会尽快还上,不会让您破费。” 少年步至她面前,先是深深一拜,尔后腿一曲,跪得干脆利落。 林湘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人,把他拽了起来,没让对方膝盖着地。“辛小哥你别这样!没什么的。是徐语、呃,就是那个帮你看摊的少年拜托我来的,真要谢的话,你谢他就好了。” 少女柔软白皙的手掌贴上他的手腕,将他轻轻带起。 两人离得很近,辛茗甚至嗅到了她衣上的皂角气息,淡淡的,和拉着他的手指一样,透着春天的柔和。 辛茗平时最重和异性相处的分寸,震惊自己心底突然冒出的古怪形容,他忙退后半步,手一扬,挣开了林湘的手掌。 “不一样,他是他,你是你,我都要谢的。”他说。 低头盯着自己的衣摆,待心神微定,辛茗才用余光看她,字字说得认真,句句发自肺腑:“林姑娘,你是个好人。” 林湘之前分明认为他父亲得了会传染的病征,却依旧能因小语的一句请求,就陪他前来问医。生死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秉性,辛茗不得不承认,小语眼光不错,尽管有许多小毛病,但将来,林湘会是一个好的妻主。 平白无故被发了好人卡的林湘一脸懵。 联系这小孩之前慌忙退开半步、防瘟疫般挣开她手指的行为,这句话活像是她调戏良家妇男不得,而被人温柔婉拒。 吐槽的欲望在心里转了几转,林湘喉头微动,决定还是不瞎说些怪话了。 一个土着哪知道什么是好人卡呢,算了算了。 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关心了两句方叔的病情,林湘决定撤退。 “那个,辛小哥,你留在这儿照顾你父亲吧,我还有事儿,今天约了人的。” “你父亲的情况我待会儿会回去告诉徐语的。只是,你家里还有其他人能替你把食摊收了吗?巷口人来人往的,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着不好,最多午时,徐语是一定要回家的。” 辛茗不着痕迹打量她一眼。 能替小语想得这般周到细致,兴许,小语的心意并非全无可能的空想。 心下有了判断,他道:“辛茗。” “啊?”林湘有点懵了。 “辛茗是我的名字。五味中的‘辛’,茶叶那个‘茗’。” 林湘是个温吞被动的性子,这些天来,她不是没发觉小语的心意,只是不敢点破它,故而才一味装死。 辛茗在旁边看得分明,若是再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不出多久,林湘就会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吃早点,釜底抽薪直接断了两人间的联系。 所以,若要让挚友得偿所愿,他必须出些力才好,就从和林湘拉近关系开始。 “哦,我叫林湘,双木林,水相湘。”对他的心思毫无察觉地林湘回答。 辛茗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念,小语一遍遍在他面前提过:林湘姐今天冲我笑了、林湘姐请我吃点心、林湘姐最近总是偷偷看我,林湘林湘林湘…… 只盼小语的一片痴心,能如愿了才好。 *大家能在评论区和我分享一下好用的翻墙工具吗?(最好是靠谱的不会跑路的那种)最近的po是越来越难登了,昨天就死活登不上。 (十二)林淮 和辛茗道别,林湘拿着那沓皱得不能用了的广告回了书店。 寻书正在一个个整理书架,不似懒得没边儿的林湘,她做什么都极认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寻书。” 林湘站在门口另一头喊她。 替书籍调整摆放顺序的小姑娘轻巧转过身来,冲林湘浅浅一笑:“早上好,林湘姐。” “嗯,早上好。”林湘也冲她笑笑。一只手扯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辫,林湘有一点懊恼:“抱歉,今天不能去贴告示了,让你白跑了一趟。” 说着,她扬扬手中的废纸,解释原因:“我路上遇到点事儿,有点心神不宁,然后,就把告示揉得不能用了。” “你出去好好玩一天吧,我抓紧时间再做一批,争取尽快把它们弄好。” 林湘姐眼下的青痕显眼,寻书没应她,从对方手中接过那一摞广告单,她边看边走到附近的木桌前坐下。 挑出一部分皱得不太厉害的,她点了点数目,说:“林湘姐,你看,这二十叁张放在平坦的桌面上,用重物压上几个时辰,贴的时候仔细些,依然是能用的。” “我会把这些告示处理好,林湘姐不要太操劳,只需要做剩下那一部分就够了。” 思考再叁,林湘决定听寻书的意见,退而求其次——她现在实在没有重画五十张画的精力。将另一部分不能再用的广告单收纳整齐,林湘点头:“好,那就麻烦你了。” “剩下那一部分,我会尽快做出来的。”她向寻书保证。 这些单子是林湘仿照现代传单的样式设计的。为了达到美观醒目的效果,每一张她都费心画了雅致的纹样,或红梅,或粉荷,或池中锦鲤,或山涧幽兰。林湘对传统的中国画并不算熟悉,每次提笔前总要一想再想,参照买来的花鸟画册,用往日写生的技法依葫芦画瓢,拙劣地模仿。所以,用了许多个晚上,林湘才堪堪画出了五十张。 若要加紧完工,就不能再这样精雕细琢了。目光从广告单上移开,林湘十分可惜,它们都是自己的心血,而自己呢,没能让它们展示给人看,白白糟践了东西。 纸笔都在家中,林湘便没在书店久留,同寻书说了会儿话,她跑去街上的点心铺,买了几盒糕饼交给对方,让对方今天稍回家去。昨日她做客时带的礼太薄,远不及寻书家的热心招待,必须得补。 回家时经过巷口,徐语已经将食摊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了,人正靠着推车望着天空发呆。 林湘将辛茗父亲的病情简单对他说了,陪着略站了一站,就告辞离开了。 裁纸,调色,点墨,因为着急,她也顾不得用心模仿国画的笔触和技法,画出的花鸟有点中西结合的奇怪感。 在书案前一直坐到夕阳斜照,摁了一会儿发酸的后颈,林湘正准备点一盏烛台,屋外却响起了“砰砰”的铜环扣门声。 谁这么晚还来找她? 林湘纳闷不已,甩着酸胀的胳膊往前院走。扣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她能感受到敲门人心情的暴躁,连带着,将她的火气也勾上来了。 敲敲敲敲个鬼,不能老老实实等她开门吗! 她拉开门,正准备冷飕飕阴阳怪气两句,却发现敲门的家伙是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面的熟面孔。 日哦。 是林淮这个傻白甜。 “七姐,怎么是你来开的门?”林八小姐林淮也愣住了。 她本以为七姐家的仆人偷奸耍滑,听到有客在外还磨磨蹭蹭不肯开门。斥责的话滚到了嘴边,差点就说了出口。 “这里是我家,当然是我来开门了。”并没有邀请对方进屋的意思,林湘低下了眼睫,下颌微收,她露出和原主相仿的内敛笑容,怯懦懦问:“八妹,你怎么来了?” 啧,林淮的眼尾抹了胭脂似的,瞳仁也又黑又水亮,今天一定没少哭,看样子,女主林沅将她欺负得不轻。 对于七姐的问题,林淮眼神闪躲。盯着大门上兽首衔着的铜环,她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道:“就是看看你。” 林湘:…… 小傻子,说这种话前,还是先将背上那个露出了半截衣袖、打包得松松垮垮的包袱取下来吧。 林湘努力回想了一下小说剧情,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正夫假意与女主拉近关系、为此惩罚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林淮的情节点? 林淮不仅被最亲的父亲训斥了一通,还被罚着禁足抄写家规,整个人又委屈又气,于是,天真的八小姐草草收拾了衣物细软,负气离家出走。 但是,身为一个生活白痴,林湘压根不知道她应该出走到哪儿。若是跑到平素的玩伴家里,不出半日,就会有人向林家递话,将她送回去;学话本里的游侠浪迹天涯也不行,她是个路痴,平时出门身边不带人都会走丢。 小说里写,林淮半夜坐在墙头上,吹了一炷香时间的冷风,最后还是默默爬下墙,回自己的房间自闭去了。 您到是回你的房间自闭去啊,来找我算什么。 对这如脱缰野马的剧情,林湘满心吐槽欲望。 眼见林淮一点也没有主人不欢迎她的自觉、拨开她的手跨过门槛就往院子里进,林湘的脑壳一阵阵的抽痛。 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在有正事要忙的时候,还要被迫应付这些已经与她无关的剧情人物。 林湘深呼吸。 快步追上前面的身影,她糯糯问:“八妹,母亲和父亲知道你来看我吗?” 对方迈步的动作顿时僵硬了,“哈,当然啊,我来之前征得了母亲的同意。” 林湘假装自己相信了,继续弱声弱气、轻言细语:“那,他们也同意你在我这里住下吗?” 这下,林淮差点同手同脚。“嗯嗯嗯,他们让我多住两天。” 林湘心中白莲绽放继续补刀,忧愁无比:“唉,我还是对父亲大人提一句吧。八妹你一个仆人也没带,父亲平日最疼你了,一定会担心的。” “不行!”林淮不向前走了,七姐的话让她瞬间炸毛,什么叫父亲会不放心?他怎么会不放心!为了林沅那混蛋都不要女儿了!“你不能去找我爹!”瞪着林湘,林淮说话时的鼻音更重了,眼睛闪闪,几乎要哭出来。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离家出走,知道吗?!离家出走!我告诉你,不准去找我爹!他才不关心我!我绝对、绝对不回家!” 林淮愤愤抛下几句话,哭着向离她最近的屋子冲了过去。 她试图推门进屋,然而,空置不用的屋子林湘都上了锁,压根就推不开。 “什么破门!”抬腿踢了木门几脚泄愤,踢得泪了,林淮整个人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自闭。 看小说时,林湘就已经认识到她是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傻白甜了。没想到,现实里,林淮傻得更离谱,甜得像糖精。 无奈地走过去,她连装原主的心情都没了,用手指戳了戳这位小傻子的肩膀,“起来吧,不回家,咱们进屋?” 书里说,林淮是叁更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才离家出走的,眼下天又要黑了,小傻子现在才敲她家的门,显然已经迷路迷了一天。 太惨了。 林湘对林淮这个便宜八妹的印象还蛮好的,不是哪个反派工具人的剧情她都记得,像林淮这种专门为读者带来欢乐的人物,在《凤游异世》这本小说里真的很难得。 “八妹?”锲而不舍地继续戳小傻子,她放柔了语调,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起来吧,你饿吗?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父亲他不信我……”埋头抽噎的姑娘闷声开口。 林湘对哄人有经验,顺毛撸就是了,而且,这小孩的崩溃还是她搞出来的。于是,她点头,在不撒谎地前提下试着哄孩子:“对,他应该相信你。” “是林沅那个混蛋在撒谎……‘’ “没错,是她撒了谎。” “我没有欺负她……” “嗯,你没有欺负她。” “可父亲他不信我……” 林淮又绕回了最开始的脑回路。 日哦,不会要一直重复这段对话吧,林湘温柔的表情扭曲了。 “七姐,”林淮抬起了头,眼睛里泪光闪闪,吸着鼻子,她抽抽搭搭:“还是你好。” 林湘摸摸她的脑袋,没说什么。 林娘子的正夫,似乎是叫席云?林湘记不大清了。这种传统恶毒反派的名字不值得留在她的记忆里。 席云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林渭在家中行叁,作为嫡长女,她自小就被林娘子带在身边教养,颇得其母之风。小女儿林淮则有幸留在了席云身边,被他溺爱着长大。 林娘子偏爱女主,席云便一直不喜她,总觉得女主会分走他女儿的家产,因而一直在背后搞事。但女主是谁?现代穿越来的杀手,怎么可能乖乖被人欺负? 席云被她反击过几次,渐渐失去了林娘子的信任,他知道自己啃到了硬骨头,强攻不成,便想智取,于是假意向女主求和服软,反被女主借机整了一通。 林淮此次的遭遇便是因为二人斗法。 席云那个心机深的家伙哪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也没做?便是知道,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惩治自己的女儿,以表自身求和的真心实意。 只是,可怜了眼前这个小傻子。 用帕子替对方拭净了脸上的眼泪,林湘将人拉了起来,牵着她往西厢去。 造孽哦,今天的广告单画不完了。 (十三)相处 没过多久,林湘就深刻地意识到——收留林淮是个坏主意。 止住哭泣以后,坐在西厢的堂屋,林淮嘴上喋喋不休,不是抱怨冷掉的茶水尝着太涩,就是嫌弃她家的点心口感太干,再不然,就是对她父亲的怨责和对林沅的诅咒。 林湘一手托腮,面带微笑,做出静静聆听的样子,并不应声附和。 她不喜欢掺和别人的家事,席云毕竟是林淮的父亲,林淮可以抱怨,她却是不该提的。至于女主林沅,林湘还真不愿意背地里说对方的坏话。 虽然并非来自一个次元,但林沅毕竟是她的同乡,是她这世上唯一的羁绊。 垂下眼睑,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八仙桌的牙板。谢谢林淮,她总算注意到了,原来这张八仙桌束腰上雕刻的那么漂亮。 “七姐。”林淮喊她。 “嗯?” “你不会把我在这儿的消息告诉娘和爹吧?”林淮知道七姐的性格,她像面团一样,总是和和气气的,一点儿没有主见,胆子不一定有兔子大。林淮还真挺担心她不敢收留自己。 “不会。”林湘倒是想通知林家把这个小傻子接走,让剧情回归正轨,但林淮哭得那么狼狈,她…于心不忍。 祸已经闯下了,哪怕现在送林淮回家,她还是会受罚。倒不如多留几天,兴许林携玉和正夫担心着急之下,会罚得轻些。 至于丢了女儿的两人是什么心情,她为什么要考虑? “谢谢七姐!”林淮露出了笑靥,得到准许,她立即将自己背着的包袱取下来放在了桌上,试图解开自己系的死结,一边解一边洋洋得意道:“我带了钱的!不会在你这里白吃白住。” 行吧,就当家里开了民宿了。 林湘再次叹气。 待林淮换过衣裳整理仪容后,林湘领着她出门吃饭。 林携玉在帝京算数一数二的富贾,林淮又是嫡女,自小含金戴玉,对吃穿用度挑剔得不行。林湘领着她在附近的食坊坐下时,林淮嫌弃地看看桌椅食具,死活不肯落座,抛给她一个“就这”的眼神。 林湘也很坚定地回以“就这”的目光。 她一点也不认可正夫对这孩子的娇养态度。 生活应该把林淮毒打一顿,告诉她:你之前活得太甜了,应该珍惜。 林淮没办法,往条凳上垫了两叁条丝帕,她才勉为其难坐了下来,店家端上的饭菜更是没有一道合她心意的,堪堪动了两次筷子,她就只肯端着白瓷杯,小口喝水了。 林湘淡淡扫了一眼,也没理她这矫情的毛病。幸亏这水里没有泡茶叶,只是白水,否则,林淮估计都会嫌茶叶次不肯动。 可恶的资本家后代。 上辈子只是打工人的林湘心里很气。 “我们该去寻味居吃的。”从食坊里出来,林淮也觉得她很委屈,“这里好脏,食材也不新鲜,七姐你就不怕吃完了之后肚子疼吗?” “……不怕。” 林湘唯一庆幸的,就是林淮还算有教养,出了食坊里才做点评,不然,她以后都不敢进这家店了。 “我还饿着,七姐,叫辆马车,我们去寻味居吃饭吧,百乐楼也行,那家的糟鹅掌做得最好,我想吃。” 摸着自己瘪着的小腹,林淮苦着脸,可怜兮兮地向她哭惨:“为了找到七姐的家,我一天都没吃饭了。” “哦。”对此,林湘并不感动。这一路来卖小食的店铺和摊贩不在少数,林淮嫌弃它们,自己不愿意吃能怪谁? “你确信你爹发现你不在了,不会在这些地方堵你?”林湘无情地打消她的念头。 林淮显然也清楚自己的德行,她停下脚步,掰着手指一个个的数着帝京有名的商铺,表情从可怜变成了绝望,“寻味居、百乐楼、奇香斋、云月阁、宝仙坊……这些地方都不能去了,那我最近的吃穿怎么办……” 凉拌谢谢,再来一桶爆米花。 林淮噼里啪啦放鞭炮似的念了一大串商铺的名字,有些林湘并不熟悉,但听过的那些,无一不是帝京某一行里最好最贵最出名的店。 她这些天为了开店精打细算、货比叁家,而这个便宜八妹呢,手指一漏更她活叁年,这世界好残忍,她们明明算是一家人,为什么要让她体会世界的参差。 回家的路上,林淮一个劲絮絮叨叨长吁短叹,而林湘,收留林淮才一个多时辰,林湘已经想让她滚了。 后悔来得那么快。 回到家里,林湘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被子,连同东厢的钥匙一起,欲交给林淮,“东厢没人住,有床,把屋子打扫干净后自己铺吧。” 林淮坚决不伸手,“那是下人做的。” “那八妹你就别睡了。”林湘也没劝她,把被子放回柜子里,她“啪”地关上柜门。 封建思想要不得,君子远庖厨这一套她不吃。 “七姐,”林淮语气不解:“你今天好奇怪。”七姐以前从来不会拒绝她,也不会反驳她的话。 她委屈地控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林湘当然知道原主不是这个性格,但她又不是戏精,在一个纯傻白甜不含任何添加剂面前,伪装不伪装没多大意义,“你就当我变了吧,人都会变的。” 顿了顿,她还是给自己的行为打了个补丁:“落水大病之后,我想通了,以前我活得太受气了,人应该过得自由自在的。” 林淮不说话了。 七姐落水有她一半错。要不是她和林沅吵架殃及无辜,七姐也不会被那个混蛋推进池子里,大病了一场。 “好吧。”愧疚的林淮咬咬牙,做了很大的牺牲与让步,“大不了我和你一起睡。” 我可不想和人同床,您能不能认清现状啊喂。 林湘很生气,但林湘只能选择微笑。门是她亲自开的,人是她同意住下的,她还能怎么办。 这个小孩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指望人立刻就同意干活不现实。 她现在还有一堆广告单没画,等她忙完了,看她怎么整这个娃,教育一下这家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 林湘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把你的被子放床上。”她再次打开柜子,把被子递给林淮,见林淮挑眉又要张嘴说话,她飞快打断:“拿着走过去,很简单,你不干的话,今晚就没有被子盖。” 林淮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被子抱了过去。 这下林湘满意了,“很好,你先睡吧,我还有事儿,会睡得很晚。”说罢,她转身去了另一间房,继续画她的广告单。 古代的油灯光线太暗,并不适合干画画这种精细活,林湘数了数,自己还有十一张广告单没画背景,她深吸一口气,在木椅上落座,开始调颜料。 还没画两张,一阵脚步声又近了。 “又怎么了?”她揉揉眼睛,开始烦了。 “我没有带洗漱用具。” 林湘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黑黢黢的,只有几点星子,“这个点儿没法出门买了,你先忍着?” 好吧,看林淮的脸色,应该是忍不了的。 把画笔搁在笔架上,林湘认命地叹一口气,“我去厨房给你找些盐来,用盐水簌簌口?” 林淮勉强同意:“好吧。” 在外头准备好毛巾脸盆漱口水,林湘叫了对方两声,林淮口中答应,却不见出来。 冷静,她还只是个孩子,下手打她的时候一定要用力。 林湘捏着拳头进屋了。 “洗漱了,八妹?” “等一下哦,”坐在她的椅子上,林淮微低着头,拿着画笔在纸上作画,“我把这张画完再去。” 林湘走过去,离近一看,发现对方画得比她好多了。是了,席云那家伙恨不得让他的孩子琴棋书画诸项技艺无一不通,林淮当然是会画画的。 “七姐你是不是没请过教画的先生?你画的画怪怪的,你看,这里的铺色和落笔,全都不对……好难改的。”林淮娴熟地在纸上铺洒颜料,不一会儿,几株墙边绿竹便在纸上成型,看着颇具风骨。 “画好了。” 放下笔,林淮扭脸看她,疑惑又好奇:“你说要晚睡,就是要画这些吗?我看你画了好多张,要用来做什么啊?” “用来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八妹啊。”握住对方的手,林湘露出她有生以来最亲切的微笑:“你愿意帮我多画两张吗?” 再熊的孩子也有优点!她找到了这孩子的用处,给她当画画工具人吧!女郎不干家务活,琴棋书画总愿意做吧! *这两章改得很少,没啥和主线有关的内容。所以明天我补一个小柳的新番外。后来又细想了一下。时间线在摘月以后,如果第二天湘湘没有回家,而是无意间来了书舍,会发生什么呢。算if线吧。 (十四)开业 林淮画画,林湘写字,一个晚上的工夫,两人就画好了所有的广告单。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托这件事的福,林湘对这个便宜八妹的观感改良了很多,连林淮因洗漱潦草而不肯就寝,固执地说要在书房里坐上一晚时,她也没了生气的心情,只是又在书桌上放了一盏烛台。 小孩子惯爱瞎胡闹,暂且就由着她一次吧。 照例去正屋给原主和她父亲上过一炷香,林湘洗漱吹灯。 家里多了一个人,一片昏暗之中,她盖上薄被,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安稳。 离开林家以后,林湘其实很少回忆起《凤游异世》这本小说,甚至没去记原书的剧情。林沅的故事就算再精彩、再曲折,于她而言,都不过是曾看过的一段传奇故事,这世上谁愿意做话本中的人呢? 她不想在传奇中做个弄潮儿,这才和林家划清了所有界限,可林淮的突然造访,无形之中,似乎又将她与那本小说联系了起来。 冥冥之中,她心底生出了一丝不安。 一夜长梦。 醒时梦境已如潮水散去,连记忆也幽晦难明。林湘恍惚只忆起梦里似乎出现了林沅,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林沅还跪在地上,转眸淡淡朝她瞥来,冰冷,又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敌意,冻碎了她本就微弱的交友之念。 怎么会梦到她呢。 林湘揉了揉眉心。 书房里,林淮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熟了。毛笔从她手中掉落,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笔尖竟在她脸上点出一道显眼的墨痕。 林湘蹲下身,去拾那些个被林淮从桌上弄掉的纸张,纸上的文字近似狂草,她粗略一看,也认不得许多,只勉强辨出上面有林沅的名字和一些“文明问候”词。估计全是些诅咒林沅的话。 呃…… 衷心祝愿这些纸不会被林沅看到。 没有叫醒睡着的小傻子,她将一地的宣纸拾起迭好,又拿来件春衣披在对方肩上。 自前夜出逃后,这小孩应该就没睡过好觉,昨夜还非要逞强,结果在桌子上睡了过去。这样的睡姿,等她醒过来,腰背脖颈估计都不用要了。 林湘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醒来之后的抱怨与哀嚎,这家伙比她妹妹更能折腾人,心理年龄至多十岁。 洗漱过后,林湘出了门,特意跑了很远去给林淮添置生活用品。这家伙太挑剔,东西若是次了,只怕她宁肯不用。 席云是真不会养孩子。 再次把锅扣到林携玉的正夫头上,林湘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回程路过熟悉的巷口时已近卯末,小哥…呃,他似乎是叫辛茗?对,辛茗今日没有还出摊,巷口一下子冷落了许多。 希望他家能挺下去,他家的早点是附近最好吃的。 林湘没有停留,快步走回了小院。 家里的小孩还没有清醒,林湘将前日放在桶里镇进井中的肉取出来,打算煮肉粥吃。 没有冰箱的日子真的很苦,特别是夏天,若不是院内有口井可以充当简易冰室,她都不敢买肉。 “七姐——” 正往灶下添柴,林淮的声音远远传来。林湘应了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才渐渐近了,停在了门前。 林淮本来有许多话想说,趴在桌上睡了一宿的不适、醒时见洗漱用具放在眼前的感激,还有今日该去哪儿玩、去哪儿吃的畅想。但所有的一切,在看见七姐自己做饭的瞬间都不重要了。 女郎不该做这些—— 她想这么劝林湘,但她也同时也意识到,从昨日到今晨,她没在七姐家里见到一个下人。 娘和爹太过分了,即使不喜欢七姐,也不该让她过得这么惨。 她在林淮眼中瞬间成了一个连下人都养不起的小可怜。 “七姐,早晨吃什么啊?”林淮放柔了语调问。 这孩子能不能正常点说话,嘴角抽了抽,林湘冲她勾勾手:“你进来。” 林淮摇头,心中那一点对七姐的怜悯还不至于让她打破自己的原则。 与满脸写着“你疯就算了不要拉着我一起发疯”的林淮对视良久,林湘有点心梗。 她就说她受不了封建社会了,进个厨房怎么了,这些个特权阶级就是麻烦。 稍加思索,她另起了一个话题:“八妹啊,你应该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吧。” “那又怎么了。”林淮不明所以。 “我现在要往锅内放米,你要是不帮忙,我就只煮一个人的份。不只是今天早晨,中午、晚上、明天、后天……都只做我一个人的份。” 熊孩子眼睛睁大,显出不可置信的样子,见状,林湘微微一笑,继续添柴加火:“当然,八妹你也可以自己去酒楼里吃饭。前提是,你还能找到自己放钱的包袱。” “现在,进来吗?” 她抬眼看林淮,本以为对方能就此妥协,没想到对方比她想象中顽固得多: “不吃就不吃。” 林淮有着丰富的绝食加挨饿经验,才不怕她的威胁。要是为了一两顿饭就改变处事准则,那还叫什么“威武不能屈”的女君? 林淮这一倔,倒给林湘倔出叁分较真儿心来。本来嘛,她和林淮萍水相逢,这个便宜八妹在林家时对她也还算不错,收留对方两日,对这姑娘的小性子忍让忍让,叁两天也就过去了。 可林淮固执起来跟她妹似的,轻易带起了她的火气。 ——君子远庖厨是么?好一个君子,她却偏让对方心甘情愿进来。 清楚什么对林淮而言最为重要,她开始玩阳谋: “也是,我自己做的饭菜,哪比得家中精细可口。这儿没有下人,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动手,日子是苦了些,没法摆小姐的架子,平白让八妹笑话了。父亲大人那么疼爱八妹,一定不希望你在外受这种苦头。不如在我这玩两天,你就尽早回家吧?不论和父亲产生了什么争执,只要你肯回去,他都不会怪你的。” “谁说我吃不得苦要回去见父亲了?” 林淮最在乎的就是父亲席云,若不是真被对方伤了心,她也不会选择离家出走。现在,她怎么愿意认输、灰溜溜地回家?被林湘的话一激,她腿一迈,咬牙进了厨房。 计划通。 林湘勾起嘴角。 然而,万里长征不过第一步,厨房是进了,但让对方放弃那些奇怪的“女郎的自我修养”,搭把手帮她干活却还有得磨。 接下来的日子在和林淮的斗智斗勇中度过。 林湘相信,她已经取代了女主,成了这孩子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然而,林湘才不在意她的态度,就林淮那点儿恶作剧都会因为掩饰不了表情而失败的水平,压根就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和寻书一起张贴完广告单,就近了书店正式开张的时间。林湘虽然不迷信,但还是按照黄历挑了个吉利的日子。 五月十九,宜开业、开市、纳财。 林湘起了床,发现林淮这厮半夜又踢被子,好好一条薄被被她蹬到了脚边,被面都皱皱巴巴的。 她拍了拍对方的脸,“起床了。” “不要。”林淮还没清醒,嘴里嘟嘟囔囔:“讨厌鬼,才不要你管……” “我昨天说过了,今天你要和我一起出门,我没空回来给你做午饭。” “我不吃饭了。”林淮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往床里边滚了滚,挨着墙继续睡。 “好,你不想出门就算了,我走了。”林湘刻意加重“出门”二字的读音,这几天林淮就没能出去玩过,一直被她强迫着待在家里。她就不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会不爱出门玩。 “谁说我不出门了!”林淮坐起了身。 她知道今天就是七姐店铺开业的日子,自己要跟对方战斗到底,让七姐也不痛快! 带着满腔豪情与意气,林淮雄赳赳气昂昂出了门。 见她这幅模样,林湘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心里肯定打着鬼主意。早知道昨天就不该因为林淮软磨硬泡,就同意了带她去书店。林湘有点后悔。 和店里的几位小工及寻书打过招呼,她把熊孩子交给了其中一位短工照管。 附近的商家都知道今天是她开张的日子,都进门来道了一声恭喜,也送上些许贺礼。 林湘一一谢了,亲手取下门上覆着的草帘,露出内里贴着的大红楹联。 爆竹齐响。 待到响声渐歇,路边围观的行人纷纷进店凑热闹。林湘准备了些许花生糖瓜,每个客人离开时都能分到一点儿。 比起换招牌那日,林湘今天同样开心,却也深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凑热闹在书店闲逛的、见到她的广告单来买旧书的、单纯想蹭点小食的,各色人乌泱泱来了又去。因为开业事忙,林湘特地请了好几个小工来看店,但还是不时出一点岔子。这本书找不到、那个价钱算不清,某位顾客趁人不注意抓了一大把花生、林淮试图往外跑…… 一直忙到午时,客人散了,林湘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她出了店门,盯着一地的爆竹纸屑发呆。开店做生意其实并不那么适合她,林湘不是那么玲珑八面的人物,如果可以,她甚至不太想和陌生人多聊,因而一上午下来,只觉得劳累不堪。 “林老板,恭喜开业。” 柳大夫这时才从隔壁的药铺出来,走到她眼前,道:“今日初初开业,林老板还是多笑笑好。” “我知道,只是稍微有点心烦。”林湘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柳大夫的气质太随和温文,面对他时,林湘总是很自然地表露出真实情绪:“我从没想过,开店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再过段时日便好了。”柳砚青好言安慰:“最初开张的几天,总是会很忙碌的。” “是啊。”林湘继续叹息,问他:“柳大夫你的医馆刚开张时一定也这样吧。” 正相反。 柳砚青在心里回答。 他的医馆初开门那段时日,门庭冷落,几乎无人会来。 医者,医命也。他那时二十二岁,年纪轻、又是个男人,哪里有人放心由他来诊治呢?在世人眼中,很些事情、很多场合,与男子毫无干系。正如今天,他可以挑了这样一个旁者尽散的时刻送上祝贺。 柳砚青不愿说这些让她更不开心,正欲岔过话题,一旁的林湘注意到了他的短暂沉默,揪了揪辫子,懊恼开口: “抱歉,我忘了,治病不是做买卖,普通人是不会因为医馆开张就上门看病的。” 小姑娘低着眼睫,神色认真,还带着几分心情郁郁的烦躁。她和人交流时很谨慎,但凡说错半句话,总是要出言道歉,和林湘认识不过数月,柳砚青已经从她嘴里听过太多次“抱歉”。 大部分的时候,她的致歉都是精准且不必要的,这显示了她头脑的机敏与本性的封闭。 如果将人和人之间的交际比作邻人相处,那林湘从始至终,都只把自己限在自家的篱墙内。她深谙与邻人和平共处的规章,行事却太过火,为了不冒犯他人,她连邻里共用的道路都不愿踏上。 而不精准的那些歉意,就像这一次,它们所指向的结论,连柳砚青都有些意外。 林湘她……并无世俗之见。 身份之差、性别之别,她全不在乎。不是高人隐士般的超脱樊篱、藐视俗规,她清楚地明白所有世俗准则,从不会在言行举止上有轻浮失礼之处,但本性里,她压根不认为——人和人之间该被权势分为数等,亦不认为,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来做会有所差别。 正如这次,或许她之后能意识到原因所在,但她绝不会立刻就发现,他的医馆在最初是无人造访的——因为他是个男人。 帝京无人不知巨贾林携玉的名号,柳砚青亦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也算粗浅了解那位富商的性格。凭那一面之缘,他能断定,林携玉养不出这样的女儿。 林湘。 他将小姑娘的名字在心里念了又念。 她是一个谜团。 (十五)回家 与柳大夫聊了一会儿,几个小工连同寻书林淮一起从店里走了出来。 今天书店初初开业,是要摆宴席招待帮工的。林湘昨日已在附近的食坊定了包厢,见众人出门,她便要向柳大夫道别,准备回到寻书与林淮的身旁,不想,一上午没能捣乱成功的林淮憋不住了。 林淮被一个不苟言笑、人高马大的短工防贼似的看了一上午,简直要气坏了。她怒气冲冲,一见七姐的影子就嗖地窜了过来,抗议的话还没出口,她就被对方身边的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青衣葛巾、浅笑安然。 她揪到了七姐的小辫子!眼睛一亮,林淮没想太多,脱口而出:“你是画里——” “林淮!”低喝一声,林湘拽住对方的衣袖,强硬地打断她未说完的话,“走了,去吃席。” 拉着她的腕子,林湘匆匆向柳砚青辞行:“抱歉,柳大夫,我们先走一步。” “无妨,一路小心。” 林湘草草将头点了两下,却并未听从他的嘱咐,只将脚步迈得飞快,徒剩落后几步、惨被抛下的寻书和小工们面面相觑。 适才林淮并未大声喧哗,她们几个落在后头,并未听清这叁人的交谈内容,故而,小工们只在心里纳闷:怎么还没碰头,主人便先行了一步,把客人给抛下了? 寻书也不明白,但她认为,林湘姐行事必定有其道理,便同几人道:“东家和八小姐有家事要叙,我们走慢些吧,落后她们两步。”众人纷纷称是,一行人慢慢地往食坊去。 柳砚青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少见地蹙了眉。 观那锦衣少女和林湘间的互动,林湘是画了他的画像?但是,为何要画他?柳砚青不大明白。 非是自贬,他明了对方对自己毫无私情。 难道他眼下这张面皮,还有入画的价值吗?柳砚青抬袖,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颊,指尖触感微硬,又略显粗糙,这正是他每日顶着的那副面具。 收回手指,他不禁摇头一笑。 是了,自己必然是戴着它的。因为旁人的突兀举止而失去了对事实的判断力,他今日,且算荒唐了一回。 这厢,柳砚青正为自身的理智暂失而发笑,另一边,林湘却在暗自生恼。 明知柳大夫的店就在隔壁,而自家那个说话不经大脑的傻子又见过她画下的人像,她居然还敢把定时炸弹带到店里来。 万一林淮不慎将她暗中私画邻人小像的事捅了出来,无疑是桃色新闻一个,她,不对,柳大夫日后怎么见人?她的店还开不开了? 若不是打断的及时,后果——林湘不敢设想。 “七姐……”七姐一路黑着脸不置一词,将胸中不虞摆在了明面上,林淮敛了气焰,低眉抿唇,连被对方拉得手腕生痛、步伐不雅也不敢提了,只小心翼翼道:“七姐,你理理我嘛。” 林湘并不想理她。 “我不是故——” 林湘飞快打断,不给她狡辩的机会:“你当然是故意的。” “好嘛,就当我是故意的,可这又没什么啊,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嘛。” 林湘停下脚步,差点被对方撞了一怀 “你真觉得没什么?”林淮站定后,她问。 当然。 女郎多情、为一个邻人画了小像算什么?传出去不过一段风流佳话罢了。这种无伤大雅又能让还未娶亲的七姐小小头疼一下的捉弄,在林淮看来正好合适。但是,对着七姐愠怒的目光,“当然”两个字在她喉咙里卡了壳。 林淮不明白七姐为什么而生气,自小娇纵惯了养成的小姐脾气,也让她无法轻易说出道歉之语。 气氛僵持不下。 沉默胜过万语。 两人对视,林湘从她眸中看出了十分坦然的委屈。 余光瞥见寻书等人快要追上来,林湘阖目再启,松开了林淮的手腕,她的目光渐渐冷了: “好,你的想法我知道了。” 她不再理会林淮,一人往食坊走。 七姐不管她了。 直到食坊伙计将她领到了另一间包厢里,林淮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本决心趁午宴之际向七姐服软,甚至做好了和下人同坐一桌吃饭的巨大牺牲准备,却没想到,七姐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直接吩咐了伙计,另给她找了间包厢坐,让她一个人吃便是。 没人管她最好了!七姐自己没尊没卑的,她可不是,她是林携玉的女儿诶,才不要和一群下人一桌吃饭! 林淮愤愤夹了一筷子肫掌签,吃了一口,全吐了出来。 做得什么,难吃死了! 她将筷子往桌上一投。 隔壁包厢隐隐传来笑语,阵阵吵她心烦。林淮索性腾身而起。 她要去告诉七姐:就算母亲会重罚她,将她打上一顿,家法五十,她也要回家去!她还要说:她一定会向父亲告状,一字字道尽这些天所受的委屈。 七姐最怕母亲和父亲,一定会大惊失色,拼命求她不要这样。 自己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八小姐,您怎么来了?”寻书给她开了门,疑惑问:“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吗?” 林淮没有答,两只眼睛滴溜溜盯着七姐,对方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继续伸筷夹菜吃。 “八小姐?”耳边那侍女唤。 袖里一双拳头捏实,林淮转身走了。 “林湘姐,你和八小姐吵架了吗?你一直不开心,她也不开心。”林淮走后,寻书小声和林湘咬耳朵。 “嗯,吵了一架。她…先不管了,不会丢的。” 林湘现下十分烦躁,比方才在店里手忙脚乱时郁结百倍。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古代世界适应良好,对那些个繁琐礼教也应对了七八,可是,今天,和林淮一说话,她才恍然明白,自己这些天不过是在穿古装搞cosplay。 她没有适应这个世界,从来没有。 上一世的价值观她现在依然沿用,从没忘掉半点,还自以为不同尘俗的忽视掉所有因此造成的不和谐音符。 她想和寻书做朋友,就替人销了奴籍,让人家喊她姐姐。结果,从离开林家到现在开店,她不是照样事事要依靠寻书的帮忙? 寻书没有一件事是不允她不听她的,这和当丫鬟继续伺候她有什么分别?她哪里放人家自由了? 她怎么敢私自画异性的画像? 又怎么敢,自负地来一出荒唐的“变形计”,美其名曰帮林淮重塑叁观,让对方变得热爱劳动?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人分等级,阶而有差;女郎生则尊贵,男人自为下贱。这些念想在林淮、在世人眼中如同至理,理所当然,自古有之。 「一个女人家里藏着男人的画像算什么大事?况且,还是她亲手所画,多风雅、多有才,就是人太多情了些。反倒是那个被画到纸上的男人,一个良家男子,未经媒妁,私相授受,啧。呀——他居然还自己开了一家医馆,二十多岁了也未有个妻主——这男人一定是恨嫁了,才会这样大胆妄为,勾引邻人,噫。」 类比男尊女卑的古代,林湘几乎能想象到此事传出后,街头巷尾通行的流言。 林淮不可能不明白这些,但她压根就不认为,一个男人的名声值得她去维护。所以,面对自己的怒气,她只觉得委屈——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捉弄啊,对七姐你无伤大雅,为什么你要发火呢? 上一世偶尔和朋友一同畅谈人生理想、时事看法的记忆在眼前回闪,林湘知道,再也不会有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和她同出一源、又观念契合的同类出现,连林沅也不行。 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了。 思绪纷繁,一室饮酒吃菜的笑语声之中,她抓住深水中一根圆木,问道:“寻书,你真的…想留在书舍里做工吗?” “嗯,我想帮你。” 寻书答得毫不犹豫,她的表情既坚定又真诚,林湘看不出任何矫饰之意。 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吗?林湘不知道。她只是点头,捏着那盏一直放在手边的酒,与寻书碰杯,慢慢地饮了。 酒的度数不高,可林湘却不是个会喝的,一杯下去,她像被呛住似的,捂住嘴咳了两声。 因着下午还要开店,午宴并没有持续太久。众人吃饱喝足,结账出门,林湘出了食坊,行几步止了住,那个靠墙角抱膝而坐,缩成一团,浑然被世界抛弃了的女人她很眼熟。 “八妹。”林湘轻轻喊她,不可置信:“你…没走?” 林湘还以为,没了她的约束,对方会立刻回家去。 林淮固然想走,但是,即便要走,她也要在运用智谋、顺利反抗了七姐的压迫之后,留书一封扬长而去。现在,七姐不管她了,她直接就能回家,这算什么? 抬起头,她看着喝了酒脸色发红的七姐,喉头滚了滚,讷讷道:“我惹你生气了。” 我不该……拿你的名节开玩笑。 “起来再说。”林湘垂下眼睫,弯腰伸手,将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惹她生气?不,纵是没有林淮,今日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画就放在她的书房里,一张一张,不只是柳大夫的。若是被他人发现,声张了出去,后果比今日严重得多。 她不气林淮,她气的是自己,恼的也是自己。 气自己没有认清这个世界的现实,妄加干涉他人之行;悔自己冒犯旁人私画画像,以致出了岔子。 她牵着林淮回了书舍。 下午的生意较上午冷清了一些。看过热闹后,纯为买书而来的客人自然是少了。这正合林湘的意,她现在无心应付这些琐事。 林淮下午乖了很多,捧着一本书册,坐在柜台后的椅上一页页翻看,只不时朝她的方向瞄一眼。 半途,她甚至不知从哪翻出了之前被揉皱弃用的广告单,一张张铺平,夸她画得不错。 林湘知道自己的斤两,论起国画来,她哪里比得上林淮?但既然对方有意示好,她便也认真听着。 见林湘肯搭理自己了,林淮来了精神,一句句地跟她谈画画的关窍。 琴棋书画四艺之中,林淮尤善琴艺,对其他叁样只是平平,铆足了精神,她努力回忆教画的先生授课时所言的绘画之道。 闲话半晌,林淮肚子里快没了货,急得额角津津冒汗,林湘最懂相对无言的尴尬,也不为难她,起身招呼顾客去了。 林淮松了口气,把七姐的广告单放回柜台的抽屉里,继续看她的闲书。 “姑娘,地上掉了张纸。”一个书生好意提醒。 林淮伸头一看,是一张广告单,也不知是何时从柜台上落下去的,纸上还被人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她一阵心虚,慌忙在书舍里找寻七姐的身影。见林湘在书舍另一边和买书的人闲聊,才松了口气。 将广告单拾起来,她抖了两下,脚印的痕迹依然明显,枯石与红梅生了蒙蒙灰记。七姐的用笔和着色总是透着古怪,看着红梅,她心作点评。 说七姐画艺不错倒不算假话,纸上红梅神意不足,少了疏朗风骨,反而近似现实里的摹影,也算新奇难得。 这纸应该用不上了,这样想着,她把广告单迭好,没有放回抽屉,只随手夹进手头的书页里。 一本书看至一半,纸上突然落下一道暗影。 “八妹。” 寒若冰雪的嗓音自头顶而落:“在外玩闹数日,该回家了吧?” 林淮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而冰冷的眼瞳之中。 形貌昳丽,而神似寒松的女人立在柜台前,自高处俯视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恶意的弧度。 ——林沅。 (十六)孽缘 林湘不是瞎子,相反,这辈子她的视力好得出奇,林沅和她身后的几个仆人甫一进店,她便注意到了。 几个高高壮壮的女人往店内一戳,一样的胖瘦高矮,又打扮相似、面色冷肃,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架势。 最前的女子着黑红主调的锦衣,利落落高挑挑一立,干净净一张脸并不曾施脂涂粉,却天生得妖妍无匹,凤眼上挑,唇若流朱,分明是多情轻佻的桃花相,低眼抬目间,却暗含一种摄魂的冷光,气势之盛,甚至压过了外貌给人的浮艳之感。 林沅。 上一次林湘见她还是未离开林家之时。 那时,她们两个都是大病初愈、犹带病容,林携玉命人唤她去家中的祠堂,头一次出自己的小院,她步步行步步慎,进享堂第一眼,跪在地上的背影便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知道那是林沅,收了眸光不敢久看,心中半是激动半是怅然。 有些人生来便是不同的,即使下跪也折不弯风骨。 林湘知道,那些人里没有自己。 那时,林沅虽在林家,眼中却不见任何人,她望着这世界的一切,如同望着一群不可与之交流的草履虫。几个月后,对方身上的孤僻和冷漠犹在,却不再疏离到与这世界隔开一层。至少,她甚至有心思亲自跑来这里捉拿林淮。 看来,林沅对新生活适应得很好,这点不像她。 电光石火间,心事转了几转,林湘找出原主低眉顺眼、弱气柔和的气质,快步迎上前去:“五姐,你怎么亲自来了?” 林沅并没有理会她。 盯着郁郁不言从木椅上起身的林淮,他开口,口吻是陈述,也是命令:“走吧。” “母亲在家中等你。” “…好。”林淮闷闷应声。 虽然一直想反抗七姐的压迫,但谁真心待她,谁是虚情假意,林淮有种天然的敏锐。她不爱被七姐管束着、做那些女郎不该做的事,却又喜欢和七姐待在一起时,对方无可奈何又细心照料她的样子。 可现在,七姐不想收留她了,哪怕她已经服了软、认过错,七姐还是通知了家里来把她带走。 把手里的书合上,林淮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林湘的脸色,生怕对方还如撒开她手那时一般,失望又冷漠的看着她。 书被手指卷成圈状,捏在掌心。低头看着林湘的衣摆,她抛下一句“我走了”,就飞快奔出了屋舍,上了自家的马车。 这孩子那么怕林携玉? 林湘目送她飞扬的衣角,咽下了还没出口的道别话。 林家还真是手眼通天,林淮不过刚出门晃悠半日,就被发现了行踪,更有女主林沅亲自上门来找。 有林沅在中间横着,也不知她回去会面临的,将是怎样的狂风骤雨,祝她……好运吧。 人既已经上车,林沅自不逗留。临走前,他不动声色,转眸打量了林湘一眼。 林家小七一直是个毫无存在感的人。 纵然他是因为这人的缘故,才来到了这个奇异之世,但林沅并未过多关注于她。两人此前鲜有的几次碰面,她少言、软弱,病得苍白而纤瘦,除了定要搬出林家独居的坚持,以及第一次碰面时对方眼中莫名闪过的失落外,再无任何让他记住的地方。 林淮此次出走,林家甚至无人想到是和她厮混在一处。林淮,那个仗着席云疼宠傲得没边的傻子,居然很听这个人的话,低头道别的模样乖顺得少见。 能制得住林淮,让她心甘情愿听话,这个看似毫无存在感的林家小七,只怕也不像表面那样,懦弱而顺从到毫无色彩。 她既已脱离了林家,最好人知趣,若要再跳进这漩涡当中,搅事生非,帮着席云——呵。 林淮与林沅共乘一架马车。 二人相看两厌,各坐在车厢习座的一边,如隔楚河汉界。 林淮愁颜未褪,恹恹不说话,只勉强打起精神,试图将手中的书卷翻完。 父亲从小就教育她,就是再不喜欢、再难读的书,只要看了,都不能半途而废,定是要读完的,这是一个女郎必要的修养。 女郎…… 一想到这个词,林淮就想到了和“女郎”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七姐。 视野中有几根松落的碎发。 这些日子,没下人伺候,都是七姐给她扎头发的。 对方不会什么精巧的发髻,仅仅只是扎辫子,最开始她并不愿意,宁愿学前人披发宽衣的林下风流,一天下来,梳发时发尾纠横,后来被七姐强摁着坐在镜下,认认真真绑了个和对方相仿的麻花辫。 当然,在她的强烈抗议下,她的辫子要精致认真得多,惹得七姐边梳边抱怨她“穷讲究”。 ——却还是耐耐心心给她梳完了。 拨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唇边盈出一点笑影,她继续看书。 宽辙的马车行驶时纵然平稳,却仍免不了摇晃之感。林淮懒懒看着书上的文字,没能注意到,那张被折成豆腐块大小的广告单,随着她捧书时手臂的轻微晃动,掉在了地面上。 世事难料。 这一掉,原本已经和林家撇清关系的林湘,终是没能如愿以偿,不得不与林沅结下一段孽缘。 回家之后,林淮果然挨了罚。 为着她的出走,母亲勃然大怒,鞭子都请了出来,若不是她父亲闻讯赶来,林淮估计少不了一顿打。 父女俩抱在一处哭成泪人的戏码实在太过无趣。林沅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静静看席云表演,等他哭红了眼眶,眼看就似要晕过去,才不紧不慢送上冷语几句,挑得林携玉罚林淮跪在祠堂叁天叁夜。 席云暗瞪着他,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满溢出来。 林沅心情颇佳转回住处。 他平生无甚消遣,惯爱看仇人咬牙切齿又怒火中烧的模样。林淮下场如何他并不关心,只要席云不好过,便适了他的意。 说来,似席云这种对妻子有情、对子女亦有情,软肋遍地的对手,也只能做个消遣了。 晚餐时,下人捧着一张纸条行至他用饭的偏厅,躬身双手呈上:“主子,马车已打扫一新,地上落下张单子,请主子示下。” 林淮书页里掉下的那张纸?这种东西直接清理便是,何须回他? 扫一眼皱巴巴不甚干净的纸条,林沅正欲让连瑛丢弃此物,眼前却闪过初次相逢时林湘莫名而现的情绪——那种如遇旧友改变的淡淡怅惘,不是该对着刚将她推下水池的异父姐妹的。 常年亲面生死的职业催生了他大胆而又谨慎的性格,放下长筷,他下令:“展开。” 红梅枯石,白纸黑字。 内里只是一张卖书的宣传单。惜时书舍,是那林家小七的书店。 这张单子普通至极,画一般、字也一般,除了皱了些、脏了些,没什么打眼的地方。 只是—— 林沅在这个世界生活足有五月,因林携玉对他的器重,林家的商铺他亦去过不少,还没见哪家揽客贴的告示,除写字外还有附有图画。 若此物非是如他一般同样病过一场的林家小七所有,反是其他店铺揽客之用,林沅没有心思细究。 五指一捞,他从下人手中接过脏兮兮的单子,细细观察。 连瑛讶异地睁眼。如今林家里,谁不清楚主子自被林娘子罚过、大病一场后就移了性情,性子冷不说,还多了爱洁之症。吃的用的一应事物,恨不得不染一尘才好。她方才拿着单子,压根不敢靠近主子,怕不慎惹了主子厌弃。 怎么……主子今天转了性? 林沅定定看了一会儿,将纸张搁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手,道:“找个画师来,明早我就要见人。” “是。” “这告示不会只一份,立刻派几个人,从林湘的商铺往城内找,发现以后,尽数撕下来见我。” “可夜间的宵禁……”连瑛不得不问。 回应她的,是斩钉截铁一声——“现在就去。” “是,主子。”连瑛无可奈何。主子病过以后,威严日深,说一不二,她只得再次行礼,恭身告退。 林湘。 下人走后,林沅无心用餐,撤下杯盘,他端坐在罗汉床上,对着点起的灯盏烛光,开始在脑中搜寻与林家小七有关的所有记忆。 不受宠的庶女;失去父亲孤身长大的女孩;在“林沅”那个蠢货被席云叁言两语挑拨、闹着出门自立时,也跟着凑热闹的透明人;以及,掺和进“林沅”与林淮的争执劝架,不小心“林沅”被推入水池中、大病了一场的倒霉鬼。 有几成可能,林湘非是大病,而是如“林沅”一般死去,而后,身躯遭异世之人吞占呢。 两人先后离世、尸身皆被他人所占,倘若这个假设为真,那么,现在的这个林湘会不会和他有所渊源?亦或,这种附身巧合的背后隐藏了某种玄妙的条件? 这些问题,且等明日画师造访,亲自来看过这宣传单上的图画是否真如他所想,有异样之处,一切再论不迟。 烛光映照下,林沅那双乌黑森冷的眸子,似乎也染上一层浮动的暖黄。 异世的日子实在无聊,希望这件事的答案,能给他的生活添些趣味才好。 *林沅的性格会恶劣一点。他的人设决定了他和湘湘之间的相处会有很多摩擦,这对走不了甜宠的路子。但相信我,我是湘湘的亲妈!(试图取信) (十七)马甲掉落的速度是? 林湘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晚宴过后,书店开张的第一日终于要结束了,没有空气污染的古代,夏日的夜空中繁星连成一片,显得悠远、神秘,又深邃美丽,她仰首四望,慢慢往家中走,决心今后改画风景。 古来名人隐士,将世俗法度视为粪土者不知凡几。但林湘……她终究只愿做一个普通人。 穿书也改变不了她的怂且怕麻烦的天性。用扇子一下没一下的给自己扇着凉风,林湘突然觉得,穿越者当到她这个份上,也是够掉价的。 不会制镜子做肥皂发明枪械,也不愿剽窃诗文做才子大出风头,什么开青楼开超市富甲一方更是想都没想过。果然,无论到哪个世界,她都只能成为咸鱼一条。 那些超前的事还是交给林沅做吧,她自己能将书店开下去、再将原主她爹的戏搬上戏台,这辈子也就够了。 踏着夜色返回小院,林湘把这些日子闲时所作的画尽数拿了出来。 不光是几副美人图,她画的更多的,其实是上辈子的纸片人男神和纸片人老婆。这既是出于无聊,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 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故乡何地。 那些画被她小心锁在箱子里,连林淮也未曾翻到。 抬手摸了摸纸上已干的颜料,她把画放回箱底,在上头塞了不少书卷做遮挡。 而参照元宵、尚黎光等人二次创作的画像,都要被处理掉。 一张张点清数目,她将纸捏在指尖,于火焰旁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松了指头。 盆里的火焰骤然一盛,高涨了好一会儿,最后慢慢熄灭,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原貌的纸灰。 端着火盆,林湘走到院内自己开辟出的菜地,手一倾,哗啦一倒。 长风起,灰烬飘扬。 第二日,林湘昏昏沉沉起床。 她一夜没能睡得安稳,思绪正天马般跳跃无章,忽地听见院外又有敲门声。 是寻书?还是林淮又来找她? 揉了揉太阳穴,林湘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院门处走。 身着红黑二色衣袍的熟悉面孔在门外站着,后头还跟着一位仆从。 “五姐?”林湘愣了,猝不及防之下,她甚至忘了伪装,呆呆注视着眼前的来人。 林沅抬起手,比流纹繁复的衣袖更惹眼的,是捏在对方修长的指尖,在她眼前抖开的那张广告单—— “眼熟吗?” 能不眼熟吗,这就是她做的好么。 她的画技和古人相比算不上好,毕竟,国画不是她的专业。纸上的红梅枯石笔锋丰润有余、而少嶙峋之意,若是古人来看还好,只是觉得她用笔怪异,可林沅—— 她若是懂画,就必然能从中看出自己的来历。 夏日的初阳将空气蒸腾得燥热,林湘的后背却涔涔冷汗直下。大脑超负荷运行,她本欲垂死挣扎、继续装傻,试探一下林沅,耳边却适时飘来一句冷冰冰的—— “我不喜欢听谎话。” 大早上的,林沅生生把她给吓精神了。 自从林淮来了家,重新和剧情搭上关系,这一天天过的,简直比跨年夜看春晚还折磨人。 这几天受了太多打击的林湘简直要心如死水。 沐浴在林沅一点也不温暖的目光下,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女主大人的武力值以及智力值差距,林湘只好露出一个比哭丧还难看的讨饶笑容:“我说我说,您能别一直盯着我吗?” 老乡见老乡,信不信她汪得一声哭出来。 “不行。” “好吧。”林湘能怎么办呢,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林湘只能由着她,丧丧接了句:“你开心就好。” 二人移步西厢。 关严门窗,林湘从林沅手中接过那张广告单,将其搁在桌上,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她并未问女主哪来的广告单。主角这种生物总有些光环在的,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再纠结也没有意义。 “你想让我说什么?”坐在凳子上,林湘老老实实交握双手搁在腿上,半低着头,俨然一个准备向警察坦白从宽的罪犯。 林沅抱臂立在门前,盯着头颅低垂的少女。 剥去那层胆怯软弱的外壳后,对方并不像是个心机深沉之人。所有情绪摆在面上、一概反应皆如常人。 看她的眉眼和语气,对他这个突然登门、并无好意的来访者,她分明是害怕和困扰的,身体却又诡异地没表现出防御和警惕的意思,不确定是以前所处环境安全缺乏戒备之心,还是信赖他不会做坏事。 手指微动,目光一凝,林沅开始盘问: “什么时候到这个世界的?” “就是你,不对,我是说……以前的林沅把以前的林湘推下水之后,她…离世了,我就来了,和你差不多。”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果然很接近。 “你死亡的日期?” “2021年2月份,过年后……呃,14号。” 林湘永远记得那一天。 她一个单身狗,在情人节出门买东西被一路上手拉手、嘴亲嘴、相濡以沫的小情侣精神伤害就算了,过马路还要被车撞,这年头,单身狗难道就不配活吗。 坐在凳子上的少女语露悲愤,交握的双手也隐隐发颤,显然想到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伤心往事,林沅开口,拉回她的注意力: “之前做什么工作?” “啊?哦,在游戏公司做原画师。” 考虑到林沅这个杀手的画风完全和二次元不沾边,林湘还贴心地奉上解释:“你知道原画师吧?就是给游戏设计人物,画立绘和插画。立绘的意思是……” 林湘不止一次对她家年过古稀、已经犯了健忘症的奶奶解释过工作内容,说起来驾轻就熟、一套一套的,保证让和互联网脱轨的中老年人都能听懂。 提起工作,林家小七的话明显变多也更流畅了,甚至不时像关爱智障一样,询问自己听懂了没,等他点头才继续往下讲。 听着对方东扯一句、西聊一句的长篇大论,林沅抬手,不耐烦地摁了摁额角——她的话太多了,还是方才惴惴不安、吓得脸色苍白时的模样更顺眼些。 林沅在一旁飕飕放着冷气,林湘不可能察觉不到。打了个颤,她意识到自己话不过脑,嘴皮子顺得太快了:哪怕林沅的确是个不了解她工作性质的正常、呃,正常杀手,也不至于像她奶奶似的一个词需要解释半天。 她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两个人间相处的画风终于回归了正常。林沅继续维持着他高冷无情的风格,将盘问进行到底。 “名字。” “我上辈子就叫林湘。” “华裔、中国人?” “中国人。” “年龄。” “二十四。” “身份证号。” “这也要说?”林湘惊讶地抬起头。 您搁这儿查户口呢。林湘本想这么说,但是,在女主大人“少bb,不说死”的死亡注视下,她还是怂了,报出一串数字。 “最后四位数是1431还是1341?”对方冷不丁问。 “啊?1341。”林湘不假思索答。 林沅学过一点微表情,林湘没有任何撒谎的迹象。 她来自一个未来的年份,做着一份他不了解的工作,还拥有一串不可能为真的身份证号码。 如果是撒谎,她的谎言未免太拙劣了。 林沅继续盘问。有些问题,对方乖乖回答了,而有些——她明显是在撒谎。 林湘对个人信息毫不遮掩,提到上一世所处的世界却常常含糊其辞吞吐。稍加思索,林沅心中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但所有的疑惑,不一定都要在今日解决。林沅有的是时间,彻底摸清她的底细。 “最后一个问题——” 林沅说着,缓步逼近她,高挑的身躯渐渐在林湘脸上投下一道暗色的影子,相隔越近,林湘越觉得对方的目光如冷刃般锋锐,出鞘见血,似能将她的骨肉剥离皮囊,洞彻她的灵魂。 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走近她,故意吓唬她。 喉头不安地滚动,林湘睁着眼和对方对视,努力压抑住本能的恐惧与慌乱。 她深知女主性格里恶劣的一面。林沅最爱见人目露恐惧、卑微雌伏的模样。她表现得越是恐惧,林沅就越会变本加厉。 良久,林湘听见一声轻笑,音色勾人。林沅的声音和外貌一样撩人,不刻意散发冷气、声音含笑时尤甚:“你好像很怕我?” 废话。 身为声控的林唯独不为女主好听的声音心动,想了想,她说:“你不像个好人。性子太冷,气势也太盛,同样是穿越,你看着就像那种身怀绝学、游走于黑白两道的主角,什么鬼医圣手、特工雇佣兵什么的。网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撒谎。 瞳孔在说话前瞥向一侧又直直注视着他,嘴唇轻轻抿动,肢体也有不自然的小动作。 不过,撒谎暂且不提,“网文?”他问。 这位确实不是个会看网文的。林湘贴心送上解释:“网络文学,就是……” “停。”林沅实在不想再听她像跟智障说话一样解释这些一点就知的词语。游戏、网文,另一个时空的华国怎么也开始盛行这些消磨人意志的娱乐方式。 “继续最后一个问题,”情绪有些暴躁,他直接问:“等价交换,你想问我什么?” 林湘果断摇头:“人不用知道得太多。” 这句倒是真的,各种意义上。 *林沅所处的时空大概才到13、14年吧,设定是这样的。虽然也会使用网络,但和资深网瘾患者湘湘不一样,他使用网络的目的性极强,对亚文化的了解程度可以类比老干部。 (十八)自作多情 艰难结束了与女主大人的对话,目送对方离开后,林湘看了眼天色,很好,书店开业才第二天,她就去晚了。 这兆头真够吉利的。 顾不得吃早饭了,林湘径直去了书店。 忙活了一上午,直到饭点,嗦着面条,林湘才想起来,她忘了带柳大夫的画。 其他人的画她已经直接烧了,但柳大夫的不行,因为,林淮已经在他面前说过这件事。 相识叁个月,林湘知道,隔壁药铺的柳大夫堪称人间解语花,是个极善解人意的人。 林湘推己及人,清楚“善解人意”四字虽然说来简单,却并不容易做到。更何况,是像柳大夫那样,说话句句让人舒心、从不触人霉头呢? 这不仅需要精通语言艺术,更考验人的洞察力与反应速度,智商情商缺一不可。 昨日寥寥数语下涌动的暗流,若柳大夫猜不出,才是件稀奇事。所以,为了让对方宽心,她必须要解释清楚此事,甚至把画当着人家的面销毁掉。 说实话,林湘有点犯怂。 一方面,做错了事,她自然亏心,怕被对方当做别有用心的变态看;另一方面,就像学生时代看小说怕被老师逮到一样,她既已心知柳大夫不是个普通人,那犯错后落到对方手里,哪里能不心中惴惴呢? 这件事过后,他们玻璃纸一样脆弱的邻里情肯定碎了。好在,题招牌的润笔费她早付过,大不了,今后躲着点人家走。林湘深感庆幸。 怀着“早死早超生,晚死折磨人”的大无畏社死精神,隔天一大早,她带着画去了药铺。 两人进了里间,深吸一口气,林湘将画卷双手呈给柳砚青,直视那双镜湖平和的眸子,她将昨夜翻来覆去想了一宿的解释倒豆子般一气说了: “这就是那天我妹妹提到的画像对不起我不该擅自画你,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你坐在书案前挥毫泼墨的神韵很美所以一时技痒,并不是对你居心不良也不是要破坏你的名节,我发誓只有我妹妹看过而且只画了这一张,她没对其他人说过画的事情,但前天她走得匆忙我忘了告诫她不要宣扬今晚我就去一趟林家和她说清,如果出了差错我任凭柳大夫您处置绝无二话!” 长长一段话,她说得又急又快,连停顿都少有,全程却毫无磕绊、一气呵成,显然,林湘不知已经在私下底排演了多少次。 焦灼之意尽染眉梢,窘迫之情满写眼底,小姑娘的语气真挚又急切,递画的手微微发颤,仿佛她做了一件足以让二人老死不相往来的错事。 不,假若他不在此刻打消她这种愧疚心,依林湘的性子,只怕二人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柳砚青接过画卷。 他幼年便离家长居深山道门,观云海松风、听钟声鹤鸣,七缘淡薄,与人相交时惯来顺其自然,他人亲近,他便待之;他人疏远,他亦任之,从不试图干涉。 今日之事,也合该一样的,林湘与他过去的亲友,并无任何区别。 喉结滚了滚,开导的话在脑中兜转,但最终,柳砚青只是出言承了她的歉意。 今日的事,与过去合该是一样的。 ——没什么分别。 向来清风不久留,旷野自长青。 解决了压在心中的一件大事,林湘几乎是逃出了柳大夫的药铺。 虽然,对方的态度如往日一般,对她没半点责怨,甚至阻止了她当面毁画的举动,言行堪称光风霁月,但林湘,还是想躲着些对方。 毕竟,她不确定对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不想让她难堪。依柳大夫温柔的性子,是后者也很可能吧? 若是后者,她要是还总凑上去维持那份点头的交情,只怕,会让对方觉得她没眼力、暗自不胜其烦吧? 她无法不多想。 回到书店时,寻书正趴在柜台的桌子上,对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发呆。 听见脚步声,对方站起来,把纸递给她看,语气有些紧张:“昨日的功课。” 寻书从小没进过学堂,字只些许认得几个,林湘知晓后,决定教她识字练字。 在文盲率很高的古代,能粗通文墨,总能活得好些。万一将来,这家店开不下去了,又或者寻书想清楚、决定辞职它去,识文断字的能力也能让她提高再就业门槛。 今日寻书交上来的功课稍有不同,纸上有两份笔迹,一些字稚嫩如孩童初次握笔,结构松散,笔墨晕染,脏乱非常,显然不可能出自严谨认真的寻书之手。 “你家小妹也想学认字?” “嗯。”寻书低下了头:“她性子淘气,见我在写字,闹着也要写,娘,我母亲说让她识两个字也好。” “纸不够了,林湘姐,你昨日教我的字,我只写了四十遍,剩下的十遍,我用树枝写在了地上,这样……可以吗?” 寻书小心翼翼问。 “没关系,当然可以。”温声安慰她,林湘默默在心里叹气。寻书在她面前,总是太拘束、太小心了些。 要到什么时候,这个姑娘才能彻底放开,像林淮那个熊孩子一样,把她当成一个普通朋友看呢。 “识字是一件好事,你家的姊妹弟兄如果有愿意认字的,你就尽管教他们,反正,我们开书店嘛,不缺书,纸张也够,这些都是小问题,不要在意。” 拍了拍她的肩膀,林湘给她打气:“好啦,笑一笑嘛,咱们该开门做生意了。” 寻书乖乖展颜,把写满字的宣纸收了,面颊上浮现的两个酒窝看着又甜又可爱。 柳大夫安慰她、劝她别在意,与她哄寻书、劝对方别多想,会不会怀着的是同一种心情? 盯着寻书在书架间穿梭的背影,林湘脑中莫名冒出这样的念想,末了,她没心没肺自嘲一笑,告诉自己别自作多情。 比起往好的方面想,还是默认这件事很糟糕比较好。只有做了最坏的打算,才不会从云端跌落,因落差而失望苦恨。 不似她时好时坏的心情,五黄六月,烈阳稳定地输送着热度,晒得街上行人头昏脑胀。 书店的大门面南而开,在这种天气里被毒晒得厉害,店内透着股挥散不去的闷热劲儿。林湘站在柜台后,给买书的顾客结账收银,然后在账册上登记每一笔收支。 摇着纸扇,她努力为自己汗湿的发送去阵阵清凉。 古代也没有防晒霜,衷心希望一个夏天下去,她不会黑成非洲人。 日至正中,即将下班的时候,她冷不丁注意到视野里走出一道熟悉的影子。 辛茗。 自上次在药铺互通姓名后,林湘和他的关系近了一些。 辛茗父亲的病是她小题大作了,因此,那笔数额不小的车费,林湘自不会向对方要。可辛茗却是个倔脾气,性子很是要强,轻易不肯退让,执意要还她钱。 林湘拗不过,只好推说用今后的饭钱来抵,让辛茗少破费一些。 最初辛小哥还张口想拒绝她,后来不知怎么自己就想通了,同意了她的方案。 “你要每天来。” 衣着朴素的少年仰头看她,圆圆的眼瞳满是认真。 虽是这样说定了,单林湘还是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后来私下问过柳大夫,贴补了一些小哥父亲的药钱。 还好当时没有犯拖延症,若是拖到如今,她可没脸去求柳大夫了。 移开了视线,林湘继续给自己扇风,不再往辛茗的方向看。 她虽不看辛茗,辛茗却注意到了她。 辛茗是知道林湘正在经营一家书店的。徐语跟他说过很多:书店的名字、开业的时日,还有……开一家书舍有多衬她。 没想到,这家书舍居然就在药铺隔壁。 “我要是也识字就好了。”夏日的夜晚,徐语曾和他坐在院中石阶上,抬眼看夜幕中的点点星辰,眼睛也似落满了细碎繁星:“这样,就能陪她一起读书、吟诗,谈天论地的,然后,让她把我画在纸上。” 那时,辛茗一如往常,默默地听着,既不泼冷水,也没有为友人的幻想添砖。 现在,站在店门外,他抬头,目光落在不认识的招牌上。 谁不想识字呢? 与他们这种人相比,林湘也委实……太命好了些。 屋内长衫磊落、纸扇轻摇的女子坐姿闲散随意,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页,姿态悠闲极了,完全没有半分读书入仕之人该有的儒雅斯文的气质。 她总是懒散的、随和的,又漫不经心,什么也不挂怀。 无端的,辛茗有些恼恨她这副模样。 用粗布衣衫擦擦额上的汗珠,他顶着中午的毒日头走回了家。 *各位,2022年事事顺心。 (十九)林家一游 傍晚,背着林淮没带走的包袱,林湘去了一趟城南的林家。这个偌大的宅院和她离开时相比也没什么变化,依旧高巍而陌生。 她不大想进去,只请看门的仆从通传一声,说她来了,请林淮出来一趟,对方却告诉她,八小姐现在不见外客。 林淮是不想见外客,还是不想见她? 她有些摸不准。 最后,她还是决定进门碰碰运气,林淮不愿见她也很正常,她待这孩子不好,只希望对方愿意和她说几句话。既然答应了柳大夫期限是今天,那林湘就没想过要拖延。 说到的事,总要做到的。 “哦,七小姐回来了?传我的话:请她过来一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席云笑意冰冷。 若不是这个林七故意藏匿了淮儿的行踪,隐瞒不报林家,淮儿也不会被罚得那样可怜。也不知,这厮给淮儿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离家受了苦楚、惹得蓬头垢面的,淮儿却还是口口声声念着她的七姐,吃了罚还不忘求他给林七传话:说是她错了、希望七姐原谅她。 呵,淮儿单纯守礼,能做错什么?他没有去问林七的罪,已经是看在淮儿的份上留了情面,这家伙居然敢找上门来? “请父亲安。”对于席云的召请,林湘是懵逼的。趋步行至堂内,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女儿是来找八妹的,请问她在家吗?女儿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端坐在上首,席云状若未闻,只垂眸轻拨几下盏中的茶叶,品了两口,晾了她半晌,才慢悠悠道: “既是拜见父亲,为何不跪下?” 跪你个大头鬼。 林湘很想微笑着告诉他“可以哦,但我只跪死人”,但她自认还算文明,从不对朋友的家人阴阳怪气、言辞带脏。 抬起了头,林湘礼也不行了,只当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找八妹商量,既然已经见过了父亲,请容我先行告退,去八妹的别院了。”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往外走。 没办法,她和席云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以前没有,在女主面前掉马、不用再继续维持原主的人设后,就更没有了。 席云放在手中茶盏,堂上的几个小厮立刻拦住她的去路,堵在前面不让她离开。 林湘只得又站回了原位,无奈问:“父亲还有何事吩咐?” “吩咐?”他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不护姊妹、目无尊长,我可不敢吩咐如此不明礼仪尊卑的女儿做事。” 不护姊妹? 难道林淮将这些天被她逼着学烧火洗衣的经历都告诉她爹了?林湘有些小心虚。 好个林七,出了林家便抖擞起来,连跪下认罪也不会了。冷冷看着堂下低头做认错状的林湘,席云一声轻哼: “明知幼妹擅自离家而不报,惹长辈焦忧,此罪一;照顾幼妹不当,令其消减,此罪二;面见长辈而礼仪不周,言行失当,此罪叁。如今,我数罪并罚,命你抄《孝经》叁百遍以明伦理,并且,此生都不准再近淮儿周身叁步,林湘,你可认罚?” 我可去你的吧。除了老师,她不用听任何人罚她抄作业。林湘的嘴角抽了抽,席云还真是好大的脸。 “八妹告诉我,是父亲冤枉了她,不听她解释便罚她禁足,八妹气恼不过,因而离家出走。”她努力露出微笑:“圣人言:日而叁省己身,八妹的出走全因父亲您的错判,父亲,您是不是也需要对此反省,学习一下该怎么与女儿相处?” 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要不得哦。 趁席云和几位小厮被她崩人设的大胆之言说得一愣,林湘抓住机会转身就跑。 再见了您嘞。 她才没兴趣陪这位反派正夫演宅斗剧本。 倚仗记忆一路小跑到林淮的院子外头,顺好了气,她问守门的丫鬟:“你家主子在吗?” “主子从归家起便被娘子罚跪祠堂,现下还跪着呢。”丫鬟一脸愁容。 林淮前天就回了家,居然一直跪到了今天傍晚,怪不得,席云对她怨气冲天。 林湘理亏了。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丢了父母定然忧心忡忡、不肯重罚,全然忘了,林携玉可不是个软性子,而是再典型不过的封建大家长,再加上林沅绝对会看在席云的面子上火上浇油(她就这点最不好,睚眦必报),林淮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从席云那儿成功跑回前院的兴奋和喜悦消散无踪。将林淮的包袱交给小厮,回忆着祠堂的方位,林湘赶紧过去。 林家很大,林携玉的一众夫侍连同儿子居于后院,几个女儿都在前院住着,中间由一片花园相隔,原身就是在花园里落水的。 原主落水后的惊悸与绝望在林湘穿来后的最初那段时日,常常出现在她梦里。冰冷的池水灌进肚子里,她的手脚无助地在池水中乱抓乱蹬,却抓不住一样东西。 没敢往花园里多看,林湘快步走了。和原主一样,她也是个旱鸭子。 祠堂外青柏森森,门口守着几个下人。林湘说明了来一,对方却不准她进去,连句话都不肯通传。林湘不耐烦了,咳一声作吊嗓,准备直接叫门,下人立即绷着脸告诉她:祠堂重地,不许吵闹。 林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东天一轮白月已然浮出,再拖下去,等到宵禁,她就只能在林家借宿,然后趁夜色私闯这间守卫森严的祠堂了。 然而,临走前,她一通操作,将一院下人的仇恨拉到了满值,今天,她又顶了两句当家的席云,这样一个龙潭虎穴,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实在没撤了,她决定去求助林沅。 昨日临走时,林沅曾许诺,作为林湘为她解惑的交换,若自己以后终于有了好奇心,可随时去找她,她会在适当的范围内回答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换一个对她而言微不足道的小忙,林沅一定会答应的,她想。 然而,林沅根本不是按套路出牌的性子。 余光瞥一眼花园的方向,林沅爽快应下了她的请求:“好。不过,不用那个问题作交换,换一件东西。” “换什么?”林湘有点奇怪。 以她对林沅的了解,知道对方做事再直接干脆不过,她已经给了抵掉承诺的请求,为什么对方不愿意呢? “到时你自会知晓。” 林沅起身,不给她拒绝和思考的时间:“走吧,我带你去见林淮。” 林湘隐隐觉得不妙。 但是,她有胆量拒绝席云,却不大敢拒绝女主大人。 心怀忐忑地跟着对方回了祠堂,林湘本以为女主会带着她,像个刺客一样玩潜行,毕竟,上辈子玩《刺客信条》时她畅想过无数次那种时刻,简直不要更期待。没想到,人家直接走到守门的妇人身边,直接吩咐了一句,对方就恭谨地开了门。 眼湖里的期待和激动瞬间破灭,回归现实的林湘心情复杂。 要不要这么现实,这样一点也不酷。 “进去吧。” 林沅回头看她。方才还脚步轻盈、期待万分的同乡突然就没了精神,像根焉掉的萝卜。面上不动声色,他默默在心中的“林湘观察报告”中记了一笔“其人思维跳跃、情绪无常”。 林湘迈步进了祠堂。 屋内已点了油灯,林淮还是离开她家时那身打扮,静静跪在蒲团上。说是跪不大妥当,她几乎是瘫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的,饶是这样,身子还不时摇晃,显然是受不住了。听见脚步声,她并没回头,只低哑着嗓说:“别再送了,我不吃。” “是我。”林湘低低出声。 “七…姐?”林淮一时分不清耳畔的声音是不是她的幻觉,抬起手,她揉揉有些晕眩的脑袋,慢慢地回头,涣散的目光一下子被光芒点亮:“你回家啦。” “……嗯。”走到对方跟前,林湘蹲下身,轻轻扶住对方的肩,林淮几乎是立刻就软倒进她怀里。 不像见了她就没心没肺傻笑的林淮,林湘气了: “你好歹也喝些水!” 这孩子怎么能固执成这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和谁怄气呢? 看着对方裂了纹的嘴唇,林湘从旁边的食盒里拎起一个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送到对方嘴边,“大夏天的还不喝水,不要命了?!” 听着七姐的数落,林淮乖乖接过茶水,捧在手里仍向她摇头:“在祠堂罚跪是不能吃喝的,对祖宗不敬。”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林淮仰脸看她,话锋一转,道:“七姐你来看我,是不是不生气啦。我就知道,求父亲告诉了你我是真心认错后,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拉着自己的小姑娘满脸天真的得意和欢喜。 很奇怪,对世规的全盘恪守和待人的真诚炽热这两种属性,在林淮身上结合得那样好,好到就算两个人叁观不合,林湘也不忍心多苛责她,让这个确实赤忱一片的小姑娘伤了心。 席云呀席云,你怎么偏偏教出这样一个孩子呢。对着展颜的少女露出一个笑容,林湘心里发愁。 日后席云身死,独留这样一个执拗、泡在爱里长大又以爱为生的孩子,让她怎么……活得下去。 好言劝了林淮几句,她就是不肯用饭,只说等到明天未时叁刻跪满叁日,她就能回去了,末了气不过,强撑着骂了林沅几句,说都怪林沅多事,她才被罚成了这样。 林湘忙捂住她的嘴,往外看一眼,打住这个话题。 衷心希望外头的女主大人是个聋子。 陪林淮待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叮嘱了对方不要把画的事告诉任何人,林湘这才从祠堂里走出来。 林沅依然冷冰冰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也不知听没听见她和林淮的对话。 应该是没听见吧,她松了一口气。 “说完了?”林沅问她。 林湘点头。月上柳梢,话说完,她也该回家了,只不过—— “你以后能不能对八妹好些?她人不坏的。”林湘道。 她很少求旁人,今天却破天荒地开了次口。 这个世界对女主林沅来说,是玛丽苏爽文,挡了她路的人注定会成为悲剧,林湘理解。可林淮……她没那么坏,不该被波及。 第一次鼓起勇气和林沅对视,林湘眼湖里带着一丝哀求。对方是她半个同乡,到底世界观相仿,她以为,那些碍于有外人在没有言明的话语,对方是能懂的。 譬如,祸不及子孙,譬如,恩怨有尽处。 林沅的确懂她的未言之意,无非子女与父母人格独立,林淮不是席云的附庸云云。 他这个同乡年纪不小,怎的同情心这般泛滥? “但她蠢。”林沅果断拒绝。 面前的姑娘的眸光黯了,有什么东西同时从她的眼中破灭,大抵是对他抱有的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好,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有。他没义务去帮助一个心怀秘密的同乡。 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却依然不死心,无力地争辩:“天真是很难得的品质。” 林沅更不屑了,反而问:“你以为她为什么能一直天真?” 林湘沉默。 她很清楚,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早就没了退路。席云不让步,林淮便不会让步,而林沅,对方凭什么要立正挨打? 宅斗,宅斗,宅你妈的斗,鬼作者写的什么鬼剧情。泄愤般在心里骂两句,她郁郁不乐和林沅告别。 离别之前,林沅终于肯说明今日帮她的条件:“下月初一正午,你来林家一趟。” “只是这样?”林湘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对方这样轻轻放下——兴许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吧。 点点头,她同意了下来。来林家一趟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只不过,为什么一定是下月初一这天? 带着一腔疑惑,她回了家。 (二十)又见元宵 阅前须知:上章结尾重修了。那天比较忙,写到结尾凑合了一下。 六月初一,林沅究竟想做什么? 林湘对时间一向不是十分敏感,来到这儿后又缺乏便捷的计时工具,故而,除了书店开业的时间是在寻书的强烈建议下用心挑的,对于今天是几月几日,她总是不甚明了。 后来,她私下底问过林淮,下月初一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操办,林淮只是摇头,说那天府里既不请客办宴,亦非谁的生辰。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林湘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女主究竟意欲何为。 她索性不再想了。 她和林沅无冤无仇,据她对林沅的了解,对方不是个滥杀无辜之辈。既然掉马当天对方没冲她下手,现在突然心血来潮的几率极小。 性命以外无大事,林湘便继续咸鱼着,家和书店两点一线地每天跑。 眼看日头越来越毒,她便花了笔小钱,安了半透的竹帘,又在书舍内新添了数盆绿植,双管齐下,上班时总算不再过分闷热。 书店事少,工作节奏缓慢而悠闲。教寻书识字、学着给顾客推荐书目、登记每一笔收支,花少许精力处理掉书店的日常琐事,就是独属于她的、漫长的休憩时间。 ——她坐在柜台后,或看杂书、或绘风景,又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喝茶。 有时,林湘会觉得这样惬意的时光如梦一样,生出拧一把大腿的荒唐念想。 这样安逸无忧、混吃等死的日子是她此生的终极梦想,怎么换了个世界,不需努力,就如此轻易地实现了呢? 这样想着,跪在正屋的牌位前,她决定尽快将排戏一事提上日程。 毕竟,现在的舒适生活是“林湘”给她的,若不立刻做些什么偿还,她总觉受之有愧、活不踏实。 开书店这些日子,原主从小积攒到大的私房钱被她挥霍了个一空,而距书店开始盈利、收回前期所有成本,只怕还有好一段时日。 剩下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排戏用。 月夜里,林湘点起一盏油灯,将原主父亲所作的戏本子又翻出细瞧。不,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是一册装帧完好的戏本,只是一页又一页的用线缝订的手稿。 没有版印、无人知晓,这是对方生前所作的最后一出戏。 坦白来说,林湘不大喜欢这个故事。她是个俗的,一见了喜欢的故事,总是恨不得书里每个人都活得长长久久、百岁无忧的。对于悲剧,尤其是源于现实的悲剧,她……不忍看。 低下了头,手指轻轻抚上扉页的落款,她盯着这几个字出神。 纸上的字不是特别出众,只是工整清秀而已,然而,哪怕是柳大夫所提的牌匾,也及不上这笔字带给她的触动。 似有电流通过五体,从身到心颤栗哀鸣。 原主的情绪影响了她,每一次看见这些书稿,林湘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陈拂衣。 原主的爹爹有个好听的艺名。 他的真名林湘不知道,又或者说,这世上本也没几个人清楚。想来也是,一个官宦世家的公子哥,自幼落罪沦为伶人,历经从云到泥的大变,那个过去的名字,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林湘不敢多想,轻轻翻过扉页。 戏本上每一个字,她都熟悉万分。 原主一遍遍翻阅过它,从幼年失怙、哭泣不绝的八九岁,到亭亭而立、沉默不语的十六七,时间让孩童成长为少女,也赋予了书稿岁月的沧桑。截面起了毛边;页角轻轻蜷曲;纸张逐渐泛黄,它陪着原主一起变化,最终,传承到了林湘手上。 她一字一字细看全文,眉头先是舒展,而后深蹙。 身世凄楚的戏子与富有的女郎定情,花前月下,许诺叁生,两厢厮守,诞下一女,若故事至此落下句点,堪称一段值得传唱百年的爱情佳话。 而生活不断向前。 戏子只有那女郎一个,女郎却可以有无数的新欢。若戏子认清身份,安安心心做个温柔小意的小侍也就罢了,可他偏是个性烈的,生生将二人往日的恩情消磨殆尽。最后,戏子缠绵病榻之时,只剩一份份昔时共撰共赏的戏本,和两人所育的稚龄女童陪在他身边。 戏里情爱轰轰烈烈,若天河之水,无穷无尽,永不枯涸。而现实是残灯一豆、旧帐一顶,与幼子无助的哭嚎。 他擦净了孩子的泪,一遍遍安慰,一遍遍叮嘱,又唯恐女儿稚龄,记不得许多。便强披衣衫,重坐书案,为已尽的怨愤之作续了最后的一折。 爱恨一场,恩怨成空,最后的书文,他只为女儿而写,将殷殷叮咛尽付纸上,带着淡淡的痴愁,与绵绵无尽的爱意。 乖乖阿囡,莫哭、莫怕。我此生虽跌宕,却无悔意。临别所念,唯吾儿此后一生,盼汝今后健康无忧,远悲苦而长喜乐,无痴爱而守长情。 林湘一直看到夜半。 油灯的灯芯挑了又挑,几乎燃至尽头。 呷了口冷茶,她去井边洗脸。陈拂衣写戏时文辞自然,少修饰之语而情真意切,每每翻看,她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情低落许久。 爱情……冷水净面后,她睁眼去看漫天恢宏星斗。陈拂衣的痴爱的确不值得学习,但是,难道相守的平淡就没有龃龉? 静夜不明了她的心事,而林湘也不需要对方做出回答,事实上,她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睁眼挨过长夜,她盘算着哪日去帝京的戏班一趟,尽快将排戏一事做好。 总是压在心里,她不痛快。 这日,五月叁十,数日不见的林淮来店里看她。 因为有逃家的案底,林淮的行踪被管束地很凶,席云又不许对方和她来往,因此,来书店时,林淮身后不仅跟着数个丫鬟,还带了几只狐朋狗友来。 为什么说是狐朋狗友呢,因为对方从站姿到神态,都流露出风流恣肆的纨绔子弟气质,环佩叮当、烨然若神不假,表情却轻浮散漫。 已经把林淮划归自家领域的林湘将两个女郎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越看越觉得会带坏自家的娃。 叁个锦衣女郎连同仆从乌泱泱聚在柜台边,格外引人瞩目。怕惹麻烦,店内的顾客脚上虽没动,目光却都在往此处瞟,显然是想看热闹。 林湘叹了口气,招手让林淮过来,微恼道:“我看你走路还不稳当,怎么还要往外跑?” 连跪叁天叁夜,这才休息了几日,不好好歇着到处蹦哒,她的膝盖是不想要了? “七姐放心,上了药的,不疼啦。”林淮本人倒是一点不在意,反而向林湘得意地自我夸耀:“我昨天还去跑马了呢,第二名!” 年轻人的身体就是能折腾。 看她高兴的样子,林湘也不好劝,只能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怎么来啦?” 林淮的表情立刻就严肃了,“明天就是六月初一。” 林湘脑仁开始发疼。 日哦,为什么要提醒她,让她干脆忘记,然后翘了这个约定不好么…… “七姐,放心,明天我会来接你,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林沅那个混蛋的!” “别,我自己就行了。”林湘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她和林淮到底身份不一样。很多事她能顶住,林淮可不行。 这个傻姑娘还要劝她,被二人晾了许久、实在无聊的狐朋狗友们终于插了话:“阿淮,悄悄话说完了吗?” “就是就是,我们还没见过这位姐姐呢,林淮你也不介绍一下。” 几人通过姓名出身。 ——冯文瑜。 听到其中一个眉眼细挑、俊美非常的二八少女如此自我介绍,林湘心头一跳。 这个名字,她耳熟,原着里绝对有这个家伙,不是路人就是个反派。 因着这个缘故,她对冯文瑜多留心了些。这厮是个轻佻风流性儿,嘴上说着要照顾她的生意,拉着另一个女郎就往书架去,还专挑有人的地方,故意坏她的生意。两人口中调笑不断,态度轻慢,评价轻浮,像极了上位者在体察民情。 林湘远远听着,太阳穴青筋直跳。林淮交得都什么朋友!没理故意捣乱二人组她,同林淮说着话,分神回想冯文瑜的身份。 貌似,也是个和林沅对着干被干翻的反派来着? 这世道,真是,反派抱团出现。 总算送走了几个浑姑娘,林湘正欲掀帘进屋,余光却冷不丁瞥见一道灰色的影子 灰影头顶一只叁伏天行人常戴的斗笠,眨眼的功夫,走进旁边店铺后的窄道中,消失不见了。 虽然没看见那人的面孔,但这身板、这步姿,林湘有些眼熟。 无怪她第一时间想起,一是画师生来对他人外形敏感,二来,这世道难得有男人像元宵这般身姿挺拔高健,行步又利落矫捷的。 附近有谁雇小工了? 没有多想,她转身回了书店。 * 陈拂衣这个名字,取材自红拂女以及程蝶衣。私以为很有名伶的气质。 咳。 这两天除了上班忙以外,闲暇时间都用来看小说了(捂脸),阿鱼我最近几个月痴迷水浒,从电视剧到小说再到同人文看了一圈。前两天在起点找到一篇很棒的同人,大几百万字看了个天昏地暗,津津有味毫不厌烦,果然攻城掠地扩大疆土是全人类的浪漫。 (二一)似他 六月初一,正午。 书店还没歇业,林沅的侍女便找上了门,说是车马备好,请她移步。对方言语恭谨,态度却不容推拒的强硬。 怎么说呢,十足来者不善的架势。 嘱咐了寻书几句,林湘佯作镇定,上了来接她的马车。 这种惊悚悬疑感就像上考场却不知道考试内容——做梦都要吓醒。 胡乱塞两口小案上的糕点,林湘掀开车帷,视线顺着街道旁的景物移动。 视野中建筑不断流动,从一家家商铺到帝京繁荣的主干道,再到位于城南的官宦富商聚集之所,最后,是林家高大气派的院墙。 “七小姐,到了。”车外侍女扬声提醒。 林湘恹恹应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林淮和林沅分立在侧门两边,身后跟着撑伞打扇的丫鬟侍女若干,林湘差点生出她是什么重要人物的飘然感,产生她要走迎宾地毯、而众人夹道欢迎的幻视。 其实,不仅是她这样想,连守门的下人也在纳罕,须知:林沅是林娘子最宠的女儿,而林淮是林家唯二的嫡女,她们二人势如水火已非一日,今日却站在一处,等一个几乎无人在意的庶女归家。 难道这七小姐最近又入了林娘子的眼,要一步登天了? 几个下人交换着眼色,暗暗回想旧日可有得罪林七的地方。 “七姐!”见她下车,林淮立即冲她招手,而林沅,林沅一语不发,静静而立,只将目光投过来。 显然,两个人的意思,都是要林湘到她那儿去。 救命,这是什么混乱邪恶galgame分支选项。 紧张的情绪被脑内吐槽安抚了些许,鼓足了勇气,林湘迈步,走向了——林淮。 虽然林沅这人自带冷气buff,待在她身边绝对很凉快,但是,在女主大人身边,林湘会有压力感。 按照小说里的描述,对方是有洁癖的,还是重度,一个有洁癖的杀手,这种设定放在二次元里很帅很带感,可现实里……林湘只想离对方八百米远。 要知道,连林沅的侍女都离她叁步远,撑伞都是林沅自己动手,林湘自然也懂看眼色。万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又或者突然咳嗽,飞沫溅到了林沅的衣服上……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见人果断走到了自己这边,林淮拉住林湘的手,得意地抛给讨厌鬼一个“看到没,我和七姐更亲”的幼稚眼神。 而讨厌鬼本人并不想搭理她。 比起过程,林沅更看重结果,只要人按期而至,中间的曲折弯绕他并不关心。 收了头顶纸伞,抛给身后存在感薄弱的侍从,他第一个转身进门。 林湘见状,也赶紧拉着林淮跟上。 绕过影壁,进了垂花门,众人行在抄手游廊间,看样子是要往林娘子所居的正房而去。林湘觉得奇怪,林淮便告诉她,母亲得知她今日回家,说要摆个家宴,让大家聚上一聚。 聚上一聚。 呵,有什么可聚的?林携玉莫不是还以为,一个一心要离家自立的女儿,对这个家还有留恋之情? 垂眸没有应声,林湘终究没有说出让林淮扫兴的话来。 行至林携玉院落的正堂,守门小厮为叁人打帘,林淮端正了神色,撒开了林湘的手,她礼仪学得很好,哪怕对林沅心怀不满,也记着长幼有序的原则,跟在二人后头进屋。 这个地方林湘当然来过,但时隔数月,故地重游,她却只想按快进键,把时间调到二倍 、不,八倍速。 她的喜恶过于鲜明,一但讨厌起一个人,连和ta共处一室都心气烦躁。 尽管林湘清楚,陈拂衣的悲剧并非林携玉一人之过,可人都有偏向,她已并非读者,身在局中,怎么可能一直保持上帝视角的理性和冷静? 微微抬睫,林湘看向坐在上首的妇人。 林携玉着一身锦绣华服,发丝高挽,嘴角噙笑,显得从容和善,可眼尾上挑的凤目却暴露了她的精明与干练。 “请母亲安。”叁人躬身行礼。 “沅儿、淮儿……小七,坐吧。”林携玉目光扫过两个出落的姿容秀丽的女儿,以及立在一旁、一脸淡漠、毫无儿郎姿态的儿子,心下感慨万千。 转瞬十数年光阴已过,她虽依旧春秋鼎盛,毫无老态,林氏商号更是如日中天,可到底……家不成家。 沅儿的婚事和未来、淮儿娇气又不够聪敏的性格,还有自小被她忽视、恨不得和家中断了联系的小七,在面前的儿女们,没一个是不让她操心的。 尤其是小七。 小七看自己的眼神,显然是将她当成了外人。 林携玉心觉疲倦,本欲说几件旧事,和小七叙一叙母女之情。然而,搜肠刮肚半晌,她悲哀的发现,自己连这样的旧事都寻不出来。 直到这个女儿差点殒命,她才注意到自己错失了对方长大的所有时光。 无法,林携玉只好随意起了个话头,“小七,我听说,淮儿离家那几日是去了你那里?” “我与八妹投缘,就多留了她两日。”林湘不软不硬地顶回去,只当林携玉是在质问她为何隐瞒林淮的行踪,连客套的抱歉都不想说。 话题中心的林淮只埋头饮茶,把对七姐的敬意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她没想到,林湘对母亲居然能这么硬气,简直快要追上转了性子的林沅了。 林沅也是,七姐也是,莫非,大病一场、魂游地府一趟能让人变得坚强? 这厢,吃瓜群众林淮正默默盘算着哪日也作一次死,而她那个被顶了一句的母亲,心情可就不妙多了。 林携玉当惯了大家长,难得想与孩子拉近关系一次,哪能忍受女儿用这种口吻顶她的话?她登时长眉一蹙,一声冷喝横在喉头,几乎要开口训诫,目光落在对方毫无反应的面颊上时,心里的气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小七的眉眼和她爹很像,林携玉曾经很喜欢,后来却厌烦了,连带着,她也不想再看见小七。 为什么呢?她偶尔会想。 陈拂衣的气质明明像极了他,戏台上清清冷冷的一回眸像,戏台下热烈而绵长的情谊也像,陈拂衣的存在,仿佛时间倒转,他改换了心意,与她定了情。那为什么,自己到最后还是会厌烦呢? 眼仁微动,她又将注意力移至另一侧的林沅身上。 丰盈的面容、流艳的五官,微蹙的眉心,和寒光照庭的神韵。皆似他一般。 她消了和小七改善关系的心思。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林携玉心情不虞,林沅本就话少,而林湘,她懒得说话,饭厅内的气氛很是压抑,只有不太会看气氛的林淮以为大家只是在守“食不言”的规矩,吃得很是开心。 家宴一过,几个人出了正房。或许是林湘的错觉,她总觉得林沅的情绪变得暴躁了些。 看来,不喜欢这场家宴的并非她一个。 心里升起点儿同仇敌忾的情谊,她犹豫着搭话:“五姐,你找我到底为什么啊?” 林淮也跟着帮腔:“对!你叫七姐来到底有什么阴谋?” 没在意林淮,林沅不动声色观察着眼前的同乡。少女睁着眼睛,几分怯怯、几分讶然地望他,像只在警戒周身环境的草食动物——明明有所察觉,却依旧傻不愣登走向他设下的陷阱。 稍微有些无趣。他想。 林湘分明是畏惧他的,却那样轻易的同意了他试探的条件,又毫无准备的来赴约,不是生活环境单纯过了头太容易相信人,就是个纯粹的傻子。 棋无对手的碾压局实在没意思。 懒懒抬眼望一望天幕,纵然没多大兴致,他决定依然按计划行事: “现下日头正毒,竹峙,给小七撑伞。” 叫竹峙的男子应了,步步靠近,想将那把先前由林沅拿着的纸伞往她头上撑。 林湘惊恐看着靠近的男人,仓皇退开几大步。竹峙这个名字对她来说简直如雷贯耳。 妈的,林沅突然叫她的忠犬刺客靠近自己干什么? 见七姐这般反应,林淮忙将她护在身后,瞳光瞪向林沅:“七姐和我撑一把就够了,哪里需要你的伞?” 林沅并不理她,只看向拿伞的男人,淡淡重复:“竹峙。” “是。” 竹峙并非林家的仆从,自然只依主上的话行事。尽管不明了为何对方今日突发奇想,让他现于人前,坦言他的名字,又让他为亲人撑伞,但命令大于一切。 一个错步,他绕开护着林湘的众人,将伞抖开,撑在对方头上。 林湘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阴影便打在了她脸上,转眸一看,刺客男主竹峙寡言而阴郁的面庞近在咫尺。 林湘自问,光凭借和女主同为穿越者的老乡关系,是绝对不够让被原着盖戳为顶级刺客的男主之一为她保驾护航、撑伞遮阴的。 这哪里是在给她打伞,分明是看住她的人,不让她逃跑。 日哦,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今天她认栽了。以后,要是再主动晃悠到女主面前自投罗网,她就是狗。 林湘暗暗立誓,全然忘了,flag的设立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心知来者不善,她赶紧让林淮闪人:“八妹,你先回去吧,我和她有事要谈,改日再来找你玩。” 她拼命给林淮使眼色,希望林淮快走。 是先撤退,还是留下陪七姐共患难,林淮很是犹豫,没等她做出选择,林沅就替她选了,“林淮,你也一起。” 语气稍作停顿,看着林湘,他道:“我近日新得了上好的颜料与画册,打算请二位一同赏玩。” 就只是这样? 林湘不太相信。连竹峙都请了出来,这家伙一定有什么阴谋! 注视着她警惕万分的模样,林沅悄悄勾唇。 ——像怕他似的,林湘似乎,很怕竹峙? * 林沅的身世是参考古早小说里的女主身世设定的,提醒一下,林沅有皇家血脉,大家懂的,狗血值拉满。 不过,林携玉对林沅没有那种想法!从小疼到大的孩子,正常人都不会有想法的!恋童癖当我没说。 (二二)结怨 之前只是细枝末节,从这里开始,主线就要调动了。 天染轻绯,暮色四合。 池畔晚风徐徐吹向园中,夕阳里的花木随长风而婆娑,草叶下的虫鸟和摇枝以低鸣。这本是个让人无比愉快的黄昏。 ——如果林湘没有被人点住了穴道的话。 僵立在池边,她动弹不得,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只能睁着一双惊恐的招子,目视林沅的步步逼近。 顾不及吐槽世上为什么会存在这种霸道而不科学的点穴功夫,林湘惊惶万分,她清楚,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来救她—— 仆从们早被尽数支走,而林淮亦被竹峙控制住,双手在背后反绞。此刻水池边除了他们四个,再没有旁人。 水池,她,林沅,林淮,傍晚,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还有——同样一批人。 林沅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疯子,她难道以为穿越是做实验?只要满足同样的条件,就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愤怒恐惧到了极致,她反而开始麻木了。眼前这个朝她走来的身影,真的是《凤游异世》的主角林沅吗? 林湘怔怔向前看。 小说的主角从书里走到她面前。 她常穿一身醒目的黑红二色华服,眉眼的艳丽遮不住骨子里的冷漠懒散,睥睨俗规傲视一切,看似一身的张狂劲儿,凡事却又总会准备万全、谋定后动。 她没那么好,类似“寡情、我行我素”的坏毛病一堆,但从没主动招惹、加害过一个人,所以,她也没那么坏。 谁不慕强呢? 林湘多笃定啊,她了解的、喜爱的、书里的那个林沅不会主动害她。 而林沅从书中走到她眼前。 一旁的林淮似乎被逼急了,口不择言,自损八百的问候语一句句往外冒,听得林湘直欲发笑,但努起嘴角这个惯常的动作,被点穴以后她根本做不到。 被“问候”了一通的林沅面不改色替她解了穴道。眼睫颤了一下,谢天谢地,她终于能笑出来了,腮帮子跟着滚下一行眼泪。 林沅一言不发,他本就是个冷漠的性子,这种时候自然没半句废话,只抬起了手,少见的蹙眉,像是不明白她为何又哭又笑,也可能是单纯地洁癖发作不愿碰她,旋即,他忽地施力,将林湘往池塘一推。 噗通—— 噩梦里的感受与现实重迭。 池水从五窍呛进体内,五脏像要被撕裂似的,灼烧了起来,耳膜内诡异地钵鸣锣响,刺得脑袋嗡嗡发疼。林湘胡乱挥手拍打水流,十指不停叉开又收拢,却如梦里一般,除了流水的阻力,抓不住丝毫倚仗。 喉管痉挛,吐出些咕嘟咕嘟的杂音,缺氧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似隔天涯之远的黑沉水面一点点从视野里涣散,她向池底下沉。 水面漾起的波纹渐小。 林沅清楚一个人溺亡需要多久,考虑到这里是医学不甚发达的异世,他将时长对半缩减,很快施以竹峙一个眼神。 竹峙立刻放开了林淮,兔起鹘落跃入水中。 “七姐!” 竹峙刚将湿淋淋的林湘捞到池边,林淮就扑了过去。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了。几个月前,七姐也是这么被下人带上了水池,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接着,就命悬一线,几乎身死。 一双被缚多时的手臂还隐隐作痛,若是换作平日,林淮定然会哭上一哭,矫情许久,但此刻,她只是抱住了湿冷冷的七姐,拼命回想当时下人急救的法子,用力地挥臂,胡乱拍打林湘的后背,希望对方吐出一肚子的水来。 然而,不知是她救人的方法不对,还是气力不够,明明上一次下人用同样的方法救醒了落水的七姐,但林淮此刻却连让七姐咳水都做不到。 见状,竹峙蹲下身,拂手在对应的穴道上点了几下,使巧劲在后背一拍,林湘便重重咳嗽起来,吐出好大一滩水液。 眼看怀中人眼睫轻颤,似乎就要清醒过来,林淮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半分,“你滚!”恨恨推开竹峙,顾不得许多,林淮抱紧了七姐,像被人欺负了的孩子,放声大哭。 “咳咳……”哑着嗓一阵低咳,林湘的声线似粗瓷片划过木桌,嘲哳刺耳。 她并不清楚耳边是谁在说话,只觉得眼皮似有万斤,喉咙和鼻腔也灼烧得疼痛,难受得要命。 一阵阵的耳鸣和寒颤让她下意识蜷缩身体,躲向温暖的源头。 对方将她抱紧,一滴又一滴泪打了下来。 为什么ta要哭呢? 林湘不明白。 “别…咳……别哭……”不顾疼痛难忍的喉咙,她下意识劝。 被推了个趔趄的竹峙又静静蹲回来。他天生存在感薄弱,见那个不着调的姑娘只是哭泣,便无奈地拉过林湘的手腕,简单诊断了对方的身体状况,请示:“七小姐如今脉象很不稳,主子,要不要请个大夫?” 七小姐…… 拉住她手腕的人这般说道。七小姐……那是谁? “带她回去,大夫已经候着了。”应言之人声线如冰。 林湘浑身一抖。 林沅…… 眼皮废力睁开一线,她努力望向声源处。暗红的视野中,那人红黑二色的长袍晕得晦明,五官亦模糊成一团白色,可林湘眼前却清晰映着一双凤目。 那是双无比陌生的、漠视一切的眼睛。 是了,在这世界上,她哪里有能相互理解的同乡呢。 她彻底晕了过去。 再清醒时,耳边幽幽怨怨,似是有人在哭;而天色昏暗,一灯如豆,恍若鬼片现场。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不过这一次,在她眼前哭泣的姑娘,从寻书变成了林淮。 不同于上次的迷茫与疑惑,这一次,林湘苏醒,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妈的,她要和林沅同归于尽! “七姐,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林淮狂喜的声线,对方吸吸鼻子,接着是一声木椅被拉开的响动,林淮似乎是起身往外跑了:“我去找大夫来!” 或许是落水时伤了嗓子,林湘说不出话来,喉咙里浑似吞了刀子。无力的眨了下眼睛,她直挺挺地躺尸,瞪着床上的罗帐发呆。 “小七……你,你还好么?” 一道雍容清亮又疲倦愧疚的女音唤她。 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林湘缓缓转头。 床边还坐着林携玉,只有林携玉。 林湘不笨,眼见这副阵仗,当下又有些想笑了。 她好。万幸没丢了命,她当然很好。将头又转回去,她闭上了眼,压住喉咙里不友善的冷笑声。 “沅儿做错了事,我已罚了他,依旧是鞭刑,他向你保证,今后绝不再犯,小七,你……” 叹了一口气,林携玉看着并不动容、甚至满脸漠然的七女,颓唐道:“你放心。” 她知道小七并不放心。 不久前发生的事这会儿还历历在目。 淮儿红着眼,头一次在她面前没长没幼,指着沅儿说该将这种弑亲的畜牲踢出族谱,几乎快跳起来。 弑亲、畜牲…… 林携玉从未想过,这种话会被自己的女儿说出口——用来指责她另一个孩子。 纵然和小七不甚亲近,可到底是她亲生骨肉,焉能不疼?林携玉五味杂陈,气得发抖,抽出鞭子质问此事是否为真,沅儿并不辩驳,或许是顾及淮儿在场,他只简略一句: “她或许知道我的事,故此一试。” 小七知道什么? 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林携玉滔天怒意只剩火星。 沅儿的身世林携玉一直死死捂着,甚至委屈了他年已二十仍未许亲。这种一着不慎灭门的大事倘若被人知晓—— 然而,惊魂未定的眼神和沅儿漠然出神的眸子对上,林携玉心中几多痛惜:“饶是如此,林沅,她也是你的妹子!” 难道一家人,还要拿这种法子去试么! “日后不会了。” 对她的痛惜,沅儿给了保证,他似乎有自己的心事,回答时心不在焉。眉眼间那种能将人冻伤的艳色愈发瞩目。 当年他父亲也是这样吗? 林携玉发现,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影子,如雾里看花,头一次在她脑中朦胧了起来。 小七不答话,林携玉正颓丧出神,不知多久,总算等到一句低哑的回应—— “……我有…咳咳……一件事情想求您。” “你说。”林携玉放柔了语气。无论什么,她都会补偿小七。 林湘望向床边坐着的贵妇人。 不过半天时日,她看起来消沉了许多,一双精明的凤目新添几多沧桑。 林携玉不是她的亲人,对方偏心,她本来应该没什么感触——因此该有的失落与伤心,这些年来她早就多的麻木了。偏胸腔不争气的闷胀起来,像被一把钝刀左右拉磨。 是了,这种时候,作为普通人,她总归是盼着有一个人替她主持公道的。 天上地下,去哪里求一个公道呢? 蓄意杀人,只罚一顿鞭子?林携玉甚至言辞吞吐到连林沅受了几鞭都不明说。 这样的家人——这样的母亲! 为“林湘”觉得悲哀,她再没有了顾及。 林湘被水洗后的一双眼瞳清亮异常: “父亲给我留了一份戏稿,那是……他的遗物。”只数十个字,她的声带便痛得厉害,亲身体会了一把小美人鱼声声如履刀尖的滋味 可话还是要说—— “我要把它排出来。” * 我我我真不是故意要重修这章的,还重写湘湘受苦的经历。写的时候我也很不忍心。跟我念:林沅是狗林沅是狗林沅是狗。 (二三)入局 排戏。 小七嘴唇乌紫,鼻尖通红,模样看着憔悴,一双眼睛却清透,眸底隐隐摄着一股怒气。 陈拂衣已亡故许久,小七这一提,那些个灯下共撰共赏风月戏的旧事又鲜活起来,离了梨园之后,拂衣的确常写戏本,而他临别前作的词曲——小七的神情不像是有求于她,若这出戏特殊到要小七特意要在这时告知她的地步—— 一个转念,久历商行的林携玉就回味过来,戏本里写了些什么。 对拂衣坦然地一口一个父亲,还要去排拂衣记了他们相处经历的话本——小七彻底不把他们视作亲人了。不,还有一个淮儿。眼前闪过八女的面孔,她无不复杂地想: 命运作弄,前些日子淮儿出走,她心急如焚怒不可遏,今番却又觉得庆幸了。 “好。”干练精明的妇人难得展露倦色,林沅对姊妹的态度已让她心灰意冷,林湘的疏远更往她心底又铺一层寒霜,半阖了眼,她道:“等身子好些了,去找你岚姨,和她一起认认帝京的戏班子。” 她应得这样痛快,反倒让林湘不知如何是好了。 排戏是她早早就定好要做的人生大事,可戏目登台之前,第一步总要先征得故事原型的同意。 这话说得轻巧,但该如何做到,林湘却一直没有法子。毕竟,陈拂衣视角所写的戏本里,林携玉的行为被骂百句渣女绝不过分。对方是个有头有脸的一方巨贾,哪里能丢得起这个丑呢? 利用对方的补偿心理达成目的,是她迁怒于林携玉才生出的卑劣想法。眼前这个人不会看不出内中关窍,却不假思索同意了。 理智回笼,林湘的脸一气儿红到耳根。 林携玉这人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坏也不坏彻底。 她到底不是个心机重的姑娘,利用人时自己也不坦然。“不用!”尖着嗓摇头,林湘急得咳了几声,半晌才缓过气,较真道:“这是……我的事……” 这是她欠“林湘”的,只是她自己的事,和旁人都无干系。 这些时日的相处里,林携玉深知七女的执拗与倔性,明白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对方,她没有去劝,只道: “淮儿的父亲太娇惯她了,将她纵得天真任性,你既然和她要好,记得日后多来看看,带她出去走走,挫挫她的小姐脾性。” “……我省得。” 二人相对无言。 这样的尴尬气氛没持续多久,很快,林淮带着大夫进了门替她诊脉。 许是心里有气,她对林携玉行礼时的表情不情不愿的,一张嘴都可以挂油瓶了。 偌大的林家,竟还有人是向着自己的。由大夫把过了脉象,躺在床上,乖乖任林淮替她掖好被角,林湘心中暖意徒生,面色柔和不少。 见状,林携玉挥退府医,吩咐下人煎了药来,旋即离了屋子。 初一的夜晚并不见月光,走在提灯交映的青石路上,林携玉回望身后的建筑。沅儿的院落于黑暗中静静伏着,不声不响,那里头现有她叁个孩子。 叁人剑拔弩张。 沅儿是个有主见的,他的想法,谁也改变不得,只盼个中的淮儿和小七,能久久的和睦友爱才好。 此时的她并无法想象,这件闹到让小七与林家断了关系的事,竟然也能有转机。 话分两头,按下不表,且说另一边的林湘和林淮。 坐在床边,林淮摸了下病人的额头,她并不懂这些,只觉得指下温度有些烫了,但好像不是特别过分,便收回手,又掖了掖被子,不慎将被角带了出来,她又忙塞回去。 林淮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忙来忙去,林湘知道,以这姑娘的性格,能这样安静,大概是有话不好开口。 “和你无关。”小傻子眼睛里还织着红血丝,林湘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劝她:“这是我和……林沅,个人的恩怨。” “是我…”林淮又想哭了,尾音发颤:“七姐你又没惹她,都是因为和、和我要好……上次因为我,这次也是、是我……”林沅不敢对她动手,就来动七姐了。 头一次林湘落水,她惊惶无状,午夜梦回还常想起,但那担心只是因为对方是她的亲人。可这次不是,水面的波纹一圈比一圈小的时候,林淮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七姐死掉会是什么样子。 她有好些个朋友,平日和冯文瑜关系最好,可她们到底不是亲人。 她也有一父同脉的阿姐林渭,但两人差了年岁,阿姐又在母亲身边长大,相处时总少了份亲密。 只有七姐,肯像父亲那样顺着她,却又教她道理,告诉她怎样做不对。 没说两句,眼前的姑娘啪嗒啪嗒直掉金豆子,林湘无奈极了,到底谁是病人?哪个来照顾哪个? “眼睛不酸吗?”她问。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她记得林淮就在哭。真像名字似的,水做一个人。 “你拿我取笑——”小姑娘止住眼泪,委屈地控诉。 “没有。”努力端正神色,看着林淮,她慢慢说:“不是…因为你,林淮,你记着,我和林沅有,自己的…恩怨。” 林淮似懂非懂点头,七姐好像真的不是在骗自己 。 和林沅的恩怨该怎么了断呢。 和林淮说着话,一时半刻,林湘还真想不出好法子。林淮义愤填膺地说着她昏迷过后的事情,嗔怪母亲偏心,又说今后定然会想法子为她报仇如何如何,不时还要问问林湘的看法。 面前眼睛通红的少女目光那样干净,眨也眨的,连报仇也净是些小孩子的手段,反衬得她心底叫嚣的想法脏了。 “你也想…吃馄饨?”林湘问。 林淮身份特殊,林沅不会轻易要她的性命,但若总受到骚扰,保不齐林沅会做什么。毕竟,她现在清楚了,哪能和一个杀手讲珍惜生命不乱杀人呢? 想到林沅今天的种种言行,愣如林淮也打了个寒噤,偃旗息鼓了。 到底不甘心,很快,她又冒出一个念想,“那个懂点武艺的小厮——”林淮眼神炯亮,“叫什么竹峙来着?今天他以下犯上,被打死也不冤枉,林沅偏要保他!我再去禀了母亲,要来他的身契,定要他十倍百倍——七姐,七姐,你在听么?” 林淮没有回话,睁着双眼,她心底惊起滔天巨浪。 “竹峙”。林沅叫他时,林湘听得分明。 为什么他会在? 作为林沅剧情前半段最得用的武力王牌,竹峙向来隐于幕后,几乎无人清楚他和林沅的联系。怎么,今天他却现在了人前?还是大大方方以竹峙这个名字出现? 只是为了制住林淮,再跳水把她捞出来,任一通水性、力气大的下人便可,而林沅却毫不遮掩动用了他。 事出反常,必有其因。 眉间深蹙,小说的剧情和与林沅的数次接触件件在她脑中拉长慢放。 “竹峙,给小七撑伞。”今天下午,林沅点出了竹峙的名字。然后呢?她因为这个名字,仓皇无状,向后猛退数步,而林淮发现了她的不愿,出言维护了她。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不该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不该因为竹峙的靠近浑身僵硬、警惕不已。无论是作为穿越者林湘,还是作为林家小七林湘,她都不该认识竹峙,更不该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如果林沅直呼竹峙之名是为了试她的反应…… 想清楚个中关窍,林湘只觉得,心里那把从清醒后就没熄灭的怒火,烧得越发旺了。 “七姐?”林淮还在叫她,眸露担忧:“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不舒服。”盯着寝床销金的帐顶,她重复道。 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怎么会舒服呢?林沅真是好算计,一步步算准了她的心。 林湘看书时就知道,林沅爱用阳谋,好一个阳谋,直叫人看出了圈套,也要认命往里跳。 夜更深。 连瑛从东厢出来,守门的小厮打了门帘送她入了正堂。屋内条案花几、壁上字画、架上宝瓶,件件皆非凡品,只叫诗书礼乐之家见了,也须震撼叁年,直叹里头住了个王侯将相。 连瑛却是早见惯了,移步行到内室,她冲东墙边那张黄花梨木寝榻跪下,道:“主子,七小姐人已经醒了。”犹豫再叁,她又添了一句: “七小姐她看着不大高兴,或许是对主子……心怀怨愤。” 事实上,若是没有怨愤,才是一件奇事。 连瑛想不明白,主子无缘无故的,为何偏又作弄七小姐,用的还是之前的法子,这种一而再的行径,不是平白给正夫一系递把柄吗? 这不,八小姐将主子的行径向林娘子处一告,主子就……又吃了一顿鞭子。 林沅自然能看出连瑛的疑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替手下人解惑的必要。 颔首以示知晓,他并不开口说话,连瑛知趣地请辞退下,她是个贴心的下属,聪慧得恰到好处。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去,糅着一股伤药味,披了外袍勉强坐在书案前,盯着纸上浓墨洇出的“林湘”二字,林沅一言不发。 那个毫无科学依据的二次实验只是顺便,之所以有今天一事,他有自己的考量。 从数次接触看,林湘是外柔内刚的性格,面对他时的态度矛盾得过分,一方面对他毫无理由的亲近信任,另一方面,又谨慎地不愿接近半步。 “穿越”,对二人的遭遇,她是这么叫的。 毫无疑问,对穿越、对他本人,林湘都藏了许多秘密不肯倾吐。想撬开对方的嘴,无非叁种解法:一则严刑逼供,二来慢慢取信,叁么,因势导之。 “势”已经造好,现今,只等她入局中。 一条性命险些丢失,怨怒之下,只要有些血性,林湘必然要以牙还牙。然而,她无权无势,只有对自己过分了解这一个依仗,甚至清楚他身边有个竹峙。 那么,她会怎样报复呢? 对这个迷雾般的同乡,林沅难得心怀期待。 种种可能性在心里浮现又隐去,不可避免的,他又回想起那个女人入水前,又哭又笑的矛盾情态。 泪珠不争气的从月牙弯弯的眼睛里滚落,她勉强笑着,眼中点点哀恸破碎的水光。 “你不像好人。同样是穿越,你看着就像那种身怀绝学、游走于黑白两道的主角,什么鬼医圣手、特工雇佣兵……网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被戳破身份第一日,林湘矢口胡言,谎话说得活泼。 蠢笨,既已清楚他不是好人,还要去信。 容色艳丽的男人垂下睫羽,抬手涂掉了纸上用笔颇深的汉字,随后轻唤一直躲在屋内的下属。 “竹峙。” 身着黑衣的刺客迅速现于人前。 “我有个任务要交予你。”他说。 *吃馄饨:吃板刀吃馄饨,就是黑话啦,吃板刀大概是先给一刀让你淹死,吃馄饨是直接淹。 我调高了湘湘的智商。要和林沅斗,她要再聪明点。 又,林沅是那种坏得理所当然的男人。毕竟是个杀手嘛,他的世界一点儿也不干净。 但有一点,算阿鱼给他的找补吧,就是,他算计人同样坦坦荡荡,可以说是另一种层面的光明正大(bushi)? (二四)心事 辰时初刻。 辛茗如往常一般,在巷口贩卖早食。如今天亮的早,到了辰时,生意开始慢慢冷落。他偷了些闲,只等客人点明要饼,才动手现做。 油亮光滑的面团在擀面杖的推滚与手指的拉拽间,逐渐形状浑圆而薄厚适中,扬手撒下少许熟芝麻,他将圆饼熟练地摁上铁板煎制。 雪白的饼皮里点缀些许翠绿的葱花与淡黄的油酥,稍用油一煎,就勾得人食欲大动。 耳边油声滋滋作响,等待翻面的数十秒内,辛茗掀开案板上的白布,那里放着裹好油酥、只待擀开的面团。 推杖、扬手、下锅、为方才的油饼翻面,尽管目光并不总粘在铁板上,饼面却没有一个被煎焦的。自小便帮厨做事,他练得一身好本领,只听油面相煎之响,辛茗就能判断目前的火候已到几分,铲子一翻面,保证饼皮金黄酥脆。 往日他很享受这种此起彼伏的油声,下厨时开开心心、认认真真的,今天却破天荒有些烦躁。 现下已是辰正。 熟悉的座位上,只有小语一人坐着,吃得心不在焉,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他抬头张望,再失落地低下眉去,叹一口气。 不见林湘才几日,小语已有了些茶不思饭不想的倾向。二人每一次的见面都在辛茗眼皮底下,作为旁观者,还为开情窍的辛茗怎地也想不明白,那些不痛不痒的日常交流,为何能让小语用情如此之深。 拉下脸求林湘用饭钱抵偿债务,本是为了换取小语与她每日相见之机,可这对好友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见小语黯然失落的模样,辛茗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 他擅自做了牵线月老,若事情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成呢?小语他……受得住打击吗。 好友的未来就肩在自己身上,目光焦躁地往巷子另一头扫,搜寻不到那个惯来步履懒散、走路浑似游魂的姑娘,辛茗心下越发烦了,将擀面杖猛地震在案上。 前天找柳大夫拿药时,他明明见隔壁的书舍开着,然而门上打了竹帘,望不见里头的情景。可店既然开着,林湘自然安好,人好好的,却不来吃饭,她把讲好的约定当什么了?! 不讲信用! 日渐东升,来吃早食的客人越来越少,巳时过半的时候,准备的早食几乎卖了个干净,早点摊前彻底没了食客。 从盆里攒出最后的面团,辛茗又看一眼巷口。 再等一炷香。若林湘不来,最后这个饼,就还拿回家给阿笑吃。 擀面杖轻动,他慢慢将面团擀成椭圆形。 四周的街坊邻里都是普通人,很少有挑嘴的,但林湘偏是。讲定了要那饭钱抵债后,辛茗就在每日供应的早食里多加了花样,花心思调了另一种梅菜的里馅,并以葱油姜汁替了应放的葱姜二料,成本是高了些,但胜在滋味好、供应又少,卖得很是紧俏,往往不出卯时就卖完了。 不出所料,林湘也很欢喜。捧着饼一口口轻咬时,时常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 若是明日,林湘还不来,他就再不为她特意留了。毕竟,有的是客人想吃,卖给她们还能赚些许铜子儿,留给林湘抵债呢——就是因为总吃得到,她才不当回事儿看,轻易腻味了,一连几天不来。 在心里暗气暗恼,辛茗将梅菜馅料裹好。 都这个点了,辛小哥还在卖早点? 准备去书店上班的林湘犹豫要不要顺道吃个早午餐。 在林家休养了几日,一有气力下床,林湘便执意要离开——林沅这厮特意将她安置在自己的院子里,在那儿住着她膈应。粉转黑受到的伤害是巨大的,如果现实中有好感度测量器,往她身上一放,一定能看到她对林沅的好感度跌破负999,直奔负无穷大。 咳,不提对林沅吐之不尽的怨念黑泥,走到食摊前,林湘轻咳一声,将生气发呆的辛茗的叁魂唤回来,才用沙哑的嗓音道:“一碗粥,一个蛋。” 几日不见,她的声音怎么哑成了这样?听着像漏了风的风箱。一双猫眼睁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辛茗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数日不见,林湘清减了不少,入夏时节又捡了件春衣套在身上,辛茗整日在灶前,看着就替她出汗。而她一张脸却依然发白,身板瞧着见风就倒,眉宇间更是盈着病恹恹的憔悴。 辛茗欲问出个究竟来。 她这幅模样,纵是他见了也心生担忧,若被小语碰见了,岂不是要心疼死? 早点还有些剩余,为林湘盛了一碗米粥,又端上两个鸡蛋,站在桌边,看着林湘细细吞咽的样子,辛茗试探着问:“林姑娘,你这是…病了?” 林湘点头,她的嗓子从落水后就走了音,大夫说是不慎伤了喉咙,叮嘱她平日少说些话,慢慢养着,兴许还能养回来。因而,她只言简意赅道:“意外。” 早点摊空荡荡的,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客人,估计是该收摊了。想到刚刚在铁板上看到的那只饼子,她问:“你用过早饭了?” 辛茗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关心这个,轻轻摇头,“我平日都是收了摊回家吃的。” 早点铺的东西都是要卖钱的,他不舍得动。 “饼。”林湘扭头看了一眼辛茗煎饼的摊子,梅菜馅将饼皮印出一团乌来,她当然认得,那是辛茗每天特意留给她的,“我这两日不能用硬物,你吃吧。” 这个饼他准备带回家给阿笑。辛茗正欲解释,林湘已经自顾自起身,去粥桶旁拿长勺刮了几下,给他盛了半碗粥出来,“吃吧。”看着辛茗,她说,“我请。” 将瓷碗往他站的方向推了推,担忧望一眼辛茗的个头,林湘出言提醒:“要吃早饭。” 她上辈子就是因为不好好吃饭,才怎么也长不高。 拗不过她,辛茗只好拿了饼来,坐在林湘对面开始用饭。 这还是辛茗第一次在摊上吃早饭,又是同客人一起,便更觉得不自在。 指头捻着勺把,他低下头,只顾盯着勺身在米粥里搅动的模样,半天才抬一次手,放在嘴边一勺。 平日活儿多,辛茗从不细嚼慢咽,他没那个工夫,食物只要咽下肚就行。但坐在林湘面前,他总算理解了,为何小语每次都刻意磨磨蹭蹭,一口粥喝半天了。 人家是家教极好的女郎,坐卧起居自然都要合礼数,吃相自然慢条斯理,在她身边,若想不显得没教养,哪里能风卷残云呢? 视野内,对方秀气的下颌线条微微收合,露在外面的一截颈子肤色极白,上头小小一个凸起在日光下上下的动,晃得辛茗更垂低了睫。 讨厌—— 不管与对方同桌而食也好,下意识地注意自己的吃相也好,都很讨厌。 都很讨厌。 皱起了双眉,他故意加快了进食的速度,狠狠咬下一块饼子,吃得脸颊微鼓。 辛茗以余光盯着对方看,不想,林湘不仅没露出嫌恶的神情,发现了他在偷偷打量后,甚至还冲他笑了一下。 发白的嘴唇因为进食添了一点嫣红,乌沉的眸子微弯,眸底跳出一线潋滟的光采,林湘笑起来的时候,那张憔悴的面孔霎时间又回到往日,清丽又鲜活。辛茗平时没觉得她多好看,不想对方今天一病,他反而欣赏起之前看不上眼的傻笑了。 真傻,这么傻的笑容,偏偏还是对着他的。 辛茗的心怦怦直跳,忙低下头,小小地咬一口手中的饼,慢慢去咀嚼。 无缘无故的,这家伙冲他笑做什么?平白吓他一跳。辛茗气得脸都红了。 用过早饭,林湘慢慢往书店走。 卧床养病的第一天,她就让林家的下人通知了寻书,说自己要在林家待上两日,对方先开店营业便可。也不知,寻书这几日一个人将书店看顾得怎么样了 。 掀开竹帘,寻书就站在柜台后头,见她进来,对方的面色骤地一变。好半天,林湘才安抚好对方的情绪。 “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是去见五小姐了。”寻书懊恼地冲她保证。 林湘没吱声,她肯定是要一个人见林沅的。毕竟,不见面怎么报仇? 转移了话题,林湘让寻书把这几日的账目拿给她看。小姑娘识字还不算多,一些书册的名字明显是照猫画虎比上去的,但勉强也能看懂,进账上也同之前没多大变化。 她松了口气。 现在不过六月初,再多教寻书识一些字,到了八月,给寻书添个帮手,店面由寻书接手,也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小姑娘一整天都将把她看得很紧,什么也不让她做。甚至执意要陪她回家,说不放心她一个人住,要照顾她两日。 这是头一次,自己摇头拒绝寻书也不听从。等着对方关门落锁,林湘的心情十分复杂。她其实应该养养身体再来店里的,那样寻书就不会担心,可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林沅二字宛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她头顶高悬,逼着她将剩下的每一秒钟都精打细算。 “林老板。”正发着呆,柳大夫从药铺里出来,画像之事了结后林湘一直躲着他,这还是他们之后的第一次对话。 “看过大夫了吗?”柳大夫问她,眼中带着担忧。 一个大夫问她看没看过大夫,实在是怪怪的。林湘冷不丁被他戳到了笑点,但现在和柳大夫说笑总显得尴尬,努力向下抿唇,生怕嘴角突兀扬起,林湘一字字认真回答:“看过的,包了药。” “那就好。” 柳砚青虽这样说,其实却并不放心。 小姑娘很会体谅旁人的心情,若是过去,发觉自己在担心,林湘一定会宽慰他,兴许还会出言解释说说自己的病情和病因。柳砚青能听出她音色中的哑意,他知道,对方现在不能多言,微蹙的眉一看就只是有心事。可情绪化的,他将林湘变化的原因归咎到了她对自己的疏远上。 放弃心中不理性的分析,维持着普通邻里的尺度,柳砚青出言提醒:“林老板,你千万注意身体。若有不适之症,我的医馆就在这里。” ——生了病也好,不开心也罢,都可以来找我。这样的话,说者应是友人,绝非邻里。 (二五)皎皎出云之月 旭日高升,林淮着身利落的骑服,同冯文瑜一路长街纵马,绕过无数街巷,最后停在林湘的书舍前。 翻身下马,掀开半透的竹帘,她跨过门槛,未见人先出声,喊道:“七姐,我来找你啦。” 转眸一扫,七姐和她的侍女坐在一块,两人似乎正说什么小话,那侍女手里捧一本书,一字字念着,而七姐不时赞许地点头。听得她的声音,七姐抬起头,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要她保持安静。 偏心。 林淮撇撇嘴,拉着冯文瑜去翻书架打发时间,郁闷地等七姐忙完。 小半炷香工夫,侍女才磕绊绊念到最后一句“只此呈示,万无一失”,还忐忑地问七姐她念得对不对,这么简单的启蒙读物,自己五岁就会背了,这人问什么问嘛。 七姐还要夸她。 看着那两个凑在一起,一个满脸欣慰、一个羞赧浅笑的家伙,林淮十分不满,七姐是她的七姐唉,这个小丫头算什么,凭什么七姐要把自己晾在一边先和她说话。 林湘听寻书读完书,再抬起头时,就收获了一个气鼓鼓的林淮。对方旁边呢,是一个冲她轻佻微笑,表情不甚友善的姑娘,林湘权当没看见那人,只对林淮道:“今天怎么没让下人跟着?迷路了怎么办?” “有阿瑜陪着我,她会认路的!” 林淮全然没注意到七姐和好友间涌动的暗流,嗓音欢快极了,“阿瑜路上还说她想和七姐交个朋友,要请你吃饭,对吧阿瑜?” “没错,我听闻阿淮离家那几日,都是七姐您在‘照顾’,所以想谢谢您收留了阿淮。”闻言,冯文瑜扯出一个笑来,不怀好意地与她对视。 比起照顾,这人更想说她欺负了林淮吧。看这架势,简直是来寻仇嘛。 林湘懒得和对方话里打机锋,没意思。托林沅的福,她后来认真回忆剧情,终于想起了这个冯文瑜在书里的全部戏份: 对方是个将门出身的浪荡女郎,家中是九皇女的铁杆支持者,林沅恢复皇室成员身份后,冯家与正夫席云勾结,伺机扳倒林沅,冯文瑜就做了中间的传话筒。可惜事情败露,冯家最后被林沅一锅端了。 她现在和林沅也不对付,按理说也算升格成了个反派,然而,反派与反派之间也不一定惺惺相惜,尤其是诉求和境遇都不一致的时候。 知道对方是林淮的朋友,说不准会再见到,林湘预想过对冯文瑜的态度,得出的答案是不该故意接近,但也别刻意撇清了干系,平常心对待就好。 林湘对轻浮的人从不感冒,不管对方真轻浮还是假风流,她都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与其交际,更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而,没多做思考,林湘直接拒绝了这场鸿门宴: “算了,我今天有事。” “哦?贵店的生意似乎没那么忙碌?”目光在书店内环视一圈,冯文瑜继续微笑。 你直接说店里没几个客人得了。 林湘嘴角一抽,解释道:“我真的有事,马上就出门。”所以没空跟你瞎唠。 她打听了一下附近几个比较出名的戏班子,准备去问问人家收不收戏本。 七姐有什么事?林淮一敲脑壳,想起了临走前母亲的叮嘱,忙道:“阿瑜喜欢听戏!” 她朋友不少,之所以今天只带了阿瑜过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七姐要排戏问她准没错,阿瑜懂得可多了,对吧?”林淮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好友。 冯文瑜并不愿意帮忙。 林淮一路上和她细数了与七姐同甘共苦、受讨厌鬼磋磨的种种经历,听得冯文瑜很是不爽。林淮是个傻子,向来记吃不记打,一个薄待过她的庶姐,哪值得她挂心? 怀揣着参与进去搞破坏的心理,冯文瑜点点头,道:“对,在下对帝京的大小戏班略知一二,可以给林七姐做个向导。” “这戏班嘛,归根结底是下九流的行当,自古以来,惯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七姐若一个人去询问情况,只怕——”拉长尾音,抖抖衣袖,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会失落而归。” 你的威胁可以说的更明白点,反正林淮又听不出来。知道对方没打什么好主意,林湘在心底呵呵呵。她最近真是倒霉透了,净遇到这些欺负人的玩意儿。 无法,别了寻书,叁人一起出了门。 倚靠着马车的软垫,冯文瑜不紧不慢摇起折扇来,她对帝京的戏班如数家珍,看起来的确像个戏迷。 “帝京的戏班不少,最出名的当属金府、昼航、集秀、符明四班。四班各有所擅,亦各有所短。故而,恐怕要等林七姐你先透露戏本所属的戏种,在下才能斗胆推荐一二了。” 不,我不想说。不用你帮,谢谢。 林湘满脸写着抗拒。架不住,身边有个并不会读空气的林淮,一双眼睛眨呀眨的期待万分——这孩子是真的想帮上她,才找了冯文瑜过来。 无法忽视对方的心意,林湘勉强将戏种与戏本的大致情节说了。 这故事听着有点耳熟欸。盯着七姐手里的戏本子,林淮在心中苦思冥想,难道她以前看过这个故事? 冯文瑜倒是听明白了,强忍住嗤笑的冲动,她突然有点儿想让这出戏上台了,真要演出来了,一定很有意思。 咳了一声,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便推荐金府班和集秀班了。” “能具体说说集秀班吗?”林湘道。 她对集秀二字有些印象,两月之后,在皇宫破例举办的拜月宴上唱戏的,可不就是这家戏班嘛。 那天,林沅会去参加拜月宴。 “集秀班啊,”想起这个戏班身上的传奇经历,冯文瑜低声一叹,“说起来,它也算是一步登天的代表了。”见林淮也露出好奇之色,清清嗓子,她将集秀班的来历过往娓娓道出: “几年之前,集秀班还只是个不见经传的普通戏班子,并无多少名气。直到——” “五年前的拜月宴。” “那年拜月宴,爱看戏的皇太女恰好前去观了礼。宴上,集秀班唱了一出《夕子问月》,从曲到词,皆是精妙绝伦,饰演夕子的男伶更是妙音玉喉、声动四座,一时之间,竟把其他戏折都衬得黯淡无光。” “拜月宴结束后,皇太女单单赞了这出《夕子问月》。扮夕子的男伶不仅得了皇太女‘皎皎盛若出云之月’的夸奖、更被特赐了‘明月’之名。从此,每年的拜月宴,皇太女都会去观戏,每次也都定要明月唱《夕子问月》。借这股子东风,集秀班慢慢抖起来了,一跃登上帝京最受瞩目的戏班之列。” “我也听过太女偏爱某个男伶,还以为是太女殿下喜欢他的模样!这个叫明月的戏子唱戏真那么厉害?”林淮好奇问。 “嗯。皎皎出云之月,太女殿下的形容不假。”冯文瑜一拨扇子,怅然道:“怕是寻遍整个大邕,也找不出比他更适合扮夕子的人。” 林淮不爱听戏,从不关注这些,但阿瑜说的她便信了,一时连连咋舌。 林湘倒没太注意那个明月,她的关注点在皇太女上。书上有写,对方的病亡就是这半个月的事。 太女一死,那些个皇子皇孙个个窥伺储君之位,搅得帝京人仰马翻。林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帝京权利中心的。 随后,在缅怀太女破例于宫内举办的拜月宴上,林沅受了算计,在手下的拼死相护下,勉强逃出生天,晕倒在了路边的暗巷里。 小说设置这种情节是为了让林沅和其中一个男主扯上关系,但是,现在,林湘决定抢先男主一步。 的确,她没有能力能伤害林沅,可是,看,借助剧情捡漏这种事情,不是很简单吗? 反正,林沅做那些事情,无非是想调查清楚她对这个世界了解多少嘛。那自己就让那家伙亲自体会一下,她有多了解这个世界,多了解对方本身—— “七姐,七姐?” “啊?”突然被cue到,林湘抬起了头,眼睛里的阴郁色彩还未消去,骤然撞进林淮充满好奇的眼湖,便似被热水烫了一下,她瑟缩地垂睫,脸跟着微微别过去,“怎、怎么啦?” “我们在讲戏班子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嗯,讲到哪里了……太女殿下?” “差不多,阿淮在和我谈明月的事。林七姐你听得很入神呢,唤你都不应。”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冯文瑜唇边笑意流转。 *明月这个名字,取自“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意象和意境都很美。当然,这里“明月”的意象肯定和短歌行里的有所出入,不是指人才!请把这句诗单拎出来看。 话说,辛茗这小孩也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两年傲娇毕竟不吃香了,更别提他这种傲满分娇不合格的偏科款了,这性格伤人害己,唉。 (二六)诉衷情 作为帝京叫得上名字的戏班龙头,集秀班的规模着实称不上小。 跟着冯文瑜跳下车,被门口的侍者引着进了蛮子门,绕过影壁,眼前所见的风景便不再似自外看时那般普通,是很阔大的东西跨院,前后足有四进。形制不是特别规整,不少地方还残有民房的影子,应当是向邻里买下地皮后扩的。 “戏班子都那么大么?”林淮向来有话便说,从不藏匿。 “不是。”看了眼周遭不时走过的戏班成员,冯文瑜答道:“我瞧着,这大下处少说住了二叁百人,各类大小管事,催场、查堂、司账的,角色场面、四支交作……应该无所不有,并非所有戏班都能配得这样齐整周到的班底,像集秀班这般规模的,估计全帝京也没几个。” “什么都瞒不过冯叁小姐的眼睛。”小管事微躬着腰背,陪着笑给叁人介绍: “为了方便对戏,戏班的角儿都没外租私寓,一班上下皆住在此处,再算上伺候的奴婢仆从,人员冗杂,足四百号人。亏得有似冯叁小姐这般的戏迷们赏脸抬爱,大家才能吃穿不愁。” 这样大规模的戏班……鉴定完毕,基本没戏。 目光停留在道旁郁郁葱葱的庭树上,林湘不愿死心。 冯文瑜虽然没怀好心,但一路上的种种介绍也算细致。集秀班属实是帝京戏班当中的上上之选,一来尤善闺阁风月之戏,二则极重戏本常有革新。若能求得他们出马,演出质量的下限绝对不低。 花上一笔款子,把戏文搬上戏台并不困难,任何一个戏班都能做到,可演一场与场场演之间,林湘希望是后者。 只要能一鸣惊人惊艳四座—— 那这出戏,就能一直唱下去。 戏班的班主姓盛,瞧着还很年轻,不过叁四十岁,身着秋叶袍,腰勾明绿绸,体态丰腴,眉眼大气,谈吐有度,不像是林湘想象中那种钱眼儿里难救的俗气人。 对和这样的人寒暄还说不上痛苦,经冯文瑜的引荐,通过了姓名来意后,盛班主接过戏本翻了两页,目光在林湘和林淮之间来回的扫,道:“这的确是出好戏。” “只是,眼看八月在即,角色歌师们一门心思扑在了拜月宴上,这个空当,怕是抽不出时间另排戏目。” 班主拒绝的很是委婉。 “班主大可放心,既然我们来了,那我母亲自然是同意的。”林湘努力争取。 闻言,不光班主,连冯文瑜摇扇的手都一顿。 “纵是如此,好戏多磨,若您现在便要开始说戏对戏,一时半刻,我们也无能无力。”盛云堂大大方方和她摊牌:“不瞒几位,今年拜月宴到底不同往日,兹事体大,实在不能轻疏。” 她的未尽之意林湘懂得。皇太女病危已不是一天两天,值此大厦将倾之际,集秀班自然要更努力稳住局势,力求在拜月宴上技惊四座,站稳脚跟来。 到底不是勉强人的性子,目光微闪,接过班主递还的戏本,林湘准备请辞。不料,冯子瑜却忽地上前几步,和班主附耳低语两句。 “这……好。” “几个管事近日都十分忙碌,实在抽不出空暇,但我班里还有两个能兼领管事之职的人才,几位女君,请随小人来,小人带你们去见她们。” 措不及防听对方心意回转,不会读唇语的林湘提起十二万分警惕。冯文瑜究竟搞了什么鬼?居然能说动人家班主改口风? 她完全没考虑过自己没一点儿嘴炮功力这个事实。 听班主说,第一位是个剧作家,已逾耳顺之年,通戏务,懂音律,年轻时做过串客登台,后来也当过班主,现如今年岁大了,不愿漂泊,就住在集秀班里,一心专写些戏文。 有点像关汉卿唉。老文盲林湘从仅存的文化常识里找到了个认识的人对上号,虽不抱希望,却也敬屋及乌地对对方生出点儿敬意。 一路上,盛班主极尽地主之谊,向叁人介绍戏班内种种情况,冯文瑜最有谈兴,又通内情,一唱一和与之畅谈着,反衬得接不上话的林湘成了个陪客。 集秀班极重戏本,两个写戏的作家和总管事人一起,住在二进院小花园旁的一处院子。敲开边厢的门,头发花白而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接了戏本,看了几页,半晌不语。 “刘老?”班主轻声提醒。 老妪这才回神,从纸张上抬起视线,将林湘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通,突然问:“你姓林?” “没错,敝姓林,单名一个湘字。”林湘有些纳闷。班主之前分明为她们互通了名姓,这刘老看着还不到犯糊涂的年龄,怎地又问了一遍? “诉衷情…” “这出戏我接了。”轻抚扉页上的题字,老妪喃喃自语,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知有没有在听林湘的回复。 这么顺利嘛?林湘瞥向站在林淮身边的冯文瑜,她怀疑这家伙从中作了鬼。 可是,看冯文瑜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个知情的?不仅一双细长的眼睛睁得颇圆,连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林湘心下腹诽,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刘老身上。可对方只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戏本子,再没有说话的意图。 这反应…… 方才刘老的种种言行在心里回旋,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戏本,林湘的心落下一半 。顾及在场心思不明的冯文瑜和班主 ,她没有细问,默认了戏本由刘老来接掌。 如果猜错了,大不了再换一家便是。 出了集秀班,林湘寻了个由头,把林淮支到街对角买冰食,自己则和冯文瑜留守原地。 “阿淮还真是听你的话,居然肯替你跑腿买冰食。”怨念地盯着友人远去的背影,冯文瑜自己鸣不平。林淮这厮什么时候这般好性儿了,听两句软话就肯跑腿? “你拜托她帮忙,她也会帮的。”林湘把自家的小孩支走,不是为了和冯文瑜讨论这些,因此,没在林淮这个话题上久聊,她直接问:“冯叁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同班主说了什么?” 听她提起这件事,冯文瑜不平衡的心理痛快许多,眨眨眼,她脸上的笑容神秘而风流,“你猜?” 猜猜猜猜个鬼,丫的谜语人就该滚出哥谭。 心气烦躁,仗着林淮不在现场,林湘难得开启怼人模式: “我最近很忙,没时间陪你猜谜。冯小姐,我就直接说了:你讨厌我差使八妹,可以,尽管讨厌就是,反正我也不那么喜欢你。但是,如果你想在排戏这件事上偷偷搞什么小动作——抱歉,待会儿我就会和八妹一起登门造访贵府,顺便告诉你母亲,你金屋藏娇私纳小倌儿的事。” 林湘平时很少和人呛声,她对很多事都并无所谓,懒得与人相争。若不是最近压抑得紧了,弄得她直有些心理阴暗,像这种当街威胁别人、一言不合告家长的操作,她是断然做不出的。 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林湘欣赏着对方脸上渐渐垮掉的微笑,只觉身心通畅,不紧不慢递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淮告诉我,令堂有意与皇室攀亲,故而冯小姐直到现在,家中连个暖床的小厮都无?” 被戳到痛处的冯文瑜气得牙痒痒,差点跳脚。 哪个女郎像她这么惨,十八九岁还没近过男色?好色有错吗?私养小倌有错吗?! 人不风流枉少年,居然把这种事情捅到亲长面前告小状,林湘的心比怕不是比墨汁还黑。还有嘴上不把门的林淮,自己这是交了什么专捅篓子一百年的狐朋狗友。长眉怒竖不敢发,冯文瑜摁摁额角,心快凉透了。 “阿淮她连这个都告诉你?” 才怪。 小说里写着呢,有本事自己去看啊。林湘并没有坦白,反倒:“哎呀,不如冯小姐你猜猜看?” 正午的太阳热意惊人,林湘身子骨尚且虚弱,受不得毒日头,倚靠着砖墙,整个人缩在阴影下,她掏出手绢,擦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珠,好整以暇开口:“冯小姐,你慢慢想,不急的,反正八妹还没回来。” 瞥一眼端着冰食正往回走的“好朋友”,权衡再叁,冯文瑜咬牙说了: “那时候,我对班主说,她已从林家搬了出去,身上有几个钱财,又分不出戏的好坏,这戏本但接无妨,拿来给业务不精的小管事练手最好,哪怕捞些银两,辞了这出戏也可,后果我担着。” 鉴定完毕。这家伙没安好心,那班主也不像表面那样正派,两个人简直比烂。花她的钱不好好办事,还想借此攒经验值,想这么美怎么不去种桃树? 林湘在心里呵呵呵。 越想越气,她头上青筋直跳,“所以,刘老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 说到刘老,冯子瑜也很烦,本来,班主都悄悄打了手势,示意她不要接这个本子了,谁知道那个刘老怎么回事,傻不愣登,一点儿不会看眼色。 林淮端着瓷碗回来时,见到的是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互相不搭理甚至离得八步远的两人。 把没冰过的那碗酸梅汤交给七姐,她蹭到自家好友身边,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小声问:“怎么回事?” 冯文瑜不答,只是冲林淮伸手,示意对方把碗给她。 “你自己去买,这是我的。”林淮才不应呢。大老远端两碗酸梅汤回来,都给了别人她喝什么? “你不是不吃路边摊么?”冯文瑜奇道。 “其实……还行吧,最近天好热的。”林淮微微拧眉,有点纠结,“而且,路边摊也不会喝了闹肚子啊。”在七姐家里的时候,她被对方勾着吃了两回巷口的早点,味道还不错? 这家伙是谁她不认识,请把她熟悉的那个挑剔得不行的林淮还给她。什么都莫得喝的冯文瑜仰头望天,开始怀疑人生。 是日黄昏,送走冯文瑜和林淮,林湘教导寻书试着计算账目,刘老从屋外走了进来。 “您怎么来了?”林湘忙迎了上去,道:“按理该是我去找您的。” “没那么多规矩。”刘闲山不在意地摆手,张目四望店内的陈设,突然,她没头没尾冒出句:“这家店倒是变了许多。” 果然,刘老和陈拂衣是旧相识。 戏文里的主角还在戏班时,身边有个亦师亦父的长者。今天见刘老摸着扉页上的姓名发呆,问她姓甚名谁,问到后却一脸伤感的无言,看年岁,对方又和戏文里的长者能对上,林湘就大胆猜测了一下。 没想到,真的这般巧。 “您记性真好,过去的店面关张太久,受了潮,又有虫蛀,我接手后,便重新翻新了一遭。”既然知道对方是陈拂衣的长辈,林湘答得分外恭谨。 “新了好哇……”语气唏嘘,刘闲山道:“戏本我已经看完了,诉衷情这个名字,不像是你父亲起的。” “是我拟的。”林湘有点忐忑,“家父走前并未给这出戏取名,这个名字,是我几天前加的,是不是……不合适?” 惜流芳,诉衷情,想到上一世的诗词,身为取名废的林湘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流芳易逝惜者何,衷情尽诉哪堪听。 除了自惜自伤、自诉自听以外,哪能指望旁人动容呢? “不,这名字很好。”刘闲山喟然轻叹,“惜时书舍这名字也好。”比惜流芳强太多了。 “你父亲……他走了多久?” “将近九年。” 缄默。 刘闲山点点头,不说话了,神色有几分凄然,似在伤怀过往,林湘也不晓得怎么安慰。 所幸店里备了凉茶,提壶倒了一杯,她递到刘老手里,等对方伤怀完毕。 人世浮沉多年,刘闲山很快调整好情绪,“让你见笑了。”手指摩挲着杯沿,望着里头的碧色水液,她说: “拂衣是个喜欢戏的孩子,每次写了戏本,都会请我过目,我们……算是以笔墨论交。难得听见故交的消息,我一时失态了。” 杯中茶叶泛碧,波纹悠悠,在老人刻了皱纹的叁角眼中映出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这张女儿家的面孔比他当年还要稚气。 刘闲山劝过那个孩子,可惜没劝住。总归,对方还留下个女儿来,肯记得他的好,惦记着帮他完成少时的梦想。 也罢。 “这出戏由我掌班,绝不会任旁人私下底翻场阴人,你大可放心,也算是我为故友尽一份心了。”刘闲山肃声承诺,郑重极了。 * 惜流芳和诉衷情都源自于一首我读书时很喜欢的宋词,内容讲得是一位卖笑歌女的辛酸苦楚。分享给大家: 诉衷情·眉意(欧阳修)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二七)月色 闲话叙过,她带着刘闲山回家,为陈拂衣的牌位上一炷香。 路上,林湘礼貌地搀着对方一条手臂向前走,专注望着对方的面孔,只默默听她说些陈拂衣的旧事。年迈的妇人一手握着拐杖,步履行得蹒跚,声音也露着疲态,夕阳之下,她的侧脸被晚霞镀上一层赤红,说不尽的颓唐衰败之象。 离在集秀班拜会刘老只半日,她突然就老了许多,眼中再不见熠熠的神采。 林湘能感觉到,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原身的父亲只是她的旧友,但实际上,刘老是将他当成了自家孩子看的。对方说起与陈拂衣争执词曲寸步不让时,面上好笑、怀念、慈爱,各色情绪混杂,几乎溢于言表,最后,语气归于淡淡的悲戚,这般反应,着实让林湘不知如何是好。 比起暗暗伤怀的刘老,反倒是她,不似陈拂衣的亲人。 若是之前的林湘站在这儿,估计已经和刘老相顾无言、泪洒千行了吧。不似现在,她想劝刘老一下,都觉得没那个资格。 林湘仰脸去看天边绚丽的晚霞。 “林湘”啊“林湘”,倘若你在天有灵,现在又是个什么心情呢? 回程的路上碰见了徐语。少年牵着小小的孩子从另一条街道走过来,应当是他的亲人,一大一小两个脸上都挂着笑。 见了她,徐语脸上的笑容更开怀了,黑色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藏不住的雀跃,像是有焰火“噌”地在眼中点燃。林湘登时停住步子,别过眼看向别处,不敢在对方喜悦的微笑上停留。 ——前几日,徐语在她面前哭了。 那是林湘落水后和他的第一次碰面,林湘吃着辛茗新上的粉丝包子,还没冲徐语打招呼,他就蹙了眉、慌乱又担忧地问她为何气色不好。 林湘简单解释了两句,少年的泪便唐突落了下来,小声责怨她为什么要往池塘边去,接着,又劝她多在家休息两天,养好自己的身子再说。 凝视对方带泪的面容,林湘怔然失神。少年棕黑色的眼瞳里盈着被揉碎的水光,透明的液体下落,点点打在木质的桌面上,也点点落在她心上。 纠结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出了答案,她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徐语是喜欢她的,不是错觉。 谁会因为一个朋友生了病,就担心得直掉眼泪呢?林湘固然母胎单身,却也不至于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可是,正因为发现了,林湘才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不是个不擅长社交的人,聊天对象常年局限于周身五米之内,尽管如此也常要别人来起话头。 社恐的人往往在互联网上有另一面,可她不是这种人,一旦聊天多了个打字这个环节,有条件再叁斟酌自己的言论,她就觉得所有回复都不合适。对话框里经常删了再写,写了又删,最后止于好的、谢谢以及人畜无害的表情包。 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指望她有过男朋友或者追求者?又怎么可能指望她拥有处理感情问题的经验? 见了徐语,林湘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五指捏成拳状糟践着自己的衣衫,她尽量牵起嘴角,也冲对方笑一笑:“晚上好。” 这反应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哪里能看出少年喜欢她呢,活像她欠了这少年的钱,到死线还不上了。 至少,刘闲山就摸不着头脑。跟着小辈一起止住脚步,她从对往昔的追忆中回过神来,目光在不远处牵孩子的少年与林湘之间来回审度。 “晚上好。” 离得近了,徐语才注意到了往日总是孤零零一个的林湘,今天身边突然多出个慈目善面的老妇人。 是她的嬢嬢么?徐语忙低头理了一把裙衫。 顶着老妇人好奇望来的目光,听着小弟“她是谁呀”的稚嫩问询,徐语正要抬眸回话,向上的目光却凝在了她绞着衣料的苍白指节上,收敛了笑容,他乌色的眼睫若蝶翼轻轻颤动:“我……我只是陪阿弟出来走走,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去。” 有些话,他一个未嫁的儿郎,如何说得出口? “好。那个,徐语,我送送你?”林湘问道。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疏远徐语会让对方难过,但装作不知情、继续保持之前的相处方式,简直是在吊着这个孩子,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 “不用了。”徐语摇头,反而劝她:“林湘姐,你早些回家吧,傍晚风大,当心别受了凉。” 当心别受了凉。 目送徐语牵着孩子走远,成为背景中的一个黑点,林湘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差了。 少年少女的初恋应该像一场玫瑰色的梦,就算经年之后回过头再看,也该是色彩斑斓的,真挚纯粹,永远闪着万丈光芒。可徐语为什么偏看中了她呢。 林湘自认自己没那么好,尤其是性格,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被拒绝的伤心还是其次,她很害怕……经年以后,剥离了那层粉色滤镜,自己会成为对方不愿意再回忆的黑历史。 她不是什么良人。 身边还有旁人,林湘只好收起一肚子忧思,假装无事发生,道:“刘老,咱们也走吧?” 这么一打岔,刘闲山也无心再与她聊陈拂衣的旧事了,林湘搀扶着对方,默默走回了家中。 上了香,叙过旧,用罢晚饭,刘闲山离开之后,林湘独自坐在屋檐下看炉火,为自己熬煮今晚的药汤。 瓦罐里的药是林湘后来找大夫新配的。在林家时,她没有对府医提自己每晚都不得安眠,害怕这种情绪当时的她不敢让林沅知道,身在虎穴,谁晓得林沅能做出些什么? 然而,即使新药方里添了安神的药材,林湘喝着也没什么区别。 哑掉的嗓音;不时的冷颤;看见水时难以抑制的恐惧感;还有一个个不敢入睡又陡然惊醒的夜晚,生活中的每件事都在提醒林湘:她受过罪,忘不了,忍不下,甚至,还时刻警惕、害怕着对方不知何时会出现的下一次心血来潮。 但是,正因为愤怒、正因为害怕—— 她捏紧了扇火用的蒲扇,用力之大,以至指节也发白泛青。 八月十五拜月宴,集秀班的《夕子问月》只是宴上回忆已故太女的添头,宴会真正的主角,是新封的穆城王林沅。 林沅是皇室的血脉不假,只不过,她并非在任女帝风流一夜、林娘子带绿帽的产物,而是上一任女帝流落民间的唯一血脉。 上任女帝得孕之际,适逢蛮夷作乱、边境告急,北羌骑兵连取数城、锋芒直指帝京。危急之下,女帝披坚执锐,御驾亲征。是时,素有才名的凤君亦陪伴帝侧,屡献奇谋,蛮敌几露败相。王师主力乘胜追敌,镇守帝帐的守军却突遇北羌残部奇袭,临近孕期的女帝连同凤君双双失踪。 时局动荡、王位空悬,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战功赫赫的现任天子不得已登上帝位,定北羌、签盟誓,护住了太祖传下的江山社稷。 ——这是茶馆说书先生讲述的历史。在朝的文武百官都清楚,女帝的失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今皇以战功昭着于世,故而重武夫而轻文臣,问政二十年,朝内积怨颇深,若非如此,在皇太女刚刚病亡、下任王储未定的当头,林沅也不会因为长着一张和前凤君如出一辙的脸,就被文臣中的一系推到政局前,和女帝打擂台。 这帮文臣所图的,是敲打得位不正的当今天子,搅浑下任王储人选的深潭,可惜,他们算盘打得精明,为林沅谋了个“疑为先皇之女”的名头,却没想到,林沅是真的身负先皇血脉。 天子咬牙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侄女,御封穆城王,以无限恩宠,来昭示自己对前任女帝的怀念与尊恭。 而她的女儿们以及皇女各自的支持者,却有沉不住气的,希望给这个王储之位上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个教训。 悼念已逝太女的拜月宴,便在这暗流涌动之中,拉开了帷幕。 皇女亲设杀局,天子暗中推波,任林沅万千提防小心,也只是在竹峙拼死掩护下,勉强逃出了死局,最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皇宫附近无人的街巷里。 小说里,这是林沅遇到的第一个死局,当然,只有有心,也可以成为最后一个。 只要轻轻一推。 只要她轻轻一推。 滚滚烟气随火焰升腾,给视野笼上一层白雾。白雾之中,林湘松开扇柄,蒲扇啪地掉在地上,她置若未闻,只顾盯着自己纤瘦而缺乏血色的掌心看。 这只手,平日连条鱼都不敢杀的。 喝完了药,她浑浑噩噩睡下。 安神的药材十分奏效,躺在床上,林湘思绪浮沉,黑夜就像照妖镜,无声滋养着人心中一切的负面情绪。比如愤怒、憎恨,又比如极端、恶毒,还有……懦弱与退缩。 全身蜷进并不温暖的被褥里,她疲倦的阖眼,白日发生的种种似幻灯片在脑中无序地播放,间歇闪跳几帧林沅冷淡的眉眼,最后都化作无尽的黑暗。 手脚失去了控制,她在黑暗里下沉,林湘知道,那口池塘并不深,最后她差点沉了底,可梦里,濒死的唯一一点安心感都不肯出现。 床榻上的姑娘蹙紧了眉,眼皮下的珠子不安转动,昭示着她睡得并不安稳。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坐起身来,呼吸声急促。 今晚月色很好。上弦月的白光撒进了窗棂,照在床头上,夜还没有尽。 没有再躺下去,双臂圈住了自己的膝盖,她低头埋下去,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屋顶,耳听见里头又传来一阵响动,竹峙垂下睫,手指摁向腰间悬着的长刀。 多少江湖人的血曾溅在上头,有的该死,有的不该,都被他取走了性命,藏在鞘内的刀刃饮了血,依然雪亮,恰如今夜的月光。 只是—— 如今他早不在江湖。 屋里不得眠的,是一个他找不到错处的普通姑娘。 *以后会补一下林沅竹峙的视角。 之前就有人问过我火葬场什么的,其实吧,林沅这种人,吃过的苦海了去了,虐身他不care,虐心呢,也十分困难,火葬难度极大。 不是我偏心,写文也要讲基本法,阿鱼直叹气,愁哦。 (二八)解忧 第二日早晨,她照例又去给陈拂衣上了炷香。 浓重的线香味激得恹恹的心情越发闷堵,什么也没说,香烧完,林湘爬起来,一时没站稳,还向前趔趄了一下。 最近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不满地拧眉,她鼓起脸颊。 以往她很喜欢和陈拂衣以及“林湘”絮叨些日常琐事,一个人住就是这点不好,冷冷清清地,没个说话的人。林湘的倾诉欲不算强,偶尔神经兮兮同空气自言自语一通,又或者自逗乐吐槽两句,已经足够她保持心情舒畅。 但从林家回来后,她就不再那么做了。 在林家躺着的那两日,她总是在思考林沅为什么要害她,自己又该怎样反击,不,甚至回家的这些夜晚,她脑中也总是盘旋着这些事。 林湘不够聪明,只能用土法子,一点点思考,一个错误答案一个错误答案的排除。 ——林沅对她有疑心,用竹峙试探她,结果还成了。 林湘考虑过重生这种可能性,然而,她从林淮口中得知,林家近日的桩桩件件小事同书中别无二致,变数只在她身上。 不是重生,只怪她不聪明,表现出了对林沅不应该的熟悉,对方才用这种法子,快刀斩乱麻,逼她动手。 林湘猜,林沅是想“引蛇出洞”,观察自己在愤怒之下究竟会用什么手段报复、又了解她多少。这计策并不复杂,很有林沅的风格,粗暴有效——对方根本不在意被自己看出来,只怕自己没胆量报复她。 林沅不惜拿她的安危来试自己,这样的冒进大胆,等她钓到了鱼取到了证,自己这条命……对林沅而言,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自己和她,肯定只能活一个的。 以林沅的谨慎性格,为了不弄巧成拙,彻底玩脱,一定会在自己身边布下暗子,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此时此刻,那个人可能在路上,可能在门外,也可能——就在她身边。林湘无不悲观地想。她这人就是这个毛病,明明清楚自己在林沅眼中没几斤几两,却总是从最坏的可能性开始预防—— 七伤门,问雪刀。 竹峙在江湖上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 林湘抬头,仿佛能透过朱漆的梁柱,看见一大片一大片山峦似高低起伏的屋顶世界。 江湖啊。 哪个种花家的孩子小时候没想过屋顶纵跃、对月共酌的快意江湖呢。她以前挺喜欢竹峙的,可惜…… 可惜对方跟了条狗。 从日常片场跳进谍战片场的不适感让林湘心气不顺地大早上就开始清日常任务。 痛骂林沅x1(?) 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林湘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不止她心情不好,路过早点摊,见徐语不在,她蹭到食摊前决定速战速决,却发现辛小哥的心情似乎也不大美妙。 对方将她的早点端来,沉默着放下碗,好家伙,差一点掷“桌”有声。 林湘被吓了一下,故意逃避也没消散的负面情绪吃这猛然一惊,倒是去了不少。缓缓眨一下眼睛,没等她主动开口询问缘由,面前的辛茗已经意识到了他自己火气太旺,垂眸别别扭扭给自己找补:“我…手滑了。” 小少年正是顾脸面的年纪,她懂。没戳破这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林湘笑一笑,“好,那你下次端稳点儿。” 因由他父亲的事儿,林湘对这个独自支撑起家庭的小哥改观了不少,可以说肃然起敬。就算他平日脾气不好了些,她也能够理解。听人说小哥母亲走得早,家中也没留下一个女孩儿,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幼弟,买早食赚不了几个钱,无依无靠,还有他父亲的病拖着——若换做她是这副境遇,只怕会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 小哥很厉害,也不容易。 辛茗只胡乱从嗓子里闷应了一声。看他还不大高兴,林湘温和地提议:“粥蛮甜,你喝点儿?” 粥甜了? 辛茗飞快回忆熬粥时的用糖量,他似乎没多放。难道是今早他犯困记岔了?厨房的一应佐料向来金贵,心里着急,告一声得罪,他就近将指腹在瓷碗沿儿揩了一下——方才颇重的一放震得米汤在碗里直晃,恰巧沾在碗沿一些。 舌尖轻舔了一下指头上的粥痕,紧锁的眉关登时舒展,他放下心来,庆幸地纠正: “还好,糖没放…多。” 与她惊讶的目光对上,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没规矩,尾音弱下去,辛茗撂下句话扭身走了:“我还有生意,你——慢慢吃。” 少年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林湘汗颜,愣了半晌,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脑瓜,她真是干啥啥不行,弄巧成拙第一名。吃甜食能拯救不开心这种暗示,一个古人怎么知道嘛。 因为辛小哥老是气成河豚,照顾脾气不好的小少年,她说话才比平日委婉许多,没想到还是委婉错了地儿,跟一个食摊老板暗示他做的饭甜。 低头望向餐盘里几只白胖胖的包子,她寻思着要不要解释两句,毕竟,对方落荒而逃的行为活像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调戏了人。辛小哥性子烈,又要强,别惹了他误会。 林湘忘不了几天前的事—— 不过是头天刚知道她嗓子有伤,吃不了硬物,第二天早晨,辛茗就将一盘宣软的包子放在了自己食桌上。 “最近天热,食客都没什么胃口,我就做了些清爽的吃食,剩了几个没卖完,你好像伤了嗓子,这东西软,试试吃下这个。”少年的语气刻意放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举手之劳,溜圆的瞳仁却暴露了主人的情绪,他在偷偷瞄她,显然是很在意她的答案。 此前的梅菜饼也是,现在的包子也是,萍水相逢的人,辛小哥竟然为她这样费心考虑。 心里泛起一阵热潮,林湘受宠若惊。拿起包子,她低头咬一口,流心的豆沙馅还有点烫,尝着又绵又甜。 她慢慢咽下去。 “好吃!”林湘眼睛都亮了,不是客套话,辛茗小哥的厨艺真的很赞,简直现实版小当家。看着对方,她声音沙哑:“你太厉害啦——” 她的热情好像出了对方的意料,四目相对,辛茗木愣愣的,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和人聊天林湘最怕这样的冷场,太尴尬了,想了想,她把盘子端起来,往他眼前送:“小哥,来一个?” 辛茗这才如梦方醒,睫羽动了两下,他猛摇脑袋,额前的碎发都飞起来,“吃不完给徐语,他今天会来。” 一盘包子四五个,确实该再分出去些,好提议。“你呢,今天吃了?”她问辛茗。 少年死不吭声。 知道他油盐不进,最后,林湘只是把包子剩在盘子里给他留着。她不信,包子都给客人上过了,他还要再卖二手的出去不成?肯定是摊主自己解决的。 结果,刚劝徐语拿了一个包子吃,对方就在她面前哭得好不可怜。察觉了对方的心意,母胎solo的林湘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第二天同辛小哥说以后别给她留那么多包子,她一个人吃不完的时候,辛小哥还瞪她。 就着粥,林湘慢慢吞下肚一个包子。 今天徐语一直没来,大概是昨日真被她伤了心,林湘一直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现在确定了徐语真不会出现,她也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情。松一口气是有的,她又担心对方太伤心。 这叫什么事嘛。她最近本来就忙,偏偏这时候知道了徐语喜欢她,顿时惹得心事更多了,自己要是块木头多好,纯直女就不会有爱情上的烦恼。 林湘在心里直叹气。 没什么胃口吃另一个包子,把盘子端到辛小哥那儿,她对着正在忙的辛茗道:“我听人说,甜能解忧,以后小哥心烦时,可以多吃些甜食,比如……”她大喇喇明示:“喝粥。” 这下解释得够明白了吧,我不是想逗你玩。她拼命明示。无奈辛茗低着头,完全不看她用眼神传递的信息。 “我还剩了一个豆沙包,很甜。”她示好道。 “端着不累吗?盘子放这儿吧。”少年手里的擀面杖停下。 警报解除,林湘松了一口气,指指去书舍的路:“那,你以后记得吃饭,真的对身体不好。我吃好了,先走?” 林湘离开后,辛茗才抬起头,把那只尚且温热的包子叼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香甜的豆沙完全解不了他心里的烦躁。 什么甜能解忧,她还是个读书人,就知道编这样的瞎话诳他。 关心他吃不吃早食有什么用?若她娘们一点,这几天别躲小语,再记得把他做的包子分给小语一个,哄小语高兴了,才叫解了他的忧! ——偏生这件事她绝对不会做。 这两日林湘对小语的态度他看得分明,若有一分男女之情在,她都不会避得这般厉害,任小语一人伤心。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动从中撮合的心思。现在已经沾手了,他难道还能撒开,丢下小语不管? 昨晚小语回家时郁郁寡欢的神态又浮现在眼前。 哪里是甜的,这豆沙,直比莲子还涩些。 *原本这章是辛茗线,改成日常相处啦,觉得进展有点快。 (二九)听戏 除了谨慎开口之言以外,林湘并没有多关心林沅的事。她又不准备在这时做什么,行得坦坦荡荡,还怕被对方寻到错处不成?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每天早晨,吃过早点,她便去书店教寻书识字、顺带营业。下午则去集秀班报到,陪刘老筹划《诉衷情》的排演事宜,见角色和歌师。偶尔,林淮会来找她,多半拽上一个不情不愿的冯文瑜同她相看两厌(这两人不需要上学嘛),不时苦恼一番少年徐语的情谊,还有,间歇性地走神,想着拜月宴和林沅。 只是,她再也没有在乎过书店的营收情况,对于排戏要花的银钱更是眼都不眨一下,彻底不再想未来该如何去过。 六月中的某天早晨,林湘伏在书案上,饱蘸了墨汁在宣纸上写招工的告示,寻书站在一旁盯着她的字瞧,待她放下了笔,去吹纸上半湿的墨迹时,才闷闷开口:“林湘姐,你真的不要这家书舍了?” 这些日子,书店的一应事物,林湘没有一样是不慢慢放手让寻书来接管的。这家店面本就不大,两人就足以照看,此时再招工,为的是接替谁的位置不言而喻。 看着寻书沉静而哀伤的眼睛,林湘有些说不出话来。 寻书是个聪明的姑娘,虽然她平日里对林湘要做的事情从不反驳,行事一根筋不知变通,但她心里想的、手上做的,永远比嘴上的话要多。但凡一件事,连寻书都忍不住开口询问了,那她一定是……纠结极了。 “我…当然要它的。”沉默了一会儿,林湘勉强笑笑。目光在这个她无比熟悉的空间久久流连,她放在桌上的手不自然地碰了碰写满字的纸张。 “可你也知道,我最近还要去戏班子啊。招工是想找个人来帮你,总不能,书舍的事都让你一个人操心吧?” “我知道,这些天来我的不开心吓到了你。但是,我保证,我是不会抛弃这家店不管的。”她安抚性地拉住了寻书的手,语气远没有文字本身来得坚决。 这样的许诺安慰不了谁,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 寻书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显然是不信的,但又习惯了将她的言语当做不容辩驳的律令。 林湘最讨厌她和寻书之间这层无形的厚壁罩,掐了一把小姑娘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凑近了对方,她尽量轻快道:“好啦,别哭丧着脸,笑一笑嘛,下午还要去听戏呢。” “那,林湘姐,我帮你梳个头吧。”盯着她胸前松垮垮的长辫,寻书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木梳来。 “平日里,女郎家率性些也好,但正式的场合,要和八小姐和冯小姐一同出去,还是该挽上一头青丝的。”寻书苦口婆心地劝。 寻书有心教一教她该如何挽发。 上一次林湘姐回家时的发型便是寻书替她梳的。其实,就算从今往后都由自己帮着梳头,寻书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依林湘姐的身份,这些事情本就不是她该做的。 只是,林湘姐性子懒散,对俗物一向是不大通的,什么也不挂心,更不爱和旁人走得近,就像是风筝,轻飘飘飞在天上,只和地面以一线相连。回了一趟林家,又病了一场后就更甚了,连笑容都少了很多,时常一个人呆呆地神游天外,寻书有些害怕,她总觉得,自己该把人往地上拉一拉。 林湘姐身上,该多一些人间烟火气。 “像这样,用簪子把头发绕几圈,转两下,然后把簪子插进头发里,剩下的一点发尾别进发髻里。”叁两下将发髻梳好,寻书理了理造型,问她:“灵蛇髻很简单的,林湘姐要不要自己试试?” 好像确实挺简单的。偏头在铜镜中打量自己的发型,林湘应了:“好吧。” 这种程度,哪怕她是个手残应该也能轻松做到……吧。 拔掉簪子,一头长发自然垂落,可能是因为她没有在转圈圈,怎么说呢,完全没有电视剧里突然散开头发时的惊艳效果。 第一步,梳成马尾,第二步,拿簪子在头发上绕几圈,第叁步……啊,头发散了。 她忙不迭接住要掉的发簪。 一连试了好几次,不是簪不住就是乱似鸟窝,店里的顾客见了,都偏头忍笑,林湘泄了气,簪子也不顾了,抬手遮住脸学鸵鸟自闭,等上前结账的客人走了才肯放开手。 扎头发都不会,她果然不配当一个古代人。 她最近难得这副生动的表情,寻书也笑起来,用梳子重新给她梳了个更正式更复杂的发式,鼓励道: “没关系,林湘姐你可以慢慢学,我会梳很多种发式,以后都教给你。”就像林湘姐一个个教她认字那样,慢慢地来。 中午,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林淮掀开车帘,招手让她和寻书上去。 这算是一场四人的听戏之行。 集秀班今天下午在会馆出演《仙台亭》中《惜流芳》一折,其中,饰演郎君的,恰巧是集秀班的当家名角儿明月。 凡明月登场,戏票必一价难求,刘老当时请她去看戏时,便直言她们只是在戏台边旁观,耳朵听一听唱腔念白、眼睛略沾一沾手眼身法步,也就够了。 “明月他……唱戏还有算些天分,这出《惜流芳》,唱得比你父亲当年还要好些,既然有机会,就去看看吧。”那时,刘老道。 林湘这才知晓,原来她以为不合适的“惜流芳”牌匾是应在了此处,它是林携玉和陈拂衣初相遇时,陈拂衣在戏台上所唱的曲目。 机会难得,林湘便邀请了寻书一起,谁知林淮知道了,闹着要和她同去,还拉上了爱戏的冯文瑜。 坦白来说,林湘不太想带上她俩。寻书在两人面前时总会表现得过分恭谨局促,她们呢,也不可能把寻书当成平等的玩伴看。这样一来,玩也玩不开心。可林湘不太会拒绝人,尤其是,对方并无恶意的时候。 让寻书把门锁了,林湘先上了马车,压低声音,板着脸叮嘱了两人几句。 “我知道了。”林淮哪里不清楚林湘特别宝贝那个小丫鬟?脸颊鼓起来,林淮为七姐的偏心与不信任有点不开心,但谁让这次出去玩是她硬要跟上的呢。于是,她气呼呼保证:“我会把七姐你的朋友也当朋友看的。” 说完,她扯扯冯文瑜的衣袖。 “我尽量。”冯文瑜也抬手表态。 冯文瑜是来看新奇的,她以前从未待在戏台侧边听过戏,对同伴是谁倒不在意。反正她也不像林淮,会时刻注意保持一个女郎应有的姿态。 四人还算相安无事地到了会馆。 刘老领行,她和寻书在台子侧边摆着的条凳上落座,至于林淮和冯文瑜,她托刘老在她身边添了俩个绣墩。 戏班子还在后台准备登台,会馆内戏迷已经落座了不少,有几个还特意跑来跟冯文瑜打招呼,请她去她们那边坐,显然是熟人。 冯文瑜一一拒了,兴致盎然地跟林淮介绍今日要演的戏目。 “《仙台亭》里就属《惜流芳》这一段最好。那梦郎故地重游,又至仙台亭。想起昔年闺中优游度岁,在亭中对月穿针,对未来的妻主寄予遐思无限。而如今,连不因岁月而改的亭台都衰草丛生、破败凋敝。一念山河破碎,又感身若浮萍,不由悲从心来,独作哀声。” “梦郎身出名门,虽因时落魄,多受磋磨,但步态、身段、神韵,都有讲究,要哀而有志,窘不掩清,形衰然气存,不是谁都能扮好的。” “然也,冯小姐见解超群。”一旁的刘闲山点头附和。 “还好。”嘴上谦虚,冯文瑜笑得却煞是得意,抖开折扇,清清喉咙,她甚至开始献声,“戚戚亭上雀——” 魔音贯耳,鸦叫鬼哭。 脑门青筋直跳,林湘和林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手堵住耳朵。寻书看了看她们,犹豫片刻,也抬起了手。 几人在台下闹了这一阵,乐声响起,出将处的戏帘拉开,一个蓝对披、白衬裙的伶人从门内步来。 哀而有志,窘不掩清。 林湘想着冯文瑜方才的评语,陈拂衣的身世和梦郎何其相像,先尊而后微,他当初,是不是也和梦郎有同样的心境呢? 她很认真去观察台上的明月,想从对方身上找出一点陈拂衣当年的影子。 浓施了粉墨的伶人抖开水袖,时走时停,往戏台中央步去,一路上,一双含情目半敛,两只玉雕手轻抬。 登亭路上,他停,他看,他叹息,直到,他发现一只从亭檐掠向它处的孤雀。 耳边乐声一顿,紧接着,旁侧持月琴的乐师弦一拨,铮然有声。 那梦郎面露悲色,和着乐声哀恸抬眸,念白道: 戚戚亭上雀,欲往何枝歇—— 他的歌声非常惊艳,若要林湘来形容,是将谢时节的牡丹,几分哀婉与憔悴,底色却是时节催不坏的清贵气。 尽管没有字幕、听不懂所有唱段,尽管位置偏僻、视觉体验不好,她们还是沉醉在了演出中,直至梦郎的身影进了那入相的帘子。 寻书默默用手帕擦着眼泪,林淮想着梦郎的经历低落不语,而林淮转脸往别处看,不肯让人发现自己的失态。 冯文瑜从痴醉中回神,见叁人这副神态,笑容狭促,故意问:“这出戏如何?” “阿瑜你还笑!”林淮恼羞成怒地指责,“你太没有同情心了!” “这戏我从小听到大好么。”冯文瑜不顾形象抛给朋友一个白眼,“请了你多少次,一直不来,现在知道戏是个好东西了吧。” 林淮没办法反驳。 父亲讨厌听戏,在父亲的影响下,她从小对戏院敬而远之。若不是因为要陪七姐,林淮是断然不会来此听戏的。 她对林湘始终存有愧疚。 阿瑜说,她面对七姐时魔怔了似的,都不像她了,但过分亲近也是,破例退让也是,都是因愧疚而始。 但是,七姐本人亦值得她那么做。 有个道理父亲没有教她,但林淮从书里学到过。那就是,对你好的人,你也应该对她好。回握住林湘为了安慰她而覆上的手,林淮提议道:“我们去后台看梦郎怎么样?” 她看戏时注意到,林湘的目光一直凝在那男伶身上,从未移开过。 七姐应该会想见那个什么“明月”吧,林淮暗暗想。 (三十)心情好只需要一句夸奖 林湘对明月没什么兴趣。她是那种很典型的吃鸡蛋不想见母鸡的人,既然喜欢,远远观望就好,离得近了,看清白玉上的微瑕有什么趣? 可是,看了一圈,林淮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冯文瑜没吱声,而寻书是沉默的,但眼睛忽闪忽闪,显然也很期待。 集体活动里林湘一向随大溜,别人玩得开心她就快乐,于是,她道:“好吧。” “你们自去便可,不必管我。”刘老挥挥手,让她们走了。 四人被领着进了后台。明月独占一个小隔间,门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林淮正要掀帘抬脚往里进,管事拉住了她,表情为难:“林八小姐,您先别着急啊。”安抚完林淮的情绪,小管事陪笑,好言解释:“明月他性子怪,不爱见外人,就是面见皇太女殿下……”她说着,拱手以示尊敬,“他也是爱笑不笑的。诸位且等等,明月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既然搬出了皇太女的名号,林淮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瞄一眼七姐,林湘看着也不像很想进屋。 没等几人去待客室稍候,几根白皙的手指挑开了藏青的门帘。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林湘脑中忽地冒出这句古诗来。身为一个画画的,这样的色彩映衬对她而言,属实如画一般惹人遐想。 布帘一点点掀开,露出一只戴着银镯的纤细手腕,然后是月白色的娟纱轻衣,再往上,是绸缎一样的乌发,同一张姿容奇绝、神笼清寒的面庞。 如同瑶台月下客,真是人间挽清光。 林湘呼吸一屏。 “皎若出云之月”,她本以为这只是夸人的虚话,世上这样的虚话不知凡几,没想到,明月当真有月一样的气质与清辉。袅娜而轻愁,恰合这世界对男子的审美,难怪,他会这样受人追捧。 明月脚步稍顿,像是没想到门口竟站着几位外客。双手交迭在右,他屈身一礼,“多谢诸位捧场。” 这话听不出丝毫感激之意。仪数周全,音色也动听,说话时的调子却清冷冷的,没多大起伏。 不同于台上受时磋磨的梦郎,台下的明月少了憔悴,却多了份拒人千里的傲性儿。不过,月亮嘛,自该高悬天际、独挂空中,光华皎皎、清辉泛寒,独独垂青某人才跌了份儿。 林湘从不吝对美人的欣赏,但她继而联想到对方的身份,作为伶人,他真能表里如一,只是一轮明月吗? 不该妄加猜测旁人的。林湘忙打住了不应该的脑内妄想。 回程路上,四人坐在马车里,还在讨论今日的事。林淮圣贤书读得太多,就想娶个气质型的高门公子,玩软解语、夜添香的情趣,不管梦郎还是明月,都很符合她的择偶标准,她便多念了几句。 “说起来,皇太女最近病得越发重了。”冯文瑜兴致勃勃给林淮出馊主意,“等……那什么了,你砸钱,我帮忙,咱们动作利落点,运气好了,指不定能把那个明月搂回家。” “我不喜欢戏子,”林淮很认真地摇头,“你喜欢你去,别带上我。” “换做别人还成,明月啊,算了,我不爱他那调调,一点不热情,玩着没趣儿。”冯文瑜皱皱鼻子。 玩着没趣儿…… 人哪能当个玩意儿作践。旁听许久,林湘终于忍不住了:“——能少说两句吗?!” 纵然她清楚,以林淮和冯文瑜的家境,养个小情儿太正常了,但是,当着她的面,把一个有一面之缘的人当货物一样讨论,林湘心里……不舒服。 马车内沉寂了片刻。 林淮偷瞄坐在对面的七姐,林湘垂眼看地,微微咬唇,像是在懊恼自己方才的发言,她抬起手,似乎想去揪自己的辫子,指头却捉了个空,只好把手慢慢放回了膝上。 “抱歉,我有点失态了。”她轻声道。 见林淮一脸忐忑,不知该做什么,冯文瑜暗叹一声没出息,起身挪到林湘身边,一手搭在她肩上,冯文瑜另一手“唰”地展开扇子,给她上下扇风,笑嘻嘻活跃气氛:“怎么,瞧把我们七姐气的,喜欢他?” 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又不好顺着冯文瑜的话往下说,林湘想了半天,难得说了次谎话:“其实吧,我更喜欢你一点儿。” 摇扇的手一僵,冯文瑜恶寒不已,默默拿开了放在对方肩上的蹄子,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嘴角直抽,林湘差点笑出声来。 和她对视的林淮眼睛里也满是欢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歪倒在软榻上,冯文瑜气极,一合长扇,将它往林淮脸上丢。林淮这才勉强住了笑意,道:“咳,阿瑜你争气一点,我七姐说喜欢你,我保媒,你嫁给她嘛——我七姐人很好的。” “嫁个鬼!我祖母还指望我尚皇子呢,我娶你七姐容易,你去替我娶了那群祖宗?”冯文瑜语气又悲又忿。 展开纸扇摇了两下,林淮很没同情心的同情:“可怜的阿瑜,我就好啦,以后可以找一个钟意的公子。” “我劝你早歇了这份心思吧。”冯文瑜自己不开心,便出言打击她:“高门公子一个个心思深着呢,你这脑袋,小心后院起火被人玩死。” “你这是一家之言。”林淮举例反驳:“我父亲就是高门大户出身,我们家就很好。”她就是以父亲为标准在找正夫的。 林湘忍不住扶额。 真遇到席云那样的,林湘绝对会举一个牌子提醒过于天真的小傻子,上书:“快逃”。 “其实……”许久没开口的寻书弱弱出声:“其实,正院的下人们都在传,娘子有意和孟家结亲。” 林淮差点蹦起来。 对方虽没有明言,但这时候提及,显然婚事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这让林淮怎么愿意? “我也听过,和孟家的亲事不是林沅的吗?她都行簪礼了。” 论起行商,孟家比异军突起的林携玉家底更甚。孟家游商起业,传承数代,连漠北和海南都有门路,人脉极广,据说,只要出得起价,就没有孟家找不来的宝贝。 林淮自然知道母亲一直想与孟家结亲,疏通自家在外地的商路。但是,大龄未婚的明明是林沅,自己风华正茂,往上数,几个庶姐都还没娶夫,她一个妹妹,先长姐而结亲不合理法。 “五小姐房内至今连个小侍都无,娘子更是没有一点为她说亲的迹象,而且,而且……”寻书一脸纠结,后来,索性连话也不说了,一双水杏眸紧盯着林湘看,嘴唇颤抖。 林湘忙拉住她的手,轻轻顺着她的背,“不着急,慢慢说。” “林湘姐,我不害怕的。”摇头笑笑,寻书道:“我答应过别人要保密,所以,后面的事不能说了。” “保密?”冯文瑜顿时来了精神,凑了过来:“林沅有什么秘密?说来听听,我们口风很紧的。” 这家伙一看就是那种嘴上不把门还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林湘嫌弃地把冯文瑜挤过来的肩膀推开。 “没错。”一旁的林淮也不住点头。 她俩对着寻书一阵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可寻书是谁?这丫头认定的事,八头驴都拉不回来。林湘索性让出了位置,由着叁个人闹去。 反正有她在,冯文瑜也不可能对寻书做些什么。 快到书店时,连最执着的林淮都泄了气,放弃了纠缠寻书,自顾自地失落,“听说,孟家这一代家主的正夫好像是半个番邦人,总是抛头露面的,我可不想有个高高壮壮、还爱往外跑的夫婿……” 林淮软解语、夜添香的美梦破碎了。 “放心,你父亲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冯文瑜拍了拍她的肩,故意逗她:“实在不行,你就离家出走,你七姐肯定会再收留你一回的。” 这人能不能少煽风点火。 眼见林淮被她带偏,已经在盘算下次离家出走要带什么,林湘叹了口气,小声安慰自己小傻子:“这门亲事应该不会成的,你别太担心。” 再过几日,太女死了,林沅便会突然被御封穆城王,这个节点,林携玉哪里还顾得上女儿的亲事与扩张生意?而孟家,自然也会掂量能不能下河趟这浑水。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笃定,哄好林淮后,不经意和冯文瑜目光交汇,这个偶尔轻浮偶尔邪气的姑娘朝她眨一下眼,笑容灿烂地做几个口型。 巧了,她不会读唇语。林湘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她确实不大喜欢这人,但作为林淮的朋友,冯文瑜是够格的。 回到书舍后,冯文瑜和林淮各拉着林湘说了会儿话。 “看在你是阿淮认可的亲人、我又在你这买过几本书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书舍角落里,冯文瑜难得敛声正色,她眼型本就细长,一但目光中没了笑意,边刀剑般凌厉叁分,吊儿郎当的浪荡气质荡然无存:“明月这个人,你远远欣赏一下就好,若真把他当成了天上的明月,最后搞得自己失魂落魄,可不怪我。” 冯文瑜冷眼瞧着,自认为林湘今日的气恼是因对明月起了心思。她这些天没少观察林湘,知道对方好性儿,除那日排戏关乎亲长惹她动了怒气外,林湘对什么都不大在乎,只格外怜惜自己的小丫鬟,但也没因此同她冷语相向——林湘在意阿淮这个不同父的妹子,也愿意因此优待她这个朋友。 故而,今天这一遭,不是为那明月,还能是什么呢? “你是想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明月是在立人设?”琢磨了一番冯文瑜的话,林湘有点失望,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日哦,现在的娱乐圈还有没有真实的人了,还不如去粉纸片。 “立人设……什么意思?”冯文瑜有点懵,没理会林湘的怪话,她继续道:“总之,东岭殿下是被今上推到这个位置的,比起储君之位,她更适合做一个吟风弄月的闲王。我与殿下见过数面,也算了解两分殿下的性格,她只会看到她想看的那一面,对明月亦是如此。‘天下叁分月,二分夕子留’这种盛誉,着实不是一个伶人当得起的。且等着吧,明月的下场……不会太好。” 冯文瑜难得和人这么掏心掏肺深入交流,说了一大堆,末了,她觑着林湘,问:“可听明白了?” “谢谢,我会记住的。”林湘郑重道。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冯文瑜愿意提醒她,都是好的。 她稍微对冯文瑜改观了些。 而林淮就比冯文瑜了解自家七姐多了。 将她拽进后屋,林淮别别扭扭开口:“我以后不说那些话了。” “圣人言礼乐治国——叁纲有序,我并没做错什么。但是,回到家以后,我想不通问了先生。”林淮看着她,笑了一下,一双眼睛亮得好似夜幕星河,“先生告诉我,同等地看待每一个人,是很难做到、也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先生说,她很想认识你。” “所以,不要道歉,七姐今天什么也没说错。” 说这种话实在难为情,半途,林淮就侧过了脸去,高挽的头发遮不住发红的耳朵。 来这世界快半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着那些她始终无法适应的事情,却肯定的说她什么也没做错。 林湘定定看了林淮半晌,太煽情的话她说不出口,便抬手揪了一下对方的耳朵。 “疼……”林淮连忙退后半步,揉揉耳朵,愤愤控诉她:“七姐你太坏了——” “哎呀,你第一天认识我?” 弯起眼睛,很坏很坏的林湘得意洋洋微笑,内心积聚的阴霾被林淮短短几句话一扫而空。她这些天,心情还从未这样愉快过。 林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但是,被亲近的人夸奖,总归是令人开心的吧?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在这章说,最后一个男主姓孟,孟言谬。懂我的意思吧。 本章提到的诗词: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天下叁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三一)又招工 二人走后,寻书纠结了半天,林湘姐久违地春风满面,她却担心极了对方快乐的原因,终于问了出口: “林湘姐,你喜欢冯小姐吗?” 林湘哭笑不得。 寻书这孩子脑子有点轴,只要她说的就都相信,怪不得后来一直欲言又止,眼巴巴地瞧她。 生平头一次被人怀疑性取向的林湘连忙解释,生怕语气不够坚决:“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嘛,我就是开个玩笑,一点也不喜欢她!” 那就好。寻书松了口气。 几年之前,还在林家的时候,和寻书同居一室的丫鬟神神秘秘告诉她:五小姐和她的丫鬟拉拉扯扯、关系不清的。还让寻书保密,不要告诉旁人。头一次听说这种事的寻书将信将疑,没成想,过了几天,一大堆下人连同事件中心的那丫鬟都从林家消失了,而五小姐也一直没碰过男人。寻书这才敢相信,五小姐真的有磨镜之好。 林湘姐也从没起过儿女之思,今天又……寻书担心坏了。还好,林湘姐只是开玩笑。 虚惊一场,寻书展开眉头,暗暗决定,要开始替林湘姐操心娶夫的事了。 林湘可不知道寻书已经想到了那么远,她正忙着贴招工的告示。 脚边放着糨糊,她摁住告示,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词调整纸张边角,想让宽边和墙面保持平行,贴得更漂亮些。 “手指再往上移一厘,对,就是这样,贴罢。”温和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哦,好的。”听从这道熟悉的声音指挥,林湘轻压指腹,涂了糨糊的纸张牢牢黏在了墙上。等全贴好了,她才转过身,柳大夫站在几步之外,头上带着帷帽,右手提着药箱,显然是刚出诊归来。 若是有心想躲,哪怕是邻居,也能许久不见。 左手搭在帽檐边,撩起帷帽坠着的白色皂纱,视线毫无遮碍地与林湘直视,看着这张久违的脸庞,柳砚青目光微闪,问道:“林老板今日也出门了?” 她今日梳起了一头青丝,在脑后挽作髻子。饱满的额头与白皙的耳垂一露,刹时少了几分稚气随性,再配上开怀的笑容,鲜妍而明亮,若天边瑰霞,惹得看惯云起日落的柳砚青也差点移不开眼睛。 只是,身形还清瘦了些,还要再养一养。余光扫向缠枝花绉巾勾出的纤细腰肢,他想。 说来,林湘也到了该说亲娶夫的年纪,也不知……哪个儿郎会有这样的好福气了。 “嗯,我下午去城东的会馆听了戏。”林湘笑靥明媚,同柳砚青细细分享了她今天的经历。 自从和林淮说了话后,林湘就一直很雀跃,心底的快乐咕咚咚淹到了大脑皮层,连尽量少同柳大夫接触的打算都被她一时忘了。 也不怪林湘,这世上再没有比柳砚青更好的聆听者,特别是当他主动想要去聆听的时候,那双平和而专注的眼眸往你身上一看,再配以恰到好处的询问,试问,谁能不升起倾诉的心思呢? “后来,我们几个去看了那个扮演梦郎的男伶,不愧是学戏的人——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走路时的仪态也特别有好看,就像……呃,”林湘本想说“月中仙”,但忆起冯文瑜同她说的小话,到嘴边的夸赞又改了口:“总之,看起来风华绝代的,难怪有那么多戏迷喜欢他!” 尽管,明月不像看起来那么美好,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美好啊。 “林老板也很喜欢他吗?”柳砚青问。 “喜欢啊,他戏唱得很不错。”面前的姑娘毫不犹豫点头,目中是不掺杂质的欣赏。柳砚青注意到,她右手微微动了一下,无意识做出了个捏笔的姿势。 她擅画,也爱画。 ——但是,再喜欢也罢,林湘决计不会画那个伶人。 不,这判断未免太刻薄、太轻慢了些。 打住外逸的思绪,柳砚青将注意力集中回女孩的脸上,没在对方的喜好上多闲聊,他转开话题,劝道: “说起来,帝京戏班星罗、名伶如林,四方剧种都是有的,林老板既然喜欢听戏,待招到长工后,不如少挂心些琐事,痛痛快快去看上几出戏目。”柳砚青自己都没发觉,他将“名伶如林”四字上的语调咬重了些,似要提醒对方注意。 “招到人后……那时再说吧。”林湘自然没注意到他隐藏下的重点。笑容登时勉强了许多,心事重重将这份提议含混过去,她又站了一会儿,不久告辞回书店去了。 目送她离去的柳砚青难得皱了眉头。 林湘主动疏远他的这些时日,柳砚青几乎没有同她聊天的机会,就连她的病况——也是那个叫辛茗的少年告诉他的。少年在正午匆匆跑来,询问他落水后伤了嗓子该吃什么好,傍晚,他算着时间,去见数日未曾在书舍露面的林湘,才知道,原来那个伤了嗓子的病人竟然是她。 她本就体寒,身上有还未拔除的病根需要调养,怎地又落了水呢?就算不是邻里、不是朋友,作为一个医者,柳砚青也无法不为她担心,有心为她诊一诊脉象。 可小姑娘就是不来他这儿问诊—— 柳砚青无法,只好辗转托给辛茗一坛养喉的蜂蜜。 这些日子她路过药铺时总是神情恹恹,看着没一点儿朝气,今日总算开怀了些,还肯理会他,怎么,无端端的,情绪又低落了呢。 意识到问题出在“招工”二字上,柳砚青上前两步,一字一句细读了两遍她贴出的告示,怀着忧思回去了。 告示张贴的第叁日,书店迎来了一位熟人。 “所以,你想在这里当长工?”用作休憩的后屋里,林湘和应聘者各落坐在八仙桌一侧,险些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元宵点头,用实际行动告诉林湘,她并没认错。 他今日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蓝色短褐,极不起眼的打扮,奈何骨相和身材实在出挑,往对面一坐,肩平背直,凛凛一躯,仪态非常好,完全不像普通人家能教养出的。 然而,尽管元宵看着还是如此赏心悦目,但仅凭颜值一项,并不能打动个体商户林湘的心,让她决定录用对方。 直到元宵来面试,林湘才发现,她忘了这个世界的大环境,应该在告示上备注只招女孩子的。 犹豫又犹豫,她尽量含蓄发问:“那个,元宵啊,你知道我这里是书店吧?就是……需要接待客人?” 元宵又点头。 啊…又来了。 每次任她纠结来纠结去,元宵就只会点头和摇头。林湘心里升起淡淡的无奈感。 她之所以招工,是想给寻书找个助手,帮寻书一起打理铺子,预防一个很可能发生的结局——拜月宴过去了,林沅没死,而她却挂了。要是这样,她怕寻书会无依无靠。 组织了一下语言,虽然已经打算拒绝对方了,但林湘依然打算同元宵委婉地多聊两句。毕竟,服务行业一般不招哑巴这种话太打击人,而不招男性听着像性别歧视,林湘说不出这些话来。 “鸣玉坊那里,顾婆的生意出了什么变故吗?” 元宵摇头,抬手指自己。 “是你想换份工作了?”林湘摸摸下巴,觉得很合理,在书店当长工的确更稳定些,也没那么累。 对元宵的同情和对现实的考量一齐在林湘心中拉扯。 元宵发现了她的纠结。 他没有为难前东家的意思,也无意做出可怜相,博取对方的同情,既然她不愿意,那便算了。站起身,他指指屋门,告诉东家自己该告辞了。 也不知是不是碰壁太多次的原因,元宵看着一点也不气馁,很平静地向她行礼告别。 他越这样,林湘就越自责。 若元宵是个女子,就算口不能言,林湘也一定会用他。毕竟,他是林湘没招惹林沅之前就认识的人,几乎不可能是对方的眼线。林湘是想招人,但也怕一不小心,引狼入室了。 然而,男女有别,元宵之前似乎还挺抵触和异性独处一室的。 不该做的事情就不做,哪怕不忍心。林湘强压下心里的自责。 后来两天,陆续有其他人来面试,都是生面孔,疑心病犯了,不管对方面相看着是老成还是精明,林湘瞧着都心怀鬼胎。 那还不如就用元宵——鬼使神差,这样的念头在林湘脑中直跳。不好不好,她已经拒绝了对方,哪里好意思再找他嘛。 自顾自纠结来纠结去,寻书见了,忍不住问她,这不是什么难启口的事,林湘便枯苗望雨也似同对方说了,希望寻书给她一个意见。 林湘姐对那个叫元宵的男子,似乎一直很在乎。惦记着林湘姐的亲事,寻书心思活了。 在寻书眼里,那人口不能言,个子太高,不怎么漂亮就罢了,脸上还有块疤,虽然勤快肯干,但以林湘姐的身份,又不是普通人家娶夫,矮梯子上高房——哪里搭得上。 林湘姐好说话,只要自己说个不字,那人肯定是不可能留下来的,但是,寻书舍不得让她苦恼。先纳个小侍也好,又不是正夫—— 心思转了好几圈,寻书点点头:“那个元宵是个实心肠的人,也好。” 林湘本就属心元宵,做事只欠人推一把,寻书既然同意,她便拉下了面子,准备抽时间去找元宵。 傍晚,林湘跑了趟集秀坊,找到了顾婆,从她嘴里问了一些元宵的事情,最后,在坊市旁的奚河边,林湘找到了他。 欲颓的火色夕阳下,元宵静默立着,眼眸低垂,似在出神,将西去的熠熠流水和车马吆喝声都隔成了背景。 “元宵!” 对这种能淹死人的水面还心有余悸,林湘远远止住步子喊他,冲他挥手。 他寻声看来,眸底的茫然还未褪去,又聚上一层浅浅的疑惑。“我”?他像是要这样说,不确定地指着自己。 “对,元宵,麻烦你过来一下好么?”林湘又招手。 闻言,元宵乖乖走过来,也不知如何长的,他的个头比林湘还高了半截,离得近了,林湘只好仰起头,请对方来做工这种话,她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的,丢脸,便旁敲侧击地问:“之前你想来书舍工作,是不是有自己的原因?” 她这问法很好,如果元宵排斥和她独处,却还来她这儿应聘,那一定是……有隐情的。 果然,元宵微微颔首。 “那,能告诉我具体是为什么吗?” 唇部的肌理微向下撇动,元宵摆摆手,先是很认真地皱眉给她看,接着眼皮耸拉,瞳孔低瞄,微微低下头颅。 林湘猜测,他是想说:具体是什么不能说,还有,对不起。 这些无法用简单的肢体语言表达的语句,他的情绪表达意外地鲜活而笨拙。林湘刚认识他时,总认为元宵是个冷面酷哥,但后来一接触,发现他更像是只大型家犬,非常可靠,还带着点儿木木愣愣又很认真的呆气。 就像现在。一套动作做完,立刻就收了所有表情,紧张地盯着她瞧,好像时刻预备着她没看懂就再来一遍。 和这样的人接触很容易被他的纯真和木愣感染,林湘脸上带出叁分愉快的笑意,心里寻思元宵要换工作的原因: 她开出的薪资比不上元宵做短工卖力气,若不是为了钱,还不能对人说——想了想元宵的好样貌,林湘很怀疑对方做短工时被谁欺负了。 毕竟,恶霸强抢民女这种事儿,性别调转一下,又不是不存在。 给元宵盖了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戳儿,她放柔了声音,说:“好吧,不能告诉我也没有关系。不过,你知道的,书舍除了我,还有寻书——就是你见了几次的那个姑娘,你家人会同意你在书舍工作吗?” 只见,元宵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又转而指向自己,并伴以默许地点头。 【一个,我,同意。】 将他的回应连在一起,林湘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像她一样,元宵在这个世界上无根无系,只有自己能做依靠。可是,她尚有不亲近的亲人与一笔钱财,而元宵呢,他的经历不幸得多。失了家人,又不能说话,只能靠卖力气糊口。 可是,明明是这样惹人动容的不幸遭遇,元宵在表达的时候,神态也并无多少变化,澄澈的眼睛依旧澄澈,不见半分悲戚,就像在告诉她“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寻常。 她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直言道:“既然你也同意自己来书舍做长工,那就来吧。” 夕阳的暮色下,东家抬起的眼睛落进一层暖光,她关切地望着自己,语调更是轻柔得几同宽慰。元宵常到奚河边来,帝京这样喧嚣热闹,而奚河的水声却总是静静的,让他能安然放空心神。 可能是得了伤寒,东家这几天的声音虽然哑了,但同样静静的,同身后的奚河一样。 “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书舍的工作十分清闲,你可以安心待在店里,不会有坏事会发生,也不会有坏人会找上门。”东家继续道。 闻言,元宵迟疑地抬手,不知该不该同东家解释她对他的误会。 的确不会有坏人找上门。 ——要找人的那个,明明是他才对。 *小说+影视在线:『po1⒏mоbi』 (三二)风铃 元宵的到来如同一颗石子,在书店这片不大的池塘激起了圈圈涟漪。 其实,小店铺里有男工也不算稀奇事,只不过,元宵的年纪不上不下的,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而且,他仍梳着未嫁男子的发式。一些注重礼节的顾客便会下意识避嫌,不往他面前去了;便是更随性些的顾客,多半也会多看他几眼。 对此,元宵似乎习以为常。客人一近,他便自觉地往角落处一躲,既不碍着旁人走动,也隔开他人投来的目光。 可是,林湘发现,他很爱发呆走神。有时,他会突然就低下眼睑,手上擦书架的动作也放慢了,表面看着依旧是个面无表情的酷哥,实际上,整个人的反应迟钝了好几拍。等听得顾客离他近了,才入梦初醒似的眨一下眼睛。这时,他已经不好躲开了,便贴着墙立得板正,脑袋又垂下去,等客人走远了才恢复常态。 于是,第二天早晨,林湘从路边买了串风铃,琢磨着该怎么挂在门边。 她准备用绳子将风铃和竹帘顶部连接起来,这样,进店的客人一掀帘,就能带动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和寻书一起把需要用的工具备齐,她们刚走到门边,正讨论该挂在哪儿合适,元宵恰好掀帘进来,眼神不向前看,却往斜处瞟,一张脸也难得绷着,冻着些许寒芒,结果差点和两人撞上。 敏捷地后撤半步,他的背差一点挨上身后晃动的门帘。 “抱歉抱歉,我们挡路了,您里边请。”见有人影进来,林湘第一时间扯着寻书往旁边退,让完了路一抬头,她才发现进屋的是书店的新员工。扬扬空着的左手和对方打招呼,她友善道:“元宵,早上好。” “早上好。”寻书也跟着出声。 僵直似剑的身躯因这见面问候放松些许,元宵回给东家和新同僚一个微笑。 没有急着进屋,他的注意力寻声被林湘另一只手的物件吸引了。 那是一串小小的风铎,主体是用竹木制成的,方才东家招手的时候,提着风铎的手臂也小幅度地摇晃,带起一阵脆竹相撞的声响。 这东西通常是挂在屋檐下的,但是,东家和同僚站在屋里的门帘边,不像要移步的样子,她们是想把它挂在屋里?没有风,它不会响的。 没想太多,元宵很自然地揽下了这个难题。指了指那只竹制的风铎,又点一下自己,他将手掌摊开在林湘面前,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东家不像会做这些,不若由他来。 在顾婆手下四处做短工的一年里,元宵做惯了各类琐碎的杂事,如今换了份工作,他擅长的,也还是过去那些事情。 元宵的手掌比寻常男子大了一号,线条结实流畅,很有力量感,展露着事事皆可依赖、什么都能交由他来处理的可靠,望着林湘的眼神也澄澈得过分。 林湘在自己上阵和交给元宵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在这种目光中败下阵来。 取下勾着的风铃提绳,她将长长的绳身搁进元宵的手心里,等他捏实了拳头,才轻轻撒开手。 鉴于元宵刚到场,没有听过她和寻书的讨论,林湘出言解释:“不是单纯地挂上去,我想弄成那种一掀帘子、风铃就会被牵动,最后叮当响的挂法。” 虽然没做过这类事,不过,听起来并不困难。 元宵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懂了这个要求。随后,他收回右拳,换了个拿绳的动作,食指在绳身上缠了两圈,勾稳风铃,右手腾出些做它事的余裕。 仰头观察一会儿雕花的门梁,又分别拨弄一下两片式的竹帘,拿了几样工具,他踩上搬到门口的木椅。 直伸手臂,元宵勾铃的指头每移一尺,就停下来,低头去看地上林湘的反应,用目光逊问她要否要挂在此处。 待到挂上风铃、调整好牵引用的细绳,时间才过去半刻钟左右。未染灰尘的手背在竹帘上干脆一扣,眼前高挂着的竹制风铃受细绳牵引,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没有问题。 元宵放下心,从木椅跳下来,他俯身弯腰,用指背去擦椅座上踩出的鞋印。 仔细清理掉所有自己留下的痕迹,确认木椅上不见浮尘,他轻舒一口气,正要挺直身板,眼前却忽地落下一方白色素帕。 素帕被迭得整整齐齐,躺在少女透着微粉的白嫩掌心里,元宵微微抬颏,顺着给他递帕手臂往上看,是东家带着歉意的面庞。 “不好意思,门梁上很久没打扫了,你擦一擦吧。”她说。 元宵作惯了活,知道与其用手帕这类不能彻底擦净脏污、事后还需另外清洗的物事,还不如直接去附近的水井净手更省事。然而,他认识东家已非一日,摇头拒绝做来简单,可是,粗暴拒绝掉东家的好意,却不做解释让她宽心,并非元宵所愿。 解释清楚太麻烦,心下衡量一番比手画脚所需的时间,他索性捏住了这方帕子。 一旁的寻书心情复杂。 手帕这种贴身之物哪能随便给异性,林湘姐没常识便算了,新来的男工明明会和女人保持距离,不是个轻佻的,怎的却婉拒都不拒,直接就接了? 林湘亲自将不适合做长工的元宵领回书舍时,她几乎要从二人私相授受联想到娶夫生子,因此,每每对上元宵,寻书便不自觉添了两分审视。 她再度纠结起林湘姐是不是会娶这个一点也不貌美的哑巴。若是这样,她该怎么阻止? 元宵并不清楚她的纠结。 手帕的质地很柔软,至少,比元宵的衣料柔软得多。下意识地,他放轻了擦手的动作,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不小心将帕子勾出丝儿来。 幸好没有。 东家要回了手帕,元宵在书舍工作的第二个清晨开始运转。 拿起扫帚,他开始打扫。因为不能与顾客交流,元宵揽下了店里的一切杂事,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价值起来。 而林湘又在教寻书识字。 扫完了地,贴在墙边立着,瞧着东家和同僚凑在一起授课的温馨画面,元宵再一次走了神。 难得的,他没有想到那场不知能否报偿的血仇,耳边,林湘一字字讲解的、微哑却柔和的声线将他的思绪带回许多年以前。 义母是个武夫,不通文墨,为了让他学会家传的枪谱,才在壮年之际,如稚童般坐在学堂向教书先生学习认字,然后,再一个个教给他。 恰如东家和寻书姑娘此时一般。 不过,虽然同样是教书,她和义母的风格却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凝在东家秀丽而苍白的面孔上。不同于义母的不苟言笑,她虽同样全神投入,表情却灵动至极。一会儿皱鼻子,苦恼于字句的讲解;一会儿又轻快敲一下桌子,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每个表情和动作都那样生动可爱。 人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表情呢? 时常木着脸的元宵专注又不解地看着东家,如同研究一个谜团。 直到——风铃晃动声打断了他的凝睇。 有客人进门。 往门边看一眼,元宵立即将身子往角落处的花盆边一躲,同绿植作伴。 竹子相撞的脆响渐渐停歇,松针与书架遮挡了视线,从元宵的角度,只能看见风铎的顶部,方才,就是它下头坠着的小铎叮当作响,把元宵敲回了现实。 直到此时,元宵才意识到它的作用。 来书舍工作的第二天,东家带来一串无风而鸣的风铎。 他垂下眼睫。 (三三)风雨 六月的最后几日,阴雨绵绵,雷声隆隆。 早晨,锁好大门,林湘望了眼晦暗灰蒙的天气,轻轻叹一口气。她记得,皇太女就死在六月底的某个阴雨天。 啧啧,这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撑开油纸伞,一手撩起衣摆,她小心地绕过路上的水泊前行。 因着下雨的缘故,辛茗小哥的食摊好几日都未曾开业,今日也是如此。路过巷口时,林湘在脑内粗略估了一下她和对方之间的账款,左右,在拜月宴前抵掉不成问题。 至于拜月宴后…… 握伞的手因烦躁一歪,伞檐倾斜,雨点四飞,刮在她的眉目上,触感冰冷又潮湿。林湘连忙把伞打正。这样的天气还要出门真是糟糕透了。 拜月宴后,是林沅因为她一直以来的无害与普通放松了警惕,如剧情一般重伤昏迷过去,让自己捡了人头。还是她遭林沅反将一军,最后丢掉性命呢。 林湘也不清楚。 反正,她们俩个,最后总要走一个的,林湘可不觉得,讨厌鬼林沅在知道了她对剧情了如指掌后,还能与她和平共处。不是她死就是林沅亡,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嘛,资深二次元抽卡手游玩家没在怕的。 本就是赚来的第二次生命,纵然最后失去了,也只怪她没那个福份。 手指将伞柄握得更紧,林湘在心里自己开导自己,足上的黑色长靴一不小心,踩进了一大滩积水之中,洇湿了整个鞋面。 或许是因为凉气入体,到了书店,被屋里的暖意一蒸,冷热交替,没过多久,林湘就开始打喷嚏。 笔下的字都不成字了,林湘只好丢开笔杆,目送她的学生寻书出门去隔壁买姜汤。 路上,她不小心一脚踏进了水坑里,鞋袜都湿透的,现在黏糊糊从脚趾头冻到四体五脏。打了个寒噤,抱臂缩在椅子里,林湘颇为怨念地看向往里屋储物间走的元宵。要是这家伙不在的话,她还能放肆点,把湿了的鞋子脱掉,盘腿坐在椅子上。现在嘛…… 捂住鼻子,林湘又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尖,她闭上眼企图小憩。 店里有煮茶用的器物,平日就搁在库房里。找了一阵,提出炉龛和炭篮,元宵眼一扫,东家闭目缩进椅子里,似是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过去。 炉龛落地的动静很小,但林湘并未真睡死过去,怎能听不见。闻声启开眼帘目,是元宵蹲在炉边,往炉内添木炭。 她忙从椅子上下来,弯腰欲接元宵手里的夹子,“谢谢你把炉子搬过来啊,下面的我来就好。” 林湘很不习惯让旁人来照顾自己。 元宵摇头,躲开了她的手,食指指向木椅,让她躺回去。林湘不动弹,他举起的手臂也不肯放下,二人僵持着,似乎在比谁更固执。 元宵来书店已经数日,林湘也算了解他的秉性。这人是个万事担,只要他能做的,就没有一样不主动揽下,手脚勤快到可以能把身边所有人惯成懒鬼。 林湘之前遇到过类似的人,大学同乡聚餐会的时候,烧烤架后帮忙烤串的学长就是这样,从头烤到了到尾,全程看别人吃。 这样的性格太容易吃亏了。 林湘在心里叹气,别过脸又“啊切”了一声。 该死的破感冒。 心里抱怨一句,撩起衣服下摆,林湘学着元宵的样子蹲下身,伸手从下方揪住了对方的衣袖,也很坚定的,把他平伸指向椅子的手臂直接拽下去。 看你还怎么倔。 没料想林湘会不按套路出牌,元宵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她。 和东家相处又不是盯梢打斗,哪能绷拳沉臂故意拧着来,因此,哪怕东家力气不大,他也只好顺从地垂下右臂,指头松松蜷了回去。 获得了阶段性胜利的林湘心情很好,拿起了脚边装木屑的盒子准备引火,“咱们一起弄吧,这样快点。” 事实上并不会。点起火折子,元宵默默在心里反驳。 从那次搬箱子开始,只要东家参与进了他的工作,就定然会拖慢他的办事进程。然而,东家好像一直没发觉。 果不其然,她连点炭都做得不大熟练。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碎木屑,将其一点点撒在火苗上,过程中凝神屏息,好像生怕火会半途灭掉。木炭成功点起后,她又仿佛通过了一场考核般眉眼舒展, 锵——一雪前耻!她也是自己生火做饭的,虽然在家时不用木屑助燃,但这东西一通百通嘛。林湘得意道:“看,只要不是搬东西这种力气活儿,我也是行的——” 东家看着他,像在说快瞧我也很厉害。 嗯,火燃起来了。 点点头作回应,被眼前的氛围影响,元宵突然也觉得这件平常事不平常了起来。 东家还要取暖,元宵自觉接手了看炭火的工作,蹲在炉边没有离开。 两个人靠得极近,几乎两膝相碰的距离,元宵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辉映着火光,染上一层暖橙色。但鼻尖还是红彤彤的,加上眼睛下有点乌青,不说话的时候有些没精神,就像雪天被霜打的小花,蔫蔫的,有点可怜。 最近,不和人说话时,她偶尔会显得心事重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不好——她眼下的青痕越来越深了。 要是东家是花就好了—— 元宵以前养过花,冬天的时候要搬到屋子里,多晒太阳,蔫掉的花草慢慢就能精神起来,在来年开出花朵。 但是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静静地看着林湘烤火。 柳砚青快步踏进店门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林湘在哪儿。 头顶竹声清亮,却没能让他看上一眼,心里着急,他扬声道:“林老板,你在吗?” “啊?在在在。” 柜台后冒出林湘的脑袋——她站了起来,起身时脚步还晃了一下,还旁边趔趄。莫不是方才蹲在里头,一双腿麻了?一颗心微微悬了起来,柳砚青又无法立刻上前扶她,只见柜台后又冒出个人影,手疾眼快将她扶稳了。 元宵放下手臂。 “谢谢哦。”感谢完自己贴心的下属,林湘望向柳砚青,鼻音浓重:“柳大夫,您怎么来了?”她蛮惊讶,难道在古代连姜汤也算处方药了?非得看了大夫才肯开。 目光在扶了林湘手肘一下的男工身上停留一瞬,看向林湘,柳砚青嘴角的笑容依旧如常:“方才寻书姑娘告诉我,林老板似乎染了风寒,需要熬一碗姜汤喝。生病无小事,恰巧今日下雨,药铺没什么病人,所以我便亲自来看一看。” 却不想,撞见了林湘和她几天前招来的男工待在一处。 两个药工都是能说会道的,和四邻很熟识,也谈论过这个新来的男工。听说他叫元宵,身世可怜,不会说话、也没有亲人,是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一两年前才到京师来谋生。 然而,看身量,这个男人却不像寻常人家的郎君,倒像是个练家子。 无暇在此刻探究元宵的事,他走近两步,决定先为林湘诊脉。离得近了,看见柜台后那只小茶炉,他总算知道了两人方才躲在里头是在做什么,不禁蹙起了眉。 苦夏六月,暴雨只不过解了暑气,如此宜人的温度,她居然需要用上炭火…… “我的鞋袜湿了,才生了个炉子烤火。” 被大夫用担忧的目光一瞧,林湘连忙解释。一碗姜汤就好,她真不想自己淋场雨就要吃药,那太惨了:“所以,我真的还好,没生病的!对吧,元宵?” 被点名的元宵并不配合,摇头反驳。 正是因为见东家蜷在椅子上,拧着眉心、唇色发白,似乎很冷的样子,他才搬出了火炉。这样的天气,是不该觉得冷的。 小子,在职场上和老板唱反调是要被穿小鞋的,你知不知道?林湘眼神怨念,揉了揉鼻子,忍住打喷嚏的欲望。 “林老板。”面前,柳砚青的声线一改往日的温和,无端严厉了叁分:“身体的状况如何,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要先问过医者。” 指尖点点柜台的桌面,他道:“走近些,伸舌。” “哦。” 柳大夫一直温温和和的,哪像今天这样强势地命令过谁。林湘也不是讳疾忌医,只是单纯觉得没必要。见对方这副样子,她很快服软,老老实实依令行事。 听了寻书姑娘的陈述,诊治完手头的病人,柳砚青便奔来了书舍。因为行得匆忙,他并未携带平日出诊的一应器具。因此,望闻问环节结束后,他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对方纤细伶仃的腕上。 指腹的触感微凉而柔软,惹得柳砚青晃了下神,但随后,他的注意力就对方的脉搏、以及那苍白到血管毕现的皮肤引走了。 指头下按,柳砚青阖目,再一次探察林湘的脉象。与上次相同,脉沉筋骨,迟慢少息,明明之前为她配了调养身体的药草,但毕竟又落了一次水,她体内的虚寒之症哪能减缓? 修眉紧蹙,他嘴边常挂着的笑弧淡了,神色凝重。 林湘见状忐忑万分,难不成,她得了什么大病? 这份不安反应在了脉象上,指下脉搏登时快了起来,柳砚青疑惑睁眼,一见小姑娘的脸色,立刻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神色过了。 身为医者,无论何时都应沉稳从容、成竹在胸,绝不可显露丝毫负面情绪。医者的半分焦躁,都会唤起病人的十分紧张。 一牵扯到林湘的事情,他的情绪总会较平日不受控制。 或许自己真的年纪大了,才会开始被人事牵动心扉,且一而再,如同望不到尽头。柳砚青在心中轻叹。 眼前的少女紧张地等待他宣布病情,柳砚青知道该怎么缓和她的情绪,收回手指,他轻声问:“说起来,前些日子的汤药,林老板是否都服下了?” 林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眼中闪过几分心虚,她的药从来没有老实喝完的。“抱歉,家里还剩了几副……” 光从她的眼睫落下,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衬得那层淡淡的乌青极不起眼,而在柳砚青看来,却是分外的……刺目。 “无须自责,那汤药本就是调养所用,以林老板现在的脉象来看,是不大合适的。”柳砚青道:“你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风寒之症罢了,开一付温补的药方就好,可否借用一下贵店的纸笔?” “啊切,当……当然可以。” 林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纸,连同自己方才用过的毛笔砚台一同推到柳砚青面前。“这墨磨了有两刻钟了,可能会有点儿干。” “无妨。” 提笔写完药方,柳砚青把它交给一旁被他忽视已久的男工,“劳烦这位郎君拿着方子,去药铺抓药了,在下还有些医嘱要说与林老板听。” 元宵点头,行动力极高,立刻就想绕出柜台往大门去。 “欸,元宵你等一下!”林湘忙叫住他,吩咐道:“伸手。” 解下钱袋交给对方,她忍不住出言数落:“别一听信儿就行动那么快,不求你叁思而后行,至少先想一想自己该拿的东西带没带啊。”哪个年代的药费都不便宜,元宵不找她讨钱,万一身上的钱不够多尴尬。 垂着脑袋任由数落,等东家说完了,元宵才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旋即指指大门,问她能不能离开。 这家伙到底听没听进去? 目送完这个小祖宗离开,林湘把注意力转回柳砚青身上,叁分好奇七分忐忑:“柳大夫,你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 毕竟,若只是为了医嘱,是不需要将元宵支走的。 (三四)融冰 “柳大夫,你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林湘忐忑问。她心里还记着画像的事,在柳大夫面前始终放不开。 “不着急,林老板的鞋袜干了吗?我们可以坐在火炉边慢慢谈。”柳砚青说着,抬步绕过柜台朝她而来,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直让主客颠倒了个,仿佛他才是书舍的主人一般。 “好。”林湘依言在她的椅子上坐下,将靴子凑近了热源。 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对上她探究而忐忑的目光,浅吐一口气,还没开口,柳砚青竟然有些紧张: “其实,这番话,早在数日之前的黄昏,于书舍门口偶遇林老板时,我便想说了。” 不,甚至更早。 “那日,林老板先喜而后忧,我……回药铺以后,我思量了许久,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小心触动了林老板的心事。而这些心事,想必正是林老板近日来常露愁容的原因所在罢?” 心事…… 眸光黯然,林湘缄默不答。 这副沉抑郁郁的神态,是柳砚青最不愿见的。衔愁漾病固然是美的一种,但是,忧郁的,苍白的,林湘不是和这些形容词有关的人: 小姑娘心若赤子,会贪玩地迎合他的脚步,也会不知缘由突然放弃追赶;有一点怕生,会因为旁人看她一眼就慌得心神大乱,却也十足真挚,一旦结缘便毫不私藏地同人分享喜悦。 林湘可以因为内敛的性格同他不再为友,那是她的选择,他虽惋惜,却也能尊重。然而,林湘因某些事情愁绪满怀、失了灵气,损伤身体,却是柳砚青绝不愿见到的。 从那日出诊后与她碰面起,柳砚青便决定,他要找回过去那个林湘,那个随性内敛、快快乐乐的林湘;也是不躲着他的、会和他说笑的林湘。 他不想和她变成连病因都要从第叁个人口中得知的普通邻里。 “不知,林老板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主明,才有下安。”柳砚青开口,音色特意压得和缓而轻柔,若睡前的故事闲谈: “短短数月,林老板落了两次水,又天生体弱,寒气侵入脾脏,阴虚不能纳阳,本就脉象沉迟,再加之时常满腹忧思,心神不定,便是服了养身温补的药,郁结的心思不解,心神不明,怎能除去不寐之症?又怎能让体内的阴阳相济、气血两宜?” “今日我把脉之时,见林老板的脉象实有心神不宁、夜不能寐之兆,故而面露了忧色。而林老板今日的风寒肢冷,亦与此脱不开干系。” “所以,林老板,作为一个医者,我希望你能将自己的心事倾吐出来,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着想。” 柳砚青的语气和目光那样诚恳。 可看西医长大的林湘,并不信中医的阴阳五行理论。 在干掉林沅的计划在没成功之前,她不能把自己想杀人这种事告诉任何人,不,成功了也不行。 ——这是一件坏事,她是一个以血还血的、差劲到不能更差劲的坏人。 “你好像知道了,那几天我没来书舍,是因为落了水。”避开柳砚青似春阳和煦的眸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她轻声说:“我没对你提起这件事,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 “因为它是家丑……事实上,是我的姐姐把我推下水的。” 九分被加工的真实,和一分模糊掉的重点,撒谎其实很简单: “我和她…关系并不好,我前一次落水也是被她推下去的。我很讨厌她,也很害怕她。她是母亲最喜爱的孩子,我……爹爹去得早,我在家也不怎么受重视。所以,即使我讨厌她、害怕她,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只能远远地躲在外头。” “这些天里,我常常想着她,害怕,也担心,怕她再欺负我——可是,可是,我又不敢做什么,也不敢反抗她。或许是因为总想着这些,才脱垮了身体吧。” 这种半露半掩的叙述法,柳砚青见得多了。不过,他本就不指望仅凭几句言辞,就让林湘的心防融冰,对他倾吐心事。小姑娘能说这么多,已经够了。 她欲遮掩的心事,他会自己去拼凑完整。 ——在消解他们因画产生的隔阂以后。 大雨点檐,狂风吹棂,声音如此枯燥,却又让人生出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静谧感。 林湘很喜欢雨天待在室内的感觉,外界的风雨斜不进屋内半点,她手捧一杯热茶坐在椅子上,随意做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不做,都会觉得很安心,也很宁静。 但今日,她清楚这静谧是虚假的,这几日的风雨会带走谁的生命,让储君之位空悬,也让帝都从此风云翻覆。 另一把椅子上,柳大夫平和淡然地向她提起画像的事,很奇怪,时间明明才过去一月之短,林湘却觉得她已经渡过了很多很多个日头。 那幅画像柳砚青认真赏过,纸上挥毫既毕的男子抬眸,笑容淡淡,无论是着色、构境、绘神,都不似世面上以端雅贞静为纲的仕子图。画上人物虽笑着,但一景一物、铺色落笔,都力图构建主人公从容淡薄的性格。 不是痴于画者,不是不同俗者,非能如此敏锐地捕捉他的情绪,非能这般准确地将其绘于纸端。 能得到这样用心的一幅画,是他的幸事。柳砚青怎能不欢喜?又哪会因此而责怪她? 神态、动作、语气……抛弃了所有交谈的技巧,柳砚青只将自己对画的感受原原本本剖白给她听。 林湘一开始还十分紧张,窘迫得想钻进地缝里去,却在他一句又一句平和如水的剖白里渐渐松开了衣衫。 柳大夫夸她画得用心,说……说他很喜欢那副画像,还……还同她谈绘画的技法和他这些天的感受。也不忘告诉她日后要注意礼节,小心莫冒犯到哪家的儿郎。 “林老板,你要对自己自信些。”他说,声音像小溪从石涧的细缝中轻轻流淌,听起来又和缓又轻柔。 林湘应声颔首,继续同他说话,渐渐地,暖意惹得疲倦感上涌,她的头颅往身体的一侧垂,靠在椅子上,无比安心地睡着了。 柳砚青不再言语。注视着阖目睡过去的少女,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怕惊扰了她的梦眠。 起身小心将炉火拨得更旺些,本该坐回椅子上的他不自觉向前两步,在林湘的椅子边停下。 少女抱着双臂入睡,头颅歪在一边的肩膀上,一头总束不好的长发松散了几缕,乱糟糟贴在脸颊上,嘴唇缺少血色,眼下泛着淡青,长长的睫羽微翘,连梦中也在不安地轻颤着。 这副脆弱的样子,清醒时她从不显露给人看。她不肯依赖人,也不肯把自己的烦恼说与旁人听。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人愿意伸出手等她,愿意拉着她往前走。 真是又倔又让人操心。 衣袍下露出的玄色短靴颜色深浅均匀,只留下圈圈形状不规则的深褐色水痕,不错,鞋子应该已经完全干透了。 他离开了柜台。 煎好了药,元宵打着伞,陪寻书姑娘回来,作为撑伞的,收了伞之后,他没和对方一起进去,待在屋檐下等伞面的雨珠先落一落,怕将湿气带进屋里。 落雨交奏声下,寻书姑娘进屋的响动很轻,轻到有哪里不对劲。 把伞支在屋外,他叁步做两步跟上寻书走到门边,掀开竹帘—— 果然,本该叮当作响的竹铎没动静。 抬头往屋梁上看,他想检查一下东西是不是唐突坏了,却见系在它与门帘间的细绳已经被解开了,此刻,红绳软软垂在门梁下,正轻轻晃动。 绳子被人解开了。 唯一有可能做下此事的人正朝寻书比出噤声的手势。 “她睡下了。”站在入门第一排书架旁的大夫将手上的书放回原位,只以气音道。 寻书姑娘点头,压根没有留意到进门的一点小异常,步子放得极轻,端着药碗去看东家的情况。 寻书姑娘不像东家那样喜欢他,有时候会用某种元宵也说不上来的奇怪目光看他,似乎也不大喜欢自己和东家多接触。元宵知道自己不该跟上去。眼前颜色鲜亮的红绳已经不晃了,他心里无端有些空落,却又不明白为什么,索性转身出门去听雨声。 柳砚青出门的时候,那个着粗布短褐的男工正仰首看着屋檐所构的雨幕。 明明身后就是墙壁,对方却并无倚靠的意思,站姿挺拔,没有丝毫含胸弓背的闲懒。——仪态很好。远称不上书香之家教养出的优雅贵气,倒似咬定青山独生的松柏,透着股冰雪不催的坚韧正直。 身形容貌也好。虽不是世人推崇的纤细柔和,但胜在骨相极佳,别有一番冷肃疏朗的英气在。但从方才所见,性子却很是单纯温善。种种并在一起,是林湘会欣赏的类型。“无怪今日她对眼前之人瞧着那般亲昵又在乎。”从墙边拿了伞,柳砚青心中暗想。 这些年,柳砚青在俗世打滚,也算高门王孙叁教九流都见过一遍,以他的经验,市井卖力气的或许能打熬出对方这身筋骨,但走路步态、直立身姿、通体气质……却实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是那群仪态端庄的高门公子,也绝非农家出身的贫苦男儿,这轩昂挺拔的模样,反倒像是—— 心下有了七分准,离开之前,他和对方搭话:“郎君是叫元宵?” 元宵颔首,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字。 “宋——好姓。”温和的笑意不减,柳砚青自我介绍,“想必你元宵兄弟也知道了,我是隔壁的大夫,姓柳,和林老板算是朋友。” “林老板近来睡得不好,我便自作主张,暂时解了丝绳,让她歇息一会儿。那风铎,劳烦你明日重新拴上了。” “书舍的日子清闲,待久了能让人清心,元宵兄弟,既然你选择来了这里,日后——就好生工作罢。 ” 留下这句话,柳砚青撑开纸伞,走进如线的雨中。 * 旁人的戏份都改啦,柳砚青当然不能少。话说,之前就他和尚黎光的戏份写得最用心,一句话该怎么说、点到那一步都要想一想,一到这种文雅聪慧挂,阿鱼下笔时就忍不住考究了起来。 还有还有,再说一遍,中医理论是我瞎咧咧的,勿怪勿怪! (三五)白玉簪 林湘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 雨声是最好的安眠利器,哪怕床铺是并不舒适的木椅,也给了她一场沉酣。 她是被一阵小声的斥喝唤醒的。 这声音,听着像是寻书?疑惑地睁开眼,她打算看看是谁能惹得寻书发了脾气,眼帘掀开后,却见到了那个她再也不想看见的人。 乌黑的发,艳丽的脸,和玄朱二色的华服。 呼吸一乱,林湘脚尖落地,身上披着的薄毯滑下了肩,将它搂在胸前,她站起来,睡意未消的声线偏软,却依然能听出其中流露的不欢迎: “林沅,你来做什么?” 从她起身那刻起,书舍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担忧的、疑惑的,又或者漠然。 特别是寻书,她应该没想要吵醒自己,一双杏眼又惊又忧,仿佛自己跟瓷器似的,脆弱到和林沅接触一下都受不了。 林湘有点难堪。 尽管林沅才是欺负人的那个,但被知情者用看雪娃娃一样的目光这样看着,她受不了。 数日不见,她真是没一点长进。 眼见林湘无措地环顾四周,在和众人对视一圈后敛眉咬住下唇,脆弱地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林沅给了她一个台阶: “进屋谈。” “五小姐!”寻书拦在他面前,仰起头,鼓起勇气对这个气场吓人的昔日主上说出逐客令:“我说了——请您离开。林湘姐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寻书姑娘,我们主子是奉娘子的命令而来,有要事要和七小姐商议,你还是退下吧。”连瑛上前,拉住了寻书的手臂,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清除主子前行的障碍,一抬头,店里那个下从打扮的男人默默堵在前头。 啧,一个两个,都是不怕死的主。 “元宵,你让她过来吧。”林沅要见自己,哪里是他们拦得住的。清醒已经一两分钟,刚睡醒时精神毫无防备导致的软弱感渐渐消失了,林湘觉得自己冷静了些,甚至还记得叮嘱寻书:“给另一位客人上碗茶,我和林沅就在屋里待一会儿,很快会出来,没关系的。” 走在前头,林湘暗暗猜测林沅和林携玉要找她的理由,在这个时间节点……莫非,文官们已经找上了林家,对方是为将封穆城王之事而来? 这件事她不该知道。 吸取上次的教训,林湘揣着明白装糊涂,到了里间用作休憩的主屋,她抱臂站着,离林沅叁步远,等对方先开口。 盯着躲得远远的姑娘,林沅单刀直入:“林家最近有事,林携玉的意思是让你回去,但我想,你应该更愿意在外头蹦跶。” “我不逼你,不想回去,可以。只不过,过些天会有很多人找上你,至于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说着,林沅从发间抽出一枚簪子,步步向她走近,簪尖银光厉厉,锐利得似乎能见血封喉。 这家伙想做什么?! “你离我远点!”厉声大喊,瞳仁惊恐地震缩,林湘忙不迭胡乱挥手退步。 不管怎样厌恶对方,林沅拿着锐器靠近的那一刻,条件反射的,她心底恐惧横生。 然而,一个不爱运动的战五渣怎么可能是前杀手的一合之敌?林沅只轻飘飘抬手,毫不费力架住她乱挥的手臂,顺着往上不知怎么绕了一下,便生铁也似扣住了她的左肩。 然后,簪子挑起了胸前的长辫,插进了……辫、辫子里? 眼前之人由惊恐认命转为茫然发怔的生动表情着实愉悦到了林沅。他勾起唇,旋腕绕两圈,用长簪随意缴住了乌辫,旋即抬手,冰凉的金属贴着腮肉斜斜往上。 要害被人制住,像一脚踩中了地雷,林湘不敢动了,任那银器在脸上游走,双睫颤颤。 下一秒,屋门哐当一响,棍影声破空。 闲游般上移的簪子立即变了方向,电光石火间便从乌辫里抽离出去,簪尖不慎在眼尾留下一道血痕。指一勾,将染了血的银簪藏进掌心,林沅脚下错步,躲开凌空朝他劈来的棍影。 长棍一收一扫,矫似游龙一般追上他的步子,转瞬绞了过来,形势实在凶险,林沅仓促反手抽出腰间短刀,横刀一架一拨,借巧力转身向旁侧连退数步,待到站稳时,已经被对方逼离了林湘身旁。 林沅并非惯用左手,只一下,便被震得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 元宵。从记忆里捡出从竹峙口中听来的人名,林沅眯起眼睛。 身形高大的男工护鸡崽也似将林湘护在身后,目沉如水,收竿在后。 林沅将刀收回鞘中。 竹峙说,元宵是哑了的习武之人,孤苦无依,林湘是可怜他的身世,才招了他做长工。如今可以再加两条了:对方善使的是长兵,还有,没什么打架经验—— 见那人收了刀立在一旁,毫无动手的意思,元宵便转回身去,担忧地检查他的东家究竟如何了。刚刚她的喊声那样惊惶,进门仓促一眼又好像见她捂住了脸,元宵着实放不下心。 “我没事!”见他看过来,林湘忙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放下了捂眼的手,“喏,就刚刚不小心划破了皮。”林湘万万没想到,与林沅的会面竟然会这般收场。不出声还没事,嚎一嗓子将元宵引进来了,她反倒破了相。真是……绝了。 故作轻松朝元宵笑一笑,林湘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握竿的力道松了两分,长竿欲落,又被他条件反射握好,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在不交流时还眉宇微扬,看着东家,刚放下心的元宵愣然被拉着动了两步,直到站定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自己手臂上飘去。被不是亲眷的异性碰到是要躲开的,义母以前告诉过他。但是,会不会不小心弄疼东家?元宵无意识给自己找借口。 他总是无法拒绝林湘。 竹竿并不重,方才的交手时间也说不上久,为什么,他的心动得快起来了?元宵有些奇怪。 林湘可没注意到他的呆愣与惊疑,拽着元宵的手臂,贴心地手动帮他调了个面向(外敌当前这孩子转过来和她聊什么天嘛),肩并肩立着,手心还贴着对方结实有力的小臂,有了元宵陪着,再次面对林沅时,林湘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怕了。 还没下逐客令,外间的寻书终于也闯了进来,连瑛跟在她后头,一脸没拦住人自知失职任凭处置的面色。 人一多便没了趣儿,道一声接好,林沅把簪子远远抛向林湘。见元宵接住了,才独对林湘道:“簪子送你了,记得收好。还有,小七,别忘了我说的,自己掂量着行事。” 目送着一主一仆离开,林湘定睛去看元宵递给她的簪子,恨不得把这玩意儿摔了。 银簪上镶着的白玉雕成玉兰之形,清雅别致。上任凤后极爱玉兰,这枚护身的簪子便是他的遗物,不管林沅给的这根是真是假,都是块烫手山芋。丫的,就算她是银行保险库,也不带林沅这混蛋这样不给钱白嫖的。 马车上。 阴雨已经小了许多,林沅解开左臂束袖,果然,那强硬的反手拔刀一拨,已经震得他手腕红了起来。竹竿是极轻之物,能有这般的威力,那元宵的武艺绝非寻常。 随意涂上一点备好的药膏,他问跽坐在地、一袭衣衫尽湿的竹峙:“情况我已讲过了,如何?可猜出些什么?” 竹峙点头,道:“枪。” “高虚变弓,腰臂带腕,那一拦一绞,皆是使枪的手段。” “如我先前所观。元宵虽然身负武艺,却不是江湖之人,这枪法并不是江湖上的功夫,倒像出自军中。” “既如此,你仍旧觉得,林湘请他来做长工,只是怜他的身世,没有丝毫它心?”林沅望他,目光如电。 “……是。” “好。”林沅淡淡颔首,“我既然将林湘之事交予你做,便依你的判断为准。” “元宵做工后,你已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寸步不移跟在她左右,那么,再过十日,若她还是没有异动——” “那时你便回来,走前把簪子换了,我自会派其他人看她。” “主上,万一事有差池……”竹峙抬起头,急道。他曾经十分不解主上为何要派他去看一个毫无错处的姑娘,后来回去复命时,被主上看破了心中所思,才知道,原来主上的妹妹林湘,很可能知道一个足以让主上送命的秘密。 关于林湘,竹峙心中实在矛盾极了。既不信她有杀人的坏心,又无法把自己的判断放在主上的性命之上。 监视林湘事关主上的性命,竹峙又哪里轻忽?林沅救过他的命,他无法不报此鸿恩。莫说发挥往日之长监视一个小姑娘,就是让问雪刀再次出鞘,他又怎能拒绝? “无妨,簪子已经给她了,帝京将要变天,若有了机会还不知利用,她也成不了气候。” 将束袖又扎回去,想到书店里纯情地被拉下手臂便红了耳根、旁若无人呆看对方的元宵,和压根没注意到这一切的林湘,林沅揉了揉眉心。 竹峙几乎没见过两人的相处之景,他却亲眼见了。 爱情这东西虽然蠢,但世界上从来不缺愿意上钩的蠢货。 元宵会是个变数。 * 改了一点人物的行为逻辑。 林沅微笑,抽刀:所以,现在我成了送助攻的? (反正你又不止这一次是) 咳咳,阿鱼再次送出温馨提示:【吓人有风险,动手需谨慎。】 目前的武力值排序大概是竹峙元宵七叁开大于林沅吧。林沅穿越没多久,肯定是不大厉害的。 (三六)余波 “你会拳脚功夫?”收好了簪子,接过寻书递来的湿手帕揩了脸上的血,再看着元宵,林湘问了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坦白说,她有点不知道该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方才还不动如山护着她的男人点点头,看着分外局促,一手不自然地摩挲左臂,看这儿望那儿就是不直视她。 那根黄皮竹竿现下被放在墙角,依旧普通不打眼,看来看去都是根用来捅蜘蛛网的普通竿子。但元宵就是能将它使得矫胜游龙、直将林沅狼狈逼退数步。 冷静下来后,现实和记忆的反差让林湘思绪如潮。关于元宵,她都知道些什么?除了从顾婆之口知道他六亲皆无、家在外乡外,她还了解些什么? 林湘很少好奇、也很少打听别人的私事。她就是这样,抵触和旁人私交过甚。元宵住在哪里、来帝京做什么、究竟为什么想来她这里做工、又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好身手——她全然不知,也很少去想。 但现在,种种疑问在林湘心中盘桓,她从大隐隐于市的江湖侠客,想到林沅在她身边埋下的一枚探子,又或者,吉良吉影第二号。 不不不,元宵怎么可能是个变态反派,更不可能……要害她。摇两下头,林湘打住自己飞到没边的想象。 与元宵认识后的种种记忆碎片在她眼前急速掠过,元宵脾气好得被人骂了都不知道生气;事事又总那么积极,从来以他人的想法为先;生就一副冷峻泛寒的眉眼,像很干净的雪溪,实际上却木木愣愣的,心思单纯得要命。 每日勤劳打扫店面的是他,惹自己操心的是他,方才救了自己的也是他。 林湘无法相信他是坏人,如果他这种都算是坏人,那自己又是什么? 敛下眼睫,林湘觉得自己最近的想法真是阴暗得要命。柳大夫说得没错,很多事在心里憋着不好,沉默久了早晚要成变态,但她能同谁说?又怎能同谁说。 “元宵,谢谢你刚才冲进来保护我。” 最后,她只是向对方道谢。 “还有……待会儿我会找你填个表,有些事情我想了解一下。”就当是给员工录入职档案吧,她想,连员工住在哪儿,如何联系都不关心的老板,未免也太失职了些。 元宵本来就孑然一身,万一哪天突然得了重病,不能来上班,寻书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这该怎么办呢?“孤独死”叁个大字在她脑海中盘旋,纠着她的心。 忙活半天,林湘做了两张特制版档案表,一张交给寻书让她随便填,权且当做今天被她睡过去的识字教学课,另一张则给了元宵。 表收上来以后,姓名一栏居然是空白,拿着表单,林湘沉默了。哪怕她事先告诉过元宵务必如实填写,实在觉得为难才可以空着,但名字?当初签契约时,证明元宵身份的路引牌上明明白白写着“宋元宵”叁个字…… 若连路引都是造假…… 偷偷抬眼觑向元宵,她脑海中一箩筐地往外冒“花季少女调查下属身份,不幸惨遭灭口”之类的UC新闻头条。身边有一个武力值过高又身份不明的人,确实让人不自在。 好在对方很快推过来一张小纸片:[宋元宵是义母为我起的名字。] 义母? 被东家用惊疑而不信任的目光偷偷打量,元宵心里那一点点不自在慢慢转变成了某种陌生的涩意,元宵形容不好自己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不想被东家误会。 犹豫片刻,将左掌在柜台上摊开,元宵以指为笔,一笔一划在掌心写下自己原本的名字。 【原骁】 这个名字元宵自己都很陌生。他不能用,而义母却叫他永远不要忘记。现在,记得它的人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不能用的名字,他一个人便是记一辈子又如何呢? 指尖划过掌心的嫩肉,只留下一瞬的痕迹,远比山间的雾气短暂得多。写完了笔画,元宵蜷住五指,他知道自己应该趁这时候观察一下东家的反应,却依旧垂着脑袋。 柜台另一边,传来一声轻微的木椅响动声,东家小心翼翼倾身探了过来,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将字咬在齿间,东家像严守一个秘密,很轻地唤:“原骁。”末了,还不确定地发问:“是这两个字吗?” 同样的发音,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怔楞须臾,元宵轻轻颔首。 他抬起眼帘,视野中东家的脸凑得那么近,呼吸声听着也那么清晰。 隐姓埋名背后通常都跟着一个很了不得的故事,林湘回忆又回忆,都没在小说中找到原骁这个人名。 小说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想到这里,她干脆释然了,元宵是她身边切切实实存在的人,只是这样而已。 只不过—— “把名字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林湘有点紧张,担心此举会给他添什么麻烦。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举起叁指发誓,她拼命睁大眼睛,连眨一下都不敢,怕因此失掉了信服力。 其实,哪怕她不保证,元宵也知道东家会保守秘密。 义母告诉他,姓名不能轻易告诉旁人。但告诉东家没关系,虽然相处了没多久,但他很清楚东家的性格。 注视着凑到他面前,眸光闪闪,神色严肃,努力想取信于他的少女,元宵浅浅笑出了酒窝。 回到家中,林湘拿出林沅给她的玉兰簪,在灯火下细看。 这前任凤后之物倘若是真的,但凡她交给任何一个林沅争夺皇权之路的对手,简单便捷,不用费一丝力气,林沅就活不成了。 林沅明明觉得她有问题,却还是故意跑来吓唬她一通,挑起她的憎火,再亲自递一柄伤人的“刀刃”给她,这态度真是轻慢得要命,仿佛是在嘲笑她是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夫。 躺倒在床上,抱住枕头,林湘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被林沅牵着鼻子走,自乱了阵脚,绝对不能。 打不过林沅,也没有对方有权有势,身为弱者,一时的忍耐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上下后槽牙相咬,齿音清脆,长吸一口气,林湘把枕头一放,猛地坐了起来,握紧了指端的玉兰簪。 不是什么玉兰簪,也不是什么林沅的政敌,剧情才是她反击的武器。 她要报复林沅,不须也不能经谁的手,只该自己来。 将被丢开的枕头找回来,搁在被褥上,坐直了身子,林湘高举玉兰簪,猛地将其戳向枕芯。 噗呲一声,簪尖很轻易戳透了枕套上的纹样,甚至将绣花被褥也扎出一个窟窿。 果然,它锋利得过分。 颤抖着拔掉银簪,林湘用指腹去碰枕套被刺破的小洞,布料凹凸不平,露出了内里白花花的枕絮。仿佛刚才那一下用尽了通身的力气,慢慢地,她又躺下了,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床铺上,眼角渐渐湿了。 林沅既然给了她簪子,一定要让她用,她就用好了——这么利的簪子往心脏上一捅…… 谁活得下来呢。 “林湘”,我是在反抗,对不对?将手掌贴在心脏的位置上,她询问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声,眼前是模糊了的淡青床帐和浅色被褥,而林湘却能看见那只银簪的模样,它破开了谁的胸膛,殷红的液体流淌,流进簪端的玉兰花上,白色的花朵失了它的清雅静美,瓣上蕊心滚满了血珠,一滴一滴,浓稠的鲜血顺着指尖向肢体侵蚀。 或许是因为手臂被压得发麻,她松开了握簪的手指。 * 吉良吉影是JOJO第四部的反派。打架时上司来了电话都会边鞠躬边回复上司的话的普普通通好社畜。 (三七)送礼之前能不能打听清楚 林沅口中的“过些天”很快来了。 七月初二,太女的殡葬之礼还未结束,帝京便传开了巨贾林携玉的五女林沅受封穆城王的消息。 街道上的商户们谈及此事,个个语露羡艳,还问路经的林湘是否识得林沅本人。书舍以前是林家的产业,而将它重新开张的林湘也是林姓,她们便一直当她是林氏的族人。 林湘笑笑,随口一句“的确见过”将话题带过去。因为不爱和生人打交道,她素日极少和邻居们聊天,众人便也没有细问下去。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林湘甫一打开院门,便见台阶下站着若干衣衫簇新的丫鬟妇人,丫鬟们怀里捧着各色礼盒布匹站在后头,婆子妇人们则聚在前头闲聊,也不知在院外等了多久。 林湘眼尖,发现几个邻人正探头探脑、远远地观望此处,似乎十分好奇。 完了,她心中晴天霹雳。 如果被周边的人发现她是新王爷的妹妹,那么,坏事传千里,她一定成为最近个把月邻里们口中的热门唠嗑话题,出门兴许还会被侧目而视指指点点。 救命。 见门开了,婆子妇人们迅速站好,反应之快堪比班主任目光下的学生。 一个高髻的瘦脸妇人看她一眼,拉下了脸,上前一步问罪道:“好个丫头,天色见亮已经一个时辰,你怎地这般惫懒?”妇人目中透着一丝鄙嫌之意,把她当做了一个偷懒油滑的侍女。 在门外等了许久,夏日太阳又毒,妇人此刻心里火气正旺。打量着开门的姑娘,她挑剔极了,能说出万般的不好来。林家果然只是商户之家,巨贾又如何,找下人只顾挑模样好的,调教得如此差劲,早该被发卖了。 也不怪她们认错,谁会信这间院子只有一个住客,要主人家亲来开门?而林湘今日穿的恰巧又是自己胡乱买来的衣衫,看不出什么富贵影儿来。 林湘也能猜出对方没认出自己来,这无所谓,只不过,都是没自由的奴仆,还要分叁六九等,鄙夷来鄙夷去,未免卷得太厉害了些。她向下撇嘴。 “不用来这儿送礼的,”扫一眼丫鬟们怀里形形色色的礼盒,林湘解释道:“这家的主人搬出林家已经很久了,在林家说不上话。” 送礼之前拜托请打听清楚好么,至少查一下她和林沅有没有仇吧。想到这些东西都是看在林沅的面子上给她的,林湘心里就只剩下呵呵呵呵呵。 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可这话一出,底下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以为她是个狂妄性儿,被瘦脸妇人数落得生了气,便连给主家送来的礼物都不肯收了。 “姑娘,那位婆子性急了些,我替她向你陪不是,烦请姑娘万不要放在心上。”担心完不成主子交付的差事,另一个褐衣女子上前,拉住她的手,眉眼和善语若春风: “婢子们都是下人,见识浅薄,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行事。想来,是主子们将林七小姐念在心里,才支使婢子们送来了这些个礼物。姑娘万不可过分替主子谦逊,说出这番话来。” 林湘唐突被陌生人亲昵地拉了手,心里老大不自在,听了对方的话,她口中虽不言,心下却恨不得替其鼓个掌。对方真的是好口才,她完全比不了。瞧这话说的,好像她真是什么被人掂念的大人物一样,不过就是和林家交结时顺带的嘛。 发火的妇人也屈身一礼,僵硬道:“向姑娘告罪。” 林湘无意跟她们摆谱,见劝不动她们把礼物拿走,她也只能答应收下。那天林沅让她“掂量着行事”、“认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潜台词显然是:记得在外人面前装得和谐点,别让人发现了她们之间的矛盾,顺藤摸瓜,找到林家内部的突破口。 当然,林沅是真想让她这样做,还是故意告诉她一个跟自己对着干的方法,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眼看到了要上班的时间,她匆忙接收了这批礼品,摸了摸兜,觉得兜里那点碎银子拿出来磕碜得慌,排戏又到处需要使钱,因此也懒得充什么胖子,只招待了每个人一杯昨日剩下的消暑乌梅茶。 接下来的几天,林湘切实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收礼收到手抽筋”。 与此同时,她的名气和声望值,也无可避免的在日常活动区域飞速上涨,达成了小范围内的人尽皆知成就,甚至连带着书店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没有人在乎升天的鸡犬想不想跟着上天,只知道参观这样的鸡犬甚至不用付去动物园的门票钱。 林湘痛苦极了。 身为自闭型阿宅,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关注和不必要的沟通好伐? 因为林沅的新身份,林淮被长辈拘在了家里不得外出,好几日没来找林湘玩闹。而冯文瑜嘛,在她为此事痛苦的第二天,对方便受林淮之托跑来看她,见过她惨兮兮不堪其扰的姿态,最后揉着肚子笑回了家。 精神受折磨还要被人嘲笑,林湘整个人都蔫掉了,寻书避开她自己所梳的松散发髻之发尾,轻拍她的背做安慰。 轻咳一声,寻书想让一旁的元宵帮忙倒杯热茶来,还没说话,便见书架旁躲着不见人的元宵似乎又在神游,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刚停止晃动的竹帘瞧。 见状,寻书暗自摇头。 那日元宵抄棍就往里间冲的救护之举让寻书对他大为改观。除了身有哑症,元宵也算的一个配得上她家林湘姐的好儿郎,最难得一点便是性子不掐尖要强。林湘姐为人最是随和不过,若是娶了个要强的,往后家里谁说了算? 却再仔细看来,对方的样貌也只是不合有身份的人家择亲时秀雅端丽的喜好,元宵眉眼英气朗澈,依旧是周正好看的,连八小姐和冯叁小姐第一次见时,都问过他的名姓。 林沅造访那日,寻书进屋时,见林湘姐还牵着他不放,以为两个人是患难有真情了,可这两日,他们的相处却没什么变化,仍不远不近的,直叫一旁的寻书看得干着急。 方才冯叁小姐过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还笑话了林湘姐一通,身份有别,寻书不好插两个人的话。元宵呢,像往常一样躲着客人便算了,冯叁小姐都走了,他也不过来安慰林湘姐几句,盯着门口发呆做甚? 实在想不通,寻书索性不想了。自己倒了杯茶水,去劝解蔫蔫的林湘。 林湘本以为,被人当珍稀动物参观已经是她最糟糕的经历了,却不想——糟糕没有最高级。 御封穆城王数日之后,林沅曾经的恶行突然在帝京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为本就混乱的局势添了一把新柴。 “我就说咱们这儿的林姑娘怎么看着那么身板弱不禁风、纸糊似的,两次推庶妹下水,啧啧,穆城王这人也太霸道、太顽劣了吧。” “是啊,林姑娘连簪礼都没行,现在就奔出来自立门户,可见穆城王这性子……可怕得紧呐。” “可怜林姑娘……” 两个食客播散着自己的怜悯心,愈谈愈兴起,一道清亮的少年音却冷不丁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两位的早点。”放下竹编食盘,辛茗哼一声,冷冷提醒:“林姑娘毕竟是‘皇亲国戚’,又住在近处、常来这里用早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位还是慎言为妙。” 少年刻意加重了“皇亲国戚”四字的读音,语气颇有几分不悦之意。 二人都是熟客,从没被少年摆过脸色——做生意嘛,哪怕不常笑,也不会对客人语带冰霜的。被熟悉的小辈训了一句,对方说得又有道理,二人对视一眼,顿时没了谈兴,索性闭口,不再谈林湘之事了。 辛茗只当没瞧见她们脸上的不愉快,快步回到厨具前继续做早点。 身边生活着一个热门事件的参与人员,很难不让人升起谈兴。这几日,辛茗不知多少次听到食摊上的话题在林湘身上打转,也不知顺口打断了客人的交流多少回。 林湘、林湘,全都是林湘的事——那家伙有什么可谈论的?若是真想谈,在那家伙来早点摊的时候,这群人又噤声作甚! 辛茗自认为,他有必要为徐语阻止这些人的碎语闲言。小语知道林湘的身份后,已经哭过好几场,畏惧门第之别,更不敢再来见她了。若是小语鼓足勇气来了,听到的却是众人对心上人的同情与鄙薄,他该多伤心呢。 想到这儿,辛茗抿起了嘴唇。 他仍记得林湘那日面白如纸的模样,竟然是自己姊妹所害……辛茗并非没有兄弟,他家阿笑正是玉雪一样可爱懂事的年纪,每天总是坐在门槛前眼巴巴等他回家,自己深享着手足之情,他那里敢想会有阿姊对妹妹坏成这样? 难怪林湘这些天总是精神不好,更不愿意和小语亲近,若换作他自己身在这种处境,又哪里顾得上区区的男女之情? 他心里既替小语惋惜,觉得对方背了运,又有些心疼起平日懒散散没个正形的林湘来。 长成今日这般万事都不在意的性格,她要吃多少苦? 辰时二刻,林湘到了食摊,她今日也绾了长发,肩端平、背挺直,努力维持落落大方的姿态。眼珠却不时僵硬转动一轮、环视周身,对他人望来的目光有种近乎天然的局促。 这几日林湘总是如此,抵触旁人投来的注视,也听不得他人议论自己。那劳什子穆城王的恶行被传开了也就今天的事,也不知道她沿路听没听到旁人议论。 辛茗不放心上下仔细打量她,却见她背上竟然有个一看便很沉重的背篓。篓盖盖着,看不出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辛茗忍不住蹙眉。背这么重的物件,还偏不肯借力,非要直起腰背受累,真是爱面子又蠢笨,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完全忽略了自己平日也总是逞强的事实,辛茗在心中大肆批判了她一通。 “你今日去柳大夫的药铺吗?”接过包在油纸里的早点,像交接暗号似的,林湘小声问他。 “自然是——”否定的回答在林湘期待的目光下被吞了声,卡壳了两息,少年避开与她对视,不自然地改了口:“去的。” “好。”闻言,林湘舒展了眉眼,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原本稍显局促的脸庞便瞬间迸发出了生气,就像枯白的山水一瞬间着上摄人心魄的青绿色泽。 这家伙平白问他去不去药铺、得知他要去还冲他笑……辛茗心一跳,不敢多想,任林湘渐渐走远了。 其实,林湘只是想将最近收到的礼物转送他几样。因为林沅而得到的东西,她不愿意要,不如送了别人,还能避免浪费。 故而,她决定给每一个熟人都分一大堆东西。辛茗小哥……互通过名字还每天还见面的交情,对于林湘这个社恐而言,足够充当熟人了。 掀开门帘,进了书店,一路上刻意维持的仪态瞬间被林湘丢在了一边,迅速解下沉重的背篓,她干脆蹲下身,连站也不想站了,抬起手给自己扇风,一张脸因为运动而红晕遍布、细汗满额。 屋里的两人听见风铃声抬头,见她蹲在地上,立即围了过来,寻书给她顺气,元宵端来一盏茶。 元宵个死脑筋,大热天还要让她喝热水。捧着杯壁微热的茶盏,林湘连打开的欲望都没有,怨念地盯着元宵看。 接收到怨念的信号,元宵僵硬的面庞融化,眼神既无措又疑惑,微歪着头,他眉心略蹙,抬手点着自己,显然是问林湘他到底哪儿做错了。 “店里只有热茶,柳大夫说了,林湘姐你应该少吃寒食。”医嘱说向正东就一厘也不会偏的寻书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给予了严肃拒绝。 夏天不喝凉茶,人怎么能变得快乐。 不快乐的林湘站了起来,郁闷地就着热茶将油纸包里的早点吃了,然后任性地关上店门暂停营业,开始给大家分礼物。 给寻书的物品都偏实用一些,她家人多,用得上。林湘特意将旁人送的两瓶好酒带了一瓶来,她记得寻书的母亲好这一口。 而给元宵的东西要五花八门多了。 压根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林湘就各样都备了一些,从和元宵眼睛一样剔透漂亮的玉石,到打发时间用的九连环。对了,还有一柄锋刃雪亮的短刀。 “这刀别人送了我两把,我试过,吹毛断发。你身手好,如果愿意,就拿它来防身吧。” 元宵正要接住这份礼物,林湘十指一缩,往回收了一寸,没让他接着,还故意作出凶狠的语气:“只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不能拿来伤人,不然,我就把刀收回来!” 对于东家的虚张声势,元宵认真颔首。 鉴于他平素不是点头就是摇头,林湘对这个承诺的分量看得很轻,见他未经思考就顿首,便忍不住一字一字又强调了一遍:“一定要记住,不能用来做坏事。” 果然,回应她的又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点头保证。 林湘心很累,但她没办法。 在书店成员内部发完礼物,她去了隔壁药铺。 见林湘身后背着背篓,柳砚青立即明了了她的来意,引她去了后屋,林湘便将一堆礼盒尽数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拿给柳大夫的是一些名贵药材和制好的药丸,还有一整套文房四宝。柳砚青知晓她的心结所在,因此并未客气推辞。然而,扫一眼桌面琳琅堆迭的各色药盒,又顾念林湘柔软不知事的脾性,他忍不住道: “林老板,我知晓你不愿与家中再有牵连,也是真心为我考虑,才赠于柳某这些贵重之物,故而,我不好推辞你的心意。然,财不露于外,富不见于人,自古便是少为恩多成仇,林老板千万要注意赠礼的分寸,当心因此滋养了旁人的贪欲之心。” “我知道这些。”听了柳大夫苦口婆心的劝解,林湘心中温暖,莞尔一笑,她不假思索道:“但你和旁人又不一样啊。” 她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 审视着林湘的面容和举止,柳砚青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可能性,然而,与他对视的剔透眼眸不闪也不躲,像被她诚恳的目光蛊惑,困局之中犹能克敌命脉的分析能力失了效,柳砚青脑中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接受林湘说出的所有讯息: 他是不一样的。 咀嚼着她的话语,破天荒的,对视时柳砚青率先移开了视线,闪躲盯向桌上高堆着的礼盒,向来应对得体的唇舌不听使唤磕绊起来:“是…是吗。” 在柳砚青还不是柳砚青时,不知多少女子拿含情目看过他。她们在官场中磨砺出了一双殷切而动听的嘴唇,吹捧也好、真情也罢,言辞总能花样百出却真心实意,直叫连九天神子因之展露笑颜。 就像平静的池塘被投入一粒石子,他也笑了,很轻很淡的笑容,随后从容得体地开口道谢,把控住话题的走向,不使它偏离至不必要的谈论上。微小的砾石无法让水面翻起波浪,旁人的言行亦不能使他的意志遭受影响。 不过,那些往事毕竟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自己又最听不得旁人发自肺腑的言辞。柳砚青说服自己——他现在的反应很正常。 好在,因为顶着张假面皮,除了不像出自于他之口的回应外,柳砚青的面部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看不出丝毫异样。 故而,林湘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局促。在她看来,对朋友说这些稀松平常、并不出格。点点头,她说:“嗯,因为你是那种不会为外物所动的人嘛。非要形容的话……” 搜肠刮肚思考合适的形容词,食指敲了敲脑壳,她眼睛一亮:“对,‘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不同于被世俗观念与眼光困囿的自己,柳大夫简直是史书传记里记载的隐逸高人,外表温和知礼,实则超然物外。 不论是对画像一事的态度,还是对变更了身份的自己的态度,柳大夫的表现都那么不同流俗。若前者可以归功于医者对性别之分自然的薄弱,但后者,林湘自问,若她身边出了个焦点事件的话题人物,她亦不能免俗,继续和对方如常相处。 语气隐含着将柳砚青和自己区分开、高看对方很多很多层的敬意,林湘道:“所以,别说是一点身外之物,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通通摘下来送给你,你也不会起贪心,问我要那一枚月亮吧?” “不。” “啊?” 林湘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懂柳大夫在反驳什么。她是以古人的认知开得口,难不成柳大夫真如此聪慧,知晓纯理性而言,一群恒星比不会发光的月亮价值大得多?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这是谬赞。”看着对方,柳砚青纠正道。 “你看,我现在就坐在你面前,需要进食、喝水,和所有人都一样。收到你的礼物,也会心生喜悦;听到你的夸赞,也会想笑一笑。” 林湘认真听着,只觉得柳大夫此刻的目光复杂地出奇: “所以,在很多事上,我和旁人并无区别,和你也并无区别。”停顿了几息,他犹豫追问:“若是如此,你——” “砰砰——” 两声急促响亮的扣门声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为了避嫌,他们谈话时屋门大开着,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就立在门边,尴尬地收回了扣门的手指,偏圆的猫眼望向林湘,生硬发问:“柳大夫、林姑娘,我能进去吗?” 他本无意打断别人的谈话,奈何柳大夫方才忐忑的语气,和小语偶尔提及林湘时……太像了。 行动远比思维要快,待他反应过来,扣门声已经响了起来。 被唐突中断了发言的柳砚青并没有心生不悦,纤长的眼睫一眨,他像是突然从某种奇妙的氛围中惊醒了过来。将唇边常噙的温和笑意寻回,柳砚青对少年道:“自然,请进罢。” 瞥一眼柳大夫,又看看快步向她走开、面带愠色的辛茗小哥,林湘只觉得自己此刻满心的吐槽欲望: 柳大夫方才连问话的语气都那般小心翼翼的,显然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她讨论,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打岔,小哥为人这么不会读空气嘛?还有,她敢肯定,往日小哥这会儿还没收摊呢! 辛茗快步走在她面前站定,下颌微抬、嘴唇紧抿、眼睛圆睁,仿佛属河豚似的,辛小哥在她面前总是显得气呼呼的。 但要说讨厌她吧,不是自恋,林湘真不觉得变着法用有限的食材组合换包子馅、觉察出她特别喜欢某一样,甚至会多做几次的小哥是讨厌她,只好把辛茗的脾性当成了他仅剩的孩子心性,因此也愿意包容。 “你今天怎么收摊这么早?”她问。辛茗才不想回答这个话题,反追问她:“那你呢?让我来药铺做什么?” 少年清澈的声线染上不自然的紧张。 柳砚青不动声色打量对方的背影。辛茗站得离林湘很近,只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背紧绷、拳实握,无论是走路时极大的步幅,还是站定后肃立的姿态,都无意识流露出对他的防备。 这孩子一直很敬重他,倒是第一次,表现得这样不善。 至于缘由……柳砚青将眸光移向送了他一堆礼品的姑娘。这几日,碍于旁人的打量,林湘的衣着打扮正式沉稳多了,一个妙龄未娶、出生高门,又姿容清丽的女郎,引人心折再寻常不过。 偏偏她毫无知觉。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将桌上给柳大夫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腾出一小片空地,林湘把背篓里剩下的东西拿出来,一样样往桌上摆。 “你父亲有心疾,我问过柳大夫了拿,这些药材给他养身挺好,还有……” 她掏出两罐茶叶放在了桌上,“这个是给你的茶叶。”茗就是茶的意思,实在没什么送礼经验的林湘决定,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最后,”咬了咬唇,给自己做了一通心理建设,林湘还是说了:“徐语经常去你那儿吃饭,劳烦你把这个……转交给他……” 说着,她站起身,递给辛茗一个小小的点心匣。辛茗一眼看去,点心盒做工精致极了,木料上等,浮文繁复,想必里头装的,也非便宜糕点。 所有的礼物她送得都极随意,只往桌上一堆,只这一件,林湘站直了身子,亲手转交给他,面上显出端肃的神态,那么正式,又那么认真。 很好,知晓林湘将徐语看得与他和柳大夫都不相同,他非常开心。 辛茗慢慢扬起了嘴角,没有再看她认真的神情,脑袋垂下,凝视那双捧着点心盒还发颤的手掌,他伸出手,接住了这份礼物。 * 其实剧情写到这里,辛茗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湘湘,因为喜欢,所以才肯展现自己的小脾气,而湘湘这时候还不清楚徐语的事,也愿意哄他。这个时候蛮幸福,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了。 想想他以后自顾自的纠结万状,突然有一点点同情。 (三八)密谋之前能不能选好地址 夜色半昏,四院人定,集秀班渐渐没了钹锣齐奏之音,唯剩雨声寂寂,一天的忙碌过后,众人皆各自回院歇息去了。 毕竟,这样的风雨夜,哪里有去处及得上家中片瓦? 却依然有人未曾归家。 集秀班第二进院,坐落在花园旁,风景最好的院房乃几个文客的住所,今晚却多住了一个外客。 和着雨声,院子边厢的书房烛影摇晃,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盘坐在屋内的寝塌上,两手托腮、长吁短叹,小桌前的烛火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跳动片片暗影,明晃晃诉说着她内心的纠结与交锋。 要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切要从数个时辰之前开始说起。 同熟人们分了礼物,林湘自然不会落下集秀班这头儿。 这些时日,刘老带着她和一个小管事在戏班各处奔走,找场面定乐调;联系管衣箱盔箱的拨一应行头;又不辞辛劳去请角色,着手说戏对戏。纵然刘老是个德望高的,但一人一张嘴,一事一怨处,个中辛劳繁琐,直叫不擅人事的林湘听着头大。因此,她对尽心尽责全力帮她的刘老,感激到了骨子里。 而在戏班子待久了,她也清楚集秀班对将演的大戏有多重视(然而皇帝横插一脚在当日把戏班子弄到宫里去了),在这个当头,肯抽时间关照她这出戏的,哪个不值得她感谢? 故而,吃过午食,她上了租来的马车,带着家中剩下的布匹、钗环等物以及孝敬刘老的茶酒文玩去了集秀班。 前几日还殷勤周到、一定迎到大门口的小管事今番却没露面,这让林湘由衷轻松了些许,她实在受不了过于热情的招待。托了老车夫,二人带着东西走向排演之所。 林湘发现,一路上远看到不相熟的戏班成员,他们都会和同伴窃窃私语几句,间杂以小声的惊呼和奇怪的侧目。但待到同她擦肩而过,又都恭顺地见礼寒暄,没事人一样走开了。若是相熟的人呢,便个个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是林湘玻璃心或者社恐,从今早起,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特别不舒服。 早晨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背了个大背篓,形象过于滑稽,才惹得旁人频频这般注目。 原来不是么。 将没簪上的松落碎发拨到耳后,林湘状若无事地垂下了头。 今天的计划是对前两场戏,刘闲山住着拐杖进门,便察觉屋里的气氛活泼得异常,众人脸上皆带着笑影,纷纷簇拥在林湘身旁,有的还自顾自在身上比着眼下时兴的布料。 拐杖敲地,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咳,她打断了高高兴兴的同行们,把中间明显是强作欢颜的少女解救了出来。 “小湘,你过来。” 林湘从人群里挤出来,从桌子上抱起一堆礼盒奔过来,口道:“刘老,我给您带了礼物来。” 是上好的茶叶与美酒,还有两张字画。刘闲山听着小辈心不在焉介绍所备的礼物,不由叹一口气,把人唤到了门边。 刘闲山上午也听人说起过林湘和林沅的恩怨,知道眼前的姑娘受了家人欺负,目中透着浓浓的怜爱,她关切问:“小湘,穆城王她……” 话至一半,窥见林湘的表情,刘闲山喉一哽,失了声音。 “穆城王”叁个字似乎让她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少女登时睁大了眼,眉毛高扬,接着,她迅速转头,去看不远处众人脸上的表情,却在与他人目光相触时瞬间缩了回头,无地自容的怯怯。 敛目垂首,手指紧揪衣衫,少女的嘴唇不住颤抖,仿佛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半晌才低低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嗯”。 压抑的,哽咽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一声。 “就是那样。”她抬起了头,眼睫上并没有湿润的水泽,甚至还对刘闲山笑了一下,“就是他们传的那样……” “我能出去一下吗?” 没等刘闲山回答,她快步奔出屋子。 林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低着头向前,遇上弯就转,看到岔道就走,她这些天对集秀班的构造也算熟了,只是避着人走,想到一个僻静地儿去。 剧情里,叁皇女派人将林沅过去的恶行播散了出去,以营造林沅跋扈任性的恶名,自然,也少不了宣扬她这一件。 林七,林湘,在外人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可怜还是软弱?说起她的时候、看着她的时候,和她说话的时候……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林湘不敢去想。 无论是奚落还是怜悯,都不过是提醒她,她曾经被人欺负过的事实。 受害者是不该觉得难堪的,可坏就坏在,长久以来,林湘那点儿自尊心过剩得过分。 靠着无人处的墙角,她的身子无力地滑了下去,坐在了杂草堆儿里。 这么一蹭,本就梳得不好的发髻开始散了,她索性抬手,抽出后脑勺上的簪子,把它远远地丢出去。 眼前散了满肩的乱发,她抱着膝盖,愣愣看着风吹得发动。 发丝分割下的天空阴沉如油画,仿佛天公也要作美,给她烘托下气氛,林湘兀自扯扯嘴角。眼前的天空其实还怪好看的,她明明说过要改画风景画,落水之后,却好像再也没有认真观赏过什么景儿,正式画过什么画儿。 这样想着,仍呆呆抱着膝坐,她的目光却聚了点焦,想仔细看看压到眼前的阴云来,散掉的长发碍事地遮着视野,没精神抬手拨开,她有一口每一口吹着气,唇边的长发被气流拂走,又落回来,几十个无意义的起落过后,她想好了该用什么笔刷,也冷静了点儿。 没有去捡簪子,以指为梳,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重新辫回长辫,捏着没法扎上的辫尾,林湘惆怅地叹了口气。 十几年过去了,她一点儿没长进。 从那时那现在,小孩子一样怀揣着这种无用到自害的自尊心让她得到了什么呢。自卑、孤僻、冷漠,还是不愿意与人多交流的社恐? 那时她小,还能一头扎进书山画海互联网里,逃避现实中同学们对她的议论和关注,现在呢,她还想怎么做?搬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别开玩笑了。 作为一个大人,林湘早具备了独自整理心情、振作起来的能力。知道得给被她撂下的刘老一个解释,林湘打算起身离开。然而,一想到马上要回到人群里去,同旁人说话,她又心神恹懒。 等一下,一下就好。她再一个人待会儿。 兀自神游天外,想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快被遗忘掉的往事,突然,林湘头上落下一点湿痕。 雨点很快密密打了下来。 这雨是不是下得太迟了点,古代信号不好有延迟是吗…… 抬手挡住脑壳,林湘满头黑线。 扶着墙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打算找个地方避雨,自己刚刚一气乱走,也不知道走到哪个院子外了,从这里往院门去,应该能借屋檐暂避一下大雨。 这样想着,刚到拐角,还没转出去,她听见檐下传来一阵窃窃的低语,听起来像是密谋一般。 林湘果断住脚。 “明月那边你都安排好了?”一个女声道。 “……这样……”雨势有些大,另一个人的声音在雨里听不太清。常言非礼勿听,林湘有些想走,最后还是站定了脚步,她不是个多嘴的,听到便听到了,不会说出去,但万一——对方是想搞事呢? 她附耳贴墙。 “……都已打点妥当……等药效到了发作的时候,其他下人绝对都调走了,保管凌大人办事方便。” 林湘越听越不对劲。 药效……办事……如果猜不出这是要做什么,都对不起她看过的那么多篇小黄文。 这两个人怎么虎了吧唧的选择在室外接头,干坏事能不能有点保密意识。 林湘对二人的业务水平鄙夷不已。 躲在院子里、同样将密谋听得一清二楚的竹峙倒是能解答她这份吐槽。集秀班寻不到什么荒僻无人的去处,倒是这间院子,里头住着盛云堂盛班主精神失常的夫郎,其他人怕被疯子一口咬掉耳朵,又有班主之命,除了送饭的下人,都不会往这里走动,也算是个密谋的好去处。 暗施手段,逼戏子失身,若竹峙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兴许会顺手管管此事。毕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见惯了买凶杀人、弱受强欺,明白除非助那戏子脱离梨园,否则今天的事就绝不了,因此,竹峙心中并无波动。 听那两人脚步远去,他手里握着从院子里翻出来的纸伞,正打算出院子 却听得林七小姐的脚步慢慢近了,到了刚才那两个人所站的位置,踯躅半晌。 以林七小姐的性格,怕是…… 揣摩着她的想法,竹峙暗自皱眉。 林沅听完了墙角,耐心等了一会儿才敢走,回程时恰巧捡了把伞,心事重重打着伞快步走回排戏的地方,她把刘老悄悄拽了出来,将刚刚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和对方说了。 “班主会处理这种事吧?”看着眉峰紧锁、面色沉沉的刘老,她怀着希冀问。 “这事……”刘闲山沉吟片刻,道:“盛班主未必不知情,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那人口中的凌大人,我想应该是指当今大理寺的凌少卿凌初未大人,她是明月的戏迷,太女殿下已经殡天,都是早晚的事。” 都是早晚的事。 林湘想起冯文瑜之前的话。“且等着,明月的下场不会好”,就是指这个吗?太女一但离世,没了靠山,他便连假的明月也做不成了吗? “如果他不愿意呢?”她不自觉扬高了音量,意识到之后,又低声愤愤道:“这是下药。” “小湘,冷静下来!你听我说。” 刘闲山忙握上她的手,皱纹丛生的面庞上一双看惯了的无奈眼睛,“依你的出身,不需要我来说大理寺少卿这五个字的意义罢?我听人说,凌大人今年不过而立之年,你仔细想想,饶是她再有才干,如何能担得了现在这个官职?” 见林湘似乎被自己劝住了,刘闲山缓缓叹道:“明白了么,这件事叫谁知道都没用。叁教九流叁教九流,你在戏班也待了许多时日,看看戏班里这些人,可比得你身边之人好打交道?你想一想,为何她们会为一点小事儿锱铢必较?似盛班主这样的能人,又为何一心一意扑在戏班上、不使劲儿向上跳?归根结底,愿不愿意,沦为了乐户,世世代代都……都只能这么活下去。” “写戏的也好,唱戏的也罢,在贵人眼里,左右不过供人一时取乐的玩意儿。一入了这行当,别管被迫还是自愿,哪还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林湘默默听面前的老人说话,一时心乱如麻。 这些天,她的人好像在戏班里,又好像不在。不然,何故刘老说的这些,她全然不知道呢?怪不得林淮劝她别常往戏班跑,怪不得冯文瑜提到明月语气那般随意。 玩意儿。 从刘老口中听得这个词,林湘沉默半晌,终于问:“我父亲当年也……” 回应她的,是刘闲山沉重地一颔首。 她不再说话了,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现实。戏剧、名伶……因为互联网和电影,在她印象里,这些是美和艺术的代名词,身在异世,林湘没对古代的戏班抱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幻想,她知道讨生活的不容易,却没想过,没想过…… 为了讨生活,要把糟践看做平常。 或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林湘全身发冷。浑浑噩噩被刘老拉着捧着茶水坐下时,她低垂了眼,盯着手里的茶水发呆。胸前没被绑住的辫尾早已湿淋淋的散了,她没再去关心,让人从自怜自伤里清醒过来的,是他人更深刻的悲剧。 扮演陈拂衣的伶人咿咿呀呀在耳边唱着“少年怀春,心念情娘”的桥段,林湘和她混得很熟了,记得这个姑娘是刘老特意挑的,年纪不大,人还青涩,嗓子却很清亮,每唱到这一段,声音里的羞涩盼愿直叫人不忍去听。 在这声音里,她想起了人生中自己完完整整听过的唯一一场戏。 “戚戚亭上雀——”台上的梦郎唱着,哀颓不已;“多谢诸位捧场。”台下的明月说道,清光生寒。 ——都是假的。 听了几句,她撑着伞出了门,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明月的院子外。听得守门的杂役好心唤她,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女郎不像是戏班的人,是来这里找明月公子的?”杂役问她。 摇摇头,林湘握伞的手指不安地绞动,“我……姓林,是托集秀班来排一出戏才在戏班里,今天心情不好,不小心走到这里了。”看着紧闭的门扉,她问:“明月是住这里吗?门为什么关着?” 杂役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精神不佳的女郎就是戏班议论了许久的倒霉鬼。怪不得雨天里还四处乱走,这些事儿换他他也疯。杂役摇摇头,告诉她从太女殿下仙去以后,明月就吩咐谁也不愿见,一直闭门不出。 林湘没多聊,看两眼院子,对门口的杂役笑一笑,撑着伞,她道一声告辞,转身离开了。 明月不见客。 看着雨线,她也不清楚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心沉下了几分。 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了,不是么?寄希望于戏班的班主不行;自己去提醒又吃了个闭门羹。明月不会见她,凌大人还是个位高权重、不能招惹的大官,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够了……么? 浑不在意斜进伞中的碎雨,她心事重重继续游荡。 那些过去从冯文瑜嘴里听来的闲话此刻无比清晰,冯文瑜说,明月是在拜月宴上一曲成名,五年前起就被太女殿下捧着的,云边天上皎皎一枚月亮。 唯一一次见面,他表现得那么不可接近,现在又为太女的死伤心到闭门不出,真的会同意这种作践人的事情吗? 他若是不愿意,他要是不认命,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理智告诉林湘,算了,不要做这种危险又没意义的事,一着不慎,便是送命的事,不会有人救她。指不定明月本人对找下家这件事并不抵触呢。然而,然而—— 世上最怕,不过一个然而。 小说中太女的故事和现实中冯文瑜的声音在脑中此起彼伏。集秀班准备已经的大戏终是没上,她们去了皇宫的宫宴里表演。明月呢?在拜月宴那一天,书里有没出现一个叫明月的戏子?他的气质好像月亮,是太女的心爱之人? 她不记得了,她真的不知道。 刘闲山找到林湘时,她站在伞下望着远方发呆,表情平静了许多。看方向,她看的是明月的院子。不由分说将一件棉衣裹在她身上,刘闲山道:“去一趟,心里好受些了?” 这孩子聪明,又长于共情,有些时候,却不是个优点。 点点头,林湘转眸望着对方,开口道: “我能在这里歇一晚吗?” 走在刘老后头,林湘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见义智为这个道理,她从小就知道。为了救人犯莽,搭上一条命是可笑的,若她还只是林沅的妹子,旁人都不知道两人的恩怨,尚还有叁分保险,可现在,谁会顾及她的命? 一个平民死便死了,对于管刑案的大理寺而言,难道还能掀起波澜? 胸前的辫子几乎完全散了,小疯子一样四垂着。 「为了救人,搭上一条命是可笑的,疯子才做。」 ——她疯了。 从被林沅推到池子里没死的那天起,她早就疯了。 *设定里凌初未刚叁十,这个年纪做大理寺少卿,实在是十分年轻有为背后有人了哈。这是个正四品实权官,勿计较。 原书的拜月宴上确实没有明月这个人出现。湘湘把这本书看过好几遍,不会记混。这个是我没修之前就确定了的,只是没明示,要是有的话,早在第一次听见明月这个名字时,湘湘就会有反应了。但当时,写到这两章时,我忘了往文里写。 (三九)吻 到底该如何把听到的密谋告诉明月,林湘是深思熟虑过的。 如今明月已经摆出了不见客的态度,要想破局,无非两个方向:要么逼明月出来,要么,她把消息辗转送进去。 后者说来轻巧,可问题是,因为太女殿下时常的造访,明月的住所在集秀班是个地位超然的存在,吃穿用度都有太女费心,简直就是意大利里的梵蒂冈——国中之国。人家内鬼可以由内击破,她一个外人,想耍花样实在太难。 而逼出来?怎么逼?无论假传谁的口令,她只单枪匹马一个,事情一过,清算起来,她如何能把自己全须全尾地摘出来?放一把无名火?开玩笑,别说今日是雨天压根放不起来,就算天气晴朗,在木料为建筑主材料的古代,一个控制不住,这火谁来扑?事后的种种损失又由谁来承担? 两条路都走不通,看着漫天雨丝,思考着其他可能性,林湘的眉心皱成了川字。眼看天暗沉沉的,若是她想不到办法,等到了晚食的时间,明月不知情中了春药,那时候,她就算递了消息,还有什么价—— 等等! 就算明月中了催情药又如何呢? 林湘的脑子瞬间转了过来。 催情药不是关键,春药没那么高科技,自撸几发满足了冲动总能解的。重点是,如何让那个凌大人今晚扫兴而归。 想通了这个关窍,林湘心里顿时就有了主意。没吃过猪肉,猪跑总是见过的,小说里中了春药逃跑的女主角一抓一大把,她为什么就不能效仿呢? 那个内鬼说过,会在明月中药之后,把伺候他的人都支开。院墙建得不算高,人多时她怕被发现,人都被支走了,她难道还不能借机翻墙? 知道成功带明月逃跑的可能性不大,她干脆将这件事当成一个藏尸任务来做。 看多了推理作品的优势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脑袋里科学的、或者柯学的作案手法一大堆。 敲定了方案,林湘暂时放下了心,跟着刘老换了身干净衣衫后,她没有闲着,找借口去了院型相似的其他角儿的住处串门踩点(感谢这里对称的建筑风格),顺便准备待会儿要用的种种工具。 这让看出她想做什么的竹峙头痛不已。 平时这位林七小姐的生活单调得紧,每次他去汇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主上为人谨慎,再忙也屏退左右从头听完,知道没有进展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下去歇息。 身为下属,最怕上司这般以没态度作态度。但竹峙是为报恩投效,不是仰鼻息谋生计,倒不至于恁般敏感,只是监视得愈久,心中焦躁愈盛。 没想到,林七小姐平日闷不吭声的,一出手,就要掀这般大的风浪。 这个紧要关节,哪有容他去报告的余裕?生怕对方一个不慎白送性命,竹峙叹一口气,摸上了腰间的刀。今天,他算是被林七小姐给裹胁住了。 林湘并不知道有人要暗中帮忙。 可能受人监视这个事实,这种紧要关头,她哪里能想得起? 吃过了晚饭,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她把计划在脑中又完完整整过一遍,然后带着翻墙工具——一只用麻绳固定住的圆凳,摸黑去了明月的住处。 待在犄角旮旯处淋雨,不知过了多久,院内开始有人出来。等到比她打听出的仆从数少一个时,她摸到选好的位置前,踩上凳子,准备翻墙。 林湘已经在院型相仿处做过测试,考虑镜像问题,从这里爬上去,刚好是主屋的视觉盲区。也就是说,哪怕那个内鬼就站在屋外守着,也看不见她。 踮着脚小跳,手臂一扒,她使力攀上瓦脊,柔嫩的掌心被不平整瓦片硌得生疼,胳膊也被瓦檐架着,若换作上一世,从不锻炼的她绝对没力气上墙了。但还好,这具身体虽然虚了点,但该有的膂力还是不少,不枉她独居以后给自己劈了那么多柴火。 知道自己支撑不长,林湘没空吃痛矫情,迅速扫一眼院内,确定没有人在,她加快速度上了墙头,用绳索把凳子拉上来,再轻手轻脚将它放在墙内的地上,小心翼翼踩着凳子下来。 一难过去,一颗心砰砰乱跳,林湘脱力地往地上一坐,胡乱用袖子抹一把脸上冰凉的雨水,不让眼睫挂着的水珠遮挡视线。 没关系,这就是个潜行游戏。不要慌,对,不要慌…… 心里不住地自我安慰,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解圆凳上的绳索,可能是因为身上湿乎乎的,伴雨而来的斜风又不止,两只解绳的手不住地打颤,哆哆嗦嗦好一会儿,她才把长绳收了回来,卷在手臂上。 将圆凳轻轻在墙根放倒,做出有人爬墙、不慎踢翻凳子的假象,林湘继续往前。 这里是耳房后空出的一片角落,下人都被支开的当口,耳房边自然没有人在。悄声挪步,从耳房后探出一点头颅,她偷偷往主屋外的长檐瞄。如她料想那般,下雨的天气,没人会在屋外吹风。 内鬼在屋里。 松了口气,她压低身子,转过墙角,移到屋檐底下,屏息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屋内安静极了,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脱掉半湿的外衣和鞋子,凉风一吹,林湘打了个寒噤,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她开始擦长发——这屋檐很大,地上不该有水痕。 擦完了头,林湘动动脚趾,脚掌一片冰凉,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袜子湿了没有,紧张之下,感官似乎格外地迟钝。实在不放心,她索性把足袜也褪了,衣服揉成团暂时放着。 往脸上系一块干布遮挡住面孔,林湘猫腰蹑脚移到门边,接下来是,敲门,然后—— 她把手心里那块沉甸甸缺乏棱角的石头拿出来瞧。石块触感冰凉凉的,一如她此刻的体温。 这个世界的男人力气普遍比较小,身为女性,她有天然的性别优势,那个内鬼的声音听着只是一个年级不大的男孩而已,冷不丁一石头砸下去绝对能解决。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林湘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闪烁的眸光里恐惧和坚定同时存在。 抬起手指,她伸臂,鼓足勇气在门上敲了两下。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脚步声从无到有,并不急促,渐渐来到门边。林湘捏紧了手中的石块,心跳声几乎震破耳膜。 “是凌……”开门的少年话没说完,正诧异敲门人去了哪里,毫无防备之下,遭她从侧边冲过来倾身一推,顿时被扑倒在地。林湘狠下心,捂住对方的嘴唇,不顾他的拼命挣扎,使力一砸,石头击中了侧脑。 血液渐渐涌出,少年不动了。 手指一松,沾血的石头险些滚到地上。林湘恍然惊醒,一把把面巾揪下来铺在地上。 血不该在这里出现。 少年并没有事,林湘特意挑了棱角极少的石头,哆嗦着手试探对方的鼻息,呼吸声还在,并不算微弱。 “对、对不起……” 林湘心中紧绷的弦松了一半。如果可以,她不想伤到任何人。 把石头放在面巾上,一根根用布擦净了手指,林湘扶起内鬼少年往里走,让他背对着寝室的门,坐在了外间供下人休憩的小桌旁,调整好角度趴在桌上,露出被砸出了血的脑壳。 出门拿了外头的东西,环顾四周,林湘将它们藏进外间床头一只木箱里,又从里面翻出两件旧衣裳,沿路找回去,检查地上有没有遗落的血迹。 冷意从脚掌漫遍了全身,一寸寸检查着地面,林湘终于开始打喷嚏。屋门还没关,外头的天色黑黢黢的,仿佛随时会冒出什么姓凌的大人,风声也呼啸着吓她,伪造作案现场的冷静似乎被喷嚏带跑了,揉着鼻子,林湘的眼眶慢慢红了。 检查完现场,她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明月的寝屋。 许多年以后,明月依旧记得这一刻。 汹涌的情潮逼得他意识迷离,伏在圆桌边,他克制着,努力不泄出任何一丝不规矩的低吟。脚步声终于冲进了屋内,他循声,警惕地抬起眼帘。进门的女人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穿着锦衣华服,流露胜券在握、又或者痴迷仰慕的讨厌神色,她看上去衣衫不整、慌张急躁,模样狼狈到了极点,见了他的一瞬间,却如释重负一般,眼睛里亮起铺天盖地的喜悦。 对方的声线在风雨天里冻得轻颤,并不算天籁的音喉,甚至还有些沙哑与鼻音,却奇异的,让他安下了心。 “没事了。”她对他说。 “你这记忆美化得也太过分了。”后来,林湘听了他的讲述,摇头咂舌,连连否认。她哪里还记得什么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只知道自己那时候又怕又急,担忧着下一分下一秒就可能到来的危机。 认真听她重述另一个视角的故事,明月没有反驳。不管细枝末节如何,他清楚,这件事对他们两个来说,同样惊心动魄。 林湘的确快急疯了。 匆匆抛下一句“没事了”让趴在桌上的男人安心,她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冲到外间,把剩下的茶水从内鬼少年侧脑的伤处一股脑倒下去,然后用衣服包着茶杯,在小案边缘一磕,将青瓷碎片顺着伤口抖下去,制造茶杯将少年敲昏的假象。 【明月忍着药性,抄起一个茶杯,把看着他的少年打晕,接着打开了门,踩着凳子逃出院子。】 这是她给出的剧本。 林湘不知道对方身为大理寺少卿是不是个吃干饭的,然而,她已经用尽了自己多年来从推理小说中学到的犯罪手法,这次不成功,便成仁。 二赌一。 做完最后一步,资深抽卡游戏玩家林湘回到里屋。明月很沉,她一个人爬墙都够呛,绝对带不走他。脚步乱转,再一次环顾整个房间,林湘搜索着哪里能把明月囫囵地藏起来。 “别…别过来…”可能是因为乱转时离对方太近,明月警告她。 他不清楚,这种脆弱而喑哑的声线毫无威慑力,只能惹人欺凌欲更重,去听他溢出不成调的破碎低吟。 震惊于他的状态,林湘转了眸光。说实话,虽然决定救人,但要做的事实在太多,进屋以来,林湘还是头一次认真打量他的样子。 原本伏在桌上的明月此刻强撑着坐直了上身,汗湿的额发下,戏台上波光流转的含情目到此刻更可人了些许,眸中数点盈盈的泪意,眼尾一抹天造的嫣红,勾出几多撩人的媚意,十足动了情的神态。偏他不肯屈服,一张面孔强绷着作冷漠之色,嘴唇被主人咬得发肿,下颌也依然同那日一样,看人的时候是微抬着的,瞧着脆弱又难以接近。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有月中仙的氛围,一应家具陈设清冷雅致,镂空香炉里,并不浓烈的桂香隐隐浮动,闻之飘飘然如登仙境。可仙境中清冷衔愁的夕子却被世俗的情欲缠了身,兀自强作正经之态。难抑的媚意与脆弱的孤冷混缠,即使林湘一直对现实中的男色无感,见了他这副夕子坠尘染欲的动情之态,都不禁心中一跳。 自己是不是低估了春药的含金量?林湘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正想简单解释两句她并无恶意,风雨中隐隐传来院门口杂役和谁交谈的声音。 看一眼院门的方向,林湘的心咯噔了一下,忙低声作最后的确认:“那个凌大人就在外面,你愿意拿他解药的话就点头。” 明月只无措地盯着看她,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平时元宵发呆就算了,人家关键时刻很靠谱,现在千钧一发,这人发什么呆嘛,林湘快被他气到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继续多问,挪开床前的脚凳,林湘拉着明月躲进去,再匆忙将脚凳复位。 听着院外的人声,她暗暗祈祷一切照她期望的走向发展。 然而,和她产生肢体接触后,明月像被一头摁进浴缸中的猫,不安分起来,怕对方在挣扎中制造出什么动静,林湘无法,手脚并用从背后锁住了对方的行动,最后用手捂住了他要出声的嘴唇。 明月继续挣扎,十分会找时机,在她手掌移位的时候一口咬了下去。 丫的,这厮狗咬吕洞宾。 虎口处疼得钻心,明月用了很大的力气,齿尖绝对咬进了肉里。害怕自己痛呼出声,也是对明月行为做出反击,压制住对方的手脚,她同样一口咬上明月的肩膀,两人在乌漆嘛黑的床底互相伤害。 屋门开着。 眼睛一眯,凌初未大步迈进去,一眼便扫见了那个昏迷不醒的下人。粘稠的鲜血正自他的侧脑滴答下落,碎瓷深扎进伤口里,出血量极大,看伤情,凶手应该刚走不久。 她快步走进里间,果然,明月不在里面。 一双凤目冷冷刮过寝屋的各个角落,移步打开柜子,并没有人躲在里头。凌初未怒气上涌,移步出屋,正待去看再探那下人的伤情,耳听得风雨里一声轻响,她眸光转向,负责此事的李管事很快仓惶从屋外进来。 明月踩着凳子爬墙走了。 林湘听见两道声音就这件事讨论了几句,片刻以后,一道女音含威带怒,另一道女音则惊慌卑弱连连告罪,很快,两人的声音一起远了。 屋外的动静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林湘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一半,从刚刚开始的一系列体验对她而言实在让人心惊,这可比什么黎明杀机第n人格刺激多了。张嘴松开了明月的肩膀,她仍不敢大声说话,只用气音和对方商量:“我马上就放开你,能别挣扎了吗?顺便高抬一下贵口?” 危机一过,高度集中的精神松懈下来,她便忍不了痛了。右手虎口处疼得钻心,男人的牙口实在太好,再任他这般死命咬下去,林湘就该失血过多闹头晕了。 明月并没有乖乖松口。听到她发出声音,他反而将牙齿嵌得更深了,拼尽了气力,宛如野兽死死叼住猎物的命脉,在进行一场殊死之斗。 深吸一口气,林湘按捺住给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家伙一拳的念头。明月也是个被害的倒霉鬼,她不该揍人家。 为了表示友善,林湘率先放开了他,试图唤回他的理智。“你看,我放手了,明月,你——嘶……” 你字还没说完,林湘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咬进皮肉里的牙齿在叫了主人名字后被瞬间催醒,嵌得更深了一厘。 她差点叫出声,还好,明月似乎清醒了过来,旋即张开了嘴,齿尖从肉里抽了出来,压抑着咳几声,呕出一嘴的血沫。 林湘慌忙缩回手,把伤处摁在衣服上止血。 这都特么什么事。 再次认识到队友的不靠谱,林湘不准备在这儿待下去了。说来羞耻,方才明月在她怀中一通乱拱,林湘又不是根木头,又要八爪鱼一样缠在异性身上不让他动,早被对方蹭得浑身不自在,手上的疼劲儿一过去,她终于注意到自己全身直发酥,要是再继续跟这个中了春药的家伙待在一起,她怕擦枪走火。 “那个,明月公子,若是你无事的话,我要先走了。您一个人注意着点,千万别被人发现了。”林湘果断请辞。 “别……”明月拽住她的衣袖,断续道:“再等一会……屋外、可能有人……等……”因为性格,他说话时总有股端着的清矜气,连动情时也不例外,只不过,一句话到尾音,总控制不住的打飘,再配上暧昧地低喘和口水吞咽声,色气得不行。 林湘还记得他扮梦郎时将谢牡丹般颓不掩清的声线,一句话便是一个故事。但此时,明月的声音却成了庭前芍药,媚意入骨,像有一把小钩子在心里挠啊挠,酥酥痒痒,林湘的喉咙好像缺了水,突然干涩了起来。 日哦,18禁asmr也没那么色情吧。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林湘烦躁极了,被这声音蛊惑,她完全忘记了可以爬出床底等候,只是依言躺平了身子,在这片昏暗狭窄的空间里,心嘭嘭自乱跳。 明月还没松开她的衣袖,他的神智似乎又开始模糊了,脸颊凑近了林湘被拉住的手臂。急促的喘息透过里衣轻透的布料,吹在她的手臂上,一下,一下,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和颤抖,像在演奏一首起伏断续的歌谣。 歌谣酿成了酒,醉地林湘头脑发晕。 右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渐渐地,痛觉也远了,空气中的桂香闻着清甜极了,就像金秋里有清风路过校道,带起扑鼻的香。林湘躺在地上,嗅着这股桂香,明明四肢是冷的,她却觉得热起来,从右臂丝丝爬涌至骨髓的细小电流,让她熏然迷离,生出一阵焦躁来。 莫非淋了雨她又病了? 林湘恍恍惚惚用指腹摸摸额头。她连冷热都判断不出了,指尖好像什么温度都没有,那她为什么会热。 不对劲…… 如果只是起烧的话,她不会…… 羞赧地双膝相蹭,并紧了腿。林湘无法忽视腿心那种不舒服的湿腻感,总不可能是她突然来了月经。 实操为零但理论知识丰富的林湘一个激灵,当机立断,用力咬住了舌尖,疼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如法炮制,左手狠命拧住明月的脸颊,林湘今天第二次祈祷,祈祷疼痛能将对方的理智唤醒。听得耳畔吃痛的一哼,她急忙询问,“这屋里的熏香是你平日常用的吗?” 明月没有回话。 林湘便加重了拧掐的力道,继续问:“明月?明月公子?回个话,屋里的熏香是不是你常用的那款?” 名字似乎是催醒他理智的关键,下一息,男人便断续着呓语:“味道……不……” 果然。 明月的状态听着越来越差了,声线里努力维持着的清冷自矜彻底破碎,只剩在情欲中不得解脱的脆弱委屈。 林湘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拧他脸颊的软肉时,他整个身体都痉挛般颤抖不已。 明月快到极限了。 人都有劣根性,很少会有人和欲望对抗,宁愿煎熬痛苦,也不肯放纵天性,寻求一时的解脱和欢乐。不管真实的明月如何,至少他很克制,从头至尾,都不曾主动去碰她。否则,两人间这么近的距离,他想做点什么,不过伸伸手的事。 “你听我说,明月。” 感慨于他的遭遇和忍耐,用指腹抚摸了一下对方被她掐疼的脸颊,林湘柔声安抚:“我知道保持清醒很困难,但请你再坚持一下下。” “这屋子有问题,我必须出去把那个香气解决掉,至于你……” 和别人提起性这个话题总有点小羞涩,更何况现在又黑灯瞎火、孤男寡女,说不出的尴尬,从怀里掏出她的手帕,林湘声如细蚊,差点又咬了舌头:“咬着这个帕子,别出声,这里很黑,没人会看到的,你可以放心自、自渎…纾解药性……” 这里很黑,没人会看到。 谁这么说道。 床底夜色昏昏,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没人会看到。】 在声音的诱哄下,压抑到极限的欲念之火被彻底引燃。不再理会那些让他痛苦的情绪和思想,他顺从了本心。 男人倾身压了上来,揽住她的肩膀。 刚给对方盖了个禁欲戳,就惨遭打脸,林湘心情微妙。又咬了口舌尖,林湘不算多慌乱,她已经注意到,明月似乎有什么名人包袱,意识不清时喊他的名字就好,有奇效。然而,这一次,林湘甫一开口,“明”字刚刚成调,就被堵住了所有声音。 两片唇瓣贴上了她的,柔软的舌尖跟着探进唇齿,笨拙的、炙热的在口腔中探索,齿间带着浓郁腥甜的血腥味。 不同于被雨淋得浑身冰冷的林湘,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连唇舌也散发着惊人的热意。可是,两人紧贴的面颊之间,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正一路下滑,顺着被迫启开的嘴唇,流进了她的口腔。 明明被强吻的那一方是她,可明月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般,眼泪汹涌成行。 于是,夹杂着她的血和明月的泪,腥甜的,咸涩的,炽热的。 她尝到了第一个吻。 昏蒙的光线之中,林湘睁大了眼。 *又查了下资料发现,想翻墙是个技术活。上流点的四合院边墙上都带瓦,不好翻呐。大家就当这瓦贼结实好了。 (四十)摘月(上) (阅前警告: 菜鸡互啄,好想急死你系列。明月和湘湘都不是主动的性格,做爱前需要很长很长很长的铺垫。由于文风兼角色设定等原因,粗口、过激情节等一律没) 天啦噜,我是谁,我在哪。 林湘整个人都懵掉了。 她从未和另一个人这样亲近过,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每一次炽热的呼吸。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湿软的舌毫无章法地在口腔里冲撞,柔软而奇异的触感不时在齿背和口腔黏膜上抵扫,带起一阵奇异的电流。林湘双睫颤颤,被人冒犯的抵触感以及每一寸不该有的、从身到心升起的情欲撞在一处,让她拼命推拒,如同怯水者在浅池之中挣扎。 然而,明月的十指扣锁在她肩上,女下男上的劣势体位让本就被欲望腐蚀了的反抗变得更加绵软,无光而寂静的床底,两个人肢体纠缠,姿势那样亲密,极了像每一对追求刺激的恋人。 但这个吻着实谈不上情人间的默契,又或者说,美好。 顺着强启开的嘴唇流进口腔的、属于明月的眼泪尝着又咸又涩,与唇齿之间沾染上的、来源于她体内的腥甜血液融成了一团,明月却恍若不觉,一双炙热的唇笨拙地在她唇上辗转,越吻舌越放肆,越吻泪越汹涌。 血泪的苦涩滋味慢慢被亲吻分泌出的唾液稀释掉,津液顺着二人的喉管被咽下去,消融进骨血。 怦怦——怦怦—— 心跳声在血液里鼓噪。 昏暗的天地里,自唇舌间响起的唾液交换声听着如此淫靡色情。 直到那双嘴唇喘息着移开,鼻息暧昧地吹拂在她鬓角时,林湘才从某种震惊失魂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不敢相信似的,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水光润泽的红唇上既有明月的眼泪,也有分不清该属于谁的唾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像小型的热风,他的鼻息一阵阵吹在脸上,鬓角的碎发被风带起,轻挠着肌肤,颤栗的痒意蔓延,她心底像缺了一块儿,蠢蠢欲动的不满足。 两人贴得太紧,明月那玩意儿热烫烫顶在她腿心,已然暧昧到了极点。只要她退让一些,肯把腿儿打开…… 喉头上下滚动,嗅着空气中浮动的月桂幽香,林湘有点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给蛊到了,十指紧张地往掌心里蜷。 嘶—— 只一缩,右手虎口上还没止住血的咬伤便开始隐隐作痛,理智也跟着短暂恢复了清明。 是熏香。 这个事实若兜头一盆冷水,让林湘蠢蠢欲动的心凉了下来。 发软的手脚再次有了力气,果断抬起伤手,黑暗里她摸索着去碰对方的下颌,小心翼翼地将贴在耳边的那颗脑袋往旁边拨。 总算没有奇奇怪怪的气流吹到耳朵上了,她舒一口气。 “呃,你……” 兀自支吾着“你”了半天,林湘嘴里蹦不出半句话来,这种言情小说般的走向真是离谱到了姥姥家。 脸还红着,她更并紧了腿,强迫自己忽略掉腿心属于明月的、存在感过于强烈的第二性征,尴尬低咳一阵,和对方好声好气商量: “那个,刚刚……中了药的确很难受哈,我知道,不过,你能从我身上下来了吗?我得出去,把熏香灭了,顺便把这地方让给你。” 丫的这香有毒差点让她犯下大错。 “热……”明月哑嗓喃喃,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也不知道是在答她的话,还是只是崩溃边缘的难耐呓语。 他应该被药糊涂了,彻底放弃了形象,不止说话的语调若委屈地控诉,往林湘怀里一缩,他连动作也不规矩起来,脑袋蹭来蹭去。 男人的体温几乎将她给煨化了,狠咬唇瓣保持清醒,林湘不敢再胡乱叫明月的名字,也不敢瞎几把乱动手脚——他们现在的姿势已经够危险了。躺在她身上这个人手指紧拽她的衣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整个人都在痉挛,烫得那么厉害,难受到脸颊擦过她颈边的湿发时,都会舒服地轻哼。 如果不是她,明月不用忍受这样的折磨。她为什么这么笨,想不到其他法子救人…… 后悔溢满眼底,林湘想拍拍他的头安慰他一下,却又清楚自己现在绝不该碰他。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好不好?”她几乎是用诱拐小孩子的语调和明月商量。 明月不肯去听。 攥着她衣衫的手指忽地松开了,颈上旋即落下细细碎碎的啄吻,对方伸手去碰她的后颈,同时小猫似的张口,伸舌轻舔颈处微凉的肌肤,濡湿的舔吮感顺着柔和纤细的曲线一路向下。 不再是先前疾风骤雨似绝望的发泄,林湘莫名觉得,明月是在勾引、不,服侍她……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凝在了被亲吮的那一点上,眼睫扑闪个不停,嘴唇上的痛感压不住生理反应,林湘不自觉轻抬下颌,配合后颈处发烫的手指,将被舔吮的那一截细颈往对方唇舌间送。 嘴唇慢慢吻至喉间的软骨,牙齿轻磨着那层包裹喉结的薄皮,哽咽般的不适随着神经散开,很快又被舌尖的撩拨安抚下去。 某一瞬间,林湘几乎想任对方亲下去,发生什么也没关系。 但是—— 如果继续下去,她和那个凌大人有什么区别? 喉头不自然滚动一下,林湘猛地伸手,顾不得叁七二十一,一把扣住对方纤瘦的腰身,另一只手护上他的后脑,把明月抱在怀里,她使力向外一滚,正撞在床边的实木脚踏上。 将脚踏推开,狼狈地从床底爬出来,林湘费力地将明月抱出来,把他安置在床榻上。 一阵猛擦自己被亲过的脖颈,林湘看也不敢看床上的人,别开眼心虚地数落他,口不择言,仿佛指责了明月的放肆行径,她就是个不曾动摇的正经人一样: “都说了是自慰、自慰!你别在我身上拱来拱去亲来亲去的——是我的右手被咬了,又不是你的,你怎么就不能用手……解、解决……” 到底没底气,话还没说完,林湘偷偷瞄过去,相较于昏暗的床底,点着灯的寝屋实在亮堂极了,窥见明月脸上的表情,她立刻哑了声。 他在哭。 闷声不响,他将手挡在眼上,两行破碎的水痕自掌缝中溢出,慢慢滑到枕上。声噪帝京的名伶并非吹捧出的虚名,林湘从没见过,有谁能哭得像他这样好看而令人心碎。明明那样注重形象,手指都无意识错落成优美的姿势,他的每滴泪、每声呼吸,甚至面部肌肉的每次抽动,都在无比精准地反应他的情绪: 羞耻、压抑、悔恨,自厌,以及不肯将脆弱明白显露于人前的一点点傲性。 自己的指责太过了。 懊恼地抿唇,林湘低声道歉:“我不是故意说你……是我不好……” 明月没有反应。 事实上,他并没有哭很久,在床底时一直没停过的眼泪很快收歇了。躺在床上,他很快侧过了头,怔怔看向对墙上漆黑一片的菱花窗。红肿的眼眶里,那对乌黑的眼丸泛不见星点光亮,瘆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林湘追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被关上的菱花窗外,除了夜色还是夜色。 窗外并没有月亮。 他却能看到它。 并不是幻想,他知道,月亮一直在那里,很皎洁的、高悬于天际的一轮,朗澈的明光静照着万物,而月中的夕子呢,他就像东岭殿下说得一样,是个清冷孤寂的,不染世俗的神仙。 月亮和夕子都在看着他,看着明月。东岭殿下、班主,他见过的每一个人,也都在看着明月。 会假做清矜、欺世盗名的人不是明月;会满脑子下流欲望、试图与女子床下苟合的人不是明月;会被尘世的欲念滋扰、崩溃到哭泣的人不是明月。 可一但不是明月,否定了这个身份,否定了过去全部的人生,他又能是谁呢。 汹涌的欲潮并不曾退却,一浪浪将他吞没殆尽,紧攥着身下被褥的手青筋毕现,他却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静静地盯着窗子,眼睑失去了眨动的能力,他沉沉凝视着臆想中的那轮月亮。 圆月发出妖异而无限皎白的冷光。 “别看了。” 一只手忽地覆了上来,捂住了他的眼睛,漆黑的夜色包围了他,暂时遮住了那枚摆脱不掉的月。 长而密的睫羽在掌心不住翕动,挠得林湘手心酥酥痒痒的。动动手指,尽量减少掌肉和对方睫毛的接触面积,林湘语气笃定: “别看了,我已经检查过了,窗子外面黑漆漆的,除了风就是雨,别的什么也没有。”见明月一直盯着窗户死瞧,林湘去弄熄催情香时,不放心多走了两步路,透过窗纸看了一下。 明明外面乌漆麻黑的,明月是看见了啥。 指下紧绷的面部肌肉因这番话放松了些许。林湘猜不透明月的心事,只当他因中药成了惊弓之鸟,因而草木皆兵。没了催情香这个不定时炸弹,林湘的心安定了些,轻捂住他的眼睛,她拿出当年一遍遍调整毕设的耐心,继续和她认为是被药傻了的明月沟通: “对,放轻松。想伤害你的人已经走掉了,这里非常安全,完全不用担心的。不过,被下的药还是要解对不对?明、呃……我是说,你,对,你这样强忍着,对身体不好的。自我纾解是件很正常的事,一点不羞耻也不下流,刚刚是我说错了话,你动动手就好,千万不要有什么身体只能让异性来碰的负担,好吗?” 漆黑无月的世界里,只有柔和的劝哄声飘至耳侧。 于是,相信它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道声音说,窗外什么也没有;也说,强忍情欲对身体不好,自渎很正常。 它否定他,也肯定他。 克制的意志分崩离析,烧灼的热度下,顺从声音的引导,他放任了自己的软弱: “……好。” * 摘月先摘心好吗(这话说得活像个器官贩子) 我宣布明月攻略进度50%。 又,明天不一定更,(下)被我写得太长了,我看着删点儿。 (四一)摘月(中) 设定里,处女膜不存在,都女尊了,谁还要那玩意儿,你说是吧。 那声“好”说得很轻,但林湘还是听到了。她简直要喜极而泣。 来之前她没想到,救明月堪比西天取经,一难接一难不说,还要路过女儿国。 谢天谢地,终于熬过去了。 欢天喜地撒开手,林湘打算离开这里,留给明月一个私密的自我发挥空间。 却不想,手还没拿开两寸,就被明月拉住,严丝合缝摁了回去。 他又想做什么?林湘不甚明了,好言劝他,明月却僵持着不肯放手。 从床底出来后,男人便端回了拒人千里的清矜性儿,现在却执拗地拉着她的手腕,近乎低声下气的垦求: “别走……” 以前她自慰的时候,也不会让灯开着。有光不自在,可以理解。但屋里的灯不能灭,外面可能会看见。思来想去,明白对方是在固执什么,她折中道:“我帮你把床帘拉上,可以吗?” 明月不说话,握在手腕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这是不同意了。 这算什么,对救命恩人的雏鸟情节?手腕湿潮潮的,和掌心的触感一样,他出了一身的细汗。碰一下对方额角暴起的青筋,林湘心软了。反正以后再也不可能见面了,这会儿尴尬一阵子又算什么,哪有明月本人的安危重要? “好,我替你遮着。” 终究,她应承了下来。 腿心滑腻腻的,薄薄一层亵裤早就湿了,估计自己还要呆很久,林湘索性上了床,动了动手臂,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她跪坐在小腿上,省得在床上留什么痕迹。 局促地垂低头,林湘用右手摸摸脖子,她还记得被含住颈结的感觉,奇怪,又……欲罢不能。 咳一声拉回思绪,她强作镇定:“那个,我眼睛闭上了,你……随意。” 回应她的是不断响起的窸窣布料声。 人这种生物,越是看不见,想象力就越丰富,特别是林湘这种为了工作,认真研究过av里番和色图的。 早知道自己应该换一份工作,当什么手游原画师。暗暗唾弃自己知道得太多,林湘脑子里还是不住往外跳宽衣解带的画面。 很快,明月喘息着,喉咙里溢出转了调的低吟,似痛苦又似欢愉,仰起头,下颌的线条绷紧,他满足地哼出声来。 掌心下的眼睑不住地发抖,额上的汗珠和热意明晃晃向她诉说着对方情动得多么厉害。林湘的脸发烫,不自然地调整一下坐姿,她暗暗庆幸刚才自己没有直接坐在床上。 耳畔的喘息声越来越促,指腹和性器官摩擦音中开始带上咕叽咕叽的水声,渐渐地,手指之下,他眼周的肌肉跟着剧烈抽搐,带得林湘的心揪起来,像也一起跌进了情欲里去。 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胡乱背着早记不清的课文,林湘企图分散注意力。 终于,某声色情的呻吟过后,明月不再动了,只剩下渐趋平静的喘息。 好了吗? 林湘不大敢睁眼,按照小说里的套路,中了药,怎么着也要来个第二回合的。 然而,她等啊等,捂人眼睛的手都要僵了,明月只不时哼唧两下,再没有发出之前积蓄已久的情欲得到释放的那种满足又撩人的叹谓声。 大概是因为今晚出了太多岔子,林湘突然有种自己要倒霉的预感。 “难受……” 果不其然,蹭了蹭她的手心,明月说。疏解过一次后,他的意识应该清明了些,但同林湘说话时语调依旧很柔软,亲昵又脆弱,仿佛在向依赖之人抱怨诉苦。 救火大队长林湘烦躁极了。 自慰还不行吗?这春药怎么这么麻烦。 没有说话,林湘拒绝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掌下一动,明月等不来她的回应,似乎要翻身的样子,林湘配合地松了点手,还没问他要做什么,一只手冷不丁摸索着探上腰窝,一触即分,拉住了主腰的薄绸。 腰间敏感的软肉突然被旁人触到,一个激灵,林湘猛地挺直脊背,睁了眼警惕地望他。 “你……”忐忑又暗藏期待的,那只手牵着她的衣衫,明月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长睫恰地一动,小刷子一样,轻轻刷过手心的嫩肉。 林七小姐要栽。 外间,顺利收完尾的竹峙靠墙小憩,笃定里面肯定会擦枪走火。 以前他接任务时不是没听过床脚,没什么羞涩的情绪,竹峙很淡定地想:刚才林七小姐就不该答应留下。 要求答应了一个,第二个、第叁个又怎好去拒绝?更何况,为了救这位明月,林七小姐费了那么多心力,哪甘心半道撒手、任他自生自灭?所谓越陷越深,就是这个道理。 竹峙没有猜错。 里间,数度抿唇,挣扎半晌,看着腰间那只骨肉匀亭、却染上白浊的手,林湘小心翼翼往旁边歪,把那一点衣料从他指尖拯救出来,期期艾艾: “怎、怎么帮?” 她问了一句废话。 第一次看av的时候,林湘就觉得,男人的阴茎丑得过分。狰狞的一团,勃起时还会翘得很高,愈发凸显出那份丑陋与伤眼。 可能是外貌带来的加成,明月的性器虽然也不漂亮,依旧显得狰狞,却不至于丑到她的眼睛。性器颜色不是很深,或许是因为刚才他自己玩了很久,表皮一层艳艳的红,充血高高翘着,尺寸惊人。再配上于腿侧堆迭的丝质轻衫,和腰腹将掩未掩的流畅线条,若是光影打得再好些,充当展览厅里陈设的艺术品也不为过。 好吧,鉴于身上和被褥间的点点白浊,准确的说——是色情向的艺术品。 或许是被她看着,器官的主人觉得羞涩,它轻颤了两下,很有活力地弹动,铃口向外吐了一点清液。 林湘人麻了。 换了个坐姿,离他腰腹更近一些,林湘犹豫着要不要用布替他擦一擦身上那些污浊,最终,还是作罢,抬手覆了上去。理论知识告诉她,手交也是要润滑的,不然他会疼。 用的是左手,她的右手受了点伤,还被明月那厮握住不放。林湘不是长臂猿,既然要帮忙,那明月就只能自己闭上眼。可即便如此,对方也固执去攥她的手指,仿佛能从相握的指尖汲取某种勇气。 她拒绝思考明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林湘这样安慰自己。 看也不看手下的动作,丢下一句“弄疼你跟我说”,林湘平视前方,死死盯着床帐上的流云绣纹瞧,企图催眠自己:她手里是团需要慎重把玩的解压史莱姆。 几乎是握上去的一瞬间,躺着的男人就便不住一声低吟。覆在棒身的手指一僵,片刻之后,她才毫无章法地胡乱揉弄。 那只手在只固定的一段打转,生疏青涩,力道轻柔,手法也不知变化。微凉的手指于茎身上摩挲轻捏,肉刃像羽毛扫过,表皮被指腹压得微微内陷,带起一阵很轻的痒和酥麻。 这种持续却微弱的快感钓得明月不上不下,始终无法发泄出来。 痛苦地握紧了手中柔软的温度,长久以来的自衿让他说不出任何请对方加重力道、又或换个地方的话语,只是迷离间腰腹发力,主动地挺收性器,迎合着对方的抚慰。 林湘即便再努力放空思维,也能察觉手下肉茎难耐抽送的动作。她当然清楚自己是在胡搞瞎搞——这一点从明月越发喑哑痛苦的闷哼声中就能发现。 然而,然而,让她像小黄文里那样,去玩弄男人的马眼或者囊袋,那真是想都不要想。眼下这个黏腻腻、热乎乎、还很有活力在跳动着的诡异手感已经让她很烦了。 这么大的东西,真能塞进身体里吗?林湘有点怀疑。就算做好前戏、足够润滑,进去的时候,也是疼比爽多吧? 想得太多,她焦躁地并紧了腿心,孤男寡女这样胡搞一气,不只明月有生理反应,她也有啊。 丫的。他躺在那里啥也不管只是哼哼唧唧,自己却要苦哈哈地摧残精神、劳动肉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生理问题。 心里十分不平衡的林湘忿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唔——” 身体最脆弱的地方突然被使力一捏,力道虽然重,但和一直以来不痛不痒的揉弄相比,着实刺激极了。毫无准备之下,汹涌的快感兜头打来,明月通身一颤,矛盾地又疼又舒服。 “抱歉,疼吗?”林湘被吓得撒了手,急忙问他。 “……不……”喘息一阵,明月低声回应,声音直打飘,性感中带着餍足:“……舒服的。” 请告诉我你是想连在一起说不舒服谢谢。不经意瞥见对方似含羞赧的神色,林湘强装镇定,飞速移开了视线。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的走向越发奇怪了。 救命,她想回家。 退堂鼓一级冠军林湘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明月方才的发言,提议道:“总之,你看,我也不会这些,就……下手非常之没有轻重,弄了半天你也不舒服,我觉得,还是你自己来更好,对不对?” 纵使意识发昏,明月也能从柔和的劝哄声中发现她潜藏的情感:推诿的,逃避的,仿佛他是一个亟待脱手的麻烦。 比突然失去生理抚慰更焦躁的情绪莫名席卷了他。 “不对。” 强撑着坐起来,他目不转睛盯住面前的姑娘,固执重复道:“不对。” “是舒服的……” 四目相对,林湘率先败下阵来。 原本清冷疏离的大美人(虽然是凹人设)眸光乖顺地注视着你,只注视着你,面色绯红地说出平日绝不可能出口的逾距话,仿佛他一身的坚冰都为你而消融,这谁受得了。 “好好好,舒服,舒服成了吧。”林湘泄气道。她想不通,自己明明那样消极怠工了,明月为何还能违心地夸她。难道这就是对救命恩人的包容和客气? 算了,继续干耗着,难受的是自己。林湘决定认真一点儿。“你松开我另一只手好吗?我努力让你更舒服些。” 无奈又包容地看他,面前的女君苍白的面庞上晕出淡淡一层绯意,抹了胭脂似的,使她眉眼间生出艳丽却柔软的霞光。 他心中一动。 他并非生来就是东岭殿下眼中的明月,未成角儿时听过的床笫之欢、看过的避火图册因眼前的人一齐奔入脑内,勾得下身愈发胀痛,种种妄念在心中奔腾: 不想放开手心的温度,也不是只为自己解了情药就好,更舒服的事情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体会到,他亦想……让她也舒服的。 涣散的神智很快将冲动的念想转化为行动,痴痴愚愚之间,牵起她的手指,明月向前倾身,注视着眼前清亮如溪的干净眼眸,他忐忑地发出邀请: “我也想让你舒服,好不好?” 没等对方出言拒绝,凑近了林湘,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想着那些听来的房事,明月吻住了这双樱色嘴唇。 不同于上次的莽撞热烈,仿佛在侍弄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这一次,他吻得格外轻柔小心。手掌顺着插进脑后的乌发里,压低她的头颅,鼻尖相抵,明月细细地从唇珠吻到她的唇角,伸舌试探性地舔她。 林湘推开了他。 明月很乖,顺从地退开,亮晶晶的眸殷切地瞧她,眼神中颇有几分询问与邀功之意。 被这样湿漉漉的目光看着,林湘很难说自己不心动。 她不是多传统的人,之所以没经验,不过是因为性格不。不愿与人交际、拒绝出门玩乐。看了不少“影视作品”和书,做爱究竟是什么体验,她……好奇过。 就好像盛暑天里去对楼买冰淇淋,对她来说,这种事没什么必要,可同事买回来了,要送她一份,她也没理由拒绝。更何况,明月长得不丑,依他的身份,又绝无可能考虑和她的婚嫁之事,桩桩件件加起来,她怎么可能不意动? 但明月现在,脑子明显不清醒。 趁人之危这种事,不管什么时候,林湘做不来。 “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看清楚了,我不是太女殿下。”语气顿一下,犹豫着,她字正腔圆补上那声省略很久的称呼:“明月公子?” 嘴角的弧度倏地淡下去,殷切黏人的劲儿从脸上消失,他的神情瞬间清明了许多。四目相对,明月眸中蕴着凄冷冷一段月华。 这又是她那天所见的高不可攀的月亮了。 脆弱的、崩溃的、又或者雏鸟般的依恋,这些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明月就像他身上的气息,说不清是花或木的香,清冷而幽微,让人联想到冬夜的缺月。 缺月逼近了她,继续那个被推开的吻。 只是很轻地微啄一下,像做一个证明,旋即,他很坦荡地发问:“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以继续了吗?” 没料到是这种结果,林湘讶然抬眸。 和她对视的男人眼睛很亮,像引燃了一弯寒月,烧沸了眼湖。 天上的明月坠落了人间。 *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断开了。变成上中下结构。因为这里很适合断。湘湘当时的心情我之前没写明白,其实如果真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她是不抵触一夜情的,就是怕事后牵扯不清(因为不想结婚)。 最近很喜欢听林志炫的歌。其中有一首《你永远不知道》特别喜欢。 「望着星斗满天, 都像是你的眼在烧」 第一次听就很喜欢,结尾借用了。 台湾的朋友可能更熟悉他?嗓音像天籁一样,又清亮又干净。 (四二)摘月(下) 淡青的床帐一落,帐内只透着些缕幽光。 忽地视野一暗,幽光里,去解帐绳的明月只能隐隐卓卓辨得些许轮廓,清冷的暗香近了,他回转了身,一只热烫的手抚上林湘的面庞。倾身凑过来,咫尺之距 ,中了情药的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吹拂在她的眉目上。 黑暗里,那人的拇指在颊上不停摩挲,甚至抚过了她的唇,光洁的指腹拨过饱满的唇肉,细细描摹唇形。 冷香沁鼻,青丝撩颈。 箭矢已经搭上弓弦,或许这一刻,又或许下一刻,等这阵抚摸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手早不自觉回护在身前,林湘的喉头紧张地滚了滚。 畏缩的念头在拉帐那一刻就已经盈满心口,难得的,她却没有真的逃掉。 如果没有如果,这会是她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和人欢好。 明月方才的目光一直烫在她心上。 他在燃烧、在坠落、要发泄。 谁不是呢? 林湘闭上了眼。 这几个月她已经想得太多。 就这一夜,就一个晚上,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 正出神着,鼻尖倏然贴上什么柔软的触感,唇被噙住,湿软的物什撞上了她紧扣的皓齿,沿着齿缝耐心而轻柔地拨扫,眼睫颤一下,她顺从地启开了齿关。 湿软软的两舌在口中糜乱地纠缠。 两个人都不大懂配合,没一会儿,无法闭合的檀口狼狈地溢出津液,银丝颤巍巍在唇角积蓄,很快自下颌滑落,滴在胸前的衣物上,留下一记暧昧的湿印。 手上不自觉去推却,想逃脱这种狼狈,指尖却触到了对方的胸膛。 明月的衣衫早被解了衣结,衣襟将落未落挂在肩上,松垮垮露出一片春光。指下的肌肉纤薄却结实,泛着潮潮几点汗痕,和几乎让她也烧起来的暧昧热意。 砰砰——砰砰—— 他的心律从接触的指尖传来,带得林湘的心跳跟着一起脱缰。 指头松松曲回去,大脑一片空白,像纯情的二八少女一般,林湘涨红了耳根。 一只手搂上了她的腰,距离拉得更近,纠缠的唇舌终于退开了,濡湿的触感索着水痕向下,吻上温润若玉的细颈,脸颊上的手跟着一气滑到她肩上。 林湘身上的主腰和小吊带类似,兼做内衣之用,肩颈大片的肌肤露在外头,恰便宜了他亲密接触。 下颌高扬,颈处的皮绷如满弦,僵硬地任由他施为,林湘不自在极了。 敛下了眸,明月心中涩然的喜悦。 最初他将对方的不主动视作了女君的温雅守节,然而,已经到了眼下,她仍这般生涩内敛,显然是——显然是…… 她也没有过旁人。 呼吸不稳,这个猜测让明月那把心火烧得越发炽烈,纵然他知道火尽后,留给他的必定只是遍地焦土。 下腹那物什狰狞得厉害,就落在她的绸裤上。从对方同意开始,那些个荒诞春情便催促着他将性器插到怀里的人体内去,尽情发泄一次。额角滚下几珠细汗,明月闭了眼,痛苦地压下心里暴虐的兽欲,含住她喉间的软骨耐心舔弄。 喉与舌相贴,香和发萦颈。 片刻之后,林湘又像床底那时一样,失魂地溢出一声喘息,紧绷的颈垂落,她的下颌软软搁上了对方的发顶。 “姑娘。” 属于寒月的清辉和风致像浸在了酒液里,醺醺然不知今夕何夕,满是愿望被满足的慵懒。 肩上那只手慢悠悠向前,路过锁骨,最后停在胸前系带上,指尖小心勾起了带子: “我、我伏侍你……” 钻入耳膜的声音磕绊,羞涩的紧张。那个“你”字拉得很长,尾音飘散在空气里,林湘不合时宜想起不久前他目盈水雾、满面潮红的艳色,当真是……风华绝代。 仅有一层薄绸阻挡,明月的性器就贴在她大腿上,似乎又硬了些许,那句伏侍的意味便更加彰彰。手指揪住他的衣襟,知道要发生什么,林湘喉咙干涩,抬平了下颌,她轻轻应声: “好……” 现在,他眼尾那抹情欲的嫣红,是不是晕得更远? 已经适应了环境的暗调,明月的视野清晰了许,一根根去解系带,布料渐渐失了支撑,无力地从胸前翻落,白瓷一样细润的两乳跳出来,晃了两晃,其上两点樱色也跟着颤,俏生生的。 目光胶在惑人的樱色上,解带的指头一僵,扯掉的衣带从指缝掉了出来。 布料自胸下翻开,松松坠在腰上。 没有再管最后一根苦苦支撑的衣带,他将手覆上去。 明月不懂具体该如何行事,但自我纾解的手法用在别人身上,大抵也是舒服的。 掌下的弧度并不很高,指缝露出的乳肉绵软得不可思议,想着许久以前学过的床笫之事,明月抓握了两下,没敢用力,只轻轻一碰,它就改变了形状。 掌心的揉握蹭得乳尖很快硬起来,犹豫着,好奇地,二指施力,明月小心翼翼捏了它一下。 扭了扭身子,松开了明月的衣襟,她含糊地呜咽一声。 轻薄一层绸裤早已湿透,淫水甚至洇在了小腿处的布料上。明月却推波助澜,闷闷的胀痛自乳尖流遍全身。明明是疼的,身体却受虐狂似的,不愿让他的手指停下,下身也跟着泛滥成灾。 身体全然受别人掌控,林湘升起了一点儿叛逆心,摸上了明月硬挺的性器。 指头搭上去那一刻,他的动作停了。 不敢相信自己性器上的触感,他送了送腰身。 手指还在,不仅圈在他的肉棒上,指腹还在凸起的经络上揉了一把。 被内敛的女君主动握住性器玩弄这个事实让快感从尾椎密密升起,心间一阵满足的喜悦,明月一声闷哼。 主动和受他请求,到底是不一样的。 一只手去揉她的乳,明月埋头,含住了另一边的乳尖,舌头于乳晕上打旋舔弄,偶尔抿唇嘬吸两口,被吞吃的乳肉全部遭唾液濡湿,带起啧啧色情的水声。 虚虚握着,也不管什么龟头囊袋,胡乱地去摸炙热的棒身,双乳所受的刺激过于强烈,林湘的手指不时颤抖几下,迷离间加重了力道。 每到这时,明月就将更汹涌的快感回报给她。 直到受他牙齿轻轻一咬,呜咽着小泄了一次,林湘才彻底忘记了手头的动作。 接住她软下来的腰身,明月的手试探性的摸上腰窝,茎身往她湿答答的绸裤上戳了一下,忍耐到极限,他的声音沙哑得性感:“可以吗?” 自个儿解了腰间束带,褪了亵裤,女君赤条条在银白的被褥上躺好,双手交握放于腿间,神态局促,即便也遮也遮不完全。 面上那一丝赧色灿胜朝霞。 脱掉自己松垮垮的衣衫,望见床榻上躺好的人儿,明月呼吸一滞。 明月有一双形色极美的手,拈花、写字、抚琴、落子,又或者弄香,它瞧着天生便适合那些闲雅的情趣,谁也不忍令它沾上片尺凡尘,然而—— 曲起二指放在面前,明月观察半晌、低头轻嗅,而后眼眸微睁,久久不动,似讶异,似怔然,林湘仰脸看着,恨不得立刻把他的手掰折了。 这厮自渎时手上不是没有精液,不过刚摸了一把她的腿心,在这里瞧瞧瞧瞧个鬼,没见过姑娘家动情出水么?看得那么出神,有本事你尝…… 算了,这件事千万不要。 被明月的举动惹得心神烦躁,林湘短哼一声,羞怒道:“你人傻了?” 当然不是。 明月收了指头,将那些清亮的水液擦在掌心,没辩驳什么。 说什么让她舒服、继续,可到底是初次,即将鱼水交融之际,明月不免紧张迟虑。 少时听来的诸如“某某初次承欢举止失当,女君怫然不悦败兴而归”此类挪揄小话声声在脑中回响。固然清楚她未曾要过谁的身子,无从在房事上有所比较,然而,明月无法轻易松下心弦。 今夜的遭际于他而言几如幻梦,既然是梦,便做得圆满一些,任何遗憾与失误都不要有。 怀着忐忑与隐忍的妄念,他再度伸手,探向早让他心驰神荡的所在。 食指刚顺着滑湿的小缝向内探进去半个指节,便被内里的嫩肉绞住,尽管破开得并不多吃力,明月依旧没有妄动,抬了眸去窥她的脸色。她别过了脸去,秀气的眉毛微拧,却不像是心觉痛苦。明月这才继续使力,将手指入了进去。 指腹的触感柔软潮湿得不可思议,四壁轻挤他的指节,仿佛有意识吮吸一般,明月试着弯一下指节,弹性很好,缓慢抽送时能听见噗呲的水声。 林湘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出于好奇,她不是没自慰过,但果然——由他人来做是不一样的。她脑中巧合的闪过和明月类同的想法。 第二根手指很快试着挤了进去,润滑足够的小穴略显艰难地包容了它,入时迟滞艰涩,离时花唇吮着他的指尖不住挽留。 ——从手指的触感便能知晓,他的性器会被怎样湿热收绞着的甬道给紧紧包含。 被自己的想象勾得心荡神驰,恨不得立刻提枪上阵,畅快发泄一通。明月忙狠咬一口舌尖,压下眼底的欲色。 若现在便进去,她必然会疼。 直到确定一圈穴肉松软无比,花唇内外水液也汩汩若溪,明月倾身将人抱在怀里,蓄势已久的性器对准她的腿心。 怀里的姑娘几乎是立刻便战栗了一下。 “我进去?”嘴唇贴在她耳边,明月哑着嗓问。 “嗯……”林湘用闷闷的鼻音回他。 一直以来明月的动作与“激烈”二字所差甚远,慢悠悠地勾着她,惹得体内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不满足。 现在,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就抵在腿心。 下意识地,她张了腿,主动分开花唇。 感受到了她的急躁,明月挺身,将性器慢慢送了进去。 两人同时一声轻哼。 穴口被龟头挤开,炙热肿胀的硬物向内探索。林湘两只白生生的细腿不自觉缠上了他的腰。 穴内的肉壁拼命地推挤,排斥着巨物入内,在明月看来,却像是全方位地含吮。忍耐了多时,尾椎终于升起一阵快意到极点的舒爽,更何况女君主动勾住了他的腰,桩桩件件,让明月总算冒进了一回,连一直以来的轻柔缓慢之虑都全然忘了。腰一挺,性器深深地刺入了甬道。 林湘嘶了一口凉气,吃痛出声。 理智回笼,明月顿时不动了。 “疼?”他小心翼翼问。 “……你以为呢?”林湘颤声回他,半恼地拧了一把他臂上的软肉,好一会儿,又无奈道:“你动吧,别愣着了,一般都会疼的。” “我会轻轻的。”他却固执地回。 明月果然做到了他所说的“轻轻”。性器很缓慢地在花穴里抽送,仿佛一个用力,她的身体便会碎掉。最初的痛感过去,情欲上头,这种程度的磨蹭几如羽毛挠痒,花唇难耐地在茎根蹭一蹭,林湘喘息道:“快、快一点。” 得了命令,明月渐渐加重了挺送的力度,听她的呻吟声中不见疼痛,才大了胆子,耸动腰身,龟头在穴内戳刺,破开蠕动的嫩肉,往最深处顶去。 他本就中药多时不得疏解,茎身胀痛蓄势欲发;又得初次欢好,毫无性事上的经验,被她湿热的花穴绞得厉害,直来直去抽插了数十下,堆积的快意越来越多,明月低哼出声,无法自控射出了精液。 体内突然的微凉激得林湘身体轻颤,半晌才反应过来,大概是明月射了。 这才多久? 不到五分钟吧? 他是憋久了?还是人不行? 双臂环住失了气力偎在她身上的男人,尽管卡在高潮半道儿没被满足,林湘还是觉得她现在不要说话为好,至少,给明月留点面子。 话说,这世界的男人是不是也特别在意时长?还是女人该在意多久高潮?原身没受过这种教导,又缺少同龄玩伴,这种事林湘还真不知道。 胡思乱想着,明月将唇凑了过来,很餍足地舔着她的嘴角,和她交换了一个吻。没被满足正思考人生的林湘回得心不在焉。 “你生气了?” 感受到她的情绪,对方问。 “还好。”林湘也不忍心苛责他,这孩子中了药,自己还难受着呢。“比起那个,你继续吧?” 这话听着未免太像敷衍,明月不觉轻咬一口她的唇瓣。 “会让你满意……” 牙齿松开那片水润的嘴唇,明月看着她,极认真地保证。那双晦色下依然显得滟滟流波的眼眸中只她一个,整理她鬓角濡湿碎发的手指亦落得那样小心。 情谊缱绻,声真意切。 明月是不是? 鉴于有徐语这个前车之鉴,这一次,她难得分了点自信给一夜情对象有别的想法的桩码上。 兴致顿时失了大半,体内的阴茎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过,茎身上凸起的经络硌着穴上软肉,顶处的边棱顶着穴心深处,比龟头更深的,是它吐出的精液,相比起性器,它那么凉,凉到林湘整颗心发冷。 做已经做了,全套的,现在证据还在身体里堵着。 瞬间失了方寸,现实回笼,遇事逃避的习惯让她猛地挥开了明月为她拢发的指,同时挣扎着欲从明月的环抱中逃离。 明月面上餍足未褪,毫无准备之下,遭她猛地这一挣,身躯骤然失衡,负距离接触的性器几从穴里脱落,龟头斜斜浅浅戳在红艳的花唇上。 阳精连同分泌出的水液从失去了塞堵的穴内流出,顺着腿缝和性器,点点滴洒在床褥上,谁也没在意。 怫然不悦、败兴而回。一时之间,明月脑中只剩下那些嘲笑人的小话句句萦绕。 一把攥住她一只手腕,明月声音发紧:“你……要走?” 林湘沉默不语。 方才下意识的要逃避,她反而忽略了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她以为只是一夜情,发现情况似乎不对,所以就能见好便撤? 攥着她手腕的力气大得惊人。 “你要走。”明月轻声重复,只是平淡的陈述,所有怒涛波澜的疑问都被他分给了下一句:“因为我不是‘明月’?” 不是明月……是谁? 林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的怪问题,但明月话里那种深深的自厌自弃,她是能听明白的。 为什么因为房事不顺就否定自己啊。搞得她像在PUA一样。林湘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无奈叹气。 睡已经睡过了,中途叫停没法改变这件事的性质。 明月…… 不忍听他这般失常的语气,林湘心一横。 终于使了次力气,林湘身一趁,一气儿倒转了两个人的上下位,一头青丝受重力倾泻,扫在对方的眉目间。 明月被挠得不住眨眼,刚将眼旁的发茬眨掉,就听她道: “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是因为别的事,和明不明月什么并无干系。” 声音顿了顿,她低下了头,柔软的触感在他脸庞上贴了几息,这是女君第一次主动去吻他: “还有,我没生气,不走。” 依旧是有点无奈的,柔和又使人心安的声线。 扣在女君手腕的五指终于卸了力道。 “嗯。” 明月回给她一个鼻音。 林湘有种她在哄女朋友的奇妙感觉,当然,明月比起恋爱中的少女,要好哄太多。 她是屈膝跪在明月腰侧的,两手撑在对方颈边。为了避免压到他的那玩意儿,林湘一直微吸小腹,一整套姿势不仅是她从未做出过的不庄重,而且贼累。但凡有些撑不住了,腰腹刚软下去两寸,又硬起来的那东西就会冷不丁戳她的肚子。 林湘其实很懒,是那种贪图享受却不愿意动弹的人,女上位这种需要自己动的姿势,她是不爱做的。 但眼下刚把明月哄好,林湘觉得,接下来她该主动点,对方的脑回路她是真猜不透。 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含住明月胸前的一点,林湘以齿在他乳尖轻磨慢捻。 口腔含上去的一瞬,明月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一揉。 “唔……别只咬……舔,吸、吸一下——对,好、好姑娘……”指头带着电流,从颈部一路酥到尾骨,明月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口中喃喃指挥着埋首在他胸前的林湘。 这才对,才不要只她一个人失了常态。 明月的性器一下下难耐地戳进腿心,龟头不慎擦过早已露头的阴蒂,止不住的颤抖,她的腰身一下子软下来,将那根肉刃含进去小半。 胸前被咬得生痛,明月轻嘶一声,倒底为人精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许是碰到了什么关窍。 学戏出身,自小文功武功一个不落,明月倒也有两份气力,双手揽实了她盈盈的腰身,明月一下下挺送腰身,每次都刻意撞着花唇内的小珠而入,顶弄到穴心深处,再撤再肏,性器将穴里的白浊和阴精带出花唇,配合着茎根的子孙袋将其拍打成白沫,不消片刻,林湘便彻底丢兵弃甲,哼哼唧唧的呻吟媚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都是这个人的错。林湘忿忿想。 软软趴在他身上,腿心被顶着,带得上半身的双乳水波似推来抖去,两点小尖不时磨上肌肉紧实的胸腹,红肿肿又疼又爽。 小穴、阴蒂,前胸,快感层层积聚着,情欲绵绵上涌,剧烈地喘息,她眼底蕴起了一层雾气,眼前昏暗的事物渐渐看不分明,超速的心跳声中,不知过了多久,体内射进一股微凉,性器抽了出去。湿热的穴猛缩,伴随着某声似哭泣的呜咽,迷离之间,她丢了身子。 趴在明月身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良久,明月手指一路下滑,自尾椎向下,掰开臀肉,探进了她的腿心。 被花唇包住,早已湿淋淋的穴口全然失去遮掩,指头只一撑,便吐出穴内蓄着的一滩水液,尽数浇在明玉似的指上。 明月将湿漉漉的手掌贴上林湘的后背,叁分邀功:“看,会舒服的……” 语调愉悦而轻扬,拉着女君的手去碰他又挺起来的东西,他轻声询问:“继续吗?” 已经纾解过几次,明月如今,与其说是身上情药作祟,倒不如说,只是……想要她。 为他自己,也为…明月。 做一场不会有来次的好梦。 * 为了动笔写这一章,之前拜读了不少作品。一些形容词单凭自己完全想不到。我不会写这些,八点半开始,一写写了四五个小时。 但凡你把这个心思用在工作上.jpg。 又,主腰,算是明制的内衣?前两天思考修文时查到的的。本来是因为湘湘里衣里面再穿肚兜,里里外外裹叁层,夏天等于捂痱子,但外衣按天气逻辑又必须脱了,所以求个保守些的古代内衣。一开始搜到了宋抹,后来看到了明代的主腰,嘿,系带固定,前开式(明天补张图) 下身不穿裤子,从下往上解,那是真色,下身穿了裤子,从上往下解,那是特色。总而言之,色就对了。 (四三)长梦一醒 林湘是被一阵鸟叫声惊醒的。 彼时夜入四更,风雨已止,四野沉寂,心里记挂着明月的事,她睡得很不安稳,刚听见一点响动,便睁开了眼睛。 被人亲昵抱着的陌生触感让林湘愣了几瞬,盯着晦暗不清的床帐,她脑中乱得厉害,梦里那些个不经碎片慢慢被理智否定,昨夜发生的荒诞事却一一回了笼,涌入她的脑海。 时光机在哪,救救她。 小心地把腰上那条手臂拿下来,林湘坐起身,双手捂脸,有一点不敢面对现实,当然,也或许是亿点点。 她昨晚为什么要留下来啊。 就算明月的长相再好看再有风骨,那是她能动的人吗。 自闭了一会儿,林湘扭头打量明月,很好,天很黑,只能隐约辨出是个人躺着。 雨声已经停了,掀开床帐,她往窗外望一眼,外头天色暝阴,屋内也昏暗暗的,各处摆着的灯具不是已经燃尽,就是将至尽头,只亮着一星残光。 林湘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必须走了,趁着夜色尚浓。 还好醒得早。 林湘心中一阵庆幸,若是天亮时她才清醒,就压根没有出明月院子的机会了,万一被人发现了昨晚是和明月一起待着的,那后果……林湘简直不敢想。 打定了离开的念头,她迅速在床上翻找自己昨日的衣物,无可避免地,目光接触到了明月所在的空间。 幽暗的光线下,他侧身躺着,身上只披着一条薄被。许是实在累了,林湘这些举动并未打扰到他,明月的眼睛依然闭着,睡颜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恬静,既没有初见时的清傲孤冷,也不见昨夜里的小心翼翼。 像是做了一个美梦,他舒展了眉眼,嘴角微微翘着,睡姿放松极了,不见一丁点儿防备。 林湘还是第一次见他笑。 戏里的梦郎形容清颓,戏外的明月皎而冷凄,都是很好看的,但果然,人还是发自内心笑起来,才最赏心悦目。 唉。 林湘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人,就因为模样生得好、出身却不行,就要受这样的磋磨,遭际人世间的腌臜事儿。 更可耻的是,她居然也给对方的不幸贴砖加瓦,和被情欲迷了心志的明月发生了关系。 明月他对自己…… 拧了把胳膊,林湘提醒自己少自作多情。人家有太女殿下精心捧着许多年,哪里能看上她这个普通人? 将搭在腿上的薄被拿开,小心给明月掖好被角,林湘拿好自己的衣物,下床一一穿了,又去外间把藏在柜子里、还湿着的外衫也取出来穿上。 不长一段路,她的腿就直打颤,可见,纵欲着实害人不浅。 路过内鬼少年时,林湘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对方的鼻息,还好,人没事。 只不过,盯着对方的侧脑看了又看,光影黯淡,其实也看不大清,但,一些茶杯碎片似乎扎进了他的脑壳里?看着惨兮兮的。 昨晚随手撒的碎瓷片能戳进伤口里,惨哦,这内鬼的幸运值莫不是只有e。 非常没诚心地同情了对方两秒钟,林湘在屋内找到纸笔,磨了墨打算给明月留张纸条。她是越心急越组织不好语言的那种人,一些重要的话,与其说得磕磕绊绊颠叁倒四,不如用笔写下来给他看。 将凌初未和内鬼少年的事全须全尾写明白,又说明了自己为救他而伪造的假象,笔尖在砚台上蘸了又蘸,林湘垂睫,吸饱浓墨的狼毫终是落了下去。 昨天的事,她得给对方一个交待。 写好了纸条,林湘回屋去看明月。叫醒他是必然的,衣服总得穿上,床铺总得清理,倘若无知无觉一直睡下去,被外人看见了,依他目前的处境来论,不好。 到底人言可畏。 将迭好的纸片搁在床头,拉上了床帐,林湘背对着床,抱膝坐在脚踏上。因为没有被明月看见的勇气,她连脊梁也是微弯的,身子压低下去,死垂着头轻声唤他。 “喂——””手背扣了扣雕着浮纹的实木床沿,虽然是在叫人起床,林湘的语气却还是商量的口吻:“你、你醒醒好吗?” 好一会儿,才听得帐里传来明月的声音。 沉沉酣梦被扰,明月颤开眼睫,梦中之事消散得快如石间朝露,抓不住一分一毫。他躺在熟悉的环境内,目之所视,一片郁郁昏昏。有谁正在轻扣床榻,一声声换他起床,音色陌生又熟悉。 …… 是她。 忽地忆起昨日之事,明月坐起来,尽管清楚帐外之人看不见他,他却连从小练出的做功都维持不住,脊背的线条僵硬,失了平日入画的美感。 千思万绪涌上喉头,奔至唇齿,却只剩百转千回的一个“你”字。 本该了无痕的一枕春梦醒时仍在,然而,便是在又如何呢?梦留给人的,终究不过是一道朦胧痕迹罢了,他甚至不知晓她的姓名。 “你醒了就好。” 破坏气氛小能手林湘并没有发现他失常的语气,或者说,她假装自己没有发现: “床头有一张纸条,是我写给你的,想说的话,我都写在上头了。当然,字有些丑,你……多担待一下。”右手的虎口毕竟被咬伤了,握笔时丝丝的疼。 “还有,烦你收拾一下床褥,趁天还黑着,我……我得立刻走了。明——你,你自己平日要警醒些,千万珍重。” 昏昏夜色,数重床帐相隔,只是咫尺之远,不久前尚依偎着的一对男女分坐两处,做临别语,个个眉目低垂,各怀心思。 * 这章我也超满意!气氛到位,基本没改,也不打算画蛇添足加点内容。 读的时候,想到了离别的车站这首歌。赵薇虽然那啥,但这首歌我个人是喜欢的,她唱出的故事哀而不伤,琼瑶阿姨真会写歌词。 (四四)风未定 这个时候爬墙,简直要了林湘的老命。 她自小是个乖乖仔,与爬树翻墙绝缘,现在又正是腰酸腿软的当头,动作幅度只要一大,主关节就像散了架似的,一阵酸痛。 无奈命和翻墙只能选一个,林湘硬着头皮,吭哧吭哧爬了半天,等总算坐上墙头的时候,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吁吁急喘,她连脑门上的汗都懒得擦了,任它一滴滴顺着脖颈流进衣襟。 这种退场方式,简直就是街溜子半夜爬墙和对门寡妇偷情,啊,还得是肾亏的那种街溜子。 林湘心累仰头看天。 小心爬下去,整整衣衫,她走到安全地儿歇了一会儿,随后趁着夜色回了刘老住的院子。 “回来了?” 刚推门进屋,黑暗里,便传来刘老的声音。旋即一根火折燃明,正屋的烛台随之跳起火光。烛台旁,刘闲山端坐在圈椅上,抬了眼望她,或许是因为心虚,林湘总觉得对方声音里挟着怒气。 果然,下一刻,刘老一拍扶手,眉毛高扬,低声怒喝:“小湘!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低头不语。 见她这副反应,刘闲山更生气了。“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戏班多阴私,平日少看少说,不许你管闲事?!”怒上心头,话没说两句,刘闲山反倒咳了起来。 林湘吓得忙去替她顺气。轻轻拍着老人家的背,她口中直道:“我错了,是我不对,您保重身子要紧,千万不要为我置气。” “咳咳…小湘,我说你什么好哇。今日嘱咐了你多少句,你就能当真不往心中听……”呷下送到嘴边的茶水,平了平心气儿,刘闲山继续道: “太女仙去不过数日,那凌初未便敢对明月动手,足见她的底气。人家是贵君的亲妹子,陛下亲点的大理寺少卿,你与她作对,你与她作对——” “你呀你,你怎么就不肯为自己想一想?”扶盏的手颤抖,刘闲山恨恨数落这个小辈。 相处多日,她早不仅仅将林湘视作故人之女。无后无孙孤身一人,对刘闲山而言,眼前这个常来探望、懂事孝顺的女孩儿,分明如同自己所出。 思及此处,她语气悲慨:“若被凌大人查出今日之事,牵连旁人不提,你就当真舍得这些时日的心力落空,再见不着你父亲的戏目上演那一日?” 发觉林湘不在客室之时,刘闲山一颗心咯噔直坠冰窟。也不敢叫上旁人,她摸黑去了明月的院落,躲着听看门小厮闲聊,知道凌初未进去没多久,便怒冲冲出了院门,才将将放下心来,一对手脚渐渐回过了温。 “您说的我都知道,也都想过……”将茶盏放回桌上,仍缓缓给她顺气,林湘道:“刘老,我只是……” 话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下去,她说不出话了。羞涩也好,逃避也罢,那些乱七八糟的露水情思,到了此刻,总算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为什么非要去救明月,为什么执意孤身犯险,其中种种关窍,林湘不愿细想,林湘没法面对。 好容易劝得刘老消了怒气回身睡觉,林湘却没有丝毫困意。换了身干净衣衫,她在给她做客室的书房的窗边坐了一夜。 东天破开一线白光后,很快,太阳升起来,映得地平线橘红一片。 「救了明月,你就是好人了吗?」她仿佛听那太阳在心底诘问。 ——有心行善善不赏,无心为恶恶不罚。 想起明月的反应,她捂住了脸。 清晨,用罢早食,林湘向刘老道别。 刘闲山醒时还存有些许对她的怒气,受殷勤夹过几回饭菜、主动捧来一盏热茶;又思她生父早亡,怜她自幼孤苦无依,早就软了心肠。 目光在林湘辫得齐整的长辫上停留半晌,想到这几日她自己盘出的简单发髻,刘闲山平素沉凝的声音难得软和些许,“小湘,我给你梳个头再走罢?” 头发。 摇摇头,林湘拨一下自己的辫子,强作欢颜:“不用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旁人多看她两眼,难道是因为她的发型? 回程路上,林湘找一家医馆补上了避孕措施。许是药方的问题,回去喝了药后,她便困意上涌、倒头大睡。 她这一睡,一整天都没在书店里露面,可将寻书吓得够呛。毕竟,上一次她无故不来店里,还是因为回了趟林家,受了林沅的欺负,卧床养了几日的病。 想到这两日传得走了样的流言,寻书心中叁分的担心也酿成了八分。 次日,在书店等到日上叁竿,始终不见林湘,寻书坐不住了,告知元宵今日歇业,她要去林湘姐家中探望,便准备下板锁门。 哪想元宵抬手比划半天,固执地非要同她一起。 没有和元宵停下来掰扯的心情,寻书默许了他在后头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林湘家门,寻书敲了数遍,始终没人来应。 她彻底慌了。 元宵仰面观察院墙,在心中估算了一下高度,这个墙高,想进去并不算费事。 寻书只见他借力在墙上一蹬,脚上连攀数下,如兔起鹘落,眨眼之间,便轻盈跃上了院墙,身法之流畅利落,活像飞檐走壁取人财物的多年惯偷。 惯偷先生从里面为她开了门。 顾不得责怪元宵的不当举止,寻书直直奔向林湘姐居住的寝屋。 厢房的门并未闩,推门进去,林湘姐正沉沉睡在床榻上,连进屋的动静都没将她吵醒。 她应该是病了,整张脸都烧着不自然的红晕,许是觉得热,床榻上的薄被被她蹬掉了一半,身上的外衣也扯散了领襟,露出白嫩嫩一只肩膀,和锁骨下的大片春光。 从乌发掩映下的颈,到光裸在外、圆润莹白的肩,乃至锁骨更下的位置,随处可见细细密密一片深红。 寻书呆愣愣睁大了眼。 这是……吻痕吗? 一直行在寻书身后的元宵顿住了脚步,目光牢牢看着床上那个衣衫散乱的身影,几息之后,他猛然回过神,逃也似的退出去,连耳根都红得滴血。 东家她…… 元宵的呼吸声乱了几拍。 寻书刚给她裹好被褥,林湘便醒了过来。 “……寻书?”看清床边的人影是谁,脑子晕乎乎的,林湘脱口而出:“对不起哦,我在你屋子里睡着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显然是意识还未清明。寻书默默不语,心疼林湘,她将被角掖得更紧。 林湘心里正烧得慌,哪里受得了被这样捂着。挣扎着坐起来,一手摸额,林湘懵掉的脑袋渐渐找回了理智。知道眼前之人肯定还要给她盖被子,她便自觉聪明地寻找借口,欲将人支开,口中假意嘟囔:“寻书,我想喝水。” 林湘姐这般软绵绵撒娇的口吻,寻书还是第一次听。但撒娇不能让她退让,被子是一定要盖的,喝了姜汤发了汗,烧才能退下去。 “屋内都是隔夜的凉茶,林湘姐你现在起了烧,不能喝。我已经让元宵熬姜汤了,暂且忍一忍,待会儿就能解渴了。” 扶着她的肩,寻书使巧劲儿,引着她重新躺回床铺,接着手疾眼快一拉被褥,重新将她捂得严严实实,只剩半个脑袋露在外头。 发烧捂汗这是封建迷信!林湘很生气。 以前林湘刚来这里,天气还冷,和寻书又不熟,对方拿棉被捂她,她才没吱声。可现在正值酷暑七月,又早和寻书混成了朋友,林湘才不肯依从。 横了眉毛,她本就起了烧的脸庞看着越发红了,在被子里挣扎来挣扎去,就是不肯让寻书帮她把被子掖好。 元宵端药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闹得正欢,都扭脸找他帮衬。 “我是老板!给工资的!”东家看他,眼睛晶亮亮地强调。 工资,是在说月钱吗?元宵在心里猜测东家话中的意思,他其实并不在乎每次发下多少月钱。 然而,东家秀丽的脸庞上,细汗涔涔而下,显然是难受极了。望着他的瑞凤眼也圆圆睁着,眸底水润润一片,瞧起来又柔软又委屈。 从没被她用这样央求的目光看过,元宵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好像此刻再荒唐的要求,只要对方提了,他都没有不能应的。热意又涌上面皮,怕自己真的点了头,把东家的身体放在了她任性的请求之后,匆匆放下盛姜汤的瓷碗,他转身就走。 “他怎么了?”看着某人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大脑呆掉了的林湘十分奇怪。 寻书实在一根筋,这个时候,一点儿也不准备跟着她的话题走,只是摇摇头,道:“不知道,盖被子。” 林湘滚到床榻最里面,“不要。” “林湘姐,你听话一些,盖被子。” “不要。” * 下一章应该是if线番外。 时间线差不多是这时候了。年前等红绿灯的时候突发奇想,万一湘湘从集秀班回来后,去的是书舍,生了病是在柳砚青那儿看的,这个时候湘湘刚好烧成了傻子,半推半就医患play也不是不可能。 so,肯定吃书。 就这样。 双节“惊喜” 又名:本章又名,七个麻烦降临在我身边(bushi)。 本来是元宵节那天起意写的,因为元宵就叫元宵,所以总觉得这天对这篇文很有意义,但是没写完。今天睡了一上午,没时间写柳砚青的番外了,拿这个先顶顶。 2021年2月14日,情人节。 林湘戴上口罩,去超市补充囤货,路上一对很大胆的情侣,在市里还有一两例确诊的情况下,还敢不戴口罩学鱼儿相濡以沫,直把林湘看得膛目结舌,暗戳戳放慢脚步,希望离他们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这种要爱不要命的二愣子行为着实震到了林湘,等绿灯的时候,她还在想,要不要就刚才的所见简单加工一下,画一张废土风格忘情拥吻的图应一应节日气氛。 正在心里构思分镜,绿灯一亮,她下意识想抬脚,一阵鸣笛声疯响,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道残影几乎要贴着她的身子掠过,林湘受了一大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哪个司机啊喝多了是么! 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林湘一阵后怕。 四月份,林湘追了很久的漫画来了个惊天大烂尾,多少年的期待都成了笑话,林湘为此郁郁不乐了许久,心情还没好转几天,不久,她所在的小公司运营的手游,因为策划的逆天操作,流水断崖式下降,甚至在微博都挂上了热搜,被骂了上万楼。 处于下岗边缘,这下她没心情为漫画伤心了。 没过多久,失业了的林湘干脆不去找工作了,在网络上接约稿,彻底成了个自由职业者,她画画的功底扎实,又确实爱这一行,日子倒也过得可以。 自己接稿的好处是,想几点起就几点起,再也不用接触傻逼上司。虽然事多儿的甲方也不少,但总体还是挺快乐。 过年的时候,纠结许久,她没回老家。 父母还不知道她失了业,视频里,斥了两句公司不人道,父亲便问起她有没有男朋友,说她今年二十五了,老家的亲邻们见了他都念叨。林湘,他说,你为我考虑考虑。 林湘没吭声。 见气氛不对,母亲夺过了手机,讲起朋友公司有个职位缺着,钱不多,但清闲。 湘湘。母亲唤她,苦口婆心:老家没人了,今年我们准备把你姥姥姥爷都接到平江去,你脑子聪明,回平江在我朋友那儿待半年,考个公有了稳定的工作,咱们六个待在一块儿,不好么? “我看姐在外头待着挺好的,你们俩个真是的,净操闲心。”她妹笑嘻嘻叼着个蛋挞蹭到手机边,扬手和她打招呼:“姐,在沪市好好待着吧,现在主张不婚主义的可多了。” 见她出来,林湘松了口气。 四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妹妹是绝对的中心,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她展开,最近的生活、喜欢的东西、未来的打算…… “好,我知道了,再见。” 视频聊了二十多分钟,林湘一身的困劲儿全消解了。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汲着棉拖,她走到卫生间,开了水龙头。 清水声哗哗。 面无表情鞠了捧水泼到脸上,林湘想:不过是知道她不愿意罢了。 有时候,林湘蛮不明白,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仿佛是他们失败的婚姻刺激得她逃避家庭似的。 这算什么?觉得她受了心理创伤,所以拼命想让她回归正常? 林湘宁愿他们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关心。 2月14,情人节当天,她陪朋友去看电影。 对方和她一样是单身狗,两人丧心病狂选了《五湖》,决定在这一天看有情人不成眷属,坐在大荧幕熬了两小时看了场烂片,女主角狗带的时候,林湘也没笑出来。 “老娘我明年肯定不和你看电影了。”散场后,坐在烧烤店撸串,朋友恶狠狠地放话。她比林湘大了两岁,家里的压力更大,林湘理解。 对方豪气干云拿起啤酒,对她道:“走一个!今年找到男朋友!” “今年找到男朋友。” 林湘无奈,端起橙汁和她碰杯。 没想到,随口说说的话,居然也能灵验。 第二天一睁眼,林湘下意识去给手机充电,视野里居然出现了个男人,衣服怪模怪样。 “手机呢?” 口中嘟囔着,假装没睡醒胡乱摸来摸去,她从靠墙的那边枕头下摸出防身电棍,攥住了棍尾。 她没把钥匙给过任何人。 确定了眼前的人自己不认识,桩桩件件独居女性遇到的入室抢劫强奸案在眼前回荡,林湘果断把电棍戳过去。 刚做出戳的动作,对方一把握上了她的手腕。 惊惶不已,林湘仰头去看对方,瞳孔不住地收缩,祈祷男人有一点点人性,她目中满是无助的怯意。 来人眼下自鼻梁贯过一道淡色长痕,却天赐得一幅好样貌:眉飞入鬓、目若朗星,直挺的鼻下配了双不笑的嘴唇,显得冷峻而锋锐。 不知为何,她眼中盈泪看过去时,这个眉目冷峻的入侵者却突然收了气势,慌张松了她的腕,对林湘伸出了手,似欲触碰她的面颊。 “冷静些,元宵,木头手中那条棍有蹊跷。”懒散而低沉的男音自角落响起。 还有人? 睫一眨,泪珠掉落,林湘望向声源。 “哟。”懒懒靠着书桌而立的男人放下手里那本画集,欲言又止盯着她看了半晌,末了认输地合上画集:“我二人不会害你,不必这般戒备,更无须……示弱作泣貌。” 无奈地叹一口气,话到最后,男人甚至是在提醒她注意身体健康了:“泪多伤目。” “不习惯……” 林湘听见他小声嘟囔。 什么不习惯?刚才那声木头是在叫她?这俩人是谁?又为什么穿着汉服出现在她家里? 种种疑问简直把林湘逼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身上的被子被人扯了一下,林湘收回视线,另一个坐在她床边的男人从怀里掏出张帕子,递到她眼前。 男人看着她,朗目里满是焦急和恳求之色。 他想让自己接下帕子。 林湘垂眼,他手心里是很素净一方丝帕,看不出任何花巧。 “只是单纯的帕子,予你擦眼泪之用。虽不愿承认,但元宵确是世上最不可能伤你之人。”看穿她的心思,书桌旁的那人道。 元宵点头。 见元宵毫不犹豫便点头,男人扯了扯嘴角,这副理所当然的自负劲儿,还真是学到了他的一线神髓。 “你自己拭一拭眼泪,莫要再哭了。”又看一眼林湘,他道。 “哦,好。”不用去接那张来路不明的帕子,林湘松了口气,拿手背抹了泪,她问一直没说话的元宵:“你们是?” 没戴眼镜,林湘看不清远处那人的面相,但从俩人隐隐的气势来看,应该是这个被那人胡乱叫做元宵的人好说话些——至少,他感觉没那么聪明。 元宵抿了下嘴唇,没回答她的问题,手指抬起来,又放下去,最后看向了书桌。 林湘跟着他望过去。 “我有一点伤心了。” 桌旁那人放下了画集,总算站直了身,朝二人走来,懒散的嗓音里是直白的抱怨。显然,是在嗔怪林湘为什么不先问他。 离得近了,林湘这才看清他的模样。黑发,绿瞳,白玉一样的面庞,精致而冷淡的眉眼,和碎碎垂在耳边的小辫。 正、正中好球区。 林湘睁大了眼,怔怔地看他走近。 床褥一陷,男人坐在了床边,侧过头和她对视,虹膜是毫无杂色的松柏绿,浓郁而通透,内中直直倒映出她的模样。 林湘听见他笑了两下,很清朗的声音,耳侧的碎发跟着得意地晃: “——魂归来兮。” “你好。”冲她伸出手,男人自我介绍:“我是孟言谬,言者多谬的言谬。” “至于另一个人,是你想的那两个字,上元节的元宵。” “按照这里的风俗,我是在试着表露友好,确定不同我握手么?” 伸出多时的修长指节在她眼前晃一晃。 “孟言谬。”靠墙坐着,林湘克制地咬唇,将注意力努力从对方那张过于符合她审美的面庞上移开,“我觉得比起握手,更关键的问题是,你和这位元宵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现在可以把入室强奸这个可能划掉了,很好。依这两个人的容貌看,勾勾手指就能有女朋友,没可能看上她这个平平无奇的阿宅。 “你是不是叫林湘?” “嗯。” “昨夜,你与友人用餐,是不是曾说,要在今年找到男朋友?” “啊?”林湘想了想,貌似、似乎、好像,她真的说过这种话?“所以呢。” “恭喜你,上苍听见了你的心愿,并帮你实现了它。”孟言谬指指自己和元宵:“喏,你要的男朋友。” 另一个叫元宵的十分肯定地颔首,目光一瞬不瞬地热切。 林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人俊俏的脸蛋上,是一样的坦荡,一样的理所当然。 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撒谎。 救命,这是从哪儿跑出的两个精神病。 林湘严重怀疑自己起床的姿势不对。 “你觉得我二人是疯子。”自称孟言谬的家伙十分敏锐,皱眉盯着她,目利如隼。 “不是,没有,怎么可能。”林湘立马微笑摇头否认叁连。听说对精神病都要顺着来,举起了手,她尽可能表现自己的无害:“那个,我的男朋友…呃,们,我能先起床吗?” 要不是手机没电关机,丫的她110早拨出去了,哪还需要在这儿斡旋。 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裸睡的习惯,下了床,她去卫生间洗漱。那两个人没有跟上来,看了眼玄关,权衡了一下自己体测不及格的跑步速度与两个男人的身高,她怨念地放弃了奔到门边弃家逃亡的念头,老老实实去洗漱了。 电动牙刷嗡嗡在嘴中响,林湘看着镜子里无精打采脸带虚胖的自己,再想想那两个男人优越到可以去拍电影的长相,开始回忆自己的银行卡存款。 如果不是神经病的话,那对方一定是信念感特别强大的骗子,可惜,他们骗到了自己头上。 思考着怎么把两个人带到警察局让对方洗心革面,她心不在焉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了漱,正准备吐掉,镜子里,她身后凭空出现一道人影。 卧槽槽槽——大大大大变活人。 她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吐掉嘴里的沫子,林湘迅速转身。 “七娘。”没等林湘仔细打量,便被那人抱了个满怀,清冷幽微的香气萦满了鼻腔,那人开口,声如金玉,字字若对恋人的耳语—— “终于见到你了。”他说。 林湘从没听谁说话如此讲究,短短几个字都能道出无限故事的。仿佛跨越千山万水,他才终于来到她的身边。 “呃……谢谢?”不适应这般亲密的搂抱,林湘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背作回应,“你又是?” “我唤明月,爱他明月好的明月,是——你的男朋友。” 话至此处,对方总算放开了她。果然,又是一个长相清俊脱俗的男人。男人用那双盛满清光的眼静静看她,眼神真挚得寻不出半寸虚假。 见鬼的男朋友。林湘无话可说。 这年头为了骗一个无业游民的微薄积蓄,都能上那么高质量的美男计了吗?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林湘这么笃信着,直到第四个、第五个……凭空出现在她眼前。 一、二、叁、四、五、六,她数了一下人头,看着这几个气质各异、但都相貌一流的男人,林湘心肝儿发颤。 上天要真那么闲,为什么她许愿一夜暴富的时候,不帮她完成愿望呢? “他们六个都到了,林湘,你是不是忘了我?”背后,突然又出现一道声音。 林湘眼前一黑。 夜色过半,林湘猛地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做噩梦了?”听见动静,林沅睁了眼开口询问,声音里睡意浓郁。 今天是二月十四,虽然是阴历,但作为这世上唯二知道这一天意义的人,林沅硬是找机会和她独处了一整日,林湘虽然答应了,但心里总惦记着另外几个男人,这样瞒着他们今天的意义,好像不公平? 没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没事,就是梦到上辈子追的漫画终于出了结局。” 揉了揉眉心,林湘疲倦地问:“林沅,我记得重婚是要坐牢的,对吧?” * 锵——这个发展是不是很有意思! 谬谬第一次出镜,居然是番外。 是的,从长相来说,孟言谬是湘湘的理想型(绿眼,黑色微卷发),但性格有点讨人厌。 if线:问诊篇(上) 天色渐晚,日影西斜。 从黑暗中苏醒,林湘不适应地眯眼,头脑晕晕沉沉,蹙眉揉着太阳穴,她甩甩脑袋,好一阵,床边重迭的身影才终于归为了一个。 柳、柳大夫? 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她睁大了眼,本想坐直身子,可腰酸痛得厉害,动一动便扯得肌肉又涨又疼,林湘只好继续躺着。 柳大夫似乎有什么心事,坐在一旁怔怔地出神,睫羽低垂,反常地连她清醒了也没发觉。若换作是寻常,林湘早已忐忑地猜测对方的心情,思考要不要说句话去打破沉寂,可现在,她的头脑迟钝得厉害,连睡前自己在做些什么都毫无印象。 光线不是很亮,现在是黎明吗?自己睡了多久?捂着脑袋,林湘看向窗子,试图寻找答案。 “头痛得厉害吗?” 有声音问她。 她循声看去,对上一双漆如点墨的眼瞳。医者倾身,凑得更近同她说话,视线落在她扶额的指上,眸中一片温和的关怀,却又似乎夹杂着某些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乌沉的眸底翻涌,深邃得像海。 她怔住了,失礼地连回话也忘掉,只是盯着柳大夫的面庞发呆。 医者很自然地牵起她空在床侧的另一只手诊脉,举止神态皆如往常一般,连善解人意这点都未改分毫,主动解答了她对自己处境的种种疑惑:“眼下是酉末,你正在我的药铺里,应是昨日淋了雨,风寒入体,令你发了热,睡死了过去,故而,数个时辰前,寻书姑娘将你送来寻医。” “寻书……” 喃喃重复寻书的名字,林湘开始在屋内搜寻小姑娘的身影。 她病了,寻书一定会着急坏了。 “不巧,寻书姑娘家中有事,我让她先回去了。”医者的指搭在她腕上,诊着她起伏的脉象,温和地劝:“你现在起了烧,谁也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罢?放心,我会在床边守着。” 谁也不要想…她要想着谁吗? 听了柳大夫的劝解之语,林湘的眉心未平,甚至拧得更厉害了。一双哀凄的、热烈的眼睛自脑海一闪而过,快到几乎抓不住。 明月! 林湘猛地坐了起来,昨夜种种记忆悉数回笼。 坐车时她睡了过去,不想被车夫直接载回了书铺。怕寻书知道,她本想坐一阵就回家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后悔不已,她挣开柳大夫诊病的手,掀了被褥想要下床去。 必须找一家药铺买避孕药才行。 被褥掀到一半,林湘瞥见了右手虎口处包扎齐整的白布,显然,手上的咬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眼下,会做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她僵硬地转头,去观察柳大夫的表情。 柳大夫已经收回了被她甩开的手,静默着没有说话,望向她的目光依然平和,林湘却觉得,那双眸子明镜一般,洞悉了她昨夜那桩不愿与人言说的秘密。 他一定知道了。 没什么别的原因,林湘就是这样以为。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抿抿干涩的唇,鸵鸟心态加生病时的脆弱让林湘拒绝接受这种事实,道声别,她下床便走,没两步,就眼前一黑软了腿栽向前去。 清苦的草药味瞬时盈满了鼻,柳大夫伸手扶稳了她。 “当心些,猛然起身容易晕眩。”柳大夫在她栽倒后提醒,瘦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肢,严丝合缝地亲密。这不是该出现在普通朋友间的距离。垂低了眼,林湘肌肉僵硬,发软的腿总算站稳,没等她开口,柳大夫便已松了手,臂虚虚护在她腰侧: “林老板,我给你看看腿?”他道。 这样无奈的温和语气,和每一次柳大夫为她问诊时一般无二。 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不由松懈下来。 对方护在腰侧的手臂距离不远也不近,让她仅存的那点儿被冒犯的警惕心也消弥殆尽,只剩被关怀的温暖。病了的林湘脑回路简单得过分,半点没多想,温顺地颔首,乖乖被对方引着坐回了床上。 她的腿的确是疼的,需要对方看一看。 叫药工拿了晚食剩下的饼子给她,又看她喝下整碗驱寒汤,省略一贯的望闻问环节,柳砚青抬起手,无比精准地覆上了小姑娘的膝伤。 寻书将林湘送来时,柳砚青便注意到了——她身上这件外袍一夕间被毁得不成样子:沾水后粗暴团揉留下道道褶印、关节处与砖瓦摩擦致使勾丝和起球,左膝的布料甚至草草缝了几针。 联系林湘右手虎口处被男子咬出的齿印,和她身上极淡的月影香,她昨晚去做了什么、连同那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一起有了结论。 对这个住在隔壁的小姑娘,他到底怀有何种情感? 于辛茗口中闻她受伤时,亲见她憔悴精神恹恹时,雨日里围坐火炉谈心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见到她的模样,自己的情绪波动,究竟是因为她是隐姓埋名数年来唯一观念相契的知己,还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爱情? 心中久悬而未决的问题最终以仓促又不可阻挡之势,水落石出。 ——却也没了意义。 明月。 似乎从第一次自她口中听得名字起,柳砚青便不喜这个男伶。对方轻易得了她的喜欢、让她生了为其作画的念想,今番,还能让她这样不顾性命后果的营救。 叁言两语劝得旁人离开,盯着林湘疲倦的睡颜,时隔多年,负面情绪再一次将他裹挟。荒唐地,他嫉恨起一个素未蒙面的人,在心中想遍所有从中作梗的对策。 然后,她醒了。 病得酡红的脸颊,迷茫一片的眼睛。她捂首看向窗外,寻声和自己对上视线,瞳孔小动物似的畏缩茫然,鲜活而生动,只一眼,便让他忘记此前一切的考量。 能有什么办法呢?理智回笼,他想,自己当真是着了相。 遇上这样的事,她若不出头,便不是他了解、他欣赏的那个林湘;她若出了头,就必然——必然走上现在这一步,从头至尾,和那个明月哪有半分干系? 撩开秋黄的直裾,内里是雪色的绸裤,左膝处破了口子,隐约可见内中红肿溢血的伤口。行医多年,这只不过是他处理过的再平常不过的磕碰伤。 没有说话,柳砚青沉默着去碰备在床边的托盘。 柳大夫少见地面色紧绷,林湘垂眼瞄他,烧红的脸颊冷了些许。对方发现了她手上被咬出血的牙印,见了她腿上爬墙蹭出的伤痕,先前又有那样奇怪的反应,难道还是在往好的方面想她吗? “虽然$#^\……”低声糊弄过去昨夜的关键词,她有一点委屈和愤怒,扬高了声调:“可是,柳大夫,我绝对不会做坏事——” 她在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亲朋,刘老批评她这件事做得莽撞就算了,她认,为什么连柳大夫也不肯信她的人品呢? 嘴上虽硬气,可半阖了眼睛,林湘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做出浑不在意的假象,遮掩眼眶里懦弱的泪光。 “……我知道。”柳砚青答。 他坐得低矮些,能看见小姑娘泛着水光的睫羽。虽然脾性较一般女子柔软,但林湘绝不是会示弱之人,柔软的外壳下,对方有一颗比谁都坚韧的心。可她此时却要哭了,除了病人本就脆弱这条缘由,他清楚,也和外压脱不开干系。 她不喜旁人的关注、抵触自身的出身,却要因形同死仇的庶姐,被俗世的观念折磨得透不过气来。 重重重压之下,人怎么能不崩溃? “小湘。”第一次开口喊她的名字,柳砚青有许多话想告诉她,心中千言万语难以立时言明,最终,所有念想都只化作一种迫切的冲动。 ——他想擦掉她的眼泪。 眼泪这种苦涩的东西,今天她不需要,往后的每一个年岁,也都不需要。 伸出了手,他试探着用手帕去碰她绯红的脸颊。成双的蝶翼颤了颤,只抖掉一行水珠,见她并没有躲开自己的亲近,柳砚青这才替小姑娘擦去她脸颊上的湿润,问她: “我先为你处理膝上的伤,可以么?” 吸吸鼻子,她轻轻点头。 冰凉的银剪顺着裤腿,一直剪到膝盖以上。布料花朵一样绽放,露出一截若雪微凉、似瓷细腻的小腿,柳砚青看不见它,林湘腿上的伤似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眼里。 “衣料和伤处粘在了一起,我待会儿会将它们分开,如果疼的话,”言辞稍顿,往日,柳砚青会毫不犹豫补上一句“请林老板暂且忍耐”,因为眼前之人向来只懂忍耐,万事不对旁人声张。可今日,注视着格外脆弱的小姑娘,他想:或许自己可以尝试另一种可能—— 毕竟,“旁人”这个词,听着未免太刺耳。 “如果疼的话,小湘,你一定要告诉我。”他说。 像石子沉入池塘荡起微波,她轻轻“嗯”了一声。 将备好的温巾布敷在她膝上,柳砚青一手自光裸的腘窝上环,固牢巾布不让它滑落,另一手在碗中沾了盐水来,往粘连处轻弹水珠,指腹寸寸于伤口轻按。 巾布里的淡盐水慢慢浸透白绸,将底下的伤口蛰得微疼,林湘不由轻嘶一声,未及说什么,膝上的力道就更轻了些。 伴着细微的痛感,与皮肉粘连的布料被轻轻从腿上撕开,柳大夫开始上药,肢体接触的酥痒也阵阵自骨髓爬上,让昨日刚尝过男女之情的林湘浑身不自在。 垂眸处理伤口的医者目光专注,手法不含一丝狎昵,端的是光风霁月,可是,看着膝上挑了药膏细细涂抹的手指,林湘竟突兀忆起明月的指尖从脊骨抚落的滋味。 呸呸,一定是因为缺觉,她才连连看一样,将没有关连的事情瞎联系。林湘企图说服自己。 话说,连连看的规则是什么呢? 脑袋里冒出一堆苹果西瓜,没等连上几对,林湘注意力被近处那张脸庞引走了。 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低垂,半掩了那对总是很温和的瞳。离得近了,林湘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柳大夫双目的形状这样好看。 柳砚青正在缠最后一圈绷带,毫无准备的,几根纤细的手指忽地碰上了他的睫羽,很随意地拨弄。 长睫连扇数下,他不自然地仰首,却见小姑娘毫无距离感地冲他笑,左颊点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柳大夫。” 林湘唤他,明明手上的动作那样轻挑暧昧,她的眼神却依然清凌凌的干净,语气中甚至透着新奇的赞赏:“你的睫毛好长——” 微笑,婉言,从容地撤开身,过去做惯了的事此刻却如此艰难。唇舌微启,柳砚青说不出话来,只是继续僵仰着脸,任对方细细端详他的面庞。 白嫩的指从睫上落下来,一厘一厘,抚过他的眉梢眼尾,也拂过他骤起惊澜的心湖。 ——面具到底是面具,她会不会觉得指尖的肤质太粗糙? 如士兵面临检阅,柳砚青直僵僵由她触摸,不知多长时间过去,终于,她呢喃细语: “好漂亮的眼睛。” 漂、漂…亮? 如梦初醒,柳砚青睫羽惊动。 丝之色光彩灼然,时人谓之漂亮。 反复咀嚼着词义,知道她此时是病得糊涂了,不过是头脑不甚清澈时的顽笑话,柳砚青依旧无法保持冷静。 你栽了。 仰望着小姑娘近在咫尺甜笑的脸,理智嗤笑着他。 然而,却能如何——又能如何—— 依她的性格,决计不会丢下明月不管。对视的眸光黯然落向它处,柳砚青匆匆为包扎束了结,压下心中的悸动,转开这个他无法继续下去的话题: “对了,林…林老板,受伤之时,你痛么?” 猛然被提问,抚在眼尾的手指停住,思考一阵,她摇了头:“不知道,当时在担心。腿磕在瓦上,声音很响。” “柳大夫。我拿石头砸了一个人,在这里——”掌心移到他侧脑的位置比划,她情绪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脱:“血流了很多……我没办法…没办法……” “他年纪不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这么重的伤……是不是会很疼?” 也不管坐在眼前的人是否能听懂,林湘愧疚地追问。 柳砚注视着她眸底盈盈的泪光。 “小湘,听我说。”握住那只发颤的手掌,柳砚青将它贴在脸颊上,声线平稳:“对,像现今这般看着我,小湘,你听我说——” 温和沉稳的眼眸比天空更广博。 “有错当罚,没关系,你的做法很对。”他说。 掌背暖意融融。 她做得对。被肯定的林湘松了口气,没等平静片刻,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又骤然一紧:“那明月呢?我、我会惹他伤心……” 伤、心。 目光一凛,将她话中可能的深意想了千万遍,柳砚放柔了声音引导: “怎么会呢?萍水相逢却有救命之恩,你做得已然够好。一己之力终有穷尽,若你尚忧心明月今后之处境,小湘,不如让我帮你,可好?” 林湘毫无察觉他不该知道明月的事,只是摇头否认:“不是这个……柳大夫,我、我很坏,明知道他对我——总之,是我对不起他……”话到一半,她忽地低了头,抛开未说完的话不提,自责地下定论。 小姑娘的表情说不出的脆弱。 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 尽管仍有疑惑未解,柳砚青也只能先转移话题,好言劝慰她。 潮水般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临渊而行的不安。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他何曾得过?又是否该去得?闭了眼睛,柳砚青眉心皱出了川字。 昨日,林湘赞他超然忘俗,一字一句那样真挚钦佩。可柳砚青却清楚,他眼下这副平和无争的躯壳里,藏过多锐利的锋芒。 灵慧生傲,大有成空,看透世情所以睥睨,得之过易故而淡漠。他清楚自己,林湘所赞的那些宠辱不惊超然忘俗,不过是另一种模样的凡人心性。 毕竟,听道多年,连“和光”、“虚己”这样的道理,他亦是在行医施药以后才后知后觉。 古书上言“中士闻道若存若亡”,岂是假话? 锋可藏,性难改。今番只相交为友,他已然心潮起伏,若情再深一分、交更密一步,他能忍住不做些什么吗?到那时,林湘还能是如今赤诚率真、任性随意的性子么?他还会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不心生厌倦么? 柳砚青无法保证。 心下正思绪纷乱,耳畔却传来她的声音。 “你不要皱眉,好不好?” 小姑娘满脸担忧,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似要触碰他紧蹙的眉宇,却又终究不敢碰,终于蜷回了指,自认为了解一切地轻声陈述: “是我的话惹你生气了。” “是我不负责任……”她自顾自假作云淡风轻,柳砚青却无法忽视她话里的那份自厌—— “你该讨厌我的。”她说。 和他人相处时,林湘是不自信的。她从不刻意显露自己的锋芒,总是学着替别人着想,也绝不对他人抱有期待。她习惯了退让,习惯了逃避,习惯了躲藏。 想要走近她需要时间,需要日久天长的耐心陪伴和主动关怀。 同样的,想把握相处时的那份分寸,从容地应对这段单向的情感,需要更彻底、更漫长的自我审视。 但问题是,他能将一切都交给时间么? 柳砚青看着她眼下许久未消退过的乌青。 ——不。 他做不到那样残忍。 如果保持自身恒定的代价是看她继续痛苦下去,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灵台乍现一点清明。 柳砚青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if线:问诊篇(下) *下篇是小柳演湘湘的全过程。所以说聪明有脑子加没道德很可怕,当然我并不是说小柳没道德。 开头一小部分是前一章的,觉得当年写得太繁琐了,于是对if线文本做了点调整。 解释半晌,病得昏沉的林湘终于相信自己并不厌恶她,将信将疑点了头。 大抵是年幼时不受至亲重视,她总不敢相信旁人真心待她,怀着错过对方许多年的淡淡怅惘,柳砚青为林湘腿上的其他淤伤涂完药,开始迈入接下来的正题: “小湘,除了膝伤外,你摸一摸腿上是否酸疼?急动必会牵扯肌理,若是疼得紧了,恐怕要歇息上叁五日才能大好。” 闻言,林湘乖乖掐一把腿根,眉毛立刻皱成一团,软声同他诉苦:“酸。” “那,我替你按一按?这样恢复得快些。” 他轻易征得了小姑娘的同意。 脱下对方脚上的玄靴,未褪足袜,柳砚青捧住纤细的脚踝,将她的足轻轻搁在他腿上,尔后手指顺着她小腿的肌理向上揉按。 雪色绸裤上那双手只比衣料深了一些,搭在上头煞是好看,林湘便认真观察它的动向。她的小腿其实并不怎样酸痛——毕竟行动时并不借此发力,因而那双手没有久留,指节很快环上了膝弯。 硬质的指甲在揉按时自肤表滑过,正碰中她的敏感处,一个激灵,林湘差点没抬脚踢他。 “疼吗?”柳大夫仰首。 七月的黄昏天,空气中带着夏的燥热,他的眸光却似幽潭,沉静深邃,眼湖中央专注地倒映出小小的、她的模样。 “我、我觉得不用按了。”四目相对,林湘率先游移了眼神,窘迫地攥住手下的床单,她无端觉得口舌燥热起来,甚至想蜷回放在对方膝上的足。 看病时被医生碰一下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会难为情? 咬了下嘴唇,她红晕的面颊更染一层绯色。 余光里,柳大夫似乎笑了一下,仍旧温温和和的,林湘却觉得,自方才不再皱眉始,他的心情畅快了许多,此刻更是远比平日要高兴。 “怎么,小湘,又打算讳疾忌医了?”他问。 “才没有!”绯色还并褪去,盈波的瞳一缩,她被这个“又”字激到了,言之凿凿对他赌咒:“柳大夫,要按你按便是,我若多言半个字,下辈子就继续待在这里!” 这里……是说药铺? 柳砚青一愣,旋即否定了这个推测,林湘的表情和语气不像在指他的药铺,更似在谈诸如“黄泉地狱”般的非人之所,那么,她为何要用“这里”一言? 明了一时半刻思考不通,暂且压下疑惑,柳砚青无奈地责怪她:“这件事值甚么,怎可拿自己来立誓赌咒?” 暗金的光线透过窗格细细碎碎地撒进来,还未点烛台,背光而坐的医者对她叹一口气,眉眼轮廓被光镀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声音也似消融进这光里,澄黄澄黄的温暖: “小湘,今世还有很长,谈什么来生呢,鬼神之说虽是子虚乌有,然对其之态度却会影响自身言行。仔细想一想,不论是寻书姑娘、你的妹妹,又或是我,大家都不希望你有闪失,我是说,任何。” 像是为他的话动容,林湘静默地垂低了眼。 她不言语,柳砚青也不再多说,容她去慢慢思考,手下却不停,离了膝窝,将那件秋黄的衫子往另一侧的腿根再拨一拨,盯着眼前雪白柔顺的绸布,平复两下呼吸,他终是抬手覆了上去。 为避嫌计,柳砚青极少会碰、会看病患的髀部——这太私密。 但到底是医者,总有避不开的时候。不同人的身体大相径庭,老人的皮肉松弛,孩子的肤质柔嫩,贫苦人家结实干柴,养尊处优者则肥厚细腻。 人情百态都在这一具皮囊里装着,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渐渐地,外在的美与丑、贫或贵,他也不再在意,只是行医。 可今天,心境所扰,他没法不在意了。 指端雪色的布料变了形,触感柔软,仔细感受,不时又能摸到髀骨的坚硬。这条腿像他预想中一样,并不结实健壮,甚至连骨头也伶仃。 这样纤细却力量不足的一双腿,昨夜是怎么主动去索要另一个男人的?又或者,她仍像往日那样内敛,是对方滥情之下主动侍弄,虔诚吻上肌肤每一寸,留下道道红痕? 忆起那截裸露在外的小腿欺霜赛雪的颜色,柳砚青呼吸微促,目光胶在指端的衣料上,这片不对外人开放的疆域,此刻那样乖顺地任他触碰。 摁在经络上的指腹能诊出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在指尖很有生气地跳动,带动了他的心跳。 被触碰的人并不出声,只咬着唇承受,与指腹接触的肌肤和着心跳声的节奏,摇叶滚珠一般,微微地颤。 阴谷、中渎、风市、血海,再到箕门,柳砚青顺着经络寸寸上按。寂静的医室内,渐粗渐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或许是她在忍痛,又或许,那声音来自他。柳砚青分不清。 大腿处更高几寸,她腰间的辫子随着按摩轻晃,伴着起伏的呼吸声,辨尖时而起、时而落,于黄昏中跳动着惹人浮想联翩的金。 她亦有感觉么…… 喉结干渴滚动,柳砚青迫切地抬眼去寻求不单他一人陷入情动的证据。 小姑娘比平时瞧着呆了些,目光茫然地干净,眉梢眼尾却无意识溢散出潋滟的风情来,将清丽的面容染上情欲的颜色,让他移不开眼睛。 林湘长大了。 昨夜里她刚变成一个女郎,像一夜秋雨后新熟的果,虽然尚存一丝涩意,却也绝不缺诱人的甜香。 “怎、怎么了?” 闪躲着他的视线,似是觉得羞赧,小姑娘慌乱发问,搁在他膝上的足以脚踵为支点,不自在地晃,微压的脚背让足尖擦到了鼓囊囊的衣料。 柳砚青手疾眼快捉住了它。 “小湘,莫要乱动。”他哑着嗓,低了数度的声线失了几分往日的谦和。 异性掌心的热度隔着足袜传递开来。 “好……”林湘颤声胡乱保证,手脚僵在那里,只想让他赶紧松开。 柳大夫如她所愿放开了手。 按摩煎熬着继续。 不动声色调整了坐姿,柳砚青松了口气,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夸张的……反应,借换腿按摩的当口,扯扯下衫,他彻底遮掩住身下的异样,把意动强行压回去——她不能看到这些。 一夜鸾凤相谐当然容易,可柳砚青在意的,从不是一夜而已。 他要一个全无芥蒂、满心欢喜的小湘 。要她所有明亮无霾的将来。 走向将来的第一步是眼下。 同样自下而上揉摁着她未磕伤的那只腿,柳砚青同她分享近来药铺里发生的趣事,天真的孩子,互相打趣的姐妹,新得喜讯的爱侣…… 林湘却无心去听,肌肉在高超的按摩技巧下已逐渐摆脱了酸痛,只剩下指尖拂过时的热意,舒服,又奇怪地令人上瘾。战栗感顺着经络,慢慢过电到她身体的每一处。 喉咙发痒,林湘控制住不溢出声来,心中隐约有种感觉,那是件不应该的事情。 为什么不应该呢?皱眉想了一会儿,林湘没想明白。 腿心黏哒哒的,有某种液体从体内流了出来,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身体不舒服。 林湘捧住了发烫的脸,她太热了。 “小湘,”神游天外间,柳大夫忽地停了动作,移开了为她按摩的手掌,吞吐问:“说到喜讯,你现在……打算要子嗣吗?” “子嗣……孩子吗?”林湘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柳大夫说话总文绉绉的,这次还很奇怪。林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为什么要打算要孩子?”她反问,不解地望他。 柳大夫侧了脸,正对着她的耳朵红通通的:“昨夜…之事,好像他留在了里面,我看到……衣上有干了的痕迹。” 昨夜。留在了里面。 要孩子。 她想起了自己方才下床准备做什么。 没等林湘再跳下床想去买药,柳大夫泼给她一盆冷水: “抱歉,我多言了。眼下已近戌时,距昨夜足七八个时辰,已是避而不及……小湘,若你不愿留下子嗣,药铺能给出的法子,多半伤身害己。” “虎狼之药,又或是用上水银……这世上少有女子主动避子,肯屈尊者,多半寄人之下;寄人之下者,便少有不受磋磨。你身子不好,不能受这样的磋磨。” “没关系,除了水银都可以!”林湘焦急拉住柳大夫的手,问他:“药铺里有药吧?” …… “小湘,你不能让一个医者给你开这样的药方——” “我怎么能开这样的方子给你?” 柳砚青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我……”林湘一下子泄了气,不敢看他,柳大夫从没用过这么严厉的口吻同她说话。 可她又怎么能不负责任的生下一个孩子呢?林湘越想越觉得委屈,始终没改口退让。 漫长的沉默里,柳砚青先开了口:“我在古书中见过一个方子,汤药煎水服用,并磨药粉调成浴汤,清理交合之……” 话没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妥,他匆匆转掉语锋:“明月姿容名动帝京,你们凑作一对,其实也算佳——” 凑、作、一、对。 “不要!”林湘打断他的话,几乎是立刻做了决定:“我不要孩子。柳大夫,现在能调那个药粉吗?” “……好,我这就准备。” 出了屋室,柳砚青并未走远,在休憩处的药柜里拿出瓶药粉,他总是从容浅笑的脸上失了表情。 一墙之隔,是那样信赖他的林湘。 “砚青大夫,药煎好了,锅里的水也正滚着。”走进小厨房,李药工忙把他之前吩咐的任务报与他听,边说,边站起身问他今晚是否能留下来帮忙。 他是未嫁身,纵然的确是为医治病人,也不宜单独与女子相处一夜。 知晓对方是真心爱护他,婉言谢绝这份好意,柳砚青同李药工道了别。待最后一个外人离开落锁,药铺里便只剩下他和林湘二人。 一切准备妥当,他推开医室的门,林湘也不顾膝上有伤,正抱腿坐在床上,听他进来,才抬起低埋于腿间的脑袋,惊惶地望着他。 “小湘,先喝药。” 他将药碗递过去。 “真的会管用吗?”她神情不安极了。 “世上没有百试百灵的药方。”将药粉融进装了温水的瓷壶,柳砚青并不说得言之凿凿,“小湘,别太担忧,除非上天执意要你此次绵延香火,否则应不会有。” 嗯了一声,将药汤一饮而尽,林湘眸光闪烁,瞥向那个瓷壶:“药粉……”为什么要倒进那里面? “……此事须得有人帮你。”柳砚青合上壶盖,抬眼同她对上视线,“无需顾念女男之分,我是医者。何况,方才按摩之际,我也碰过你的身体,不是么?” 柳大夫把她想说的话都堵死了,林湘一时半会儿居然想不到推脱的理由。她怎么表现得比一个古人还封建呢? 柳大夫在她心中的形象更高大了点儿。 “只褪下衫便好,水很快会放凉。”柳大夫催促她。 日已入夜,床头点起了蜡烛,林湘坐在床沿,看一眼白净净的瓷壶,又看一看正在净手的柳大夫,手指犹豫着搭在腰间的束绳上,终于拉开了衣带。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呢? 她始终没想明白。 并拢毫无遮掩的腿心,她晕乎乎按照柳大夫的指示横躺在床上,臀下垫着之前盖在身上的薄褥。 一双温热热的手掌贴上她的大腿,将她试图遮掩的器官展露了出来。 双睫颤颤,林湘干脆闭上了眼,令眼前的一切事物消失。 黑暗并没有给人安全感,僵硬硬躺着,她几乎沉入身下被褥清新而微苦的药香当中——从前离得很近时,她从柳大夫身上嗅到的药香。 这是柳大夫的房间。从没上过药铺二楼的林湘后知后觉。 温和而悠长的药香裹覆了她的身体。 温热而柔软的物什碰到了她的私处。 湿潮潮的、滑溜溜的,会是什么呢?脚趾蜷缩着,不肯张开眼睛的林湘凭触感猜测。 柳砚青一分一寸用巾帕擦拭小姑娘颤巍巍对他打开的玉户。手上的巾帕打湿了水,正好方便擦去小穴外零星干掉的精斑。 阴处的毛发上沾了不少,她事后完全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地清理自己,集秀班在她心里并不算安全——柳砚青拧着眉,清理好阴边的毛发,他换了条新的湿帕,用帕身包着指头,浅浅插进她腿间那条细缝里。 缝隙“吃”住了他。 “小湘。”安抚又一次夹住腿的姑娘的紧张情绪,他停住动作,“我会隔着帕子碰你。” “嗯…”应答声轻如蚊蝇,只有花苞般打开的美丽风景才能证明它并非幻想。 柳砚青无声笑了。 虽是未嫁身,但该懂的柳砚青一件不差,医书和避火图叙述描绘过两性的交合之所,他为青楼男子诊治时亦不免撞到尴尬之事,可眼前之人是小湘,同意他靠近触碰的小湘,仅此两点,足以让他不能自已。 闭眼的小湘看不到他身下高高扬起的欲念,柳砚青也并不准备满足它,克制的、小心的,他隔着一层手帕清理过花唇的每一处。 方才一番按摩下来,刚开过荤的姑娘早被引得意动出了水儿,巾帕只略微擦拭,指上触感便滑腻腻的,知晓女子穴外亦有可达极乐之所,他把力道放得一轻再轻,绝不令林湘明日清醒后认为他有丝毫借机冒犯之心。 可到底是第一次亲见女子阴户是何模样,指腹擦过小小的凸起,听见小湘难耐的轻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碰到何处,飞快避开了那仍有些许红肿的花核。 一时心如擂鼓。 喉结焦渴地滚动,缓一会儿,柳砚青才继续做完了外阴的清洁工作。将她的腿分得更开,手执瓷壶,他出声提醒:“要开始了,小湘。” 难道刚刚还不算开始吗? 一片黑暗里,她屏息忍耐。 很快,有东西抵上了穴口,试探性地在穴上软肉戳碰,逗得花唇收缩。硬质的棍子分开紧致的内壁,顺着滑液一点点插入体内。她知道那是壶嘴,形状圆润润的,并不很粗,柳大夫拿着的瓷壶是这世界再寻常不过的款式。 昨天她还在用更小些的壶具倒茶。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令林湘通身战栗起来,穴肉紧紧收缩,绞住了这个和自己负距离接触的器具。 不要—— 瓷壶听不到她的心声。伴随着耳边柳大夫的安抚声,坚嘴破开柔软,缓慢却又坚定地继续攻池掠地,直到进无可进,穴口被粗胖的嘴尾填得满涨。 鼻腔难耐地哼出声声低吟,巨大的刺激让林湘几乎要哭出来。 温热的水慢慢从流口里溢出来。 她是杯子。 “没事的,小湘,没事。”柳大夫对她说话,“我们换个姿势好么?让水方便流出来,流出来就好了。” “不要……我不要……”林湘觉得好委屈。“我不是茶杯,不能喝茶的……” “水里融了药粉,并不是茶。”他好言好语,“小湘,你决定要避子的,忘了吗?抬腿,对——”执壶的手配合她的动作轻抬,柳砚青单臂托住她的臀,“好,现在用手抱住腿,莫动。” 她身下本就用被褥垫高了数寸,今番又主动抬起下肢,腰身塌软,壶嘴的药液便顺顺当当倾倒了进去。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穴内涨起,越涌越多,灌注进蕊心最细嫩的所在,全身的器官像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一波又一波强烈的热胀。 “莫动。”手掌酸软失去支撑前,她听见医者的嘱咐。 “满、满了……”双手痉挛扒住腿弯,林湘眼角绯红。 “我知道,”将瓷壶缓缓从她体内抽出,柳砚青拿起另一样物什:“乱动会伤到你的,小湘。” 清洗交合之处,可不只是用药水而已。 手上的兼毫笔笔管乃紫竹制成,并不名贵,只是几年前他一时兴起的自制之物,因为颇耗心神而成品不多,柳砚青一直细心存放,这是最后一支未用的新笔,不过今日沸水烫过,以后…… 以后,便要看小湘是否有雅兴陪他再制了。 烫过不久的兼毫笔尖湿软,柳砚青却仍不放心将它长驱直入,落腕她穴外湿腻腻的花唇里滚了两遭。 “呃……柳、柳大夫——”尾音颤颤,林湘惊疑地掀开眼帘,没来及阻止,就眼睁睁看着笔锋水亮的毛笔探进了她的穴里。 无数根软毛戳在人体最最敏感的嫩肉与褶皱上,稍动一动,痒意便挥之不去,随着笔尖扫动的轨迹,带动体内的药液游荡,阴户里又痒又胀,林湘两腿瘫软,哆嗦着扭动身体,妄图逃离这种单方面的欺凌。 好不容易装进去的药液顺着笔杆流出来,失禁一样打湿身下的被褥。 林湘从没这样狼狈过。 她低声抽噎起来。 “小湘——”柳砚青一下子慌了神,丢了笔杆想碰她,“我并非故意这般,不继续了——我把笔抽出来!让你好好休息,好不好?” “肚子里已经灌过药水了,你还放东西……不告、告诉我……明月……”她抽抽搭搭控诉,“痒…难受——” 小穴紧绞着,把笔杆头死死咬住不放,怕让她更难受几分,柳砚青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听她嘴里喊什么“明月”,抽笔的动作顿住,柳砚青纠正她:“我并非明月。” “当然啊,你是柳大夫。”林湘并不明白他纠正的心情,只是重复:“柳大夫,笔放在里面好痒。” “一定要放进去吗?” “你想留下明月的子嗣吗?” 她摇头。 “那就要把阴户里的精液都清理干净,药液泡一泡,再用笔尖扫一遍,才能把穴里的褶缝也清理到。”柳砚青用大白话和病着的大孩子小湘解释。 “那,轻一点——不然……我也把笔伸进你身体里挠痒痒。” 柳砚青笑了。 “好。” 兼毫不若狼毫材质刚硬,又浸在药液里,笔尖应当并不刺人。可这些终归是猜测而已,看不见穴内的情况,大气也不敢出,柳砚青小心转动腕子,尽量只用笔腰拂扫,一圈一圈探得更深。 极……奇异。 握持着笔管,他想。 笔腰落端反馈至笔杆的触感前所未有,毫毛塌软得不像话,又隔了一层水的阻力,他听见小湘哭腔未消的呻吟,渐渐密密连成了一片,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他想消释小湘所有的眼泪,却又爱极了她抽噎着因他而叫出的情声。 “快一点、嗯啊……慢——慢慢的……”她的请求同样矛盾。 到底是要快还是慢呢?柳砚青没有问出口。 内探的笔尖触到了“阻壁”,毫毛溃散开来,抽笔之前,他听到小湘惊声高叫的声音。 一波波水液顺着笔杆冲出紧小的穴口,滴嗒嗒顺着臀缝流去。 她泄身了。 “好了——”将湿透的毛笔丢到一边,柳砚青迅速拿起件衣衫盖在她身上,“小湘,没什么,我们看完了病。” 侧开身把脸埋进床上,她从鼻腔里闷闷应声,显然还耿耿于怀。 多么可怜可爱。 …… 林湘沉沉睡去时,窗外已月上枝头,这个熬人的夜晚总算过去了。 翌日,林湘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木头屋梁。 坐起身,她打量了几圈房间的陈设。 …… …… 总之就是又想找时光机。 林湘,女,24岁,在循规蹈矩生活二十四年以后,他妈的连续两夜和两个不同男性发生了亲密关系。 柳大夫还是邻居。 脑瓜子嗡嗡的。林湘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睡了明月她知道得跑,可柳大夫,就算没睡但那么大“耻度”的事都做了,不管怎么处理好像都不合适。 正在跑和不打招呼跑和假装失忆之间纠结不出所以然的时候,柳大夫推门而入,“醒了?” …… 现在装睡还来不来得及? 四目相对,林湘……林湘选择后发制人。嗯,她不说话。 “头还疼吗?” 她把头摇成拨浪鼓。 柳大夫拉着她的手腕,摸了会儿脉象后宣布:“脉象稳健了许多,应无大碍了。” 林湘偷瞄好几眼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什么时候起柳大夫诊脉前不问她就直接上手了? 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假装一切一如往昔,林湘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又劳烦柳大夫替我看病了,书舍今日有事,我得——” “小湘。”柳大夫打断她的话,“先不要又躲着我,好不好?” 医者倾身,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吻。 !! 林湘宕机了。 尽管不是初次与人亲吻,可柳大夫带给她的震撼远非只见过两面的明月可比。 “你——” “我心悦你,小湘,是真的,并非在戏耍你说顽笑话。”柳大夫看她的眼神那样温柔。 “昨——” “和昨夜之事并不相干。不是替你洗了身我才生出这样的心思,正相反,因为是你,我才愿意亲手用那样的药方。” “不是谁都可以的,小湘,只是你。” “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昨夜洗身该做什么,我便做了什么。止于当止,行医应行。所以,若你心怀芥蒂,当它不存在便好,那只是医者在为病人诊治。” 光风霁月的医者把一切都剖白给她。 “昨日发现你与他人鱼水相谐,我几乎要六神无主,可你不愿意要那孩子,小湘,说句不应该的话,我很……高兴。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不愿意看另一个人和你白头相许,我想让你知道—— “我心悦你,小湘,无论你怎样回应都可以。” …… 怦怦,怦怦。 林湘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被人切切实实地喜爱着——被这样真挚坦荡地当面表白—— 柳大夫迫不及待让她知道他的心情,柳大夫说无论她怎样回应都可以,柳大夫柳大夫柳大夫…… “我、我不知道。” “柳大、不对,柳砚青——在我心里找、结婚生子不是很重要的事,更何况我现在焦头烂额有很难搞的事等着我,你很好!真的——你是我朋友……” “我陪你。” 柳砚青终于等到了她这句话。 “我知道你最近一直没睡好,”他轻轻握住小湘的手,“天大的事,我们两个人来分担,好不好? 交握的手似乎传来源源不绝的暖意。 我们两个一起来分担,好不好? 嘴唇都在颤抖,林湘下意识回握柳大夫的手掌。 ——「好。」 *** 前段时间海棠上热搜了吓我一跳,不过我不用海棠就试着登了下po,乱七八糟的加速器这几年早删没了,结果死活登不上,越登不上就越想登,换了几个浏览器,您猜怎么着,上来就看见七月底还有人给我留言。 ……谢谢。 当初信誓旦旦说不坑的,哎呀掉坑多难受呀,结果工作了之后就不是从前那个又闲又有热情的人了。 幸好这几年也没长大多少,时间只带走了我的热情,没让我变成一个靠谱成熟的大人,这样的心态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属于湘湘的童话故事的。嗯,大概。 总之我随便写,有人看您就看,本书以故事为主也不收钱,纯纯发扬互联网的快乐分享精神,应该不算违法乱纪吧?(是我就跑。) 故事相关: 1.小柳的方法纯属胡诌,剧情需要请勿较真。他自己对没亲自检验过的古方并不信,就一骗子(bushi),好吧,裁剪语言的大师(小柳全程一句违心的谎话也没说,完全真心实意,评价明月都是“凑作”“其实也算”这样明褒实贬呢)。 2.工具选细口长瓶比茶壶方便(不过考虑到这里是药铺不是杂货铺不事先准备很难有新的),趴跪着弄后入才能盖稳牛顿棺材板(然而小柳知道湘湘抵触沦为弱势)。很多内容不会写出来但都会查一遍或者悄悄设定,比如壶的形状啊大小啊里面放多少水啊,再比如本次使用道具全部泡过滚水且都是第一次用(所以不是小刷子而是毛笔),又比如药粉能清洁抑菌,小柳亲测可行青楼小倌都说好(所以随用随取)。 看黄文的时候从不想这姿势合理吗,这样搞卫生吗,然而写黄文会。 (四五)波何平 看见一列的下架提醒,又搜了一下花市的事怎么感觉好危险…… 偷税漏税和传播yhsq是两码事啊,到底哪个,总之还是先观望下风声吧(本来也是登上来看po这边好像大家还在更文才敢放的) 往下看请先找微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盖被子事件最终以林湘的全面胜利告终,她犯起固执来,能和寻书不分胜负。 不过,恢复健康以后,再回到书舍,林湘发现觉元宵的抵触(女性)人群综合征突然严重,开始逃避和她交流。 …… 当初,林湘肯留下元宵,一半是因为那张脸带来的基础好感加成,另一半则是怜惜他的身世和遭际。为此,她费了许多心思,努力表达善意——她天性里就带了怜弱的思维,见不得身边的人日子不好。 可相处愈久,林湘便愈明白,对方并不需要她去怜惜。 元宵从不怨尤生理的残缺,也不在意出身的贫微,尽管被生活磋磨成孤僻木讷的性格,他却始终大事小时都以旁人为先,简直良善到了痴傻的程度。 可谁会认为这样的“傻子”不好呢?至少,林湘喜欢极了品格闪闪发光的人。 所以,注意到他心防消融,会主动与她沟通、对她扬起笑脸之际,林湘连落水后一直沉闷的心境也感到了些许的慰藉。 可现在,对方却释放了疏远她的信号。 她借寻书旁敲侧击过,元宵最近一切都好——不是生活突遭大变所以情绪不宁,面对寻书他亦和往日无甚差异,元宵只是要避开她。 只是这样。 心脏郁结似涨满团团棉絮,她没再试图做什么了。 林湘将心思放回了明月的问题上,第一次主动去见冯文瑜。 冯家当家姊妹威远将军冯至明、定远将军冯至臻当年是女帝的亲随,同天子共在战场拼杀,有过冒死护卫的大功。女帝登基后,她们在本朝权威赫赫,一个封了爵位,一个持守边疆。 冯文瑜是冯至臻的二女,她母亲生了她后便久驻边境不归,家里松懈了对她的教养,等到发觉其人长歪,已经为时晚矣。 武将家出身却不爱舞枪弄棒,只知遛鸟听曲儿,一张嘴混不吝见风转舵,阴阳方术都能扯上几句,一提兵法武艺倒哑了声。好在一张面皮在姊妹中最俊俏最打眼,武艺不精、今后军功不显,反而能与上连情,不用努力,将来母辈都会给她争个皇驸当。 这些都是冯文瑜以前告诉林湘的。 她说这些时嬉皮笑脸,一派全不在乎的神情,但相处久了,林湘并不觉得对方真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只是躺平混日子的膏粱纨绔。 她和林淮都是商户之女,和冯家差了几个阶层,却也没见冯文瑜斜眼睨人,瞧不起她们,反而,冯文瑜常来找林淮玩耍,呃……顺带附上她。 冯文瑜做事心里是有杆秤的,只是平日不太明显。 定远将军府军纪森严,平头百姓等闲接近,定会被净街的护卫驱赶,莫说门了,连院墙都靠近不得。无法,林湘只得报出林淮的名号,护卫盘问了来意,通报进去,她在角门边等了两炷香,才见冯文瑜牵了马匹,带着几个扈从出来。 “哟,七姐!” 冯文瑜离老远就和她打招呼。她今日难得束了袖,着了身利落的武者装扮,腰间扎着条颜色扎眼的花绉巾。一见到林湘,就大步流星奔了过来,热情地揽上她的肩,身上飘出的汗味让林湘不住屏气,冯文瑜却恍若未觉,抬脚带着她往街上去,口中道: “听说七姐有重要之事需邀我出府?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吧。” 她哪里有重要的事邀这家伙出门?不过想同对方说两句话而已。 林湘欲言又止,看看门边军姿飒爽的守卫,又看看跟着冯文瑜出来的侍从。说实话,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搂着,她全身活像有蚂蚁爬。可冯文瑜频频使弄眼色,林湘也不忍心当没看到,只好一声不吭,任对方揽着自己离开了。 “大热天谁要留在校场操练!” 茶楼雅间里,冯文瑜咕咚咚喝下两大杯消暑凉茶,对着她好一通抱怨,等发泄完心中怨气,才恢复成往日闲散啜饮的纨绔贵女做派,挥袖让随侍的仆从都退出了屋去。 “难得稀客上门,说吧,怎么回事?”冯文瑜问。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林湘不愿意和外人说太多,但刘老不支持她和明月再有交集——那晚发生的荒唐事自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对方叁令五申,不许她再见明月。 多见一次,就多十分暴露的危险。刘老如是道。 埋在心里的疑问不能问刘老,她只好求助于唯一一个了解明月的熟人。是冯文瑜告诉自己,众人眼里的那个明月是在立人设;也是她说,太女仙去以后,明月的未来堪忧。 下定决心,她出声询问:“我们前段时间不是去看过戏嘛,见过集秀班的明月,我、我想问问你——明月……他是不是有什么双生兄弟?” 他对“明月”这个名字的态度,实在奇怪得过分。 林湘思来想去,觉得替身梗是最合理的解释。真的那个明月没了,他一直在扮演旁人,所以,才会纠结自己是不是劳什子“明月”。 闻言,冯文瑜乐不可支,五分满的杯盏差点被她抖得泼出水来。 她还以为林湘亲自登门来找,是为什么大事,结果对方一脸郑重,开口却是这般不着边际的浑话。 “这是你从哪儿听来的传言?” 冯文瑜忍笑解释:“还双子?若真有双子,当年早被捧到人前了。别的不提,两个模样似明月那般的戏子,啧,这价值可高了去了。双、咳,这么同你说,你不去花街柳巷,所以并不清楚,被两个一般模样的男子同侍,恰合某些贵人的口味。” “不过——”话音一转,冯文瑜话里疑惑中透着叁分兴味:“林七姐,你平白问这个,莫不是最近见了什么模样肖似明月、脾性却大不一样的儿郎吗?” 可不是吗。 没法对冯文瑜说出真相,林湘只能在心里叹气。 冯文瑜是谁,哪里瞧不出林湘心事重重。 将这段无头公案在心中记下一笔,冯文瑜隐而未吐。和阿淮不同,林湘便是误落了美人牢网,也不干她的事。拈一块咸点心,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冯文瑜很快转了话题: “对了,林七姐——你那出戏现下排得如何?” 那日在集秀班时,冯文瑜听得分明,林七要排的虽只是女爱男欢的戏本,内中道的却是林家的家私。 自古哪有小辈妄论亲长的道理,这出戏真排出来,只怕全帝京都要看林携玉的笑话。偏林携玉还真能同意了林七这般放肆胡闹,将自己的脸面往地沟儿里踩。 过往见面也没发现林携玉老糊涂了啊,冯文瑜是百思不得其解。 “嗯。”林湘很干脆地点头,“一出戏嘛,为什么不排?它的词曲又不是什么媚俗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行,这解释厉害。 冯文瑜做好了看乐子的准备。 这样天南海北胡扯了一通,冯文瑜提议去和她一起去集秀班转转。 倒不是纯粹为了看乐子,帝京这两日风言风语不少,而戏班最不缺的便是踩高捧低之辈,她给林七撑一撑场面,就省得对方受了委屈被阿淮知道了去。而且,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想搞清楚林湘和明月的秘密,不去他们唯一的交集处,怎能得知? 林湘一口把这提议否了。 她不明了冯文瑜的小心思,可刘老说得对,凌初未并不好招惹,虽然眼下风平浪静,但集秀班的事,还是不要把旁人扯进来的好。 就是明天了。她郁郁盯着桌上的木纹瞧。那日离开,林湘给明月留了信件,约他五日后在戏班的某处僻静处儿再见一面。 但短短五日时间,能想明白个什么呢? 离了茶楼,回书舍时,已经到了午食的点儿,后屋里隐约飘来淡淡的米香味。 从上次柳大夫为她把脉起,林湘每日的午餐便多了一碗温养身体的药膳粥。店内就有炉子,每日中午架上小砂锅,文火细细炖煮,并不费事——这是寻书说的。 粥能不能滋养身体林湘不清楚,不过,挺好吃的。 在外头溜达了一圈,她这会儿早饿了,径直去了后屋准备盛碗粥喝,却不想目睹了一次事故现场。 火已烧得顶沸,滚起的白沫争先恐后外溢,顺着锅壁流到下方的炭火上,滋滋作响。 元宵向来听力敏锐,现在,只一步的距离,就坐在炉前的矮凳上,他对淤锅的动静却半点不察,指头只出神地抚着眼下的旧伤。 “喂喂喂——粥溢了溢了!”林湘下意识提醒。 睫羽受惊抬起,元宵寻声看她一眼,又迅速转向案发现场,不敢相信似的微睁眼眸。连一旁隔热用的湿布也不拿,他直接上手,两指一提掀开锅盖,待浮起的白沫渐渐消下去,才将砂锅的盖子搁回去,拿布去擦拭粥痕。 锅盖…不烫? 觑着他并不动容的眉眼,林湘有点不确信火上架着的是烫手的砂锅了。 “呃,元宵——”刚叫一声他的名字,还没问出口,元宵便应激似的绷直了脊梁,身板坐得像一把尺,头却半点不抬一下应她,只是擦拭砂锅。 ……对,他不想搭理自己。 林湘止住了话头,她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爱好。 何必呢。 “这里的火不用你看了,先出去吧。”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没那么生硬,她侧过身,给对方让出一条宽敞的出路。 元宵默默起了身,抬起手似乎要冲她比划什么,半途却又自个儿放下了,闷头望屋外走,方才捏过锅盖的指头一直蜷着,瞧不出有没有红。 “记得问下寻书,烫伤膏放哪儿了。” 冷不丁撂下话,也不看他如何打手势回应,林湘快行两步坐在砂锅前,盯着面前的炉火。 背后沉默无声——当然是无声的,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合上,元宵走了。 …… 这算什么呢。 小凳离炉火实在太近,烤得心里闷热,林湘便携着凳子挪远了点儿。炉火上棕黑的小锅质重无华,瞧不出是否温度滚烫。鬼使神差,她向前伸出手。 灼痛感让她立刻缩了回去。 脑子有病—— 捧着手指吹气,她在心里暗骂。 是说元宵还是自己? 她搞不清。 一锅药膳粥煮好,林湘和寻书坐在一起,听对方说话。 叁小姐派人来过书舍,留了话请她回家。寻书说。 叁小姐。 寻书不提,她几乎快忘记这个人了。是了,阶层跃升这么大的事情,一直在外照管林家生意的林叁自然也要回来。 林叁,林渭,脾性和林携玉如出一辙,都是强势有手腕的人。不过,到底年纪轻未历风霜,对方行事尚不像林携玉能处处圆滑周全。少年人锐意锋芒,若宝剑无鞘,满室明光。可想而知,这种性格让这人后来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她也好,以前的“林湘”也好,都和这人没什么交集,林渭突然叫她回去,想来是林携玉的意思。 林携玉…… “对了!明、那个人——林湘姐,他怎么办?” 不该提林家的,林湘姐怔怔出神的模样让寻书慌了阵脚,连忙生硬地切换掉话题。 “你要娶他吗?” 风铃声和寻书的问询一同响起,强行拽着林湘回神。 叮铃铃—— 竹帘边站着柳大夫。 “林老板,我新配了除疤的药膏,便想着给你也送来一份。” 向她走近,柳大夫摊开了手,面色如常移掌向她面前送,一方白瓷药盒静静躺在他手心。 “哦、好。” 东西递到眼前,没想太多,林湘抬手去拿,虎口上断续的黑痂因而显出衣袖,替此时并不在现场的“祸首”彰显着存在感。 拿东西的动作停至半途,林湘去拉袖口,下意识盖住了它。 柳砚青了然垂眸。 掩袖的动作不过如露似电的瞬息,很快,小姑娘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捏走了扁平的药盒。 掌腹痒意轻轻。 相识数月,这是他们唯一肌肤相触的时刻。 ——却远不及她与谁的一夜合时宜。 “这点伤就算留疤也不要紧的。”她脸上扬起浅笑,“柳大夫,又劳你为我的事费心。” “理当如此。” 回应脱口而出,顿了顿,知晓自身所言并非“医者本分”云云的堂正应语,柳砚青补饰道:“你平日亦挂念我颇多。” 许是本身就怀有心事,小姑娘勉强笑了笑,竟然有些怔了。 …… 医者离开书舍时,头顶的风铎又一次交鸣。 竹帘已合,知晓自身离开了她的视野,听着竹声,柳砚青顿步。摊开手,他注视自己被少女指尖触碰过的掌心。 并非尽医者本分,他在意被铎声打断的回复。否则怎会用那般不应该的递药之法。 而林湘用行为予以他回应。 在她虎口留下齿痕的那个人—— “要娶他吗……” 医者恍惚呢喃寻书姑娘方才的问题。 自小居身山林,除了特殊的那几年,柳砚青对时间一直无甚概念。春风秋草随时移转,风雨明晦轮回更替,可他的每日功课、行止作息从不受外物所扰,今朝如此,明日依然。 而数月来,渐渐地,他开始在日与月的交替中为另一个人留出位置。 不像春风秋草依时自来,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绪,所以连出现在眼前的时机和频次也不尽相同,但这没什么不好,只要他想,就总能找得到她。 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他很庆幸辛茗打断了他尚不理智的话语;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他可以先消释她近日的心事,再从容考虑那个可能会有她陪伴的未来;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所以,那日骡车从门前驶去的时候,柳砚青没有去想,明天,他们也可能不会见面。 人生因缘际会,不是事事都在意料之中。 送礼那日后,隔天小姑娘才来经营书舍,看模样像是强撑着出门。面容没有精气神便罢了,连行步的体态也轻微地不自然。柳砚青看得分明,她虎口上那圈快结痂的伤是男子咬出的齿印。 他偶尔会去楚馆青楼为小倌诊病,对欢情香的气味并不陌生,哪怕只是淡不可闻的一线。 几乎是立刻便笃定了她于何时、何处同人经历的事,状若无事,柳砚青问起伤口的来历,她语焉不详,嘴上抱怨是被某个“不识好人心”的孩子狠狠咬了一口,可柳砚青无法忽视,林湘注视着齿印的眼瞳中流露的、那除苦恼外,掩饰不住的怜惜。 ——她对那“孩子”怀有厌恶以外的感情。 她今后会娶别人,会有更亲密的,远超每日相视而笑的一生伴侣。 林湘待人诚挚,却也胆小害怕寂寞。那人会像她一样好吗?会用同等的真情关怀她么?会令她日日展颜不再画地自缚么? 人世浮沉,明知难有两心相照的好事,柳砚青仍忍不住以最好的标准和她相配。 在心底的最深处,自己希望那人是好是坏呢? 风铎声渐渐低微,凝视掌心,医者像只呆鹤,在门前久久立着,明慧的眼眸罕见地满是迷茫。 正是—— 缘不由人。 心动,意起,情生。如此种种,抽刀不能断,纵任不得平。 (四六)露水情缘 除去登台的时刻,明月很少在脸上施涂粉黛。他的镜台上不见帝京时兴的妆粉眉黛,匣内的一只只簪钗也多是素约雅净的样式。 “月贵一个‘清’字,不似俗花俗草,以媚惑人。”东岭殿下金口玉言,她既说清者为月、那俗的媚的,明月便不该沾染分毫。 坐在妆镜前,他定定看着自己镜中的倒影,指间一只黛笔夹了许久,始终没有抬起来,落到应去的位置去。 她来看过他的戏,算是他的戏迷,自然是喜欢明月平素的模样的。 “问公子安。”新来的小童脆生生在外间唤他,报出时辰,“眼下未时已经过半了。” 命小童退下,他垂眸看了一会儿乌色的黛笔,不由嘲弄一笑,将纠结许久的物什收了起来。 画如何、不画又如何呢? 她看不到的。 明月不该去见一个会将自己拉到世俗里的人,被凌初未那只疯狗盯上的他也不该连累旁人。 [叁日为期,申时茯院相见,你我之事,彼时言明。]纸条上的话,明月字字都记得,却也只能是记得了。 约定早变成了倒进盆栽中的灰烬。 这个时节冒险去见明月并不是个好主意,所以,在哪儿碰面,林湘是仔细考量过的。 集秀班里人多口杂,僻静处少,茯院算是其中一个。那里是男伶的住所,院外花木扶疏,勉强算得上幽静。林湘以前帮着从戏班仓库取排戏用道具时会从此处路过,于院外的荫凉下歇脚。而明月寻个由头,去和里面的某位男伶见面说话也不打眼。 林湘只求两人能打个照面。 没错,她又准备了纸条。 眼见快到申时,天上日头正毒,有刘老和她(不情愿地)打配合,脱身去取排戏用的道具这个掩护任务执行得相当轻松。 回程路上,林湘捧着几件戏服,浮夸地抬手擦拭脑门的汗,在树荫前停了步子假装歇脚。 离申时还有片刻,抚摸柔软布料下硬质的信封,想着明月看到这些文字时可能的情绪,林湘心中忐忑万分,只觉站也不是,靠也不是。眼睛盯着远方,心头转了一万遍的“逃避可耻但有用”,她还是没有挪动步子。 寻书昨日的问句一直盘旋在她耳边。 要娶明月吗? 问自己千万遍,林湘亦给不出肯定的答复。 找理由很轻易,从明月的身份、当今的世风、暗流涌动的现状、到横在她心头的林沅,她能找出无数条不该娶明月的理由。有这些理由在,甚至连不娶明月的行为亦可美其名曰为“负责任”。 但林湘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只是打心眼里抵触和一个迄今才见过两面的人共度一生。 扪心自问,她既不了解真实的明月是何性情,也无法为他创造媲美过去的生活条件。在这种前提下,和对方十年、五十年的生活下去会是什么样子,林湘想象不出。 婚姻或许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信任、平等、财富和彼此了解。 她没办法娶明月,连他乐户的身份,也必须求到林家去才有销掉的可能,至于今后,娶不娶,嫁不嫁,都是问题。 林湘思量了许久,一件件在书信里掰碎了和他仔细解释,道自己并非良人,却依然担忧对方会像那晚似的自我厌弃,想到了歪处去,自个儿钻牛角尖。 将他看到信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一遍遍在脑内预演,后悔着信中哪句话的措辞还有修改的余地,直到树荫下傻站的林湘被看门的杂役委婉催了两回在这里多待不合适,她才意识到——兴许,明月不会来了。 是了,他是帝京的名伶,是世人追捧的明月公子,爱慕者不知凡几,哪里需要她来负责任呢? 不。 林湘打住脑内的负面情绪:万一明月只是被绊住了腿脚、万一他在自到己来之前已经进了院子呢?这件事很重要,万不能草率疏忽。 换了个能看见茯院门口的地方,林湘又站了许久。 来古代半年,她总学不会依据天色辨认时辰。往太阳的方位看了又看,林湘还是不清楚过去了多久。一个又一个戏班成员匆忙路过,每每听见脚步声,她总是抬眼又再度失望地合上——里面没一个人是他。 当中有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提着篮子经过,笑嘻嘻递给她一个洗干净的桃子,说请她吃了解解暑气。 林湘道了谢,接过咬了两口,桃肉很脆,咀嚼时满口都是淡淡的清甜。 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别的情绪,咽完了桃肉,她揣着信封回去了。 得知她的遭遇,刘老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小湘,他既然不见你,便是不欲同你扯上关系,你只当这是露水情缘便好。” 露水情缘吗? 若明月真心这样想,她自然是开心的。林湘听话地点头。脑中却闪过对方和她说话时,那种依赖又亲昵的语气。 明月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林湘将没送出去的信件带回了家,夹进了书册里。 这封信不会有再用上的那一天,对没做好与谁携手一生准备的林湘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但她辗转反侧许多日,一直纠结的心事却被旁人这样轻飘飘地处置看待,或多或少,她是放不下的。 人总那么矛盾。 躺在竹席上,摸着右手虎口处新长的结痂,林湘叹了口气。 柳大夫贴心送了她祛疤的药,疤痕是能去除的,像刘老说的,露水一样,很快,这件事连痕迹都会消失无影。可是,那个腥甜又泛咸的吻,还有那样的明月,一直绕啊绕,牵萦她的心与梦。 明月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四七)想要之物 翌日又是个大晴天。 一条路迎面是东,为避日头,她的眼睛总是漫无目的打量四周的商铺。 开门迎客,大家都不像林湘一般,为避热去装竹帘,柳大夫的药铺亦是如此。林湘记得,他的铺门总是大开着,日光朗亮,照进厅堂,任谁路过,都能一眼看清他在做什么。 林湘进出书店,路过这里时总会往药铺里看一眼。柳大夫记得她每日来书店的时间,就算手头有事在忙,也会适时抬眼,对着往店内看的她颔首浅笑。 这样淡淡的一照面,是林湘最喜欢的社交距离。 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并不用开口喊对方一声,只互相笑上一笑,点一点头,便算问过了好、道过了早安,接着各做各的事情去。 不过,这个习惯已经中断很长时间了。 画像那件事情过后,她觉得别扭,疏远了柳大夫好一阵子,连早上惯例的打招呼环节,也被她刻意忽略了过去。若非柳大夫直言他分毫不在意那张画,也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兴许,他们再不能做一对和睦共处的友邻。 思及此处,做错事的愧疚感萦绕在心,林湘往药铺里看了一眼。 倒不是为了恢复那个已经很久没维持的清晨仪式,她只是单纯想看一眼柳大夫。 不想,随意望进去的目光不偏不倚,恰迎上了他的。 柳大夫的眼睛里漾着浅浅的笑意,唤她的嗓音轻快而平和: “早上好,林老板。” 林湘压根没想过能对上眼神。已经一个月半没打过早间招呼,可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所引发的结果却仿佛未曾变过。 “早上好。” 目光留意到药桌上研磨到一半儿的药材,林湘心情复杂。 本该握在对方手中的药臼此时偏靠在乳钵上——不是恰巧与她眼神相触,柳大夫似乎是早停下了手头的活计,就等她转眸望进来,再笑着送上一句早安。 他总这样周致细心,连打招呼之流的微末小事都一直记在心上。 过去这一个月,是不是每天都是如此? 她走近,他抬头,没有招呼,她自顾自进了书舍去,没往药铺看上哪怕一眼。 心里的愧疚感满溢出来。过去那段时日,像是就她一个人别扭于一些世俗的观念,白白让朋友在一旁牵就她、包容她,等着她恢复如常。脑海中一瞬闪过那天元宵低垂头颅的模样,林湘敛下了眼睫。柳大夫是心思极玲珑的人物,远比她更通明自己被人拒绝着的事实。 可对方还是同她冰释前嫌,主动的。 她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哪里值得柳大夫待她这样好。 “是有事要说与我听吗?”她驻足不前、欲言又止的神色惹得柳大夫出声询问。 能说什么呢,林湘不是个爱把感情宣之于口的人,心里觉得感动啊、愧疚啊,这种话如何好意思出口。怕被看出来,她避开眼神交流,思绪转了又转,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我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耳边朗朗两声轻笑。 柳大夫的声音本就极悦耳,难得愉快地笑出声,更如珠玉溅地一般。可林湘听着,总觉得他洞悉了一切在笑话自己,便连避开视线都不顾了,盯着柳大夫,她不无抱怨地碎碎念: “有那么好笑吗……” “不算好笑,只是,林老板,既然是邀约,下次还是走近些,看着对方说罢。”眼底满溢的笑意收消些许,柳砚青抬袖冲她招手:“你进来罢,对,走近一些,到我面前来。” 时辰还早,药铺中并未有寻医的人,两个药工却是到了。林湘跟二人点头当做招呼,在柳大夫的药桌前站定。 “怎么了?”她好奇问。 移开桌上研药的器具,柳砚青在砚台中加些清水,边磨墨,边对林湘道:“心觉别扭是人之常情,无甚指摘之处,我既并不挂怀,你又何须在意?” “还有,做事呢,不止请人吃饭这一条可选。”笔尖点上新墨,他铺开纸,一条条列出与人交际时常用的手段,“虽然宴席的确是联络情谊之佳法,却也有不适宜它的境况。请郎君吃饭呢,一次可以,两次、叁次,这就不合适了。林老板到了娶亲的年纪,这些细枝末节还是多注意些。” 林湘接了他递来的宣纸,纸上墨迹还未干透,信手而书的几行字若鸾飘凤泊,赏心悦目。认真看罢对方传授的社交小技巧,林湘似乎学到了很多的样子,又什么也没学明白。 这种为人处世小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实践不来。 “所以,不请你吃饭的话,你希望怎么做呢?送礼可以吗?”她直接问了出来。 “前几日我已经送你一堆礼物了,药材、笔墨纸砚……就是再送你什么,我也想不到要送什么好啊。” “柳大夫,你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林湘很是苦恼。 想要什么?柳砚青被问住了。他向来秉持虚静自守的处世之则,从不放纵自己对外物过多投注感情。 送他礼物的那一天,林湘夸他“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可哪里那么容易做到呢? “月亮。” 认真思考一阵,他自言自语:“大概是月亮吧。” “啊?” 月亮要怎么送给别人嘛。 林湘完全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答案。 柳大夫自己倒很快笑了起来,语气难得带上几分促狭劲儿:“只是同你说笑罢了。林老板,每日的药膳粥千万不要落下,这个可以吗?” 这种要求,简直小菜一碟嘛。 林湘痛痛快快应了下来。 (四八)风怜露恤 无论林沅受封穆城王一事给本朝时局带来多大动荡,对于身居闺阁的公子们来说,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可能被指亲的人选。 一时之间,林沅的顽劣行径连同他的家世、容貌,以及今上对其夸张至极的宠爱程度一起,吹遍了帝京高门的每处闺阁。 也吹到了尚黎光耳边。 穆城王,林沅。 穆城是今上旧日的封地,真龙蛰伏之所,给一个商家女这样的封号,今上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 尚黎光的母亲曾与他几个姐姐商讨过此事,一致认为这是滩浑水。虎迈爪牙犹利,那位从不好伺候,她捧为至宝的太女甫一辞世,储君之位空悬,文臣就将这样一个傀儡推到台前,不是让本就动荡的朝堂再添一把新火么? 母亲要阿姐好好在翰林院修书,莫掺和这内中的风云。他们一家自开朝起就从不掺和朝内党争,上顺君下牧民,几经沉浮,起起落落,才熬出如今的声名雅望,自然不愿败在己辈手里。 家中的坚守和考量尚黎光懂得,但一切的前提是,他不曾听来家中做客的郎君提起——那个同林沅关系不佳的庶妹,开了一家名为“惜时书舍”的店铺。 多日以前,尚黎光曾远远见过那家书舍。 “咦,这笔字功力好深,阿黎,快,你也看看。”彼时,二姐勒住了缰绳,骑在马上,在车外兴冲冲地喊他。二姐痴于书画古玩,浸淫此界多年,眼界极高,既得了她的夸赞,定然并非凡品。 尚黎光依言掀开帷裳,朝二姐所夸赞的那笔好字看去,乌木招牌上,澄金的题字在午后的日曜下流转着炫目的亮光。 古拙厚重,锋芒不显,果是一笔好字。 这笔迹不是他们熟知的任何一个名家所写,二姐满怀期待入了书舍,希望能结识这位大家,却很快败兴归来,她没能从店家口中问到招牌的由来。 送走了熟识的郎君,书房中,尚黎光小心展开那卷他再熟悉不过的字画,目光落在角落处的题字上,若有所思。 他有一副天赐的好记性,连多日前见过的一面牌匾,其上笔锋的每一次提落转挪,都能回忆得毫厘不差。而这画上的题字呢,尚黎光又临摹多年、品鉴多年,熟稔几同出自己手,因此,虽然二者风格不似、笔力不同,但神意和用笔上的相似之处,尚黎光还是认得出的。 尚黎光不否认,他是在进行过度的联想。但是,倘若为这画题字之人此刻有一分可能就在帝京、倘若对方远遁数年再次出山、就隐在林沅封王一事的幕后——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只要有这个可能性—— 呼吸渐促,尚黎光半落了睫羽,遮掩住内里鲜少示于人前的野心。 英雄出时势,时势造英雄。 若帝京将要变天,当初俞鹤汀走过的路,他为何不能再走一遭?! 隔日,他早早动身,亲去了一趟书舍。 风铃响动,林湘抬首,瞥了来客一眼。十六七岁的少年掀开竹帘,微躬着腰,扶着一位锦衣公子入了门内。 帷帽坠下白纱,遮覆了来人的面容,帽沿数条由红绳牵系的玉片垂落,饰在他细得晃眼的腰间,在行步时起伏相碰,激出阵阵悦耳的玉鸣,而和着这玉声,蔻梢绿的裳摆若浪起落,间或露出一丁点儿惹人遐思的雪色下裳。从头到脚,浑似副清雅至极的画卷。 数月之前,她也见过这样一位端仪郎君。 ——尚黎光。 瞳孔微缩,林湘立时低下头去。 这个时节看见对方,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拜月宴后,将林沅捡回家去的男主,就是尚黎光。一个要救,一个要杀,自古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道相悖离呢? 乱了呼吸,心神不定的林湘只好佯装未曾看见此人,继续在纸上作画。 然而,逃避不掉的,对方在书架上挑完了书册,缓步朝着柜台走来。 “书给我就好,这里结账。”见林湘姐只顾埋头画画,寻书起身接待客人。 “有劳姑娘了,余音。” 戴着帷帽的公子开口,轻唤一声身后捧书的小厮,余音立即上前,银货两讫。 不知为何,对方却并没有转身告辞的迹象。 寻书正心里纳罕,便见那锦衣公子抬手取下遮面的帷帽,将其悬置于腹前,紧接着屈身一礼,恳切而郑重: “再烦问姑娘一件事情:家中有长辈将至生辰,奴欲求一幅墨宝以作寿礼,进门前曾见贵店之招牌银勾铁划,笔力极深,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写?可否为奴代为引见?” “您、您千万别多礼……”移步避让对方的行礼,寻书受宠若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不是没人向她问起过招牌的事,林湘姐嘱咐过她,不必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寻书一直执行得很好。然而,折节礼下的真诚向来是最打动人的利器,突兀受一高门公子好言相求、真诚以待,纵然依旧缄口不言,寻书却不免望向了林湘,目露求助之色。 作惯了伺候人的仆从,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拒绝这样一位高贵温良的公子。 那公子会意,转而去问她的林湘姐: “烦扰这位在作画的姑娘,您——”像是这时才看清林湘闻声抬起的面庞,尚黎光话音稍顿,随即声线更染叁分笑意,问:“姑娘,您知道?” 他嗓音里的浅笑动人,任谁听了,都会明了他话半的停顿是认出了自身,因而连未曾提起的行为都像是刻意保留秘密、与你默契在心的亲昵。 满分的社交技巧。 看着这位尚家郎君,林湘不无叹服地想。 如果不是早清楚这位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入门第一眼便能认出她来,林湘恐怕没法对这种暗示不为所动。 放下炭笔,扯一下寻书的衣袖,示意她先坐下来,林湘道: “抱歉,恐怕没法帮到你。那位大家不爱见外人,也不喜自身墨宝外流,我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有幸求到了这一幅字。” 这种拙劣的借口她自己都不会信。但她作了回复、坦言说帮不了忙,那么,作为“端庄知礼”的高门公子,尚黎光只能“作罢”。 这就够了。 果然,尚黎光立即出言表示理解,二人的客套之语不必多言,谈话气氛自是一团和气。 说话间,不着痕迹,尚黎光又打量了这位林家女一眼。 再次相见,她的衣着依旧简单,气质言行却变了不少。先前的热心、友善与真挚似乎是场幻觉,现在的林湘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愿多看他一眼,失礼又坦然地说着谎话——这点倒是和上次很像,全然从自我出发,大大方方哽人心喉。 她抗拒自己,也不愿意回答他的疑问。后者可以理解,倘若笔迹真是俞鹤汀所留。但前者…… 若只是顾念上次交流时那个不愉快的收尾,林湘的反应不该如此严重。 此事兴许另有隐情。 做出判断,尚黎光没再深问下去。对一个抗拒自己的人多言多问,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思考着如何探明林家的内幕,尚黎光正欲请辞,性子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林七却突然道: “对了,上次公子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暗觉讶异,尚黎光将她的怪性子在心上又记一笔——观他进门后对方的反应,林七分明是抵触与他交流的,不欲多说一个字,却仍惦记着他数月前那句微不足道的问询。 “《春阳集》里不错的诗作有许多,我不是懂诗的人,看着它们都觉得很好,但我记得最清楚的,大概是这两句。” 咬了一下嘴唇,林七似在纠结要不要说,最终,淡粉色的嘴唇轻启,她颤着声念:“岂怯群芳色——” 瞳孔一缩,几乎在首字被念出声的同时,尚黎光便明白了她欲吟为何—— 印在《春阳集》第叁十二页,右下角,佚名所作的咏物诗: 石隙有奇草,终岁伴幽暝。 虽具蘅芜质,枯蔫怎见馨? 风怜播蕙种,露恤湿园庭。 岂怯群芳色,点春一脉青。 这是尚黎光的诗作。 林湘背下来是很久之前,但真正记在心里,也不过上个月的事。 点春一脉青,他在诗里是这样写的。但是,倘若等不到那个让他一展抱负的林沅,没有风怜、没有露恤,他要怎样才能将自身的才智谋略展露在人前呢? 杀了林沅,就是毁了尚黎光无限光明的前路。 鲜活的、尚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尚黎光;会为一首诗跑遍整个帝京的尚黎光;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被肯定才华的尚黎光,只能像他诗里的奇草一样,枯焉殆尽。 而比改写他未来更沉重的是,他不过是无数人中的一个缩影。 ——林沅死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艰难说着,到底心中愧疚,林湘便鼓足了勇气,想看看对方听到这句话的反应。 能高兴一点点也好,这是她唯一能给对方的慰籍。 可事情的发展全不同于她的预期。 举止雍容的锦衣公子嘴角噙着的浅笑淡了下去,那张妆粉也遮不住的苍白面孔似乎更失一层血色。他抬眸直视自己,目光是冷的,刺骨之寒。 ˇˇˇˇˇ 其实,哪怕林沅真无了,也不用担心尚黎光,湘湘把他想得太脆弱了,那首诗其实有两版。 (春阳集收录版): 石隙有奇草,终岁伴幽暝。 虽具蘅芜质,枯蔫怎见馨? 风怜播蕙种,露恤湿园庭。 岂怯群芳色,点春一脉青。 (尚黎光原拟版): 石隙有奇草,终岁伴幽暝。 虽具蘅芜质,枯蔫怎见馨? 候风衔蕙种,待露湿园庭。 岂畏群芳艳,写春一页青。 两版的区别蛮大的,很能反映尚黎光表里两重性格。 注:诗用的是平声部九青韵(平水韵),平起仄收首句不入韵式。但第五句、第八句,平仄都有问题,对仗也不工整。而且和游春这个主题不搭。 将就看吧,我不会写诗。 (四九)锋刺 刚背下这首诗的时候,林湘其实设想过许多。 芳菲四月,她吃了晚饭,窝在屋檐下的躺椅上休憩,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胡乱翻了十几页诗集,她还是觉得尚黎光诗作得最好。咕嘟咽几口茶,懒懒诵读一阵,林湘又把书扣在胸前默背。 晚风吹得很轻,庭院一片寂静,十分适合躲懒,背得差不离,林湘便开始走神,畅想两人下次再见面时的情形。 在无数本穿书文里,女配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导致原本倾心于女主的男人痛快倒戈,如果她背了尚黎光的诗,当面肯定他的才华,会不会开启什么奇奇怪怪的支线副本? 熟悉网文套路的林湘其实有一点忧心。 说实话,虽然她很喜欢尚黎光的人设,但绝对绝对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这人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太远,理想和信念都挂在天上,高远而飘渺,和普通人在一起无异于互相折磨。 林沅配他就很好,她性子冷傲,又很果决,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都是做大事的人。 想了好一阵,林湘被自己的认真逗笑了。 帝京那么大,他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捂嘴打了个哈欠,那时,生活尚且平静的林湘止住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现在,林湘知道了,她的自说自话、裹挟着同情与愧疚的称赞,并不会换来谁的垂青,只是又在让两个人同时难堪。 四目相对,林湘哑了声音。 他眼底冻人的冷。 出门在外,尚黎光一直守规矩遮覆着面容,纵然方才为示诚心摘下帷帽,他也敛目不曾视人,给人的感觉恭顺极了。而现在,林湘第一次能直视他的眼睛,那对瞳仁的颜色很浅,比起棕黄更接近于琥珀色,日影里的光泽既柔和又清透,衬着苍白而羸弱的眉眼,多么文雅堪怜。 可眼睛的主人不需要谁去怜惜同情,正相反,一但有谁这么做了,反倒会惹他愠怒反感——恰如此刻。 尚黎光看着她,色若琥珀的瞳孔中烧灼的,是被冒犯的怒意,和遭遇挑衅时的锋芒不肯让人。 第一次,他长久地直视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姑娘,不再有那些绕口的言语修饰,笃定的、坦陈不讳的,他说—— “是吗,凑巧,这首诗我也很喜欢。看来,我倒是与姑娘眼光相近。” 那“眼光相近”四字被咬得意味深长,任谁都能听出是一句反语。 他心中有气。 也是……尚黎光这样骄傲一个人,哪里能忍受旁人对他的同情?林湘原本不会同情他的,念诗时的字字句句,都该是对这件事会变成现实的笃定才对。 同情的对象从来是弱者,她在让尚黎光成为一个弱者。 解释不了,道歉不出,林湘讷讷不言,心里堵得厉害。 见状,寻书动了气,瞪向尚黎光:“公子说话何必夹枪带棒?我们东家好心回话,您不领情就罢了,这般——” “寻书!别说这些……”林湘急急拽住她一片衣角,恳切地摇头。 尚黎光冷眼看这出主仆相劝的闹剧。 广识又仁善的小姐,和她无知却忠心的仆从。那小姐被他叁言两语说红了眼睛,眼睫下水光闪动,似是要哭了。 她知道那首诗是他所作,特意读出来,竟然不是为了敲打他,令他不去探究牌匾、又或刺他蝼蚁异想天开,反而只是单纯地同情…… 呵,看了那些“风怜露恤”的酸儒笔墨,她难道动容了? 林七! 一个商户和戏子生出来的受尽欺侮的笑柄也有资格同情他? ——可笑! 情绪的激烈起伏惹得病根又发作起来,胸口一阵阵闷痛,指尖紧捏帷帽,尚黎光强撑住那口气儿,在心中句句低诵清心的道经。 第二次了,多年的养气功夫,总因她顷刻溃散。 明明惹对方哀怜的,只是藏锋才改出的浑话;明明往日在亲长处,也听过这般的惋语,他却偏偏还在意一个外人的看法。 戴上帷帽遮住额发里的细汗,尚黎光将帽檐的垂纱仔细理好,借助隐隐卓卓的视障,他瞥一眼书架旁早就露出的灰蓝色衣影,声音平和得似乎一切不曾发生: “奴遇知音一时欢喜,情绪激动了些。要看的书册已经买好,那么,这位姑娘,多加珍重,我们改日再见。” 小厮扶着他的主子,缓步出了书舍大门。 没了继续作画的兴致,林湘对着眼前的半成品发呆。 尚黎光的态度和他的话像根根尖刺,哽在她的心喉。 傲慢、自以为是,撒谎成性,待人不好。什么时候起,自己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呢。 她抬起手。 虎口上月牙儿状的疤还没褪全,雪色上几点棕痕,打眼得厉害。 一阵阵的自我厌恶感奔涌上来,不愿再去看它,仰倒在椅背上,瞪着结构精巧的梁木,想着尚黎光来找她的目的,林湘心乱如麻。 柳大夫…… 自己当初的莽撞请求,是不是害了一个人呢? *改了一下,湘湘和尚黎光的第二次相遇,再次以互相伤害为结局。 所以尚黎光你能当男主真该感谢我哦。 又:其实湘湘、乃至林家、林沅,在那些高门大户看来还真不上台面。普通人里有钱能解决很多,但在封建当权者眼里嘛——你的钱终究是我的钱。 所以林携玉追爱失败很正常,人家为什么要嫁你(bushi)。 (五十)尘心 林湘其实清楚,柳砚青不是个普通的大夫。 且不提他那身高超的医术从何而来,哪怕单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与淡然超脱的识见,他便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出的郎君。但是,柳大夫怎么会和尚黎光扯上关系呢? 小说里写尚黎光书法亦是一绝,林湘不信,他如此隆重的一礼,只是要求柳大夫的字。 实在放心不下,尚黎光离开没多久,她就去了药铺。 见她登门,柳大夫有些惊讶。诊治完店内的病人,他领着林湘去后屋用茶,待林湘半杯香茗入腹,心事重重将瓷杯捧在手心不再啜饮,他才开口,问及她的来意。 “有人来问我店门上的招牌是何人所提,他…呃,不那么好相与。”林湘说。 “是想求我题字?” 林湘摇头,“他姓尚,被称为世代清流的那个尚家,柳大夫,你有印象吗?” 小姑娘满目忧色地看着他,显然是挂心他的身份、心觉好奇却又无法明言,柳砚青心中一暖,笑道:“是有几分印象。” 尚家啊,他是曾为尚伯母的画作题了两笔字。不过多年过去,他的行笔早已不同往日、为林湘写招牌时也刻意改了笔锋,居然还能被认出来。 不错,是个懂书的。 为她杯中之茶续了七分满,柳砚青的话音落得轻描淡写:“这并不干什么紧要,若那人实在好奇,纠缠于你,便报出我的名号,让他自来找我就是。” 身外俗事避不开,见上一见也无甚要紧。 “这怎么行!” 小姑娘断然拒绝,显得比他还要在意。 “是我求你写招牌,才扯出这桩事来,我怎么能让别人因为这个烦到你!柳大夫,太纵容别人是不好的,千万不要习惯了给别人犯的错误擦……呃……”想起应该避开某个不雅词汇,她改口道:“收尾。” 受她数落,柳砚青轻易改了口,眼底笑意更甚:“好,那我就拜托林老板继续帮我保守秘密?” 像在哄她玩一样。 郁闷地撇嘴,林湘很是不满他随意的态度,当下举了手立誓,直直看向他的眼睛,端端正正道:“当然。” “——不管是今天,还是以后,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什么也不会再对旁人说了。” 少不经事的富家女郎将“以后”和“再也”对人许得轻巧,柳砚青却仿佛真的听到了地久天长。 她清亮的眼,她认真的眸,无论何时总全无虚假。 他怎么能不信呢? “招牌我改天换掉吧?不止,平时的药方也是你亲手写的,还是会有笔迹给人看到。还有,你每日就坐在药铺正堂看诊,过路人只要往屋子里瞄一眼,如果见过,绝对会认出来啊……” 林湘掰着指头一条条对柳大夫罗列,心焦至极竟敲起脑袋来,仿佛多敲几下,她就能像老电视机一般冒出正常信号。“邦邦邦”没敲几下,右肩上忽的落下温热的触感。 “你莫要担忧。” 林湘偏头,轻薄的夏衣肩线处,正搭着一只属于男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 柳大夫站在她身边,微蹙的眼眉昭示着他此刻的关怀。 四目相对,她眨一下眼睛。 这个视角……很…适合画分镜。 过往接过的梦女图私单一股脑涌入脑海。思绪从构图飘到色调,盯着对方堪可入画的手,林湘犯起了职业病。直到搭在肩上的力道倏然撤空,柳大夫的手狼狈地缩走,她才回过神。 等等,狼狈? 不敢轻易将这两个字和素来稳重的柳大夫扯上关系,她望向对方的脸试图确认。 柳砚青原本只觉得贸然碰她并不妥当,遭此狐疑探寻地一望,叁分的不合适也酿成了七分。 眼仁微动,避开林湘的目光,他出言将话题转回正轨:“总…总之,林老板不必忧心此事,若是需要这般小心谨慎,当初我又怎会于此地开一家医馆?” 虽然,他也未曾想过会在帝京长留。 然而林湘此刻无心关注他发言的内容,脑袋里全被他不寻常的反应填满:柳大夫说话结巴了哎!眼睛还不敢看她! 这可是大新闻。 柳砚青总一副处变不惊、超然淡定的模样,谈吐言行也从未表露出世俗封建的偏向,故而,林湘从未把他当做思维保守的古人看,没想到,竟然连柳大夫也不能免俗,问诊之外,碰一下异性的肩膀也觉得拘谨。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见了下雪天傻乐的南方朋友。带着点儿看新奇的心理,林湘反复在脑中回放他方才出了一糗的情态,心情一时明快许多,连自己还在担忧对方也全然忘了。 托在腮边的左腕移动数寸,她悄悄用手指遮住自己嘴角挪揄的笑容。对柳大夫还是要放尊重些的,唔,忍住,别笑。 然而,她藏得住嘴角,却藏不住弯弯似笑的眼睛,以及隐隐发抖的肩膀。 柳砚青索性放弃了与她解释的念头。一个小插曲,能换近来重重心事的林湘开怀笑上一笑,不坏。 假装没有发现,他继续方才的话题,一丝一缕揉碎了向林湘解释他目前的处境的确安全无虞,待她敛笑正色,认可了他的言辞后,又徐徐送上一句: “方才笑得开心了?” “哪有。” 林湘下意识开口反驳,经他一提,刚打住没多久的笑意又飞回她的眼睛里,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丢丢的手势,她承认道:“好吧,我就开心了这么一点点。” 其实是亿点点。 和柳大夫说话嘛,总是开心的时候多,毕竟,他这么好相处。 林湘很少去探究别人的秘密,确定尚黎光只是他旧交,并不会给他招惹麻烦后,她放下担忧,打道回府前难得皮了一把,大咧咧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柳大夫没有躲开,在他愕然望来的眸光里,林湘粲然而笑,开导他:“不用在意这种事,你看,我们是朋友,没关系啦。大不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敲脑袋了。” 哪能不在意。 心情复杂,柳砚青没有反驳她的观点,分别了小姑娘,他回到医馆的前屋继续行医。 一味药方写到林檎,柳砚青笔尖稍驻。纸上墨迹未干的“林”字,看着总像有两分缱绻情意在。毫不犹豫,提笔涂掉这味药材,他工工整整重写了一遍。 情有止,行合度,万事皆然。 忙到日至正中,独自用饭时,柳砚青才去想那个让他情绪一波数折的姑娘。 数日前,寻味居内,旧友被侍者引进包间,亲自给他送来一匣他要的消息。关于她,关于明月,也关于凌初未。 这已经是他们近些天的第二次会面,头一次,柳砚青让对方把集秀班内部查了个底儿朝天,连东墙那只野猫在怀第五胎都打听了出来。 他并非有心窥探林湘的私事,只是,集秀班到底一脚搭着帝京权贵,这里头的阴私,若她沾上一星半点,只怕都不好受。 这不,凌初未这人,生就一副睚眦必报的性格,万幸,她行事时没差错半点儿,被她救下的明月也知恩明事,善后得干脆利落。 否则…… 柳砚青不敢去想。 他这副忧思在腹的模样看得曲遥啧啧称奇,拍手道:“俞鹤汀啊俞鹤汀,我现在却是好奇了,那林湘要是什么品貌,才能惹得你这棵铁树也动了尘心?” 柳砚青继续翻页,没反驳曲遥“动了尘心”的说法,只问,“你没查她?” 庙堂符陵卫,江湖风雨楼,叁教九流四方消息,皆会汇集到这两个组织。曲遥作为风雨楼曾经的万事究、现在的楼主夫郎,又是求知欲强盛、极爱煽风点火的个性,若是没对他时隔多年的请托心生好奇、查个天翻地覆,那都愧对他万事究的名号。 “你的人,我怎么敢动。”曲遥道。 闻言,柳砚青也不说话,只从纸页中抬起眸定定看向友人。 “好吧,”知道瞒不过对方,曲遥据实以告,兴致盎然:“她身边有人跟着,高手!我家阿风都近不了身。” 曲遥是这样说的。 每日跟在林湘身边的,会是谁的人呢? 往口中送着饭粒,柳砚青敛目深思。 (五一)秘密 从药铺出来后,林湘回了书舍,继续画她的画。 这几日她总是埋首于画纸,寻书和元宵都习惯了,谁也没搅扰她,直到一只白瓷碗落在桌上。 寻书这就买午食回来了? 林湘抬眸,来人端碗的手还没收回,宽大的掌,麦色的肤,还有那萝卜似肿起的指头——竟是元宵。 “谢谢。”匆匆撂笔,林湘忙站起身道:“碗以后我自己端就好,你不要动了。” 元宵没有点头,一张写了字的纸片被指头推到她眼前。 元宵口不能言,却识文断字,所以,来书店不久后,林湘就给他裁了一迭方纸片,又配了根方便写字的短铅笔。两样东西平时就装在他腰间的荷包里。 林湘嘱咐过他,一但遇上一时半刻比划不清的,尽管写下来给人看,千万不要吝惜纸墨。可元宵依旧轻易不肯拿来示人。 林湘还记得,他最初收到纸笔的模样。像无波的池塘突然被投下一粒石子,情绪泛开,从眼瞳到眉宇,先是错愕和讶然,随后,指着纸片,元宵看向自己,眼中溢满受宠若惊的探询。 他在问,真的是给他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元宵嘴边这才翘起小小的笑弧。接了纸笔,就着手心、握住笔杆,他郑重写了许久,最后,忐忑地将手心的纸片翻过来给她瞧。 他写了那样久,林湘本以为有洋洋洒洒一大堆话要对自己讲,但纸上只有两个很简单的字——谢谢。 笔画歪扭而生疏,结构松散而偏斜,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握过笔了。或许,正是清楚一笔字拿不出手,元宵才将简单两个字写得那样认真。举着纸片的手指在纸上摩挲,大概是怕被她嫌弃,元宵紧张地盯着她瞧,小麦色的皮肤染着极不显眼一抹红晕,若不是林湘对色彩敏感,都发现不了。 彼时,林湘不禁莞尔笑他。元宵整二十岁,寻常儿郎在他这年纪早已同妻主鸾凤和鸣,他却很矛盾的,在某些时刻仍然存有孩子般的可爱。 可是,现在这个站在她面前,沉默内敛,始终不肯看她的元宵一点也不可爱。 躲了自己这么久,他今天是想借笔墨说什么呢? 她伸手接过这份判决。 纸张边缘起了毛边,内里遍是铅痕。上面的每一句文字林湘都很熟悉,全是元宵与她交流写下的话语。每次另起一句话,元宵都会将上一句字文勾掉,他划得认真,每一条线都像他的人一样笔直,纸上长线一行紧接一行,若麦田的垄沟,井然有序,她定睛去看唯一没被划掉的那句: [东家识得今早那位公子?] 这是……什么? 完全没想到他是想问这种事,林湘把纸放下,“是说尚黎光吗?我和他之前见过一面。” 问这个做什么呢? 元宵笔杆摇动,很快,纸片被再次推过来,纸上是极直白一句:[东家见他不开心,读那句诗更不开心。] 林湘无法回应这份直白。 明明元宵这些日子一直躲着她,为什么还要在意这种小事呢?她不开心的理由,是没办法对人说的,更没法对他说出口。 见东家捏着纸片默默不语,元宵匆匆从荷包里翻出一张新的,笔墨匆匆: [不要不开心,和我说,我会帮你。] 当初义母失踪,元宵孤身一人,磕磕绊绊找来帝京。没有比漂泊千里的经历更能让他意识到自身与常人的不一样了。旁人片语只言便能解决的问题,只因为他发不出能让人听懂的声音,就要碰壁撞墙、多熬费几倍的时间气力。 所以,元宵一直认为,不开心也好,麻烦也好,只要能说出口,只要能被人知晓,便就消弭、解决了一半。 「我会帮你。」 手上的纸片轻飘飘的,重量却似千钧。 舌头打了结,张了几次口,那些“没什么”、“我很好啊”的推辞话,林湘半句也说不出。 ——元宵是认真的。 为了取信于她,元宵久违地抬起了眼和她对视,随后轻轻的、很坚定地冲她颔首。 那双澄若泉溪的眼眸写满邀请,仿佛,只等她一个开口,再苦再难的事情,他都能为她做到。如同坚实而无言的树,他总是做身边人的依靠。 林湘受不了他这样。 从小,她就没几个人可以依靠,但来这里之后,身边的人待她都很好——再没有更好的了。 “不是什么大事。”低头盯着手里的纸片,林湘不敢看他,“我和尚公子之前见过一面,那时候,我不小心伤了他的心。种种原因吧,心里挺愧疚的,所以,现在不太敢面对他了。” 尽可能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她把纸片放下,做出轻松的样子,仰脸对着元宵一笑:“总之,只是这样,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倘若他日后还来,我们将书钱少算一些,就算是将功补过了,元宵,你若想做些什么,到时就替我给他斟一杯茶水,这样好吗?” 回应她的,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元宵半点儿不怀疑她在说谎话。 得了答案,对方收回她放在桌上的纸片,转身走了——同样也半点儿不愿和她多相处。 “等等——” 挽留脱口而出。 身形高大的男性停步回头,打出询问的手势,澄净的眼湖是衙堂上照分真伪清浊的明鉴。 [怎么了?]她知道,元宵在问。 理性回笼,林湘缄默摇头。 只要她开口,过分顺从他人的元宵想来定会答应,可能说什么?再待一会儿吧,还是……别躲着我? 她没法说出这种不体谅人、违背他人意愿的请求。 懂事,体谅,谦让,退步。从小,书本和大人就这样教。 最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和自己最要好,乖巧听话也不一定能成为受大人喜爱的那个孩子。除了人自身,没有谁会特别偏爱谁。她明白,她理解,所以,要微笑,该妥协,先放手,彼此之间体体面面。 脸上扬起笑容,未及说什么,元宵已然折返,高大的体格遮蔽了光线,在她脸上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元宵,”这样叫出了口,林湘才意识到,她已经有一段时日没开口唤过他的名字。直呼异性的名讳绝非礼教所倡,可她早在知晓元宵姓“宋”以前就明了他叫元宵,便不管不顾叫了那么久,元宵从没表示过这样不好,甚至,林湘有幸得他以本名相告。他写在自己的手掌心,像同她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只有顶好、顶亲近的朋友才能知道的、属于彼此的秘密。 「我不够好吗?」 「为什么还是更喜欢别人呢?」 “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泄气地看着元宵澄净的眼瞳,林湘问出她打小就想问出口的话。 闻言,元宵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眉心始终微微拧着,像是陷入了很深的苦恼纠结当中。他先是抬起手,食指伸到一半又泄气地放下,从荷包里抽出一张纸片,草草提笔,然后递给她。 纸上潦草地写着:[我想不通。] 从第一次那句笔画歪扭的谢谢后,元宵无事便仿着店里的书用木棍在桌上练字,像这般字迹实属稀奇。 林湘糊涂了,他想不通什么呢? 这场不算对话的“对话”最后还是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第二天,顶着日头,林湘照例在辰时将末的时候携着画卷进了书店。门边的风铎叮里当啷地响,像给炎热的天气伴奏,倚在柜台边随意揩几下汗,她抄起柜上备好的温茶大口解渴。 咕嘟嘟咽下一整杯,林湘扭脸去放茶碗,却发现进门时在擦拭柜台的元宵早停下了手上的活,好大一高个儿就那么直直戳在地上,等她注意到,才慌张张举起了右手,学她平日那样摇在脸边晃,缺乏表情的眉眼笨拙扯出两个笑涡来。 林湘一愣,霎时灿颜如花。 “你也早上好,元宵。” 视线闪躲,元宵又低下头去了,全无章法地用抹布擦拭被擦得锃亮的台面。 傻乎乎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间,林湘不想再探究了,终归,元宵是把她当作朋友的吧,这样就好。 ——那是朋友现在还想不通的,秘密。 (五二)人各有志 一个人独处时,林湘会暗暗计算着时日。离八月越来越近,看着纸上那轮月亮,她提笔往上头又添一抹色彩。 日子一点一点向前,渐渐快到了拜月宴那天。 这中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比如,书店的招牌在柳大夫的劝说下最终没有更换;又比如,尚黎光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还是找上了柳大夫。 林湘亲眼目睹了他们在药铺门前分别时的场景。 那时,刚好是她每日要去集秀班的时刻,她掀开竹帘,抬袖去遮正午的日头,等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她才注意到,街上停了一驾一看就很贵的马车,而隔壁药铺门口,站着几道很熟悉的身影。 她顿住脚步。 尚黎光似乎是要辞行,正极郑重地向柳大夫屈身行礼。他今日难得未戴锥帽,衣衫也穿得低调,向个来求医问药的常人。日影下,那张显露在人前的面容虽然病气难掩、苍白依旧,双眸光华熠熠,明慧如若辰星。 尚黎光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向来以端庄羸弱的高门公子形象示众,没想到,到了柳大夫跟前人倒是精神了不少。 正讶异于尚黎光的变化,对方却突然转眸看向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扬起笑容。 不同于前几日的宝剑铮鸣、跃跃只待出鞘,今天他笑得很乖,不,是笑得很大家闺秀,文雅,却又不显得疏离,仿佛他们是关系尚可的熟人似的。 坦白来说,林湘宁愿尚黎光对她横眉冷对,也不想假惺惺膈应彼此。 勉强牵动嘴角回应,林湘试图用眼神和柳大夫交流:被他找到真的不要紧吗? 四目相对,柳大夫笑了,点点头,他坦然自若招手唤她。知道这是在让自己过去,林湘暂时压下心中的种种疑惑,径直走到柳大夫身旁,刚站定,就听他向尚黎光介绍: “九郎想必已经识得了,这位是林湘,我的友人。她在此处开了家书舍,做些小本生意,与我的医馆为邻,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小湘,这一位是尚家的儿郎,在族中行九,你唤他一声尚九郎便好。” 在林湘听来,柳大夫说话的嗓音平缓温和,一如往常,除了那句显得过分熟稔亲昵的“小湘”外,没什么不对。 然而,尚黎光却好似听懂了什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漫画一样,瞬间黯淡了神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只有聪明人才能听懂的话里机锋吗。 看看面前的尚黎光,又瞄瞄身侧平静如常的柳大夫,林湘觉得,自己还算凑合的智商中了一万剑。 没等她去思考他们两个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尚黎光冲她一礼,道:“林姑娘。” 来这世界后,林湘一个人自在惯了,很少遇上要过分讲究礼节的时刻,从原主的记忆里捡回规矩,生疏地回一礼,她客气地唤声尚九郎,忙道:“尚公子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喊我林七都可以,千万不要客气——”叫什么都好,只要不叫林姑娘。 平日里不是没人叫她林姑娘,但那些都是普通人,语气也生活化,而尚黎光言行举止都循世家大族之风,这种画风下的林姑娘,她是真的当不起,会出戏到红楼梦频道的…… 哪里配呢。 “林姑娘是柳先生的朋友,九郎怎能失礼。”尚黎光婉拒,嘴角笑意柔和。 身为人精中的人精,他要是没发现自己抵触“林姑娘”这个叫法,林湘就跟他姓。 这家伙绝对是在报复她背了他的诗吧,绝对。“那就随尚公子好了。”郁郁在心里抱怨一句,林湘懒得反驳了。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自己欠他的。 “柳大夫,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先走了。”眯眼看看天上的日头,她请辞离开。 目送林湘的骡车走远,柳砚青最后望一眼尚家九郎,转身离开前,只有一句话相赠。“小湘不喜你那样唤她,不要有下次。” 少年郎的目光更动摇叁分。 “柳先生!”没等他走远,对方出声挽留。 柳砚青停步。 尚九郎体虚气弱,是天生一具病体,此刻站久了,一张脸更是白得没有血色,全然靠一口心气儿强撑。但纵然如此,他的仪态仍挑不出错来。 这般逞强…… 行医久了,柳砚青见不得他人身体有损,叹一口气,他态度明显软化了些,“兵者言谋定后动,这个道理你要明白,尚家九郎,你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尚九此次登门,行的是晚辈的礼节,叙的是两家的交情,并未多谈它事。但少年人的傲气与志向,哪是避而不谈就能遮掩住的? 对方的聪慧、识见,莫说是于郎君之属,就是在柳砚青半生见过的诸多人杰中,亦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蒙尘无人赏识,确是人间憾事。他若有求,柳砚青不介意帮上一把,可少年耐性很好,一直忍而不提。 ——却偏在最后挑了小…小湘往日出门的时段辞行,然后目光坦然地投诸过去,将她的存在拉到二人眼前。 不得不说,很大胆、很冒进的一步棋。 小湘身份特殊,她是穆城王林沅的庶妹不假,却众所周知的与林家关系不睦,只和林家八女一人交好。是个既同林家有所勾连,又不会受朝堂关注的人物。 如若自己真的参与了穆城王受封一事、如若林湘真是他和林家联系的一枚棋子,他会收尚九郎做个副手。尚九既有察觉暗局的敏见卓识、又有当面挑明、毛遂自荐的孤勇胆略,是从政的好苗子。 可惜,这只是个巧合。 尚九郎太急了,急则遮目。 “您的话九郎受教。只是,柳先生……”尚黎光压低了声音,困惑不解:“您真的打算于此处行医救人,再也不管帝京的是是非非了吗?” 对于天下的男子而言,俞鹤汀这个名字就是一段传奇。世人传他的智谋才略、颂他的至孝淡泊,可尚黎光以己度人,却时常想:俞鹤汀当年谢绝官禄、离开帝京,未尝不是自保之下识时务的选择。因为朝中群臣与天子都不会容忍一个男子的光辉盖过她们去。 总有一天,他当然会再入帝京,续写他未完成的故事。若是留于此地行医,未免……太可惜。 “行医也很好,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面前,外表普通的医者语气平静。 人各有志。 在心里轻念对方给出的答案,尚黎光没再追问什么,果断、又郑重地道:“既然如此,那么,柳大夫,尚九告辞了。” 没再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尚黎光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在正午的街道里,没有下人搀扶的脚步在日晒下不免缓慢虚迟,却始终不曾停下。 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他尊重俞鹤汀中途放弃的选择,自己却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不管前路有多艰难。 (五三)与你告别(一) 只有一扇窄窗的小房间入夜时黑漆漆的,两个年幼的弟弟刚安生下来进入梦乡,发出小小的、无忧无虑的打鼾声,睡在最外头的徐语却没半点儿困意。 屋外虫鸣声止不住的响,他听得心烦,索性翻了个身。这屋子白日就不透光,等到了夜里,若不点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黑灯瞎火里眼睛不好使,鼻子却灵敏极了,床炕间薄薄一层汗味儿被静夜放大了好几倍,一直纠缠着他,这让徐语更睡不着觉了。 不睡便不睡吧。心中积压的烦心事太多,徐语决定出门走走。他侧着耳朵耐心听了一会儿,两个弟弟的鼾声平和,很有规律地高低起伏着,应该睡得很沉。 于是他放下了心,悄悄穿上鞋子、搭好外衣,蹑手蹑脚推门出去了。 八月的夜风舒适地凉。 出了自家居住的侧屋,徐语张目四望,月初的夜晚只有星星点亮天际,四下黑黢黢的,他的目光习惯性地瞟一眼正屋,果然,熟悉的房间没一丝亮光。 这个时辰,阿茗早就该睡了。他怅然地想。像阿茗这般每日天不亮便要早早起床的,哪里能如他一般呢? 徐语叹了口气。 这个不大的四合院是辛家祖上传下来的,等传到辛茗母亲这一辈时,除了面南而建的几间正屋,两边的侧屋早已卖了出去,几户人家共同在这四合院里住着。 徐语和辛茗年纪相近,又比邻而居、自小在一个院子长大,关系亲如兄弟一般。辛茗为人虽一身死磕南墙的倔劲儿,但自小操持家事,为人有主见极了,反倒是比他大半岁的徐语时常依赖着他。对徐语而言,生活中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对阿茗讲的,正如同现在,他迫切地希望能向阿茗倾吐他的心情。 勉强笑笑,徐语走到对方的房间外,从堆放一地的杂物里熟门熟路找出自己的盒子,抱着它缓缓地、一个人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上。 木盒很轻,盒表刻有精美的花型纹饰,贵重极了,瞧着那样用心。阿茗将这个礼盒交给他的瞬间,徐语一霎笑颜如花,心间一时转过许多对盒里物件的猜想,钗环首饰、玉器金石,他知晓内里是定情信物的可能性极低,因为林湘姐并不心悦于他,却仍止不住这样的念想。 沉甸甸的礼盒内是一满盒外形诱人的糕点。 这是合芳斋的糕点。不忍见他失魂落魄的神情,阿茗解释说,糕点是她特意买给你的,和送给旁人的礼物都不一样。 不一样又如何呢。她只送自己这些孩子气的礼物,避开半点牵扯旖旎情思的机会。 徐语抱紧怀里的木盒。 夏日的食物最不易存放,连久存下来做个念想都不成,盒子慢慢轻下去,只剩下一点残渣,然后,连香甜的气味也慢慢散了,空落落轻盈盈,就像她不笑时给人的感觉一样,捉不住、摸不着的空。 他真没用,又在想这些事情。 抱着空盒的手放下,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徐语发了会呆,接着仰起头,望向了天上。 蛾眉似的月牙在天际呈现一种黯淡的黄,衬得星子们闪闪发亮,密密地缀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看着漂亮极了。 今晚的星星这样好看,她还在画月亮吗?最近吃早食时林湘姐总带着一卷画纸,每次问,她都说她是在画月亮。 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徐语就懊恼地抿了下嘴唇——说好了不去想她的。 可是,现在不想她,往后还有多少时间,他能堂堂正正的去想这个人呢? 眼睫打颤,眸子里蓄着一湖泪光,徐语伸出食指,颤巍巍沿着月牙的轨迹,在半空中弯弯一画。 林湘姐很会画画,徐语见她展开过其中画好的一幅,纸上是院落、高墙、树影,还有最显眼的月亮。她画得活灵活现,和人眼睛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每个晚上、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寻常景象,在她的画里却美好极了。徐语从没注意过,原来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也能美丽得如同仙境。 提起画,林湘姐难得的健谈,眉眼间柔和带笑,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是他听不懂她说的话、找不出合适的语句去附和她,也一辈子都画不出那么美丽的月亮。 落难的女郎即便窘迫,眼中看到的也是与他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小语。”辛茗在身后轻声喊他。 徐语忙擦了眼泪,回头一看,阿茗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盏油灯,跳动的灯火下映着一张写满担忧的少年脸庞。 “阿茗……”徐语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委屈地喊着对方的名字,眼泪流得更凶。 辛茗在他身边坐下,慌忙放下油灯,抬袖耐心给他擦拭眼泪,一声声笨拙安慰:“没事的,小语,没事啊,不要紧的。” 友人的安慰让徐语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压抑着哭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温热的眼泪打湿衣衫,皮肤上一片湿漉漉的触感,告诉着辛茗好友此刻的情绪有多崩溃。一下下顺着小语的背,辛茗既心疼又气恼。 今日有人来向徐家提亲——那人当然不是林湘,只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书生。徐语的母亲没应下冰人,只说是再商量。辛茗知道,她其实是想着让小语攀上林湘。 从这儿的邻里那儿得知林湘是穆城王那混蛋的妹子以后,徐母就打着这样的主意——好事者早把小语和林湘走得近这件事告诉她了。 可她越是逼迫,小语就越不敢去见林湘。一个有些闲钱的书舍老板,小语愿意去努力一把,但皇亲国戚?那不是我们该配的人家。那时,小语对他笑得黯然。 后来,穆城王做的混蛋事被捅了出来,林湘身上的权贵色彩没了,徐母消停了些日子,而林湘又给小语买了合芳斋的糕点托他转送,这桩桩件件加起来,小语才有重新去见林湘的勇气。 说实话,辛茗松了口气,他惦记着要把林湘和小语凑成一对儿,若不然,亲事还能怎样配呢,小语是喜欢她的,他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好,两个人都会幸福。 但不管他和小语怎样努力,林湘却始终不肯和小语多亲近一点。 小语费心打扮了许久,她看到后继续剥她的茶蛋,眼里的情绪比起惊艳更像惊恐;想寻个她出游的日子帮小语制造场二人偶遇呢,她说她上午要去书舍,下午在戏园(还是坐骡车去的),压根找不到丁点儿偶遇的机会;连辛茗撒谎说“听说许语得了病”云云,她问了小语家的住址,最后也只是托了柳大夫来看诊。 她知道小语的心思,所以一丝一毫会惹人多想的举动都不愿做。 辛茗不忍见好友失魂落魄的模样,便连儿郎家的矜持也顾不上了,婉转去问对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林湘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久到辛茗差点生了误会之心,她才慢吞吞的说——应该是年纪大的、成熟点的,二十多岁那种。 年纪大的,成熟的,二十多。 辛茗不知道林湘是在敷衍他还是说真话,这世上年逾二十还未嫁人的儿郎能有几个?林湘这话简直是在直言她喜欢嫁过人的人夫。 不,这个年纪没嫁人的儿郎还是有的,比如柳大夫,比如她书舍里的那个男工。 辛茗脸色变了几遭,不再提这个话题,对这个答案缄了口,不敢告诉徐语。 但,也不知是哪个食客听了一耳朵,隔几天,附近传遍了林七姑娘口味独特的择偶偏好。 林湘到底是林家的人,就算自立了门户,冯大将军家的女郎也时常来找她,破船尚有叁千钉,在四邻眼里,能和她结姻亲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事传出不久,几个死了妻主的鳏夫就突然开始来他的食摊吃饭,而罪魁祸首却对此一无所觉。辛茗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只能暗怨自己的多嘴,转而去宽慰好友,劝他不要在意。 可徐语在意。 “阿茗……”哭够了的徐语闷闷出声,态度消极:“是不是我再怎么努力,她也不会喜欢我?” 辛茗沉默,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没有得到回应,徐语自顾自说下去:“林湘姐最近总是看着我,像有话要跟我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提。我这样纠缠她、每日出现在她眼前,确实是很讨厌……” “不是这样!你别想那么多,她不讨厌你——”辛茗急道。 “可她也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我……” 徐语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又闪过冰人走后,娘和他说话的情景。 娘催着他快点拿下林湘姐。动作快点,使点手段也行,娘吓唬他,再这样拖拉下去,拖久了变成个老儿郎,到时候连今天这样的穷书生你都嫁不了。 娘还在那里说什么人多时投怀送抱、大庭广众她赖不掉之类的浑话,徐语没心情听,他只想着那句拖久了拖成一个老儿郎。 快六个月了……从第一次见她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把林湘姐当成结亲的好人选,努力凑近她,和她做朋友,明知她不喜欢却依然假作不知情、继续与她相处。 还要再过多久,林湘姐才能喜欢上他呢?真等他到了二十岁才可以吗? 他哪里能,到那个时节才嫁人呢…… ˇˇˇˇˇ 湘湘的择偶偏好发言不是特指小柳或者元宵啦。我提过,她上辈子二十四,对年下无感很正常。然而,论实际年龄的话,大概只有小柳和林沅比她大,其他的,都算年下? PS:合芳斋,古龙小说里西门吹雪家开的糕点铺,本文并没有我家剑神大人出场,只是想cue这么一下。 (五四)与你告别(二) 早晨,在去书舍的路上,林湘遇到了眼眶发红的少年。 少年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站在几步之外,没有表情,就这样静静地看她,手里抱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木头盒子。 盒子有些眼熟,林湘想。 “林湘姐,介意和我说几句话吗?” 没一会儿,徐语先开口了,声线发哑。 周围其实有行人在看他们俩,可徐语没在意,定定朝她望来。在林湘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很守礼教的孩子,尤其是在她被爆出“林七”的身份后后,徐语每次同她搭话都要寻个合适的理由,七拐八绕的,从没这么直接过。 用微笑和注视迫使好奇的路人悻悻移开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林湘直视着面前这双若雨洗后的天空般润泽干净的眼眸,指节无措地收紧,贴合在卷成桶状的画纸上。 他哭过了,自己又惹他哭了。 “好。”林湘说。 她认出那个盒子了。合芳斋包点心的礼盒,她统共就送过徐语这一次礼物。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林湘记得这个典故。虽然她送的只是普通礼物,并无风月之思,可徐语这样郑重其事地归还回来,一双眼睛染着久哭后的嫣色,显然是……断情之意。 在拜月宴之前,林湘是预备对他说清楚的。小少年的事她同样挂在心间,找林沅之前,总要做好万全的打算,将自己所有牵念的事都解决了。 只是一天拖一天,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感情的事再郑重对待也不为过,又何况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的真心呢? 她害怕让徐语伤心,可现在,少年哀伤的气质和发红的眼眶却明晃晃告诉她,这孩子难过极了。 两人并肩走着,林湘小心翼翼打量着身侧的小少年,他很安静,低垂着眼,消沉郁郁地向前行。 大街上实在不是说话的地儿。 小院、书舍、食坊……林湘思考着自己常待的地方,似乎都不合适。她的住处太私密暧昧,书舍有寻书他们在,而食坊……她已经吃过早餐了,柳大夫也说过,不要随便请一个郎君吃饭。 帝京那么大,身为阿宅的她点亮的地图却这么小。 “我们去奚河南桥那边转转?”想了想,她抛出一个提议。 城西有条天然河,叫做奚河,南段刚好流经鸣玉坊边上,风景很美,人流量还行,从书店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在那儿和他聊天很合适。 徐语愣了一下,然后应允了她,抱着盒子跟在她身边,看她同邻家的大夫打过招呼,也等她进书舍放下画卷再出来。 奚河边的垂柳开始染上金色,他们顺着河岸往前走,徐语一直没有开口,林湘伸手去拨近处的垂丝,手心里开始褪去绿意的细叶美得毫无生气。 说实话,她很紧张。 林湘一直活得十分自我,上学起她就习惯了独来独往,早恋这东西和她完全绝缘。入了社会后,成人的好感又大都来得理性,只消对人冷淡一点,就能让未长出的萌芽识趣地胎死腹中。 早不是二八少女,对该怎么处理少年人那种青涩而真挚的情感,林湘是真没法子。 “小语,”想着这些话总该由她这个大人来起头,林湘心一横,道:“其实这些天来,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和你谈,可以吗?” “林湘姐说吧,我听着。” “好。”平复了一下呼吸,她攀折下一枝柳条,将根茎放在指尖解压似的轻捻,盯着它在眼前转圈。“几天前,有人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儿郎,当时我回答,说喜欢年纪大些的,至少二十来岁。” “这话是真的,但也不全对。” 话头一但起开,林湘发现,再聊下去容易多了,哪怕此刻徐语的注意力已经全数放在自己身上,她居然也能顺畅地将想法表达出来: “娶亲时,我的确是偏向于年纪大些的郎君,但有件事我没告诉旁人,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算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是,我其实……”顿了顿,她说:“其实不太想娶亲。” “不想娶亲?”徐语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眼睛因惊愕睁大了几分,不解地盯着她:“为什么?” 果然,在这个时代说这种话太出格了些,都把徐语吓到了。 懊恼地垂睫,林湘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更云淡风轻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也可能是因为我对姻缘没什么向往?” “总而言之,我对娶亲没太多兴趣,从没在意过谁;平时又独来独往、循规守矩的,日子过得闷得紧,可以说是很、呃…对,很无趣的一个人,因此也没被谁在意过。所以,小语,知道你的想法后,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应该说什么——‘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一连用了两个成语来形容自己,林湘有点被自己逗笑了,问他:“我前段时间在你面前的表现,是不是挺滑稽的?” “才没有。”徐语反驳。 “谢谢你给我开了滤镜。”晃了晃手上的柳枝,林湘弯起眼睛,发自真心地夸赞:“小语,你真的很好,总是那么关心我,人又有勇气,换作是我,只怕连主动搭话都不敢。有时候我就想,像你这么好的男孩子,怎么会看上我呢。” “我清楚自己的性子,”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林湘道:“怎么说呢——我这人差劲透了。总是喜欢逃避问题,脸皮又薄,总害怕是自己猜错了、挑明白反而丢了脸。其实这件事早应该告诉你的,犹犹豫豫拖着不说、一味的冷处理,是……是我不好。” “方才看见你,我真的很内疚,枉我痴长你几岁,这种事还要你等先来找我,实在是……” 她说不下去了,停下脚步,面对着身旁比她矮了一头的少年,林湘歉疚地垂下了头,“小语,对不住,这些天惹你伤心了。” 徐语说不出话来。 站在河畔的垂柳边,他喜欢的姑娘向他聊起她的心情。今天的天气那么好,她穿了件碧色的绸衫子,手里拿着根枝叶泛黄的柳条,辫子和往常一样松垮垮扎在右边,眼睛比奚河流淌的水波还要柔和。 她说,这些天是她不好,也说,对不住,小语,平白惹得你伤了心。 徐语鼻头一酸。 经她一提,这些天所有的事情一齐奔到眼前。她的避让,阿茗操下的闲心,娘的逼迫,旁人的议论…… 她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来惹他哭呢—— 徐语抱紧了怀中的盒子,委屈感潮水一般包围了他,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里,那张放在心上的面容一下子慌张了起来,耳边旋即传来紧张的道歉声:“别哭,是我说错话了,我不对,你不要哭……好不好?” 柳枝被丢在了地上,对方手忙脚乱掏出一方素帕来,徐语没接,遮住了哭花的脸,他整个人蹲了下去,怀里的木盒棱角硌着小腹和腿骨,微微的疼。 那人也跟着蹲下身,一句又一句笨拙地道歉和安慰,徐语的眼泪实在止不住,越流越凶,埋着头不敢让她瞧见自己的模样,他哽咽着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林湘姐,别说了——” 于是她不再说话。 清晨的奚河边并不宁静,附近便是热闹的坊市,总有行人的脚步声近了,又慢慢走远,当中有人吵闹,也有人开心,形形色色的人,千百种情绪的声音。 他想从当中去分辨出一步开外的那道呼吸。可是它太轻了,风没那么好心把它带到耳边来。近处很安静,徐语的头埋在怀里,抽噎时能从缝隙中瞥见前方一片浅碧色的衣角。 徐语总是盯着它,浅碧色一直没有移动的迹象,自己不让她说话,那人就半点响动都不敢制造了。 知晓林湘姐不擅长与人相处,徐语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局促不安又懊悔的神态。她一定又把所有的错都怪罪到了自己头上,兴许还在后悔把方才那些话说给他听,责怨自己千百句,却连哄他也不敢,忐忑小心地等着他哭完。 什么人呀,明明很能猜透人的心思,他哭一哭就明白了他的心意,抱个盒子就弄清了他的打算,做出来的事却永远那么笨—— 他穿了最好看的衣裳,把自己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样子,在路上喊住林湘姐,只不过是想把盒子亲手还给她而已。那些决心放下的风月之情,来时无影、了时无痕,平静地给彼此留一分体面,多好。 她偏那么笨,非要敞敞亮亮地把心里话都告诉别人,正正式式地做个了结。 可若不是那么笨,就不是他在意的那个林湘姐了。 自己把一颗心捧给她,她认真看了,不能要,然后珍重地退回来,温柔地说抱歉。 还能求什么呢? 徐语慢慢收住了眼泪,擦掉脸上的水痕,他仰了头问:“我的脸是不是花了?” “啊?” 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准备好的一肚子腹稿都没用上,林湘愣了愣,认真观察他脸上的妆。 被泪水一洗,徐语脸上的脂粉确实掉了不少,好在颜色不算太杂,没到打翻调色盘的地步。她向来存着发掘万物美好一面的心态,只觉得他此刻是狼狈了些,但哭起来,却也带着我见犹怜的美好神韵。 于是,她实话实说:“花了,但不丑的。” 说话时,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盯着徐语,初秋的柳,清晨的风,河面的水光,又或者她笔下的月亮,一切的一切,都没她眼中自然流露出的真诚更打动人。 于是徐语微笑起来。 被眼泪晕开了脂粉的脸怎么会好看,但她说不丑,他似乎真的并不丑了。 林湘小跑着去鸣玉坊为他打来了擦脸的水,洗净脸上的残粉,徐语有些不适应,年岁渐长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素净着脸。可在她面前,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他在林湘姐面前哭过好几回,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一直漂漂亮亮固然很好,但没法留下一段没有缺憾的回忆也不要紧,像他眼中那个很笨又很好的林湘姐一样,哭花了脸的自己在她眼中,也是不丑的徐语。 眨眨发酸的眼睛,他故作轻快道:“喏,林湘姐,这盒子还给你了。” 少年把抱了许久的盒子递到她手上,一根根松开手指,林湘稳稳接下,敛声正色向他承诺:“我会保管好的。” “嗯,”徐语轻轻颔首,“我知道。” 回到书舍附近时,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半,离家已经不远,徐语告诉她在这里分别就好,不必送他回去了。 流言蜚语不必更多了。 少年脸上的笑容浅浅:“奚河边的景色很美,谢谢,我……我很开心。” 谢谢你带我去那里,与我说这些。 那么,这就是告别了。 谢谢。 (五五)结束 晚食时分,天光渐黯,人潮如水。 每到这时,食摊的生意就格外好,辛茗仿佛年节里被抽着转的陀螺,忙里忙外一刻不停。今天亦是如此。 然而,不时扫一眼空荡荡的老位置,他表现出一种几乎写在脸上的神思不定,面色也变来变去。 不,不止是他,甚至连一些食客也会频频瞟一眼那张空着的桌子,暗暗交换的眼神里半是期待半是兴味,仿佛一场大戏即将开锣。 若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这景象一定相当诡异。在晚食的最高峰时刻,挤满了人的食摊却空了一张桌子无人落座,而在此吃饭的其他主顾不仅毫无怨言,甚至还和店家一起,等待着桌子迎来它的使用者。 无他,一爱看热闹,二来崇权威。 林湘本就不是外向的性格,相熟的友邻极少,尤其是在林沅封王以后,对外的身份猛然一变,她就更不爱与人主动交际了。在邻里们眼中,便落得了个特立独行、生人勿近的标签,颇有几分神秘色彩。连她常坐的位置,也在辛茗半默许半纵容的态度下,成了她和徐语的专座。 然而,越是如此,大家对她的事就越感兴趣,尤其是事关人之嫁娶的毕生大事。 这一片就一丁点儿大,徐语回来时红肿的眼眶可瞒不过群众们雪亮的眼睛。再联系辛家小哥与徐语的密友身份以及他过分要强尖锐的性格,可不活脱脱要演一出大戏吗。 众人等呀等,好戏中的另一个主角总算登了场。 甫一落座,辛茗就端着做给她的饭菜,站到了桌前。 小语回来后告诉他,林湘没有成家的念头。 她也没有!辛茗震惊极了。他从没和谁就此事达成过相同观念的。这是荒唐任性、不该和人讨论的事,谁知道林湘这家伙是不是骗了小语,故意在敷衍人。 半是迁怒她拒绝了小语,半是想问清她是否真的不打算成家,辛茗心里涌动千思万绪,却又一时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碗给我吧,多谢。” 站起身,从辛茗手里接了久久不被放下的汤碗,林湘觑了眼对方阴晴不定的复杂脸色,将声线压低到只给两个人听的响度:“辛家小哥,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辛茗一愣,手里的竹编餐碟啪嗒掉到桌面,震得回弹一下,被对方手疾眼快护住了。 “您小心手上。”她说,平静,神情却似乎带着了然。 盯着她恍若洞悉一切的眼,辛茗满脑袋的念想一下子空了。 辛家小哥。 互相通了姓名以后,林湘再没用过如此生疏客气的口吻喊他。 他下意识想否掉林湘的话,她记错了债务抵还的时限——辛茗一向数着这日子,明明还有叁日的—— 可林湘微微皱眉的模样让他顷刻明白过来,她什么也没记错。她知道了自己和小语是朋友,今日一正式拒绝掉小语,就再也不想留在自己的食摊吃饭了。 酸酸涩涩的滋味慢慢涌满了鼻腔。 瞒下和小语的关系时,辛茗不曾想过太多。 一来,起初他并不赞成小语接近她,因为气恼,最初的那几面压根就没有表现出和小语相熟的迹象,猛然在她面前转变态度不免奇怪。二来,比起“小语友人”的身份,当然是做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更容易探清她的真实想法。 可辛茗也没想过能瞒她多久——常来他这儿吃饭的主顾大多清楚,他和小语是好朋友。怎么能指望她发现不了呢。 不刻意隐瞒,也没主动表露,辛茗一直顺其自然等着她的发现,谁承想,她却很迟钝似的,始终没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想想,林湘不过是不想点出来罢了。 一颗心像明镜儿似的,看着他拙劣地演了这许多天的戏。倏然想起前次自己旁敲侧击问她喜欢什么模样的儿郎时,林湘欲言又止的凝视,辛茗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他在林湘面前从未收敛过脾性,全当在家里一样,没把自己摆在食摊老板的位置上过,这会儿却哑了声音,那些辛的苦的,所有滋味全数吞到了肚子里。 ——他能是谁,一个卖吃食的小贩罢了,凑巧和小语是朋友,顾及了小语,所以林湘才事事想了他一份,等她推拒了小语,这不,立刻就要和他这个附带的朋友划清界限。 “好。”最后,辛茗听见自己说,也不晓得是回答她的那句再也不来,还是最后“您小心手上”的嘱咐。 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来便不来,难道少了她一个人吃饭,食摊还会赚不到银钱?而小心手上?就算没有她去接,东西也不会掉地上的。她的每一句嘱咐,都没什么用处。 没再多说一个字,他扭头走了。 众人只看到林七站起来冲辛小哥低语了两句,辛茗就变了表情,不一会儿便冷着脸拂袖走了,步伐没半点迟疑。 这有什么趣儿呢。好事者大失所望。 不同于表情冷漠的辛茗和失望的吃瓜群众们,林湘倒是蛮轻松的。 辛茗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定拿饭钱抵药钱不说,还假作彼此不认识,她也只好跟着装傻充愣。天知道,她因此陪着徐语在辛茗家吃了多少顿早晚餐。就是琼浆玉露、龙肝凤髓,怎么都吃不腻,林湘也反感这样抛头露面被人围观着——去动物园看猴子还要收门票钱呢。 一是他的朋友徐语,二是看热闹的邻里,只要她继续在辛茗的食摊上吃饭,总会有牵扯。 不过,辛茗离开时的脸色好糟糕,她哪句话说得重了么? 喝着美味的蛋花汤,林湘自我反思了一下下,觉得约莫要归咎到少年人小河豚的性格上去。 他这样容易生气,怎么做到直到今天还扎根于服务业的? 这成了林湘一个懒得探究真相的谜题——她对生活中真实的谜题实在没有兴趣。 和徐语说清了她的想法,又主动结束了当初许下的承诺。一天之内了结了拜月宴前的两件大事,林湘觉得,她现在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而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想到还没解决的清单事项,她端肃了眉眼。 // 辛茗现在处于讨厌和在意的混合阶段,然而连他还没太意识到。他为什么会讨厌湘湘,又为什么这样在意她。啊,少年,啊,青春。 (五六)赠月 了却了徐语的事,林湘心中松快许多,更用心投入到未完的琐事中去,整日不是画画,便是随着骡车去集秀班、去帝京大街小巷里溜达。 一日,戏班里,林湘又见到了明月。 或许是终于从太女离世的打击中振作,也或许是必须要开始为拜月宴的戏目准备不可,这几日明月逐渐出门走动,甚至还造访了《诉衷情》的排戏之所,林湘到时,他正被众人围着,同刘老和几个管事说话。 林湘一眼便看见了他。 花衫罗衣、容貌鲜妍的戏班成员中,明月永远是最瞩目的那个。 他今日穿了一袭浅绿夏衣,面上没擦什么脂粉,同人说话时,纤长的睫微敛,不笑,像极了自身乌发间缀饰的白玉,华光内蕴,瞧着素素净净的冷清。 那一个反常的、热烈的、目光痴愚而又羞涩的明月,仿佛是只属于她春梦的狂想与错觉。 脚生根似地定在原地,没等林湘生出避让的念头,几丈以外,院中那人眸光流转,穿越间隔的人群与屋院,似不经意间望进她的眼底。 林湘心弦颤颤。 搅扰它的人却浑然不觉,注意到院门外突然冒出个不知来历的生人,明月住了口,无言立着,谨慎的、缄默着同她拉出一道隔膜。 戏班的掌事们最懂察言观色,立刻叁言两语为他介绍:“这位是林七姑娘,大贾林携玉的女儿,她最近托集秀班排一出戏,就是我们方才看的那折,所以七姑娘常常来戏班造访。” “七姑娘。”明月屈膝向她行礼,身段像被风揉皱的丝绸,轻盈柔软地落下去,尔后客气、矜持地开了口,说着再常见不过的场面话:“姑娘眼光很好,这本子会成为出好戏。” 那个曾好心递给她桃子吃的小童竟就站在明月身后,冲她眨眼甜笑,热切又亲昵的神态与他清冷冷皎胜月华的主人形成了极强的反差。 明月究竟有没有认出她来呢? 林湘一时间猜不准答案,拘谨地点点头当作应答。她很不好意思再面对明月——毕竟,那晚的一夜情并非全为救他,她也存了发泄的心思。 心未放端,哪能行得正呢? 匆匆应付两句,林湘径直逃进屋里去了。 那晚,她笔下的缺月多了几分哀凄悲凉的神韵。 “这是第二十七张月夜图了。”第二天,盯着画上月亮的位置,寻书蹙眉说:“林湘姐,放放再画吧?你昨夜又睡得这么迟。” “二十七张了吗?”林湘在心里数了数她画月亮的回数,对寻书的埋怨讨好地笑笑:“等再画完这几张,我就不熬那么晚了。” “昨天、前天、大前天……足足七日了,林湘姐你都是这样说的。” “真的快啦,我只画叁十张。欸,好寻书,别不开心啊,我不骗你的——” 任何时候,寻书都把林湘姐看成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完全不放心她再熬几个大夜。可林湘姐也只有在作画的时候才最放松最开心,说不出叫她不要继续画这种浑话,寻书努力去劝说她画点别的。“白天的风景也很好。” “摘星楼、鉴光寺、小望娘湖……”寻书掰着指头向她推荐搜罗来的帝京好看好玩儿的场所,反正,只要是林湘姐所画,寻书觉得无论哪里都会好看。 “等有机会吧,事情总得一步步去做。”林湘打哈哈。 闻言,寻书眼神里满满的不赞同,却没有说出来。这姑娘还是这样,轻易不肯出言反驳她的观点。 放下笔,林湘胡撸几把这姑娘的脑袋。 或许没有她会好一点吧。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等她停了手,寻书才小心整理着自己被揉乱的鬓发,“林湘姐不说我也知道,”警惕地瞄一眼远处正发呆的元宵,寻书压低声音和她说悄悄话,“画是画给那个明月的,对不对?” 不然为什么别的不画,偏偏要画月亮呢? 寻书眼睛亮晶晶的。 这姑娘乱点鸳鸯谱的爱好还没改掉。林湘扶额,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寻书会热衷于向她催婚。 “我和人家见都没见过几面,怎么可能。”她也压低声音,“他和我……本就是陌生人而已,没有关系的。” “别听冯文瑜那天在马车上说得轻巧,他出身梨园,这半辈子见的人、遇的事多了,看待嫁娶怎会那么简单呢?最怕的,就是像我父亲这般遇人不淑。” 手指抚上画上那轮弯月,她耳畔仿佛又响起昨日那句无比客气的“七姑娘”。 是划清界限吧。 “那换点别的东西画吧?,不要……呃,”寻书搜肠刮肚找出个合适的词语来:“‘睹物思人’。” 寻书最近的成语储备量有进步,林湘哑然失笑,“真不是画给他的。”见对方将信将疑,她补充道:“是要送给柳大夫。” “柳大夫?”寻书吃了一惊。 林湘点头,没再解释什么,低头调待会儿要用的颜料。 不需要寻书叮嘱,她其实清楚,送一个异性画作并不适宜。显得太轻浮、也太多情了些。 但是,之前询问柳大夫想要些什么的时候,他脱口而出,说,大概是月亮。 月亮。 柳大夫改了口,但最初他的答案,林湘并没有忘。 可月亮怎么能作为礼物送给人呢。 像偶像剧那样,端个水盆映月亮的影儿,说,我把月亮送给你要珍惜? 别开玩笑了。 怎么能大晚上约异性出来,还送人这种心意寥寥的礼物。 林湘自问别无所长,只会画画而已。 地球公转诞生年岁之别,月亮圆缺构成月的交替。她没法把天上的月亮送给柳大夫,却可以将月的每一次阴晴圆缺,将月相的变化通通都画给他。这样画满一月叁十天,纵使依然是不谨严的虚物,也该能代替天上那轮月亮的千万分之一吧? 就当是她送给柳大夫的、闹了那么久别扭的道歉礼。 是夜,新月如钩。 支了块木板子当作画架,林湘坐在院子里,仰头专注地看着天边的景色。 真好啊,世界每一天都那么漂亮。 蘸了淡墨浅浅在纸上勾出院子的形儿来,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来。 每次一作画,林七小姐就忘我到什么也不关心了。抱着刀靠在她身后的檐柱上,竹峙也望着远方的天。 夜风吹来老人唱更的声音。 已经二更了。 * 打更人的锣声渐渐远去,城西的另一处院落里,同样有人还不曾入眠。 书灯高点,明光半室。 青衫男子端坐于书案前,手中紫毫不时落于纸上,信笔写就的二叁文墨似山涧轻云、林下松风,不见雕琢,比之当世名家却亦不遑多让。 可见,上苍对人是真真不公允,这样一个人,写得一手好字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和文墨一样出尘的容貌和才智。 坐在窗沿上,默默观察了许久的曲遥承认,他就是嫉妒了,心里咕嘟嘟直往外冒酸水。“哟,”指背敲了敲窗棂,他懒洋洋地开口:“我说柳大夫,在想你家小湘吗?我在这儿坐了半柱香了,也不见您老人家抬个头看。” “我是个医者,怎及你们习武之人眼耳聪捷?”把笔搁回架上,柳砚青整理着书案,对曲遥跳下窗沿、未等主人招呼就自觉拉椅子坐下的失礼行径见怪不怪,只是指了指书案上的茶壶,示意对方自己动手。“抱歉,你来得不巧,眼下这里只有冷茶。” 无所谓地摆手,曲遥抄起茶壶倒了一满杯冷水,也不喝,只是好整以暇等他先开口,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对方反驳他那句不着调的“你家小湘”。 …… 虽然此前的确听他亲口承认过自己动了情思,但在事情无有定论、八字尚未一撇之际,就把人划归到自己的阵营里,这做法可真不俞鹤汀。 曲遥揶揄地冲他挤眼睛。 柳砚青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气定神闲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他等曲遥玩够了幼稚的挤眼睛游戏,才开口问正事:“突然来找我,是查出什么了?” 没能成功嘲笑到友人的曲遥意兴阑珊:“风雨楼楼主亲自出手,你说呢?”他时时刻刻都要吹捧一句自家妻主。 “这些日子还有其他人对凌初未使了绊子,让她彻底自顾不暇,没工夫操心那劳什子明月的事。要不要猜猜看这个人是谁?” 柳砚青目光一凝:“林沅。” 嗯了一声,拨弄着茶盖,曲遥不紧不慢道:“叁皇女当初播风弄雨,将穆城王两次推庶妹下水之事传得满城皆知,所有人都知道——林沅与她七妹林湘不和,其母林携玉处事又有失偏颇,逼得庶妹甚至搬出了林家,几乎和族内断绝关系。呵,这种半真不假的话传得多了,恐怕连亲历者都被迷晕了头脑,相信了大半。” “你是说,此事幕后有林沅推波助澜?” “目前还没查到确切证据。不过,阿风能肯定,穆城王本人默许了流言的发生。”耸耸肩,曲遥试图宽慰他:“往好处想,隐藏逆鳞,老套的把戏。” 柳砚青却摇头,不赞同曲遥这般随意的定论:“她和林沅的关系并不好。” 小湘绝不是那人的逆鳞。 柳砚青未曾有缘得见林沅,并不清楚二人的往事。或许,她们两姐妹并非单纯的仇敌,然而,惹她生病、害她苦闷、任她平白受人讥笑,这样对待小湘的林沅,怎能被一句“隐藏逆鳞”轻巧粉饰过错? 六月末的雨天,他和小湘对坐谈心。小湘低头只盯着脚尖,倾吐的心事也真假掺半。可她说的讨厌林沅绝不是谎言——柳砚青无法忘怀她当时的语气,那种复杂的、纠缠着浓厚失望与自嘲的奇异憎恶全无伪饰,声线里的惊慌与颤抖更绝非作假。 “跟在她身边的那个武学高手查出来了么?” “嗯。顺着凌初未的线索揪出了穆城王这条大鱼,阿风便彻查了一番。'保护'林湘的高手是七伤门的问雪刀竹峙,当今江湖声名最盛的杀手。听说数月之前,竹峙叛离了七伤门,此后便杳无音讯。没想到,他现在跟了穆城王,成了她的手下。” 一个顶级的杀手日夜跟在她身边。 柳砚青沉默下来,惯来沉静的眸子涌上肃杀之色。 曲遥不禁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沓情报给他。 “林府的下人口风都很紧,撬开他们的嘴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所幸,得到的情报还算有价值,喏,自己看吧,你那个林湘……可不简单,这趟水很深。” “多谢。” 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张,柳砚青一目十行,匆匆翻阅了一遍。 没骨头似歪在椅背上,曲遥并不打搅,只是捧着茶杯浅抿,等他看完所有情报,才问:“怎么样?什么感想?” 作何感想? 荒谬地,柳砚青心中生出两分烦躁。 纸张上叙述的人是林湘,却也不全是林湘。那个胆怯的、忍气吞声的,没有半分棱角性格的林家小七林湘,分明和他熟悉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林沅落水前后的性子,像是变了一个人。”最后,他只是说。 曲遥道:“一个人经历死生,于黄泉路上走过一遭,就此性情大变、痛改前非,这种事虽听着荒诞不经,却也不是没有先例。” 只是,两个人都因为同一场意外性情大变,单用一句巧合怎能解释得清? 对曲遥未出口的暗示心知肚明,柳砚青只是沉默。 他隐隐有种预感,只要查清了二人性格大变的缘由,就能找到破除林湘心结的关键所在。 解了她心结的话…… 抬起头,柳砚青顺着敞开的窗户,向深深夜色里望去。 “——因为你是那种不会为外物所动的人嘛。” “就算我把天上的星星通通摘下来送给你,你也不会起贪心,问我要那一枚月亮吧?” 不。 他想要小湘的那枚月亮 解了她心结的话,重新变得快快乐乐的小湘,是不是就愿意注视着他了呢? 只注视他。 (五七)他不在了 y edu 8.c o m 通常,林湘会在辰时二刻起身,更衣洗漱后,她会带着未完工的画稿去巷口固定的铺子上吃早点(该习惯已于五日前终止),随后步行大半炷香的时间,抵达惜时书舍。 铺门装了竹帘,从外界并不能一窥究竟,而由于忌惮那名叫宋元宵的长工,竹峙也已许久未去过书舍空置着的二楼。林七小姐是个不甚活泼的人,也不喜日晒,一上午基本连书舍门都不会出。 这意味着,从辰末到午时,她的言行举止竹峙一无所知。他便趁此机会返回主上身边,报告林七小姐昨日一整天的行程。 她说了什么话,见过哪些人,又做了何等事,恐怕换林七小姐本人来,亦未必有竹峙记忆得详致清楚。 支着头坐在上首,主上听他一一回禀了林湘昨日的起居作息,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听到林七小姐昨日碰见了明月时,敲打桌案的指尖才一顿。 “她什么反应?” 摇摇头,竹峙道:“林七小姐没有再靠近他的打算。” “不过,她似乎有些伤心,昨夜睡得更迟了。” “……蠢。” 低着头,竹峙没有应声。 主上对林七小姐常有这样没来由的苛责,但这并不代表旁人可以指点附和。看好文请到:y edu 3.co m 竹峙时常能从他锦衣玉食长大、理应从未见过血的恩主身上,看见七伤门的影子。同样的漠视生死,也同样的寡情无亲。母亲、姊妹、下属,全不曾在她心中留下波澜,只有……林七小姐。 哪怕对上叁皇女们那些擅弄权术的勋贵,她也不曾有这样慎而重之、态度暧昧不明的一面。林七小姐日似一日的行止作息,亦没有令“穆城王”在当下关节仍屏退左右、拨冗去听的必要性。 喜也好,厌也罢,对主上而言,林七小姐是不同的。 可这份不同,林七小姐本人大抵并不想要。 人之饮水,向来冷暖自知。 哪怕主上令林娘子打消了让七小姐回家的念头,明月之事中也帮着摆平了凌初未可能的追查,但世间恩恩怨怨,岂是那么容易两相抵消? 每一个迟迟不能入睡、又被梦魇惊醒的晚上,林七小姐沉默着坐在床上,想起这个两度推自己入水的五姊,如何才能不心生怨怼呢。 出身七伤门,竹峙心知,了结恩仇宿怨往往只有一种方法。 结束汇报,竹峙回到书舍附近。他习惯做任何事都不留痕迹,因此并不曾租下附近的哪间房舍做监看用,只熟门熟路寻了块隐匿处呆着。 午饭过后,熟悉的骡车从眼前走过,一如既往驶向集秀班。 竹峙小心翼翼跟在一旁,打足了精神警醒身边的动静。 正是多事之秋。 先前有风雨楼的探子调查过明月的事,对方轻功很高,绝非等闲之辈。那人对林七姑娘很感兴趣,出了集秀班还想跟着,竹峙远远出手警告过一回,对方才老实了手脚。 前两日,主上告诉他,风雨楼就是冲着林七小姐去的,甚至追查到了林家。 此等来意不明之徒,做出什么都有可能。 …… 今日也并没有什么发生。 太阳西沉时,林七姑娘出了集秀班,她今天没有碰见明月,所以这会儿还很精神,能笑着同刘闲山说话。刘闲山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两人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祖孙。 “明天见。” 坐上门口的骡车,林七小姐挥手和刘闲山告别。 面对放在心上的人时,林七小姐脸上总挂着笑,看人的眼睛亮亮的,但等她从骡车里出来,回到清冷空旷的家里以后,脸上的笑容消失,就能立刻被人发现她的憔悴了。 可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 她只在没人时这样。 没有开火,林七小姐就着冷茶,对付着吃了几口巷子外买的面食,竹峙也从怀里摸出准备好的干粮,叁两下解决了晚食。 屋里传来起身的动静。 盖上水囊的盖子,竹峙数着渐近的脚步声。 叁、二、一。 他闪身靠至林七小姐接下来的视线死角里,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正屋。 吃完了饭,林七小姐会去正屋她爹爹的牌位处,为对方上两炷香。 并没有话要同自己的至亲讲,竹峙全程只能听到火折子摩擦起了火的动静。 偌大的住屋里,这时只有他最熟悉的死寂。 有一回,正是阴雨的天气,竹峙事先躲在屋内的侧房里,光影昏昏,隔着窗格,林七小姐看不见他这处的轮廓,竹峙却很适应这样的黑暗。晃动的烛火下,不说话的林七小姐跪坐在蒲团上,没有扣头,也没有念经,不哭也不笑,她只是注视着线香燃尽,眼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个时候,竹峙才注意到,林七小姐和主上身上有某种共同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质。 上完了香,林七小姐照例在院子里画画,竹峙便远远地,看着纸上一点点丰富的图景。 竹峙知道画是要送给那个叫柳砚青的男大夫的,林七小姐非常用心,每天都挑不同时刻、不同角度的月影儿来画,使用的技法也不尽相同。不知她是师从哪位名家学来的技法,画上的风景看着独特极了,竹峙从没见过与此相似的画卷。 主上却似乎见过一样,竹峙曾小心稍带回去几幅林七小姐画好的成品让她过目,她看了没一点儿吃惊的神色,反倒说林七小姐头脑空空,不该将这样的画送给外人。 竹峙也觉得不好。 这样亲手所制的用心赠礼会惹人误会。林七小姐总处理不好同男子相处的分寸。 收到这样的礼物,那个柳砚青大概不止会开心吧。 又一夜风声瑟瑟。 天明了,竹峙如常起身。等林七小姐推开窗时,日头已经挂在天上,明亮地洒落一室的光辉。他随林七小姐一起到惜时书舍去,再回到穆城王府汇报对方昨日一天的经历。 主上早用过了早食,拿了几份誊抄的卷宗在桌上翻看,听他说完,突然道:“借助风雨楼探听林湘的人有何目的我已心中有数,清理干净这些天留下的痕迹,过几天就是仲夕节,今天开始,林湘那边你就不用去了,我有其他事托你去办。” 看顾林七小姐寻常平淡的日常行踪,本就只是主上怜惜他伤势未愈才有的闲散差使。 “是。” 竹峙握紧了问雪冰凉的刀柄 白刃正在鞘中颤抖喘息,告诉他接下来自己的命运。 寡言阴郁的青年抱拳一礼,旋即退到穆城王府无数不为人知的暗影儿中的一处去。 ** 第二日,惜时书舍的后屋。 “人?”被纸上的字迹惊得心一跳,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林湘懊恼地打一下嘴,立刻压低了声音,“那个人不在了?” 吃完午饭,林湘正准备去集秀班,元宵却突然要她到后屋来,不等她说话就塞来一张纸条。 [跟着你的人不在了] 林沅真的派人每天监视她。林湘有种想笑的冲动,她居然还是了解对方的。 而元宵无声对她颔首。 (五八)拜月宴(一) 粗布短衫、在这世界显得过分高大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英秀的眉眼下,是一道醒目的、来历成谜的伤痕。 林湘并不怀疑元宵是说谎话。这些天朝夕共处,元宵秉性如何,天知、地知、她也知道。但林沅不可能随随便便指派一个人来跟踪她,那人手脚一定小心极了,元宵怎么会知道呢?又为什么直到对方走了才和自己说? 林湘完全想不通。 望着他右眼下方那条擦过鼻梁的疤痕,许许多多的疑问一时梗塞在心,饶是落水以来林湘从不和人深聊与林沅有关的事,这会也不免问出了声。 [我很会找猎物] 元宵在纸上解释:[那天应招长工,他在楼上,那里]。他举起一根指头给林湘指认方位,等她顺着看清了,才又写:[我做帮工,东家说二楼不用,再去听,安静静,他不在楼上了。第二天进屋,他远远看我,躲起来了] [东家在,他在。东家不在,他就不见了] 所以元宵知道,那人是在跟着她。 第二天……是装风铃那日吗?掀帘进来时,元宵的脸色的确冷冷的,还很明显分了心,差点儿和她迎面撞上。 打那时起,元宵就知道有人在跟着她,却直到今天才和她说起。 …… 怎么想,这种事都该第一时间让她知道吧。 “之前是有人不让你说吗?”林湘很怀疑背后是不是有谁的“大棋”,比起元宵这种烂好人有一天突然学会明哲远害“独善其身”了,还是他被谁忽悠了更靠谱点。 不料,元宵竟摇了头,表示这中间并没有外人干涉。他看着林湘,林湘也看着他,两相对视着,困惑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延。 手都抬起了要向她比手势,元宵才意识过来他拿着纸笔,便就着手心在纸上写字,实在好奇,没等他写完,林湘凑近去看,第一句话便让她忍不住嘴角抽搐。 [他不想被知道,也要说吗] 那不然呢。 [他只是跟着,对东家不凶。有天东家在家病了,我熬姜汤,灶台边有一点被削掉的姜皮,是他]林湘猛地摁住他手中摇动的笔杆:“行了别写——我知道了。” 元宵只来过她家里一次,是她从集秀班里回来病了。 自己那点儿破事要多少人知道啊,林湘老大不自在。放开自己不礼貌乱握的手,她决定不和他纠结说不说的事情了。 元宵对人情总半通不通的,他说会打猎,难不成是山里长大的吗。 叹了口气,林湘教他:“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再发现有人你也只当不知道,只是下次如果别人碰上同样的事,不管跟他的人好不好、凶不凶,最好都要尽快告诉他的。我是说,在你自己能确保安全的前提下。” “元宵?听到了吗?” 别老发呆呀—— 东家的呼唤下,收回飞向对方白生生指掌的视线,元宵乖顺点头。 他敏锐地意识到,东家不喜欢那个人,也不想谈起他。 可是,对方身上曾经有药草的味道——他受了伤。如今离开了,会去哪里呢? 注视着东家远去的背影,元宵澄净的眼瞳里覆上一层浅浅的担心。 下了骡车,林湘如常走进集秀班,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知道被人监视着的迹象。 仲夕节那天,林沅有大麻烦,正是用人的关节,因此对手下进行人事调动再正常不过。那个人走了,就没旁人去接替他的工作吗? 会的。充其量,新人能耐差一些罢了。 元宵没说现在有其他人跟着她,所以,对方不会跟她去书店了吗? 听着面前咿咿呀呀的曲儿词,林湘适时鼓掌,心里却一阵阵地厌烦恶心。 她讨厌这些事情,也讨厌会算计着这些事的自己。 可不论人期待还是厌烦,时间从不停下它的脚步。 ——仲夕节到了。 早晨,林湘背了个大背篓去书店,背篓里装了送柳大夫的画和其他一点儿东西,她请了师傅装裱给画上了轴头,叁十卷画这样放在一起,实在是不轻的分量。 哪怕是节日药铺也开着门,在门前和柳大夫认真真打声招呼,进了书店,林湘直奔没人的后屋,悄悄把画以外的两样东西拿了出来。 轻飘飘的契书无甚分量,她迭好揣进袖子里,然后从皮鞘里抽出一把冰冷冷光亮亮的短刀。 锋刃似雪,映出她乌暗的眼睛。 林沅受封穆城王的时候,旁人送给她很多东西,林湘基本都给了别人,只有一样东西她送到了她心里,那是两把短刀。 其中一把她给了元宵作防身用,另一把……是为今天留的。 匆匆合上刀鞘,她暂时把刀放了回去。 “要我拿给柳大夫?”寻书睁大了眼,拼命摆手拒绝,“我不行的,送礼要自己给才合适——” “说了是明天,没叫你今天送啊。”林湘当然知道仲夕节送礼不好,算半个情人节的,但第二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种事她无人可以请托,便拉着寻书的手软语央求:“好寻书,人美心善的好寻书——你帮帮我嘛。” 林湘姐总没个大人样,寻书被她夸得脸涨红了,实在耐不住她这样磨,只好松了口。 “你最好了!”林湘一下子抱住面前的姑娘,“真的,寻书,天底下你最最好了。” 所以她留了东西给她。 “这样不成体统……”寻书扒拉了她一下,脸更红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也轻轻搭在了她的背上。 林湘姐第一次抱她欸。 两个姑娘亲密密抱作了一团。 远远地,元宵靠墙而立看着,目光凝在那个身量清瘦的人影儿身上,看她拥抱时并不带笑的忧郁眉眼。 中午吃了饭,林湘用心整理好衣装准备动身。告诉寻书的时候,她正端着木盆要出去。元宵今日一点儿不肯出门去,唤他不动,寻书说她自己去水井边洗碗。 应一声叮嘱林湘不要在集秀班待那么晚,寻书就掀帘出去了。 林湘好失落。 “我走啦——”扭过脸,她再笑盈盈对元宵说同样的话。 没有像平日那样同她挥挥手分别,元宵把被攥得汗湿湿的纸片给她。 [我跟你走] 指一下她藏刀的位置,元宵撩起外衫,干脆利落地从绑在他裈裤上的束带里抽出一柄似曾相识的短刃。执着刀,他用从来没有过的乞求眼神看她。 [我跟你走]纸片上这么写着。 “不能拿它做坏事哦”,她想起自己似乎对元宵这样说过。 捏着纸片的手无力地落下,林湘只觉头脑一阵阵地眩晕。 这几个月她瘦了不少,古人的衣服放量又大,旧衣此时松垮垮穿在身上,她还特意系了花里胡哨的腰巾去遮掩,却还是被元宵一眼看穿她藏了刀。 这算什么? 怕她做坏事,却又主动请缨给她当打手帮凶? 不敢看他手上寒气逼人的刀锋,林湘脱力般踉跄倒退了几步。 元宵忙伸手来搀她。 站稳脚步,林湘推开对方好心托住她胳膊的手,深吸了几口气,她动手解自己腰上大红的汗巾。 调整衣褶的位置,她动了动腰巾的系法,问他:“这样系好一点吗?还是再向左?巾结的位置……” 被元宵指点着重做一番遮掩,连谢字也没说,林湘扭身直接走了。耳后却传来不远不近的脚步声,掀帘前,她转回头去,瞪那个没答应就跟过来的家伙,放话凶他:“宋元宵,你别掺合我的事!我最讨厌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我,听到没?老实在这儿待着别管我!” 约定的时间快过了,骡车早在门口等她。打招呼互问声好,她爬上车,叮嘱驾车的老妇人快走。 并没有闲钱坐什么拉贵客的骡车,密闭的车厢自然是没有的,这位姓魏的老妇人只是拿架子支油布在底座上搭了个顶儿出来,车前和车后都空荡荡地透风,小风小雨轻易打不着客人,这就得了。 走过许多路的木车轮一路上吱呀呀叫唤,磨得人心里更烦。催促魏老妇再赶得快些,林湘眼观鼻鼻观心,只端坐在坐板的中央,不去乱瞟身后是否还有谁跟着。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本就快不到哪去的骡车摇晃的频率却仿佛更慢了。指甲死死扣着掌心的细肉,林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林家丫头——”魏老妇在前头喊她。 “那个小郎不依不饶跟了许久哩。”什么也不知情的老妇人试图说和:“今日是仲夕节哇,夕子大人在上,咱们好女不和男计较,就别互相怄气了,他这样在街上乱跑,既容易出事,也伤你的体面不是?” 还跟着吗? 眼睑动了动,林湘掀开眼皮打算往身后瞧一瞧,没转头,就看见元宵全然不顾过路人投诸于他的目光,沿着路肩很是执着地跑在骡车前面,边跑边扭脸往她坐的位置张望。 …… 他还容易出事吗?!仗着艺高人胆大敢莽撞地挡在她面前对上林沅,什么都不知道,看她藏把刀就敢也在她面前扬刀示意替她动手,现在还不遵守交通规则走路不看路,这种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的傻逼容易出事还不是自找的! 林湘越看他偏头张望的模样就越来气,冷硬硬道:“不要管他,魏大娘,能不能再把车赶得快些?跟不上他自己就会走的。” “嗬——你这女娃,这骡车就只能走这么快。”魏老妇一副“就这么着你认了吧”的耍赖语气。 林湘没心思在意对方的语气问题。 大中午的日头下,他脸上的汗被照得亮晶晶的,一道道往下流,似乎有些流进了眼窝里,他过一会儿就使劲眨眨眼睛甩甩头发。 去集秀班的路走了快小半,元宵跑了有多远? “上来。” 眼睁睁看他又灵巧巧绕开一个摆在路牙子上的摊贩点,林湘让魏老妇停了骡车,冷冷招呼了一声。 汗涔涔的大家伙立马钻了进来。用袖子抹干了脸,他努力把自己缩在角落里,试图在她面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双总是干净净的眼睛里有血丝在,眼角红通通的。 林湘想起他方才拼命眨眼睛的模样。 ——傻子。 ** 元宵以前救过山里的动物,把竹子哥也当成了救过一次后会远远跟着人的小动物,嗯,就这样。 不过从他的视角去描述的话,竹子哥给他的感觉大概像会对陌生人嘶舌头的毒蛇吧,藏在阴暗暗隐蔽蔽的角落里盯人,不是对的人撞上的话会比较危险。 这也能救吗,元宵。 (五九)拜月宴(二) 今日的集秀班很是冷清。 盛班主带着明月一干人赶赴西宫之宴,前几日便提前敲了警钟,她们不回来,班内便不许吹吹唱唱、嬉笑游乐,若是惹出祸事来,莫怪她狠下心肠做恶人。 她实在是个有威望的人。 仰目四望,林湘行过集秀班院墙重重的夹道。砖瓦飞檐切割出的小片天空压在头上,线条冰冷而逼仄。她听见自己踏在青石板上的鞋靴轻响,在这条没有乐曲声飞来的窄路上回荡。 全然是生面孔的元宵被门房拦在外头,那么,那个人呢? 这个问题闪现了一秒,随即被她彻底丢在脑后。 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要过完今天。 林湘继续向前走。 身后有谁匆忙忙在路上奔跑,带响一长串落叶破碎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走。 越来越近的叶碎声停了,正如突然出现一样,它突然消失在了林湘耳中,唯一能证明有人存在的,是投射在林湘身旁淡黑色的影子。 林湘加快了步速,影子还是落在视野相同的位置,不多也不少地追寻她,那样恒定、平常,仿佛只是特殊情况下,她被灯分离出了两道影子。 所以,无论她怎样行走,它始终在她身旁,毕竟,人要如何摆脱自己的影子呢? 刹住脚步,林湘对那影子说话:“不该翻别人家墙的,元宵。” 身后,清脆的木叶枯碎声又响了几下,冷不丁被她点名,影子的轮廓顿时缩得小了一些,却没有点头的动作。 总是什么都答应他人的元宵对这句话并不表态。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林湘回过身,眼睛里没有焦躁和意外,像这世界所有包容自己无理取闹的情人的女子一样,无奈又柔和的目光落在了元宵的脸上。于是一种虚假的、令人眩晕的甜蜜瞬间盈涨了他的五体,神魂也跟着轻飘飘游离身外。 “该听的话,你是一句不听。元宵,你今天一定要跟我去见刘老吗?”东家开口和他说话。元宵却只从她过分亲近半通不通的话里听到“跟我”这两个字,于是无比坚定地点头。 「我跟你走。」他拼命用眼睛、用行动、用身体每一部分能被她感知的信息重复不久前纸条上被汗濡湿的话语。 元宵不要再被人抛下了。 没有再说话,东家任他跟着进了一处小院。南屋里走出位不认识的老人家,对方似乎悄悄打量了他几眼,元宵没印象了,因为东家很快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带他走到老人面前去,说,他叫元宵。 一时间,连同老人在内,院内好几双眼睛黏在了他身上。 元宵身体好僵硬。 “这是刘老,我的长辈。”东家说。 要对长辈行礼。元宵屈了屈身,姓刘的老人连连叫他不要多礼,还关怀备至地问他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吃点心。 局促的手势没有比出来,在元宵之前,东家竟开口替他接了话,又轻声说了他口不能言的事,于是四周里打量元宵的目光中多了他熟悉的情绪。 老人家眼睛里也有那些情绪,还有另一些,那让元宵想到了寻书姑娘的眼睛。可老人什么也没有说,正如寻书姑娘什么也没有说。东家包容接纳了他,于是东家的朋友便同样地包容他接纳他。元宵看着那只被她握过的手腕,今天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一切都与往日不一样。 他搞不明白。 搞不明白的元宵一直盯着他的东家看。 在寻书姑娘面前,她一直是个孩子气的人,常笑,也会撒娇,尽管年纪比寻书姑娘大些,她却常常依赖着对方。可在这个地方,在老人身边,东家完全是处事稳重的大人了。 进屋不一会儿,刚刚在院子里的人就进来了几个和老人说事情,东家也陪着谈论那些令元宵倍感陌生的话题,没有吃菓子,他紧紧盯着起身主动给所有人续茶的东家。微微笑着的她像一阵烟,轻易就会被谁的呼吸吹散。 不久,两个年轻姑娘跑过来找她,没说几句,几人就一起出门往院子里另一排厢房去,元宵也跟着起身,却被东家劝住了。“我就去给她们画会儿画儿,前几天答应了人家。”她说,“她们几个都是小姑娘,你进去不合适。” “没事的,元宵。”她笑一笑,拍拍元宵的肩膀走了。 元宵知道,哪怕拢紧手指,谁也无法抓住半空中轻盈盈的一缕薄烟。人只能追寻着烟的踪迹,一直、一直地看着它。 没办法安心,凝紧了不远处关闭的门扉,他猛然站了起来,全然不在乎老人家的呼唤和其他人投诸到他身上的目光。 “元宵啊,”毕竟第一天认识,老人家唤他的名字,不尴不尬地劝:“不过一时半刻的事,你别那么挂念。要是坐在这儿不舒服,咱先进我屋里待会儿?” 元宵摇头,深深对老人行一礼后退出了屋,石头似的站在院子里,守望着东家进去的那排厢房——他今天一定要跟着她的。 东家会画到什么时候呢? 林湘画得很快。 所有工具事先小澜都已准备好,因此她并不手忙脚乱,只是做自己擅长的事。 “怎么样?”完成最后一步,仰了脸,她问这些姑娘的意见。 眼前是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 这排厢房,是总管事的住所。如今对方随班主前往西宫,便只剩下小澜和陪她玩闹的朋友在。 过去几个月,她每天造访集秀班, 不全是为了另一个“林湘”的愿望,更是为了自己肮脏的私心。 怎么样? ——回应她问询的,是少女们屏住呼吸的模样。 窗外日向西移,已是申时了。 老话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可八月半的天气,眼下却还少一场秋凉。鼻尖沁汗,元宵站在太阳底下,直直望着开启的厢房门,等东家出来。 “小哥,到荫凉地儿来吧,天热。”院子里,一个靛蓝衣衫、面容平凡的中年人冲他招手。 元宵并不理会。 东家讨厌别人跟着她,自己已经被讨厌了,元宵不想和同样这样做的人结伴,让她更不喜欢。 又一个人从厢房里出来,臂间挟着画卷。 她有着和东家一样瘦弱的身形。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元宵想。 陌生人没有和谁打招呼,只是忍不住把臂间那纸画又打开来看看,元宵的视线也粘了上去,纸上是红艳艳几点梅花,东家画得总那么让人心生喜欢。梅花越来越远,合上画卷,那人大大方方出了院门,步履轻快。 他收回视线,耐心等东家出来。 屋内声音渐渐吵闹起来,似是耐不住等待绘画的寂寞,几个人在玩旁的什么游戏。 东家不喜欢画画时有人在耳边吵嚷,元宵皱起了眉,却没有办法提醒。她会不会画得更久呢? 等待无穷无尽,又捱过半个时辰,期间果然没有谁再出来。元宵只听见里面不时的喧哗,断断续续地撩动他的神经。 却没有一声来自于东家—— 这个事实和那道离去的瘦削背影一起,让元宵备受折磨。 他咬牙冲了进去。 怎么回事?一旁,身着靛蓝衣衫、目睹着一切的中年人吓一跳,来回踱了两圈步,她也心一横跟了进去,还没打好腹稿,就见那个宋元宵的危险人物又冲了出来。 “小澜,没出什么事吧?那个外人怎么跑来跑去?”笑容可掬,蓝衣人一边询问就住这里的管事女儿,一边用眼角余光四处打量。 一个半个时辰前就应该离开这里的人还在,她却了无踪影。脸色霎时变了,上前两步抓住对方瘦弱的手腕,蓝衣人语气咄咄地质问:“她呢?林七去哪儿了?!” “你拉雪芽干什么!”小澜捡起刚落到地上的那张纸,撇撇嘴交给她:“林湘姐走了,只留下这个。” 走了? 顾不得想许多,一阵心惊肉跳,蓝衣人接过字条,连忙看上面已干的墨迹: [傻逼。] [你主子今夜大祸临头,九死一生,看住我又如何?不如尽快回去,或许还能亲自送她归西。至于我,天下之大,岂止帝京一隅,何处不可去?何地不为家?] “她嘱咐不让我们看的,上面写了什么?”望着蓝衣人一下子扭曲莫测的表情,小澜好奇道。 “少打听不该你知道的事。” 心里乱糟糟的,蓝衣人勉强平复下面色,第一时间把纸条迭好塞进了袖子里,然后解下腰间沉甸甸的荷包往桌上一扔:“把林七画的画都给我,穆城王府要了。” 前有金银利诱,后有身份威逼,纵然不喜欢蓝衣人前后不一的态度,小澜几人也只好乖乖交出了画。 蓝衣人出屋时,像林七一样,那个宋元宵已不见了人影。 偌大一个差事办砸,她心情糟得厉害,该如何去回禀主子呢?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能光明正大从她眼前溜走? 房间里的小姑娘们方才七嘴八舌,吹嘘林七像变戏法一样,只凭一点胭脂水粉,就把自己完全扮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将她夸得神乎其技世间无二。若蓝衣人没有亲眼见过,定会认为这些是牛皮吹破天的大话,可事情就那么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接手工作已有数日,蓝衣人不是没想象过这个看起来一派单纯的林七实则心机深重,趁着某些机会使出了摆脱她追踪的手段,桩桩件件都精巧复杂。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林七竟然什么都不屑做。 对方只是用她也清楚的“林七擅画”一点,给自己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属于别人的脸,然后大摇大摆走出了她的视线,留下一纸骂她“傻逼”的书。 蓝衣人懊悔不已,模样能改,骨相和习惯却骗不了人,为什么,她之前没更认真地观察离开那人的身形步态呢? 到如今,说什么都成了空谈。 蓝衣人知道,很早以前,林七就办好了铺面转让的契书,转让对象是她以前的丫鬟,恐怕那时候,林七就做好了离开帝京的准备。 跑便跑了,这厮偏偏还煞有其事地还留下什么“大难临头”、“何处不为家”的轻佻妄言!想着即将开宴的西宫拜月之会,蓝衣人一时心头也浮想联翩。 穆城王会在宴会上出什么事吗?莫非对方如此不可依靠…… 那双凛冽的凤目在心中一闪而过,蓝衣人打一个寒噤,收消心中的种种念想。 穆城王此刻已经入宫,她没有办法立刻向其报告林七的事;对方若是出事,一时半刻也牵连不到自己头上。目前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穆城王她,不许这位前庶妹有任何画作遗落他人之手。 黄昏时分,药铺。 临近仲夕节的晚上,看病的人寥寥无几,毕竟,家家户户谁不盼望今夜团圆呢?整理着今日写下的种种药方脉案,柳砚青一一将它们归纳整齐,起身正要将之放入木箱当中,却突然嗅到了一股燃烧的味道。 味道是东边传来的。 这里和小湘的书舍,只隔了两堵木墙。 “李叔?陈叔?”放下脉案,他边抬步向外走,边嘱咐药铺里的两位药工:“似乎有东西烧起来了,你们先停停手,找一找是不是哪里走了水。” 走水是件大事情,两位药工立刻应了,起身查看屋里,柳砚青则走到门外。 书舍的门已经关了—— 今日是节日,魏寻书姑娘恐怕早早回家过节去了。 他往两家铺面的夹道里走几步,行到书舍后库的位置,果不其然,烧灼的气息逸散的更重了,甚至融合了某种木头被焚烧的异香。 以魏姑娘的秉性,绝不可能令书舍有着火的隐患。 他毫不犹豫回了药铺。 “柳大夫,怎么了?” 看他柜子里翻出砸药的铁锤便往外走,李药工不明就里喊出了声。 没有停步,柳砚青只留下一句让他惊慌失措的交代:“林老板的书舍可能走了水,门锁着,你去拎水,叫陈叔去借把斧子来,或许用得上。” 医者在书舍门前站定。 握住锤柄,眸光下视,他面上不再有平日若清风朗月在怀的从容温和,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不可捉摸的平静。 观察两眼横锁的构造,双手握柄,他抬起两臂,高高举起过头,紧接着快速、准确而极具力度地持锤砸向挂住横锁的锁环。 金属相撞,铮然有声。 常年炮制药物,医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文弱,略微活动手指,缓解传递回锤柄的震感,目光依然平静,他举起锤,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砸下第二次、第叁次。 锁环开了。 “柳大夫——”有其他店家被他砸锁的行为吸引过来,顾念着他这些年行医治病积攒下的人望,零零散散围在门边没有上前阻拦。 “再打水来。”并不是理会这种微末小事的时候,柳砚青置若罔闻,提过李药工拎来的水桶浇在身上,然后推开书舍大门径直奔向后屋。 跳动在火光中心的,是今早背在小湘背后的背篓。 那背篓在桌案放着,已然烧得半损,卷了卷湿袖护住手掌,柳砚青当机立断,使力猛地将背篓从桌案上推落在地,再补上一脚确定它口朝下稳稳扣好。 并非第一次进书舍的后屋,脱下湿淋淋的外衫盖在背篓上,他熟门熟路提起屋里存水的木桶,将内中的半桶清水悉数浇在自己的外袍上。 “火势大吗?” “天呐,真着火啦——” “打水打水——” 医者行动迅速,做完这些也不过片刻之间,书舍外的人嗅到烟气,这时也都反应过来,纷纷急慌慌四处奔走。 耳听脚步声渐近,不及再做什么,他只好先把里门关上,“先别进来。” 扣住火源后,背篓里的火势明显小了许多,转而去拍自己身上燎起的火星,扬高声音对屋外说话,柳砚青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李叔、陈叔,你们在吗?去帮我取件衣服来。” 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一刻多钟以后的事了。 火势不大,扑灭桌案以后,救火的人各自散了,柳砚青却没有离开,一一检查背篓里没有烧尽的物事。 纸张易燃,轴头却是上好的桐木所制,极其耐火,他数了数画轴的数量,不多不少,整整叁十份。 小湘前些日子总是抱着画卷,宝贝似的不肯示人,她那样用心画了叁十幅画,张张卷卷都是心血所成,却这样轻易就被人一把火烧毁了大半。 柳砚青心里升起怒意。 幕后主使必须要付出代价。 “李叔,麻烦你跑一趟去林老板的家,书舍的事,还需要她来处理。” “小林老板下午去集秀班了,不知道这会儿在不在家,要不,我去找小魏姑娘来吧?” 闻言,柳砚青猛然抬头望向李药工:“林老板今天去了集秀班?” “嗯,对。不怪你不知道,她今天往东走的,没从我们门口经过。”李药工说起刚才救火时听来的邻里闲话,“今天那个叫元宵的小哥跟着她的车跑呢——不依不饶的,我看,他们估计好事要成。” “林老板同意他跟着跑?” “哪能啊,听说出门的时候,小林老板难得动气骂了人咧。” 仲夕节,集秀班,暗流涌动的拜月宴,如履薄冰的林沅,固执跟着小湘跑的宋元宵,叁十幅今日被烧毁的画,还有躲着他朝东走的小湘—— 将部分没被烧净的残片在地上一一铺展,一片片看过纸上的铺笔设色的技法和勾画涂抹的景物,他试图透过这些残破的碎片拼凑出过去那个在纸上凝神挥毫的小湘。 夜晚、夜晚、夜晚。 月亮、月亮、还是月亮。 炭笔,彩绘,工描,粗抹,那样多惊为天人、柳砚青前所未见的技法,所画的都是同一个小院的月夜。 叁十幅画轴,叁十幅月夜图。。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调整了这几张绘月残卷的顺序。 依照月相变化和小院花木的形态,林湘最早画这些图的时间应该是—— “月亮。” “大概是月亮吧。” 那个时候,他这样回答小湘“想要什么”的问语。 她把月亮送给他了。 蜷曲残破的纸卷上,一轮轮月亮都那样动人。意识到这个事实,指尖颤颤,柳砚青轻轻抚拭纸上灰白的余烬。 这是他的月亮。 *本章未完,是的,这个节点还不到设想中(一)的断章。叹气。断网这些天,对湘湘林沅和小柳的许多情节有了很多更合情理与人设的丰富。比如,用高超绘(化)画(妆)技巧摆脱监视吧,比如林沅不愿意湘湘画作外流啊(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再比如小柳奋起砸门啊。可以说,这章的内容在(一)发出来的时候,基本没想过会有,写着写着,自然而然就从笔下出来了。 *关于毁画 恭喜林沅又做了一件让湘湘讨厌你的事呢。但是啊但是,我给这家伙挽尊一下,怎么也不是在湘湘面前毁的对吧。正是因为不想当着湘湘的面毁画,他才指使手下从其他人手里买呀等画送给小柳以后再从小柳那里偷偷拿走啊(可惜偷拿这点因为湘湘和她手下爆了所以变成了烧画,林沅完全不知道呢) 小柳听了都要对林沅说一声:我谢谢你全家。 *关于砸锁 这个情节可以有别的触发方式,但我觉得小柳设定是从容温和的智慧型人才,从来都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难得动一次手暴力解决会比较酷。 不破窗而是砸锁也是这个原因,破窗容易,但破门而入酷啊。 (六十)拜月宴(三) “别管这些纸片了,柳大夫,你先看看自己的伤吧。”见他盯着一地不知所谓的残破纸片看得认真,陈药工不由劝。 到底被火舌撩过,此刻,他手指早已生出片片的红斑。 “小伤而已。”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柳砚青站起了身,“麻烦陈叔你收好这些东西,留在这里等魏姑娘他们回来,我还有事,今天要先走。” “放心,这些事我省得。” “对了,告诉魏姑娘一声,林老板今晚应该宿在了集秀班,让她不要去家里找人。” 小柳大夫总是知道许多事,没有怀疑,陈药工一口应下,目送对方离开了书舍。 柳砚青并没有走远。 再度回到药铺,他取出一瓶药水,匆匆卸掉总是覆在脸上的假面。 那些画卷,小湘是要送给他的。明了这一点,许多盘桓在心的疑问便尽数有了答案。 想必,小湘很清楚罢,她画中所用之技法,翻遍历代画本遗篇也前所未见。 林家的下仆说,小湘曾向番邦的客商学过一段时间番画。在一遍遍观赏那幅仕子图怪异的用笔时,柳砚青曾相信了这个解释。可今日所观之画,全不见半点历朝画师之风尚习惯。经世十七载,以小湘爱画之心,难道不曾受过一丝熏染?这世上,又岂有自空中搭建而起的楼阁? 他无法不思量那个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传闻。 这世上,真有借尸回魂的奇事么? 小湘她,竟是番人么? 今日她将要送予他的画卷悉数背来,却只是放在书舍里。仲夕节自然不是赠礼的好时候,那么,为什么不等明日再背来呢? 没有明日了—— 肯把这样能暴露自身来历的画作赠予他,小湘她,此刻恐怕已经萌生了死意。 薄如蝉翼的假面被粗暴地从肌肤上撕扯下,激得肌表泛红,柳砚青无暇顾及,将它塞进柜里,他打开一函尘封数年的木盒,将里面的物什挂于腰间,复又扣上一顶遮面的帷帽,匆匆离开药铺而去。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到修文门。” 拦了一辆马车,他嘱咐车夫。 今日的西宫,天子要设一场拜月宴,当下风头正盛的穆城王,会首次出现在这个宴请群臣王公的重要典仪上。不消曲遥透露,熟悉帝京朝局的柳砚青明了,对林沅来说,这是何等危机四伏的时刻。 小湘她、小湘她—— 自幼丧父失去依靠的小湘、每日都去集秀班参与排演的小湘,将父亲的遗本该看得多么之重。所以他笃定,纵然要向林沅做些什么,小湘也应在《诉衷情》排演万全以后动手。 ——大谬不然。 他没有想过,这是小湘故意布下的疑阵。 林湘很想看到《诉衷情》排完的那一天,真的。 可她出于种种考量选择了集秀班,便注定要接受拜月宴前戏班对其他新戏的不重视。 天下的事总是难以两全。 本质上,她就是个在乎自己比在乎旁人更多的坏人吧,哪怕天平另一端是让她得以存活至今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林湘仰头,看向远天镶了金边的云彩。 那封措辞激烈的信,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看进去了呢?如果没看进去,小澜她们,尤其是本就脾性温吞的雪芽,恐怕要受此事牵连了吧。 于集秀班内第一次见到在戏里扮演陈拂衣的雪芽时,林湘就有金蝉脱壳的想法了。雪芽和她身高相仿、年龄相近,只是身量更消瘦些,这很简单,只要平日少吃些饭就好,她本就没什么胃口。 通过礼物与闲聊和在集秀班长大的雪芽小澜她们打好关系,说定要给她们画画的事,再轻巧巧打赌说她画技高超到足以把自己画成另一个人。一切进行得比想象中容易得多得多得多。 林湘从小看侦探小说长大,刻意学过侦探们乔装打扮的技巧,毕竟,美术生做这些有天然的优势。 ——她用了小时候就喜欢的大侦探们追查真相、捍卫正义的本领,去做一个犯人。 人活着时造下的罪孽,一死能抵消多少呢?林湘望着天空发愣。 恐怕,结果寥寥无几吧。 如果有机会赎罪的话…… 临近修文门,行人如织。 在这飞檐重重、庄严肃穆的西宫门后,今日搭起了高高的戏台。宫门外,也有天子垂恩设下的游乐祈愿之地和灯会多处。 【太女殡天,朕其痛也;仲秋圆夜,朕何孤也。然天下欢悦以盼今朝者众矣,朕何事以一人之悲夺天下万民之喜乐邪?故强整愁颜,设拜月佳节之宴于西宫,祈九州安靖,然则太女在天,亦可陶然而笑矣。】 宣告于城门之上的天子敕谕里这样写,爱女之心拳拳可见。读过小说的林湘却知道,今夜的宴会,不过是女帝重新平衡朝局的幌子。 疼爱多年的长女,远不如煌煌权势让她挂怀在意。 一个人死了,有时在至亲心中也掀不起怎样的波澜,更何况,一个孤零零无亲无旧的人死去呢? 远远看着顺文门的方向,她轻轻笑了,没有停步,仍旧顺着自己想好的街道走去。 ——却有人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元宵…… 回头看见熟悉的身影,林湘怔然失语,他却毫无预兆地,在她眼前簌簌落下泪来。 一串一串,眼泪汹涌成行。 被紧紧攥住的手腕传递来元宵掌心烫人的热意,他张了口,没有比也没有划,只是用声带“啊”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响音,带着失而复得的哭意。 林湘第一次知道,元宵是能出声的。 他从来不“嗯嗯啊啊”回答别人的话,只是比划。如今,听着他从声带里撕扯出的闷哑喊声,林湘懂他平日为何沉默了。一个哑巴发出这样的声音,除了暴露自身无法与人交流的脆弱外,还能指望谁去理解? 没有用的。 可元宵还是这样做了。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撒手,他红着眼睛,用令林湘心碎的啊啊声昭示自己对他的重要性,一连串地倾泻着那些她并不明白的语言。 集秀班离这里那么远,她又换了衣衫打扮,元宵是怎么又找到自己的? 林湘的视线忍不住落向他不复白日洁净的衣物上。 对于元宵,她一直没有办法。 林湘叹一口气。 摆不脱,甩不掉,又打不得骂不舍赶不走,元宵一定要陪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招他到书舍里来。 “不要哭。”她无法忽略对方为她落下的这千行眼泪。在这样一个节日的异世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团圆的行人中,居然也有一个人满腔赤忱地为她这个异客喜悲。 “元宵,不要哭。”任由他握住自己的腕子不放,林湘从怀里摸出手帕,用另一只手慢慢替他擦掉眼泪。 “我走之后,屋里那些姑娘怎么样,你知道吗?” 那些姑娘?元宵完全想不起她们的模样。除了带了一柄短刀的东家,今日他压根无法关注任何事物。 回答不了东家的话,惶恐被她因此抛弃,元宵睫羽不住颤抖,却只是“啊”了一声,不敢有什么动作,碍住了东家为他拭泪的手。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没关系了。”一点点揩净他脸颊的冰凉,满怀无奈,林湘轻轻开口,“元宵,我从来没问过你的事,没有问你为什么到帝京来、为什么有这样厉害的武艺,对不对?”征得元宵的肯定后,她继续道:“所以,接下来我做什么,你也不要插手。” 林湘注视着对方比雪溪更干净的眼瞳,“如果你同意,我就让你跟着。——这一次不是谎话。” 「好。」 不假思索地点头,元宵不常微笑的寡淡眉眼因为东家的许诺,漾起一个清清浅浅的笑来。 圆月渐渐爬上了东天,风也静静。 四下一片喧嚷的喜悦声。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元宵望着前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瘦弱的背影,心中涌起久违的安心感。 东家就在触手可及、他伸臂就能碰到的距离里。 她保留着此行的秘密,但不管去哪里、不论做什么,这一次,元宵跟他心中重要的人一起走了。 从此,踏遍千山万水、龙潭虎穴也没关系。 * 离顺文门远了,月琴洞箫、鼓板唢呐的乐音渐渐被灯市的人声所取代。 林湘记得,尚黎光遇见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林沅时,是在一处灯市的暗巷里。时值八月,秋风肃杀,竟吹落如许泛黄的梧桐叶,萧萧落落满地金黄。 这个世界的真凤就昏倒在一地早凋的桐叶里。 凤栖梧桐,多美、多有深意的描述。 在灯市里四处走了一圈,林湘在其中一侧的入口处租下一辆带有车厢的骡车,又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两碗时令的糖水,坐在小摊给出的小凳上,同元宵一起慢慢喝着。 她向远方看,眸光沉沉。 于是元宵也向远方看,瞳仁清清。 半个时辰后,印着尚家徽记的马车灯笼渐渐近了,林湘起身,走向灯市里有梧桐叶落的暗巷。 在八月里,这并不是常见的景象,那里的梧桐老了,散发着朽败的气息,又有杂物在巷里堆堆放放,因此少有人去。 “元宵,你在巷口等我。”走进暗巷前,她嘱咐。 打量着围墙的高度,元宵谨慎地点头。 提着买来的灯笼,抽出那柄短刃,林湘踏着一地的梧桐秋叶而行。 叶碎有声,光近成影,藏匿在杂物与梧桐叶间的凤凰勉强掀开眼皮,暧昧模糊的视域中,是一道逐渐向他走来的清癯身影。 “是你啊……” 掌心摁着胸前仍在流血的伤口,主动开口,林沅染血的流艳眼眉竟扯出一个笑来,并没有意外的神色,咳了几声,他气若游丝念她的名字:“林…湘……” “嗯。” 这位贯来蠢笨柔弱的“同乡”此刻一反常态,面容坦然而沉静,“是我。” 风吹起,又几枚梧桐秋叶落在他们眼前。 握着刀柄,林湘走向这只将死的凤凰。 她知道,自落水那日伊始,她们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 【】里的这段(类)文言文有参考《大明王朝1566》,勉强写了一小段出来,还请懂行的书友指正。 OK,以下是碎碎念。 目前,对于杀林沅这件事,小柳打算阻止,他知道杀人的后果湘湘接受不来。 元宵嘛,只是在努力跟着湘湘怕她出意外,但一路上纯粹是帮倒忙。不过他个性天克湘湘,你拉我扯最后妥协成陪伴也算好事。 下一章明月和尚黎光会打打酱油。 提前预告一下,这件事本质上没有任人能帮湘湘解决,只能由她和林沅内部消化,不会有谁天降神兵,我也不愿意这样写。除非人自己走出困境,否则,一切他人的帮助都是暂时而已。 又,越写越发现湘湘的人生大事,我们的辛茗小哥压根掺合不进去,主线他起得作用小啊,快成做饭工具人了都。一开始设想中他这部分还有一句话的戏份来着,现在嘛,连一句话也没了。惨。 (六一)拜月宴(四) 各位中秋快乐! 这章就不等明天发啦,中秋节当然要写林沅吃瘪以娱书友。 失血过多、踉跄晕眩在梧桐暗巷那一刻,林沅脑中闪过的,并非今日所遇的重重杀招,反是他的小同乡被推下水前那双极亮、极亮的眼睛。 那些林沅熟识的坏与更坏的情绪藉由眼泪倾泻而出,最终悉数消失在水池里。 他敲碎了小同乡对他没来由的幻想,告诉她人类就是这样不能付诸以信任与感情的东西。 林湘……会来么? 自幼时握起凶器的那天起,他便做好了会被谁杀掉的觉悟。 小同乡来了。 清秋里,月色下,仰望那道渐近的暧昧轮廓,奄奄一息的林沅露出了笑容。 在生与死的角斗场上,她还是个新手。 “我……见到了……咳咳,明月…”他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血从失色的嘴唇中咳出来,“……你…你要听吗?” 暖黄的灯辉下,他没有焦距的双眸里好像流涌着漩涡。 “你今天当然会见到他。” 寒光在手,叁步之遥,林湘停步,垂眸漠然地扫视他身上的道道伤口:“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更和现在的事没任何关系。” “他拒绝皇……皇帝将…他脱籍抬为……太女侍君的…垂恩,声称自咳咳咳……自己,同太女素丝…无染……这,也和你…无关吗……” 「君母慈恩,卑奴感激涕零——然而,奴绝不敢以浊身损毁殿下清名,更不敢生欺天之心谋求私利。太女殿下冰清玉润,只因喜爱曲戏,才赐奴姓名,并以知交之礼垂爱,卑奴亦以一片知交之心、以出出登台之戏报答。过去如此,今后依然。伏请……伏请圣上鉴察,仍许卑奴以梨园技艺,回报……东岭殿下知遇恩情之万一。」 深深拜伏在地,明月用月一样清寒的嗓音娓娓而言,诚惶诚恐、悲戚切切。 一个戏子,不为自己沉沦乐籍着想,反倒说出这样大义凛然、全意礼敬太女的肺腑之言。彼时,耳听着被勾起一线慈母心肠的皇帝对此的连连赞声,林沅从那戏子潋滟垂落的眼波中,窥见几缕无法掩饰的脉脉情思。 为谁呢? 他望着自己面前的小“同乡”。 “所以?”俯下身,将冰凉的刀尖抵在林沅颈上,林湘抬腕,用刀锋描摹他下颌的走向,正如许久之前,林沅以簪尖划过她的脸颊。血液自刀尖一路溢出肌表,连成一条颜色晦暗的血线。近乎轻佻地以短刃抬起他的下巴,林湘直视他覆着血污的、汗涔涔的眼眉。 “我说了,他如何是他的事。你认为我能左右半点?林沅,不要提别人如何,我跟你之间从来没有第叁个人。现在,此时此刻,我只问:你怎样想?” 刀尖刺入颌下皮肉,体内不多的血又向外流,温顺地抬起下颌,林沅仍是那幅恹恹欲昏的将死模样,缓慢眨动的睫羽下,是一双不曾波动的眼瞳。 林湘知道,书里的那只凤凰无论面对怎样的绝境,都不曾后悔认错过。 真可笑啊,她还是问出了这种问题。 “…我在想……”努力抬起眼睫,林沅凝视着她,“影视…文……学,戏剧……” “你……在哪…里知……知道……”他又咳嗽起来,血顺着刀刃蜿蜒,染红了林湘持刀的手指。“我……的…事……”林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他。 “网文……”回忆两人相认那日林湘惧怯却暗含亲近的字字句句,他重复她当时的解释:“…网……络文学……” “嗯。”林湘没去否认。 事到如今,这种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林沅——”仲秋团圆的时节里,她唇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很快消融进沉沉夜色里的笑容,“那天你问了我很多事,我没敢对你说,其实,你是里面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角色……我是说,曾经。” 夜风吹拂灯芯,晃动她眼底映出的火光,那样明亮,一如落水前林湘直直望向他那既笑且哭的眸光。 “这样啊……” 气若悬丝地喃喃,耷拉了眼皮不再去看她,双目半阖着,精力不济的林沅垂下了头,下颌贴在刀背上将昏未昏。 对他坦白的林湘、落入水池的林湘、救下明月的林湘、竹峙每日禀报中的林湘、郑重和他谈起过去的林湘……他将关于小“同乡”的种种都记在心中,林湘了解他的故事,林沅又何尝不了解她的性格? 她既然自己动手,就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林湘收回抵在他喉上的短刀。 两人那些的恩怨纠葛,没说的,她今夜都说了出来,不说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就够了。 从林沅倚靠的杂物堆里随意掂起一个重物,也不挑是板是棍,林湘冲着他的脑袋砸下去。 碎裂的木板掉在地面,无声昏垂了头颅,林沅额前多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没有停手,林湘在同样的位置又砸一下。 血液飞溅,梧桐叶里,凤凰了无生息。 从背后取下下午买来的包袱,她蹲下身,将林沅身上绑缚的那些用空了的暗器装置统统卸下来收好,然后拿麻绳捆紧了对方的手脚,把他整个人都装进麻袋里。 把包袱里那件干净的外衫换上,背着麻袋,林湘从暗巷里出来。 元宵奔到她面前,满脸紧张地上下打量,然后指着林湘的脸伸出手要碰她。 “没事。”林湘侧头躲开他的手指,“不是我的,应该是没擦干净。” 她记得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的触感,湿腻而恶心。 “不要指,也不用帮我擦,元宵,我自己来。” 放下麻袋,她把背在胸前的包袱扯扯,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手脚粗暴地又擦一遍自己的脸。 两人沉默着返回巷口。 林沅本身就重,她又塞了点别的东西遮掩,体力吃不消,背不了多久,到后面,林湘几乎是拖着袋子走,一路行人避避让让,一无所知地见证她的罪孽。 骡车夫等在巷口,见他们这样出来,热情地想帮忙提东西上去,林湘摆手拒绝,沉下气自己去拽。 一次,两次,她气喘吁吁把袋子搬了上去。 “姑娘,您这货真够沉的。”车夫笑眯眯搭话。 “我给您加车费。” “哎呦——谢谢您咧!快快,咱上车走喽。” 林湘应了声,扭脸问元宵:“你呢?跟我回去还是回家?” 元宵抬手指车厢。 他今天是要跟到底了。 “林七——”正要抬腿爬上车去,有人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 即将被她改变命运的尚黎光立在路旁灯影下,身后跟着几个仆从。主动掀开面前的垂纱,文弱的少年郎嘴角含笑,色若琥珀的清亮眼眸轻柔地凝睇着她。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同你遇上,林七,仲夕顺遂。” “嗯。”点点头,林湘试图去弯嘴角。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你……你也是。” “夜还未深,你这就要归家了么?”目光看向骡车,尚黎光向她请教,“我很少逛灯会,你知道这会上有无甚么好玩的去处吗?” “都挺好的。”林湘僵着声,打断还想问什么的少年,“我先走了,你慢慢逛。” 林七和她书舍的男工一前一后上了骡车。窄而老破的骡车扬起车尘,慢慢驶离了灯市而去。 沉重到需要被拖行的麻袋和她溅了几点红意的鞋面仍在脑中盘桓,想起来时所见的从顺文门方向渐渐四蔓的辉煌火把,尚黎光敛目深思。 骡车拐了个弯,正是与来此的军士同向而驶,若再拖一会儿,林七只怕要被她们遇上。 因此,她才这般举止失当么? 不像。 林七是……他闭目过了遍她的举止神态。 并不是军士的缘故,林七只是要避着他。从第二次见面起,她在自己面前就一直很不自然。 “公子,还逛灯会吗?”身后,余音犹豫着出声。自打发现那个林七后,他家公子的目光就一直粘在人家身上,还特意行了过来,说出刚至灯会的谎话。 “不急。” 转身回步,眸光落向被游人飘摇衣袂遮覆的地面,尚黎光声线中惯常携着的笑意里多了分真心,“时间还长,自是要多逛上一会儿。” 在离拜月宴不过数里之遥的灯会上,林七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尚黎光有预感,对他来说,这会是个用得上的秘密。 “余音,你同我一起逛逛。”他轻唤自小陪伴自己的小厮,复而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银锞子递给其他仆从,“一年一次的团圆夜,难为你们受累陪我出来,这点银子拿去走走看看,去摊上买些吃食玩意儿,你们也尽兴地过过节。” 仆从们眉开眼笑应了。 循着痕迹,尚黎光最终找到一处铺了梧桐落叶的暗巷。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离顺文门不算很远,在这种地方种植梧桐却不精心养护—— 两侧的高墙飞瓦无人打理,斑驳的红漆脱落残损,映衬着夹缝间的顽草,显得萧条而破败。如此高宅深府却荒凉无人接手,恐怕是……备受先帝宠信的官员之宅邸。怪不得两宅间的夹巷能被他人用来扔放杂物。 林七真是寻了个好地方。 尚黎光更添一分探究的兴趣。 嗅着朽木气息之下那阵隐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平复呼吸,他命余音守在巷口不许擅动,自己则干脆摘了头上的碍眼玩意儿,提了盏小灯直趋进去。 灯火映出了只是草草收拾的现场。 呵—— 皇城脚下,乾坤朗朗,她竟有这般通天的胆量。 会是谁呢。 瞥一眼四周的砖墙石板,伏腰以锦帕拾起一小块染血的木屑,尚黎光将它收入怀中,随后向外退了数步,对着梧桐枯叶和一地歪七倒八的杂物,扬手扔出了所持的提灯。 灯芯翻倒、灯油倾泻,几乎是立时便引燃了锦质的灯罩,很快,又贪得无厌地去烧毁眼前这堆多半是木质的破烂,将所有痕迹和证据尽数吞噬在烈焰里。 夜风下,火光越来越高,映红了尚黎光苍白的眼眉。 看——这下多明亮。 压下咳嗽的欲望,轻盈盈转身,尚黎光走了两步,然后踉跄跄加快了步伐,他身子骨极差,这样跑几步脸就完全红了,呼吸紊乱得厉害。最终,摇摇欲坠的病弱身躯被闻到焦味犹豫要不要进来的余音扶住。 不等缓过气息,他连忙开口:“去找人——光线晦暗,我竟在里面绊跤摔了灯,巷子里堆着木头,走水了——” 焦急地解释,他剧烈咳嗽起来。余音哪敢在这时候丢开手,只好扶着他先吃了带在身上的丸药,再陪着他转回灯市找人。 火光渐高,气味也越发作呕,不等余音告知几个人,人群便你传我看都往这里奔来了。 “是奴不慎。”遮面的垂纱此刻又带在了头上,尚黎光以虚声病语解释了自己的过错,对救火的居民们一次次行礼致歉,他许下诺言:“这里的一应损失,奴和尚府都会如数赔偿。” 仪态端方的大家公子轻易凭借他的折节与财帛,赢得了人们的谅解。连很快赶来、盔甲齐整的禁军军士们也没问他的罪。被军士的小队长劝着在路旁的小凳上坐下,尚黎光仍关心着走水的小巷,频频凝望的模样看着忧心极了。 “尚九郎!” 一道焦急而熟悉的声音唤他。 不再关注暗巷和那些“迅速”赶来救火的军士们,回转了眸光,被余光搀扶着起身行礼,覆面的白纱下,尚黎光浅浅笑了。 “尚九见过柳先生——” 毫不避让,他迎上这位自己自小视作楷模的前辈的目光。 ** 这章两人同时出镜,就没把湘湘眼中的林沅写成“她”,不然太乱了。 素丝无染,又是《大明王朝》里的,一时想不到别的含蓄同义词。 不知道说过没,林沅今后最讨厌的就是明月,要不是他和湘湘确实有代沟(网龄方面),一定会用绿茶之类的字眼去攻击明月,然而明月哪里是绿茶呢,最茶的那个分明是他的狗腿子(无贬义)尚九公子呀,只不过人家不去茶他罢了。 顺便,和阿鱼我讨论讨论剧情呗,自娱自乐的话热情真的会被消耗的。 附赠一个不会存在的OOC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某些男人聚在一起讨(xuan)论(yao)属于他和湘湘的“第一次”。 听到许多诸如“第一个鱼水相谐”“第一个成婚(工整大楷)”“第一喜欢他的脸”的描述后,格外被湘湘针对的林沅思考一秒,云淡风轻: “哦,她第一个对我表白心迹。她说,她很喜欢很喜欢我。” 湘湘说过的:你是网文里的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角色……曾经。 林沅选择性记住的:你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永远。 谁说这不是双向奔赴呢朋友们。 (六二)拜月宴(五) 2a33.com 元宵不知到哪里去了。 尘埃落定,放下了麻袋,林湘只觉两臂猛然一轻,带得她全身一时间失却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面上。眼前的一桌一椅都那样熟悉,听着自己的心跳,她打量着眼前这栋房屋,总觉得少了什么。 好一会儿,粗重的喘息声里,她才意识到了症结。 ——如果元宵在的话,一定会扶住她。 关上院门的时候,他跟进来了吗? 林湘没有印象,也无法去深想。 只要去思考,她就会一遍遍想起被自己抢先了一步的尚黎光那声毫无诚意的、“仲夕顺遂”的祝愿。 他站在灯影下,有蜜糖一样令人沉醉的琥珀眼眸,和比云雾更缥缈的苍白笑意。看好文请到:2w89.com 放空大脑,蹲下身,林湘去解麻袋。 割开双层麻袋的里层,一个黑乎乎、血淋淋的脑袋便露了出来。她伸手探了探那脑袋的鼻息,微弱弱的气流慢慢吹拂在手指上,尽管接近于无,可林沅到底还活着,当然还活着。 她把麻袋向下剥。 “砰砰——”几声脆响打断了她的动作。 循着指节叩击木板的声响,林湘看到了元宵。 他端着个盛了清水的铜盆站在门外,等她看见了,才伸腿跨过门槛,安静地走进屋子。方才寻不见他的踪影,竟是去井边打水去了。 将铜盆放在面盆架上,元宵拧湿一块擦脸的面巾递给她,示意她擦一擦满头的汗。 林湘已经站起身,背后是那只露出颗黑乎乎人脑袋的敞口麻袋,淡淡的血腥味从麻袋里飘逸出来,此时满屋都是,她要做什么不彰自明。在这种情况下,元宵去井边打水拧湿了一方面巾,伸手要给她。 …… ………… 他是怎样想的呢? 恍惚惚擦了汗,林湘喝下元宵递来的温茶。 显然清楚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将茶具放回原位,指指她身后的袋子,元宵横手比在颈前,利落地抹自己的脖子,手掌划过喉管后,他闭了眼,连舌头都吐出个尖来,扮出个极认真的死相。 若是平日,林湘一定被他这股认真劲儿逗得发笑,可现在她笑不出来,元宵已经睁了那双扮死的眼瞳,一瞬不瞬望她。 她懂元宵的意思。[要杀这个人吗]他问自己。 把自己那颗很沉的脑袋点了一下,林湘说:“你出去吧,离这间屋子越远越好,不要靠近。” 元宵耳力敏锐,她不想被他听到什么声音。 他心地纯粹,连生死的分量都不甚明白,可总有一天有谁会叫他懂。到了那时候,再想起今天的事,元宵恐怕会很难过很难过。 看到和听到的事都会成为梦魇,诘问着如今他出于对她的信任所做的种种抉择。 林湘赶不走他,可这种事情,他参与得越少越好。 元宵很乖地点头,临走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手做出扒饭的动作,然后指指她的肚子,复又指向院内厨房的方位,关切地望她。 [我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面对杀人的勾当,他却还只记挂“自己晚上饿着”的常事。 一阵鼻酸,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不知事的元宵,冲动驱使,林湘干脆抱了下他。被她拥了满怀的身躯一阵僵硬,好一阵,元宵才软了架势,伸出手,无声顺着她的脊背。 一下,又一下,温暖又轻柔的手掌笨拙安抚着她。 “我不饿,你做给自己吃就好。”手掌的顺抚下,勉强自己发出声音,撤步松开了他,林湘不放心地叮嘱:“要聪明一点啊,元宵,以后要多为自己着想。” 点点头,元宵出去了。 他有没有放在心上呢,惆怅地看着元宵钻进厨房,林湘重新打了桶水进来,放下了门闩。 一瓢凉水兜头泼下,林沅睁开了眼睛。 手脚都被粗绳缚着,他并未做无谓的挣扎,只是眼睛动了几动,然后凝向林湘在的位置。 “你来过的,这是我的住处。”见他醒了,林湘开口。 没有说话的气力,林沅只沉沉阖一下眼皮作回应,然后看着她将空瓢扔回桶里,端着个盛满了井水的木盆放在面前。 林湘第一、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他的模样。 看他被水泼湿的绺绺黑发,看他失血过多的惨白面皮,看他额角被她砸出的伤口,看他被血污覆盖的艳丽眼眉。黑、白、红,这本小说的主角美得如此鲜明而岌岌欲坠。颗颗透明水珠仍在他颊上流滚,像凤凰泣出的不详血泪。 把这张脸记在心里,没再说什么,林湘拽着他的衣领,把他一头摁进了水盆。 气泡从盆里冒出来,林沅本能地挣扎着欲摆脱水面,却因为伤势过重,连反抗都显得微乎其微。 手掌盖着他的后脑勺向下摁,林湘盯着被盆里血染红的阵阵波澜。 水液从五窍呛进体内的绝望感沿着手下脑袋的摆动回涌林湘肺腑,她的耳膜似乎又诡异地钵锣齐鸣起来,一个又一个深夜,她都乱挥着十指,带着这些无比明晰的痛苦,沉回梦魇里那个无比幽深的池塘。 “咳、咳咳……”口鼻呛入井水,林沅在水下咳嗽起来,盆里便涌出更深的红色。 …… 他要淹死了。 瞳孔紧缩,揪着对方的头发,林湘把林沅拽离那个她夜夜不敢入眠的梦魇。 “咳……咳咳咳……”艰难吐出几口水来,林沅掀开眼皮,乌沉沉的眸子努力锁在她脸上,被洗净的容颜绮艳。 庆幸、后怕、憎恨、怨毒……被她摁着脑袋喝水的林沅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让林湘想起了连光也会被吸入其中的黑洞。 “果然啊……落水这种事你根本不在乎,人渣——”咬牙切齿,她抽出那柄寒光凛凛的短刀,“你知道的吧?因为你,我每晚都会从落水的噩梦里惊醒,然后连觉也不敢去睡——” “你没有一点感觉吧?监视我的人对你汇报过这些吧?” 竹峙说起这些时,他是怎样想的呢?在无水的空气中喘息,听着同乡扬高音调的诘问,林沅思绪飘飞。 哦,那时候,他觉得林湘很……可怜。 没有说出口,林沅仍是一副沉寂的姿容。 “所以,你这种人,想要让你明白被伤害的滋味,除非去死不可——”林湘冷冷而笑。 “杀我…………你…会……疯……”事及生死,林沅终于开了口,话音断续而笃定。 若她对人命的分量看得轻些,早该在暗巷里就一刀把他了结,他本就身负重伤,谁会在意致命的那一刀出于何人之手呢?不,甚至,知道他的故事,林湘连暗巷也不须来,轻易就能借他人之手令她丧命。 她偏要自己背杀人的重量,性子如此偏拗脆弱,怎会不在事后更陷业障呢? ——她会疯。 “谁还在乎?林沅,没关系了——”刀光倒影在她含笑的眼睛里,“每个人都会死,没关系了,林沅,我给你偿命。” “反正这一世,都是你和我偷来的吧?” *先写那么多,晚上十点十五才下班欸。睡了。明天下午补。 (六三)拜月宴(五点五) “每个人都会死,没关系了,林沅,我给你偿命。” “反正这一世,都是你和我偷来的吧?”林湘说道。神色间毫无伪意,似是出自真心。 林沅却不信,她一时的狂意不会随时间冷却消磨。就算此刻言之凿凿,可若是有退路,世上几人愿死呢?人类……尽是些自私不可信任的东西。 然而,数口井水呛入心肺,此时他连呼吸都分外艰难,不到万不得已的关窍,便也不去同她掰扯。 林湘也不需要他开口回话。在林沅用尽了全身力气呼吸的粗涩气音下,她扬刀,割开了那身浸血礼服的重重珠玉系带。在剥开那些妨碍她下刀的衣物前,林湘轻轻抚摸了一下手中无比锋锐的银刃。 指腹沿着刃锋流出一道血线,滴落进林沅血色的衣襟上。 感受不到痛楚似的,她又拨一下刀刃,望着左拇指翻卷绽出的皮肉。 夜真静啊,除了他接续不及的呼吸,四下便只剩偶尔噼啪乍响的烛花。 林湘低声开口: “初中的时候,我终于去了父母身边上学。” 生平第一次,她同旁人谈起“那时候”的事。 “我从小被奶奶照顾,那是我第一次在大城市里生活,坦白来说,是一段很痛苦的经历。” “老师和同学交流时偶尔会说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当时,我想过让我妹教我,但后来放弃了。其实,她们不说方言的时候,我也不明白她们谈论的话题。” 流行的风尚,爱看的书籍,周末会做的事……全和她在两个世界。 “我不敢坦白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好每天自己画画看书,装出不在意别人的样子。” “坐在我旁边的是个男生,他很开朗,又没什么心眼,和谁都聊得来,和我也是。有一天,我们两个聊天,他看着我书本上没画完的画,很随意地对我说。” 林湘顿了一下。 时间是带走一切的良药。 她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男孩的长相。 “他说:你画的人脑袋真格大,眼睛也大,占了半个脸很不科学,你不觉得吗?” “其实,当时我只会模仿贴纸上的画而已,老家的学校有卖日本古早少女漫画的贴纸,比起一些芭比娃娃的,显得精致又漂亮,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也可能,我根本就没有回答。毕竟,他不是要嘲笑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么在意这句话是我的问题。” “是我的问题。” 持刀要杀他的人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谈起往日的心头刺,她所说的,是林沅从未经历过的、属于普通孩子的烦恼与忧愁。 一点一滴,拼凑出他面前的这个林湘来。 “再后来,我就不那么画了,买了素描书真正开始学人体和透视,自个儿一个人就会钻牛角尖,到后面,我甚至还在网上找什么人体肌肉、骨骼的分布图,哦,对了,还有内脏。我就是那时候开始接触推理的。” “心、肝、脾、肺、肾……它们在哪里我全都了如指掌,从左腋下,沿着肋骨的缝隙,一刀就能捅进心脏,放心,不会让你再痛苦下去了。不会像你身上的伤,根本不能立即令你致命。” 她染血的指头去摸林沅胸前与衣料粘黏的血洞。“毕竟,你曾是我最喜欢的女主角。” 胸口剧烈起伏着,林沅艰难地呼吸着,嘴唇开合了几次,似乎是想和她说什么话,最终却只咳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握了刀,林湘割开对方绣着鹓雏纹饰的礼服前襟,连带着血色里衣,手腕使力一股脑儿撕开剥到了一旁。 …… 睁大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摁了摁手下平坦的胸膛。 指下硬僵僵的,没一点儿女性脂肪该有的柔软触感。 这个世界男女的骨骼粗细及身形比例和现代有不小的区别,所以林湘从未怀疑过林沅的性别,她的手急急向下又探了探,子宫应在的位置,仍是一片平坦。 是由她引起的蝴蝶效应?还是林沅本就是个男人? 一时间,刻意被她遗忘许久的小说后续连同林沅跌宕起伏的人生一起在她脑中骈进飞旋起来,封王、洪灾、政乱、战争…… “嗬……咳咳咳…………”林沅的咳声在寂室里惊起,由于失血而冰凉失温的身躯亦在她掌下不住颤动,林湘抬起头,看见了他努力张合欲吐出什么字予她听的苍白嘴唇。 林湘知道,遇上紧要关头,故事里那只凤凰不说话则已,只要开口,定然言必有中、逆转危局。 这是主角身负的气运。 所以呢?他想怎样做?花言巧语几句,难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掉了吗? 摸准了胸前的肋骨,横握着短刀,林湘看准了位置。她不想听见林沅再说任何一句话—— 扬刀。 “仲夕顺遂。”羸弱消瘦却傲骨嶙嶙的郎君在她耳边轻祝。 落刀。 水深火热、风雨飘摇的此间未来在她脑中盘旋。 时势造英雄,没有林沅,也会有李沅王沅,随便什么人物现世兴卷天下赫赫风云。 ——可是,她只认识这一个林沅而已。天上地下,也只有这一个林沅。 入肉。 刀尖刺入胸口,凤凰轻哼一声,阖了眼再无动静。 仍握着刀柄,霎时间,林湘叁魂七魄离体了二魂六魄,迷迷痴痴。 “嘭嘭嘭——嘭嘭嘭——”直到越来越响的扣门声叫回了她的魂魄。 猛然松了刀柄,她慌忙去查看林沅胸前的刀口。 偏了。 短刀没有刺入心脏,反是斜斜插到了大概……右肺的边缘。 她看向林沅突然变为微微侧躺的躯体,生死时刻,躺倒在地、似乎连手指也无法抬起的林沅竟然有侧身避过要害的气力。 这个角度…… 目光凝在刀尖刺入的位置,染血的手指几乎痉挛,跌坐在地上,林湘喉咙噎出悲怆的抽气声来,两眼砸落大滴大滴的眼泪。 ——以林沅侧身的幅度,刀不可能将将只伤到肺部,是她……她也偏了手。 刀柄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拔出再插进去,就能纠正这份错误。林湘却撑着手,脚蹬地,坐在地上仓皇地连连向身后退了数步。然后屈膝蜷缩着身体,崩溃地哭出了声。 再恨他再恨他做的事,她竟然也没办法杀了曾经真心喜爱的角色,没办法不顾及许许多多因他才有活路的、其他人的未来。 可是、可是,自己该怎么办呢—— 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要怎么办呢? 耳边“嘭嘭”的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接着是几声巨响,林湘没有在意,只是抱膝坐着,直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坚实地,温暖地,她被长手长脚的男工整个抱在怀里,他衣上有油烟和饭菜的气息,手掌一遍遍轻轻拍顺她的脊背,像在哄一个父母不在身边因此哭闹不止的稚童。 眼泪止不住地流通出来,在元宵宽厚的怀抱里,林湘终于放声而哭。 (六四)拜月宴(六) 好一会儿,林湘才止住了哭声。 一切情绪发泄完尽,剩下的,注定成空。 她勉强抬了头,自未干的泪眼中,从元宵肩头看不远处那具血痕累累、胸口尚插着一柄短刀的躯体,一时之间,竟连恨意也没有了,只是可怜。 林沅要继续这样走下去,她却是不用了。 秋夜的清寒涌彻肺腑,岂是有人陪伴便可抵消,不再看林沅如何,挣开元宵的怀抱,林湘灵台那点儿不甘心火彻底熄了,认了人生 命数有定。 唯一还惦念的,是不能让她的恩怨牵扯旁人。尤其是,陪了她一场、陷得最深入的元宵。 “你是来唤我吃饭的吗?”收拢心思,她问。元宵摇头,手指向院门的位置,让她侧耳静听。有人正在敲门,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似寂夜里的更漏声。 正因清楚不该轻易应门放人进来,元宵才来找她自下决断。 点了头,林湘起身,临出屋前问他:“你看过这个人的长相模样了吗?” 元宵这才扭头要去看地上那人,却被她一下子拉住了手臂,“那就别看他了。”握着元宵的手腕,林湘乜一眼林沅双眼紧闭的面容,哭后的声线倦怠而微哑。“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元宵颔首,和她一起走进月色如水的庭院。 “你先去盛饭,等见了外面敲门的人,我就去吃。”松了他的腕子,林湘嘱咐。 没有移步,元宵指着衣袖的血印,眉宇间隆起小小的坡丘。 “不要紧,血已经不流了。”她伸出左手,给满面担忧的元宵看自己的伤口,“不痛的,待会儿……吃了饭的话就包扎。” 听她此言,元宵这才皱着眉奔向厨房盛饭。 吐一口浊气,林湘就着月色走到门口。 “敢问,您是?” 若是林沅的手下,断不会和她讲虚礼,尚黎光吗?他也不像会规规矩矩等她出来的人。 “小湘,是我,柳砚青,只有我一个人。”敲门声停了,门口那人道。 林湘拉门闩的手一顿。 这是个她意外也不那么意外的答案。 “……柳大夫,对不起,不能请您进来了……你、您,现在看见我不好。”皎月之下,她衣上片片罪孽的血迹那么清晰。 “你身上有无伤处——”金属门环撞在厚重的榆木板上,门外,柳大夫敏锐地发问,显然嗅到了她一身的血气。 “不是我的。”听着他急切的关怀声,林湘说,“不是我的。” 还是迟了—— 闻言,柳砚青心如沉石。 他从药铺赶至顺文门,寻了几个左右的风雨楼成员探听消息,却一无所获。无人相帮,小湘如何能与宫内的林沅产生接触?简直匪夷所思。 禁军军士集体而出、禁街戒严之际,他仍然没有任何头绪,直至远远看见一处灯市内火色的残天。 直觉告诉他,小湘很可能就在那里。 殿前司的四厢首领他多半认识,轻易用玉牌通了禁军的设卡,走水的小巷前,他竟遇上了尚黎光。 对方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吗?忆起小湘对他的奇怪态度,柳砚青隐隐有种感觉,小湘身上,仍旧有许多未解之谜团。 可时间已经不够了。 从尚黎光口中问得她的行迹后,柳砚青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步。 事已至此,去想元宵竟一点儿未拖不住她没有丝毫用处。 “穆城王……”定定心神,他开口,单刀直入抛出这个封号后刻意停了几停,等她消化自己知情的事实。 林湘眼睫颤了颤,再抬起眼时,比平日更和缓的语调从门缝里透进来,医者没有说“死”字,只是温柔的、在洞悉了一切后问她的心: “小湘,你已了结了同林沅的恩怨,是吗?” “嗯,嗯。对……”连答了叁次,林湘道:“我们的恩怨都已了了。放心,柳大夫,我知道你医者仁心,我不对你撒谎,他没有死,我没杀他。你……您不要责怨我。” 恩怨已了,林沅却性命无恙,这如何能算了结呢?死生的恩怨只能由生死来解,隔门听她死灰枯木般的话语,柳砚青心登时凉了半截,努力镇定下来: “我怎会去责怨你。小湘——小湘,你看,我这样唤你,好吗?” 点一下头,意识到柳大夫并不能隔着门板看见,林湘轻轻应了一声。 “小湘,”柳砚青柔声道:“你现在抬起头,对,看看天端,看看院内,今夜这般空明月色,真是如水似练。我想,此刻院落里草木扶疏、暗影浮动,一定秀美极了,对么?” 在他轻柔的引导声里,靠在门上,林湘眼仁移动,一点点去看这个月下的水晶世界。 仲夕的秋夜,天月将清辉洒满了人间,也毫无偏颇,抚落在她的眉眼与血衣上。 柳砚青也倚靠着门,看着天边月色:“这般月景,真如你赠我的画卷。抱歉,小湘,我提前看了你欲送我的月亮……再没有比它们更好的礼物了。小湘,你那样擅画,能将过去那一天天的月景画得如此动人,一定爱极了这天地造化之美,想要将它绘于纸端,对不对?今夜的月色、明夜的月色……以后十年、百年——我知道,每一日、每一个时刻,在你眼里、在你心中,都是一幅幅未见过、未落笔的画卷。 “年轻时我也去过名山大川,这世间奇绝佳秀之景实在不可胜数。十年、百年,小湘,你绘卷,我落墨,寻书姑娘,还有我们,一起去画遍天地山水的景色好不好?山水有灵,倘能凝于你的纸卷上,一定也视你作它们的知音。” 一字一句,柳砚青向她娓娓勾勒那些无比美好的未来图景。 “山水有灵……”好一会儿,门内传来她心灰意冷的话音,“怕也不愿意我做它们的知音。”亲手把刀捅进人身体里,她哪还有脸再拿画笔。 “我愿意!小湘,我做你的知音——”急急回身,手掌拍打院门,柳砚青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给她看,“小湘,你不要做傻事——” “天底下什么才算是傻事呢。”痴痴用眼睛描绘着月亮的轮廓,想着那个自己回不去的故乡,林湘轻声喃喃:“有妹妹在,爸……家人悲伤一阵,其实也不会多在意我的事。毕竟,从小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交流,仔细想想,我们之间连快乐的回忆也没多少,我总是不说话。” 奶奶死的时候,父母哭了几场,也不是依旧如常生活。 她会被遗忘——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林湘总是避免去想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应该也有人会为我惋惜,但世上总有人能替代我。”毕竟,网络上的画师何止千千万万个。 “寻书有家人、林淮有双亲,元宵什么也不懂,刘老有集秀班照应,而柳大夫,您、你,你是个心中有丘壑的人,经历的事多了,纵然挂怀,也总有抚平伤痛的那日。” “天地一逆旅……” 活着当然很好,但死了也没关系。 或许,世上有人拥有重要到不能被人失去的亲密关系,可是,她没能有这样的人。 天地一……逆旅。 她这样想。 “好。” 覆面的垂纱下,柳砚青红了眼尾,压不下喉头哽咽的哭意,他放任了自己并不冷静的言语—— “小湘,我劝不了你,却有几句话要教你知道:” “我能找到你、能洞察你今日所做之事,便不是手段等闲之辈。若你因为林沅去死——” “小湘,我教她给你偿命。” 从来温言细语、不动声色的柳大夫似是哭了,却字字惊雷,峥嵘直露杀意。 “你疯了!柳大夫——这不干你的事,你怎么能这样想……”她惊道:“我怎么能让你去背这样的危险和罪孽……” 不管以前身份如何,他现在只是个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医者,怎能为她再沾染这些不应该的是是非非。 “世上本就没有能与不能,只看愿不愿做、该不该做罢了。” “少时我总以为,世间种种如梦胡蝶,得失生死可超脱轮转。可后来真遇上了死生大事,才明白自己原来也只是庸人而已。小湘,就算,此世在你心中只是短暂的寓所,”抚摸着离她咫尺之近的榆木门,柳砚青浅浅地笑了。“我也在意你的生死,感念你暂居时的桩桩种种,愿意什么都为你做。” 柳砚青有无数个后悔未曾言说的“她最重要、无可替代”想要倾吐,却也明白,此刻,说得再多也是枉然——她只会当成善意的安慰。 那么,不会被她忽视的—— 他用自己作缠绕她的命线。 “天地见证,小湘,我说话作数。” 【若你因为林沅去死,我教他给你偿命。】声声字字与他无干的业孽令林湘心脏缩紧,睫羽眨动,她无神的黑眸动起一星苦涩的微光。 *小柳不是完全的温柔挂啦。他这人很有棱角手段的,只是不到用时罢了。之前有位书友形容他像蟒蛇,很贴切。这一次之所以事事来迟一步,是因为天生的信息差,灵魂转移加穿书这种事土着怎么立刻猜到啊是不是。 (六五)拜月宴(完) “我脑子里很乱,柳大夫,你让我想一想……”林湘对他投降,声线恍惚,如坠云雾。 柳砚青从未听过她这般轻飘脆弱的语气。心知道歉百无一用,又不愿令她一人在安静中胡思乱想,他便开口,说起自己的事。 俞鹤汀怎样于山中长大,又何故身至帝京,因甚与尚家有旧,又如何成为今日的柳砚青。所有的所有,在撕下面具的那一刻,柳砚青就不准备瞒她。可秋夜苦短,他便只说此刻最想说给她听的那些,说他年少时的复仇。 俞鹤汀的一生尘缘浅薄,本不会离开凃雾山,直到十六岁,他的母亲触怒天子,以至抄家问斩的田地。等他赶赴帝京时,已是数九寒冬,百事已过,俞鹤汀连尸骨都不曾为亲人收敛。 少年跪在坟前,落雪满身,扑不灭心中复仇的火焰。 “族亲尽作白骨,我无法就此归山避世,便留在了帝京。这一待,便是七年。七年后,当初暗害过母亲的政敌都被天子一一下令处死,累及了族亲。”门外,那人说。 瞳仁微微闪动,林湘静静地听。 早非稚子,她明白,有多少惊澜隐没在这寥寥数语之下,而柳大夫并不去提他身为罪臣之子经历的那些卑微折节、步步算尽,只是低语。“小湘,和你是一样的——我们一样,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心死了。” 已然消逝的生命无法挽回,而为此逝去的,却确确实实地逝去了。 俞鹤汀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七年了,我其实明白,母亲她们并非全然无辜,只是在政斗之中落败罢了。”世上有几个清清白白的官僚呢?“可我还是做出了……这等事。” 从十六到二十二岁,俞鹤汀实负恩师临别之期望,始终无法挣脱尘网、看彻死生,领悟她口中的“逍遥”。 “——人生是无意义的,当时我这样认为。”极克制地语尽自己年轻时的挣扎与郁悒,柳砚青说:“复仇并不总是快意,所以,小湘,我很高兴你没有亲手杀她,真的。林沅不值得你因此痛苦不安,更不值得你为她放弃生命。” “柳大夫……”沉默了许久的小湘终于开口,轻轻的询问声透过门板传到他耳边,并不为自己的事,反而字字紧张地关切着他:“现在你还在这样以为吗?” 柳砚青的心一下子软成了一汪水,“不这样了——小湘,我现在每夜都会期待明天的到来,你知道是因何么?等第二日的清晨,天地间一片朗亮,你会从药铺门前经过,停下了步履,笑着同我招呼。想到你要向我绽开的笑靥,我便很希望明朝能够早一些来临。人生的意义,就是由无数件这样的小事组成。” “小湘,我明日能看到你,对么?” “……我可能会晚点去。” 更深人静,无人有缘得见,因此言,青衫磊落的医者眉眼霎时间晕染开的,那抹更盛春华与秋月的笑容。 “好,我等你。” 他们约好了明日再见。 林沅的伤势还需要处理,没有和柳大夫多说,林湘问他借了随身的药箱——她知道柳大夫今夜登门一定会带着。 事实也的确如此,柳大夫告辞后,林湘打开门,在地上看见了对方外诊的药箱。 伤了林沅,又窥见对方天大的秘密,事已至此,若是还想活下去,令林沅对今夜之事翻篇,那么应该…… 眉头紧锁,林湘拎起药箱回了院子。心事重重的她并没有看见,邻居院墙的拐角处,那半隐在黑暗中的青影。 小湘她……袖上全是血渍。 目光胶在闭合的院门上,柳砚青从墙后走出来,指腹松落,放下了为了方便观察而挑开的垂纱。 质地粗糙的纱巾再次遮覆了那张似乎集齐了天地灵秀的面容。 小湘并不懂医术,却坚持不让他去诊治,若是林沅伤重不治…… 这个担子须踢出去。 下定了决心,走出小湘居住的小巷,柳砚青从衣袋里取出用来和曲遥联系的竹哨,将哨嘴含在了口中。 月夜里,哨音悠悠被风吹散。 * 元宵并不知道东家去见了谁,他等在厨房里,盛好了热乎乎的面疙瘩,见进门的东家不再是方才那般仿佛这世界都了无生趣的空洞眼睛,他便笑起来,看着她喝下半碗疙瘩。 手脚都热了回来,林湘找回一丝自己还活着的感觉,迎上元宵盼着她再多吃一些的目光,她放下了陶碗,询问他的意见:“你做得很好吃,可我还要去给那个人包扎伤口,剩下的明天再喝,好不好?” 他点点头,去收她用过的碗勺。 “如果不介意供着牌位,今晚你就先睡在正房吧,或者睡东厢也可以,那儿很久没打扫了,我待会儿给你把被褥抱到门外面。” 安排好元宵的事,林湘深吸一口气,带着药箱回了西厢。 血的腥味重重地逼在鼻腔。 翻出屋内的蜡烛通通点亮,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能够让她看清躺在地上的那人身上的道道伤势。 “我可以救你。”找了根最粗的银针把林沅戳醒,林湘说,“不治伤你很难活过今晚吧?药就在这里,答应我几个要求,我就给你上药。” “别费劲说话了,同意就眨眼,两下。” 微弱的呼吸着,林沅缓缓眨动眼睛。 一下,两下。 他很好奇,林湘到底想要什么。 “第一件,不能因为我们今天的事迁怒报复其他人。” 旁人。 “第二件,以后留林淮一条命,她父亲和她是两个人。” 旁人。 “第叁件,今夜本来是尚黎光救你,你现在还不认识他——他是尚家的公子,一心想从政的,这个机会我想还给他。” 还是旁人。 她不再说话了,合上了颜色并不健康的嘴唇,大抵要求已经提尽。 定定看她几秒,林沅问:“还有……咳咳咳……吗?” “还可以提吗?”像是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林湘有些受宠若惊了,忙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以后保护一下明月?他这个人……很苦。” …… 依旧是旁人。 林沅模糊的视野中,蜡烛的团团光影在林湘强装镇定的苍白面庞上跳动,光与暗纠杂着,不停地变幻轮廓。 口口声声说下这番话的小同乡,她的内心究竟是光面还是暗面呢? 只有时间才能知道了。 “…………好。”没有以眨眼回应,林沅开了口,强行从喉管里逼出一个郑重的血字来。 无论是哪种答案,林湘都值得他耗费时间与精力去探究。 他同意她的要求。 见对方肯答应,林湘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许多。她清楚,承诺了的事林沅都会去做。她…他到底不是个坏透了的人。 他肯答应让她身边的人有活路,林湘就愿意尽力救他,至于活着……这种事情,那是另外的条件。 谈好了要给他治伤,林湘便一一打开了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又把林沅被她收走的急救袋拿了出来,不确定哪些是止血的伤药,又该做什么,她干脆开口问伤患本人。 强撑着不昏睡过去,对方微睁的眼眸冰凉极了,脸上的每一根肌肉纤维都流露着对她的无语和不信任。 喂给他一颗他要的不知道什么制成的药丸子,林湘假装没看见。 “手要…………稳……”拔刀前,他叮嘱。 “你死,我就死。”端肃着眉眼,林湘抓住了那把她亲手刺入的利刃。 林沅终究是命硬的。 刀口并没有大出血,林湘松一口气,用盐水简单清洗一下,她捏着在火上燎过的银针(林沅随身带着缝合伤口的针线),回忆着以前看过的相关文字和视频,凝神落针。 穿越以来,林湘自己缝过几回衣服,忽略掉手下诡异的温软触感,落针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 手下的胸膛不时随着拉线的动作轻颤,可林湘没办法,这世界搞不到麻醉,林沅只能硬挺着针线在皮肉里穿动的痛感。 对方一声不吭,任林湘缝出一道丑陋的线痕。 冷汗津津而下,没有去擦,林湘不放心地看看他的脸,林沅乌沉的眼还睁着,却几乎不再眨动。如果不是掌心还能感受他心脏的律动,林湘很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她扎死了。 …… 总之没事就好。 洒上伤药,包好绷带,林湘继续处理他身上的其他伤。 等一切结束,已是四更天。 想着林沅今日的事,林湘胡乱地睡着了。 从噩梦中惊醒,她大汗淋漓地睁眼,掀了被子便要跑下床去看林沅,却一不注意被被褥绊了一跤,一骨碌摔在了地上。 她爬起来,奔到林沅身边。 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屋内已能视物。地面上林沅合衣躺着,惨白如纸的面容上是一双闭着的眼眸,一切都静静地,像是一具死尸。 林湘颤抖着,去触他的鼻息。 有、还是没有呢?林湘感受了一会儿,希冀有气息吹拂在她手上。 这又是一场他死去的噩梦吗? 他的脸冰凉凉的。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林沅的面孔在眼前扭曲,簌簌地落下了泪,林湘放下了手,去摸昨日起就一直放在腰间的短刀。 “探这里。” 摸刀的手被冰冷的东西握住,移到了林沅的颈间。握住她的竟是林沅的手指,不知何时,林沅睁开了眼,乌沉的眸紧盯住她的脸。 被摁在他颈动脉处的手指将林沅心脏的搏动声传递回来,“感受到了么?蠢货才轻率地给人偿命。想知道人的生死,脉搏比鼻息可信得多。”他说着,松开了林湘的手。 “……你是故意的。”眼眶还残有未收的泪意,林湘拆穿他的恶趣味。 他已经醒了,却故意装作没有鼻息的样子骗她。 “嗯。”并不否认这种事,林沅只是瞥向屋门,说:“他要进来了。” 林湘也跟着望去。 西厢的屋门开了,有光撒在地面上。 太阳出来了。 ** 被折腾这么久,林沅还能活着真的很不容易呢。 湘湘也不是完全不想活了,一时想不开而已。只是很多人,也就差在这一时的想不开上了(叹气)。 不叫小柳来处理伤口,是因为这样会暴露林沅的性别,把他也牵扯进来。湘湘宁愿和林沅一起死也不愿意小柳出事的。 写在拜月宴以后 超超超长篇结束,干脆写点对出场人物的碎碎念好了。 *尚黎光* 这位的阵营是混乱善良。之所以第一时间放火毁灭证据拿湘湘的把柄,是揣度着受害者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按常理来论,大费周章把人带回去就是为了杀杀杀完全是画蛇添足(然而湘湘的心理岂能用常理度之)。如果没见过小柳,他接下来就要试图下场搞事、把被害人带走了,他对这人的身份挺好奇。不过小柳出面找了他,表现得极重视这件事,出于对俞鹤汀的尊重和警惕心,尚黎光就直接摆了,放弃了这次搞事的机会。 不过,事后一打探,该知道的情报他就都知道了(除了林沅的性别),考虑到林沅的身份,他下次会利用湘湘对他的愧疚和补偿心理搞个大的。 *元宵、小柳* 他们俩这段戏份多,一是自己技能点到位,各有本事加戏(一个天赋型一个智力型),不过小柳因为有嘴+嘴好双重原因,显得戏更多了,就这我还删了一场他和禁军头领的对手戏(腰牌和真容亮相本来是写在这儿的);二嘛,也是叁人间互为对照组,复仇的过去现在未来时。小柳的故事我上章浅浅提了,这里提前预告一下,元宵的故事会是本文下一个篇章。元宵有自己的行为逻辑,不是忠犬到了默许湘湘杀人的程度(那就太叁观炸裂了)。 *拜月宴、湘湘和林沅* OK,重头戏来了。 其实,最初我脑袋里的大纲是完全没这段的。 林沅不是好人的调子一开始就定下来了,包括湘湘落水,这个逻辑顺得很自然,林沅就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但湘湘不一样,最初我的预想是湘湘打不过直接摆烂,她一摆烂反而让林沅觉得别扭——他的世界里哪有过这样的人呢。人物关系自然而然往下发展。正常吗?这走向其实也不算多离谱。打胎挖肾下毒杀全家,有的女主不是在受伤就是在受伤的路上,和这些比起来,落水并不算多大的仇,只要我下笔时一带而过,多把目光聚焦在撒糖上就好,没多少人会在意的。 但湘湘在意。 落水情节一发生,我就没法淡化这件事了,因为湘湘不愿意往轻描淡写上靠,她痛苦,她愤怒,她想让林沅得到应得的报应,于是我改了走向,写了她的挣扎和反抗。 但好人就是会被拿枪指着,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好人。所以,兜兜转转一圈,她也杀不了人。 一场风波就此归于平静,可未完成并不代表无意义。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一切的一切,都是通往明日的序章。 至于明日会发生什么呢?没到落笔写出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人物会自然而然做出选择,我只是提供框架和场地而已。 我只说预想中的那部分。带给了湘湘痛苦的林沅为什么还是男主?又为什么最后定成了he? 设定里,林沅是照应湘湘的存在,是和湘湘彼此了解却截然不同的来自故乡的侧影,是这个童话故事里一抹苦涩的真实。 同林沅说的那些话,谈起自己过去的那些话,除了林沅,湘湘对谁都不会提。同样的,除了林沅,也再没有人能让湘湘成长至完全摆脱过往阴霾的那天。 这就是林沅存在的意义。 ps:我之前在文章里说没有追妻火葬场,是真的,林沅这厮不在乎虐身,论心智也远比湘湘坚强,“坐拥江山无边寂寞”那套全是骗人,有那样的权势和手段,他想强求,最后就一定能如愿,湘湘拗不过他,更拗不过他背后的东西。 既然结局是好的,那过程中再多的波折算什么?大雨里下跪苦苦哀求是虐吗?如果能让湘湘喜欢他能天天跪的,压根不觉得屈辱。眼睁睁看湘湘娶了别人亲密无间是虐吗?他想整人有使不完的打手施不完的暗箭。如果本人都不觉得自己身在火葬场,那这些桥段都没有意义和价值。 pps:湘湘上一辈子的经历以后应该不会再多写了,她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一个人,我想从写出的文本里已经能一窥究竟了。那么剩下的,就是成长了。 那么,祝你看文愉快。 (六六)为你杀我 匆匆进门奔向她的元宵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女人。 见过吗?林湘觉得对方长得很面熟。 “连瑛请主子、七小姐安。”走近后,对方屈身行礼,对她报出了姓名。连瑛?是林沅的婢女?林湘想再看看这人的脸,但元宵已经跑到了她身前,对着她上看下看。 林湘只好把连瑛的事先放在一旁,摊开手仰着脸任他打量,“你怎么进来了?我没事的,他躺在地上呢,伤不到我。” 元宵仍然不放心,指指她的额头,然后握起双拳“乓”的对撞一下,扬开两只手划出个老大的圈,林湘摸着不知为何发疼的脑门,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听见林沅冷嘲热讽:“林湘,你的床离地二尺,显然,他是怕再进来得晚些,你在屋里会摔死。” 谁问你了? 对方刚开口说第一个字,林湘就斜了眼乜他。却见林沅对正蹲下身要去关怀他伤势的连瑛同样没好态度。“别碰我。”他说。 丫的贱人。 连瑛的手当时就尬在那里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你的主子愿意在地上躺着,就让他躺着吧,他现在伤势很重,不能随便移动的。”林湘对连瑛笑一笑,出语安抚。“主子……”眼里噙了泪花,连瑛被他呛得身体有些瑟缩,却仍坚持要去碰他胸口的血迹,“您现在还好吗?奴婢带您回去看大夫……” “连瑛。”赶在她之前,元宵已经擒住了连瑛的腕子,林湘便继续道:“他的伤势我来处理,倒是你,难得来我家做客,不如先去喝杯茶吧?”书里的连瑛对林沅百依百顺的、为人沉稳大方极了,现在是因为目睹林沅伤势沉重,所以一时慌了阵脚吗? 连瑛压下泪意,礼节周到地辞让,和她印象里一模一样:“谢过七小姐的好意,奴婢——” “叫你去就…咳咳,去。”林沅打断连瑛的话,大概是报应来了,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低低咳了一阵,连嘴唇也染上了艳色,却还继续指使人:“姓宋的长工……你们去烧水。” 松开了连瑛,林湘对着向她征询意见的元宵点头,“我身上没什么事,就像他说的,起床的时候犯迷糊,好像是从床上栽了下来,没事的。院子里柴火好像不够了,你先去劈一点好不好?水的话——麻烦连瑛你去烧了,好吗?记得多烧一些,我看看你主子的伤怎么样,可能还要再上药的。” 差使了两人各去干各的事,临出门,元宵还回头看她,磨磨蹭蹭的,分明是仍有事想对她讲。 林湘权当没发现,挥挥手目送他到院子里劈柴火去了。 “我竟不知道,他的处境比我更要凶险——你不看着,他人就要死了。”方才咳个不停的林沅阴阳怪气。 闻言,林湘将一直粘在元宵身上的目光又落回到他身上,很是不满他的语气:“元宵不是你的仆人,别对他呼来喝去的。很没礼貌。” 林沅不答,只是看着她,唇边勾着一抹冷笑。 林湘也清楚,在这种生死的关头,让他顾及礼貌才是疯了。抗议一下强调强调对元宵的态度问题,她没和林沅在这话题上纠结,很快回归了正题:“你和连瑛是怎么回事?她被人策反了的话,就不要安排元宵和她一起待着,很危险。” 林沅方才很抗拒连瑛碰他。 “她不是连瑛。”林沅说,“你的仆人比你敏锐,早察觉了这一点,他有武艺傍身,死不了。” “你这什么封建思想,长工,他不是仆人——”从他冷冷的眼神中发觉自己有跑了题,林湘揉了把脸,企图让自己刚睡醒的脑子清醒点儿,“连瑛不该知道你的事,不该在这里出现。” “她是想带你走。” 嗯了一声,林沅说,“一个小时前她敲了门,长工没开,她就翻墙进来了,很有礼貌地和长工一起等到你醒。” 什么时候了,这人病恹恹的,说话声音都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夹枪带棒特意重读“很有礼貌”刺她。 不过,礼貌…… “你是想说,她做事在顾忌我?”“连瑛”出现以后,林沅第一时间喊了她的名字并附以冷嘲热讽。如果,他已经知道对方是冲着他命来的坏人,那这种行为就显得相当奇怪。 吸引她的注意力,有什么用呢? 林湘不愿意去细想。 “就是你想得那样——她是为了你要带我走、为了你要杀我——” 并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林沅面庞上装点着血色的笑意扩得更深。他勉强将衣袖里那只遍覆血污的右手抬起,枯血似痂痕,爬满模样修长而漂亮的手掌,令他颤巍巍向她伸手的动作显得格外诡异,林沅开口,吐出的文字似乎也沾着血的分量: “林湘,你要怎么做呢?” 魔鬼微笑着叩问她的心。 “连瑛”知道林沅在她的住处;不选择付诸武力、反倒扮成林沅的仆人,试图用蒙骗的手段带走林沅;“连瑛”会因为她的注意而行事有所收敛顾忌…… 做出这种事的人。 【为了你要杀我——】林沅这么说。 “他才不会杀你!”拍掉他伸出的手,林湘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总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坏——” “我是很坏。”没在意自己被拍落的手,林沅仍慢悠悠地回:“在你的想象中,他便是好人吗?他本名叫俞——” “闭嘴!”林湘瞪视着他,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他居然把柳大夫查了个底朝天! 林沅依言住口,嘲讽的情绪仍从那双勾人的眼睛里无声流露出来。 “不用拿话激我,林沅。” 深吸一口气,林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既然是因我而起,那我一定会去解决。假连瑛那里我去交涉;我也会去问柳大夫,他为什么要带你走。他绝对、绝对不是要杀你,不是的。没错,你是调查了我的朋友,但你知道的只是他过去的寥寥几段经历而已。而我认识他这个人,我认识柳砚青。” “我绝对、绝对不可能相信你的话。” 林湘眼底一片纯然的信赖,对一个没认识几天的双面人,她满怀信赖之情。 柳砚青,呵。 不去看她黑白分明的眼,林沅倦怠地闭上眼睛。“你愿意解决就好。” 他昨夜几乎没有休息。 身上起了低烧,毒效尚未解掉,他又失了那么多的血,被一个蠢货胡乱在身上缝了几个难看的疤,然后丢在秋夜的地上躺了那样久,冻得烧都烧不起来,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拿着我的医疗包,去找薛一针来。”被一个不会施药的蠢货再照顾几天,不用人杀,他也死了。 “鬼医住哪儿?书里不写这种细节。”林湘问。 不写细节。 没忍住,林沅斜眼睨她。 睡了一觉后乱糟糟的头发、蠢兮兮的脸庞,和那双对别人满含信赖的眼睛。 吃了他的一次教训不够,还去信别人。 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又阖了眼,不愿再看这个傻子,随后低声报给她薛一针在帝京的住处。 “我要休息了,拿床被褥来。” 林湘这才想起,林沅从昨晚起就一直这样躺在地上。在她心里,林沅是属金刚葫芦娃、怎么折腾都能活蹦乱跳,猛然听他无比虚弱地开口要被褥,才有了几分他原来是个病号的实感。 再讨厌林沅,她也做不出虐待病号的事。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抱过来,将人从头到脚通通包住,她帮着林沅滚了一下、细心掖实了被角,嘴上却仍不肯退让:“就这一床,昨晚元宵借宿,没多的被子给你。” “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抱他的被子。” ——他的被子。 “不用。”被褥前一位主人的余温尚在,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林沅声音冷得掉渣:“我有洁癖。” 洁癖。 林沅的确有这个设定。看一眼刚刚她又跑到床边去拿来的枕头,林湘犹豫一会儿,还是担心他头冷。他头上有伤,过了凉气并不好受,“……枕头?”她问。 没有说话,面前那颗缠了一圈圈绷带的脑袋默默抬起来几厘米。 …… 他这洁癖貌似也没有很厉害。 ** 这章写得挺垃圾的,将就看吧。 (六七)你心悦哪一个 和“连瑛”的交涉很是顺利。 厨房里,往灶内又添一把柴,被她揭穿了身份的“连瑛”并不慌乱,只是瞥一眼她身后的元宵,道:“他是担心,林沅死在你这里。” 林湘默了片刻。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说着,她朝“连瑛”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替他跑这一趟。” “为朋友理所应当。”“连瑛”却侧开身不受这一礼。 挺直了脊背,摇摇头,林湘说,“可是,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情,一人的事一人来担,不该让柳大夫和你来替我涉这个险境。” 这就是拒绝了。 “连瑛”叹一口气,早在被两林打发出屋的时候,她对这结果就有所预料。俞鹤汀说情况尚可就不要勉强林湘,没再做争取,“连瑛”抬了手,很干脆地在面皮上一掀。 几乎是她扬手的同时,元宵下意识把东家往身后护好,握紧了手里一直抄着的竹棍。 “连瑛”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风雨楼,褚长风。”撕下脸上的假面具,自称褚长风的女人言简意赅:“答应的事,我来过了。” 风雨楼。从元宵背后探出脑袋打量,林湘惊讶极了。不只是长相,对方的声音和体态也完全变了,面前的女人眉目沉静、沉肃端正,和刚刚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这就是小说里那个在江湖里号称无所不知的风雨楼的本事吗?她不由去瞄连…褚长风手里的物什。 这个世界的玄幻程度增加了。 不止她一个人是土包子,她身旁,元宵的目光也不住在褚长风的脸与手之间切换,显得比她还要好奇。林湘猜测,他大概连易容是什么都没有概念,满脸对方变了个厉害戏法的不可置信。 “你如何发现我非是‘连瑛’?”掀了面具的第二句,褚长风目光移向元宵,她吃饭的本事难得在人前碰壁。 林湘也很好奇,若说林沅发现了异样还有迹可循,但元宵同连瑛充其量也只见过一面,他如何能立刻发现?拉一下元宵的衣袖,她轻声提醒:“元宵,是在和你说话。” 元宵这才收回粘在面具上的眼睛,用脑子回忆这人方才的话,比划不清楚,他干脆掏了纸笔,努力形容出自己的想法:[气味、感觉,连瑛像东家,很弱小,你不是]。 莫名躺枪的林湘:…… 对方说得简单,褚长风却清楚,这绝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事。眼前的男子身上没有丝毫江湖气,能有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大抵是上天所钟。 极好的武学苗子。 [可以看你手上的脸吗]元宵难得向人提要求。 本就是草草制成的粗劣之作,褚长风大方把东西递过去,元宵接了,用指腹去碰面具的轮廓,和同样好奇心浓郁的林湘一起研究。 摸摸面具柔软中带一点弹性的鼻子和眼眶,元宵把它贴在了脸前,从两个眼洞里朝林湘眨眼睛。怕这东西是传说里那样的原材料,林湘忙拽他的手臂,不让他把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往脸上戴。“别人的东西,看看就得了啊。” 面具的主人不置一词,只是静静看着两人逾礼的亲近。 东家开了口,元宵便把东西还回去了,握着笔看她:[东家昨日也戴了这个吗] 若非亲眼见过东家换了种长相在他面前经过,元宵绝不会去想一个人能假扮成他人的模样。 林湘这才明白他今日难得的好奇心源出何处,心顿时虚下去一截。“我哪来这样的面具呢,是化妆,呃,只是在脸上画画而已。” “如何在脸上作画?”褚长风问:“同易容效果相近么?” 元宵想也不想便点几下头,一脸她很厉害的表情,林湘只好出言往回找补:“没法离近看的——只能远远地糊弄别人几眼。” “褚姑娘,一会儿我出门有事,如果你好奇的话,改日我再画给你看吧?就当是谢你今日的恩情。” 她对林湘哪里有恩呢?对方分明是借此去还俞鹤汀欠她的情。领林湘这份心意,褚长风颔首,顺着她的话道:“我去见柳砚青,一起?” 林湘答应了。 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有心和对方再聊一聊,聊那些不该当元宵的面说出口的话语。 草草洗了漱打理一下外表,没让褚长风多等,拜托元宵先守着小院等她回来,林湘和褚长风一起出了门。 依日头,早饭时间早就过了,相觑坐在等在她门前的马车里,一时找不到起头的话,林湘犹豫着要不要从吃没吃早饭的无聊寒暄开口。 她瞥对方肩平身正、在行驶的马车中毫无摇晃的坐姿和那双并不去笑的嘴唇。 问了的话,气氛也一样僵着吧。 车轮吱呀吱呀向前。 知道这段路不长,咬咬牙,她还是开了口: “带走了林沅,柳大夫想要把他怎么办呢?要治他的伤?送到他的人身边?还是——”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别的什么处置方式。”这样的话,她没办法当着元宵的面问出来。 “真若伤重难治,自然要一劳永逸。”褚长风声音响着:“林沅很危险。” 一劳永逸。 林湘的心闷闷痛起来,她明白这个词的指意和分量。 会柔声劝哄小孩子的柳大夫、对每一个患者都细心关切的柳大夫,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能瞒着她、为她做这种事。 “林湘——”褚长风认真地说:“林沅存有害你之心,行过害你之实。在我心中,若是为了保护重要之人的安危,付出何种代价都心甘情愿,他也这般想。” 所以,褚长风没有推脱友人的请求。 “在你心中,难道不是这样么?”褚长风反问她。 重要之人…… 若林沅昨日不答应她放过寻书她们的请求,自己……林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褚姑娘,”她抬起眼,直望向褚长风沉静的瞳,“你说自己是柳大夫的朋友,对吗?” “是。” “行医以前的吗?” “嗯。” “他昨晚对我说,柳大夫、我是说,曾经的俞鹤汀认为复仇并不快乐,人生也毫无意义,现在,他已经不这样想了。褚姑娘,你以前就认识他,这话是真心的吗?柳大夫现在,真的在简单而高兴的活着吗?不再认为人生是无价值的?” 林湘一直看不透柳大夫。他总是浅笑着,对谁都温温和和的,可心思比谁都玲珑,知道的事也比谁都多。这样聪慧的一个人,不声不响要做这么极端的一件事,只是因为她很重要、他认识了几个月的邻里对他是重要的吗? 慧极易伤,林湘怕,他没有从过去走出来。 “他现在,活得开不开心?”面前之人满眼忐忑而紧张地问,就像遥遥遇事头一桩都是紧张挂念着她。 褚长风有些明白为什么俞鹤汀会看她如此之重了。 世上最难,莫过一片真心。 “我和俞鹤汀只昨夜见了一面。不过,阿遥说,几年不见,俞鹤汀变了许多,开始像个普通人了,沾了人味儿。我也这样想。”一字不变,褚长风转述了她听来的话,解释说:“阿遥是我的夫郎。” 任是谁,都能从她骤然轻柔的咬字中察觉她没有示于人前的那份幸福。 真好。 林湘想,一切没有向最糟糕的结果发展,真好。 她切切实实为没有连累柳大夫松了口气。 林湘问完了她想知道的话。而褚长风却也有事想问她。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请说。”略微点一点头,思量着对方约莫要和她继续深谈关于柳大夫的什么话题,林湘也正襟危坐。 征得了允许,褚长风开了口,问:“俞鹤汀、宋元宵、明月、竹峙,你究竟心悦哪一个?” 对俞鹤汀的心意能否开花结果这件事,坦白来讲,褚长风很好奇。 欸? 林湘一下子被问懵了,猛地睁圆了眼睛。 * 上周痴迷做饭……咳咳。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刚拆了个斥(一)巨(百)资(多)买的新键盘,打算连平板在寝室码字,我一直用手机来着。结果天太冷了,最后还是坐被窝敲手机。买了个寂寞。 标题胡乱起的。结尾之所以提竹峙,是因为褚长风平日没少看话本(加上一点点别的原因,下章会写),她其实清楚林湘这些天压根不可能见过竹峙、更不可能有故事来着。不是说竹峙要上位。 褚长风性格的一部分灵感来源是 楚杀胚,闷骚八婆什么的,所以干脆姓褚啦。不过也只是这方面像并不是搞代餐。私以为经营情报消息的风雨楼楼主是那种对朋友的情感生活很感兴趣的性格会更好玩一点。 说到这,妈的江南我恨你。 (六八)出局 林湘差点想跳起来让对方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不能瞎说这种话——”她忙声撇清干系:“柳大夫是邻里,元、宋元宵是在书舍做工的长工,所以我们关系才近一些,明月他——” 类似“我们只是一夜情”的话没说出口,闭了嘴,林湘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明月和她的关系不需要多说,情绪冷了下来,林湘抓住那个更重要的人物:“林沅之前派来跟着我的那个人就是竹峙吗?” 能被认为是她心悦对方,难道只凭他们在林家的一面之缘吗?或许,她和竹峙有更密切的、连她本人都不清楚的交集。 “嗯。”褚长风肯定了她的猜测。 她本人都不清楚的事,风雨楼知道、柳大夫也知道。 “褚姑娘——明月的事、林沅和我的事,柳大夫,他,他全都查过吗?” “查过。” 像台没有私人感情的问答机器,面前的褚长风如实回复了林湘提出的问题。 可是、可是——林湘看着对方仍旧如水沉静的面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她轻轻出声。 她和褚长风只见了这一面而已,林湘想不到对方选择不为朋友粉饰隐瞒的理由。 “我不该告诉你吗?”褚长风反问。 应该的事,褚长风便做了。 她的口吻理所当然,一如天经地义。 林湘被这话问得怔忪了片刻,好半晌,才喃喃回:“应该的,是我想左了。” “对不住,褚姑娘,我看轻了你。”她深深一躬,真心实意敬起面前的女人来。柳大夫所交的这个朋友,同样是这世上极难得的、值得与之为友的人物。 褚长风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我经营了很多年的情报生意。知道凡是秘密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日,愈想隐瞒不叫人知道,等到了那一日,后果就愈是严重。” 顿了顿,瞥一眼她的神色,褚长风抛出句极直接的话:“俞鹤汀查你,你心里不舒服,是不是?” “……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 避开问题没有正面回答,林湘只是说。 褚长风没有深究,俞鹤汀做的事,终归要靠俞鹤汀自己解决,她只是个外人罢了。“所以,你在意的是明月?” 她继续方才中断了的情感话题,一双黑眸隐隐闪着奕奕的神采。 “啊?”林湘没想到她还会问这个话题。提明月他们不是为了暗示自己她知道很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吗?没跟上对方的思路,林湘想了一会儿,如实开口:“在意吗?肯定会吧。换做是褚姑娘有这样的经历,也会在意那个人吧?” “我不会。” 她心里有阿遥,绝不会同旁人做这种事。 对方拒绝得如此迅速,林湘只好苦笑:“是我说岔了。其实,昨天林沅还和我提到他,说明月是为了我才拒绝天子的恩旨。褚姑娘,你是旁观者,在你看来,明月他真的在意我吗?在意我这个几面之缘的人吗?” “……你可以自信些。” 掷地有声,褚长风丢给她一连串炸弹:“在我看来,明月在意你,俞鹤汀在意你,就连今天在你家中见到的,你口中的长工,他也在意你。” “不对。”随后而至的否定词让晕眩中的林湘心悬到了嗓子眼,在她的期待的目光下,褚长风纠正了措辞,“是心悦于你。” 心悦于你。 马车吱吱呀呀,很快一路无事行到了药铺门口。期间,林湘没有再说一句话。 褚长风先下了车,僵坐着的林湘目光追着对方的背影,眼珠动了动,深深舒出胸中一口浊气,抬脚之前,她理了理自己的发型和衣衫。 “你来了,小湘。”柳大夫这样唤她,浅笑盈盈,就站在药铺门口等她。 小湘。他说。 将近中午,秋日的阳光朗亮,照得他整个人也亮堂堂的,林湘不敢去看,低垂着眼睛,她胡乱朝面前的人扯出个笑脸,“你忙——我还有事,待不一会儿就要走了。” 她没有去问柳大夫查过她的事,险些同手同脚奔进了书舍。 “还没行簪礼的年纪,你似乎有些太老了。”扫一眼医者没人搭理而收回来的手,今年叁十岁的褚长风对她二十七岁的朋友和心上人之间的互动如此评价道。 他们两个的年纪差了十岁左右。唔,俞鹤汀的生辰是在几月份? “你今天的话有些多了。” 没能叫住小湘,隐晦透露几句烧画的事。柳砚青只好若无其事以手敛了敛衣衫,转身往药铺里走,他唤身旁的人:“这位病人,看病请到屋里来。” 他要问清楚,不过一夜,小湘怎么成了这般奇怪的作风。 书舍半阖着门,今日似乎并没有开门待客。 把包了白布的左手藏在袖里,心里暗暗奇怪,林湘掀开了竹帘。寻书立刻迎了过来,一脸自己闯了大祸的愧疚表情,眼圈红红的,哽咽着对她说:“我对不住你!林湘姐,都是我不好——你要我送的东西我没保管好……” 见她这模副样,林湘顿时什么心思都忘了,手忙脚乱软声哄她:“没保管好就没保管好。什么东西有我们寻书要紧呢,哪值当你难受——我让你送过什么东西吗?我自己都不记…得。”林湘记起来了,她昨日托寻书送了什么。 “是那一筐画吗?它们怎么了?” 寻书拉着她去了后屋。 不用再问,林湘已经嗅到了淡淡的焦味,看到了黑黢黢被火燎过的地。 桌案上,放着片片残卷,和根根画轴,都是火烧后的样子。 “昨天临走前我还看过画,好好的——可书舍里突然走了水,都怪我!没有看好你的画,我应该把他们背回家里,林湘姐你画了那么长时间……”耳边。寻书还在声声检讨自己。 “不怪你,真的。”看着烧焦的残画,林湘心里的怒火蹭地燃了老高,“有人故意要烧我的画,寻书,这怎么能怪你?” “故意的?”寻书不敢置信。 “嗯。”林湘走近,目光凝在了画上。寻书是个顶靠谱的姑娘,她们开书舍又格外注意防火,绝不随意点燃火源,怎么会莫名其妙走了水。偏偏走水时屋里什么都平安无恙,唯一遭殃的就是她的画! 林沅!除了他谁还会那么无聊! “我知道是谁做的,我来处理。”她咬牙切齿。 这世界没有电子稿,纸一烧,那就什么都没了。 寻书义愤填膺,“谁那么坏!在书舍里放火,万一火势大了,这间铺子就都烧没了!左邻右舍也会受牵连。林湘姐,对方是什么人?能不能把人揪去见官大人?” 官府要是能管就好了。林湘摇摇头,“我自己处理就好。寻书,你昨晚不在,火是谁救的?我们得谢谢他们,救得很及时,幸好火没有烧起来。” “好像是柳大夫先发现的,听来找我的李药工说,柳大夫砸了锁,第一个闯进来把火扑灭了。”说起药铺一行人,寻书真是感激极了,“昨晚药铺的人忙前忙后的,实在是难得的好邻里。我也和林湘姐一个想法,就等着你来书舍,我跟着你一起去药铺谢谢他们。” “林湘姐,咱们什么时候去呢?” 柳大夫,又是柳大夫。 林湘低了头,指尖捏起桌面上的一迭残卷看,一张张放下,似乎满心沉浸在对画的惋惜之中。 “林湘姐?”见她不答,寻书又喊了一声。 “呃,我在听。寻书,桌面上的画你整理过吗?” 残卷完全是按她画的顺序排列的。 “没有,听陈药工说,昨天这些东西是柳大夫理好的。林湘姐,陈药工说,柳大夫手上被火燎起了好多水泡,我们给他送药膏吗?可柳大夫的药铺里一定有这些东西吧?” 寻书从昨晚起就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受伤了?”林湘一惊,后悔刚才没有认真看一看他,放下残卷,她道:“我……感谢的事明天在说,寻书,我来书舍只是想看一看你,今天我还有别的事,书舍就先别开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谈,可以吗?” 看着林湘姐惨白没有气色的脸,寻书咽下了那些关乎礼节的话,最终点了点头。 去找薛一针前,林湘想去看看柳大夫的伤。 李药工说,他和一位病人在里间诊病。清楚那人应该是褚长风,也清楚他们估计在谈自己的事,林湘抿着嘴唇,从药铺的一层找上了二层。 “柳大夫?你在吗?”扬高声音,她提醒两人。 “直接过来就好,小湘。”柳大夫很快回应。 忽略掉他的又一声小湘,林湘走过去,冲褚长风颔首当作招呼,直接开口,“我来看一下你的手。” “已经上了药。”柳砚青将十指摊开给她看,他的双手的确涂了油亮亮的药膏,泛红的指节鼓着个个水疱,令这双手不复往日的美感。“不碍事,过几天就会好。”他温声说。 “……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不值得。” 鼻子一涩,林湘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扭了身,她丢下这句话就要走。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湘!”柳砚青唤她。已经从褚长风处知道小湘在他面前如此不自在的理由,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安抚道:“你当下心血躁涌,思绪正是杂乱之时。回去要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好么?” “……明日再说吧。” 林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依据林沅给的地址找到薛一针的。她心里乱糟糟的,全被褚长风轻飘飘一句话占满了。 别人喜欢她什么?这张不属于她的、格外好看的脸吗?对着铜镜,她抚摸这张好久没仔细瞧过的面容。哪怕被她糟蹋了几个月,“林湘”的脸依旧惊艳。 敛了睫,她死气沉沉对镜子弯一下嘴角,脸颊立即漾起浅浅的笑涡,清丽动人,如秋叶静美,的确是张讨人喜欢的脸。 “怎么,出门一趟,你就成了纳西索斯?” 重新处理了伤,躺在床上休憩,林沅斜眼向她睨来。 “别拽洋文。”林湘对他没好语气,这家伙烧了她的画,现在居然还睡她的床——薛一针可不让病号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纳西索斯是希腊神话中变成水仙花的少年,你没听过吗?” 林湘当然听过。 “你才自恋。”放下铜镜,林湘扭脸没好气瞪他。她还没质问林沅烧她画的事,林沅倒先攻击起她来了。“平白无故,你为什么派人烧我的画?柳大夫为了救画手都烧伤了,那是双写字的手,出了好歹你怎么赔他?” “他自己要救,与我何干?世上多的是自找苦吃之人,眼前就有。怎么,我要一个个赔?”林沅瞥一眼林湘昨日自己用刀划伤的左手。 这双画画的手,不也伤了? “你的画救回来了?” “烧得只剩下几张残纸。” “那就是还有。柳砚青看了?” “嗯。” “林湘,他托风雨楼在林家内部调查过‘林湘’和‘林沅’的过去,彻彻底底查了一遍。你猜,他知不知道,林家七小姐‘林湘’其实从来没有学过画?” “我捏造了你向番人学过画的伪证,但你猜,以他的阅历,能不能从几张残纸里看出,你的画没有一点这个世界的影子?” 林沅第一次为林湘的画找画师研究时,对方就一口认定了那些画绝非本朝子民所作。从那儿以后,林沅便打定主意不让她的画作外流。 “我学画,比你更清楚。”林湘咬了咬嘴唇,“我没想过要在活着的时候送他这样的画……林沅,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 一步错,便步步都错了。 “我现在没死,他却看了画,那么,你要拿他如何?” “他……”褚长风的断语又在她耳边盘旋,“不管怎样,柳大夫不会做害我的事。”哪怕是为了她,柳大夫也不会透露林沅的秘密。 “嗬——”闻言,林沅发出不屑的冷笑声。 “林湘,你相信一个暗中调查你的人?” * 林沅的嘴只会用来攻击人,是半点不为自己解释。我的人烧的,那就是我烧的。与其提高自己,不如诋毁别人。 于是,锵——第一轮,小柳出局。 这算是林沅唯一一次上眼药大成功(主观故意),当然也少不了褚长风你的份(客观无心)。 湘湘倒不会因此疏远小柳啦,只是,对这样温温和和又心思玲珑的人,让她抱有完全的信赖和依赖是不可能的。她本来就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孩子。 那么谁最能给她安全感呢?我想我就不用说了。 (六九)千思万绪理还乱 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林湘起身离去,门扉闭合,屋内恢复了静寂,林沅没有阖眼,仍在脑中回想她方才的种种情状。 若真的全然信那个人,怎么不再分寸不让地同他争论,反而拂袖走了呢? 什么信赖……纸一样薄的东西。 清楚林湘对镜而照时的神情不属一定同俞鹤汀和那个“连瑛”有关,凤眸乌沉,牵开嘴角,林沅面皮上扯出个笑来,不过顷刻便消隐得无踪无迹。 轻易便可朝念夕改,几个小时前还做出一派信誓旦旦的模样,林湘——她也不过是这种人。 和世上其他人没半点区别。 和世上其他人没半点区别的林湘正在思考该怎么做中饭。 正是午后,她问过了在屋外捣鼓药箱的薛一针,对方还没吃饭。 厨房里刚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码了一摞,菜却找不到几根。凝视了两秒钟那小半颗被她翻出的白菜,最后,林湘决定,还是去饭馆子里买点儿什么。 请来给林沅治伤的薛一针不走,元宵抓好了药也会再回来,不能让客人们只吃这个。 向薛一针打过招呼,林湘出了门,没走多远,便遇到了回程路上的元宵。 几乎是等他小跑着奔到眼前,林湘才注意到了来人是谁。几步远,元宵慢下步子继续走向她,发尾的摇晃还没有停歇,他的眉眼却已经生动了起来,嘴角朝她咧出了笑。 举高手臂,他晃晃右手拎着的一只肥鸡,然后把左臂臂弯上挎着的竹篮也展示给林湘看。竹篮里满满当当,除了装了几只药包,竟还有不少菜蔬。在厨房里做过一顿疙瘩,显然,元宵早就考虑到了他们接下来的伙食问题。 “我、我正打算去买饭。”林湘被他亮晶晶的眼睛晃到了,便低了头只盯着那只竹篮看,假装没看见对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刚刚在厨房怎么也没寻到菜篮,你、你拿去啦。”她说废话。 有了菜,承他特意买菜的这份心意,两人一起回住处去。 不过几百米的一段路,林湘几次试图加快脚步和他拉开八丈远,然而,元宵完全不是她能拉开距离的人物,无论步速怎样,背后那人的脚步声好像都是同样的高低和缓急。 暗暗叹气,摆烂不去想邻里间今后会传播的坏流言,林湘放弃了她的无用功。 还是等抽空和元宵说明白。 * 这样的机会并不好找。 就因为左手那两道小小的伤,元宵不肯让她来做饭,没法子,两人搭伙烧完了午饭,并着薛一针一起在西厢那张八仙桌前落座。还没吃完,院门又被人敲响了。 “我去看看。” 扬高声音令躺在里间的林沅也听到,林湘起身去开门。瞪一眼跟上的元宵让他老实藏好不许露头,拔出短刀,她走到院门口,问:“是谁在外面?” “是我,小湘,我来看看你。”门外是刘闲山的声音。 松了半口气,林湘从门缝里往外望,看打扮长相的确是刘老。 想着褚长风那张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面具,她仍悬着半颗心没放下,却并不表露,只把刀插回鞘内贴身藏好,然后如常打开门。 “刘老,你怎么来啦?” “你昨日不打声招呼就悄悄走了,小澜又嘴上不把门,说书一样,谈你和那个李老板生了过节。今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你,你说,我能不来看看么?”刘闲山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儿:“脸上都是好的,身上呢,伤着没有?你和人家李老板有什么过节呢?今日怎么不来?” 刘老和平时一样絮叨叨的关心她,神态语气里都透着焦急。 应该是本人吧?林湘没看出一丁点儿不妥。 可是,她用余光偷瞄停在门前的马车。马儿毛如雪锻、高大健壮,连车身看着也十足的华贵气派,这样的车马,不是刘老平日出行会租用的。 “我骂了她一句。” 李老板大概就是监视她的人。自己好像在纸上骂那人“傻逼”来着,小声含混掉自己的错处,林湘把左手缩在衣袖里,张开胳膊转了一圈儿,“您看,我好好的,哪儿都没事儿。就是今天家里有客…就是元宵在啦——我昨天带他去看过你的。正好家里没菜,他出门买菜耽误了时间,这会儿我们刚吃上午饭,所以没去陪您排戏。” “元宵在?你也不小了,是到了该定下来的年纪,只是,小湘,你们的婚事不再想想么?事缓则圆,嫁娶之事万不可感情用事。”想起昨天那个孩子,刘闲山皱了眉,娶夫到底要娶个知冷热的贴心人,元宵毕竟…不能言语。 若一时冲动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好? 话里话外,刘老劝阻之意昭彰,浑似她马上就要为一时冲动和元宵结了婚了。另一个当事人就在里院的垂花门边躲着,林湘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合适——她刚从褚长风处得知元宵对她的感情。 正在那里吞吞吐吐闪烁其词,马车里,突然传来一道极动听的男声: “刘老,您先同小辈叙旧,时辰将至,明月还要往绿云坊去,不便打扰您和这位——”车里的声音顿了顿,似在回忆她的姓名,随后字字吐出,如挽风的轻絮:“这位林七姑娘。” “等等、明…公子!你先别走——”林湘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眼前的刘老就是本人没错,只是蹭了明月的便车前来,因此才乘着这样气派的马车。 白皙若玉的手指拂开帷幔,窗棂后露出一张她见过的脸,不施粉黛少有珠饰,只受一层隐隐卓卓的雕花套方窗棂装点,却又是另一番令人惊艳的美丽。 “您有事要吩咐吗?请说。” 隔着层窗棂,脸庞的主人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是月一样的清冷,却凝神看着,一刻也不曾偏移。 林湘硬着头皮说出口:“家里有其他人在,饭吃到一半,我家里不方便留刘老说话,能不能请您稍刘老一程,送她回去?改日我一定去集秀班向您道谢。” “…致谢就不必了,小事一桩。” 月一样的目光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林湘不能确定,几乎是明月说完话的同时,帷幔就从他的指端滑落,遮住了明月本就受窗棂遮掩的神情。 …… 他不开心听这话,林湘发现了。 可明月掀开车帘那样凝凝地望她,究竟是想从她口中听什么,林湘不清楚。 搀扶劝哄着因为她擅作主张、逃避问题而气呼呼的刘老上车,挥手告别他们,林湘转回身,一进门就看见了影壁后愣愣看她、耳根都闹得通红的元宵。 ………… 仓促送走了刘老,她还没来得及向对方解释昨天的误会。 千头万绪,没有一件是理清的。 假装没看到身边直僵僵往前走的元宵,林湘一阵头痛。 林沅的伤势、元宵的想法、刘老的关怀、明月的心情,桩桩件件加在一起,除了快刀斩乱麻,先顾最关键的那个,又该怎么办呢? * 没灵感,半天一千八。 先这样,睡觉。 (七十)一枝一叶总关情 傍晚,元宵刚离开不一会儿,林湘进屋拿被褥——薛一针今日要在这儿留宿,就见床上的林沅双眸紧闭,一副人事不知的昏厥模样。 怀里的棉被差点掉在地上,她喊一声对方的名字确认,林沅并不回应,林湘只好把被褥又放回衣箱上,奔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他今天一直在起烧,脸上涂了脂粉似的,艳得像叁月的桃花,这会儿更是绯红一片,林湘探一把他汗淋淋的额头,烫得可以煮鸡蛋了。 她忙把薛一针请过来。 “没事儿。”薛一针摸完了脉,无比淡定道:“晕了正好。他伤得不轻,又撑了一天不去休息,就是大罗神仙,这会儿也应该闭目养养精神。我先给他扎几针,你拿这个兑了水,守着他隔段时间擦一擦,降了温就好。” 说着,薛一针从随身的药箱里递给她一个大陶瓶。 这陶瓶不久前林湘见过,薛一针处理林沅的伤口时用了另一瓶。里头灌了白酒,不过几个月的工夫,林沅连白酒都琢磨出来了,远比小说的时间线要早得多。 她渐渐接受了现实与小说并不能完全对应上的事实。 “好。”点点头,林湘仔细问了兑水的比例和擦洗的注意事项。 小说里,薛一针是个脾气极古怪的神医,眼中只有医术,旁的什么也不在乎,利禄荣辱都如云烟过眼。大抵正因如此,林沅才连自己最大的秘密也不瞒她,故事里现实中,都是请她治伤。 救下他的尚黎光恐怕也知道了这件事吧?所以,才能和林沅成为命运共同体,绑上林沅的战车做他的幕僚? 胡思乱想着,调好酒精溶液、替薛一针铺了床,等对方施完了针,林湘不好意思道:“您先等一会儿,忙完了我就去做饭。” “没那么多讲究,先顾他,热了中午饭就好。”薛一针浑不在意背起药箱,“我出去了,东厢是吧?” 林湘连连点头,引着对方进了东厢。 她其实很不擅长应对做客的长辈,特别是完全没共同语言的,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又不得不招待。 陪不熟的长辈和照顾病榻上的仇人,也不知哪件差事更辛苦。 坐回床边,看着林沅酡红的病容,林湘认命地拿起湿布替他降温。 额头、脖颈、手心……哪怕林湘尽可能去避他体表的伤口,却仍有躲不开的时候。每当被稀释的白酒蛰疼了伤口,林沅的肌肉就会无意识地抽搐颤抖。 “嘶……” 他唇齿间溢出低吟。 林沅是真的昏了,他若还清醒,绝对会忍着痛一声不吭,装出一副铁打般毫无弱点的模样。 “……不是也知道疼吗。” 握住林沅的指节不让他蜷指,林湘垂睫,用湿布一点点轻轻擦拭他滚烫的、布满擦伤的手心。 手掌痉挛着,传递给她林沅毫无隐藏的、最真实的那份痛苦。 如果他早就这样,自己还会刺下那一刀吗?林湘扣问自己的心,却也明白,这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林沅不会在仍保有意识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脆弱展露给任何人——他对整个世界都毫无信任。 精神分明孤悬于世界之外,却仍有意志和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且目标明晰从不迷惘。谁不向往这样内核强大的人呢? 可是,谁也不喜欢成为他生活的“牺牲品”。 擦拭完一遍,林湘又去探他额头,温度的确降了一些。压下心里纷杂的思绪,她草草给薛一针热好了饭,自己胡乱扒几口,便掐着时间,给林沅做第二遍的物理降温。 然后是第叁遍、第四遍。 这样的工作重复、机械、枯燥,不存在任何需要思考的地方,林湘便放任自己的思绪飞远,想昨天今日的种种,想林沅、想元宵、想柳大夫,想会被她牵涉的所有人。 书店的新契书要找时间交给寻书;柳大夫和刘老那里明天要道歉而且解释清楚,对,除了致谢礼外,还要再重新画给柳大夫的画;答应褚长风的化妆可以拖一拖,这间件事不急;但那个李老板的动向要立刻同林沅谈一谈,她如果查到了自己没跑路会很麻烦;小澜雪芽那儿要送压惊的礼物;明月…… 他刚推拒掉天子的恩赏,于情于理,这时候都不该与外女有联系,再等一等。 最后,就是元宵了。 快速把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为林沅擦拭降温的间隙,林湘拿出袖子里那张纸条,怔怔出神。 [我不嫁人]纸条上这样写。午饭后,元宵把它悄悄塞给了林湘。并非是羞涩之下的掩饰,元宵直望向她,眼中流露的赤诚再明白不过。 他是真心这样想。 绝对是褚长风夸大了吧,哪怕是有好感,旁人对她的情感也绝不到“爱”的程度。元宵如此,柳大夫、明月恐怕亦是如此。 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哪有那么多心力沉浸于小情小爱呢? 林湘心思飞到请薛一针为元宵看嗓子时,他所手书的那些往事。 一岁时,元宵家中起了大火,他的义母抢在房屋倾塌前救走了他,可他的嗓子还是被烟熏着了,诊治又不及时,最后小问题拖成大问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些破碎嘶哑的噪音。 书中所称的神医,只是医术高明些,并不是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家法术。 “要是十叁四岁前来找我,兴许我能治。”薛一针直摇头。 [不要紧] 闻言,元宵莞尔,反而握笔写字去宽怀她:[东家,别难过] 他不会说安慰人的漂亮话,那会儿也只能写这样的句子,和眼前的[我不嫁人]一样,直白笨拙,又满是真心。 林湘叹口气。 元宵那儿,她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该做什么,才能报答他这几日的维护之恩。 点起蜡烛,林湘继续照顾眼前高烧不退的男人。 待到林沅意识苏醒,已是深夜时分。 林湘强撑着困倦的眼,正倾身给他擦额头,冷不丁腕骨生疼,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一股突然的力道带得趔趄,重重砸在了床上。 “你能不能不发疯……”痛得呲牙咧嘴,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骂。 搭在她颈上的手指移开了。 “你…离太近。”狗嘴里当然是吐不出道歉来的,耳边,声音低哑的男声已经把锅扣回她头上。 “……大哥,嘶——是我想离你这么近的吗?你人都要烧傻了。”林湘气得想笑,不敢动还在作痛的腕子,她单手撑着,从对方身上爬起来。 “湿布就在你脑袋边上,自己顶着吧。”下了床,林湘和他拉开距离。 死洁癖不说,还碰一下就动手,谁能照顾得了这种奇葩。 身后一阵窸窣的布料声,林沅没说话。 右腕疼得厉害,懒得管他到底方不方便动弹,林湘走到桌边,左手提壶倒了杯冷茶自己喝了。 胸前的衣襟上洇了几块暗色,她用指头蘸蘸拿到眼前,是还没干的血液。 …… 应该是磕他身上的时候撞到了他的伤。 林湘悄悄瞥一眼床上的身影,离得有些距离,看不大清楚,只知道他木头似的再也不动一下。 所以说,伤人害己是图什么。 出屋洗了茶杯,她重新倒了一杯冷水,递到床边:“喝点儿?” 烧那么久,他嘴唇上全是干皮。 “手腕脱臼了?”额头上顶了块湿布,林沅哑着嗓问,眼角的余光扫过她垂落的右袖。 她一直没有用右手。 林湘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很不确定:“脱臼是什么症状?” …… 蠢。 见她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搞不清楚,林沅直接命令:“手伸出来。” “哦。”轻重缓急她是分得清的,暂且把茶杯放在床沿,林湘拉高一点衣袖,把右手腕里里外外都展示给他看。 细得伶仃的一截白腕暴露在暖黄的烛光前,关节并未变形,肿胀得也不厉害,只是被箍出了两抹碍眼的淤痕。 稍微攥一下就青成这样,摸着还一把骨头的,除了咯手没一点用。 瘦成这样,肌肉怎么能有爆发力。 收回视线,林沅下了诊断:“手没废,别总呲牙咧嘴的,像猴子。” 林湘很想把那杯水全泼他头上。 什么东西。 “我就呲牙,平白无故受了伤喊一下怎么了?王八才忍着疼呢。” “头抬一下,张嘴。”不想让“王八”本人继续反击,林湘直接把茶杯怼到对方脸上,灌了他满口冷水。也不管那些因她动作粗暴而溢流的水迹,林湘收好杯子,让林沅等着脸上的水分自然蒸发。 “枕头边放了林沅他父亲的簪子,我完璧归赵了。还有一幅当初不长眼画给你的画……那人也不能说是你,性别都不对,你爱烧就烧了吧,我不要了。反正,别在我面前烧就行。” 快刀斩乱麻,林湘把和他的干系全都一次厘清,“我涮了那个你派来监视我的人,说我要离开帝京,结果呢,我压根没走。她今天不发现,明天也会发现这件事,接下来摸到你和薛一针的动向也是顺理成章。你什么时候走?别在我这儿待着。” “我处理。她没有背叛我的胆量。”林沅道。 “我是问:”林湘加重了咬字,“林沅,你什么时候走?” 望她一眼,林沅唇边勾开一个森森的冷笑:“你以为我是神灯,擦一擦就能轻易实现四个愿望?” “我只做交易。” 林沅提醒她昨晚谈好的条件。 静默片刻,林湘妥协了:“要收留你到哪一天为止?” “放心,比起你,我更不愿意待在这里。”一如既往,林沅言语带刺。 林湘却为他的态度松了口气。 她不想和林沅有相看两厌外的其他可能,林沅能越早走掉,那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接下来,几人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段“平静”日子。 直到七日以后,穆城王林沅遇刺“失踪”的第八天,推拒不了,林湘被软磨硬泡着,应下了好不容易跑出府门的林淮和她损友冯文瑜一起去城外秋游的提议。 秋游时其实并没有大事发生。 可是,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湘总会回想起这一天。这日的风,这日的云,这一天的笑声和笑声以外、那些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事。 在这一天,未来切切实实地改变了—— (七一)打马游秋(上) “我今天会晚点回来。” 吃了早餐,林湘说。 饭桌对面坐着已经能勉强下床的林沅,林沅身后,还立着个不言不语、毫无存在感的阴沉杀手。两人都没有反应,不过,林湘知道,自己讲的话他们在听。 并没有解释的想法,告知完林沅,她起身,端了自己的碗筷离开。 “去做什么?”竹峙跟上来,应该是一个问句,可并没有语气的起伏,竹峙总这样说话。 知道他是在代林沅发问,又舀一瓢井水,林湘开口:“和人去秋游,你要跟着吗?” 竹峙摇头。 除了询问晚回的原因,主上并没有旁的指令。 蹲身在井边洗碗的林七姑娘今日束起了一头青丝,又是窄袖短衫的利落衣装,显得人越发清癯。她鲜少有这样的打扮,显然是为方便出游考量。 “您注意手伤。”没有立即离开,竹峙说。 七小姐是个很脆弱的人。 素白的手腕上,只剩一点淡淡的淤痕,另一只手上呢,刀伤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林湘忍不住瞄一眼对方。 和她不同,竹峙身上有很重的中药味。 他是五日前来的,那时,薛一针还尚未离开。林湘帮衬着给对方换过药,当时,竹峙的伤情只比林沅好上一点儿,直到现在也依然能称得上句重伤患者,可竹峙却告诉她这个基本没受伤的人要“小心伤口”。 在对方心中,她是有多么的弱不禁风。 点点头,林湘心塞地站起来。 她和竹峙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故而,临走之前,林湘投桃报李,同样也叮嘱了他一句:“你也好好休息。竹峙,记得及时吃饭。”别只惦记你那个傻逼主子了。 他们今天的早餐还是竹峙去买的,可他到现在还没有吃。 林湘拒绝猜测她是不是被无良作者硬喂了一口男酮。 丫的林沅这厮在两性关系中无论处于什么地位那都相当抽象。 整理好心情,书舍里,林湘等到了林淮她们。 这次寻书并不跟着一起去。自从林湘把转让店面的契书强硬地塞给了她,加之出过失火的事,寻书便格外坐卧难安。不管林湘怎么劝她放宽心态,寻书的精神都一直紧绷着,每日上下班陪星星伴月亮的,就差睡在书舍了,生怕再出一点儿的差错。 这次喊她去秋游便完全喊不动。倒是也待在书舍的元宵,冯文瑜刚吊儿郎当向他发出邀请,他便立即颔首应允了下来。 [我保护你] 元宵私下里塞给了林湘这张纸条。他还没有从几日前的那场荒诞闹剧中走出来,仍像母亲担心孩子一样,时刻牵挂着她的安危。 而没能从那场荒诞闹剧中走出的,何止他一人呢? 城郊木叶萧萧而下,风声许许,天地染金,她们秋游之日,正值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这是林湘穿书以来,第一次离大自然这样近。 从马车上下来,适应了眼前明亮而清新的城郊风光后,她抬起头,任阳光摸遍了她的发顶和脸庞。天色湛蓝,阳光正好,云朵也一个个绵软成团,就像每一个无所事事、舒舒服服的午后。 阳光晒走了心里积压已久的霉斑,呼吸着秋日原野的草木香,她微笑起来。 真好啊,秋天。 “别神游了——七姐!”林淮在前面催促,“我们去找阿瑜!” 林淮今天穿了件绛红色的圆领袍,袍上以金线绣出滚边,在日光下华光璨璨,配着腰间仿古的蹀躞带和顶上的珍珠冠,完全是一位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贵女,连着急奔向友人的步履都是顾及仪态的趋步。 她还是这么在意自己的女郎形象。 眉眼弯弯应声,喊上元宵,林湘和他一起快跑几步追上了林淮。几人并肩走在路上,听林淮讲她往年秋游时的种种趣闻。 林淮总有许多有意思的趣事,好像她生活的一点一滴都那么值得铭记。 林湘听她细数了一大堆诸如“喝酒野炊赛马钓鱼打兔子摘红叶逛庄子的”活动安排,充分认识到了,二世祖们的生活到底有多多彩多姿。 没走多远,冯文瑜骑着马哒哒哒奔过来了,身后掀起一大片土路上的灰。 林湘好同情她身后吃土上班的侍卫们。 “看红叶去?”利落地在她们面前勒缰停马,冯文瑜发出邀请。 于是乎,片刻以后,林湘坐在了冯文瑜的马背上。 …… 被不熟的人环抱着坐在活体动物背上,林湘浑身僵硬。 救命啊马会动。 “林七姐大可以放松些,”冯文瑜却心情很好的样子,自夸道:“礼乐射御书数,六艺里旁的不成,骑马我却在行极了,这点阿淮可远远不及我。” 冯文瑜刚刚的近距离刹停技术的确很卓越。富二代擅长飙车,这很符合刻板印象。 别扭里作乐想出个段子,林湘也不能和冯文瑜分享,只好同她聊些正经的话题。“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的骑术更好,林淮是不会让你带着我的,她很相信你。”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 冯文瑜虽然心思活人又蔫坏,但的确是林淮重要的朋友。 半晌也没等来冯文瑜的回话,没想明白自己的话到底难接在哪儿了,林湘干脆摆烂: “说实话,我……不习惯和不熟的人离这么近。我们接下来不说话可以吗?” 她是个不合格的大人。 宁愿和林淮一起在马背上颠得想吐,也不想在这里纠结和冯文瑜说什么好。 “我说林七姐诶,”并没有为她的坦白甩脸色,冯文瑜仍是平日里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混不吝样,“您都把‘我俩不熟’这层意思挑到明面上讲了,我还能不同意你不说话吗?” “不过——”拉长了语调,冯文瑜无赖地问她:“多远算近呢?这样么?还是这样?这么近林七姐你习惯吗?” 说着,冯文瑜故意搂紧了她的腰,嘻嘻笑着把下巴搭在了她肩膀上。 好恶趣味。 多少年没被别人贴这么紧抱过了,万分不适应,林湘试着掰开搂在她腰上的手,有一点点心累:“说话不骑马,骑马别说话。” 她不打算接冯文瑜的话茬。 真顺着对方走,冯文瑜不知要闹什么违反交规的鬼点子。 “看来,林七姐真的很讨厌我啊。”耳畔传来故意装可怜的失落低语声。腰上的手臂不动如山,不仅没被她掰开,甚至收得更紧了些。 有点疼又没那么疼,林湘蹙眉,没有发出声音。 比起故意卖可怜的冯文瑜,谁来可怜她一下啊。 作为武将之女,冯文瑜力气真的好大。 “看左边。” 冯文瑜在她耳边说话。 对方马骑得太快,马背上颠来颠去地令人眼晕,林湘一直没往两边看。这会儿,不知冯文瑜又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她敷衍性地瞥一眼左侧。 左边,元宵单骑着一匹枣红马,竟然挤到了侍卫们的前面,紧紧跟在落后她们半个马身的位置。 认识那么久,光看他那张脸,林湘就知道元宵又在分心了。看表情,他分出四分之一注意力看路都算多了,恐怕是一直在关注她们的动向。 也不掰腰上的手了,林湘忙瞪他一眼,用手指元宵前方让他专心看路。 这世界没有交规就能不守交通规则了吗? 绝对不可以。 “宋元宵胯下那匹马很寻常,却能跟我们这么紧,我想,他的骑术大概比我还要好。林七姐——” 冯文瑜在她耳边小声揶揄:“你若着实不喜我离你如此之近,到他马背上去如何?同样很安全。朝夕相对了数月,林七姐总不至于和他也不熟悉吧?” “我想宋元宵一定很乐意与你同乘一骑。” “你话太密了。”眉毛都不动一下,林湘不搭理她。 冯文瑜为人轻浮,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扯两性关系,林湘都有经验了,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不应对,冯文瑜一会儿就会觉得无聊。 果然,一路相安无事到了山涧。 清秋时节,浅浅的溪水在山石间蜿蜒,低矮的落差处如绸似练,而顺溪水源流的方向望去,深红浅黄、错落有致的山林真真明灿如霞,直让游人欲醉。 颠簸那么久,值了。 右指空勾了勾,林湘遗憾自己没带上绘画工具。 “像画一样吧?落岚山这里的秋景最美啦。”林淮得意洋洋地招呼大部队往前走,说:“咱们先去林子里摘红叶!” 今年,京里附庸风雅的女郎们间流行取材天然的牙黎,林淮早就惦念着,要取下落岚山秋日最美的那一叶。 林湘自然愿意顺她的意,冯文瑜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一大群人便说笑着奔到了林子里。既是赏景,也是祸害花花……不对,祸害草草木木。 瞥到远方力有不逮处被侍卫们拽弯垂落的枝条,林湘嘴角一抽,默默替那颗老树祷告。 呃……修剪过的树木明年会长得更快…吧? 一个上午,就在低头捡拾红叶、彼此分享说笑的悠闲中过去了。 并没有发生什么极有意义的、特别的事,但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看着别人发自内心的笑脸,哪怕研究的只是哪片叶子的颜色叶脉和形状更加漂亮、哪几棵树长得奇奇怪怪千姿百态、哪里的草丛间又有兔子蹿得飞快,都令人无比的惬意与开怀。 笑着收下了元宵在两片之间纠结许久全捧给她的两片标准枫叶,林湘也分享给他一个特别的——叶片上黄黄的轮廓很像一只大狗。 “很可爱对不对?”她向元宵形容这只仅存在于她想象当中的叶子狗,得到对方好认真地重重点头。 对叶子狗实在爱不释手,元宵甚至连将它交给冯文瑜的侍卫暂时保管都不舍得。 午餐是在溪边吃的。 除了事先备好的食材和刚猎的野兔,侍卫还束起裤脚下河扎了鱼吃,林湘从没扎过鱼,也心痒痒地下河尝试,无奈她和林淮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衣服被溅起的水花濡湿了小半,也没扎起哪怕一条鱼来。 倒是冯文瑜和元宵他们两个,一扎一个准,下手就没空过。 “马骑得好,又会扎鱼,宋小哥真是须眉不让巾帼。”眼见元宵又叉中一条肥鱼,林淮在岸上感叹,林湘也盯着他目不转睛地啪啪啪鼓掌。 例不虚发超帅的好吗。 捏着叉鱼棒,手足无措站在溪水里,元宵一时被她看红了耳根。 午饭毕,山风徐徐地吹,左右闲来无事,几人便顺着溪流的方向散步消食。 两个好朋友聊着聊着,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她身上。冯文瑜笑话她在马背上的僵硬表现,话题又转了几转,林湘默默听着,稀里糊涂的,接下来的安排就成了教她骑马。 虽然,林湘对什么女郎居家旅行必备小技巧的说辞不感冒,但是,谁能拒绝林淮亮闪闪的眼睛和对方来年一同骑马踏青的邀请呢? 至少,林湘不能。 等冬去春回,天气暖和了,继游秋以后,还能有机会和叁两好友相聚,一起来春打马、闲聊嬉闹,这不是件足以铭记于心田的人生幸事吗? 她微笑着,乌黑的眸像此刻的风,柔软轻盈。 * 很久没写这样轻松愉快的剧情了,真好,朋友送我一只珍珠鸟(胡言乱语)。 顺便,ilem的歌:《来春打马》分享给大家,我很喜欢这种活一天是一天的生活态度。 (七二)打马游秋(下) 安静咀嚼糖块的马儿模样格外温驯,甚至开心地竖起了两只耳朵。没忍住,林湘小心翼翼抚摸它雪白而温热的脑门。 呼噜呼噜毛,嘿嘿。 一块糖吃完了,马儿打了个响鼻,亲昵地低头蹭她的手,想舔舐她指头上的甜味。受不了它这样撒娇,林湘扭头问冯文瑜:“我可以再喂一块吗?”她对该如何喂养动物毫无概念,生怕这只马像狗吃巧克力一样会死。 冯文瑜早从腰间荷包里捏出了两个糖块,闻言立马抛一块给她。这个武将家出生的纨绔女儿凑近,伸手顺着马儿的鬃毛,将另一只手掌心的糖块放在马唇边,毫不嫌弃地任它舔舐自己的手掌。 “吃了吧,点絮,只吃这三块。”冯文瑜同马匹说话,声线低低的,一点也不轻浮。 难得见她这样,林湘心里啧啧称奇,结果没一会儿,她又因为不肯把荷包里的分糖块分给林淮,两个人闹起来了。你说她小气她说你不长记性的。 超级孩子气。 吵吵嚷嚷闹了一阵后,完成了投喂增加好感度的步骤,她们终于记起了要教林湘骑马的事,催促她爬上点絮的背。 “人站在马的左边,像这样,左脚踩上马镫,再一抬右腿,人就上去啦。下也是从左边下。”林淮抢着在一旁做示范,上下马的动作潇洒极了,几乎是一眨眼就完成了两次闪现。 说的就像把大象塞进冰箱里一样简单。林湘从善如流站在了点絮的左边,然后……不由凝望着比她腰还高一点儿的马镫发呆。 点絮是匹高大温驯的枣红马,通身的毛发水滑红亮,只有额头上生着一小块的白斑,大概是因此才有了点絮之名。漂亮、温驯,这都很好,可是,它未免也太高大了吧? 林湘转望向冯文瑜的目光里充满深深的自我怀疑。 “阿淮教得不好对吧?果然还是需要我来当夫子!”冯文瑜夸张地一锤手心,做恍然大悟状,完全无视掉了她眼底的求救信息。 “左脚踩在马镫三分一的位置,对,林七姐,可以抓着马鬃还有马鞍,然后腰使力,抬脚——小心别用脚尖扒拉马背——”冯文瑜搭手推了她一把,自得道:“看,有本夫子指导,这不就上来了嘛。” “不过呢,七姐竟然连骑马都要人扶一把,腰力也太差劲了。为日后考虑,该练练腰了呢。”话锋一转,冯文瑜低声和她闲聊,刻意将“日后”两个字咬得不轻不重的搞擦边,还看了看前头牵缰的元宵。 指出来吧,倒显得是她想法龌龊。 “你少说废话!” 狠狠瞪她,林湘拳头硬了。 丫的今天冯文瑜简直没完没了。她下次绝对绝对不让元宵在这家伙面前待了。 “行行行,我不说这些了——”目光飘到她涨红了的脸颊上,冯文瑜眯起细长的眼睛举手投降。 关系真的很好呢,她和宋元宵。 两脚踏在铁质的马镫上,脚掌悬空离地的滋味并不好受,看出了她的僵硬,并没有一上来就教她该如何骑马,冯文瑜让她先适应坐在马背上的感觉。 “你背挺得太僵了,腿也是,紧绷得厉害,先放松下来,骑在马背上吹吹风就好。” “先坐在马上走一阵吧,我来为七姐你‘执鞭坠镫’怎么样?”冯文瑜作势要去接元宵手里的缰绳,却被元宵直接避开了,不肯放手给她。 没有计较他无礼的举动,冯文瑜笑着,看那个口不能言的高大男工牵着马,陪他的东家和阿淮一起走远。 秋日的午后温暖宜人。 基于那三块糖提升的好感度,点絮全程沉静极了。挺胸抬头坐在马背上,适应了马匹四蹄摆动时的小小颠簸,林湘找到了一点骑马的乐趣。 马背上的视野真的很好。 风亲吻着她飘起的发梢,挠在脸上,激起很轻微的痒意。元宵在前面牵着马缰,步履并不很快,因此马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跟着他用大长腿迈出一串串的小碎步。林湘莞尔,含笑看着百无聊赖的林淮以她的马为圆心做圆周运动,打着圈的骑马小跑。 当我的坐骑真是委屈你了。 她摸摸点絮低垂的脖颈。 适应了在马背上的感觉后,冯文瑜和林淮开始针对骑术技巧对她指指点点。 冯文瑜的教学言简意赅,林淮嘛,也起到了气氛组的作用。 一通手忙脚乱、出尽洋相的试驾以后,林湘总算能骑着马慢慢让它散步。 “怎么样?”向下勒缰止住了马匹,稳当当停在林淮她们面前,林湘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望向她们的眼睛晶亮亮的。 一会儿工夫,自己就学会了骑(走)马诶。 “林七姐很有天赋。”冯文瑜笑。 “阿瑜家的马太难骑了,下次七姐还和我们一起出来吧?我带家里的马来。骑马要学很久,是一项慢功夫,阿瑜家的马跑起来可疯了,不太适合新手。”林淮说。 她的话不是夸张之语。 日哦冯文瑜家的马是真不适合新手骑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 几人骑在马上往来时路走,因为她不太会骑,一群人便慢悠悠赏赏风景聊聊闲话。点絮一开始还好好的,踩到一块小凹坑后,突然发疯似的开始狂奔。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林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颠得身体东摇西摆。连惶恐和害怕也来不及,死死攥住手里的缰绳,她双腿夹住马腹,努力保持平衡。 摔下去的话—— 马蹄飞速交替踏地的声音轰响,伴着它的嘶鸣与呼啸风声,鼓噪在心跳中。 “七姐——”身后似乎有惊慌失措的叫喊此起彼伏,林湘顾不得去看,她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她生死一线时的错觉。此时此刻,她只能跟随着马匹上下起伏,如被北风卷折的野草。 脚下一空,点絮的疯驰之下,马镫也从她靴底滑走。 生命里从未有过这般剧烈的晃动与风声—— “七姐!” 眼见林湘的马突然受惊狂奔而去,林淮连忙扬鞭催马追赶向前。可冯文瑜身边的都是千里挑一的神骏,她纵然懂些骑术,一时半刻哪能追得上一匹惊马呢。 “林七姐——”冯文瑜本就行在众人的最前列,占了先机一马当先,此刻急急驾驭着爱骑电光向点絮的方向疾跃:“你抓紧缰绳!千万不能松手!” “林——”眼看林湘在颠簸中踩空了一只脚的马镫,身躯若风中残烛,顷刻间便要坠落,冯文瑜声线骤然尖细起来。她离林湘还有数丈之远——怕对方真从惊马上摔落,当下便催动马匹更快一分。 有人超过了她。 “林七姐!”知道那人口不能言,她立刻大声叫嚷,“元宵在你后面!快松开左脚的马镫!!” 元…宵…… 松开了那个早踩不住的脚镫,前俯后仰的颠簸中,林湘似乎看到了另一匹枣红马上、那个朝她狂奔而来的身影。 元宵。 五丈、三丈,一丈…… 拔出随身携带的那柄短刀,双脚离开马镫,元宵猛地提气腾身踏在马背上,在奔驰中的枣红马上借力趁身,跃到半空中后,他向前一翻,手中的短刀插在了惊马的后臀上,而他也得以在飞驰的惊马上找到固定点,触到了那个他差点又失去了的人。 他的东家。 松开扎进马身的短刀,在它吃痛跃蹄的同时,元宵伸臂把东家紧紧捞在怀里,当机立断旋身卸力滚下马去。 脑袋被对方摁在怀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被元宵牢牢抱着,只能在翻滚的重力中感知到天地在不停地旋转。可林湘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拼命睁眼想看清一切的一切。 他们大概是滚在了草坡上。草叶和泥土的味道清晰地萦在鼻尖,而比泥土和草叶气息更近的,是元宵身上的衣料被皂洗后的干净香气。 一如那日她杀林沅不成、在他怀中崩溃大哭时闻到的皂角香。廉价,却又无比温暖和安全。 是元宵的味道。 林湘闭上了眼,等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 一切结束后,他们从草地上爬起来。两手搭在东家肩上,元宵不停地“啊啊”着,上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的痕迹。 “元宵,你有没有事?摔伤了没?”林湘也发问,同样盯着他上看下看。 两人一起摇头,望着对方笑了。 方才一系列的事故中,束发的带子早不知飞哪里去了,披散着头发,松垮了衣衫,模样狼狈、心跳未缓的林湘笑得毫无阴霾,毫无后怕之色:“谢谢你及时救我呀,刚刚好刺激!” 这是她从来、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她没有被吓到。 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元宵放下了心,没有比划手势,他只是盯着东家比红叶还要明媚灿烂的笑颜不肯眨眼。 真好。惊马了,东家活下来了还很勇敢,东家好。 手还搭在她肩膀上不想收回去,元宵为这个还能对他笑、对他说话的东家,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得到了全世界的幸福笑容。 “我说,两位——”一道倦意浓重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相视而笑,那人出言抱怨,“在你们眼前不去注意的角落,有一个受害者正活着。” !! 谁? 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猛退了一步,林湘回首。落岚山八月末的时节,深红浅黄的动人秋色中,随风缱绻的若雪飞纸里,那一刹那,林湘只注意到了草地上懒散散坐起的那人,和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 松霜绿。颜料铺里,她曾拿起过这样一盒颜料。带一点淡淡的灰调,通透而轻盈的绿,令人联想到新雪后覆了一层薄霜的松枝。 松霜染就在他眼眸里。 飞雪点缀在这天地间。 未收回的灿烂笑意霎时定格在了脸上。 被这绿意蛊惑,一时之间,林湘惊坠后没有平复的心跳声忽地又强烈起来。 *套一句推子的话,元宵是湘湘的全肯定生命粉,只要她活着就很幸福了。 谬谬这章只算露了面,下一章才是主场。 (七三)谬言的狂人 孟言谬很不高兴。 他有严重的起床气,一旦入睡,任何非自然状况导致的清醒都会令他心情差劲,看整个世界都分外不爽。 更何况,他今日本就是不想醒着才睡觉的。 挥开腰上那案把他砸醒的矮桌,孟言谬揭掉糊在脸上的宣纸,从草地上坐了起来。然后,他毫不意外地在自己的衣袍上看到了整砚湿淋淋的恶心墨汁。 于是,下一秒,他把还扣在身上的“凶器”丢了出去,完全没考虑那是千金难求一方的澄河砚。 砚台“咚”地一声坠地哀鸣,和不远处的石质溪岸来了场噪音不小的亲密接触。 ——却不能令他面前这两个旁若无人抱在一处的祸首,产生哪怕一丝一毫扰人清梦的悔愧。 孟言谬更不爽了。 天底下能凑够耳聋眼瞎又不会说话这叁样残缺之症的人真是少见。 “我说,两位——” 漫天被掀到空中纷乱打旋的宣纸里,孟言谬没有骨头似的撑手坐着,一双绿眸斜乜向那两人,抱怨道:“这里还有一个受害者活着。” 个头稍矮些的瘦削女人忙回头看他,她脸上,那抹和同伴聊天时扬起的笑容甚至来不及收回去。 于是,一个从头到脚乱糟糟的、神情快乐而明亮的姑娘出现在孟言谬的眼睛里。 她软乎乎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松垮垮的外袍也破了好几道口子。若是平日,打量一眼对方这副外表,孟言谬就能立刻意识到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不幸故事。但是,破天荒的,孟言谬只是注视她。 刚从草坡上滚下来、劫后余生的一个人,是雨后将谢的海棠花,一样的孱弱美丽,可她却毫无阴霾的,朝自己露出了最最真挚而自在快乐的笑容,那么富有生气。 海棠花的目光直喇喇迎着他的眼睛,炽热而痴迷,却并不令人反感,于是一息过去,他们仍这样相互凝望。 “你笑起来很好看。” 片刻之后,孟言谬说。 “欸?谢谢。”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不高兴的男人会说出这种话,林湘睁大了眼睛,紧接着脱口而出同样直白的赞美:“你的眼睛也很好看!这种绿色特别特别美丽,很配你的头发。” “我知道。” 男人笑起来,色若白瓷的指节轻快地拨弄了几下自身蜷曲的黑发,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微微眯起,表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愉悦和自得。 显然,他很喜欢被人夸奖。 “孟言谬,言者多谬。”他突然自我介绍,然后问:“你叫什么?” “林湘,双木林,水相湘。”花了两秒钟思考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个“言”和“谬”字,林湘纠结一会儿,还是提醒他那件有点尴尬的事:“那个,你脸上蹭到了墨汁,头发上应该也有。” 抬手玩头发的时候,他指腹上未干的墨水顺势染在了颊边,一道墨痕横在白皙的皮肤上,瞧着分外打眼。 “我知道。”孟言谬满不在乎地又重复道,摊开手展示自己手指和衣衫上团团黑乎乎的墨印,他抬抬下巴,示意她看向那案矮桌,“喏——都是你的错。” 草地上的毛笔、镇纸、侧翻的桌案、洒了他一身的墨汁和遍地飘飞的宣纸无声昭示着方才发生的惨剧。 ——他们滚下来的时候撞翻了孟言谬的桌子。 自身没有一丁点儿撞到硬物的回忆,于是第一时间,连道歉也顾不上,林湘忙问元宵,“是你撞到桌子了对不对?疼不疼?” 元宵摇头,表情却不像没事的样子,眉眼闷闷不乐地耷拉着。 林湘更紧张了。 元宵那么能忍耐,被砂锅烫到都不动声色,这会儿肯定是疼得厉害了,才会表现在了脸上。 “撞到了哪里?肩膀吗?还是后背?撞到了脊椎骨是不是?这不是小事情,你千万要和我说——” 越说越担忧,生怕元宵撞到了要紧处,林湘恨不得直接上手。 “显然,他不高兴你看我。” 盘起腿坐着,毫无顾忌地戳破旁人隐秘的小心思,孟言谬随手解了腰带,用一把小刀去割自己被墨弄脏的衣摆,他讨厌这股墨臭味。林湘刚听到他随口抛出的爆炸性新闻,不甚相信地瞥上一眼,就被他在人前宽(外)衣解带的举动惊得眼皮抽搐。 穿越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见有男人不好好穿衣服。 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她还是不再看了,转开视线望向元宵。他垂着脑袋,一副被人说中心思的忸怩模样,整张脸完全红了。 …… 林湘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了。 元宵是真的喜欢她啊,林湘第一次有这种实感。 万幸,林淮她们总算赶到了,把她从这种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请问,阁下是谁?”从草坡上叁两步跳下来,冯文瑜的手指搭在了腰间悬带的宝刀上,林湘一直以为那是装饰品来着。 “落岚山是皇家御用的私地,不知公子是哪位王公贵族的爱郎呢?冯某以前竟从未听闻过,帝京有您这样一位容貌过人的郎君,真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冯文瑜仍是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闲聊口吻,认识一段时间的林湘却知道,她正处于皮笑肉不笑的冷漠状态。 咦,落岚山是什么皇家禁地吗? 想起半道上林淮弃掉林家马车走路赴约的事,林湘后知后觉,貌似、的确,风景这么美的山林,她们没撞到哪怕一个赏秋的游人。 她默默拉着元宵后退了几步。 既然冯文瑜说不认识,那这人多半不是什么权二代,却凭空出现在了皇室的禁山中,不论什么身份、意图为何,他们这种普通人还是离远点为妙。 冯文瑜的扈从们此刻一个个都沉默立着,等待着少主下达命令。林湘没退两步,就被林淮拉到侍卫身后,她的眼睛泪汪汪的,嘴里喊着“七姐”就要开口倾诉方才是多么多么担心自己。 林湘忙捂住了她的嘴。 这孩子还是这么不会读空气。 并不回应,席地而坐、自称孟言谬的男人突然伸手去摸衣袖。 她看见冯文瑜握实了刀柄。 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孟言谬,被眼下的气氛所感染,林湘觉得,下一秒对方大约就要掏出一把暗器。 眉毛也不动一下,地上那人好似没发现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慢吞吞在衣袖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把零碎的小工具,然后拎起一方牙牌晃了晃。 “可以了吗?”他问。 是九皇女的信物。 冯文瑜有些吃惊。那位平日连府邸也不出,整日只知闭门读书,怎会突然把自己的牙牌给了位异族男子? “是冯某多事了。”心下纳罕,她依旧笑嘻嘻赔礼道歉。 孟言谬并不理她,无视掉在场所有人,他和林湘搭话:“喂——你不向我道歉吗?” “啊?”林湘这才想起这件事来,双手不自在的合十,“对不起,我——” 她看一眼孟言谬身上被割得破破烂烂的繁复锦袍,“我赔偿您一身同等价值的衣服,这样可以吗?” 闻言,眉毛微扬,对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又赔不起,为什么要说这种大话?”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身上。 地球为什么还不爆炸?! “噗——”冯文瑜第一个笑出声来,“林七姐,他小瞧你耶。”她身边的护卫也一个个都忍着笑。 一直非礼勿视的林淮生气了,从侍卫身后探出脑袋,飞快瞥一眼那人穿了什么玩意儿,林淮企图从金钱上蔑视他:“不就是织金云锦吗?不算多值钱的东西,我能替七姐赔你一百匹。” “哇。”孟言谬毫无感情吹捧,“经营绸缎生意的绿云坊东家小姐果然……” “我自己会赔你,先打欠条。” “等等,你以前见过我吗?我怎么没印象?你怎么知道绿云坊是我家开的?”两人的声音交迭在一起,成功令孟言谬打住了未说完的话。 “没见过,没印象,就是知道。”敷衍地回了好奇得从侍卫身后走出来的林家八小姐,孟言谬看林湘:“一件衣服而已,谁要你赔?” 他向林湘求证,“你滚下草坡时撞到了我,你承认吧?” “嗯。” “我的手受了伤,十天半个月不能再写字。懂吗?”说着,他挥了挥两只手。 除了被墨汁染脏了点,他的手明明哪哪儿都很健康。忍下满心的吐槽欲,林湘点头。 “很好。”拊起掌,孟言谬露出了极其愉快的笑容,高鼻深目、颇具异域气质的深邃眉眼在这一笑之下更是俊美得惊人,直叫好几个侍卫看得眼都直了。 林湘也很想多看两眼,可元宵刚才那么不开心她去看别人,她只好假装什么也没看到,飞快移开了视线。 “你把地上的纸都捡起来,我就原谅你。”孟言谬如此宣布道。在得到她肯定的应答后,他伸了个懒腰,又躺倒在了草地上,悠闲地闭上眼睛。 …… 众目睽睽之下就地躺倒睡觉,好特别一个人。 嘴角抽了抽,林湘认命去捡飘得到处都是的宣纸,众人四散开低头捡了阵,终于找齐厚厚一沓,上头一个字没写,雪白干净,像学渣的草稿纸似的。 所以,磨那么多墨干什么呢? 在他身边摆好桌案、纸笔和砚台,林湘正要将那沓纸压在镇纸下,复原好现场再给他磨一砚墨出来,孟言谬就睁开了眼睛,叫她过去,“纸拿过来。” 蹲下身,林湘把纸递到他手边。 这人很懒的,她算看明白了。 没伸手,孟言谬只是默默抬高了脑袋,用行动表示他还可以更懒。 行吧。 亡羊补牢也好过不补。 林湘盯着他那颗沾满了草叶的卷毛脑袋,这样一头卷毛弄得都是草,未免也太可惜不是。 她把宣纸枕头垫在了他脑后。 “谢谢。”他低声说,笑容是少年人才有的可爱干净。 卷毛脑袋在宣纸上蹭了蹭,蛄蛹着找到了最舒服的睡姿,孟言谬用他松霜绿的瞳孔仰视着自己,近距离去看,这双绿眼睛更好看了。 黑发绿眼白皮肤小卷毛,五官还那么精致,他妈究竟是怎么生得他。 看一眼少一眼,林湘磨蹭着没有立刻起身。 “林湘——”孟言谬喊她的名字,拉长了尾音。 “嗯?” “你的右手,对,放到我面前。” 他又要干什么? 猜不透这人的想法,犹豫一秒,最终,砸到他的那点愧疚心理让林湘乖乖听话。 她伸出了手。 握住她的手腕向下压,衣衫不整、睡在地上的绿眸少年伸舌,突然舔了舔她的手掌。 柔软而湿漉漉的触感轻轻抵在她掌心的软肉上,一下,又一下。 !! 猛地甩手摆脱这种过分亲密的身体接触,她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心乱如麻地看这个……这个待人毫无距离感的怪人。 “甜的。”怪人平静地出言评价了一番他品尝到的味道,然后问她:“还有糖吗?” 林湘没顾得上回答。 脸庞上落下一片阴影,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元宵蹲下了身,没有打手势问她,元宵伸手,捧住了她那只被孟言谬伸舌舔舐过的手掌。他没有带手帕的习惯,便用自己不那么粗糙的棉质里衣,一点点擦干净她掌心濡湿的水痕。 他的眉眼看起来那么委屈,好像下一秒就要在她面前哭出来。 老老实实任他擦手,明明自己没做什么,可林湘就是心虚得厉害。 * 所以,现在明白谬谬为什么出场这么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