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肉(双重生)》 第1节 本书名称: 荔枝肉(双重生) 本书作者: 青山卧雪 本书简介: ***钓系大美人x黑化的忠犬*** 骠骑大将军蒙炎,不好女色,喜食荔枝, 曲江宴上,见到一世家女,水嫩娇艳,仿佛荔枝肉。 他当即心动,求得皇帝赐婚。 婚后才知她有心上人,他愧疚却不放手,想尽办法补偿她。 她却在他出征之前喂他一杯毒酒。 重生归来,他发誓要糟蹋她复仇, 新婚夜过后,他发现自己舍不得, 后来发现,她也重生了,依旧不爱他却利用他, 他承认自己没出息,甘愿成为她手中的刀,杀向前世那些负了她的人。 · 荔水遥从记事起便知自己将来是要嫁给表哥棠长陵的, 但一场曲江宴改变了她的人生,她被迫嫁给了骠骑大将军蒙炎。 后来棠长陵哄骗她毒死了蒙炎。 再后来,她变成了棠长陵的外室,被他正妻打掉了孩子。 后来的后来,棠长陵想谋取宰辅的位置,就把她献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她再也忍不得这些屈辱,吞雌黄而死。 死后才想明白,自己被棠长陵控制了一生。 好在,她重生了,重生在嫁给蒙炎的新婚夜,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次她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重生 治愈 日常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荔水遥,蒙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钓系大美人x黑化的忠犬 立意:珍惜眼前人,爱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 第001章 不得往生 日暮时分,方寸山太上观迎了一架不起眼的四人抬肩舆入门。 抬肩舆者四人,身穿武士袍,腰挎长刀,步伐稳健,稳稳当当的把肩舆抬去了后山一座精舍门前。 肩舆落地,一个老者推开舆门,踏步走了出来,头戴进贤观,身着五章纹紫袍,腰间挂着金鱼袋,一派陈年积淀出的威势赫赫,富贵无极气相。 “你们在这里等候。” “尊令。” 精舍门头上挂着一块匾额,金漆描就“望月小筑”四个字,夕阳余晖笼罩下,熠熠生辉,门环上缠着锁链,锁链下垂坠着一把大铜锁。 老者拿出钥匙开门,缓步而入,入目便是那一棵扎眼的古桃树。 老者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棠长陵。 彼时,春日融融,那树上的桃花繁茂夭灼,朵朵娇艳,比旁处的粉桃颜色要深浓的多。 棠长陵来到树下石凳上坐着,抚着树身,温柔道:“思思,我又来看你了,这些日子我总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总是想起你的一颦一笑,我想我时日无多了。” 说到此处,棠长陵抚着树身陷入遥远的回忆,再开口时,一双老目便滴下泪来,“天授八年,曲江探春之宴,你被赐婚镇国公,你绝食反抗,我亲至你闺房绝了你的念头,劝服你出嫁,我便知道,你我二人之间已被划下了一道鸿沟,所以后来,你我情浓至深时,我为你取闺中小名思思,哄你说取‘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1之意,实则我想的却是‘水遥山远谩相思,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2,只因我深知,即便后来你又回到我身边,你我二人也形同劳燕,再也回不到从前。” 棠长陵伤心一场,掏出帕子拭去眼泪,镇定情绪后又抚着树身,开怀道:“回顾这一生,我官至宰辅,儿孙满堂,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娶你为妻,你及笄那年,红着脸在我耳边悄悄说,一生的心愿便是嫁我为妻,为我主理中馈,生儿育女,做一个富贵又悠闲的世家夫人,我一直都记着呢,今生的遗憾,我来生尽力补偿。” 一阵山风袭来,桃花簌簌落,晚霞射着,朵朵如血。 “你同意了是吗。”棠长陵欣慰一笑,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赶在夕阳彻底隐没山峦之前,起身离开,重新锁上了小院。 夜色上来了,一团黑影从桃树上飘出,晃晃悠悠来到了道观正殿。 彼时,殿内点上了灯,观主领着两个道童盘腿坐在三台北斗神君神像面前开始做每日必要的功课。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3……” 观主诵唱一遍,道童诵唱一遍。道韵清凉,可抚人心,悠悠传出大殿,落在了殿旁松树下那一团黑影的心中。 黑影仿佛一个人两手抱着膝团坐在那里,她也跟着诵唱,“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可为何他没遭到报应?为何?为何?!” 第002章 重生新婚夜 “娘子,娘子醒醒。” 谁在叫我?好熟悉的声音,像兰苕的,兰苕已经病死很多年了。 “娘子,夜已深,前院锣鼓声歇了,宾客们的说笑声也听不见了,宴席该是散了,姑爷快回来了。” 荔水遥浑浑噩噩睁开眼,望着眼前的人脸蓦然清醒,“兰苕?” “娘子醒了,娘子一日没进米粒饿坏了吧,奴婢寻到厨下问灶上人弄来一碗热热的红枣银耳羹,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 这时一个身材丰腴,长相妩媚的侍女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拿帕子垫着捧了一只小炖盅。 “服媚!”荔水遥蓦的叫了一声,吓的服媚浑身一哆嗦,忙忙的凑到跟前解释道:“娘子,奴婢没乱逛,只是去给您弄吃的去了,九畹可给我作证,我俩一起去的。” 九畹落后一步走进来,听到她这么说就笑道:“难得,你竟主动给我请功。” 这时从右梢间传来低低的笑声,荔水遥往那边看去,透过镂空的隔断,就见一个模样清丽的侍女正站在一堆打开的箱笼旁边,手里拿着她的衣裙正往衣柜里放,是紫翘! 她有四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兰苕、九畹、紫翘、服媚,除了服媚背弃她做了棠长陵的侍妾,其余三个没有一个好下场。 荔水遥开始打量,此时她正坐在红通通亮堂堂的婚床上,一身凤冠霞帔青袍婚服,穿着一双衔珠凤头红绣鞋踩在脚踏上,左右两侧立着两根小儿手臂粗的龙凤纹喜烛,头顶上有象征着国公勋爵的藻井,地上铺着瓜瓞连绵大红毡毯,窗上贴着大红“囍”字,这是她嫁给镇国公蒙炎的洞房,这洞房很宽敞,右梢间整整齐齐摆着八个大衣柜,是给她放衣裙被褥等细软之处。 出了洞房,外间是厅堂,堂上高几上摆着几盆稀有的兰花,厅堂左侧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此时她从家中分得的两车最珍贵的嫁资,八箱子书已经被抬了进去。 在她做鬼的那些年,她曾一遍又一遍的回顾自己的一生,其中她和蒙炎的新婚夜,是她最铭心刻骨的几个场景之一,想着念着太多次了,孤寂的深夜那些画面几乎会给她以假乱真的幻觉。 可这一次也太真实了。 荔水遥就着兰苕的手吃了一勺鸡蛋羹,体味着弹润软绵的口感,微微的咸香,“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这一次咽下的不是空无而是实感。 荔水遥珍惜着这一次如此真实的状态,自己捧在手里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瓷盅小小的,三勺子就吃光了。 兰苕眼睛微红,抿抿嘴,“娘子真是饿狠了。” 九畹捧了一碗茶来,笑着哄道:“娘子再喝一碗茶。” 荔水遥歪歪头,细细瞧她弯弯的眉眼,生机勃勃的模样,笑着喝了。 服媚怕被比下去,从被褥底下摸出一把桂圆,剥了壳留着肉,忙忙的捧到荔水遥眼跟前,“娘子,给。” 荔水遥死死盯住服媚,吃了桂圆肉把核吐在了她脸上。 服媚被打懵了,少顷,心头立时发起颤来,面色虚白。 跟前的兰苕和九畹也懵了,浑然不知服媚何时做错了事。 荔水遥却咯咯笑起来,笑声细诡,令人发毛。 兰苕和九畹对视一眼,心头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待要拿话细细解劝,这时“嘭”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踹开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踉跄着,醉醺醺的走了进来。 “你们全都滚出去!” 新郎一身气势,仿佛高山倒塌一般向四个侍女压来,稳重如兰苕,双腿竟也微微颤抖起来,却还是护在荔水遥前面,想要委婉劝说,“姑爷……” “没有姑爷,只有郎主!嫁进来了,便是我的人,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全都滚出去。” 荔水遥望着蒙炎,仔仔细细的打量他,英气的眉宇,硬朗的五官,魁梧健硕的身材,古铜色的肤色,侵略性让她不适的眼神,这武夫在她的记忆里一贯是这个相貌,她不喜欢这样的男子,她偏爱俊逸风流,清如朗月的美男子,何况就是这个武夫,仗着赫赫军功求皇帝赐婚拆散了她和心爱的表哥,所以在这个新婚夜,她以金钗抵住喉咙逼迫他退出了婚房。 可他没有这般无礼过啊。 荔水遥隐隐觉得不对了,拔下金钗就往自己脖子上扎,电光火石,蒙炎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今生可不会让你如愿了!” 荔水遥看着他一双冒火的,仿佛要生吃了她一般的眼神,心尖颤栗了起来。 “娘子不可!”兰苕惊呼护主,被蒙炎一脚踹倒在地。 “来人,把这四个奴婢捆起来扔出去,今夜,谁来打扰老子洞房老子要他的命!” 说时迟那时快,哗啦啦从外头就冲进来四个武服少年,抓鸡崽似的,一人逮住一个,捂着嘴抱着腰就给弄了出去。 婚房一下子就安静了。 荔水遥微微张开了嘴。 红唇娇艳,他以粗粝的指腹狠狠碾弄,瞬息殷红的仿佛要滴血。 “痛……” 荔水遥明眸覆雾,手腕被他的虎口圈紧,绞握,“叮”的一声,金钗落下撞在脚踏上,迸进了黑黢黢的床底。 “痛就对了,今生就是让你痛,让你恨。”他狞笑着盯住她扑簌簌往下掉泪的眼睛,一手仍旧捏着她那只握过金钗想要自戕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就插进了她的兰花抹胸边缘,猛地扯下,清凉袭来,帐子惊颤,层层垂落了下来。 “你……唔……” · 却说,蒙炎的亲兵,龙牙、虎翼、雁翎、百辟,虽奉命把荔水遥的四个侍女弄出了婚房,也听话的用装饰屋檐廊道的红绸子把她们捆了,但却不知扔哪里去合适,这就犯了难。 回廊上,四个少年站成一排看着被他们捆扎好丢在一起的四个小娘子,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兰苕吐了一口血出来,九畹双眼含泪,哀求道:“小郎君们,我们初来乍到,实在不知犯了何罪,郎主吃醉了酒踹我们奴婢一脚没什么,只是那婚房里终究是皇帝陛下赐婚,镇国公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回来的夫人,怎可如此被粗鲁轻慢,传到外头去也不像样,小郎君们,镇国公被誉为国之神兵柱石,不该有虐待正堂夫人这样的有损他英雄神武形象的名声,对吧?” 第2节 龙牙挠头,看向其他兄弟。 其他兄弟也傻乎乎的看着他。 这时从花墙后转出一个年岁稍大些的郎君,龙牙等四个少年赶忙招呼他,“大哥,你来了正好,郎主让我们捆了她们扔出去,扔哪里去啊?她们可是夫人带来的陪嫁侍女。” 环首盯住九畹,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九畹撑住兰苕的身子,带着哭腔道:“这位郎君,我们家娘子给我取名九畹,吐血的是兰苕,求郎君救命,总不能我们这些陪嫁的,才进来,一夜没过去就死一个,你们镇国公府虽势大,却不能这样不讲道理,我们究竟犯了何罪,国法家规总要给一个说法,我们荔氏虽比不得从前,家中郎主也官至郎中,朔望大朝会也位列在班!” 环首道:“你不必明里暗里的诋毁我们镇国公府,他们四个傻瓜蛋听不出来,我听得出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们家郎主不是你嘴里说的、心里想的那样暴虐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做下人的也不必知道,明日且看吧。至于你们,有郎主的命令在前,就暂时放到灶房里去吧。” 龙牙顿时龇牙笑起来,“灶房好,满满当当都是好吃食,你们也跟着忙碌了一日,肚子也饿了吧,我方才听见你肚子咕咕叫了。” 紫翘知道这说的是她,顿时脸皮涨的通红。 兰苕忍着肚子疼,打量一圈这五个自称“下人”的,从穿戴打扮看却实在不像。 龙牙得了主意,兴冲冲就把紫翘扛了起来,直奔灶房。 紫翘惊叫,“放我下来!” 虎翼见状挑了九畹扛起来就跑。 雁翎眼疾手快,抢了丰腴的服媚。 剩下一个兰苕,嘴上衣服上都沾着血,脸色苍白好像要死了似的,百辟慌张的无处下手,求助的看向环首。 环首想了想,从蹀躞带上解下一个青玉小药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就塞进了兰苕嘴里,“行了,抗走吧。” 兰苕被迫咽下,被打横抱走也挣扎不得,顿生悲凉。 · 月色朦胧,春季的深夜有微微的凉风。 洞房的门窗紧闭着,龙凤喜烛烈烈燃烧,有融融的暖意。 婚床上,荔水遥裹着被子缩在床脚,一双眼睛如同水洗过,清澈明亮,眼尾雪腮,粉艳靡腻,她就静静看着他抽走雪缎褥单,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放进了一个匣子里。 蒙炎身上只披了一件雪缎长衫,敞着胸膛,他蓦的转身,逮住荔水遥直勾勾的眸光,露出凶恶模样,“今夜有落红就暂且饶过你,否则,你和你那个表哥都得死!” 荔水遥感受着浑身的不适,秘处微微的刺痛,慌忙拉高被子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盯着他,道:“你知道了什么?” 蒙炎叉着腰把婚床堵的严严实实,床头的水仙灯照见荔水遥雪白的肩头。 “知道你和棠长陵的奸情!”蒙炎冷冷笑着。 荔水遥缓缓拉下被子,露出修长纤白的脖颈,下巴微抬,眸光清冷,“我想过许多次,我和棠长陵有情在先,是你仗着权势拆散我们在后,你也不无辜!” “所以你恨我,还和棠长陵通1奸,奸1夫淫1妇合谋,在我出征前夕亲手喂我一杯毒酒,把我毒死了事,是吗?!”蒙炎的双眼刹那赤红,他望着她水嫩娇艳又添三分妩媚的脸,蓦然举起了巴掌。 荔水遥浑身颤栗,双眸里的光芒却亮的吓人,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慌忙捂住脸,故作哭腔,“娶也是你请旨赐婚偏要娶的,娶回家来,洞房之夜便粗鲁蛮横待我,还要冤枉我,既如此不喜,为何要娶我。” 蒙炎听着她娇弱的哭腔,看着她纤细耸动的肩膀,蜷缩在床脚小小一团,理智回笼,举起的巴掌放下,一把掐住她露在被子外头的脚腕,猛地将她拖到身下,笼罩住。 荔水遥浑身一僵,对着他的背脊又抓又挠,哭喊不休,“好疼,我恨你,放开我!” “那就恨,恨不得喝我之血,啖我之肉!”蒙炎发狠,双眼赤红,箍紧她在床栏之间,更是在她耳边如恶魔低语,“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棠长陵背着我通/奸,还合谋把我毒死了,我去查,果然查出,你和你那个叫棠长陵的表哥有私情,我冤枉你了吗?” 荔水遥只觉自己在狂风浪涛里颠簸,心肝都在晃悠,她伏在床栏上,掐着他石头一样硬的手臂肌肉掐的指甲疼,娇靥生光,星眸闪亮,娇泣着挑衅,“是又怎样?先来后到,你来晚了,大将军。” 蒙炎脑子里的一根弦“铮”的一声绷断了,荔水遥怎甘示弱,攀着他宽阔的肩,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脖子,蒙炎吃疼,越发发疯。 荔水遥品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微微的咸,微微的腥甜,啊,蒙炎这种武夫臭男人,血竟然有一点甜。 她可以确定了,自己重生了,蒙炎也重生了,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让蒙炎知道她也是重生的。 “咬,你最好能咬断我的大血管,这辈子,我和你不死不休!” “为什么是我。”荔水遥被弄的没力气了,满口牙都酸疼了。 “老子也想知道!”蒙炎低头狠狠瞪着怀里的小娘子,一张小嫩脸浮现他前世从未见到过的娇媚情态,让他痒痛交加,让他只要一想到前世她曾在别的男人怀里承欢,就恨不能撕碎那个奸1夫。 “大将军好不讲道理,做了个梦就定我的罪,想是也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不占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荔水遥抬眸睨他,一滴香汗从脖颈处滴落浸湿鸳鸯枕。 蒙炎的心火蹭蹭蹭往上窜,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用粗粝的手掌抚着她纤嫩的脖颈,“你恨我?” “原本,若无你这个意外,待得我表哥行了冠礼,我们就会成亲的,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我母亲和大姨母的默许之事,怎能不恨你?” 蒙炎呵呵冷笑两声,“有你这句话,棠长陵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荔水遥故作惊慌,抬起上半身时额头就撞在了他结实的胸肌上,星眸含泪,“你要对他做什么,不要。” “求我。” 荔水遥咬唇,泪珠从眼角滴落,“你已经、已经……” 荔水遥重又落回鸳鸯枕上,偏开头,咬着手指娇弱的哭起来,“还想怎样。” 蒙炎只觉得自己的心上被她割开了一个大血洞,寒冷刺骨的风呼啸着从里头穿来穿去。 “不若,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荔水遥蓦的看向他,眸光希冀,在看清他眼睛里的疯狂凶狠时,慌忙闭上了眼,大口的喘息。 她的气息如兰似麝,他又不争气的心动了,心一动,身体就脱离了他意志力的掌控。 荔水遥真的吓坏了,张大眼睛,用指甲戳他脖颈上还在沁血的齿痕,微哑着嗓音威胁,“我、我真的能咬掉你一块肉,不会再心软了。” 蒙炎坐起来,往脖子上摸去,摸到小小一圈牙印,皮肉被咬破了好几个齿洞,正有血珠子汩汩往外冒,切齿一笑,道:“的确心软了,下次狠毒一点,我这一身血肉,消融在你身子上,也是我活该有此劫。” 说完,蒙炎往旁边一趟,盖上被子闭眼就睡觉。 荔水遥一时不敢动,慢慢的听见他呼吸均匀了,她才轻轻的侧转身子远离他,往里侧挪去,紧挨着床壁缩进锦被里,捂住嘴笑起来,明天早上想吃雕胡饭、胡饼羔肉、荷叶鱼鲊、烤鹿肉、毕罗、杏酪酥、酥山,还有荔枝樱桃香梨蜜桃绿李子! 只要想到以后都可以吃到嘴里,品尝到酸甜苦辣咸的味道了,她已经口舌生津,迫不及待。 做鬼那几十年,恨虽已经成了执念,可无穷尽的孤寂与虚无更可怕,若是能投胎她早去了,恨也可以放下,但是现在她重生回来了更好。 锦被里的荔水遥在极力忍笑,锦被外装睡的蒙炎却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微微耸动的被子,听着隐隐的啜泣声,心想,前世新婚夜她金钗抵喉,满目清冷决绝,直言自己有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是他强娶她,拒绝和他洞房,他始知自己做了错事,但婚是陛下赐的怎能轻易悔婚,何况他也舍不得,所以婚后对她以及她的娘家人尽力补偿,尽力讨好,最终还是落得一个被毒死的下场。 今生他绝不重蹈覆辙,既然前世他用尽心力也得不到她的心,今生就得到她的恨! 想到此处,便冷冷开口,“我知道你还没睡,你给我听清楚,没有我的命令不能踏出镇国公府一步,若有违逆我打断你的腿。” 正在想着明天早上吃过早食先去曲江池畔看锦鲤还是乐游原踏春的荔水遥蓦的僵住,暗叫不妙,重生前的蒙炎对她言听计从,可重生后的蒙炎变了。 荔水遥思来想去,不敢再捋虎须,娇怯的提醒,“明日拜舅姑,后日要回门。” “回门宴上难不成你荔家无男丁,请棠氏表兄作陪?” “我有两位亲兄长,陪你这新女婿足够了。” 蒙炎冷笑,“棠长陵若敢出现在你家回门宴上,我当场就戳死他。” 荔水遥十分心动,但为了不被蒙炎察觉她的异常,还得装一下,立马紧张的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不会见他。” 蒙炎心梗,切齿磨牙。 第003章 拜舅姑 翌日,天光微微亮,鸟雀便立在枝头昂首啾鸣。 在锦被堆里酣睡的荔水遥便被叫醒了。 “娘子,依礼俗,拂晓之前要去拜见舅姑,随后还要亲自下灶房置备一桌早食。” 荔水遥惺忪着,耳朵听见了九畹的话,心里却想起来前世她满怀怨愤嫁进来,故意拖到太阳高升时才起,到了午时才穿了一身接近白色的裙裳去拜舅姑,蒙炎的母亲立时就发作了起来,她顶撞了回去,蒙炎夹在中间,安抚了母亲回护了她,可初见已经交恶,后来只会更糟。 “洗漱更衣。” 九畹立时招呼了人进来,是两个小丫头,一个长着圆嘟嘟的脸,纤瘦的身材,手里捧着一盆清水;一个长了一副圆润的身材,巴掌大的鹅蛋脸,手里捧着绵巾、刷牙子、洁齿膏等盥洗物品。 “你们又是谁?” 重生后的这些细微改变让荔水遥有些许的慌意,禁不住问了出来。 九畹往窗外瞧了瞧,压低声音道:“圆脸的姓林,叫小豌豆,鹅蛋脸的姓苗,叫小冬瓜,都是郎主的部曲之女,郎主吩咐,从此后,她两个随侍娘子。” 荔水遥“哦”了一声,让她们把东西放到屏风后,她自去那里盥洗。 盥洗后便坐到妆镜台前,由着兰苕走来帮她梳理长及腰腹的头发,她自己则捧着宝相花青鸾铜镜细细的看自己。 粉白饱满的脸,水灵灵的眼睛,红艳微肿的唇,真好啊,又在镜子里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了,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昨夜你们被欺负了没有?” 兰苕道:“奴婢们四个被那四个小郎君放在了灶房,他们给我们弄了一桌席面,吃食上没亏待,只是有郎主发话,我们四个在灶房将就了一夜。” 九畹禁不住道:“娘子,奴婢们可是触犯了什么才被给了这么一出下马威?” 荔水遥听着窗外的破空声,放下铜镜,“不关你们的事,咱们初来乍到的,在人家屋檐下过活,少不得要柔婉一些了,把窗子打开。” 妆镜台正摆在雕花圆窗下,她记得窗外是一个小花园,是蒙炎知道她喜欢养兰花,专为她造出来的。 而此时,窗外没有兰花园,是一个小的练武场地,黄土夯实,摆着一排兵器架子,蒙炎正光着膀子在那里练一套刀法。 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全部束起在头顶,古铜色皮肤上的汗珠在他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武动时,到处飞溅,胳膊上的肌肉在微微的颤,窄窄的腰腹紧致,系着一条黛黑的裤子,裤子薄薄的,汗湿后紧紧贴在他两条长腿上。 蓦的,昨夜那些画面一股脑重现在她脑海里,顷刻间脸红的像要熟了似的。 这时,蒙炎突然转身,荔水遥吓了一跳,慌忙道:“快关上。” 九畹关了窗,再去看荔水遥红艳欲滴的脸,心念微动,转而提醒道:“娘子,时辰不早了。” “知道。”荔水遥摸摸自己热热的,软软的脸,“梳头吧,找一条齐胸石榴裙出来,配碧色的短衫,外罩一件文心兰刺绣红罗披衫,再要一条蕊黄色祥云绡披帛。” 紫翘原本就在收拾箱笼,闻言立时就去找,衣物裙裳都是她负责的,很快便找齐了,又额外拿出了一双并蒂荷花厚底红绣鞋。 这时蒙炎走了进来,直直走到妆镜台一侧,就那么抱臂而立,凶巴巴的瞪眼。 立时,正在给荔水遥梳头的兰苕双膝就开始发软,想到昨夜那一脚,肚子莫名开始犯疼。 荔水遥看着他胸膛上一道道的抓痕,颇有些触目惊心,怪不得一睡醒就觉得十根指甲又酸又疼呢,立时娇叱,“你又想做什么?” 蒙炎看向紫翘手臂上搭着的石榴纹红裙子,文心兰红披衫,蕊黄色祥云披帛,没作声,自顾往屏风后去了,没一会儿便传来水声。 “那是我用过的。” 蒙炎没理她。 第3节 荔水遥却已经想到了,这是怕她又穿一身素。 荔水遥望着映在傲雪凌霜红梅图屏风上的伟岸身影,默默想,我又不是傻子,经历昨夜,我可不会再像前世那般的态度对你,何况,你于我有用。 蒙炎走开了,兰苕梳头的动作就快起来。 “你进来,为你的郎主更衣。” 荔水遥把凤头衔珠金步摇递给兰苕,没理会,美美的望着镜子里鲜嫩的小娘子,欢喜打从心底里冒出来。 九畹赶忙去挽床帐子,紫翘跪在地上,把脑袋埋进了箱笼里。 服媚本正立在角落里无所适从,闻言,左右看看只她一个闲人,犹豫着抬脚往屏风后面走。 荔水遥从铜镜里看见,眸光转冷,但她已经想到怎么利用服媚了,便温声道:“服媚,倒一碗茶给我。” 服媚闻言,吐一口气,响亮的答应一声,立即就去了。 蒙炎转出屏风,浑身上下依旧只有一条黛黑的罗裤,他也不说话,兀自往床榻上一坐,脸黑沉,气势外放,吓的九畹立即避开,躲去和紫翘一块收拾裙裳。 “大将军,咱们赌一赌,今日我不给你更衣,你若能就这般见人,我也服你。” 荔水遥弄好妆发,悠悠然步入右梢间,九畹紫翘兰苕都跟了进去,九畹解下金钩,将红纱帐子垂下遮住镂空雕花月洞隔断,兰苕紫翘则帮着更衣。 服媚端着热热的茶碗,贴着壁花站着,胆战心惊,生怕被发现。 蒙炎望着红纱帐幔上映出的倩影,攥了攥拳头,猛地站起大步撞了进去。 兰苕九畹紫翘三女顿时发出惊呼,被凶恶的赶了出去。 荔水遥捂着才穿了一半的齐胸石榴裙,厚密卷翘的睫毛惊颤,艳色的唇微张。 “服侍你的郎主更衣!”蒙炎冷冷俯视着荔水遥。 荔水遥只觉他浑身的热气往自己脸上扑似的,热闷的让她喘不开气,一颗心怕的上下乱跳。 晨光透过红纱窗射进来,满室粉光,晕染的二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更衣便更衣,你凶什么。”荔水遥撑不住,星眸包泪,眨动间泪珠滚落,声儿也娇软下来。 蒙炎的目光随着她的泪珠往下挪移,雪肤脂腻,兰香幽幽,齐胸的石榴裙用碧色的丝绦系出如意结,挂在绵软的一握便能化了似的那里,他喉头滚动,蓦的移开了眼,望着红纱窗,冷声硬气,“更衣!” 荔水遥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 镇国公府原是前朝王府,占地极大,有东中西三路,中路正堂挂着御赐金匾,有御笔亲书“镇绥”二字,是为镇绥堂,镇绥堂后面就是正院,蒙炎婚房所在。 东路主院,是为春晖堂,此时,春晖堂门窗大开,堂下榻上,中置小几,左边坐着一个宽额广颐,相貌黝黑粗犷的老翁,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绸直裰略显局促,右边坐着一个双眼皮大眼睛直鼻梁的老妪,穿着簇新的织锦华服,戴了一头的金钗金簪,神态坦然大方,正是蒙炎的双亲。 下手两排圈椅,左右各六把,左边做了两个人,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娘子,小郎君五官端正,大眼有神,虎头虎脑,小娘子生了一双丹凤眼,模样清秀,正是蒙炎的一对龙凤胎弟妹,蒙炙和蒙玉珠。 右边做了四个人,第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俊眉修眼,肤色白皙的俊郎君,第二把椅子上坐着个模样寻常,皮肤黄黑粗糙,膀大腰圆的妇人,这一对正是蒙炎的长姐和长姐夫蒙蕙兰和王芰荷,再后面两个椅子上坐的则是他们的一双儿女,长相随了蒙蕙兰的是儿子王有斐,虽不丑却也不及其父的一半,女儿却专挑了其父的优点长,大眼睛高鼻梁,奶白的肤色,俏丽之处小胜芙蓉,是个小美人,叫王琇莹。 刘氏瞅瞅外头扎眼的日光,想着这个儿媳妇世家贵女的出身,耐着性子继续等。 这时王芰荷双手拢在袖子里,呵呵笑道:“昨日晒嫁妆,我细瞧了瞧,咱们家给出去的好几样贵重的聘礼都没影儿,那箱笼半数也没打开,我掂了掂,轻的很,也不知里头搪塞了什么才不敢晒出来,我在外头打听着,荔氏内囊空了的闲话怕是不假。” 蒙武瞥了王芰荷一眼,没做声。 刘氏却道:“那也没什么,人家有名头,百年世家教出来的大家贵女给我当儿媳妇,搁在以前做梦都不敢有。” 王芰荷又笑,“岳母,你听过陪门财没有?” 刘氏只当是闲话家常,就问道:“什么是陪门财,他姐夫,你识文断字,知道的多,说给咱们听听?” 王芰荷翘起二郎腿,幽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前朝风光起来的士族高门有衰落了的,名望却还在,平素里高高在上不屑和庶族寒门联姻,可当他们不凑手的时候,也会把家中庶女嫁出去,嫁妆给的少少的,聘财收的高高的,这一进一出的等差,补的就是门第钱,这样的事儿多了,就有了陪门财这样的说法,不成想,咱们是圣上赐婚的,竟也有此劫。” 刘氏想着聘礼里头那一对碧绿碧绿的镯子,等人高的珊瑚树,脸盆那般大的羊脂玉的弥勒卧佛,满满当当的那一斛珍珠,心疼的了不得,面上便带了出来。 蒙武“咳嗽”一声,“都是大郎自己战场上拼命攒下的,浮财罢了,儿媳妇带进来的那两车书,足以抵了还有余,那才是能惠及子孙的宝贝。” 刘氏自然知道书本的珍贵,可还是心疼。 这时,蒙炎和荔水遥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刘氏定睛一看,心肝都颤起来,哎呦,昨日匆匆忙忙瞅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儿媳妇长的俊,今日细细一瞧,何止是俊,真真天仙一样。 王芰荷看直了眼,二郎腿都下意识放了下来。 蒙武这个阿翁不过看了一眼就等着新媳妇敬茶了。 这时便有下人放了一个蒲团在地上。 前世没进行到这一步就闹开了,这回蒙炎浑身都紧绷起来,眸光刺冷。 荔水遥上前,依礼下拜,“儿媳荔氏,拜见阿翁,拜见阿家。” 又从兰苕端着的茶盘里捧出一碗清茶,“阿翁请喝茶。” 蒙武赶忙接在手里,一口气喝干净,“好孩子。” 荔水遥两手举过头顶,柔顺敬上,“阿家请喝茶。” 一霎,荔水遥的红罗大袖往下滑了一指长,刘氏接茶碗时便瞧见了她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她的肤色又白又嫩,越发衬的那青紫吓人,刘氏心里惊疑,喝茶时剜了自己大儿子一眼。 “好孩子,快起来了。”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摸了又摸,“你这手长的又细又白,我这副镯子怕是不配你。” 说着话,拿出了一副陈旧发黑的银镯子,上面的花纹都磨没了。 荔水遥收回手,交叠着放在腹前,乖顺的垂着头没做声。 “我蒙家三代耕农,泥腿子出身,自然没有好东西给你,这副镯子虽不值钱却是从太阿婆手里传下来的,你拿着,收好。”蒙炎冷着脸开口。 “是。”荔水遥眼眶一红,娇弱应下,张开两手从刘氏手里恭敬接下。 刘氏瞅瞅自家大儿的冷脸,再打量打量新儿媳快哭了的小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这会儿有外人在不好发作。 “早食我盯着灶上人做好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吃饭,吃完饭个人干个人的去。” 有刘氏发话,蒙武率先起身往东次间去了,刘氏随后,接着便是蒙炎,荔水遥察言观色,落后半步跟了上去。 接着就是蒙炙蒙玉珠兄妹,缀在荔水遥身后,蒙炙大眼睛闪亮,盯着荔水遥云鬓上微微晃动的金步摇,脑袋跟着晃悠,走路没个正行;蒙玉珠紧跟着荔水遥,鼻子嗅来嗅去,荔水遥脚步一顿,她鼻尖就撞了上去。 荔水遥踉跄,蒙炎一把就拽住了她的右手腕。 荔水遥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里顿生薄雾。 蒙炎蓦的松手,背手在后,坐到了蒙武右手边。 刘氏早已经在饭桌前坐好了,把新婚夫妻俩的神态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顿时就有谱了,怕是自己大儿年过二十八才开荤,洞房夜没把持住,把人家娇贵的小娘子给伤着了。 王芰荷蒙蕙兰一家子在饭桌下首各寻椅子坐定时,下人们就把早食都端了上来。 满桌子却只有一种主食,一筐子热气腾腾的蒸饼,配了两样酱菜,每人一碗白米粥。 刘氏拿了一个撒了白芝麻的蒸饼给荔水遥,“大儿媳,这撒了白芝麻的是糖饼,又香又甜,你吃一个。” 荔水遥站起来两手接着,“多谢阿家。” “哎呦,这孩子,恁的多礼,咱们家没那么大规矩,快坐下吃吧,别拘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婆媳俩说话的功夫,蒙炎已经啃了两个肉蒸饼,荔水遥看他一眼,又看旁人,都是用手拿着直接啃,她也捏着糖饼咬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果然又香又甜,如此咀嚼了十来下,体味着食物入喉的过程,只觉满心欢喜。 蒙玉珠本正大口啃饼吃,偷瞧荔水遥时,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呆住了。 “大嫂,你吃东西也这么好看呀。” 蒙蕙兰一抹嘴,饼渣滓簌簌往下掉,伸手又拿了一个开吃,饭桌下头,王芰荷踢了她一脚。 蒙蕙兰“哎呦”一声,“你踢我干嘛?” 荔水遥顿时红了脸,捏着糖饼无措起来。 “大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样的世家贵女,吃相都是从小培养的,有这事没有?” “有的,棠氏有内学堂,我四岁起便在那里上学。” 蒙炎听不得“棠氏”二字,喝光白米粥就起身离席。 刘氏连忙道:“你别忙走,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荔水遥仰头看着他重新坐下,又拿了个肉饼来吃。 她数着呢,一会儿功夫他吃了八个肉饼,也不怕撑死? 第004章 玉堂富贵 一时,饭桌上只有啃饼喝粥的声音,蒙武呼噜呼噜喝光自己碗里的,放下碗筷就离席出去了。 蒙炙一看自己阿耶背着手走远了,立即笑嘻嘻道:“大嫂,我说个笑话你听,老鼠和水獭结交,老鼠先请水獭,水獭答席,传信老鼠让它先过河觅食,忽一猫见之欲捕,老鼠慌曰:‘请我的倒不见,吃我的倒来了。’1” 说完,自己先哈哈笑了。 荔水遥愣了愣,看着小郎君滑稽夸张的样子,抿嘴一笑。 蒙炎用眼角余光瞥她,见她嫣然娇态,而非嫌恶,就拿筷子敲了蒙炙脑袋,“吃完了就去写大字,再让国子学的博士找到家里来,你看我揍不揍你。” 蒙炙嘻嘻一笑,拿着啃了一半的肉饼就跑了。 刘氏敲碗,瞅着两眼发直的王芰荷道:“你们一家子吃完没有,吃完下桌,收拢收拢东西赶紧回家去,别误了春耕。玉珠你吃完了也别贪玩,回房绣花去。大郎,你随我来。儿媳妇,我这里无事,你回你自己的院子归置嫁妆去吧。” 荔水遥一听嫁妆,心里就想起了一些事,起身送刘氏母子离开,自己扶着九畹的手臂离席而去。 蒙家人都走了,王芰荷就撂了筷子,瞅着还在吃的蒙蕙兰,只觉辣眼睛,避着侍女,低声骂,“你是母猪投生的啊,就不会说句人话,吃吃吃吃死你。” 蒙蕙兰赶忙放下肉饼,仰起黑胖的脸讨好的笑。 · 春晖堂和正院在一条横轴线上,有一条风雨廊相连,中间四岔口处是一座四面透风的大敞厅,彼时春光铺地,彩绘雕梁与漆柱都泛着明亮的光泽。 漫步穿过此处,荔水遥步态轻盈,衣袂翩飞,裙摆在空中回荡,她快乐的像蹁跹花丛的蝶。 随行在后的九畹紫翘相视一眼,都泛起疑惑来。 回到正院厅堂上,荔水遥望着上面挂着的“玉堂富贵”大幅绢画,前世时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俗气”,蒙炎知道后亲自摘下,巴巴的贴到她跟前来询问,想挂什么画,她清清冷冷的回他,俗人地挂什么都俗,不如不挂,从此这面墙上就什么都没有。 现在想来,却让她羞窘。世族名门难道就是清贵地吗?可荔氏却为了维护祖宅表面的光鲜,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嫡女高价嫁给了一个豪商。 旧朝湮灭,新朝新贵粉墨登场,乍富贵露穷相,小人得志的人家多的是,镇国公府是新贵中的新贵,蒙家却经受住了这泼天富贵的考验,朴实良善的家风始终如一。 前世的她,自诩名门,博学多识,被傲慢骄横迷了心,做鬼那些年她反复回想,羞愧难当,她有什么资格恶评镇国公府为俗人地。 第4节 坊间传言,镇国公每战必一马当先冲入敌军,勇猛无敌,如顺风燃烧的烈火,将敌军战阵撕开一条口子,敌军给他取了个诨名,烈火阎罗。 镇国公为什么那么勇猛呢,只因他上战场之前要生吃人胆积蓄胆量,下战场之后,饮酒狂欢,夜御十女,方能收拢周身烈火,恢复如常。 前世她有所耳闻,虽没全信,却在心中也把他想象成了一个凶狠嗜淫的人物,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大周立国,皇帝陛下分封诸将,蒙炎被定为第一功臣,无人敢争锋,由此想来,结束乱世他亦当有一份重量十分大的功德。 不知不觉,荔水遥就盯着“玉堂富贵”这副牡丹图站了许久,兰苕九畹等四个侍女一时都不敢惊扰。 这时,小豌豆从外面进来,捧了一盘子红艳艳的樱桃进来,“大娘子,老主人让人送了一盘子樱桃来给您吃。” 荔水遥转身,在榻上坐下,道:“拿过来,我尝尝。” 服媚便抢着过去,从小豌豆手里夺来,两手捧着放到了荔水遥手边的小几上。 荔水遥对服媚笑了笑,分了她一把,“你也尝尝。” 服媚悬了一夜的心顿时放下了,谄笑道:“多谢娘子赏赐,奴婢也沾光。” “兰苕,你来我旁边坐着吃,昨夜你忠心护着我才挨了一脚,我心里都明白。九畹紫翘,你们两个为我,也有操不完的心,搬两个绣墩过来,咱们一块吃樱桃。” 兰苕一笑,挨着榻边坐了,九畹抓了一把樱桃给小豌豆。 “酸的。”荔水遥先捡了一颗红了半边的,酸的直眯眼,又选了一颗红透了的,眉眼顿时舒展,“酸的刺激味蕾,口舌生津,甜的好吃,外头买的吗?” 小豌豆吃的快,吐了一把核在手心里攥着,笑道:“是老主人自己种的,沿着莲湖栽了四棵桂花、五棵枣树、六棵柿子树、七棵樱桃树、八棵桑树、九棵桃树,还有梅子、杏子、李子、葡萄,杂七杂八都是能吃的。” 荔水遥想到那个做了富贵翁也闲不住,喜欢种地栽果的阿翁,禁不住便笑了。 · 春晖堂,老两口卧房。 刘氏一把拧住蒙炎的耳朵,气道:“你跟我说说,儿媳妇右手腕上那一圈青紫怎么回事?” 蒙炎跪在地上偏就不吭声。 “打小就是嘴硬皮硬骨头硬,行,你不说我也猜到了,给你留脸不说了。但是,不许有第二回,你二十八,人家小娘子才十六,娇娇嫩嫩,你老牛啃嫩草,给老娘悠着点,听见没有?” “知道了。” “行了,起来吧。”刘氏坐到床榻上,忖度着,问道:“给出去的聘礼不带回来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只是没想到,礼乐大家的行事和乡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我瞧着这个儿媳妇是个好的,吃饭的时候你大姐大姐夫那样人家也没露出一点嫌弃,只一点,人家长成那个天仙样儿配你,是咱蒙家祖坟冒青烟了,要是不打仗轮不着你,见都见不着,只不过这天仙,那腰细的一掐就断似的,别是中看不中用才好,你这个年纪,搁在别人家孙子都有了,人秦王,大儿子都十来岁了,你再看看你,我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大孙子?你给我个准话。” 蒙炎想着那腰,耳朵透红,“尽快。”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刘氏顿时笑了,想了想道:“明天回门,回门礼怎么准备,还是往厚了去?” 刘氏终究是心疼,“那些个宝贝都被留下了吧,也尽够了。” “阿娘不必操心此事,儿自己心里有成算。” 刘氏自是知道,这个大儿是个财主,库房钥匙自己攥着,她这个做亲娘的,若是硬问他要来,也是合理合法,父母在无私财,只她不能那么做,她还有一双儿女没娶没嫁,库房钥匙放在自己手里,将来说不清楚,她也怕自己将来糊涂,存了劫富儿济贫儿的心。 可是瞅着大儿往岳家送聘礼的那个架势,恨不能把库房里的宝贝都搬空,再一细观大儿对天仙儿媳那没出息的样儿,长此以往,别不是都便宜了外人吧。 “你果真有成算?”刘氏不放心着重问了一句。 “阿娘放心就是,里外亲疏分的清。”蒙炎知道刘氏忧心什么,前世的确往荔家送了不少,可今生他绝不会再犯傻。 “行了,那你去吧。” 蒙炎站起来就走。 刘氏嘀咕,“跑恁快,你屋里头有甜果子吃不成。” 那边厢,吃完樱桃的主仆开始归置嫁妆。 嫁妆单子有三份,荔水遥自己留一份,娘家一份,婆家一份。 这会儿,九畹拿着嫁妆单子,正和兰苕一起对嫁妆。 “羊脂玉弥勒卧佛一尊。” 兰苕抱来脸盆那么大一个匣子,打开一看双眸蓦的睁大,“娘子,这弥勒卧佛……” 荔水遥半卧在榻上,伸着手正让服媚给她涂抹兰香脂膏,“卧佛怎么了?” “娘子您瞧。”兰苕从脸盆那么大的匣子里捧出一个指头长的羊脂玉卧佛挂件,脸色惊疑不定。 服媚只瞥了一眼,就极为认真的按揉荔水遥葱白似的指头。 荔水遥瞅着服媚的头顶,顿了顿,道:“不必声张,接着对。” 九畹觉出不对来,直接看着兰苕道:“一壶珍珠,水壶的壶。” 兰苕顿时呼吸一窒,赶忙去找,片刻功夫,她一个小娘子就把红漆木斛器抱了过来。 紫翘张大嘴,“兰苕,你何时有了如此神力?” 兰苕脸色难看,放下斛器打开盖子,探身从里面拎出了一把陶壶,再把壶盖打开,果然从里面发现了一壶珍珠。 “娘子,这就是一壶珍珠。” 娶亲当日,嫁妆入门,是有傧相诵读嫁妆单子的习俗的。 荔水遥咯咯笑了,花枝乱颤的。 蒙炎踏门而入,便瞧见她笑,玉容花颜,殊为明艳。 “笑什么?”他踢开碍事的量器,兀自挤到榻上坐定。 服媚慌忙退避。 “你坐着我的裙摆了。”荔水遥笑没收尽,拿脚踢他腿。 蒙炎望着她笑靥娇态,一时呆住。 “九畹,接着来,我倒要看看我的嫁妆究竟是些什么有趣的玩意。” 九畹清清嗓子,虚着声儿念,“珊瑚树一尊。” 兰苕闭了闭眼,涨红着脸又去搬来一个大板箱,原本,以聘礼中那尊珊瑚树的高度和重量,凭她一个人,不必说搬动,推都推不动分毫,可此时,只她一人就把那大板箱推了过来。 打开一瞧,果不其然,比人还高的珊瑚树被换成了一个只能摆在桌案上的小摆件。 荔水遥收了笑,看着那还没有笔洗大的一尊珊瑚树,眼圈便红了,“大将军心知肚明,是吧?” 蒙炎望着她冷笑起来。 “明日回门,回门礼有了,这些箱子就极为不错,娘子以为如何?” 荔水遥垂眸,泪珠滴落,楚楚堪怜。 “我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蒙炎攥紧拳头,霍然起身走了。 他一走,荔水遥拿起团扇就遮了脸,唇角缓缓扬起,又叹息,前世此时,他可是已经把他的库房钥匙交出来了呢,还跟她说,库房里的所有金银财物,任她取用。 此时,兰苕九畹相视一眼,都已经反应了过来,傧相是鲁王,一壶和一斛还能分不清,定然是问过姑爷以后才没有声张,按下了此事,保全了娘子的脸面。 何况,早在娶亲前夕,嫁妆单子就已经送到镇国公府了,姑爷一定早就知道,却认下了。而她们娘子手里这份嫁妆单子,却是临上辇车之前才被家中主母塞到衣箱底下的。 第005章 回门 翌日,天朗气清,春风和暖,一辆国公规格的车架仪仗行至一府门前停驻,此府府门红漆鲜亮,门环是青铜质地,铜绿斑斑的囚牛衔环,有汉白玉石的外影壁,影壁上雕刻的是大礼乐图景,门匾是一块同样铜绿斑斑的青铜,錾刻着“北海荔氏”四个篆体字。 彼时,荔氏只开启了侧门,荔水遥的两位兄长,荔云鹰荔云鹤迎了上来。 “妹婿怎么不下车?”荔云鹰袖手站在一旁,直接问了出来。 车内,蒙炎望着荔水遥,淡淡道:“我身为骠骑大将军,世袭的镇国公,不配你荔氏开中门?” 荔水遥有自己的谋划,并不想现在就和荔氏撕破脸,于是仰起脸,一手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盈盈相望。 蒙炎冷嗤,撂开手,佯装下车,“既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我这泥腿子,那就……” “求你。”荔水遥一急就勾住了他腰间金銙蹀躞带。 蒙炎回身望她,见她已是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又坐了回去,低头望一眼勾着他腰带的那根鲜嫩指尖,眸光渐深,“别让两位舅兄久等。” 荔水遥得了这一句就赶忙打开了车门,蒙炎却在她前头跃下马车,回身就把她抱了下来。 荔云鹰微微挑眉,荔云鹤皱眉,露出满脸的不赞同。 蒙炎全都不理会,拽着荔水遥的手就大步往府内走去,荔水遥需提着裙摆小跑着才能跟上。 “莽鲁武夫,不知礼数。”荔云鹤低声叱了一句。 “有本事当着他的面说,也有个给小妹撑腰的意思。”荔云鹰望着后头板车上拉的诸多箱子,好生眼熟,啧了一声,转身回府。 “你身为长兄怎么不给小妹撑腰。”荔云鹤拧眉怒怼,也前后脚进去了。 荔氏内院,早有仆妇窥到板车上那些箱笼就喜颠颠的跑去小萧氏跟前献媚了。 待客厅上,鲜花堆满,博古架上,古董珍玩摆的满满当当。 正堂下摆了一张螺钿兽腿大榻,左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头戴软脚幞头,身穿一袭联珠纹绯色圆领袍衫,留着一把山羊胡须,打理的极为顺滑整洁。右边坐着一个贵妇人,长相妩媚,体态丰腴,梳着牡丹高髻,插着金花钗金花树,两排六个金簪,额头贴着火焰纹花钿,点了鸟靥,保养的浑然不知其年岁,端的是富贵无极。 蒙炎荔水遥随着侍女一进门,瞧见的便是如此一派场景。 蒙炎脸上顿时露出一抹讥笑。 荔水遥只觉脸上烧的发烫,前世也是如此,他们恨不得把荔氏底蕴都搬到厅上来,仿佛这样就能压住这缴天之幸得了国公勋爵的新贵似的。 怪了,前世她竟没觉得羞耻,反而以此为傲。 蒙炎的讥讽毫不掩饰,上面坐的荔辰旭绷不住,一张相貌不俗的脸刹那通红,勉强说了句,“郎子闲坐片刻便回去吧,不必留饭。” 说完就出去了。 小萧氏依旧是满脸堆笑,热情不减,“郎子休要管你丈人,他嗜书如命的人,一贯的寡言寡语。郎子,我们遥儿可好吗?” 蒙炎自顾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闻听此话便看向荔水遥,荔水遥正在心里寻思事儿,懵然回望。 小萧氏掩唇轻笑。 这时从帐幔后迤逦走出一女,生得珠圆玉润,美艳多情模样,身穿牡丹团花广袖紫罗衫,湖绿色洒金高腰裙,胳膊上拖着一条杏黄百花争艳纹织金披帛。 正是荔水遥的三姐,守寡后归家的荔红枝。 荔红枝袅袅婷婷挨近蒙炎,微微歪着身子福身一礼,美目轻轻撩起,温温柔柔开口,“妹夫,妾这厢有礼了。” 第5节 小萧氏便笑道:“郎子,这是你姨姐。” 蒙炎不过是略微点了一下头,依旧大马金刀,脸不红气不喘的端坐着。 荔水遥望着荔红枝落在蒙炎腿上的杏黄披帛,星眸微睁,随即直勾勾看着蒙炎。 蒙炎回望,面无表情。 荔水遥运气,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了。 小萧氏坐在上头尽收眼底。 荔红枝娇躯微微发起热来,在蒙炎旁边坐下,娇笑道:“小妹,阿娘是问,你与妹夫洞房花烛夜可体会到欢愉啊?” 一刹那,荔水遥的脸通红,“三姐!” 荔红枝娇笑连连,拿眼去瞥蒙炎的长腿,窄腰,宽阔的胸膛,“妹夫这样有本事有体格的人物,小妹有福了。” 蒙炎始终看着荔水遥,浓眉绷着,一双鹰目仿佛在质问,“这就是传袭百年的礼乐大家?”。 荔红枝见蒙炎不避,荔水遥不管,她越发得寸进尺,胳膊越过茶几,眼见就要碰着蒙炎的胳膊了,蒙炎“唰”的一下站起来,潦草一拱手,道:“来时水喝多了,敢问岳母何处可更衣?” 小萧氏忙打发身边侍女过去,“你随我这丫头去吧。” 蒙炎甩袖便走。 这时又有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目送蒙炎离开大厅便忙忙的禀告,“夫人,郎婿送来的回门礼,那般多的箱笼里头都是空的。” 小萧氏一顿,缓缓扭头看向荔水遥。 荔水遥便控诉道:“阿娘给了那样一套‘厚重’的嫁妆,竟没想到人家也会回敬吗?阿娘平日里嘴上说怎么怎么疼爱我,怎么就在我新婚嫁妆上摆了这样一道,令我难堪,令我难以在婆家立足,阿娘是真的疼我?” 小萧氏连忙道:“我的儿,阿娘生了你们四个,最疼最宠的就是你了,你这小没良心的,怎么才嫁了人就质疑起生母来。” 荔水遥哭道:“棠家大娘子出嫁,她父母把聘礼一分不要都添在了嫁妆里,嫁妆变作了双倍给她傍身,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疼爱呢。” 小萧氏也拿帕子抹眼睛,哭道:“阿娘若是手里有,犄角旮旯都扫干净了都给你陪嫁也心甘情愿,可阿娘手里没有啊,我的儿,从前心疼你瞒着你,这会儿既被你问到脸上来,阿娘就实话说了,咱们家早就是外表光鲜罢了。” 荔红枝翘起二郎腿,露出尖尖的红绣鞋,“小妹啊,你知足吧,我作证,阿娘最疼的就是你了,最可怜的是我啊,十四岁就被高价卖过一次了,这才延缓了咱们荔家大宅的破败,维持住了世家外在的体面,才有了你参加曲江宴的资格,若没有我,你可做不成这镇国公夫人,我是你的大恩人,你得认啊,回头可得帮衬我。” 荔水遥低下头,啜泣起来,掏出帕子抹眼泪,袖子滑落便露出了右手腕那一圈触目惊心的青紫。 小萧氏,荔红枝母女俩顿时都有了反应,小萧氏坐直了身子,荔红枝直接走到荔水遥面前,抓起了她的手腕,上手就搓。 荔水遥疼的两眼沁泪,“别碰,疼。” 小萧氏沉着脸,问道:“他掐的?” 荔水遥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哭。 “因为嫁妆?”小萧氏又问,片刻后自己嘀咕起来,“他送聘礼时那般大方豪爽,我还当他多么看重你呢。” 荔红枝撂下荔水遥的手,在她旁边坐下,勾着嘴道:“阿娘,小妹素来又傲气又娇气,无论在家还是在隔壁大姨母那里,你们都宠惯着,她会服侍人吗?在床帐子里怕不是一条死鱼吧,那镇国公,泥腿子出身的武夫,乍然富贵,又娶了世家贵女,可不得使劲糟蹋满足自己的兽1欲,小妹的脾气身子都遭不住,还得给她找个帮手固固宠。” 小萧氏没好气的瞪她一眼。 荔红枝嘻嘻笑道:“小妹,我这主意如何?” 第006章 冲我来 外头廊上,蒙炎抱臂站在门侧,堂而皇之的偷听。 厅上,小萧氏经过荔红枝的提醒,立马追问道:“遥儿,你别忙哭,细细和阿娘说来,洞房夜你在床榻上都做了什么?” 荔水遥涨红着脸呆住。 荔红枝乐不可支,点着荔水遥对小萧氏道:“你瞧吧,怕不是比死鱼强不了多少,镇国公那魁梧昂藏的身躯,怕不是还没得趣,她就晕过去了。” “你再说,我不理你了!”荔水遥窘迫羞恼至极。 “你当她和你似的,荤素不忌。你且闭嘴,让遥儿说。” 荔红枝撇嘴。 荔水遥拿帕子捂着脸,带着哭腔道:“我本不愿意,他知道了我和表哥的事情,就发了疯似的。” 小萧氏顿时拍桌,“这就怪不得了,也怨你自己。” 荔红枝心里畅快,两手一摊,灿烂的笑道:“阿娘,这,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镇国公夫人,还指望她提挈呢,她不得宠,又有何用呢?” 门外的蒙炎已是周身都弥漫冷气,吓的身后侍女大气不敢出。 “容我思量思量。”小萧氏想到荔水遥的脾性和对长陵的情意,忙不迭问道:“新婚第二夜,郎子在何处歇下的?” 荔水遥一下子趴到茶几上,捂着耳朵,死活不吭声。 小萧氏恼怒,瞪着侍立在椅子后的九畹,“你说。” 九畹慌忙跪倒,磕巴道:“在、在外院书房。” “为何是睡在外院书房?”小萧氏咬牙,“你说是不说,你的身契可还在我手里攥着呢!” “我来说。”荔水遥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我撵出去的!” 小萧氏虚空里指着荔水遥冷笑,“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荔红枝在一旁添火,翘着二郎腿,笑道:“是呢,阿娘本还指望你能吹吹枕头风,给二哥谋个官职呢,这下子好了,回门礼是空的,这是人家镇国公在发怒,指责咱们荔家女骄狂。” “你们要讨好他,你们自去,我偏不如你们的意。正如当初我绝食的时候,你们劝我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棠长陵劝我的,为了家族我嫁了。继续说下去也没甚意思。” 话落,荔水遥起身便往外走去。 “反了你了,你站住!”小萧氏怒斥。 蒙炎这时走了出来,站在门槛中央,他高高束着发,戴着饕餮兽金冠,一身团花狩猎纹玄色束袖袍,气势冷冽,如出鞘的寒刀。 荔水遥虽早早就瞥见了他露出来的衣角,才故意说了那一番话,可当真的面对他的时候,她就有点心虚,眼睛也不敢看他。 蒙炎根本不看厅上那对豪放过头的母女,一双眼只在荔水遥身上。 拽着她的手就大步往外走。 荔水遥被拽的踉跄,嘤嘤啼哭,“你拽疼我了,阿娘救我。” 小萧氏哪里敢,镇国公方才那眼神都要吃人似的,母女俩鹌鹑似的缩着,一声不敢吭。 回程的马车上,荔水遥战战兢兢等着他发作,可蒙炎却出人意料,上车坐定就闭上了眼,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作态。 荔水遥心头打鼓,不敢撩拨,马车就这么大点地方,她贴着车壁坐着,极轻极轻的喘气。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里的刘氏得知蒙炎装了两大板车的箱笼带往岳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已是撸好袖子,脚边放好洗衣棍,擎等着她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好大儿归来就狠狠揍他一顿。她已做好等到天黑的打算,谁知才歪在榻上打了个盹,蹲守在门房里的仆妇就跑来禀报,“老夫人,郎主回来了。” “这么快?”刘氏抄起洗衣棍,冲出春晖堂,直奔正院,走到大敞厅,远远就瞧见她那好大儿,扛着儿媳,气势冲冲就进了正院。 刘氏顿时不往前走了,她生的崽子她知道,看这个样子是气的不轻,生气的大儿子她也不敢大发母威,忙忙的带着俩仆妇原路返回。 · 兰苕被踢了一脚,虽吃了环首喂进嘴里的不知名药丸效验极好,她的脸色却还是透着苍白,荔水遥就留她在屋里歇一日。 她们四个陪嫁侍女分住了正房两侧的耳房,兰苕紫翘带着小豌豆住了左耳房,九畹服媚带着小冬瓜住了右耳房。 兰苕本来正在耳房里小憩,听到动静忙忙的起身出来,蓦的就瞧见蒙炎扛着荔水遥进了正房,随即紫翘服媚就被从里面赶了出来,“铛”地一声门从里面就上了栓。 “发生了何事?”兰苕逮住跑断气也没追上的九畹,焦急的问。 九畹捂着岔了气的肚子,腿软脚软,整个人都往兰苕身上靠。 “让、让我缓口气。” 屋内,寝房,蒙炎坐在床榻上,怀里箍着瑟瑟发抖的荔水遥,“想给你二哥谋官职吗?” 荔水遥被迫坐在他怀里,被硬实实抵着,心慌意乱的使劲摇头,金灯笼耳坠子碰着垂在耳侧的珍珠步摇,发出叮铃铃的细响。 “是不想帮你二哥谋官职,还是不想听你阿娘和三姐的话,委屈自己讨好我?” “你心知肚明。”荔水遥开口,声音又虚又弱。 “呵,是,我知道,你自然是既想我帮,又不想向我低头,最好是,不用你开口,我就能主动办了,如此,才合你的心意,怕是在你心里,你愿意接受我的付出,我就该烧高香了,是吧?” “我没……” “嘘。”蒙炎捂住荔水遥的嘴,逐渐收紧,荔水遥蓦的睁大星眸,生怕被捂死,张嘴就咬了他一口。 蒙炎吃痛“唔”一声,越发硬挺的抵着,单臂环着她的腰肢收紧,密密实实的贴合。 “不要。”荔水遥羞极落泪,浑身软的水一样。 “不要?”蒙炎发狠。 “撕啦”一声,今日回门新上身的花卉彩蝶纹柿红诃子裙就被撕个稀巴烂。 蒙炎撑开腿,抬起她的右手腕,望着那一圈非但不见好反而青紫越发重的掐痕,“不涂药,原来是为了留着回娘家告状啊,可有人为你撑腰?” 荔水遥被撑的受不住,不得不抱着他粗壮的手臂,莺呖娇啼。 “你阿娘嘴上说着疼你,却昧下聘礼用劣货充作嫁妆糊弄你,还想要你提挈兄弟。” “你阿耶,看起来寡言少语,可他身为荔氏郎主,内囊如何没人比他更清楚,他默许,你阿娘才能动手。” “你两个兄长,荔云鹰是个得过且过的废物,荔云鹤志大才疏,眼大心空,是个草包。” “你三姐,呵呵。” “那也是我的亲人,别说了,我恨你。”荔水遥眼尾晕红,雪肤上香汗琳琳,她留着尖长白净的指甲,把他手臂挠的没有一块好皮。 蒙炎又痛又爽,在她耳边低沉疯魔的笑。 粗糙的手与她白嫩的手,十指紧扣,“曲江探春宴第一次见你,我就想到了我爱吃的荔枝,你这一身雪肤,嫩的能掐出水来,就跟荔枝肉一样。你三姐说对了,我就是泥腿子乍富贵,娶一个世家女回来逞兽i欲。” “你不是这样的。”荔水遥哭着摇头,云鬓金钗,珍珠步摇,微微摇曳。 “我是!”蒙炎扣住她肩膀,扭她转身,与她四目相对,“难不成还能是深爱你?别做梦了。” “原来是这样。”荔水遥泪珠滚滚落下,“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蒙炎心头一紧,逼问。 荔水遥咬着唇,“你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好了,别对付我的亲人和、和……” “和棠长陵。”蒙炎替她说完,阴恻恻冷笑,“休想!” 话落,帐幔垂落,急促的颤动。 第6节 外头回廊上,兰苕服媚紫翘已经听九畹说完了前因后果,彼时又忽然听见里头的动静,顿时都红了脸。 “这、这……”紫翘结巴了。 这让她们怎么护主去。 于是,四个侍女默契的走到院中假山水景处,兰苕坐在石头上看水中小鱼游曳,九畹站在一边抠假山上的青苔,紫翘拿出帕子擦芭蕉叶,服媚避入假山洞内。 是日,晚食时分,新婚夫妻都没出席,刘氏已让仆妇去正院打听过了,喜滋滋的催着儿女多吃饭少说话,又撵着问大女儿大女婿一家哪天上路,她好烙一筐饼给他们拿着路上吃。 第007章 欢喜与痴妄 长夜漫漫,星河灿烂。 正院浴房里灯火通明,水汽氤氲。 荔水遥泡在洒满花瓣的大浴桶里,由着九畹帮她按摩肩颈,舒服的喟叹。 兰苕侍立在旁,胳膊上搭着一块大棉巾,望着荔水遥身上的痕迹,不免心疼,欲言又止。 浴桶旁单置了一梅花式高几,几上放着两盒香膏,一粉一白,九畹探手挖了一块粉膏,在手心里搓热了,才往荔水遥背上轻轻揉弄,直言道:“娘子,有句话奴婢想说。” “说呀,不必顾忌。”荔水遥笑望她们,“你们的身契在小萧氏手里,只是暂时的,我心里有成算,不出半年定能从她手里弄出来,连同她昧下的那些聘礼。” 兰苕瞠目,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九畹,方才娘子称呼本家主母什么?” 九畹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心思斗转间,试探道:“娘子被逼嫁,可是恨上本家主母了?” “其中缘故,你们暂时不必知道,你们只需明白,你们的主子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荔水遥拈起一片花瓣,衔进口中就嚼了两口。 “哎呀,娘子,洗澡的花瓣不能吃。”兰苕连忙去拦没拦住。 “苦苦涩涩。”荔水遥噗噗吐了出来,咯咯笑。 兰苕九畹相视一眼,越发觉出自家娘子的细微怪异来。 “啊,对了,九畹你想说什么来着?” 九畹稍稍一思量还是决定说出来,柔声道:“有句话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娘子啊,既然已经嫁进来了,且、且已行了夫妻之礼,娘子何必再把过去的事和人放在嘴边,惹得姑爷生气,娘子也受罪。” “正是此话。”兰苕心疼的望着荔水遥身上的痕迹,“娘子的肌肤自来娇嫩,姑爷本就是个武夫,又心怀怒气,娘子可不是越发受罪。” 荔水遥又笑起来,笑完了,轻声道:“我想试试,他能忍到何种程度,倘若恨到想掐死我,那也极有趣。” 二侍女立时双双倒吸凉气,兰苕又惊又愁,“这是好玩的吗?” 九畹则道:“娘子在玩火。” “知道、知道,玩火必自焚。可是,你们知道人活在这世上什么才是真的吗?” “啊?”九畹一下子茫然了,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个问题上来的? 兰苕的思绪也跟不上了。 “扶我出来。” 兰苕九畹连忙搭手。 荔水遥裹上大绵巾,在榻上坐了,微微闭着眼,嗅着沐浴后自己满身的清香,极为享受的道:“是五味、六根、七情八苦、九难十劫。” 二侍女不能明白,兰苕拿起绵巾来为荔水遥绞干头发。 九畹便笑道:“九难十劫可不要。” 荔水遥睁开眼,满身慵懒,“我不要虚无。” 二侍女越发接不上话。 “更衣吧,好困,睡觉去。” “是。” · 寝床上已重新更换了洁净的锦褥绣被,连大红的百子千孙红罗帐都被换成了兰草蝴蝶纹鹅黄纱帐。 龙凤大粗喜烛烧尽后,两个滴满红蜡泪的紫铜底座被拿了出去,换上了两盏水仙落地灯。 彼时,蒙炎正坐在床榻上以白绵巾擦拭一把长刀,头发半湿,身上穿了一身窄袖黑缎袍衫,只在腰间系了一根带子,领口敞开着,露着精壮的古铜色胸膛,上头抓痕遍布。 荔水遥一回来,先看见了躲在厅堂上的紫翘和服媚,福至心灵一般,压低声音就问,“他在里面?” 二侍女点头如捣蒜。 酸软的双腿立时越发酸软,她蹑手蹑脚的往外撤,“今夜我和你们睡耳房。” 四个侍女齐齐摇头,惊慌满面。 “都滚出去。” 荔水遥顿喜。 “要我去抓你吗?” 只听寝房里传来“唰”的一声,长刀入鞘。 荔水遥僵住,示意四个侍女都出去,她软着腿,步步拖沓,可还是挨到了床榻边上。 夜已深,她的身子又倦又乏,控制不住的就打了个哈欠。 “睡觉。” 蒙炎率先睡在了床榻外边,人高腿长就把整个床边都占满了。 “你、你也折腾过了,去睡书房!” 蒙炎蓦的睁开眼,盯着她青丝垂散,素容净媚的小脸,“声音哑了?” 荔水遥蓦的红了脸,“还不是你!” “叫的极好听,销魂蚀骨,媚入骨髓,我还能让你明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信不信?” 荔水遥望着他在自己身上寸寸逡巡掠夺的目光,蓦的似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到脚流过,让她浑身酸软的站不住,慌乱的就往床榻里面爬。 手忙脚笨,不知按到哪里,惹得他闷哼一声,蓦的就把她拉到了身上,黑沉着眼盯着她,呼吸逐渐急促,体温骤然攀升。 荔水遥怯了,微哑着嗓子,软软的泣道:“真的好疼好疼。” “睡觉!”蒙炎放开了她,翻身背对她,闭眼假寐。 荔水遥赶紧离他远远的,贴着床里蒙头就睡,眼睛一闭上,竟也没顾得上胡思乱想,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锦褥绣被,兰花帐子,呼吸间都是荔水遥身上的味道,蒙炎浑身紧绷,没有丝毫的睡意,只想在她身子里肆意冲撞,奈何他知道自己的力道,再来一次,真要把那个又傲又娇又嫩的坏小娘弄坏了。 只得熬着,硬熬到天亮,他才掀被而出。 在窗外小练武场上耍了三遍刀法,泄去浑身热力,这才罢了。 披上外罩袍,扣上鞓带,他推开雕花窗往屋内看去,但见妆镜台上,步摇金钗脂粉眉黛整齐的摆在上面,鹅黄帐子静静垂在床榻前,上面的兰草蝴蝶栩栩如生。 他克制不住的心生欢喜与痴妄,但他更明白,眼前拥有的,是他偏执硬扭才得到手的,她心里还不知怎么恨他,恨,不正是他今生所求。 这很好!今生定会让她刻骨铭心。 蓦的,他攥紧拳头,轻轻关上窗户走了。 · 春晖堂,饭厅上,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食,今日吃的是汤饼、肉馒头、小薄饼,配了酸韭和刘氏自晒的黄豆酱,并洗摘干净了的一盘新从地里拔下来的小白葱。 蒙武刘氏不动筷子,下头坐着的蒙玉珠和蒙蕙兰一家子也都不敢动,只王有斐一双眼睛往上瞅,手就伸向了肉馒头。 刘氏敲碗,“等着。” 这时蒙武瞧见蒙炎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却没跟着儿媳妇,没做他想就道:“吃吧。” 刘氏却问了出来,“儿媳怎么不过来,今儿我特意吩咐灶娘把肉馒头和薄饼都做小了一圈,你瞧碗里这小面片,几个月的大孙子都能喝一口,我还往里头打了两个鸡蛋花,点了两滴胡麻油,掺了一把菠菱菜,咸香可口,翠绿喜人,馋的人流口水。” 王芰荷捧着碗笑,“岳母,您大孙子在哪儿呢?” 刘氏也是过来人,不用蒙炎开口,对比着大郎两口子的体型差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喜笑颜开,“我大孙子在来的路上了。” 蒙炎呛了一口汤饼,无奈的道:“阿娘,吃饭吧。” “吃吃吃,只管你自己。”刘氏自以为今早上做的菠菱菜鸡蛋花汤饼一定能合儿媳的胃口,忙忙的吩咐侍女道:“小翠,你舀出一罐子来给正院送去。” 侍女小翠答应一声就去了。 王芰荷偷瞧这个大舅兄一眼,很容易就能想到,他昨夜是怎么疼爱他那仙女儿似的小娇妻的,倘若换成她,定让她三天下不来床,想到此处,浑身都痒起来。 刘氏早看他不顺眼,“你屁股上长钉了,坐在椅子上扭什么。” 王芰荷怕被凶恶的大舅兄察觉,慌忙道:“昨夜被什么虫子咬了,浑身发痒。” “那也是你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我们家可没有虼蚤虫子。”刘氏看向自己吃起饭来跟猪拱槽似的大女儿,心里发愁,脸上不显,道:“蕙兰,我昨夜让小翠给我念了好几页皇历,明日就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就这么定了,你们明日一早就走,你大弟给你置办的那老些肥田,误了春耕心疼死谁。” 王芰荷拿脚踢她。 蒙蕙兰舍不得放下碗,等她喝光了咸香可口的汤饼,刘氏也拍了板。 蒙蕙兰缩着胖脖子去瞅王芰荷。 刘氏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问,“有斐他耶耶,你说呢?” 王芰荷一听,又一看岳母的脸色,连忙赔笑,“谨遵镇国老夫人的令,明儿一早,天蒙蒙亮就走,您二老也不用送,多睡会儿也是我们的孝心。” “行。”刘氏缓了脸色,瞅一眼王芰荷的俊脸又瞅一眼自家大女儿的黑胖丑脸,叹气,“安生过日子。” “岳母,丈人,您二老放心就是,蕙兰可是我王家的命根子。” 蒙炎冷嗤,放下筷子,蓦的掰下了一块桌角。 王芰荷顿时冷汗涔涔。 刘氏:“……” 刘氏怒了,“这是老娘十两银子置办的柿柿如意红木八仙桌!” 蒙炎:“……” “把老娘的洗衣棍拿来!” 第7节 蒙炎端着碗跑了。 第008章 蒙大狗 这日,春雨如芒,荔水遥踩着木屐,撑着水墨山水的油纸伞,跟着蒙炎来春晖堂赶早食。 蒙炎走在前头,任由细雨沾湿发髻,大步流星;荔水遥走在后头,衣袂飘飘,环佩叮当,悠闲自在。 蒙炎走至春晖堂前的石榴树下,蓦的回头,见她仿佛一副活了的仕女画似的,呆了片刻。 荔水遥经过他身边,披帛被微风吹起扫过他垂在腿侧的手背,他下意识的捕捉,拽了一下。 荔水遥正登台阶呢,被这么一拽,就往后摔去,他回神,连忙撑在她腰肢上,扶了上去。 荔水遥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披帛就生气的进了春晖堂。 蒙炎摸摸鼻子跟进去了。 “阿家万福,儿媳给您请安。”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盘子三丝春卷,一笸箩肉馒头,一盘子葱花炒蛋,和一碗用胡麻油拌的咸腌菜。 刘氏正在舀汤,闻言看过来,立马笑起来,“你也万福,快过来坐着,准备吃饭,今早上咱们喝胡椒羊汤。” “阿家,我来才是,没有让您动手的道理。” “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端个热汤碗我都怕烫着你,坐着吧,又不是什么累活,何况还有侍女呢,我不过是闲不住就过来舀个汤。” 今日春社,国子学放假一日,蒙炙风风火火的从外头跑进来,“太香了,我闻着味儿就知道是胡椒羊汤。” “可不是,咱们家就你是狗鼻子。”蒙玉珠带着自己的侍女春花走了进来。 “是谁啊,一朵牡丹花绣了十来天,皱皱巴巴臭粑粑一样,小笨猪小笨猪。”蒙炙坐到饭桌前对蒙玉珠做鬼脸。 “阿娘,蒙炙欺负我。” 刘氏假装没听见,数了数桌上盛好汤的碗,“一人一碗,够数了。” “吃吧。”蒙武端起碗,吹了吹就喝起羊汤来。 荔水遥碗里有汤羹,她也是先喝汤,小口浅啜。 蒙玉珠偷偷瞧着,放下碗就道:“阿娘,我也要一个汤勺。” 刘氏好笑的瞅着自己小闺女,吩咐侍女道:“小红,给她拿一个。” 荔水遥观察到了,满桌子只她碗里有汤勺,其他人都是端起碗大口喝的,顿时一笑。 “今日春社日,我准备了上等香、社饭社酒去赶土地庙会,祭祀土地神,祈求今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人康泰,尽快让我抱上大孙子,谁想和我一块出门?” 蒙炙乐了,“土地神还兼送子娘娘的活儿呢。” 荔水遥放下汤勺,两手把碗捧了起来,正正好把小脸挡的严严实实。 蒙武咳嗽了一声。 刘氏笑道:“有雨没雨求一求又不少块肉,凑巧管用呢,咱们不就是赚了。” “阿娘,我晚上要请旧部同袍宴饮,我不去。”蒙炎开口道。 “我也不去,我在家玩。”蒙炙拿起一个肉馒头就“啊呜”一大口。 “你就知道玩,把莲湖边上的那片水芹菜割了,等我回来制醋芹你们吃。” “阿娘,我也不去。”蒙玉珠斗志满满,“偏就不信,一朵牡丹花我都绣不来。” “儿媳跟我去吧,庙会上有敲锣打鼓的,有唱戏的,还有卖各种吃食小玩意的,十分热闹。” 荔水遥看向蒙炎。 “你瞅他做什么?咱娘儿们去逛个庙会管他们什么事。” 蒙武又咳嗽了一声。 刘氏没好气的道:“有病吃药,咳嗽个屁。” 蒙武默默端起碗喝汤。 蒙炎道:“阿娘,她也不去,要留在家里准备待客的宴席。” 刘氏忽然想到什么,立时问道:“儿媳,我听人说,像你们这些大家贵女,都会主持中馈,这中馈就是在大事上准备宴席吧,比如小儿满月宴啊,婚丧嫁娶啊,招待贵客啊,可对?” 荔水遥不得不抬起红润润的脸,“阿家说的对,都是包括在中馈里面的。” “那行。”刘氏顿时高兴起来,“往后咱们家有个喜事什么的,我就把中馈都交给你,寻常咱们自家过日子还是听我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都听阿家的安排。” 刘氏越发对荔水遥满意了,转头就瞪眼,“孩子们都不跟我出门,你呢?” 蒙武道:“你去祈神,我赶着牛车出门巡视田庄去,咱双管齐下,今年定能丰收。” 蒙炎就道:“阿耶,我安排一什部曲跟着你。” “不用,招摇过市的做什么,别忘了你阿耶以前是做什么的,还没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蒙炎只得罢了。 “阿翁,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蒙武赶忙放轻语气回答儿媳,生怕口气重了吓着人家,“阿翁以前做过镖师,会些拳脚功夫。” “阿翁真厉害。” 老头子顿时脸红了。 刘氏立马和荔水遥道:“你阿翁年轻的时候,一身功夫也俊,只不过比大郎还是差了许多,大郎三岁的时候就被咱们老家那边山里的一个老道士相中了,说他什么骨骼奇绝,总之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万里无一。” 荔水遥前世从没探究过关于蒙炎的过去,这会儿却生了好奇心,道:“三岁起就跟着老道士进山学艺了不成?” 刘氏赶忙点头,“那老道士,白发白眉,就住在山里的三尸观,咱们老家的人都叫他老神仙,谁家有个病啊灾的都去寻他治,他从不收钱,但这个老神仙也经常不在家,也就收大郎做徒弟那几年一直都在观里呆着,到了大郎十岁以后,老神仙带着大郎就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这个亲娘想逮他个影儿也得凭运气。” “阿娘,你的羊汤凉了。”蒙炎提醒。 “自家养的羊,今早上天不亮现杀的,肉新鲜,凉了也不腥膻,怕什么。”刘氏已经说到兴头上了,又笑盈盈的看着儿媳道:“大郎这个大名也是老神仙给取的,说他五行缺火。” 荔水遥聪慧,看出刘氏想让她问什么,就十分捧场,含笑问道:“没有大名之前叫什么呢?” 蒙炎浑身一僵,“阿娘!” 刘氏未语先笑,“蒙大狗。” 荔水遥一顿,蓦的抿嘴,娇躯轻颤,可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 堂堂骠骑大将军,世袭镇国公,本名叫蒙大狗。 越是如此想着越是止不住笑。 蒙炙哈哈乐呵,“嫂子,你没想到吧,在外头威风凛凛,说出名号吓哭小孩的大将军,叫大狗子。” “蒙小狗,你闭嘴!” 荔水遥看向蒙炙,捂嘴大乐,“小郎叫小狗,意料之中。” 蒙炙大眼睛闪亮,嘎嘎乐。 一顿早食吃的欢欢乐乐,饭毕,个人干个人的去了。 蒙炎荔水遥回到正院,荔水遥在月牙凳上坐了,对镜理妆,问道:“你们今早上吃的是什么?” 兰苕道:“奴婢们今早上吃的是热羊汤配肉馒头。” 紫翘坐在一旁矮榻上正在理线配色,开口道:“娘子,今年的春季足衣还没做过新的呢,您想要什么花色的?” 荔水遥心情正好,托腮望着窗外那一排兵器架子,随口玩笑,“绣把刀?或是锤子?” “啊?”紫翘愕然。 蒙炎出现在荔水遥的视线里,隔着窗子扔进来一串钥匙,淡淡道:“置备三桌酒席,这是后罩房的钥匙。” 荔水遥望着砸在她柳醉春烟碧玉粉盒上的钥匙串,拿起粉盒就砸了出去,娇容薄覆怒色,“裂了,我不要了!” 蒙炎伸手了得,轻而易举接住了砸来的粉盒,盖子却在空中掉了下来,红粉撒了他满头。 荔水遥见他被红粉弄的那个狼狈的样子,“噗嗤”一声又笑了。 蒙炎摸着碧玉胭脂粉盒上的裂纹,望着她比春花烂漫的笑,怒意怎么都生不起来,还隐隐愧疚,他顿时警惕,沉着脸道:“我赔你,库房里的宝玉随你挑。” 说完更后悔,脸黑如墨。 “我才不稀罕。”荔水遥拿起钥匙晃了晃,心里不免得意,还不是又到了我手里。 第009章 夜宴 春雨濛濛,莲湖上淡烟薄雾。 湖边上,杏花、桃花、李子花,各色果花争相盛放,或白若霜雪,或粉丽如锦,云蒸霞蔚,蔚为壮观。樱花更惹眼,只因它枝条上垂坠着果实,接近太阳光的地方,红艳艳的已经成熟,接近地面的还是一颗颗青色的小豆子。 彼时,隐隐传来咩咩的、喔喔的、汪汪的杂乱的叫声,仿佛置身山村野店。 荔水遥便想起来,前朝王府的后花园荒芜后,镇国公一家住进来,便改成了农庄。 前世她弃嫌这些农家禽畜有臭味,更嫌弃把五谷等农作物种植在府宅内不成体统,蒙炎便默默把农庄又改回了花园,遍植各种奇花异草哄她开心。 重生一场,心境变了,再看这一切反而觉得踏实了,她已经想到,秋天来临的时候,这里将是一副何等丰收热闹景象。 这时从湖边传来蒙炙撒欢的笑声,她寻声望去,便见沿湖建有一圈风雨连廊,廊道与廊道之间有八角飞檐的亭子和水榭相连,亭子六座,水榭六座,间隔分布着,修葺能用的只一段廊道一个亭子,其他部分因风雨侵蚀,常年没有维护而呈现朽烂的情况。 她带着兰苕九畹踏上能用的那一座亭子,便见蒙炙正在下面淤泥里,卷着裤腿,两手捧着一条大白鱼,大白鱼活蹦乱跳,甩了他满脸满身的泥点子。 蒙炙瞧见荔水遥,睁着大眼睛就喊道:“嫂子,我逮住一条好大的鱼。” 荔水遥瞧他那滑稽的样子,就笑道:“我瞧见了,这鱼好大,鱼头可以做鱼头豆腐,鱼身子可做鱼脍,鱼尾巴可香煎。” 蒙炙听的分泌了满嘴口水,笑哈哈道:“等阿娘回来,让阿娘做。” 荔水遥望着西边那一片生长在水里,郁郁葱葱的水芹菜,好心提醒道:“小郎,水芹菜割了吗?” 正开心的蒙炙,笑容冻在脸上,偌大一只小郎君肉眼可见的蔫了。 第8节 荔水遥便笑,看着他把大白鱼拿上来,扔在廊道上就满石缝里找镰刀去了。 “我刀呢?刀呢?” “小郎,在左边那块像大乌龟的青石上,被菖蒲遮了。” “谢谢嫂子。” 兰苕见荔水遥兴致勃勃没有离开的打算,就提醒道:“娘子,时候不早了,该为晚上的酒宴做准备了。” “不急。” 湖中有莲,这个时节没有花只有碧绿的大叶子,还有亮绿色的小叶片,看起来像菱角,秋日菱角成熟可以煮来吃。 这时荔水遥瞧见一只蜻蜓飞来落在了水边的菖蒲上,她沿着廊道往那边走去,一脚踏空,朽木碎了,她整个身子就往下掉。 兰苕九畹慌忙去拉,险险拉了回来。 “娘子没事吧?” “小惊小险,无事,只是绣鞋勾了丝,回吧。” 蒙炙听到动静,踩着青石跑来,看着掉在水里的碎木块和廊道上翘起的半截木板连忙问道:“嫂子伤着没有?” “没有。”荔水遥笑道。 “等阿娘回来我就告诉阿娘,这廊道早该修了,偏阿娘说用不上,我却知道,她节俭惯了怕花大钱罢了。” 这时濛濛雨丝变成了雨帘,更有微凉的风吹来,荔水遥打了个喷嚏。 “小郎,雨渐大,你也赶紧回去吧,仔细着凉。” “我无事,嫂子快回吧。” 这时服媚带着油纸伞找了过来。 荔水遥福身一礼,带着侍女们回了。 回到正院,片刻功夫就打了三四个喷嚏,兰苕便知道,娘子又着凉了,赶紧下去熬煮姜汤。 荔水遥半卧在床榻上,盖着锦被,揉按着开始疼起来的头,道:“服媚,你去得胜楼定三桌烧尾宴吧。” “是。” 这会儿兰苕捧来一碗热热的姜汤服侍荔水遥喝下,忧心道:“依娘子这娇弱的身子,姜汤怕是无用了,还是早早吩咐人去悬壶药堂找华郎中来诊治吧。” 死寂许久的记忆涌上心头,荔水遥立马皱起黛眉,“华郎中开的药好苦啊。” “良药苦口。”兰苕劝道:“早些诊治早些吃药,娘子也能少吃几回苦药汤子,不然还似上回一般……” 兰苕忽的顿住,仿佛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双膝一软跪到脚踏上,眼睛瞬间就红了,“娘子是故意染病的吗?” 荔水遥略略心虚,“没有啊。” 兰苕一眼看穿,又是心疼又是恨其任性,“上回又是绝食又是故意染病,糟蹋的自己在床榻上躺了大半个月,如何呢,还不是得嫁,这回呢,娘子不说我也知道您为何又糟践自己的身子,为的是不想、不想和郎主行夫妻之礼吧,奴婢可有说错?” “只是一部分,你不知道他那样粗莽,我、我受不住。” “娘子糊涂,再如何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您七岁上棠氏本家道长为您算命,说您是寿夭之相,您是还嫌自己寿长不成?!” 荔水遥心想,太上观那个道长算的挺准的,前世她的寿命真的不长。 “好姐姐,我有自己的谋划呢,好吧好吧,你吩咐人去请华郎中吧,我乖乖吃药,两三天就好了。” 兰苕得了准话,示意紫翘去,她自己则守着荔水遥,哪里也不去。 主仆却都不知,窗外站着一个人。 蒙炎猛地一握拳,手心里的兰花白玉粉盒就化作了齑粉,白的玉屑,粉的胭脂,散了一地。 · 午后,乌云散去,雨霁初晴,刘氏从庙会回来,得知正院请过郎中了,便想亲自过去探病,谁知管着灶房的孙三娘先找了上来。 “老夫人,今日午时,正院大娘子身边的大侍女九畹娘子拿了一盏燕窝过来,让奴婢炖一盅霜糖燕窝,燕窝那是多金贵的食材,奴婢连见都没见过,如何会炖,便如实说了,正院那边便又遣了一个陪嫁的灶娘过来,人家那灶娘见多识广,庖厨功夫十分了得,奴婢这两下子连人家的脚后跟都摸不着,老夫人啊,灶房这一摊子,奴婢实在没脸再管,一股脑都交给大娘子带来的那徐大娘吧。” 刘氏便问道:“那徐大娘讥讽你了?” 孙三娘忙道:“徐大娘是个极好的人,炖燕窝的功夫,那老姐姐还教了奴婢两道新菜,竟一点不藏私,说话行事又顾着人又温柔,正因如此才令奴婢羞愧。” 刘氏一听,心里想着,奴似主人形,陪嫁的灶娘尚且如此温顺知礼,这个儿媳错不了,便笑道:“往后就让你二人一块管灶房上的事儿吧,你主要顾着春晖堂,徐大娘就顾着正院。” 孙三娘心生欢喜,便道:“老夫人,晚食该准备起来了,怎么安排合适?小郎君从莲湖捉了一条大白鱼上来,小郎君交待,大娘子说,鱼头要做鱼头豆腐,鱼身子做鱼脍,鱼尾巴要香煎。” “听大娘子和小郎君的,再煮一锅白米粥,蒸一笸箩白面馒头吧,炒两个时蔬,烤一盘羊肉,就这些吧。” 灶娘领命下去了。 刘氏便问左右,“小翠,时下燕窝是个什么价钱?” 小翠道:“据奴婢所知,上等燕窝要三四十两银子一斤,一斤六盏。” 刘氏默默算了一下,就按一斤三十两银子来算,一斤就是六盏,一盏燕窝就是五两银子,“乖乖,这高门贵女确实不好养,细算来,咱们聘礼都给少了。但想来人家自小都是这么吃,倘若咱家没那个实力,我必是要给她掐了的,可咱家公账上,大郎每月拨进去那老些钱,不给他媳妇花还给谁花。这么着,你去账房说一声,让那边每月购置二斤燕窝,专供正院。” 小翠答应一声立时便去了。 刘氏便带着小红往正院去了一趟,荔水遥正好睡醒一觉,拖着病体迎了出来。 刘氏本就是个将心比心的,认定荔水遥是个孝顺知礼的,略关心两句,稍坐片刻就回了,好让荔水遥安心躺着。 天擦黑时,蒙炎邀请的旧部同袍就都到齐了,烧尾宴开始,丝竹管弦,笙歌曼舞,好不热闹。酒酣之时,武将们便下场角力,比武斗勇。 外院大花厅的喧闹声传至正院,荔水遥躺在床帐里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前世也是如此,蒙炎军中威望极高,信服他的武将、军卒多如牛毛,便常有这般的夜宴,鲁王更是常客中的常客,外院还有专为他留的一间厢房。 这时服媚走至帐外小声问询,“娘子醒着吗?” “何事,说吧。” “外院来人传郎主之命,鲁王带来了西域美酒,需要用到琉璃杯,让娘子去库房寻一套琉璃杯送去。” “还想让我亲自送去?”荔水遥气笑了,“兰苕,你拿着钥匙和服媚一起去库房找琉璃杯,找到了让服媚送去。” 二侍女应命,立时便去了。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兰苕带着钥匙回来交差,“娘子,服媚带着十二只琉璃杯去了。” 荔水遥伏在并蒂莲杏黄绣枕上,脑袋昏昏沉沉,身子酸乏无力,很是难受。 “我本不该受这样的罪。” 兰苕心疼,跪在脚踏上,一遍遍的轻抚荔水遥的背脊,“吃过这次教训,娘子再没有下次才好。” 荔水遥却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在春雨濛濛的时候撑着伞去赏花赏景,观鱼观莲,总因这个比旁人娇弱的身子不能尽兴,好生遗憾。” 说完就闭上了眼小憩。 约莫一炷香后,服媚从外边疾步走来,面带焦急,“娘子,娘子不好了。” 兰苕正守在床侧矮榻上叠衣服呢,闻言立即低声厉叱,“娘子极好,你才不好了。何事?” 第010章 随流水 服媚还想去拨床帘,兰苕顿时恼了,撇下衣服就拦在前头,压低声音冷叱,“退下。” 服媚不服,故意扬声道:“娘子,姑爷对本家两位郎君使坏,您快别睡了!” “你?!”兰苕大怒。 “让她跪着说。”荔水遥坐起,倚着床栏,按着疼痛的脑袋,声音虚弱无力。 兰苕怒瞪服媚一眼,撩起一侧的鹅黄纱帐挂在了玉勾上。 服媚便在脚踏上跪着,急急的道:“娘子,不是奴婢不心疼您,而是事情紧急,奴婢方才去大花厅送琉璃杯,在门口就听见姑爷对他那些凶神恶煞的旧部们说,不许他们看在他的面子上给本家两位郎君谋官职,那些旧部们还当姑爷说的是反话,便有个人跳出来说他那衙门正有一个从缺,可以举荐,姑爷却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还恶评本家两位郎君,说大郎君混吃等死,二郎君志大才疏,都没有为官的才能,一下子,那些旧部们就都明白了姑爷真正的意思。娘子啊,您把姑爷得罪狠了,本家两位郎君才招致此劫,您快想想法子弥补一二才是,趁着那些人还在,哄着姑爷改口为是。” 兰苕情急,却不擅争辩,顿时急的跺脚。 这时,听到动静的九畹,披着一件素色的大衫就快步而至,闻言立时道:“娘子未嫁之时,本家两位郎君就无官无职,怎么,只因娘子嫁了镇国公,本家两位郎君就该当有官有职了不成?若没有,竟成了娘子的错?!” 服媚冷笑,“咱们都心知肚明,娘子嫁得新贵,本家夫人是存了莫大希冀的,今夜若不弥补,明日传出去,传到本家夫人耳中,受罚的还是娘子,你们一个个的仿佛是最忠心的,可谁有那本事说服本家夫人呢,我不过是本着一颗赤诚的心为娘子防患于未然罢了。” “你这颗赤诚的心我收到了,下去歇着吧,今夜还是兰苕值上半夜,九畹下半夜。” “娘子……” 服媚还要再劝,被兰苕九畹,一人扯着一个臂膀硬拽了出去。 荔水遥从玉勾上扯下纱帐,兀自躺下,虽然仍旧头疼,心里却舒畅。蒙大狗评点的一点错都没有,荔云鹰早在十三岁想弃文从武却被荔辰旭关了半年祠堂起,他整个人就自我放逐了,他恨生父的顽固迂腐,恨荔氏所谓的百年士族的名望,认为是这些东西如同锁链一般绑着他让他不得喘息。 至于荔云鹤,一个自诩博学实则皮毛的伪君子罢了。荔氏的根基是那些关于礼乐的孤本藏本,甚至还有从上古传下来的帛书竹简,荔氏子弟本该治礼乐之学,或是精通了自家的学问之后,再去学别的也可,荔云鹤却是贪多嚼不烂,什么学问都学了一点,什么又都不精通,变成了只会掉书袋之流,泯然众人。 荔氏经历战乱,族中子弟凋零只余荔辰旭这一支了,而今整个荔氏也只余一个荔辰旭继承了家传之学,由此才能在大周立国以后被举荐去了礼部,成为了礼部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才,堪堪在《氏族志》中保住了三等氏族的名望。 前世蒙炎为了弥补她,把荔云鹰弄到了左金吾卫将军手底下做录事参军,录事参军的职能是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起初荔云鹰也想振作一番,可他常年饮酒加之自我养废太久了,写字手抖,文簿记录有缺,不能分辨善恶,弄的左金吾卫内部乌烟瘴气,他虽引咎辞官,却还是损害了蒙炎的威望。 蒙炎吸取这次教训,给荔云鹤在外地弄了一个县令,荔云鹤聘请了一位师爷同去上任,上任后荔云鹤被当地士绅摸透本性,被高高捧了起来,或是狎妓游览名胜古迹,或是和当地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县中事务都被师爷把持,师爷借着荔云鹤和蒙炎的这层姻亲关系,在当地强取豪夺,收取贿赂,短短半年下来便弄的当地怨声载道,被御史大夫一状告到圣人面前,荔云鹤被罢免,蒙炎被政敌弹劾,丢了骠骑大将军的军衔。 由此,荔云鹰荔云鹤不过是归家了事,没受到任何损害,只有蒙炎不仅丢了骠骑大将军衔,威望还严重受损。 今生,对于这两位便宜兄长,荔水遥觉得,还是一直圈养在家里最好,可不能放出去祸害旁人。 “九畹。” “奴婢在。” “我听着前头的舞乐停了,夜宴该是散了,你去请郎主。” 九畹应声,即刻要去,荔水遥蓦的又改了主意。 “不对,他是故意让服媚‘偷听’的,为的是让我向他低头。” 荔水遥又想,倘若我是蒙炎,重生了绝不可能再重蹈覆辙,所以,他的确是故意让服媚“偷听”的,目的也许有两个,其一让我低头,其二是要告诉我,我在他那里什么也不是,故他不会爱屋及乌了,反而会恨乌及乌。 低头是不可能低头的,但是恨乌及乌,他要是对付荔氏,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想到此处,荔水遥躺平了,拉高绣被,把手也放了进去,懒懒道:“我自有安排,熄灯,咱们睡咱们的,万事万愁随流水,不如一睡。” 兰苕九畹相视一眼,九畹便笑了,推着兰苕道:“你歇着去吧,如娘子所言,万事万愁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如好生睡一觉,养足精神慢慢来。” 兰苕轻叹,心里想着,服媚行事虽急躁,可有一点她说的是对的,倘若传到本家主母耳中,是会归罪娘子的,必不会轻易了事。 当所有人都看不见你,你就是虚无,任凭你如何恨意滔天,跳脚哭嚎,撕心裂肺,也无人知你。做鬼那几十年,荔水遥把自己养成了一个慢性子,静的下来,有时把自己挂在桃树枝上,一挂就是一年,也让她养成了一颗极好极好的耐心。 她真的不急,她更享受此时此刻软枕香被带给她的温暖,且把烦忧卸下扔在床下,明日晨起再拾起。 第9节 如此心无挂碍,很快就陷入了甜睡中。 前院的蒙炎,送走了旧部同袍就坐在镇绥堂上等着正院来人,他满身的酒气,一双眼却清明透亮。 这时环首从外面走来近前,“郎主,正院熄灯了。” “?”蒙炎瞪眼。 环首很确定的点头,“熄灯了,黢黑。” “她竟还睡得着?我不信!” 话落,蒙炎起身,大步流星踏出镇绥堂,直奔正院。 正院院门两侧有两间小倒座房,有两个仆妇值守,正房传下熄灯的命令,她们便熄了灯。 只是郎主未归,她们便不敢睡实,忽听得“咚咚咚”仿佛带着怒火的敲门声,立马惊醒。 “开门!” 这一听就是郎主的声音,片刻不敢耽误就抽下门栓开了院门。 苍茫月色下,蒙炎狂风一般就刮了进去,九畹值夜灵醒,忽听见脚步声就坐了起来。 “开门!” 声如洪钟,凶恶巴巴。 九畹吓的心肝一颤,强自镇定,隔着门提醒,“郎主恕罪,娘子已经睡下了。” 蒙炎气笑了,只觉自己还是心软了,才纵的她如此有恃无恐。 再又想到重生前自己死的何等窝囊,顿时火气蹭蹭蹭往上冒,直冒到天灵盖,抬起一脚就狠狠踹在了门上。 第011章 有余丹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满院的人,睡在耳房的兰苕紫翘靸着鞋就跑了过来,九畹看着被踢的四分五裂的门,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她的脚软了。 “怎么了怎么了?” “快、快进去拦着。” 兰苕什么也顾不上,撇下九畹交给紫翘,丢了鞋,赤着脚就冲了进去,便见郎主立在床榻前,堵的严严实实,上半个身躯在鹅黄纱帐里面,下半个身躯还露在外面。 她看不到纱帐里面的具体情形,只透过灯光瞧见荔水遥坐起来的身影,急的跪到旁边就劝道:“郎主,娘子病了,您有再大的火气,等娘子病好了再发作,求郎主怜惜我们娘子身娇病弱,顾念一二。” 纱帐里,荔水遥穿着粉白的绡纱衫,系带松散了,半片垂落,露着雪白腻理的肩头,她面色潮红,双眸水亮清透,与怒火勃发的蒙炎对视,如一汪柔柔的水,缠了他的身,浇了他心头的火。 “阿郎,我发烧了。”声音又娇柔又软弱,“明日再说吧,想睡觉。” 说完躺下,拉高被子,“你的夜宴吵到我了,我想挪到后边画堂春水阁去住。” “不行!”蒙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怎么都找不回怒火,气急败坏的否决。 “好吧。”又乖又可怜。 “你把门踹坏了。” “我修。” “嗯。” 没一会儿,荔水遥又睡了。 蒙炎在床榻上坐下,僵硬的道:“去打盆井水来。” 兰苕慌忙去了。 此时,紫翘扶着九畹走进来,九畹鼓起勇气道:“郎主,奴婢们来伺候娘子吧。” “滚。” 九畹膝盖一软,连带着紫翘双双跪了。 “发烧了,你们竟不知道,伺候的如此不尽心,要你们何用,不是看在你们是她贴身侍女的份上,通通拉出去痛打一顿。” “是,郎主教训的是。”九畹自责起来。 紫翘更是羞愧的不敢抬头。 服媚穿戴整齐的匆匆走来,见九畹紫翘跪着,她也跪了过去,努力缩在她们后头。 “去前院找环首,告诉他,明日一早送一扇门过来。” 紫翘领命去了。 这时,兰苕带着捧盆的小豌豆疾步走来,兰苕跪下就道:“郎主,请让奴婢来服侍娘子。” “滚。” 蒙炎招了小豌豆到床前,从沁凉的井水里拧出一把软巾,敷在荔水遥发烫的额头。 九畹大着胆子抬头,打量蒙炎片刻,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他对待自家娘子的行事,便试探着解释道:“回郎主,白日里已请过郎中了,是悬壶药堂的华郎中,娘子的身子自来娇弱一些,每逢四季更迭,或是风吹雨淋,或是劳累过度,都较容易生病,华郎中是我们娘子用了好些年的,深知我们娘子的身子状况,故,郎主也莫要太过忧心,娘子已经喝了药,饱饱的睡上一觉,明日便能好转。” 蒙炎自然知道,他还知道,她身子易病的根子在于早产,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 前世,他为她九进秦岭寻来百年的人参、灵芝、何首乌、黄精,制出了九颗蜜丸,用的是师父的道方,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是为有余丹,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功效,她吃了两颗,身子大有改善,被她那母亲知道了,便生起顽疾来,她孝顺把剩下的都送了去。 他无可奈何,道方虽在,药材难寻,何况,师父有言,万物有灵,那百年以上的已是奇珍,想要得到也要凭机缘,凭功德,他虽有平定乱世的大功德在身,已得了九颗,九九归一,便是极数了,他不信,偏要强求,派了人各处搜寻,可到他死时,终究也没凑齐。 所以,今生还要为她费心吗? 蒙炎摩挲着手指,冷睨着她这几个侍女,压低声音叱道:“她自来身子弱,你们习以为常便不经心了是吗?” 九畹呼吸一窒,被戳中心事,羞愧难当,以头抢地,“奴婢有罪。” “奴婢同罪。”兰苕羞愧交加,倘若不是郎主一针见血,她自己竟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匆匆而回的紫翘更是落下泪来,她手巧,素来忙的是娘子的针线衣裳等事,贴身服侍照顾都是仰仗兰苕九畹更多些,今夜她还睡的那样踏实,真真该死。 服媚哭出声来,磕头不止,“奴婢同罪。” “那个哭的,你自己滚出去还是让我踹你出去?”蒙炎满面冷恶,声音压的低低的。 服媚怕极了,立时止声,涨红着脸快手快脚退了出去。 蒙炎又拧了一把软巾替换下,探手在她颈侧鼻端试了试,热度又攀升了,摸着烫手,呼出的气息也热热的,随即替她把脉,片刻后冷脸道:“去把那个华郎中开的药方子拿来。” 兰苕赶忙从袖袋里掏出来,恭敬着,两手递上。 蒙炎仔细看了一遍就把药方子扔在了兰苕头上,“温和无用,隔靴搔痒,用这个方子熬出来的药汁也就比喝水强一点,再去把以前的方子找出来我看。” 兰苕心头一凛,爬起来就疾步往矮榻的方向去,矮榻左手边有一方三屉斗柜,从第一个抽屉里拿出厚厚一踏药方,疾步而回,跪地呈上。 “郎主,娘子从小到大用过的药方子都在这里了。” 蒙炎一看,药方都是按年月整理好的,对比前面几张药方,今日下的药方子,药量只适用于孩童,酸枣仁、合欢皮、朱砂这类安神助眠的药材药量却比上回用药量增加了三成,这分明是故意为之。 蒙炎立时冷戾一笑。 “你。”蒙炎一指九畹。 “奴婢九畹在。” “即刻去前庭武盛院,寻龙牙龙雀二人,让他们去那个悬壶药堂把你们嘴里那个华郎中拘来。” 九畹领命,爬起来就疾步而去。 “你们派谁去请的郎中?”蒙炎冷盯着兰苕问。 兰苕忙道:“是白驹,娘子出嫁,本家陪送了一些仆从奴婢,白驹夫妻是专管内外行走之事的。” “如此看来,你是她身边的大总管了?” “是,娘子较为倚重奴婢。” “那你还不快去把那对夫妻传来,在等什么?等他们串供?” 兰苕略显慌乱,实在不知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都是随娘子嫁进镇国公府的,和娘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在没有谋害娘子的理由啊,心里虽如此胡乱想着,脚步却不停,疾步去了。 说话间,蒙炎调兵遣将,游刃有余,年未弱冠的百辟、锟铻被兄长们派来听宣。 蒙炎涂抹添改了药方药量之后,交给百辟,令他去他的药庐抓药,熬好了送来。 蒙炎望着昏睡不醒,病情却只重不轻的荔水遥,自嘲的想,我医术寻常,但给你治个风寒还绰绰有余,偏你还要往外头寻郎中。可见,对我的出身经历是一点也没了解过,全然没把我放在心上。 第012章 孝顺 如此一番折腾便到了丑时,后花园东北角鸡舍里的红冠大公鸡苏醒过来,扑棱着翅膀飞上篱笆,一爪立一爪蜷在腹下,喔喔喔的引颈高鸣。 正堂下,一个身穿忍冬纹墨蓝道袍的老郎中立在前头,额上冷汗涔涔。在他身后跪着一对年轻夫妻,紧挨在一起,瑟瑟发抖如遭瘟的鸡狗一般。 寝房内,蒙炎捏着荔水遥的嘴,把温热适口的浓药汁子一勺一勺的给她喂了进去,硬生生把她苦醒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就想往外吐,蒙炎在她几处穴道上点了几下就给止住了。 “娘子感觉如何,可好些了?”四个侍女都聚在床榻前,六双眼睛殷殷期盼,一双眼睛惶惶不安。 彼时,蒙炎正把荔水遥圈在怀里,荔水遥就推他,“你好热,我要躺下睡觉。” 蒙炎冷笑,“自己发烧,浑身烫手,倒冤枉是我热,不愧是你,窝里横。” 荔水遥虽被烧的脑子不甚清明,但她还是听懂了,“你说谁?” “说你。”蒙炎把她放回床上,扯下鹅黄纱帐,他自己压着纱帐坐着,把下床的位置严严实实堵住,“把外头跪着的都弄进来。” 帐子里,床头有灯,如此,鹅黄帐子上就映出荔水遥模糊的影子,她懵懵的,“你做什么?” 蒙炎不理她,这时百辟锟铻撵鸡似的把华郎中,奴仆白驹,仆妇柳翠撵了进来,百辟挎着刀,板着脸警告,“老老实实跪着,仔仔细细回大将军的话,若有隐瞒包庇,军棍伺候。” 蒙炎未曾开口,只是坐在那边,冷目如鹰,释放威压,华郎中就顶不住了,慌忙道:“大将军饶命,小人直说就是,今日那白驹又来寻小人出诊给荔四小娘子瞧病,荔四小娘子已经是小人经治的老病患了,小人习以为常,腹内早有常用的有效的治疗方,谁知荔家主母身边的吴妈妈又多叮嘱了两句,第一句说,亲生的母亲是不会害自己的孩子的,只是里面有些不好让外人知道的缘故;第二句又说,荔四小娘子只是寻常风寒,已经用过药了,让我来镇国公府出诊时,用荔四小娘子五岁时用过的方子,再多多的添加些安神的药材就可以,装装样子罢了,不会服用。” 说到此处,华郎中悔的捶胸顿足,汗如雨下,“都是小人思虑不周惹的祸,竟是忘了二月二小娘子已经嫁给大将军为妻,这才把大将军得罪了。小人真真没有多想,只想着人家亲生的母亲如此吩咐自有人家的道理,小人一介卑微的郎中,听主家的便是,求大将军明鉴,小人若有一句谎话,甘愿堕阿鼻地狱!” 荔水遥听明白了,纱帐里坐着的影子反而躺下了。 蒙炎回望了一眼,又冷冷盯住白驹柳翠夫妻。 柳翠膝行往前爬了两步,靠近服媚,哭道:“接了兰苕小娘子的活,服媚小娘子又来说,娘子生病需告知本家夫人一声,奴婢就这么把话传给了当家的,服媚小娘子你说句话啊。” 服媚白着脸,缓缓跪下了。 第10节 白驹就赶忙接着道:“奴听从上面的吩咐,先回本家见了夫人身边的吴妈妈,吴妈妈之后从内院出来就跟着奴去找了华郎中,再之后就是华郎中说的那些了,奴若有一句谎话,奴也甘愿堕阿鼻地狱。” 事情查问到这里基本就水落石出了。 蒙炎挥退了他们,荔水遥隔着纱帐问服媚,“你有什么要说的?” 服媚哭道:“奴婢只是想着,咱们初来乍到,举目无靠的,娘子病了,奴婢六神无主,这才自作主张了一回,求娘子看在奴婢一片真心的份上,饶奴婢这一回吧。” 蒙炎冷笑,扯开纱帐就死死盯住荔水遥,“举目无靠的?我这郎主在你心里是死的?” 荔水遥喝下的汤药见效了,脸上潮红稍稍退去一些,只两腮上还粉艳艳的,双眸水亮,“她说的,是她以为的。” “你呢?”蒙炎咄咄逼近。 荔水遥伸出一根纤指抵住他靠近的大脸,嫣然不答。 蒙炎顿时就觉自己活该,真真活该,这就是他强扭的瓜,不甜,还发苦! “服媚,不要有下一回了。” “是,没有下一回了。”服媚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竟还升起一丝不屑来,她赶忙压下,低下头做恭敬状。 “都下去眯一会儿吧,天要亮了。” 侍女们一起离开,轻轻掩上了门,房内一时只剩下荔水遥和蒙炎二人,灯花爆了又爆,一如蒙炎此时的心情,他把目光从灯上移开,挪到荔水遥的脸上,潮红已经完全褪去了,娇容玉面,原本显得苍白的唇也重新恢复成她自己的朱红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睡觉也抹了口脂,前世他只敢远观不敢亵玩,便是那般以为的,今生他强要了,尝了,便知道,朱红色就是她唇上的颜色,比他前世昼思夜出来的还要软甜,被亲过后颜色还会加深转赤,润润的似要滴血一般,让人不忍碰又心痒难耐的想碰。 “色1胚。”荔水遥微蹙黛眉,拉高被子遮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 “你该庆幸,你的脸和身子能吸引我。”蒙炎冷哼。 “如此,色1胚二字与你绝配。” 蒙炎鹰眸深深的望着她,自嘲一笑,“是,我偏爱你这个色1相的。” 荔水遥一怔,虽然心中早有认定,可真的从他嘴里听到,还是不免失落。她本来幻想着,前世至少还有一个蒙炎对她有两分真心,现在看来,也不过止于色1相罢了,如此,她往后行事便没什么负担了。 果然,人活一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你亲娘算计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蒙炎冷冷道。 “左不过是为了我好罢了。”荔水遥侧转身子朝里,恹恹的道。 “呵,算我多管闲事。” 说罢,起身走了。 荔水遥独占大床,舒服极了,一觉睡到太阳高升。 春光日暖,兰花都开了,清香盈室。 荔水遥懒怠梳妆,只穿一袭栀子黄的齐胸襦裙,青丝垂腰,拎着金镶玉的小水壶在给兰花浇水。 春兰都开了,花开繁盛。 这时,服媚欢喜的从外头走进来就道:“娘子,夫人来探病了,马上就到。” 彼时,紫翘在右梢间条案上裁剪,兰苕在煮茶,九畹在书房整理嫁妆账册,闻言,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计奔向了荔水遥。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让夫人瞧见娘子这个时辰还没梳妆,定是要训斥的。”紫翘干着急。 “娘子快坐下,奴婢给您挽个简单的发髻。”兰苕已是从妆镜台上拿了一把梳子过来。 九畹仓促间拿了一支青雀钗过来,荔水遥推开兰苕,道:“把他给我做的那十支生辰赠钗都找出来,寻个匣子单独放在一起,我有用。” 九畹顿觉手里的青雀钗烫手。 “你们也不必替我急,我已嫁人,荔氏内宅的规矩管不到我头上了。” “谁说的?孝字在上头,我为你母,你不听我的话试试!” 荔水遥浇水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第013章 固宠 今日小萧氏穿戴的稍显素净了,梳着洒金云锦包髻,插了一圈十二只小金花,戴了一对大珍珠耳坠子,一个珍珠璎珞金项圈,身上穿的是缕金翠色缠枝牡丹纹大袖披衫,胳膊上挂着一条拖地泥金赤色披帛,迤逦而至,兀自在主人位坐了。 “母亲万福。”荔水遥走至下首位,福身一礼。 小萧氏打量着荔水遥素面朝天,裙裳不整的邋遢样子,媚容一沉就训斥道:“才嫁到这里几日,就被这一家子上不得台面的作风传染了不成,成何体统,还好是我瞧见了,若是让你父亲瞧见,不跪三日祠堂饶不了你。” 荔水遥也兀自坐了,母女之间隔了一张紫檀小几,她望着站在小萧氏身畔,打扮的妩媚招展的荔红枝,道:“母亲带着三姐过来,是来探病的?” 小萧氏微顿,倾身靠向紫檀小几,挑眉笑道:“喊母亲不喊阿娘,莫不是为换药的事儿生气了?阿娘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傻孩子,阿娘能害你吗,不过是想让你多病几日,拖到花朝节你的生辰,你三姐就有借口过来,一则为你庆生,二则,你缠绵病榻正需要娘家人照顾,你三姐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住下来了吗?如此,你若不想时,你三姐便可替你,阿娘可是一心一意都为了成全你和……” 小萧氏故意压低声量,“阿娘知道,你满心里只有长陵一个,定是不愿意和那人同房的,阿娘这几日在家里为你发愁,和你三姐一起想到了这个法子帮你,如此,既可以成全你的心意,又可以让你三姐替你固宠,若你三姐能怀上孩子,你帮衬着要个媵的名分,如此,你们姐妹二人齐心,镇国公那等武夫还能逃出你们姐妹的手掌心?” “我这身子是个什么状况,阿娘是深知的,真就不怕拖延几日,小病拖成大病,把我拖没了?” 小萧氏笑道:“怎么会呢,阿娘心里有数,还心疼你,怕你生病身子难受,特意让吴妈妈嘱咐华郎中给你的药里多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昏睡过去了就不觉得了。” “昏死了呢?”荔水遥佯装恼怒。 “不会不会,再说了,都是为了你,倘若你肯乖乖听话哄着镇国公提挈兄弟,阿娘也不会出此下策,还得搭上你三姐,还不都怪你这丫头被宠坏了。” 荔水遥仿佛被说服了一般,叹气道:“阿娘说的对,也好。” 小萧氏大喜,给荔红枝使眼色。 荔红枝便笑道:“小妹,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再病几日,花朝节那日我带着礼物过来为你贺芳辰。” 荔水遥没言语,坐着发呆。 小萧氏和荔红枝一瞧,只当她默认了,小萧氏又把四个侍女都叫到面前训斥了一顿,母女二人这才扬长而去。 确定那母女二人走远了,兰苕即刻从地上爬起来,走至荔水遥身边劝道:“娘子,此事万万不可,三娘子行事荤素不忌,和她搅和在一起会污损您的名声。” 九畹也赶紧道:“娘子,姑爷绝不是那等能被美色拿捏的昏人,奴婢打听着,姑爷娶您之前屋里连伺候的丫头都没有,闲暇时常常带着武盛院十位小郎君习武罢了,姑爷又是被道长教养长成的,心性应不是贪花好色的。” 服媚却道:“你们糊涂了不成,夫人可都是为了娘子好。” 兰苕九畹一起怒瞪她,她不服也不怯,一个对两个。 “服媚,你去灶房瞧瞧燕窝炖好了没有。” 服媚扭身就走。 荔水遥望着服媚那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笑了笑,“你们两个别和她一般见识,往后有她的好去处。她们想为我‘固宠’,那就来啊,九畹你说他不是贪花好色的人,兴许他不贪多,只偏爱一种,可你们想啊,我养的春兰还有两盆相似的呢,两盆我都喜爱,你们瞧着荔红枝和我有几分相似?” 紫翘道:“说不出哪里像,只看起来就知道是姐妹,娘子比三娘子好看。” 荔水遥笑了。大萧氏和小萧氏可是亲姐妹,亲姐妹各自生下的女儿自然也有血缘关系,相貌相似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蒙炎,重生一次的你,再次面对荔红枝的撩拨勾引,会怎么做呢?会选择利用她报复我吧。 “从今日起我便病着吧,九畹,你去春晖堂为我告假。” “是。” . 蒙炎的婚假有九日,今日二月初九,他却没在府上,明月当空时才骑马挎弓而回,一身鸦青色的束袖猎服上,沾了些许草汁痕迹,千层底的牛皮靴帮子上带着黄泥。 书房门口,守着两个小郎君,正是负责今夜的偃月和寒月,不远处,一个圆滚滚的小侍女正坐在石墩子上等待,一瞧见蒙炎回来就立马迎了上去。 “郎主。” “郎主。” 蒙炎点头,提着个麻布袋子就进了书房,“小冬瓜进来。” “是。” 蒙炎随手把袋子往一张圈椅上一扔,自己坐下先灌了一壶冷水就道:“说吧。” 小冬瓜清清嗓子,一开口便是小萧氏的声音。 原来这小冬瓜会口技,又有过耳不忘的本事,是蒙炎特意从部曲之女里面挑出来,又经过训练,放在荔水遥身边的小细作。 模仿完了小萧氏,小冬瓜略微顿了顿,一开口又变成了荔红枝,“小妹,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再病几日,花朝节那日我带着礼物过来为你贺芳辰。” 蒙炎面无表情,“大娘子怎么回的?” 小冬瓜直愣愣的道:“大娘子没说话,发呆。” 蒙炎冷笑,上一世便是如此,她娘说什么就听什么,“愚孝,愚蠢。” “还有什么?” 小冬瓜道:“大娘子让九畹姐姐去春晖堂告假,大娘子开始装病了。” “她倒是配合!”蒙炎被气的心肝疼,望着自己扔在那里的麻布袋,只觉得拿去喂狗好了! “回去吧。” “郎主,需要留下哪一段话吗?” “不需要。”蒙炎知道小冬瓜的天赋,若是让她记住一段话她就永久记着,要是让她清除,她就忘的一干二净,就道:“全都清除吧,都是算计,别污了你这颗宝贵的脑袋瓜子。” “好的。”小冬瓜高兴的应了。 蒙炎只装作不知道,故意一身邋遢回正院睡觉,收获荔水遥嫌弃的眼神若干,他视而不见,兀自把床褥弄脏惹得荔水遥娇容大变,这才施施然去浴房沐浴,洗干净了也不稀罕睡她,往书房去了。 如此安生了两日,花朝节到了。 花朝节,百花生日,花神诞辰,祭奠花神。在这一日,还有花神庙会,家境富裕的小娘子们还会做一些赏红、种花的雅事,如世家女,还有组织扑蝶会的。 这日一早,用过早食,蒙炎旧部家的两个小娘子就前后脚来了,在蒙玉珠的院子里聚集,而后欢欢喜喜一起去赴寿安公主在彩蝶园里举办的扑蝶会。 彩蝶园里有专门养蝶的蝶匠,还种植了百花,这个时节繁花似锦,彩蝶飞舞,景色一绝,荔水遥也想去,但今日不行,她走了,荔红枝“固宠”的戏怎么开端呢。 撤下早食的饭桌才擦干净,荔红枝就携生辰礼款款而至,先去拜见了刘氏,刘氏才知今日竟是荔水遥的生辰,这可把她难住了。 “咱们乡下人吃饱穿暖便行了,谁也没正儿八经过过生辰,从大郎算起,赶上家里有白面的时候,我都是给他们做一碗荷包蛋长寿面,从没给过什么生辰礼,这一时半会儿的让我找个什么礼物送过去呢?” 正捧着簸箕择捡黄豆种的蒙武就道:“给自家孩子弄什么就给那孩子弄什么。” 刘氏白他一眼,“就给做一碗荷包蛋长寿面呐?儿媳见着这么一碗粗面条,再和她亲娘给准备的生辰礼一比较,定会以为我这个做阿家的给她下马威呢,我也是从新妇过来的,当年你娘怎么对我的,我到现在还记恨呢。” 蒙武把瘪了的豆子捡出来放在旁边的大陶碗里,想了想,道:“日久见人心,你做到了,她没看见,那是她没福;你做到了她看见了,不珍惜,那是她没心;你做到了,她看见了珍惜了,那就是互相的缘法。你用心给儿媳做一碗荷包蛋长寿面送去便是了,比胡乱对付着送一个礼物过去强百倍。” 刘氏一时也没个正经主意,听到他这么说,一拍大腿站起来就往灶房去了。 第11节 第014章 茱萸红茶 荔红枝带着自己的俩侍女牡丹芍药进门,就瞧见荔水遥在一幅顶天立地的巨大牡丹图下煮茶,这一幅图上,魏紫姚黄赵粉,花色繁而不杂,反而充斥着富贵满堂的大气韵味。 而那个从小就令她嫉妒的小妹,身穿一袭浅紫藤色齐胸襦裙,简简单单挽着一个松散的单髻,簪着一支兰花白玉钗,面容净透娇艳,她在那副玉堂富贵的大幅绢画下,像一丛遗世独立的娇兰,竟没被牡丹比下去,反而相映成辉。 这让她满心嫉妒的冒火,又想起在棠氏内学堂上学时,姨丈夸她的话,内蕴文采,气质卓然。那时她眼巴巴凑上去求夸赞,姨丈却敷衍的夸她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 ——世家女子,贤良淑德的多着呢,谁稀罕! “姨姐来了。” 荔红枝微讶,循声望去就见蒙炎正坐在西梢间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把乌黑色的长刀,正用雪白的锦帕擦拭。 “拜见蒙镇国,妾这厢有礼了。”荔红枝妩媚一笑,扭着身子盈盈下拜。 荔水遥的小茶几上摆着一溜十二只粉彩花神杯,每一个杯子里都盛着一种清澈的水体,颜色各异,听得荔红枝故作媚意的说话声,便选了一杯朱砂色的倒进了煮沸的茶汤里。 蒙炎来至荔水遥身旁坐定,望着荔红枝笑道:“姨姐别客气,来到这里只当是自己家吧,请上座。” 荔红枝顿时掩唇娇笑,“有您这一句话,妾还客气什么呢。您是不知道,我家小妹啊,自小体弱多病,家母总是忧心忡忡,这回一听小妹又病了,多日不见好,心里着急就借着为小妹贺芳辰的由头让我来照顾几日。” 荔水遥道:“阿娘今年送了什么生辰礼给我?一套时兴的裙裳,一斤燕窝?” “哎呦呦,到底是你,我聪颖敏慧的小妹,你猜的一丝不差。” 说着话,便示意侍女把礼物送上。 兰苕九畹各自从牡丹芍药手里接过东西,退避一旁。 荔水遥望着自己新调制出来的,殷红色的茶汤,微微扬唇,“带上今年,阿娘已经连着送了三年同样的了,只裙裳颜色质地不同,燕窝品类不同罢了。” 前世,她害死蒙炎,拿着放妻书归家,在娘家的境遇大变,才从吴妈妈那里知道,她本以为的阿娘亲手裁剪制作的裙裳都是在外头铺子里买的成衣,至于燕窝,都是阿娘吃用剩下的罢了。 “你呀,就知足吧,每逢你的生辰你至少还能收到东西,我呢,我一根毛都收不到。”荔红枝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免不得愤恨不平,只是年年如此,她都习以为常罢了。 这时,小翠提了一个食盒来至门外廊下,九畹迎出去便问道:“小翠姐姐,可是有事?” 小翠把食盒交给九畹,笑道:“老夫人今日才知道花朝节就是大娘子的生辰,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碗荷包蛋长寿面让我送来。” 说罢,小翠等不得九畹回话就干脆的走了。 九畹提着食盒送至荔水遥面前,荔水遥便道:“早上只用了半盏燕窝,正好饿了,端出来我吃了吧。” 蒙炎就看着九畹从食盒里端出来一只花鸟纹大面碗,碗里头盖着两个圆圆的荷包蛋,边上焦黄酥脆,还配了两根碧翠的叶子菜,撒了两滴胡麻油,闻起来鲜香扑鼻,面条细白,汤色偏浓,这一看就是他娘亲自做出来的手擀面,还用黄豆酱和葱花炒了汤底,只不过面条特意做细了一圈。 “好香。”荔水遥被这面条的香气勾的口舌生津,先喝了一口汤,随即就拿起筷子开吃。 蒙炎微微动容,他本以为她会嫌弃,毕竟前世她说过,自己娘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人吃的,比如她娘晒在后花园菜圃里的黄豆酱。 荔红枝望着那发灰的汤色,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笑嘻嘻道:“小妹,几日不见刮目相看,这般混沌的面你竟下得去口了呀。” 蒙炎冷冷道:“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手擀面。” 荔红枝面色一僵,连忙描补,赔笑道:“怪不得闻起来这么香呢,还有吗,给我也来一碗。” “怎么,今日也是姨姐的生辰?” 荔红枝面上挂不住,便瞅着吃面吃的正香的荔水遥道:“哦,我想起来了,小妹和棠家表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 衔着青菜的荔水遥一顿,抬起眼和蒙炎对视,理直气壮的点头。 蒙炎心想,我上辈子就知道了! 荔水遥又吃了些面条就放下了筷子,她看着碗里不见少的面,捂着已经有了饱胀感的肚子陷入了沉思。 “这面条会生崽?” “面是很能吸汤汁的食物,你吃饭又先喝汤,自然把自己喝饱了,面却不少。”蒙炎一把把花鸟纹大瓷碗端起来,没几筷子就把剩下的汤面吃的一干二净。 荔红枝瞧着他们相处,心里警铃大作,便袅袅婷婷走至荔水遥身畔,以大袖为遮挡,捏着一支红豆流苏金钗示意荔水遥低头来看。 荔水遥果然瞧见,背着蒙炎将红豆流苏金钗往胸围子里一藏,起身便道:“早食的时候听阿家说今日要种黄豆,我去帮忙。” 蒙炎又不瞎,自然把那姐妹俩藏情露奸的把戏都看在眼里,立时便冷了脸,“你金尊玉贵还能下地撒种不成?” “这样吧,郎主既已下令没有你的允许不能外出,不如直接打造个金笼子把我关起来,你若做不到,我偏就去帮着阿家阿翁撒种,阿家亲手给我做的手擀面我能白吃吗?哼。” 话落,径直带着兰苕走了,把九畹紫翘服媚都留在了堂上。 荔红枝全然不把那三个大丫头放在眼里,荔水遥一走她立马占了荔水遥煮茶的位置,涂抹着艳丽蔻丹的手指一寸寸挪向蒙炎,“蒙镇国,你可想知道方才我给了小妹一个什么东西?” 蒙炎看着荔水遥就那么走远,把他留给荔红枝,面冷心寒,僵坐不语。 “一支钗,红豆流苏金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相思红豆诗,您可听过吗?” “我一介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如何听过这等风雅诗。” 荔红枝一双媚眼如丝,打量着蒙炎强健的体魄,嫌茶几碍事,攀摸着榻沿往蒙炎怀里依偎。 九畹两眼冒火,立马咳嗽了一声。 此时,荔红枝满眼满心里都是眼前这个能让她心潮澎湃的男人,视旁人如无物,当她发现蒙炎不抗拒她的靠近时,越发喜的心痒难耐,攀着他硬实的手臂,悄悄道:“小妹心里只有棠九郎,她一见了那红豆钗就知道是她的九郎所赠,急得不行,又怕你瞧见,慌的一把就塞自己胸围子里了。” 蒙炎心头火起,但他这回按捺住了,反而捏了一把荔红枝白润润的手臂,“她不知好歹,你呢?” 荔红枝欢喜的上了天似的,忙忙的表忠心,“她不懂你的好处,我却十分懂,这男人啊,要么有权势,要么是豪富,要么就身强体健,天赋异禀,我观妹夫你三样都占了,又年长,必是会疼人的,小妹经受不得,我却狠经得住,妹夫也不必心里有愧,我是个寡妇,只图你这个人罢了,也是帮着小妹分担的意思。” 紫翘涨红脸,恨不得没长耳朵。 九畹也没奈何,只寄希望于姑爷坐怀不乱。 谁知蒙炎却道:“今日花朝节她的生辰,是个好日子,夜里我书房的茶水总是冷的。” 荔红枝闻弦歌知雅意,立马欢喜的接话,“夜里我给妹夫送一壶热热的茶水去?” 蒙炎笑而不语,端起荔水遥走之前抿了半口的茶一口灌进了嘴里,顷刻间五官都皱巴到一起去了,咽下肚子立时震怒,“这是什么鬼茶,怎么是辣的?!” 九畹冷着脸道:“茱萸红茶。” 蒙炎顿时想到为何荔水遥只抿半口就放下了,脸上竟一点异样都不显露,她是故意的不成? 这时锟铻走了进来,禀报道:“郎主,鲁王来了,知道您在正院会客往后花园帮老主人种黄豆去了。” 彼时,荔红枝正用她颤巍巍那两团一个劲往蒙炎胳膊上蹭,蒙炎闻声即刻一甩手,站起来就往外走,“怎能让鲁王下地,还是我去吧。” 荔红枝蹭歪了,一趔趄倒在蒙炎坐过的位置上,摸着锦褥上遗留的余温,骚1媚一笑,站起身便施施然跟了上去。 第015章 樱桃毕罗 春光日暖,鸟雀呼晴。莲湖东边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农田,阡陌交通,仿佛一块块刀切整齐的豆腐块。这一块种的是绿油油的葱和韭菜,那一块种的是胡瓜和菘菜,种的最多的是五谷食粮,这个时节都还是禾苗绿秧。 荔红枝手持团扇,扭着腰肢走来时,一眼就瞧见了一个正举着锄头刨土坑的壮年男子,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夔龙纹紫金冠,穿了一身紫色束袖锦袍,生得一张俊美郎艳的脸,宽宽的薄肩,窄劲的腰。 荔红枝团扇半遮面,咬着帕子想,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不仅撩到了身躯伟岸的亲亲妹夫,还又得见一个美男子,不用猜她也知道,这位刨坑刨的土渣滓乱飞的美男子定是至今未曾婚配的鲁王无疑了。 刘氏再次抖抖包髻上的泥土,无奈的道:“鲁王小祖宗,咱别刨了,你也玩去吧,让你阿翁也给你做一个钓鱼竿去。” 蒙炎换了一身粗麻短褐走来,两袖卷过胳膊肘子,从鲁王手里夺下锄头就道:“别添乱了,一边玩去。” 鲁王不干,抢来刘氏挎在胳膊上的竹篮子,就笑呵呵道:“大娘,想吃你做的豆花了,大娘给做不?” “这有什么难的。”刘氏慈爱一笑,“那行,这块地交给你们种着玩吧,咱鲁王就是有吃福,你是怎么知道大娘昨晚上就把黄豆泡上了的。” 鲁王笑道:“大娘都说我有吃福了,想必是年年腊月二十四祭灶王,我心诚,灶王托梦了。” 刘氏哈哈一顿乐,踩着田垄走了。 鲁王弯腰撒豆,往地里一看,没坑,他兄长拄着锄头如拄长刀,昂身直立望着一个方向,他好奇也跟着看了过去。 春光在果林里跳跃,洒下斑驳的光影,樱桃树下站着一个仕女,素手摘红樱,浅紫藤色的纱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纤皓腕,端的是衣袂飘飘,仙逸娇艳。 秦云祥立即认出这是兄长娶的新妇,荔氏嫡女,嘴巴一咧就笑着打趣,“兄长,还没看够不成?” “没看她,正思量着把湖边的风雨连廊水榭亭子都修葺一番,夏日里也好乘凉消暑。” 秦云祥立马道:“我分得了一支擅长修建督造之事的部曲,过几日给兄长送来使唤?” “行。”蒙炎弯腰,熟练的开始刨坑,“干活吧。” “就这一块地,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我新琢磨出来一招,求兄长指教。” “是什么招式?是妾能看的吗?” 荔红枝轻摇着蝶恋花的团扇,踩着田垄,摇曳生姿的走来,娇笑连连。 秦云祥浑身一抖,远离田垄。 “这是你嫂子的姐姐,荔三娘子。” 秦云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荔红枝十分贴心,盈盈下拜,柔柔道:“妾拜见鲁王殿下,殿下,妾今年将将双十年华。” 秦云祥眨巴两下眼,点点头含混了过去,低着头极认真的撒豆种。 那边厢,坐在亭子里的蒙武也把钓鱼竿做好了,放在美人靠上背着手就离开了亭子,往种着一片翠竹的那处去了。 荔水遥一时贪嘴吃了好些樱桃,牙有些酸倒了,瞧见钓鱼竿做好了,兴致起来就道:“找个小铲子挖泥鳅做鱼饵,咱们可以钓鱼了,上回小郎抓的那条大白鱼我生病没吃上好可惜。” 兰苕望着不远处紧紧挨着蒙炎,恨不得爬到蒙炎背上的荔红枝,叹气道:“娘子,真就由着三娘子不成?您往地里瞧瞧,实在不像样子,关起门来倒罢了,这会儿鲁王殿下还在呢。” 荔水遥坐在美人靠上摆弄新鲜出炉的鱼竿,淡淡道:“他又不是死的,武功又高强,若是不想,荔红枝岂能靠近他半分。” 九畹找了过来,正坐在石阶上生闷气,望着地里的情景,实在忍不得了,就道:“娘子说的不错,已经被三娘子勾到手了,那二人已经约好去书房了。” “去书房做什么?”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约在书房,还能做什么。”九畹没好气的道。 兰苕“啊”了一声,她实在想不到,三娘子的手脚竟如此快,手段竟如此厉害。 太阳升到中天,万里无云,日光爬上美人靠,牵了荔水遥柿柿如意的缃色披帛,她把手摊开放在披帛上,日光就铺了满手,一会儿功夫就晒的暖暖的。 她喜欢春光的温柔,夏日的炽阳让她心有余悸。 一尾鲤鱼从莲叶深处游到了湖边,搅动水花,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活泼灵动。 荔水遥琢磨着,这鱼在日光下太灵活了,不容易咬钩啊。 “罢了,用过晚食,夜幕降临咱们再过来吧,那时的鱼似醒非醒,似睡非睡,鱼饵放下去最容易上当了。” 第12节 荔水遥自己拿着鱼竿,打从樱桃树下走过,被红艳艳的果实压弯了的枝条打了头,她眼馋牙酸,忽然就想吃樱桃毕罗了,于是和侍女们一起摘了许多,用裙摆兜着,就往灶房寻徐大娘去。 徐大娘做得一手好毕罗,樱桃馅的,酸甜可口,是她最拿手的。 这样想着,便已是口舌生津。 那边厢,蒙炎见荔水遥要走,立时扔下锄头大步流星的追了上来,一把握住荔水遥手臂,目光死盯着她绣着折枝腊梅的胸围子。 荔水遥正两手牵着裙摆兜樱桃呢,见他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肌肤烧穿似的,雪白水嫩的腮上立时就浮现了红痕。 这时田里传来荔红枝撩逗鲁王的娇笑声,荔水遥心念一转就知道他想看的是什么了。 “荔红枝跟你说什么了?” 蒙炎比荔水遥高出一个头,他双臂将她围拢时,就把她遮的严严实实,探手那么一抓,惹得荔水遥浑身一酥,一颗一颗摘的那些大红樱桃散了一地。 荔水遥仰头瞪他,星眸覆雾,赌气道:“才一支红豆钗你就受不了了?我那里还有十支呢,从我六岁学女红起,每年生辰我为他绣制一条腰带,他亲手为我制一支钗,我们在长辈的默许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长大,情深意浓,更有亲情牵绊,岂是你能比的!” 一番话仿佛一筒锋锐的羽箭,箭箭插在蒙炎的心窝里,他双眼发赤,死盯着她。 “给我。” “姑爷莫恼,在奴婢这里。”兰苕慌忙从香袋里拿出红豆金钗,颤巍巍双手奉上。 蒙炎拿在手里,当着荔水遥的面,徒手折断,拆毁,扬手猛的一掷,“咚”的一声落水,惊的那尾鲤鱼一眨眼消失不见。 “毁了这一支,我那里还有十支呢,再也不会让你找到。” 九畹被蒙炎身上冷戾的气息所慑,两股战战,哀求道:“娘子,求您别说气话了。” “我偏要说。”荔水遥一指点在他心窝里,眨眼间,豆大的泪珠滚落,“你又是什么好人,你说的,不过是偏爱我的皮相罢了,荔红枝与我相似,你就允她靠近,偷偷占寡妇便宜,你就是个纯纯的老色1胚!” 说罢,扭身便走,“怕他作甚,咱们做咱们的樱桃毕罗去。” 蒙炎僵在原地,头皮气的发麻,脑子混沌,好半响,荔水遥走远了,他才怒而反驳,“谁占寡妇便宜了?!谁老?谁老!” 第016章 如她所愿 日暮时分,莲湖岸边的花木果树上落了许多鸟雀,或立在枝头倦倦缩着脖子假寐,或蚕食红透了的樱桃,还有的双双对对交颈依偎着。 春晖堂饭厅撤了晚食,鲁王随蒙炎到外院去了,荔水遥带着荔红枝回了正院,蒙玉珠借口吃点心吃撑了没来,彼时厅上只剩下老两口闲坐话家常。 “这樱桃毕罗以前也在咱们老家县城买来吃过,一股子沤烂了的味儿,水唧唧的,打从吃过那一回就记心里去了,难吃,白糟蹋钱,谁能知道,原本是被坑了,买的是馊了的,亏得儿媳再三劝我尝尝,乖乖,酸甜适中,入口绵软,还开胃,也太好吃了,我吃了三个。” 蒙武回味着,咂咂嘴,手上编竹筐的动作不停,“正是樱桃熟了的好时候,明儿多摘些,再做一顿咱们吃。” 刘氏感慨,“我算是体会到了,人家百年世族的确是有底蕴的,只说儿媳陪嫁的这灶娘,今晚上这顿饭做出来真让我开眼呐。” 蒙武笑道:“不心疼聘礼了吧。” “不心疼啦。”刘氏乐呵呵道:“人才难得。不到京城都不知道,世家女的陪嫁里头竟连灶娘都有,之前听闻说,有些讲究的人家还陪送一个金棺材,意思是,等姑娘去了,就用这金棺材去置办棺材,真真的,傲气又大气,一辈子不必看婆家的脸色过日子,等咱们玉珠说了好人家,我也得给她打一个大大的金棺材压箱底。” 蒙武就道:“咱们玉珠最大的底气是他大哥,什么金棺材银棺材的,有他大哥在,啥也没有她在婆家也立得住。” “这我还能不知道。”刘氏倚在五福捧寿大红靠背上,又闲话道:“论理,一个耶娘生的,不该差别那么大,可儿媳那个三姐呦,穿着露肉的大袖粉纱衫子,说话行事和咱们老家村头的那群老婆子一样,荤素不忌,豪放大胆,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蒙武编好一个梅花式敞口小竹篮,整了整形状,没答话,想着再便一个鱼篓吧。 . 月明星繁,夜色撩人。 荔水遥裹上了一件桃夭绣纹的羽缎斗篷,穿上了缕金刺绣鹿皮小靴,拿上钓鱼竿,又吩咐九畹抱上一个青瓷小画缸充作鱼篓,就道:“走,咱们钓鱼去,兰苕留下看屋子。” 兰苕叹气,上前帮着把系带解开重新打了一个蝴蝶结,“虽说天气渐渐暖和了,可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娘子爱惜着自己一点,别又病了。” “你放心,我可爱惜自己了。” 九畹抱着画缸跟在荔水遥身后走出屋门,没精打采。 荔水遥安排荔红枝暂住了西厢房,这会儿她也出来了,身后跟着身材丰满的侍女牡丹。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去?”荔红枝打量一眼荔水遥的穿戴和她手上拿的鱼竿,亲亲热热的上前,明知故问。 “三姐做什么去?”荔水遥也明知故问,细细打量她。 荔红枝梳着双鬟望仙髻,额上贴了花钿,脸上点了面靥,用大红的口脂涂了一张樱桃小嘴,穿了一件圆领大襟对穿褙子,领口下缘勒出了两个半圆,挤出了一条深黑的缝,搭配了一条纱罗间色裙,从头到脚,香气扑鼻。 荔红枝不答,拎着裙子在荔水遥面前转了一圈,高抬下巴,笑嘻嘻问,“小妹,三姐这一身如何?” 荔水遥不吝赞道:“风情妩媚,香气扑人,只要是个男儿就会倒在三姐你的间色裙下。预祝三姐,马到功成,得偿所愿。” 话落,径自去了。 荔红枝得意的表情僵住,浑身不得劲,“我这是去约会她的郎主,分她的宠,我不信她不生气,不嫉妒!” 牡丹道:“许是因着四娘子心里有旁人的缘故?” 荔红枝顿时又激动起来,心想,臭丫头真是什么都不懂,搁在以九品中正制定官职的时候,棠九郎的确前途无量,可现在大周朝科举选士,棠九郎想做官就得下场和那些寒门士子同场比试,即便拿了状元,也得从□□品小官做起,可蒙镇国人家开国就被封了骠骑大将军,世袭镇国公,武将里头第一人,这才是真显贵,子孙三代都不用愁前程。她清高,她不屑,我可得趁她长心眼之前抓紧机会。 如此想着,将胸脯高高挺起,直奔前院书房。 临近满月,有月辉照路,主仆两个把灯笼省了,一路穿花拂柳寻摸过去,便见书房门外有两位挎刀着甲的小郎君把守,而书房里头漆黑一片,不像有人在等的样子。 荔红枝浑身的热力瞬息间冷却了一半,扭腰摆臀上前去,盈盈下拜,“敢问两位小郎君,蒙镇国在何处,妾来赴约,白日里蒙镇国与妾是约好了的。” 环首回礼,淡漠的道:“郎主往鲁王那里喝酒去了,嘱咐我告知三娘子在此处等一等,若是等不及就先回去,下次有机会再约。” 荔红枝最恨“下次有机会”这句话,自然不肯放过今夜,拢一拢披帛,不甘心的问,“我不能进去等吗?” “书房是我们大将军存放军务文书的重要之地,大将军不在,谁也不许进。” 荔红枝一听,哪里还敢纠缠,瞧见不远处一丛竹林后面有一张石桌,带着侍女走过去就稳稳坐下了,此处正好,透过竹子缝隙就能看见书房门,蒙镇国一回来她就能瞧见,一定不会错过的。 风吹竹叶,飒飒响,荔红枝觉出了微微的凉意,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早知要在外头等,她也外罩一件披风了。 鲁王是蒙炎的常客,离着书房不远的致远斋便成了他经常夜宿之地。 彼时,斋内灯火通明,鲁王与蒙炎对饮,鲁王道:“兄长的婚假昨日就用完了,今日怎么也没去上朝当班?” 蒙炎细品一口辛辣的酒液,反问道:“今日也非旬休,你怎么也没去?” 鲁王顿时露出一脸愁苦,“兄长明知故问,朝堂上已经形成了秦王党和太子党,每日上朝两党都有争端,前日秦王的人和太子的人吵架斗嘴吵的脸红脖子粗,又打起来了,阿耶就在里头和稀泥,太子长兄,秦王二兄都想拉拢我,要嫁贵女予我,我怎么办,只好躲到兄长这里来,兄长可怜可怜我,容我栖身几日。” “后悔了吧。”蒙炎与他碰杯。 鲁王猛点头,“早知如此,曲江宴上,纵然没有我看中的,也该胡乱点一个求阿耶赐婚。” 蒙炎想到自己一眼看中的那个强扭下来的瓜,前世一点甜头没尝到,付出惨重却便宜了别人,今生可得使劲尝,尝够了就不会再放在心里煎熬了。 “兄长与我处境相似,咱们可怎么办啊,太子兄长仁厚,秦王兄长豁达识人善用,都是嫡亲的血脉,我有心倾向二兄,只怕伤了阿耶阿娘的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没了哪一个,都是要二老的命。” 蒙炎深深一叹,与鲁王碰杯,二人愁苦,一饮而尽。 “陛下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还待我如亲子,娘娘更不用说,行军打仗的时候,娘娘给你们兄弟亲手裁制一套新衣必有我一套,我只愿陛下娘娘长命百岁。” 前世,他只忠于陛下娘娘,出征前,秦王党和太子党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主动请缨出征也是逃避,可他死在出征前,不知最后二党结局如何,但他却可以肯定,陛下娘娘必是会经历丧子之痛的。 “咱们兄弟什么都改变不了,暂且躲着吧。正好,现下春耕,家里两老闲不住,要侍弄后花园那些田地,咱们帮把手,权当散心。” “兄长说的是,明日愁来明日忧。天色不早了,不打搅兄长好事,兄长快去吧。”鲁王促狭的笑。 蒙炎给他一个脑瓜崩,“走了。” “恭送兄长。” 蒙炎出了致远斋,百辟就立即禀报道:“郎主,大娘子带着一个侍女去莲湖钓鱼了。” 蒙炎深吸一口气,压下瞬息而起的怒意,“她不知道今夜我和荔红枝在书房有约吗?” 百辟直愣愣的道:“大娘子知道,我趴在屋脊上听到大娘子还祝荔三娘子马到功成,得偿所愿呢。” 蒙炎气极反笑,抬脚就往书房去了,女人而已,关上灯,哪个都一样!既是她祝福的,他就得如她所愿才是! 第017章 如兰 月色下的莲湖,远处的荷叶影影绰绰,近处的变成了墨绿色,一对鸳鸯寻了一丛菖蒲交颈而眠。 荔水遥寻了一块平整的大青石靠坐着,支起了鱼竿,青瓷小画缸摆在脚下沙窝里。 旁边坐着发呆的蒙玉珠。 荔水遥来时,蒙玉珠就坐在这里了,正在小声啜泣,她没问什么,只是择了这一处钓鱼而已。 清风徐徐,送来湖上的水腥气,荔水遥裹着羽缎斗篷,穿着鹿皮靴,一点不觉得冷甚至微微的热。 “九畹,明日你记着提一个茶篮子过来,一壶温温的甜酒也是极好。” 亭子上挂了两盏亮亮的灯,九畹正编穗子,闻言就笑道:“既是要一壶温温的酒,不得有一个红泥小火炉吗?甜甜的酒有了,没有下酒的小菜岂不是少点什么,胭脂鹅脯,五香肉干,兰花豆都需置备齐整,如此,一个茶篮子可装不下。” 荔水遥轻轻一拍巴掌,“明儿我就向阿家阿翁建言,把旁边的水榭修葺出来,改成一个钓鱼的小台轩,兴之所至,垂钓而眠,就叫做垂钓轩好了。” “嫂子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半夜坐在这里哭。”蒙玉珠噘起嘴,一脸的哀怨可怜。 荔水遥笑道:“既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哭,那就是不想告诉旁人,我如此知趣的人可不会多嘴讨嫌。我还嫌你占了我白日里就看好的鱼窝子,扰了我的兴致呢。” “嫂子又没在这大青石上写名字。”蒙玉珠垂下头抠手指,小声嘀咕,“嫂子和她们一样,也看不起我。” 这样想着,蒙玉珠又开始啜泣。 “小姑不喜我是吗?”荔水遥揉揉眼睛,眼睛就红红的了,泫然欲泣,“明儿你是不是就要向阿家告状,说我欺负你?然后阿家就会罚我在太阳底下跪着,小姑,你恨我欲死。” 蒙玉珠惊愕,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我没有啊,嫂子就像佛经铺子里卖的菩萨画像似的,飘飘似仙,通身的好气质,身上也香香的,我可喜欢嫂子了。” “那你干嘛冤枉我看不起你,哼。” 蒙玉珠呆呆的看着变脸如翻书的荔水遥,只觉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好看,笑也好看,闹的人心痒痒的。 “嫂子,你怎么长的这么好看。” 荔水遥被她逗笑了,“你的烦恼从扑蝶会上来?” 蒙玉珠心情略好了一些,也想说一说,就立马点头,“今日我和花七,荣二一起去寿安公主举办的扑蝶会,那些世家贵女抱成团嘲笑我们,寿安公主一开始说谁扑的蝴蝶就是谁的可以带回家去,我扑到一只十分漂亮的大凤蝶,大凤蝶已经在我的网子里了,后面独孤十二娘子把自己的网子压了过来,她就说她也扑到了,我自然说是我先扑到的,我俩就吵起来,寿安公主来劝架,就说这样吧,你们两个比背诗,谁能七步成诗大凤蝶就是谁的。” 说到这里蒙玉珠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字都写不全,哪里背过诗在肚子里,自然是输了。回到家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明明是我先扑到的啊,为什么要和她比背诗,寿安公主分明是拉偏架。” 荔水遥道:“寿安的母妃,独孤贵妃是独孤家的啊,她自然向着自家亲戚。别哭了,下回我和你一起,咱们参加长乐公主的宴会,长乐公主和寿安公主自来不对付,且,长乐公主能明辨是非。” “我再也不想去参加这个宴那个会了。”蒙玉珠抹抹眼泪,伸脚踢了一下耷拉的荷叶,闷闷不乐。 第13节 “公主身边都跟着女官,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争端女官肯定会告诉独孤贵妃的,我不甚清楚独孤贵妃的为人,但是独孤贵妃只要不傻,明日她就会派身边的大內侍或是大女官带着赏赐来府上安抚你。” “啊?” 荔水遥看着蒙玉珠这副小呆瓜的样子就笑道:“你要记住哦,你大哥是骠骑大将军,武功盖世,功勋卓著,乃武将序列第一人,身为他唯一云英未嫁的亲妹妹,你的身价可不是一般世家女可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家有名望,但掌握权柄的是如你大哥这样的新贵,出身农家又如何,你大哥有现在的地位权柄,是他在战场上屠敌万千,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那些嘲笑你的世家女,她们的背后是虚的,你的背后可是实心的,我若是你,腰杆子就挺起来,规则之内,恣意飞扬。” “啊?” 荔水遥一指头点在她额头上,“太实心眼了,傻孩子。” 蒙玉珠一下子心潮澎湃起来,抱住荔水遥的胳膊,两眼放光,“嫂子,你懂的好多啊,教教我,我不想给大哥丢脸,我要成长!” “我可没什么教你的,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罢了。” 蒙玉珠却越发觉得这个嫂子厉害,抱着胳膊缠的越发紧。 “嫂子会啥就教啥,怎么都行,拜见师父。” “去去去。哎,咬钩了咬钩了。” “玉珠,回去睡觉。” 突兀而来的声音吓了姑嫂一跳,荔水遥往上挑鱼竿的手一颤,鱼儿脱钩跑了。 姑嫂一齐循声望去,就见不知何时,旁边的假山顶上盘膝坐了一个人。 发髻半披,穿着白缎单衣,敞着胸膛,手里拎一个酒壶,正往下睨着她俩。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蒙玉珠惊呼。 “没你的事儿,回你自己的院子睡觉去。” 蒙玉珠瞅瞅大哥,又瞅瞅大嫂,一时犹豫。 这情境,九畹略有些经验了,踩着石阶下去把人拉走了。 明月繁星,花落乌啼。 荔水遥重新添上鱼饵,又把渔线抛入了荷叶深处。 蒙炎一跃而下,在蒙玉珠的位置坐定,将白缎单衣往后一撩,露出胸膛上的抓痕,斜睨荔水遥,“不愧是姐妹,一样的娇蛮,只不过她力气更大些。” 荔水遥瞥他一眼,如瞥屙物。 一眼罢了,就让蒙炎破功,怒火蹭蹭蹭往上冒,他一把抓住荔水遥的手腕,“你和玉珠说那些话,不是很明白吗,夫贵妻荣,你更该明白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想让我像荔红枝那般上杆子讨好你是吧?”荔水遥挣了挣挣不动分毫,微拧黛眉,“拿开你的脏手。” 蒙炎一怔,气急了,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禁锢,带着酒气的灼热鼻息直喷到她脸上,“你心里有别的男人,而我不过是成全你和你母家的算计,笑纳了而已,究竟谁更脏?!” ——究竟谁更脏? 这一句正戳在荔水遥的心病上,她曾自诩高洁如兰,也曾骄傲的像只孔雀,前世离开镇国公府后,一步错,步步沦落…… 她的双眸刹那赤红,盈满泪水,“她是我的母亲,她有权驭使我,自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呢,谁又能威逼的了你,怎么,既想要美人又不想担下姐妹共收的‘美名’?” 蒙炎顿觉自己有冤难辩,有一口气被堵在胸腔里,下不去,上不来,憋的他满腔胀痛,便把手臂越收越紧,咬牙道:“好一副颠倒黑白的口舌,今夜添此作料,我倒要尝尝究竟是香的还是臭的!” “不要。” 却被压在了青石上,钗环散落,青丝垂散,铺在了水中。 蒙炎一吻落在她耳后,酒意、怒意更有对自己不争气的痛恨之情,便令他一时失了分寸,像条大狗一样一路而下乱啃。 荔水遥摸到青瓷小画缸,抓到手里,照着他脑袋就砸去。 蒙炎自幼习武,对外来的攻击早已形成了反射性的肌肉记忆,脑子虽被情谷欠占满,电光火石间,一拳捣出,顷刻间便将画缸击碎。 碎片迸溅,蒙炎猛然上窜搂她在怀,尽数挡下了,其中一片却击中了他自己的额角。 刺痛和流下的一行血迹也令他清明,却仍不放手,死死把荔水遥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望着天际西落的明月,自嘲的咧嘴一笑。 “这一缸下去……你可真狠呐。” 荔水遥又怕又怒,对他胸口又抓又挠,大哭,“谁让你说我脏,你睡了荔红枝你才脏,你脏了,别沾我。” 越哭越伤心,挠都没了力气,竟是什么都不顾,完全放弃矜持,失声嚎啕。 蒙炎倒吸凉气,开始无措起来,“没有,我没有,骗你的,我不脏!” “你脏,你才脏!” “好了好了,我脏就我脏,别哭了,再哭下去把阿耶阿娘就招来了。” 蒙炎真怕把自己耶娘招来,打横抱起荔水遥,踩着青石假山树枝,一路借势飞掠而去。 他却不知,一棵大樱桃树后,九畹捂着蒙玉珠的嘴,二人都听到了。 “小娘子,今夜的事您就当不知道,可以吗?” 蒙玉珠的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似懂非懂的问道:“大哥和嫂子是在吵架吗?” 九畹也不确定,就哄道:“床头吵架床尾和,听过吗?” 蒙玉珠点头,“嗯嗯。” “那就是了,总之不要告诉老夫人。天色不早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了,小娘子也快些回去安歇。” 说完,九畹提着裙子就追了上去。 蒙玉珠虽迷糊,却听懂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只觉自己大哥太过分了,怎么能那样欺负嫂子呢,才成亲几天啊就喜新厌旧的。 提着裙子就往春晖堂跑去。 第018章 好春光 却说荔红枝。 夜渐深,凉意下行,她坐在竹丛后面沾了满身露水,穿的又是薄透的裙裳,湿润后就往肌肤上贴,微风徐徐,湿湿凉凉,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她坐不住了。 想她荔红枝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遭了这一个多时辰的罪她就明白了,她这是被蒙炎戏耍了。 但她一想到蒙炎的身份地位,就生不起气了,似这样有能耐的大人物,若是似一般庸俗男人那么容易勾到手,她还不稀罕呢。 越是这样自尊自重的,她才欢喜。她也不多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能借种生下他的孩子,似他这样的人物,只要孩子生下来,她一辈子就能沾光,仗着他的势力,往后行事才能逍遥恣意。 打定主意,荔红枝就带着侍女回了,只要住在府上,再寻机会便是。俗话说的好,女追男隔层纱而已,她荔红枝要美貌有美貌,要身子有身子,一次投怀送抱他忍住了,二次、三次呢,待小妹来月事的时候,十月怀胎的时候,只要是个男人就有忍不住的时候,到那时就是她的机会。 如此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就走回了正院门口。 彼时,院门大开,有两个仆妇正门里门外的站岗。 荔红枝顿时笑道:“小妹竟如此懂事,还给我留了门?” 两个仆妇不理她。 这时侍女牡丹拽了一下她的薄纱袖子。 荔红枝回头一看,就见蒙炎抱着荔水遥大步走到了眼跟前,蒙炎只穿了白缎单衣,敞着胸膛,荔水遥发髻散了,满头青丝披垂。 荔红枝顿怒,高声质问,“好啊,丢下我在那里受冻,你们跑去野合,欺人太甚?!” 蒙炎冷瞥她一眼,径自进了院门。 荔水遥忽的搂上蒙炎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回望荔红枝咯咯笑了出来。 蒙炎立时止了脚步。 荔红枝气的一张妩媚的脸涨的通红,满心里爆鸣,她戏耍我,她算计我,她嘲笑我,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她遇上了,凭什么连撩拨男人也被比了下去! “啊,原来阿郎失了三姐的约。”荔水遥脸颊轻贴了一下蒙炎的脖颈。 蒙炎心脏漏跳一拍,嘴角微微上扬,昂首阔步,直奔卧房。 荔红枝捂上脸,也跑回了西厢房,“嘭”的一声把房门摔上了。 一夜无话,正房要了两回水罢了。 天蒙蒙亮,蒙炎穿戴好朝服上朝去了。 荔红枝一夜没睡,睁着一双肿的烂桃似的眼,从门缝里目送那威武昂藏又可恶可敬的男人走出院门,早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她又躲在门后等了等,估摸着蒙炎走出镇国公府的大门了,她即刻拉开房门就冲进了正房。 彼时,九畹已经被叫回卧房,和衣卧在值夜的矮榻上,听到动静立时坐起,靸着鞋把荔红枝挡在了厅堂上,低声道:“三娘子止步,我们娘子还在睡,不方便见客。” “我是客吗?我是她亲姐姐!”荔红枝猛地一扒拉,“滚一边去。” 九畹不防备踉跄了一步,赶忙追上又挡在床榻前,“已各自婚嫁,三娘子身在镇国公府就是客,没有客人强闯主人卧房的道理,您行止失度了。” “荔四,你给我起来说清楚!”荔红枝叉腰怒吼。 鹅黄纱帐被纤纤素手挑开,露出一张娇艳纯媚的脸,眸泛春色,唇瓣赤红微肿,仿佛抹了口脂一般。 荔红枝久经风月,一眼便能想到,她昨夜一定是被狠狠疼爱过了,顿时嫉红了眼,“我原本还以为你没长大,不知蒙镇国这样伟男子的好处,经过昨夜我算是明白了,你这臭丫头藏得深啊。” 荔水遥靠着软枕,懒懒道:“这一次三姐出师不利便赖我,我可不认,不如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说着话荔水遥就上下打量她,“阿娘让你来帮我固宠,你却如此不争气,让他又赖在我这里,我真是又累又厌烦。” 荔红枝顺着荔水遥的目光也开始打量自己,可她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是极好的,便昂起脖子,斜眼看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向我炫耀呢。” 荔水遥微露疑惑,“炫耀什么?” “没什么。”荔红枝心想,看样子这臭丫头还没品出风月之事的好处来。许是被滋润过了的缘故,她承受不来,自然不觉快活,只觉累。 如此想着,她转怒为喜,“既然你没改主意,那就是我多心了,昨夜不是你从中作梗。从今日开始,我要放开手脚去勾他,你不许勾他。” 荔水遥无辜的看着她,“昨夜我去莲湖钓鱼,把正院都空出来了,还不够知趣?你自己不行赖我作甚。” 荔红枝一甩帕子,轻蔑的看着荔水遥,“他现下里稀罕你,不过是因着没尝过我的好处罢了,待蒙镇国下值回来,今夜我们成就好事,你失了宠,有你好受的。” “巴不得呢,愿三姐旗开得胜吧。”荔水遥懒懒说了一句,放下纱帐,滑入绣被兀自睡去。 荔红枝被九畹请出正房,站在廊檐下看着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她怎么还能睡得着,不用去给阿家请晨安吗?” “老夫人心善,为人也体贴,知道娘子身子娇弱,便说,早上起得来就去春晖堂一块用早食,若是起不来就多睡一会儿,家里又不用干农活,起早了也是闲坐。” 荔红枝不可置信的瞪住九畹。 九畹微笑。 荔红枝满心嫉妒又心酸,亲姐妹啊,凭什么你有那么多福气和运气,我偏要分一点,越发坚定了要在镇国公府落地生根的想法。 第14节 日影从窗台飞掠而过,在屋檐上稍作停留便彻底消失了。 荔水遥自然醒来,洗漱后坐在妆镜台前梳妆,雕花窗打开了,春光争先恐后的就闯了进来,散在她的脂粉盒上,簪环钗钿上,在她纤长白皙的指尖暖暖的跳跃。 “又是一日好春光。” 为着自家娘子和姑爷这扑朔迷离的夫妻关系,兰苕正发愁呢,听得此话,却情不自禁笑了,“娘子既然有如此好心境,奴婢还忧愁什么,有一日算一日吧。” “正是此话,天塌了我这个做娘子的先替你们顶着,不能枉费了你们忠心服侍我一场。”荔水遥看着镜子里面色红润的自己,心情越发好了,道:“今日贴花钿、描斜红、点面靥,盛装打扮。” “娘子要出门去吗?”服媚捧着一盅霜糖燕窝过来,带笑询问。 荔水遥透过镜子对她笑笑,没言语。 这时紫翘胳膊上搭着一件兰蝶花卉纹荷花白诃子裙过来询问,“娘子,今日穿这一件可好?” “不,要圆领大襟对穿薄纱褙子。” 紫翘应声便去换。 “那个领口大,仔细吹了风脖子疼,夏日里再穿吧。”兰苕立马劝道。 荔水遥站起来往梢间去更衣,笑道:“就是领口大才好,裹上一件斗篷便是了。” 在一旁侍立的服媚顿时一喜,她已经确定,今日娘子是准备出门了,至于去哪里,不用猜也知道,呵,到底是思念入骨,忍耐不住了。 春晖堂上,刘氏一边坐着纳鞋底,一边盯着蒙玉珠跟着一个老妈妈学裁剪,蒙玉珠不是剪歪了就是剪多了,心思一点没在这上头。 刘氏看出不对来,气道:“你呀,别糟蹋这上好的绸缎了,回头你学会了,裁剪一身衣裳直接给我带棺材里去吧,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你。” 蒙玉珠把剪子一扔,鼓起勇气凑到刘氏跟前就小声道:“阿娘,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你还有秘密了?”刘氏好奇,把耳朵凑了过去。 蒙玉珠赶忙把昨夜听见的、看见的一口气都说给了刘氏听。 刘氏捏着手里的针顿时停了,没好气的道:“定是你听岔了,你大哥要真是那样的人,他早干嘛去了,快三十了才开窍,一开窍就跟毛头小伙子似的猴急猴急的没出息,自称道家弟子清心寡欲了小三十年,还能一开窍就变色1鬼了?只咱们娘两个,我就和你直说了,你嫂子那个三姐忒轻浮,我都看不上,更何况你大哥。” “阿娘,我听的真真的,不然,大哥怎么把嫂子欺负的那么狠,嫂子哭的好可怜,我听了都心酸。” “小姑娘家家的你懂什么,一边玩去。” 这时,荔水遥带了服媚进来,福身行礼,乖顺道:“阿家万福。” 刘氏笑道:“过来坐,吃过早食没有?” “用了一盅燕窝,谢阿家疼我。” 刘氏便觉得吧,儿媳一进来她这春晖堂都更亮堂了,带了清香进来似的,让人心情也更好了,不成想,这小嘴也是甜的,心里也识好,这样就很好。 “不疼你疼谁呢,你好生养身子,甭管是大孙子还是大孙女,你让阿家抱上了,就记你一大功,在这个家里你怎么舒坦怎么来。” 荔水遥低头,佯装羞涩。 刘氏便笑问,“你是要出门?” 荔水遥点头,望着蒙玉珠欲言又止。 刘氏心里咯噔一下子,“玉珠方才与我说,昨夜听见你和大郎吵架了,为的是什么啊,大郎若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打他一顿出气。” 荔水遥撑不住红了眼睛,哽咽道:“阿家,小姑云英未嫁,不适宜听,请阿家让小姑先回避。” 刘氏心头的火顿时就起来了。 第019章 阴司报应 刘氏火急火燎的把蒙玉珠赶了出去,鞋底子也不纳了,拉着荔水遥和她同坐一榻,催着她赶紧说。 荔水遥低着头,揪扯着披帛问道:“小姑听到的都和阿家说了,是吗?” 刘氏急的不行,两手比出一对手指勾缠在一起,直接挑明,“大郎真和亲家姨姐那样了?大郎的人品,不能吧,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你那个三姐说话行事怪大胆的。” 荔水遥一眨眼落下一滴泪,隐忍着道:“阿家,都怪我不好,回门那日,我阿娘瞧见我手腕上的青紫了,就说我端着不会伺候人,就想了个主意,让我三姐借着照顾我的名义住过来,好、好替我……” 说到此处,荔水遥拿帕子蒙住脸,压抑隐忍的哭起来。 刘氏听的心酸,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这是亲娘能说出来的话?能想出来的主意?要是我,看到闺女被伤着了,我提着洗衣棍就能直接打上她婆家的门。” 忽的想到,作孽的正是自家那个猴急的破崽子,自家正是那种的婆家,顿时羞愧的一张老脸通红。 “你这孩子,你就同意了不成?” 荔水遥摇头,哭道:“母亲有命,不敢违逆,母亲也说,都是为了我好。” “为你好个屁。”刘氏气的骂道:“我活到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亲闺女嫁人没几日,就上赶着给姑爷再送一个,给亲闺女这么添堵的。” 荔水遥垂泪,满面委屈。 刘氏这会儿对自家大郎的人品也有了崭新的认识,想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家的乌鸦也不白,却还是不死心,悄声问道:“你三姐一勾,大郎就顺水推舟了?” 荔水遥摇头,“阿家,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昨夜他两个要去书房幽会的,不知成没成,但应该是有影儿了,我、我不愿意,就想着今日出门往我大姨母家去一趟,我阿娘听大姨母的话,我想求大姨母劝劝我阿娘,让阿娘改主意,把三姐叫回去。” 刘氏皱眉,“你自己做主送客不行吗?” 荔水遥瑟缩了一下身子,“阿娘脾气大,我、我不敢,也怕她闹到咱家来,闹大了,终究是丑事一桩,损了郎主的声望就不好了。” 刘氏欲言又止,想了想,换了一句话道:“那你去吧。” “那、那等郎主回来,阿家要帮我说情。” 刘氏迷糊了,“怎么还要我替你说情,说什么情?” 荔水遥咬咬唇,低声道:“郎主有令,没有他的允许不让我出门。” 刘氏猛的一拍小几,怒道:“你去就是,他要是敢为难你,我拿鞋底子扇他,瞧把他能耐的,官没做几日,官威倒是先对自己媳妇摆起来了,打从我嫁进他们蒙家起,还没受过这等委屈呢,你也不必怕他,当他放屁。去吧,早去早回。” 荔水遥心里一暖,落了泪,“阿家,你真好。” 说的刘氏老脸愧红,“你这孩子,怪实心眼的。去吧去吧。” 荔水遥破涕为笑,行礼后缓步退出。 “多好的孩子。”刘氏目送荔水遥走远,连忙站起来就往外走,她得去田里找他阿耶去,万万没想到啊,她家大郎到底是染上了富贵毛病,娶了媳妇才几天啊,竟就胡搞瞎搞起来,必得让他阿耶狠狠抽他一顿。 . 这次出门,荔水遥带了兰苕服媚和小豌豆,陪嫁的两仆妇两随扈和一个车夫。 荔水遥带着三个侍女坐在马车内,两仆妇坐在车外坐板上,两长随骑马护行。 荔氏和棠氏同在居德坊,镇国公府在永兴坊,中间隔了一座皇城,需绕行大半圈,荔水遥却吩咐,先去东市得胜糕铺买糕。 得胜糕铺是京都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其中招牌花折鹅糕、水晶龙凤糕、奶酪樱桃总是供不应求,尤其是樱桃上市的时候,每日里铺子门前都大排长队。 荔水遥塞了个钱袋子给小豌豆,赶她下去,“你在这里排队买糕。” 小豌豆却急了,“大娘子,您安排别人买糕吧,奴婢得跟着您。” 荔水遥笑了笑,自己也从马车上下来了。 小豌豆正要转忧为喜,就见荔水遥把长随拽下马,她自己翻身骑了上去,兰苕有样学样,踩着脚蹬子爬上了另外一匹马。 还留在车里的服媚顿时也急了,连忙道:“娘子要去哪里?”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办完事就回来找你们。” 说罢,拽着缰绳,扬鞭打马就带着兰苕走了。 小豌豆攥着钱袋子先把队排上了,两眼泪汪汪的。 · 郊外,草长莺飞,有踏青的,宝马香车随性停在山景宜人之处,也有拉了帷帐的,不时传出斗草欢笑声。 荔水遥目标明确,直奔方寸山,太上观。 此观为棠氏祖上所建,曾经的观主是棠氏出家的族老。 前山是道观,后山建有精舍小院,供棠氏族人来此斋醮时小住。曾经煊赫热闹过,后经乱世,棠氏收缩资财产业以求自保时断了此观的供奉,渐渐的此观便与棠氏疏离了,不知此时的观主姓甚名谁,道号又是什么。 无家族供奉,香火也荒疏,山中草木兽禽得以休养生息,野草蔓藤便都长到了石阶上,野兔野狐的警觉性也低了,见人登山也不跑,该吃草的吃草,该捕食的捕食,树上的松鼠一边盯着人看一边抱着橡果啃。 道观的门漆斑驳,道门半掩,荔水遥推门而入,就见里头院子被拾掇的干净整洁,莲花青石砖缝隙里只匍匐着一些青苔。 正殿的门关着,两个小道童正坐在廊檐下长凳子上吃野果子。 殿旁生长着一棵上了年岁的大松树,树冠密如伞盖,树身粗壮,树下松针落了厚厚一层,她曾抱膝躲在树底下听那妙有真人讲经说法,风雨无阻。 现在,那观主应该还是一个道童吧。 想到这里,荔水遥就去看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小道童,想从他们的五官中辨别出哪一个将来会是妙有真人。 这时胖道童就道:“这位善信,你是专门来上香祈福的还是误入此间来玩的?” 荔水遥笑问,“我来寻你们观主解惑的,你们观主可在?” 瘦道童道:“师父往山中云游去了,归期不定哦。” “我知道了。敢问你们这个道观需要供奉吗?” 胖道童眼睛一亮,把果核一扔,两手往自己道袍上擦了擦就道:“这位善信,咱们殿里细说。” 话落,就把殿门推开了,露出了里面供奉的三尊神像。 “我正有此意。”荔水遥望着眼前通往大殿的石阶,忽觉脚有千斤重。前世她做鬼的时候,每次想冲进去都被金光弹回,这一次…… 这一次,她稳稳的步步踏上,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殿中供奉着三尊神君,左台虚精开德星君,挂两条青蛇为耳饰;中台六淳司空星君,盘膝坐在一条卧龙上;右台曲生司禄星君,手牵一条红色大鱼为坐骑。三位神像都是泥塑彩绘的,五官神态捏塑的却极为传神,让人望而生畏。 整个大殿空旷陈旧,却被打扫的极为干净,归置的很是整洁。 神像前有一张大香案,案上供的是野花野果。 殿中央摆着一尊铜锈斑斑的四足两耳大铜鼎,里面的香灰沉积结成了粉块。 荔水遥心有戚戚,走近神台,指着卧龙龙头正对之处,提出要求,“在此处供奉一个大海灯,每月需多少供奉银子?” 胖道童顿时把一双狭长凤眼都喜成了一条缝,试探道:“五、五两?” “好。” 胖道童见荔水遥答应的这样爽快,顿时后悔,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小胖脸。 第15节 荔水遥笑出了声。 胖道童笑问,“您祈求什么呢,我们每日做功课的时候就可以帮您向三台神君诵念诵念。” 荔水遥望着泥塑神像,淡漠一笑,随口道:“祈愿我富贵无忧,长命百岁。” “善信,您需得说出自己的本名,小道用朱砂笔给您写到供灯上,神君们才能知道是谁供奉的,您若不留名,神君们保佑错了人,您的银子就白花了。” 荔水遥听罢,气乐了,“民间俗语说,举头三尺有神灵,这说的便是你们太上观供奉的这三台神尊,祂们是赏善罚恶的神,可不是满足人心愿的神。” 话落便走出了大殿。 胖道童一点也不羞愧,反而厚着脸皮追出来问,“善信,还供灯吗?每月一两也行啊。” 荔水遥低头,望着坐在长凳子上面黄肌瘦的另外一个道童,道:“怎么你长的胖乎乎的,他却如此瘦小?” 胖道童重新坐到长凳上,叹气,“我什么都吃,饿狠了殿里的香灰块都能当饼子啃两口,妙善就不行,脾胃太差了,他是师父大雪天从山脚下捡来的,捡到的时候浑身青紫,瘦弱的病猫崽子似的,师父费了好大心血才养他这么大,观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他吃,他就是吃不胖,这就没法子了。” “他道号妙善?”荔水遥心念一动,“你道号叫什么?” 胖道童嘻嘻一笑,“贫道妙有。” “咚——” 仿佛有暮鼓晨钟在灵台上响起。 荔水遥看着胖道童怔了片刻,“你就是妙有真人?” 胖道童一听荔水遥竟称呼他为真人,顿时喜的抓耳挠腮,胖脸微微羞红,连连拱手,“‘真人’二字,小道可不敢当,未来尚可。” 荔水遥定定望着他,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真人能否为我解惑?” 妙有的胖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磕磕巴巴道:“善、善信想解什么?小道姑且一答,善信随、随意听听便罢了。” 荔水遥哭道:“分明是他利用我残害我,因何我不得往生,他一生却富贵满堂,官至宰辅?” 妙有年岁尚小,如何能解答,窘迫至极,忽的想到什么,跑到殿两侧柱子边上,指着上面挂着的破旧楹联,道:“善信您要不看看这个?” 荔水遥后退几步,仰头望去,就见两侧柱子上挂着一副楹联: 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她不服,心想,前世棠长陵害我一条命怎么没得到报应,可见这副楹联狗屁不是。 嘴上却对妙有道:“这副楹联不错。” 妙有笑嘻嘻道:“师父从东岳大帝庙抄来的。” “怪不得。”荔水遥露出嘲弄的神色,再也没有心情逗留,留下一个钱袋子就带着兰苕,骑马疾行而去。 第020章 横刀立马 疾驰而回,到得胜糕铺子门前接了小豌豆,弃马登车,再从东市出发绕行半个皇城抵达棠氏所在的居德坊,已是日影西斜,晚食用的早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 北海荔氏和北海棠氏比邻而居,棠氏的正门比荔氏还要古拙气派两分。 荔水遥的马车却径直绕过正门与侧门,去了和荔氏角门错对着的棠氏角门。 这两处角门,是荔水遥从幼时至出嫁前都能自由来去的门。 彼时,荔氏角门前坐着个老仆妇,正用红黑两色丝线打络子;棠氏角门前守着一个老门房,正坐在长凳子上打盹,裹着圆头黑巾子。 马车在棠氏门前停驻,服媚先一步下车,略显激动,上前去就叫道:“赵伯,我们回来了,九郎君可在家吗?” 赵伯睁开眼,先是看到了服媚,然后就看向从马车上下来的荔水遥,顿时站起来,面上惊疑不定,慌忙道:“四娘子稍等,老奴进去禀报。” 话落,他腿脚利索的闪身进门,反手把门关的紧紧的。 服媚心堵,怨念丛生,“以前可从没吃过这等闭门羹,从来都是想进便进的。” 兰苕懒得理她,跟在荔水遥身后侍立。 荔氏门前那老仆妇哪有不认得自家四娘子的,顿时也往里头禀报去了。 荔水遥平复情绪,暂将太上观的事情搁置,想着待会儿见到大萧氏要怎么说。 约莫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大萧氏倚重的赵妈妈才姗姗来迟,陪着笑将荔水遥主仆领去了大萧氏专用来待客的小花厅。 小花厅上家具摆设布置素雅,堂下设了一张黑檀螺钿古榻,古榻两边安放了两张海棠花式黑檀螺钿高几,几上摆了两盆杜鹃。 彼时,一个长相端庄明艳,雅致卓然的贵妇人正坐在主位上,穿一身花卉瑞狮纹丹碧色大袖披衫,斜倚凭几,神色晦暗难明。 “四娘子进院门了。” 在门外听差的侍女微微扬声禀报。 大萧氏听着,坐直腰身,张目远望,待得瞧见荔水遥莲步款款走到她跟前,望着她这副艳容盛装的打扮,微微泛红的眼刹那就清明起来。 “大姨母。”荔水遥福身行礼,一语落,眼睛便红了,四下逡巡。 大萧氏不喜,语气便冷淡,“你是新婚之妇,怎么就往亲戚家串门来了,你阿家竟也不管?” 荔水遥仿佛被刺伤了,脸面挂不住,兀自在大萧氏手边坐下,低头啜泣。 大萧氏瞧她这副样子就厌烦,“今日来若只是来看望我的,看也看过了,我身子安康,更想过几天安静日子,天色不早了就快回去吧,切记,你已是他人妇,要守妇道。” 荔水遥含泪望着大萧氏,“大姨母放心,我今日来此,是想求大姨母劝劝我阿娘,让她把三姐叫回家去吧,三姐那人言行举止您也是知道的,没得让我婆家人瞧不起。” 大萧氏警惕起来,忙问道:“听你说话的意思,红枝在镇国公府?你才新婚,她去搅和什么?” 荔水遥拿帕子抹去眼泪,重整心绪,坐直身子把荔红枝住进镇国公府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大萧氏切齿生怒,抓着荔水遥的手猛地把她的袖子撩了上去,赫然便见白嫩的手腕上有一圈青紫残痕。 荔水遥瑟缩,慌忙把手抽了回去,“无事,已经快好了,也不疼。我就想着,求大姨母劝劝阿娘,让她改了主意吧。阿家还问到我脸上来,竟怀疑阿娘不是我亲娘,我心里生气极了,阿娘都是为了我好,阿娘知道我不喜那个武夫,才想到让三姐为我分担的法子来,法子虽轻浮了些,但终究是为了我好。” 大萧氏脸色微僵,只觉嗓子眼里被塞了一口恶气,咽不下吐不出。 “大姨母,你怎么不说话了?身子哪里不舒服吗?” 大萧氏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道:“遥儿,现如今你也嫁人为妇了,是时候该知道一些家道的艰难。大姨母知道你孝顺,但你阿娘这个人喜奢华好享乐,当年荔氏祖宅遭遇连日暴雨,多处塌陷,急需修缮,我让她典卖头面首饰她说自己的头面首饰不值什么钱,杯水车薪罢了,我又说那就典卖祖上传下来的古董珍玩,她告诉我说,你阿耶不肯,但为了维持体面,祖宅是一定要修缮的,适时有个大豪商想聘娶名门望族之女为妻,她就趁势索要了巨额聘礼把你三姐嫁了出去。” “此事,后来我才知道。”荔水遥低下头,轻声道。 这时侍立一旁的赵妈妈忙忙的插话,“四娘子,您瞧瞧这两个花几上少了什么?” 荔水遥左右看看,只瞧见两盆杜鹃,忽的问道:“我记得这上面常年摆着一对宝石盆景,是大姨母的陪嫁,一直都是大姨母的珍爱之物,怎么拿下来换了两盆杜鹃,大姨母厌了不成?” 赵妈妈就叹气,道:“您得皇帝陛下赐婚,嫁的是镇国公,您母亲就过来说,她那里精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压箱底陪嫁,我们大娘子心疼您就把珍爱了十多年的这对宝石盆景给了出去,四娘子,这对宝石盆景现下里可在您的嫁妆里吗?” 荔水遥微微张嘴,摇了摇头,“没有。” 想了想又露出些许不满来,“阿娘还昧下了我的聘礼。” 大萧氏一听顿时捂住了心口,大喘了好几口气才强行把剧烈起伏的情绪压了下来。 她眼神复杂之极的死盯着荔水遥,“这些年我被你阿娘哄骗去了不少东西,我只当是都给你做了陪嫁!” 荔水遥愕然,“可是大姨母,我手里没有你的嫁妆啊。” “没有可是!”大萧氏厌恶的吼了一嗓子。 荔水遥突然被吼,吓白了小脸。 “蠢货!她把荔红枝塞给你,让荔红枝勾引镇国公,不过是良心有愧,想给荔红枝找个依靠罢了,你却还以为她是为了你好!” “她是我亲娘啊,亲娘不会害我的。”荔水遥垂下头,小声反驳。 大萧氏被气的头晕眼花,再也不想见她,“我这里不留客了。” 荔水遥微微有些着急,“大姨母,你可别忘了我的事儿。只因鲁王还住在镇国公府,我怕三姐荤素不忌把鲁王冒犯了。” “鲁王?”大萧氏头不晕了,眼也清明了,回转过来,温声问道:“我听闻鲁王一直称镇国公为兄长,二人情谊深厚,可有此事?” “有的。”荔水遥点头,“那武夫还专门在外院给他留了一个致远斋,时常留宿,这回我问他鲁王怎么又来了,又要住几日,那武夫说什么,两边都想嫁贵女给他,他哪边的贵女也不想娶,早知如此,曲江宴时就随便点一个求赐婚了。我又问他,哪两边?那武夫说,太子秦王,他还训斥我,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荔水遥轻哼了一声。 大萧氏的心思顿时活泛起来,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想让大姨母劝服你阿娘改主意,把红枝从你府上叫回去,可对?” 荔水遥连忙点头,又悄声把荔红枝昨夜做的事情和大萧氏说了一遍,羞愧道:“三姐自从守寡后归家,整个人就变了许多,关起门来她如何放浪形骸都由她,传到外头去,荔氏女名声有损,您和阿娘是亲姐妹,十娘怕也会受一点连累。” “你思虑的正是。”大萧氏听到此处方正视起来,又道:“我听闻鲁王长相俊美,心性敦厚,虽已年至二十四,仍旧是少年心性,只痴迷武学,喜好刀剑,你在府上和他说过话没有,这些传闻有几分真?” 荔水遥便笑道:“大姨母是特意打听过了吧,为了十娘?” 大萧氏笑了笑,满面忧愁,“不是为了她还能是谁,自小便和你比这比那的,如今你嫁了镇国公,她便看不上我为她寻摸的那些了。” “却是我的错了。”荔水遥赌气道:“不如我把十娘也接到我那里去,反正鲁王每日里都会去后花园帮着阿翁犁地,大姨母若看得上鲁王为佳婿,我少不得委屈自己吹吹枕头风,让那武夫帮衬着促成一段金玉良缘。” 大萧氏正要说她小气多心,闻听此话还真考虑起来。 荔水遥冷笑,“我回去就装病,大姨母让十娘来探病就是。” 大萧氏终究是要脸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 不知不觉,外头天色上了黑影,侍女们陆续进来掌灯。 便有个仆妇疾步走来回禀,“大娘子,镇国公一人横刀立马出现在正门外,声称让我们把他夫人交出去,否则他就要杀进来。” 大萧氏连忙起身,催着荔水遥出去安抚。 荔水遥拉着她的手不愿意走,哭道:“阿娘不管我是否在他身边受虐待,大姨母也不心疼我吗?以往的疼爱都是假的吗?” 大萧氏呵斥,“别说胡话,快回家去吧,改日我让十娘去探你的病。” 说着话就把荔水遥的手拽开,急急把她推了出去。 荔水遥在门外徘徊,泪水涟涟,“我想见……” 大萧氏压着声儿厉声打断,“你不想见!那杀人如麻的屠夫谁扛得住,你想让他为你在这里杀人见血不成?” 荔水遥这才一步三回头,被侍女们簇拥着向院外走去。 第021章 他虐待我 明月夜,一地银辉。 第16节 微风拂身,衣袂翩翩。 就在荔水遥即将迈出角门的门槛时,身后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 刹那,荔水遥脑海中就浮现了前世和棠长陵在一起的那些年少时光,他们曾约定,棠长陵若想约她出去玩就学布谷鸟的叫声,她若想约棠长陵出去玩,便学猫叫。 他们还约定,四声短促有间隔的叫声意思是……我思念你。 “咕,咕,咕,咕。” 荔水遥蓦的扶住门框,才忍住了没回身去一刀捅死他。 马蹄踏踏,急促、迅疾。 荔水遥身子外倾,抬头就看见一人一骑朝她飞驰而来,月色烛光里,他身上火红的披风威扬,饕餮吞肩,乌黑的轻甲。 战马未停,他已飞身跃下,长靴落地,挟一身戾气站在了她面前,大掌化为利爪,将她的手腕死死扣住,仿佛雄鹰在空中盘旋,终于逮到它逃跑的猎物,俯冲而下,一爪得手。 荔水遥心颤了一下,挣扎着往后缩。 他一把将她扣在怀里,昂藏身躯堵了角门,鹰目向内四处横扫,神态冷绷,仿佛一旦发现和他争抢猎物的,他就要把那人撕碎。 角门内,青石砖的小道上只有一地月光,两侧花墙,梅花式样的镂空小洞昏惨惨的,只见花枝,不见人影。 荔水遥的脸颊被迫贴着他森冷的乌甲,一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她竟隐隐生出期待,有了更大胆的想法,立时转头望向梅花墙洞,娇声哭喊,“他虐待我,九郎救我。” 刹那,天地都为之一滞。 墙洞后,空无一人,只有花枝在微风里轻摆。 蒙炎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应该承受得住,但这一刻他真想掐死她,一了百了。 这时,荔水遥来时的马车被车夫赶了过来,蒙炎掐着她臀抱起,把人扔了进去,他也随即登车,闭门。 “回府!” 车夫听出郎主语气里的暴怒之意,不敢有违,立即扬鞭打马。 兰苕望着马车远去,提着裙子就追了上去。 小豌豆则牵了战马的缰绳,战马识主,随主子往家走。 服媚还站在门旁往门里乱看,猛然间就与梅花墙洞里的一双眼睛对上了,她欣喜,提裙入门找了过去。 马车辘辘前行,车内,荔水遥被压在隐囊上,她两手握起蒙炎的手放到自己纤细的脖子上,“来啊。” 花钿娇靥,艳妆丽容,薄纱裙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勾人模样,搅动他心神,令他手软,可是一想到她如此盛装打扮真实意图是为了见旧情人,便心火狂烧,烧红他一双眼。 “舍不得啊。”他从她滑嫩的脖颈抚摸到她白嫩的脸,低声笑了出来。 荔水遥不怕他冷脸反而被他笑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你说我虐待你?”蒙炎抓起她的手腕,在那一圈残痕上摩挲,“新婚夜你要以金钗自戕,这才有了这一圈伤痕,过后你不涂药,先回荔氏,再回棠氏,以此向你的亲属们证明我虐待你,让他们救你,我算是明白了,无论我做没做,我都得背上虐待你的罪名,是吧?” 荔水遥轻咬红唇,双眸水亮的望着他,香腮覆霞,“你没有吗?” 蒙炎又笑了,凑近她耳,嗅她体香,“我岂能白担罪名,我便让你知道,何为虐待。” 鼻息相闻,他身躯越来越灼热,荔水遥心慌意乱的推他,“回府、回府。” 车夫就坐在车辕上赶车,仅仅隔了一道车门,一层碧色纱帘罢了。 然而,被惹毛了的男人,脸上虽有笑,理智却已经没了。 回府的路上,需绕行半个皇城,这一段路又长又远又折磨。 荔水遥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把唇咬破了一声没坑,脸色潮红。 月落了,马车驶入了镇国公府,正院院内。 车夫浑然不知的被骂走,周围侍女仆妇也不敢靠近。 荔水遥这才破声啜泣,“他们也没有一个为我撑腰啊。阿家说,倘若是玉珠受难,她一个人也能提着洗衣棍打上婆家的门,可是我没有,生我的,养我的,我爱过的,都舍了我出来。” 荔水遥额头抵着蒙炎血檩斑斑的胸膛,滴泪如雨,“阿郎,我没有,我曾经以为我有。” 前世我曾把他们看的那样重,被他们曾给过的亲情、爱意,困成了囚徒,任他们拿捏与利用。 正狠了心打算以后就如此糟蹋她的蒙炎立时怔住,心上密密麻麻的发疼,生了悔意。 “我抱你下去。”蒙炎从胡乱扔了一车的衣物里一眼找出自己的火红披风就往她身上裹。 “不要。”荔水遥打掉他的手,自己抖抖索索的去找自己的纱裙,可早已被扯坏了,不能穿了。 荔水遥深觉再难以见人,坐在破裳烂裙里哭个不住。 蒙炎后悔的想死,看着她哭,手足无措。 九畹紫翘站在廊檐下,因被呵斥而不敢靠近,此时听到荔水遥伤心的哭声,都心焦难耐,九畹一咬牙奓着胆子上前,隔窗询问,“娘子,娘子你还好吗?” “一会儿就好,去准备,我要沐浴。” “是。”九畹一听赶紧小跑着去了。 荔水遥将就穿了,外头裹上蒙炎的大红披风,从头到脚一丝不漏还拖地。 发髻就没法子了,散着罢了。 蒙炎要去扶她,她不理,兀自进了浴房。 夜深露重,万籁俱寂。 蒙炎警觉,蓦的看向西厢房,西厢房的门缝“猛”的关上,门后的荔红枝被吓的瘫在地上,心脏噗通噗通的跳,想到坊间传闻蒙镇国在战场上阎罗屠夫的名号,还真不是浮夸的,刚才他那一眼,让她恍惚感觉杀气扑面。 侍女牡丹赶忙走来把荔红枝扶起,“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荔红枝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夸张道:“死里逃生了一回。” “您说什么胡话呢,奴婢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可是蒙镇国和四娘子回来了?” 荔红枝重新回到床榻上躺着,抓着被子给自己盖紧实,问侍女道:“你觉得我能拿下蒙镇国吗?” 牡丹犹豫了。 “你是侍奉我一路受苦受罪过来的,情谊非比寻常,什么话不能说,直说就是。” 牡丹就道:“娘子,奴婢也说不好,只是觉着蒙镇国和孙家那些人不一样,孙家的郎君,一看就是嗜好酒色财气的,满身的漏洞可钻,蒙镇国不一样,那日蒙镇国和鲁王一起种豆子,您故意往蒙镇国身上靠,奴婢偷偷打量,就发现蒙镇国是八风不动,冷冷硬硬的,娘子你这副身子孙家那些郎君瞧见了哪个不是哈喇子流一地,可您往他身上蹭时奴婢偷偷为您捏把汗,只因蒙镇国那一身气势就像一柄没出鞘的刀似的,奴婢真怕你弄巧成拙挨一下子,但是您注意到他看四娘子的眼神了吗?” 荔红枝只看男人去了,哪里注意过这个,连忙道:“他看荔四的眼神怎么了?” “又深沉又……”牡丹仔细想了想,道:“就像咱家夫人瞧见了喜欢的头面首饰,眼睛牢牢粘在上头,别的人别的东西全不在他眼里心上,弄不到手不罢休。” 荔红枝一听就有些泄气,沮丧的道:“这是你发现的,就在刚刚我也发现了,蒙镇国战场屠夫的名头不是瞎传的,他除了是个体魄迷人的男人,还是个身怀杀戾之气,凶狠的武将,要是碰巧不巧的惹怒了他,他会不会捅死我?” 牡丹想到自家娘子喜好和郎君戏谑调1笑的毛病,顿时害怕起来,“娘子倘若真有在镇国公府落地生根的打算,不若把旧日毛病改一改?” 牡丹能想到,荔红枝了解自己就更害怕了。 “假若我真把蒙镇国勾到手,某日他若瞧见我与某个美郎君戏谑,他会不会一刀砍了我?” 牡丹猛点头,压低声音道:“一定会,娘子还是改了吧。” 荔红枝浑身不舒服,拧着黛眉道:“我瞧着鲁王似有些天真少年气的?” 牡丹领会了荔红枝的意思,“您觉得鲁王更好骗,呸,更好哄?” 荔红枝有了想法,黛眉舒展,望着床帐顶子上的折枝牡丹花纹,笑道:“时下为了增长人口,皇帝陛下鼓励寡妇再嫁,世家里头,多有寡妇再嫁高门的成例,凭甚我荔红枝不行,何况鲁王至今未娶,倘若真要我改,至少得是王妃之位在前面吊着,我才觉得值。” 牡丹便道:“试试?” 主仆俩相视一笑,狼狈为奸,“试试就试试。” 第022章 你该求我 夜已经很深了,厅上只点了两盏落地水仙灯。 蒙炎换了一身云雷纹白缎长衫,坐在围屏榻上,手里捏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小豌豆垂着头,缩着脖子,侍立在灯柱旁,噤若寒蝉。 荔水遥扶着九畹的胳膊,缓步踏入门槛便看见了这样一副情景,她便知道今夜的事儿还没完呢,重生一回的蒙炎,果然是不好糊弄了。 蒙炎看向缩回脚,躲在门外不进来,露了半片莲红色裙摆的荔水遥,真真气笑了。 “撇下小豌豆哄她买糕,你骑马去哪儿了?” 九畹连忙看向荔水遥。 荔水遥对她摇摇头,低声赶她,“没事,你回耳房去,我自有法子应对。” “说吧,今日除了去棠氏,还去了何处。” 荔水遥撑着酸软的身子想,曾听老仆妇说荤话,什么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那就赌一把,于是提起裙摆,一溜烟跑进了卧房。 九畹瞠目,哪里还敢留下,十分听话的躲了。 蒙炎望着那一道从他眼前逃过去的红影,呆了一下子,垂眸,情不自禁的翘了一下嘴角,随即冷下脸,“你也下去吧。” 小豌豆如蒙大赦,疾步退却。 蒙炎追至卧房,但见鹅黄帐子被严严实实压在锦褥下,令他无处下手。 他叉腰在床榻前瞪眼,“青天白日,骑马穿行街道,只要我派出人手去打听探问,没有不知道的,你现在和我说实话我从轻发落,你硬顶着不说,待我查明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荔水遥躲在床榻的最里侧,忽然想到,若想令大萧氏和小萧氏反目成仇,还需把大萧氏的宝贝女儿棠静韫弄来和荔红枝对上,计策若想顺利施行,少不了他的支持,于是软下声音,道:“阿郎派人去打听便是,我无愧于心。我自幼体弱,幼年时又有道长为我算命,说我寿命短折,便去胡乱找了个道观,点了个长明灯,祈愿自己富贵无忧,长命百岁,就是方寸山,太上观,阿郎派人查问去吧。” 蒙炎回想前世并没有这一出,禁不住想,难道是因自己重生之故,许多事情也相应的发生了改变? “想富贵无忧,长命百岁,你该求我。”蒙炎扯开帐子就去掀她绣被。 荔水遥心慌腿软,大气不敢出,越发往床壁上贴。 只要一想到在马车上他那样对她,她就羞恼之极。 “求你就有用了?敢问蒙镇国,您是何方神尊下凡来的?” 蒙炎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之意也不恼,伸展开胳膊把她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怀里,觉察她娇躯的僵硬,顿时解了一口气,不答反问,冷笑,“我虐待你?” 瞬间恼恨上头,荔水遥气红了眼,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咬在了他虎口处。 若是寻常人,此处皮薄,咬一口必会疼痛难忍,但蒙炎不是寻常人,他三岁起随师父习武,泡药浴,锤炼体魄,虎口经过常年的握刀磨炼,早已生出厚厚的茧子,又硬又韧,以荔水遥的力气和口齿,咬在上面一点都不疼,只有痒,她软软的唇贴在上头,闹的他火起。 蓦的,他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挥袖熄灯,冷声下令,“睡觉!” 第17节 两躯贴合没有一丝缝隙,荔水遥自是立马察觉到了,慌忙闭眼睡了。 蒙炎大睁着眼睛看床帐顶子,把清心咒来回默念了三遍才止息了身体的燥热,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谷欠望是这样的索求无度,前世珍她如宝,奉为心上神女,从未生出亵渎之心,哪怕梦中也只是浅尝辄止罢了。 荔水遥却实在是困倦了,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蒙炎听着怀里小娘子均匀轻弱的呼吸声,想着今夜种种,心上酸涩与刺痛交织如浪,一遍一遍的叩问心门,句句皆是休想。 ——你休想我会成全你们,绝无可能! ——今生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怀里,埋进我蒙氏的祖坟,与我合葬! 如此翻来覆去的想着,模模糊糊也就睡了过去。 右耳房内,九畹没睡,左等右等等不来服媚,她放心不下就靸着鞋穿过回廊敲开了左耳房的门。 开门的正是兰苕。 “服媚和你们一起出去的,你们都回来了,她去哪儿了?” 月落乌啼,夜风微微的。 兰苕感觉鼻酸,立马捂住嘴压住了打喷嚏的声响,这才低声道:“别为她担心,明儿一早说不得就乘马车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她,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主儿,更别担心她夜里没地方住,你忘了不成,她姑母嫁了棠氏大管家的幼子,现下里大小也是个管事娘子。”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咱们四个一块长大的,我本以为咱们会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不成想服媚生了反骨。” 想到服媚擅自留在棠氏不归,兰苕就冷笑了一声:“再看吧。” “罢了,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你歇着,再眯一会儿,早上有我呢。” 兰苕点头,关门去睡了。 九畹没什么睡意,听得鸡鸣,估摸着离天亮不远了,便没回耳房,而是轻手轻脚的去了正房厅上值守。 郎主夜宿,娘子面皮薄,她不方便去卧房里头听差。 偌大厅堂黑漆漆的,择了一张坐榻,曲身暂卧,闭上了眼睛。 如墨的黑夜慢慢褪色,褪成了鱼肚白,天光大亮。 荔水遥觉得自己才睡过去就被饿醒了,纱帐掩着,帐内黑乎乎的,开口就喊,“兰苕,我好饿。” 九畹听到呼唤连忙起身走入卧房,“娘子醒了。” 蒙炎也醒了,大手一伸就撩开了纱帐,让天光照了进来。 荔水遥本是惺忪着坐在锦褥绣被堆里,忽然发现身畔有人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上朝去?” “今日寒食,寒食清明有三日节假。”蒙炎下榻,从衣架上拿了一件麒麟纹鸦青衫袍穿上,又将蹀躞带扣在腰上,便道:“耶娘起得早,这个时辰春晖堂该上早食了,不是饿了,穿戴好,咱们过去。” 九畹上前,“娘子,奴婢服侍您穿衣?” 这时紫翘也进来了,惊见蒙炎竟然还留在卧房里,顿时局促起来。 蒙炎便去了厅上。 荔水遥摸摸自己饿瘪了的肚子,什么也不想了,由着她们服侍着穿戴好,简略洗漱梳妆一番就随着蒙炎去了春晖堂。 春晖堂,饭厅,餐桌上果然已经摆好了早食。 寒食不能动火,满桌子便都是昨日备好的冷食,有糜粉蒸的甜糕团,有樱桃毕罗,有大葱羊肉馅的蒸饼,还有黄米甜浆。 蒙炙也得了三日节假,此时正在吃樱桃毕罗,瞧见蒙炎荔水遥前后脚进来就大声招呼,“大哥嫂子,快上桌来吃。” 刘氏便道:“正和你阿耶说呢,再等一刻还不见你们来,就让小红去催。寻常日子赶不到一处吃便罢了,逢年过节却是一定要在一处吃的。” 荔水遥便知这话是在点她,坐下后就柔顺的道:“阿家我记住了。” 刘氏板着的脸就板不住了,挪了一碗甜米浆放在她面前。 “吃饭。” 蒙玉珠偷偷打量一圈,不敢多言,拿了一个甜糕团美美的吃起来。 一顿饭吃的安静了一些。 饭毕,刘氏屏退左右,连带着把蒙炙和蒙玉珠也打发了出去。 蒙武在主位上坐定,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道:“咱们婆媳俩一块坐你阿翁旁边,你瞧着,阿翁阿家为你做主。” 荔水遥一时没反应过来,被按着坐在榻上才猛然想起昨日自己和阿家说的那些话是不好让蒙炎知道的,于是赶紧道:“阿家,我……” 刘氏捏捏她柔软的小手,安抚道:“别怕他,阿家给你撑腰,绝不让他欺负了你去。” 蒙武猛地一拍小几,“跪下!” 荔水遥吓了一跳。 “你阿翁呵斥大郎呢,你别怕。”刘氏安抚完荔水遥,抬手一指脚踏上摆的一个旧蒲团,补充道:“跪这儿。” 蒙炎一顿,顺从的跪了上去。 蒙武看向刘氏,“你先说正事。” 刘氏点头,直截了当的道:“昨日宫里来了人,自称是尚仪局女史,奉独孤贵妃谕令,为前日扑蝶会上寿安公主处事不公,偏袒亲戚之事,向你小妹赔个不是,赏了六匹越州缭绫,一斗珍珠,一副金镶玉头面首饰,一副珍珠头面首饰,两笼五颜六色的大蝴蝶,我瞧着这也太贵重了,小娘子们在一处玩耍,总有磕磕碰碰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蒙武道:“你先和大郎说说扑蝶会上咱玉珠受了什么委屈。” 蒙炎就道:“我已经知道了,安心收着便是。” 刘氏赶紧追问,“那女史说不用特特进宫谢恩了,人家虽那么说,咱也不能太实诚了,让贵妃公主误会咱们不敬,阿娘怕给你埋祸根。” 蒙炎安抚道:“阿娘放心就是,您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刘氏舒出一口气,气呼呼的瞪眼,“我憋了一夜,就怕是玉珠不懂规矩给你惹事了。你倒好,昨夜拐带着儿媳做什么去了?” 蒙炎冷睨荔水遥一眼,不语。 荔水遥心虚,往刘氏身后躲了躲。 刘氏见荔水遥怕他怕成这个样子,立时怒了,猛地一拍小几,“媳妇是用来疼的,你看你把她吓的这个可怜样儿。我再问你一个事儿,再给我装哑巴不说话我就让你阿耶抽你,你背着你媳妇,和她三姐勾勾搭搭没有?” 荔水遥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小手揪着刘氏的袖子作娇弱可怜状,“阿家,算了吧。” “那不行,你不必怕他,今日阿家给你做主。” 蒙炎似笑非笑的看着荔水遥,“她和阿娘说的,我和她三姐有染?” “你甭管谁说的,老老实实回答,有还是没有?” “阿耶阿娘,我们正院的事儿你们全不必管,我心里有数,你们可别被她哄骗了。”蒙炎瞪着荔水遥,拧眉道。 刘氏被气的不轻,从小几底下抽出藏好的洗衣棍递给蒙武,“打,重重打一顿,让他知道谁是他老子娘!” 第023章 偷听 蒙武把洗衣棍接手里,淡淡问,“大儿,你是皇帝陛下收的义子,如今更是位高权重,阿耶打得打不得?” 蒙炎没有丝毫犹豫,把衫袍脱下,露出精壮的背脊,“阿耶打吧。” “是我的好大儿。”蒙武站了起来,高高举起棍子重重落下,一连十下,棍棍不留手,一棍一个粗红印。 刘氏先心疼了,但她没有中途阻止,咬牙等在一旁。 荔水遥慌忙捂了脸,装作不忍看,偷偷打开了一条指缝。 整整二十下,蒙武把蒙炎的整个脊背抽的通红,也把自己累的脸红气喘,蒙炎却连呼吸都没乱,面不改色。 “阿耶,下次用狼牙棒吧。”蒙炎把衫袍捡起穿上,语气平淡的开口。 刘氏正在心疼,闻言愣住,“啥意思?” 蒙武坐回榻上,落寞的道:“他皮糙肉厚,拿棍子打他就跟给他舒展筋骨一样,孩儿他娘,孩子大了,不似小时候了,我,也老了。” 刘氏望着跪在脚踏上却并不比他阿耶矮多少的大儿子,心里五味杂陈。 “大郎,阿娘知道,你成长到现在,知道的大道理一定比阿娘多,但是阿娘还是想说,为人在世不能忘本,阿娘知道,京中好些封了侯的、封了伯的,一朝得富贵就忘了形,有抛弃糟糠妻的,有广纳美妾的,还有喝酒豪赌的,大吃大喝的,咱不跟那些人学,那些人眼皮子浅,是走不长远的。” “儿谨遵教诲。”蒙炎恭顺迎合。 “再说也没意思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放他们小夫妻去吧。”蒙武看着刘氏道。 “我再说一句,大郎啊,阿娘虽急着抱孙子,但是从不三不四的女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不认,你自己掂量。” 说完,刘氏拉着荔水遥的手,歉疚的道:“他翅膀硬了,阿家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不知怎的,荔水遥莫名红了眼眶。 “阿娘担心的绝不会发生。”说完,一把扣住荔水遥的手腕就拽了她出去。 荔水遥踉跄跟着,不敢反抗。 “你轻点拽她,她那小细胳膊哪经得住你一身蛮力。”刘氏气的要死,追到门口嘱咐,“媳妇是用来疼的,你个死孩子!” · 正院,西厢房,荔红枝正对镜描花黄,忽听得院子里有动静,放下黄粉笔,悄悄开了一条门缝就往外瞧热闹,便见,蒙炎扛了荔水遥往正房上去,荔水遥捂着脸嚷着“放我下来,丢死人了”。 待得二人进房,关了房门,她才意犹未尽的重新坐回去继续描眉画眼。 主子们往春晖堂去用早食,侍女们便将正房的雕花窗都打开来通风透气。 这会儿卧房的窗户也开着,春光盈满,兰花招摇。 鹅黄纱帐被垂下的两只玉勾高高的挂了起来,锦褥重铺,绣被叠起,床榻被收拾的洁净又规整。 荔水遥被扔上去,绣被便塌了,她也不恼,就顺势伏在绣被上,侧头看蒙炎,唇角上扬,“挨揍了吧。” 蒙炎堵着她下不来床,面无表情,双眼冷漠,“耶娘为人实诚厚道,你不该拿你们深宅大院里的心机算计哄骗他们。荔水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想着刘氏握着她的手时,那双手的粗糙燥暖与踏实真诚,荔水遥莫名的鼻头发酸,红了眼眶,水雾在双眸中弥漫,她蓦的把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无论是大萧氏还是小萧氏,她们的手从来都是柔软香滑的,可是在她的记忆里,小萧氏永远都是盛装丽服,头上、耳上、身上,永远都是挂满的,幼年时她撒娇求抱,小萧氏永远有理由拒绝,有时会说“阿娘戴了长长的耳坠子,不方便抱你”,有时又会说“阿娘今日身子乏了抱不动你”,又有时会说“待阿娘卸了钗环再抱你”;而大萧氏,永远是端庄坐在那里,时常用复杂的眼神看她,前世她不懂,后来才明白,大萧氏也许对她有过几分母爱,但也随着小萧氏这条欲壑越来越难填而消磨的一分不剩。 大萧氏和小萧氏从来没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她,甚至在荔红枝眼里她是被萧氏姐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前世她也那样以为,可后来她才明白,自己是大小萧氏中间的夹缝,小萧氏对她的宠爱是做给大萧氏看的,大萧氏对她的宠爱是出于弥补愧疚。 她有两个母亲,可没有一个真心爱她。 不曾想,今生在刘氏这里得了一分的真诚。 “我知道了。”荔水遥克制着哭意,闷闷应下。 蒙炎听出她在哭,蓦的握紧拳头,依旧狠着心冷着脸,“禁你三日足,不许踏出正院门。” 第18节 荔水遥没理他,坐起身,带着泪把纱帐扯了下来,隔绝他,不见他,冷声撵人,“出去。” 蒙炎看着鹅黄帐子层层垂下,僵站了一会儿,硬气的走了。 寒食清明有做面燕穿柳条插在门楣上的习俗,刘氏闲来无事就带着蒙玉珠在灶房用枣泥和面捏面燕,捏成一个穿上嫩黄的柳条就让侍女拿出去插门上。 这时往正院送面燕的小红回来了,凑到刘氏跟前,悄声禀报,“老夫人,郎主把大娘子禁足了,还派了百辟锟铻两个小郎君把守正院院门。” 刘氏一听就来气,“我冷眼瞧着,你大哥也是稀罕你嫂子的,怎么一会儿冷眼一会儿又禁足的,比人家大了一轮,偏就不知道让着小媳妇,可愁死我了。走吧,咱娘两个去瞧瞧你嫂子去。” 蒙玉珠想到在莲湖那夜,大哥把嫂子压在石头上这样那样的,就红着脸提醒,“阿娘,还是先让小红过去知会一声,兴许嫂子需要梳妆呢?” 刘氏一想也是,就吩咐小红又跑了一趟。 蒙玉珠又道:“咱们过去也不能干坐着,不如我拿绣棚过去做幌子?” “你想的周到,拿上吧。” 正院里头,兰苕得了小红的话,少不得把荔水遥叫醒,净面擦脸,梳妆更衣,走出房门,在院门里侧候迎。 刘氏见荔水遥如此恭顺待她,心中欢喜,一手拉儿媳,一手拉着闺女,婆媳母女三个一块走上厅堂。 荔水遥请刘氏上座,刘氏让荔水遥坐在了自己身侧,蒙玉珠在左下首位置坐了。 上回来探病,匆匆坐了一下就走了,没顾得上细看这屋子,这回刘氏就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你这几盆兰花养的真好,那边摆了一屋子的书,你都看过了?” 荔水遥便道:“大部分都翻过了,细细读过一遍的只有小部分。阿家此来,可是有事吩咐?” 刘氏便笑道:“今儿寒食不动火,一日的饭食昨日都置备齐整了,闲来无事便来你这里坐坐,顺便问你,你这里可有绣艺高的绣娘,也好指点指点你蠢笨的小姑。” “玉珠将来所嫁必是非富即贵,陪嫁一个绣艺精湛的侍女便是了,很不必细学,便如我,绣技寻常,但是任意拿来一块绣布,我大抵都能说得出用的是什么针法,绣的是什么花样子,用的是什么布料,作价几何,作为一个掌家大娘子,不被下头人糊弄,就够使了。” 刘氏一听,深觉有理,喜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怕给大郎丢人,我硬是压着玉珠学这儿学那儿,想让她做个大家闺秀,可她不是那块料,就总也学不会,听你一番话我突然就想明白了,玉珠本是农家女,不如就保持自己的本色,东施效颦才是给大郎丢人呢。” 荔水遥笑道:“阿家是个明白人,领悟过来是迟早的事儿。” 蒙玉珠喜的咧嘴露齿,把绣棚子往地上一扔就道:“我再也不绣这破玩意了,十根手指头都扎出茧子来了,蒙炙抱着他心爱的藤球找人蹴鞠去了,我也想找花七荣二她们去踏青野炊。” 这时百辟小郎君抱着一个柳条编的双耳大筐子进来,筐子上盖了厚厚一层草叶。 “大娘子安。”百辟嘴巴一咧,露出一对小虎牙。 “是什么,他让你送来的?” 百辟把筐子放地上,笑道:“郎主旧部花锦城花侍郎,知道郎主喜食荔枝,得了一些立马让人送了一筐子过来,郎主让送到大娘子这里。” “荔枝啊,这可是有钱也难买的稀罕东西,大郎爱吃。”刘氏走过去掀开草叶一看,里头装的满满的,颗颗红艳,触手冰冷,筐子还是湿漉漉的,最底下应该是垫了冰。 荔水遥脑子里立马想起蒙炎说过的她像荔枝肉的混账话,腮上染赤,清了清嗓子道:“他的旧部想着他爱吃才送给他吃的,他又让你送到我这里来,难不成是让我给他保管的?” 百辟装傻,拱手退了出去。 刘氏笑问,“儿媳不喜荔枝?” 荔水遥自是喜欢的,却道:“总归是他的旧部对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罢了,大郎把你放在心上我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荔水遥看见刘氏想往外走,便忙去拦着,又搀回榻上,笑道:“阿家且慢,这荔枝还是咱们一家子一块享用才好,不如举办一个荔枝家宴如何?鲁王在咱们府上小住,又给弄了一支匠人来修葺湖边廊亭,还帮着阿翁耕地,劳苦功高的,咱们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你说的在理。”刘氏思量起来,想着家宴而已,应是花费不多,便笑道:“既是你提出来的,就都交给你来安排吧,也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荔水遥欠身一礼,含笑领命。 婆媳小姑,娘仨又说了些闲话,刘氏便带着蒙玉珠回去了。 荔水遥当即就问兰苕,“服媚回来了吗?” 兰苕轻扯一下荔水遥的袖子,往开着的窗户那里一指,无声说了三个字,而后才答道:“在耳房睡觉呢,想必是昨夜做贼去了。” 荔水遥轻笑两声,靠向水仙花锦缎隐囊,懒懒道:“让她去给十娘送帖子吧,大姨母既是想撮合十娘和鲁王,就借着荔枝家宴,让他们二人碰个面,有缘无缘的全看他们自己,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许邀她!” 荔红枝哪里还藏得住,立时从窗户底下站起来,出声阻拦。 第024章 鱼饵 “只许你觊觎蒙镇国,还不许大姨母攀一个东床快婿不成。”荔水遥随口应付她一句,转头就吩咐兰苕,“把《中馈录》拿来。” 隔着窗户不好说话,荔红枝快步走了进来,兀自和荔水遥坐在一张榻上,玉面生恼,“你那千屠万戮的好郎君我无福消受,我早看上鲁王了,咱们才是亲姐妹,你既然肯帮棠静韫牵线搭桥,不如帮我,将来倘若我真成了鲁王妃,咱们姐妹相互扶持,怎么不算振兴门楣呢。” 荔水遥把《中馈录》接在手里,望着荔红枝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三姐,自从你守寡后归家,行止轻浮豪放,以前我十分看不惯,可现在却能理解了,你只不过是选择了一种让自己痛快的方式过日子罢了。” 荔红枝斜睨她,道:“你是想骂我水性杨花吧。” 荔水遥轻轻摇头。 “总之,鲁王是我看中的猎物,不许你把棠静韫弄来和我抢。” “不行。”荔水遥低头翻书,才不纵着她的霸道。 荔红枝看着荔水遥闲适从容的样子,心里越发窝火,但想着还要用她,少不得忍气吞声,“你忘了棠静韫那腐臭的小贱人是怎么叱骂我的了?当年我才归家,好心去为大姨母贺寿,那小贱人拦在我面前,当着诸多宾客的面骂我无耻淫1妇,是女子中的恶典,不许我踏入棠氏的门,她踩着我扬名,我便发誓和她不共戴天。你是我亲妹妹,焉能不站在我这边!” 荔水遥心想,正是知道你和棠静韫不共戴天,才要把你们凑在一起。 荔水遥折了一个书页,把书递给兰苕就道:“后日荔枝宴就用我折的这一页食单,多添一个珍浑羊殁忽,你抄在一张大花笺上,一会儿我要用。” “荔四,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荔红枝尖叫。 “听见了。”荔水遥坐直身子,端起茶杯,笑盈盈望她,“我们是亲姐妹,也没妨碍你和阿娘合伙算计我,拿我当梯子使,所以,荔三,你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一霎,荔红枝的满腔恼怒被堵在了嗓子眼里,脸皮涨红,噎了噎,梗起脖子就道:“大姨母难道就没拿你当梯子使?你不帮我反而帮她,是因为想讨好棠长陵吧,身子是蒙镇国的,心还落在棠长陵身上,你和我也没甚区别。” 荔水遥浅啜一口香茗,放下茶杯,叹气道:“九畹,西客院收拾出来了吗?” 九畹上前答道:“昨日晚食之前就布置妥帖了,帐子挂了,床褥铺了,把三娘子的箱笼抬过去便可直接入住。” “待静韫过来,你们住一起吧。” 荔红枝恶心坏了,“腾”的一下站起,“你让我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 “西客院地方宽敞阔朗,屋子有十多间,再多几个姐妹也容得下,何况,西客院和鲁王住的致远斋中间只隔了一条夹道子,也别说我只帮她不帮你,我把你们放在一起,近水楼台,你们各凭本事,我谁也不偏帮,若还是不满,三姐打道回府便是。” “凭什么是我走。” 荔水遥一笑,提醒道:“西厢房离致远斋更近,白日里我会叮嘱仆妇把两边角门开着的。” 荔红枝见荔水遥铁了心邀棠静韫赴宴,也不和她硬顶着了,匆匆离去,抢先入住西厢房。 荔水遥拿起小水壶给摆在小几上的兰花浇水,脑海里又浮现前世发生过的事情,前世大萧氏在得知鲁王敬重蒙炎,视他为兄长后,也是让她牵线搭桥,她爱屋及乌,和蒙炎开了口,请他撮合棠静韫和鲁王,蒙炎照做,正逢鲁王想躲开太子秦王两党的拉拢,既是敬重的兄长牵线,他就娶了,棠静韫捡漏成了鲁王妃。 后来,蒙炎身死,她拿了放妻书归家,小萧氏变了嘴脸,要将她嫁给老豪商换聘财,她求到棠静韫头上,棠静韫紧闭王府大门,拒而不见。 今生啊,希望荔红枝争气吧。 既是要钓鱼,就需要鱼饵,鲁王这鱼饵还得蒙炎去请才是。 “小豌豆,你去前头瞧瞧郎主现下在何处。” 小豌豆小冬瓜这两个小客女,在荔水遥身边像是一对很不起眼的插瓶,嘴巴是紧闭着的,耳朵是高高竖起的,眼睛是明亮亮的。 “是。” 小豌豆出列,脚步轻盈,疾步走了出去。 剩下一个小冬瓜独自在花几后面侍立,个子不高,被一盆春兰挡的严严实实。 那一盆开的是翠绿的花,花蕊心里又开出两片紫红,她叫它绿云藏春,冷不丁发现竟有一片叶子尾稍发黄了,她忙忙走过去查看土壤,土壤已是干出一层薄皮来,顿生懊恼,昨日一早出门,又被蒙炎那莽夫折腾到半夜,她昨日忘了浇水。 兰花娇贵,干了不行,湿了也不行,春季要七分干三分湿才最适合它们生长。 待得荔水遥伺候完了她的七盆兰花,小豌豆回来了。 “大娘子,郎主在药庐。” “知道了。” 荔水遥坐到月牙凳上,对镜理妆,在耳饰匣子里选了一对红玉雕成的樱桃流苏耳坠戴上,透过铜镜瞧见紫翘正坐在矮榻上缝制足衣,便道:“紫翘,你先把手里的活放下,先做一条抹额出来,上头要镶嵌一颗红宝石,要五福献寿的花纹。” 紫翘脑子里即刻就想出了好几种配色,便道:“娘子,那奴婢就做一条五福献寿纹镶红宝石湖绿色云锦缕金抹额?” “缕金还不够富丽,用片金吧,金灿灿的她才喜欢。” 紫翘算了算日子,立时就明白了,本家夫人的寿辰将至,这条抹额是给本家夫人的寿礼,但往年都是娘子亲手绣制一件寿礼,今年怎么不一样了? “红宝石哪里来呢?” 荔水遥便道:“后罩房库房里有,你选一颗稍大一点的,但也不用很大。” “奴婢明白了。” 荔水遥在唇上抹了玫瑰蜜,合上盖子放下,往里间去了。 兰苕九畹跟了进去。 红罗间色裙落地,荔水遥便低声道:“后日家宴所用的食材今日就该准备起来了,一会儿我拿着食单去找郎主,你亲自带着人出去采买,另,再去药铺或药堂寻摸着买一样东西。” 九畹选了一条丝绦拿在手里,闻言一愣,“买什么,娘子哪里不舒服吗?” “我的身子好着呢。”荔水遥便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两句。 九畹脸色微变,吓的左右乱看,忙忙的压低声音道:“娘子要那个做什么?那可真不是玩的。” 荔水遥望着敞开的衣柜,满柜子的裙裳衫褙,道:“要那件玉色莲纹圆领大襟对穿褙子。” 兰苕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劝也无用,只得纵着,倘若今日违逆郎主的令还要出门,那就带上一件初秋用的斗篷便是。 “不必害怕,我自有道理,也不外出,只是去寻郎主罢了” 荔水遥从九畹手里接过五彩玉珠璎珞丝绦系在腰上,想着此后几天的谋划,叹气道:“我要忙起来了呢,忙完了眼前的,我带你们出门踏青去。” 九畹和兰苕说了,兰苕顿时白了脸,呆呆望着荔水遥。 荔水遥还对她们笑,“去找一架梯子来,郎主既然发话不让我踏出院门,我可得乖乖听他的话,不能损了他在府里的威严。” 九畹:“梯、梯子?” 第025章 刀纹罗袜 第19节 镇国公府的后花园占地广阔,除却莲湖和农田,又有一座蓬莱山,引莲湖水穿山而过,形成山水之势,野趣盎然。 荔水遥提着裙摆拾阶而上,终于爬到山顶,虽有兰苕搀扶着,还是气喘吁吁。 山顶上奇石耸立,药藤花蔓攀缠其上,于松柳丛竹间掩映着一座斋室,上面挂着一块写着“药庐”的乌木匾额。 门半掩着,窗户大开,荔水遥走至窗前合欢树下,往里面一瞧,就见蒙炎正伫立在一张青石大案前炮制药材,案上摆了许多东西,杂乱无章的,她只认出了颜色鲜艳的,黄金钵紫铜杵,朱砂,和一株搁置在竹香几上的人参,它有小儿手臂粗,长须长尾已初具人形,哪怕她不懂药材也知道这人参的年份必然极大。 蓦的,她就想起前世他给她的那九枚蜜丸,他用玉匣装着,郑重其事的交到她手里,告诉她,每逢四季交替可吃一丸,药名有余丹,是他师父的道方,取“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之意,能帮她延年益寿。 她只吃了两丸,便已觉出身上生了力气,脸色红润,经期规律,气血微盈。后来与小萧氏闲话时说起此药,小萧氏为了弄到自己手里就装病,前世的她愚孝顺从,便将剩余七丸全都拿给了小萧氏,他知道了,头一回对她说了重话。 那时她从不曾想过,更没问过,有如此奇效的有余丹是如何制成的,她的心落在娘家,落在棠长陵身上,一双眼睛便再也看不到别处的风景。 现在看着他熟稔的炮制药材,她才真切的知道了,自幼被山中道长收为弟子的蒙炎,他不仅习武还学过医,他真的会给人看病,治好了她的风寒。 他不是贵公子,不是风流俊美的相貌,也没有满腹经纶与诗词歌赋,但他…… 荔水遥定定望着他,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的用眼睛和心去体会他,此刻的他,古拙挺拔,清俊凌风,让她莫名想到了山神。 乱世来了,山神下山救世,右手握着凹槽滴血的长刀,左手提着药匣子。 那么现在,重生一回,他又在为谁制药? 她的心嘭嘭乱跳,不敢再看,慌乱转身想逃。 棠长陵前世害我一条命,我是一定要报仇雪恨的。可我也害了他的命,凭什么他不会报复我,还愿意为我制药?! “跑什么,看够了就进来!” 荔水遥蓦的扶住阶梯旁的石灯台,眼圈微微的泛红,心上波起云涌,她望着蜿蜒而下的长阶,想着前路之上有她必须要去渡的劫,心绪便平了,回身踏进药庐,走到青石大案前,软着身段盈盈下拜,“郎主。” 蒙炎垂着眼,把一块朱砂扔进黄金钵,握起紫铜杵,“咚咚咚”捣弄,“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 荔水遥被他故意加重的捣药声弄的心上发紧,不敢抬头看他,扯着绣帕,盯着自己的衔珠凤头绣鞋,小声道:“没走门,翻、翻墙了。” 蒙炎蓦的看向她,但见她穿着一件玉色红莲纹圆领大襟的褙子,紧绷绷束出了一线深深雪痕,眸光当即一沉,拽过身后的靠背交椅坐着,抱臂在胸,扬唇冷笑,“你要求什么事,直说吧。” 荔水遥羞窘,水艳娇容微红,“鲁王回自己王府去了吗?” “清明祭祖,他不回自己府上还能去哪儿。” 蒙炎冷不丁就想起了一件事,棠长陵有个亲妹妹,眼高于顶,一般郎君看不上,就盯上了鲁王,她爱屋及乌,头一回向他开口,要他促成此事,他因愧疚处处想着补偿她,真就答应了,鲁王向来敬服他,也为了避开太子秦王塞的王妃,就娶了那棠十娘,可婚后那棠十娘暴露本性,认为鲁王玩物丧志,没有上进心,总是催逼吵闹,二人于心性志趣上南辕北辙,致使鲁王苦不堪言,是他害了兄弟,现在想来,前世的自己是何等的色令智昏。 “清明过后,你还有一日节假,对吧?”荔水遥抬起头,娇怯怯的看着他,“你送了一筐荔枝给我,我想着要一家人一起享用才好,鲁王和您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也邀他来赴这场荔枝家宴,如何?” 蒙炎冷盯着她,握起紫铜杵往黄金钵里猛砸了两下,荔水遥便瞧见,那钵仿佛变了一点形,底座凹陷了一点。 “你又邀了谁赴宴,棠氏十娘?” 荔水遥呼吸一窒,提着心绕过青石大案挪到他身旁,一手轻轻覆在他玄色的饕餮纹束袖护腕上,“可以吗?” 蒙炎望着她搭在自己狰狞护腕上那柔若无骨的手指,粉色透明的指甲,冷笑两声,一把拧她入怀,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可以,在马车上我怎么‘虐待’你的,你在我身上重新来一遍。” 荔水遥的脸肉眼可见的涨红了,她本就肤白水嫩,脸一红就变得娇艳欲滴。她当即决定取消此次谋划,让大小萧氏反目成仇的机会还有很多。 “郎主忙吧,我马上回去禁足。”荔水遥低头解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还请郎主放我走。” “放你走?”蒙炎望着竹香几上他跋山涉水所得的人参,怒火勃盛,凭什么我为你制药,你一点力气不出! “这辈子你死也得死我手里。”蒙炎将她抵到青石大案边缘,撑开她的手让她握住紫铜杵,“把里头的朱砂捣成粉,我答应你。” “真、真的?”荔水遥掰开他的手,慌忙站起来,“我自己来。” 蒙炎圈着她,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只手竟提不动,就用两只手握着紫铜杵,一下一下极认真的捣药。 朱砂的质地较脆,但也比米粒麦粒要硬许多,荔水遥是个连衣服都没捣过的,此时能坚持着把大块捣成小碎块,手腕就酸软了,凭她再如何心性坚定,奈何身子不争气,她没力气了。 蒙炎支着半个身子在青石大案上,便看见她胸襟那朵折枝红莲承接了一滴香汗,这香汗从她额上下来,一路而下,途径细颈,锁骨,终形成一滴露,隐没雪痕深处。 他见她总不求饶,鹰眸沉黑,慢慢解下玄铁护腕扔在了大案上。 玄铁护腕和青石案相撞发出沉闷的两声,荔水遥蓦的僵住,再也顾不得别的,撒开紫铜杵便想跑,被蒙炎一把扭过身子抱住,扣在腰上,抱着关了门,关了窗。 门外等候的兰苕浑身一僵,快步拾阶而下,蹲在半山腰小池塘边上,装作看鱼,水中有两条小锦鲤,一红一白,绕着一株荷花,相互追逐游曳,心里禁不住想到,荔枝家宴成了。 日暮生烟,莲湖渚上落下几只仙鹤,或涉水寻食,或曲颈剔翎,或引颈鸣啼。 药庐里,斑竹榻上,荔水遥星眸衔泪,穿好一只白罗袜后,便找不到另外一只了,蒙炎好心弯腰从青石大案下头拾起递到她眼前。 “想达成目的,不付出代价怎么行?我像开善堂的?” 荔水遥看见自己雪白的罗袜被他拿在手里,玉容羞红,又听他如此说,气急了,一把拽在手里扔他脸上,“你欺负人。” 蒙炎像个吃饱喝足的狮虎,舒爽了,脾气就极好,也不气,还展开细看,待瞧见脚腕处绣的竟是一枚手柄上挂着碧玉环流苏的长刀,顿生欢喜,笑道:“你既然不要我替你收着吧。” 荔水遥眼睁睁看着他把她的罗袜收入袖袋,刹那,脸红的滴血一般,“你、你还我!” 挣扎着站起来就去掏他袖子,可她浑身都软,整个人便扑进了他怀里。 他含笑受了这份投怀送抱,却知怀里的小娘子是个要脸的,于是适可而止,自己掏出来为她穿戴好,语气也淡下来,“后日家宴,鲁王会如期而至,但你想要的结果,休想。” 荔水遥哼他一鼻子,心里却有一点得意,这正是我想要的,鱼饵挂在席上,让棠静韫荔红枝能看见就行了。 “那你告诉鲁王,那日要打扮的俊美华贵一些。” 蒙炎:“……你休想。” 第026章 密谋泄露 京都每逢旬休节假,金吾不禁。 镇国公府上专司打更的老仆敲响了戌时的梆子。 荔水遥斜靠着软枕,手里捏了本书,眼睛却看着外头,天擦黑了,九畹怎么还没回来。 这时服媚从门外走至荔水遥跟前,开口就道:“去后门上问过了,人家说影儿也没瞧见,许是做贼去了吧。” 荔水遥严厉的看她一眼,懒怠再去调1教她,“别累着你,下去歇着吧。” 服媚身子一僵,立马警醒过来,恭敬退后,躲到小豌豆和小冬瓜后面站着去了。 兰苕实在不放心,道:“许是你前脚回来,九畹后脚就到门口了,我去迎一迎。” 荔水遥哪里还看得进去书,随手扔在云纹紫檀小几上,立即道:“去吧。” 与此同时,一辆装满食材的牛车停在了后门上,九畹从上面下来,正要抬手敲门,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借着挂在门楣上的大灯笼一看,是个小郎君,生得一张敦厚可亲的脸,看起来不甚高大却壮硕的身材,九畹仔细辨认了一下,试探着开口,“你是虎翼小郎君?” 虎翼翻身下马,连忙拱手,没开口先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原来是九畹小娘子,你今日穿的是新式的骑装?乍一看像个没长成的小郎君一样,我没敢认。你一个小娘子,天黑才回来,弄什么去了?” 九畹心虚,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胸,但是立马想着不能欲盖弥彰,又把腰身挺直,神态松弛,笑道:“虎翼小郎君忙什么去了?” 虎翼笑道:“刚从郊外回来。” 九畹笑问,“去郊外做什么?” 虎翼是蒙炎从战场上捡来的,打仗的时候身边出过细作,一开始没防备只因她是大娘子身边的大侍女,现在她又问,虎翼立马警惕起来,但转念一想,郎主也没说不让和别人说,就含糊的道:“奉郎主的命去太上观问了几句话,你不能再问了,再问我也不说了。” 九畹脸上的笑容加深,立马说出在回来的路上打好的草稿,“我是奉大娘子的命,为后日的荔枝家宴出门采买食材,有几样调味的东西,我逛了许久才在胡人聚居的坊市里买齐。” 守后门的是个瘸腿的老兵卒,听到说话声就把门打开了。 “虎翼小郎君,别误了郎主的差事,快复命去吧,再说一会儿,我怕大娘子身边这个侍女就把你满腔子里的好事都知道了。” 虎翼黑脸一红,牵着马,低着头,赶紧溜进去了。 九畹冲老兵卒一笑,指使着白驹把牛车拉去灶房那边卸货,她径自往正院去了,半路上和兰苕遇见,二人一同回去复命。 西客院,西厢房,灯火通明。 荔红枝躺在美人榻上,发髻拆的一个不剩铺在枕头上,侍女芍药正用棉线为她绞面,将脸上长出的绒毛绞去可使得脸更光滑。 这时牡丹推门而入,走至近前就道:“打听着了,九畹出门置办了满满一车的食材回来,看样子,四娘子是铁了心在后日办荔枝宴。” 荔红枝依旧闭着眼,嘴角却耷拉了下来,“来就来吧,正好给我机会报仇雪恨。” 牡丹忧心忡忡,劝道:“到底不是在自己家,这里也不是混沌的孙家,奴婢冷眼瞧着,这府上是外紧内松,夜里守门的,巡逻的都是满身煞气,秩序森严,奴婢心里害怕,娘子万万不可急躁。” 荔红枝睁开一双媚眼,挥退芍药,抬起手,摸着手腕上粗粗的缠丝金镯,狠厉一笑,“我立过誓,只要能从孙家那粪坑里脱身,往后余生只为自己活,棠静韫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骂我,都是小事,我身为表姐,只当她年纪小不懂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垫脚扬名,这次荔四能把我和她弄在一个院子里,正是个好机会,我不会放过,你是深知我经历过什么的,你不该劝。” 牡丹心疼的握住荔红枝的手,咬牙道:“奴婢尽心帮您。” 荔红枝便笑起来,“时辰还早,把插屏拿来,今夜便能绣完这副金蟾折桂,三四月份新科进士发榜,上榜的还罢了,那些落榜的,难道就不想买个这样的插屏回去摆在书案上供着,取个好彩头吗,咱们就又能多得些使唤银子了。” “是,这就去拿。奴婢的绣艺赶不上娘子,便多打些络子。” “那就捡寓意好的打,步步高、一串红、鱼跃龙门、金蝉子、雀登枝、如意方胜、状元及第。”荔红枝从牡丹手里接过插屏,不无嫉妒的道:“幼时同在棠氏内学堂上学,课业种类繁多,姨丈让选一样精修,荔四选了绘画,我却选了绣技,现在却是后悔不迭,她画一幅画,一日便成,撑死了十来日罢了,我绣一副绣品少则十几日,多则几个月,耗费时光不说,若想卖出高价还得我把眼睛熬瞎,呕心沥血才成,早知有今日,我当年也选绘画了,现如今附庸风雅的多,随便勾勒几笔拿到书画铺子里也能卖两个钱了。” 牡丹便笑道:“奴婢记的清楚着呢,当年娘子坐在前头听课,奴婢们跪坐在后面守候,奴婢记着当年有一堂课,棠氏郎主讲的大概意思是,每个小娘子天性禀赋不同,个人选个人的,四娘子于绘画一道上有天赋才选了绘画,娘子于绣艺上有天赋才选了绣艺,可不是冲着哪一样最容易赚钱选的。” 荔红枝往灯下凑了凑,一面穿针引线一面耷拉着嘴角道:“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天性禀赋也是截然不同,命也如是,我命苦福薄,少不得使尽手段,不要脸不要皮的往上攀着才能不坠泥沼,荔四怎么就那么好命。” 牡丹低下头打络子,道:“要奴婢说,最好命的是棠十娘子。” “是了,棠静韫不仅有个事事为她打算的好娘,有个娇宠她的好耶,还有个疼爱她的好兄长。”荔红枝又在插屏上落了几针,“姨丈和善,幼时常见他把棠静韫抱在怀里,抱着看花,抱着捉蝴蝶,荔四在旁边看着搀的流口水。” 蓦的,荔红枝气的把插屏摔地上,“那小贱人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多,凭甚还要来和我这苦命人抢鲁王!” 牡丹心疼的望着,默默无语。 · 书房对着院内的那一面是月洞窗,彼时,窗上映出了两座莲花台灯的影子。 窗下摆了一张四面平台座如意花卉纹红木矮榻,榻上置了一张云纹花腿方几,荔水遥伏在上面正拢着一只并蒂莲炉鼎,闻香。 兰苕紫翘陪着,一个倚窗打络子,一个在灯下绣抹额。 九畹在下面,坐着一张绣墩,守着一张香几,正在用饭。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九畹吃好了,小豌豆连忙过去收拾,都归拢到提盒里提了出去,小冬瓜依旧站在角落里,不吱声仿佛壁花。 九畹脱鞋上榻,这才把一路去一路回经历过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一遍。 荔水遥勾着手指弄烟,听她说到在后门和虎翼碰上,虎翼奉命去太上观问话,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满心紧张起来,但仔细想想那日她去太上观遇见的是两个小道童,小道童年纪小不知事,应该记不清她说过什么话吧,倘若妙有小道童全都记着,也告诉了虎翼,虎翼告诉了蒙炎,蒙炎若是问我那句“分明是他利用我残害我,因何我不得往生,他一生却富贵满堂,官至宰辅”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解释? 荔水遥越想越慌,呆呆的咬起手指来。 九畹瞧着不对,连忙去看兰苕,那日跟着去太上观的是兰苕。 兰苕放下络子连忙爬过来,把手指头给她拔出来,嗔怪道:“娘子想什么入了神,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把指甲都咬豁了。” 荔水遥回神,破罐子破摔的想,他若是知道了就当是天意吧。 第20节 “我要你买的东西买到了吗?”九畹从紫翘的笸箩里摸出来一把小剪刀递给兰苕,而后就把手探向自己的襟怀,摸出了一个白瓷小葫芦药瓶,手指头那么长,两颗糖葫芦似的圆鼓肚子。 “在这里。” 荔水遥没怎么看,正伸着手指头让兰苕修理指甲,“一次用多少能把一个人迷晕个一两天?” 九畹咽下一口唾沫,惊恐的看着荔水遥。 荔水遥蓦的看向站在昏暗角落里的小冬瓜,心脏漏跳一拍,啊啊啊,把这小丫头忘了! “小冬瓜你过来,我和你商量个事儿。” 小冬瓜抬起小小的脸,两眼惊恐。 第027章 隔帘训妻 月上柳梢头,通往内院的门陆续关了。 外院书房,虎翼把打听到的都回禀了一遍。 蒙炎心想,祈求富贵无忧,长命百岁,怎么不到香火旺盛的国寺国观大寺大观去求?反而故意撇下小豌豆偷偷跑去无名野观去点长明灯,怎么想都不对劲。 “你问仔细没有,她在那野观里除了点长明灯,应下每月送去五两银子的供奉,还说过什么?” 虎翼连忙道:“仔仔细细问了,可那两个小道童一问三不知,属下声音稍大他们就嗷嗷哭,只说他们供奉的是惩恶扬善的神君,善信只向神君告发坏人做的坏事,他们是坚决不会偷听的,故此什么都不知道。郎主,属下不欺负小孩。” 蒙炎听了就想踹他两脚,“老子难道就是欺负小孩的?” 虎翼憨憨一笑。 这时就传来一阵咕噜咕噜肚子叫的声音。 虎翼窘然,连忙吸腹。 “滚去灶房,让灶娘给你弄点好吃的。” “是!”虎翼咧嘴一笑,拱手跑了。 蒙炎也起身离开书房,经穿堂,进了正院。 厅堂上只留了一盏落地莲花灯,光色明亮。 左边书房一盏灯都没有,黑乎乎一片,卧房里亮堂却静悄悄的。 蒙炎掀开紫藤花纹的杏黄软帘进去一瞧,就见纱帐垂着,荔水遥竟是已经睡了,侍女九畹躺在旁侧矮榻上也睡了。 微觉怪异,又瞧不出什么来。 蒙炎皱眉,便走到矮榻边上,用脚踢了踢榻腿,“去把小冬瓜叫来。” 他是知道的,他把小豌豆小冬瓜放到她身边,她就让她的四个侍女分别带着,就睡在耳房里。 九畹忙不迭爬起来,双膝一软就跪下了,顷刻间就吓出了一身汗。 “我身子乏,想早些歇着,才让她们下去了,你又叫上来做什么,九畹你也下去吧。” 九畹如蒙大赦,一溜烟就退了出去。 荔水遥纤纤素手撩起一角纱帘,娇声软语,“郎主这会儿若睡不着就去前头喝酒,或是外出,平康坊也去得,只要别吵着我。” 说罢,收回手,鹅黄纱帐便又层层垂下,撩动玉勾微晃。 蒙炎胸口闷了一下,对那纱帐望而却步,立时转身走了。 转脸朝内的荔水遥听到他离开的脚步上,提着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大口喘气。 左耳房里,一盏灯都没点,只有透过纱窗钻进来的朦胧月光,小豌豆和小冬瓜被用披帛捆着手,帕子塞着嘴,藏在被子里头,又怕闷死了,给她们把脑袋露了出来。 兰苕跪在脚踏上,对着两个小丫头双手合十,恳求道:“求你们千万别吱声,只待荔枝宴过去,我们娘子就会把你们放了的,你们也别害怕,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 紫翘翻箱倒柜的弄来一攒盒的小零嘴,摆到她们面前,眼巴巴的小声哄劝,“小豌豆小冬瓜,只要你们别告诉郎主去,这里头的琥珀糖、枣花蜜糖、桂花香胶牙软糖都给你们吃,这三样是我们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外头是没有的,你们定是没尝过的。” 九畹垫着脚透过窗纱往外看,眼见着蒙炎从正房出来,大步走到了庭院里,她在心里焦急的催促,快走呀快走呀,嚯然,蒙炎锋利的视线扫了过来。 九畹吓的心脏“噗通”一声,慌忙蹲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脸煞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鹰啸声。 刹那,小豌豆和小冬瓜同时挣脱捆缚,一跃而起,冲出门外,单膝跪在了蒙炎面前。 耳房内,还跪在脚踏上的兰苕仍旧做双手合十状,一双眼瞪的溜圆。 紫翘懵然发怔,看看空空如也的被窝,再看看被暴力打开的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了。” 九畹手脚并用爬出门槛,爬起来就往正房去报信。 卧房里头,荔水遥以为自己骗过了蒙炎,身子本就乏累,松弛之下便生了睡意,正迷迷糊糊的。 “娘子,郎主知道了。” 九畹拨开纱帐,扑到床边就着急忙慌的推荔水遥的胳膊。 “点灯!” 荔水遥听见了,一下子瞌睡虫全跑了,精神抖擞,急问,“药呢,药呢?快给我,我藏起来。” 蒙炎怒喝“点灯”之后,提脚便走了进来,正听得荔水遥还要把药藏起来,毫无悔改之意,本来三分的怒变成了十分,也不进卧房,只站在卧房门外,隔着杏黄软帘,厉声喝道:“你敢给她,就把你退回荔氏!” 九畹两手捧着葫芦药瓶,递出去的动作顿住,惊惶的看着荔水遥。 荔水遥头回生出害人的心思,又被蒙炎发现了,早已吓的浑身发软,脸发白,“是我、我的主意,不关她们的事儿。” 这时,小豌豆小冬瓜把厅堂上的灯点了起来,杏黄软帘上映出了蒙炎叉着腰的高大影子。 “把药拿来给我。” 荔水遥知道这次可能真的触到了蒙炎的底线,生怕牵连人,连忙推着九畹让她出去。 九畹实在不敢留,掀帘而出,跪在蒙炎脚边,低低垂着脑袋,两手高举。 蒙炎一把抓在手里,打开塞子就放在鼻下嗅闻,确定是市面上流通的寻常迷药,十分的怒意降下稍许,“你们都滚出去,在庭院里听差。” 顿时,小豌豆小冬瓜九畹,乃至于跪在房门外的兰苕紫翘纷纷退避到了庭院中,紧绷着身子站着,服媚只觉不关自己的事儿,又怕事后被问责,就贴墙偷溜过去,躲到了她们身后。 蒙炎入内,便见荔水遥坐在绣被里垂泪,身上穿着一件碧水色斜襟薄衫子,里头穿的海棠红抹胸若隐若现的往外透。 他咬紧后牙槽,上前去把鹅黄纱帐弄下来塞到锦褥底下压着,这才厉声呵道:“说,你弄这迷药想要对付谁?” 荔水遥仿佛被吓到了,啜泣起来,怯怯道:“鲁、鲁王。” 蒙炎深吸一口气,“只因我不帮你,你就想起弄这歪门邪道来?” 荔水遥带着哭腔道:“十娘自幼明里暗里和我攀比,她想高嫁压过我,大姨母多方打听认定鲁王是东床快婿,知道鲁王敬重你,便让我吹枕头风,在药庐你……却还是不松口,我不知如何同大姨母交待,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心知阿郎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故此瞒着你。” 才怪!那是准备下给棠静韫的,然后诬陷荔红枝,以此把大小萧氏引来,好让她们反目成仇。 “荔水遥,我郑重的警告你,你怎么都行,就是不许走歪门邪道,行鬼蜮巫蛊之事!”蒙炎瞪着纱帐,厉声怒喝,“听明白了吗,回答我!” 荔水遥被吓的惴惴惶惶,心里却想到,今夜先安抚下他,明日我再另想法子。 “嗯。”荔水遥拨开一道帘缝,乖顺的问,“还要训吗?我听着便是。” 蒙炎见她眼圈红红,眼泪汪汪的,又如此乖觉可怜,盘旋在胸腔里的怒火“噗”的一下子熄了,深深看她一眼,拧着眉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荔水遥正要欣喜,就听他在外头对侍女们吩咐,“去前边,把我的起居之物全都搬来。” 荔水遥立时撅起嘴,很是不服,见他走回来,立马就道:“郎主这是何意?” 蒙炎冷笑,不理她,反而把她挤到床里面去,自己掀被而卧,闭目睡觉。 荔水遥抿唇,瞪了他好一会儿,但今夜实在不好再掀波澜,只得远离他,贴里面睡了。 第028章 赐火 东方才露鱼肚白,蒙炎就把荔水遥弄醒了。 荔水遥也记着呢,今日清明,需早起祭祖。 蒙家祖坟在南阳郡武陵县蒙家堡,在蒙炎被封爵时,当地县令就帮着修葺了蒙家祖坟,蒙炎衣锦还乡后就按制重新圈定了陵地,扩建了祖宅,后来蒙炎接父母进京,便把祖宗牌位都带了过来,专门挑出了一座两层楼阁做了祠堂。 祭祖过后,天已大亮,又有皇帝身边的近身侍从林內侍领一队仪仗赐下一只小金莲灯,寒食禁火,皇帝陛下赐火各府重开炉灶,以示恩宠之意。 用过早食之后,正院和春晖堂中间的大敞厅处就热闹了起来,管事娘子领着一支仆妇女婢开始角角落落的擦洗,隔断上的灵芝瑞兽雕花缝隙里都不放过。 此处四通八达,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长廊连通,石阶下,左右两边有花圃小景,东边廊阶下,榴树成荫,树下置有一套汉白玉石的桌凳,一个圆石桌配套四个圆墩子,荔水遥坐了一个,腰肢直挺挺的,小脸不愉,蒙炎紧挨着她坐旁边,颇有闲情逸致的守着小茶炉子,煮茶饮茶。 西边廊阶下,湖石堆砌成景,绿草如茵,九畹紫翘嘴里含着糖把小豌豆小冬瓜围了。 “你们两个小丫头可是给我们几个大的结结实实上了一课,我活了这么大,可算是知道何谓扮猪吃老虎。”九畹绕着她们转了一圈,吸溜一口嘴里的糖汁,啧啧讥笑,“真是好俊的功夫啊。” 小豌豆眼巴巴瞅着紫翘手里捧着的攒盒,咧嘴嘿笑,“姐姐们没问过。” 紫翘气道:“我们哪里能想到,你们小小年纪竟深藏不露,平时和你们一块起居坐卧,真真看不出来一点。” 小冬瓜咽下一口口水,小声辩白,“郎主手下哪有不会功夫的嘛。” “那我们也不知道连你们俩这样的小东西也会啊。”紫翘一把把攒盒塞小冬瓜手里,气道:“罢了,我做我的针线活去。” 小冬瓜咧嘴憨笑,忙忙的就打开盖子,捏了一颗晶莹的琥珀糖塞小豌豆嘴里,自己选了一颗桂花味儿胶牙软糖美美的咀嚼起来。 九畹挨个使劲拧了一下她们的耳朵,也罢了,不然还能如何,郎主坐在那里给她们撑腰呢。 荔水遥也没想到,蒙炎为了防她,竟是从早起开始,走到哪儿都裹挟着她,寸步不许她离开。 荔水遥望着慢慢布置起来的敞厅,心里急便生了恼怒,“你干脆把我装你口袋里吧!” 蒙炎浅啜一口加了玫瑰蜜的茶,望着她噘起的嘴,红润晶莹,忽然想到什么,“你嘴上抹的和这小茶料怎么一个味儿?” 荔水遥白嫩的小脸“轰”的一下子红起来,扭过身子瞪他,“我还能把小茶料抹嘴上,自然是不一样的。不是,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荔水遥满脸羞红,急的跺脚。 “我吃着一样。” 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荔水遥实在没他脸皮厚,振衣而起往厅上去了,瞧见兰苕带着人把笨重的坐具、承具搬来了,就立在厅中央指挥道:“把那四面平花叶腿拖泥长方桌放在我脚点的这里,那两张朱漆彩绘四面平坐榻分别放在长方桌左右两边,下手位置摆两张藤墩子便可。” 说完往后退了三四步,又道:“把那架山水紫檀屏风摆在此处。” 抬头一看,又有两个男仆把大火盆架抬了过来,素手往南面空地上一指道:“那个放在开阔处,到时烟熏火燎的,不宜挨着宴席太近。” 第21节 蒙炎坐在阶下,看着她有条不紊的指挥安排,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便可以想到,棠氏内学堂名不虚传,她在那里被教养的极好。 前世她郁郁寡欢,从未展露,今生到底是有了些许的不同,她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荔水遥走了回来,立在他身前问询,“郎主,时下宴饮讲究无舞不成席,无乐不成宴,我陪嫁里头没有部伎,陛下赐给你的那一部伎可能给我用?” 蒙炎望着她交叠在腹部的手,想的却是今早上她里头穿的是一条浅紫的胫衣,他一瞥而过,却记住了胫衣系带缠在腰上垂下的如意结,胫衣开档,是不碍事的。 荔水遥眼见他眸色渐深,视线灼人,哪里想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还以为这里头有什么忌讳,就道:“陛下所赐不能给旁人使?也罢了……”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蒙炎握住了她的皓腕揉捏,“你不是旁人。” 他的手掌灼热,眼神要吃人,还揉她手腕,荔水遥立时便明白了,红着脸挣脱,撵他道:“做你自己的事儿去吧,你的亲卫部曲在跑马场演武,你怎么也不去瞧瞧,偷懒不成?” 蒙炎便笑,正要再说两句话逗她,这时就听见蒙炙蒙玉珠兄妹俩吵吵闹闹,你追我打的奔了过来。 “嫂子,你戴我手里这个,我给你插了两枝桃花。”蒙玉珠仗着自己是女孩子,一下子就抱住了荔水遥的胳膊。 蒙炙先到的,但没用,只能站在旁边,把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帽子往荔水遥手里塞,“清明戴柳,避鬼明眼,戴的是柳啊,你画蛇添足。” “谁说的,我们女孩儿就是要戴有花的!”蒙玉珠垫着脚,两手高举就把一个插了两枝桃花的柳条帽往荔水遥发髻上戴。 荔水遥今日梳了灵蛇髻,还真让她套上发髻,戴上了。 柳叶鹅黄嫩绿,桃花粉艳,与她娇艳的脸,相映成辉。 蒙炎踹了蒙炙一脚,抢过他手里的柳条帽,叱道:“离你嫂子远点。” 蒙炙哼唧一声,扶正自己头上松鼠大尾巴一般的柳叶厚帽,笑嘻嘻道:“嫂子,我听说你要办家宴,那一定有我喽。” 荔水遥笑道:“家宴家宴,自是有你的,瞧见那边长方桌下首位置的两张藤墩子没有,你和玉珠一人一个。” 蒙炙顿时欢喜不已,“该当坐在那里。” 蒙玉珠也开心起来,“嫂子嫂子,你给阿娘看的食单我也瞧了,好些听都没听过的菜名,嫂子都吃过吗,是嫂子娘家世代传下来的吗?” 荔水遥坐到圆石墩上,拉着蒙玉珠坐自己身边,故意隔开蒙炎,笑道:“是,荔氏有自己的一本《中馈录》,给阿家的食单,上面的菜品我都吃过了,不敢上没吃过的,毕竟明日还要宴请鲁王殿下,倘若做出难吃的菜就不美了。” 蒙玉珠满心期待,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荔水遥,悄声道:“嫂子我跟你说,阿娘去灶房溜达了一圈就心疼坏了,眉头皱巴的能打结。” 荔水遥当然知道这场荔枝宴的花费,早做好了被阿家嫌弃奢靡抛费的准备,但还是看向了蒙炎。 蒙炎放下茶杯,“库房钥匙在你手里,看我作甚。” 荔水遥笑道:“郎主的意思是随便我花?” 蒙炎心想,你自己花花光了都行。 荔水遥见他又举起茶杯喝起茶来,便知他应该是又想到前世了。 想到前世,小萧氏在她面前唱念做打的弄走了库房里大半的东西,她也羞愧的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这时刘氏寻摸着找过来了,但见她的红褐色包髻上也围了一圈嫩绿柳条。 荔水遥赶忙迎了上去行礼,“阿家。” 刘氏绕着长方桌和坐榻转了一圈,又上手摸了摸,敲了敲,“这做工手艺实在是好,你这一套陪嫁市面上少见。” 说着话又去摸山水紫檀大屏风,“这屏风框架结实,上头的画也大气,跟真的一样,绢面的?” “回阿家,是缂丝。”荔水遥顿了顿,道:“不瞒阿家,不是新东西,荔氏祖上沉下来的。” 荔氏库房里是有许多这些笨重的东西的,但却坚决不能拿出去卖钱,只有破败了的人家才会沦落到卖这些东西,被同等世族人家知道以后,就不会与荔氏往来了,失去了和世族的联络,断绝了姻亲,荔氏就真的沦落下去了,下去容易,再上来就难了,这也是为何当年一定要修葺祖宅,却不能典卖东西,而把荔红枝舍了出去的根本原因。 “是好东西。”刘氏夸了一句,多瞧了荔水遥两眼,欲言又止。 荔水遥低头做乖顺听训状。 蒙炎就坐在那里看着,暂时不打算插手。 刘氏狠瞪了蒙炎两眼,叹口气走了。 第029章 用她一试 清明这一日,风和日丽,微风和煦,蒙炙蒙玉珠这对小兄妹呼朋唤友外出疯玩了整整一日,日暮和倦鸟同归。 荔水遥哪儿也没去,就留在家里准备明日宴饮要用的食材、伎乐、灯烛等烦杂细碎的事儿。 她哪儿也去不成,更想不得谋算别人的主意,只因身边跟着一个惹不得的“山神爷”,倒不是怕他生气,怕的是他仿佛要把她当荔枝吃了的眼神。 翌日,荔水遥又起晚了,用了一碗燕窝做早食,洗漱后便坐在月牙凳上梳妆打扮。 蒙炎在书房,用着荔水遥的四面平青玉石面大书案,坐着她的铺了玉兰花枝纹锦垫椅披的圈椅,正拿着支毛笔在纸上画小人。 荔水遥打开自己放口脂的镂空兰花金方盒,想都没想掠过玫瑰蜜择了兰香杏油银朱膏,未来半个月她都不想再用玫瑰蜜了。 抿上口脂,戴上一对七宝金镯,便往更衣处走去。 里头多了一对四将狩猎纹紫檀顶竖大柜,一个落地青铜帽架,上面放着一顶玄黑色饕餮将军盔,盔上有红缨和一枚造型奇特的枪头。 这让整个软红融香的更衣间莫名多了几分雄浑肃杀的意境。 荔水遥心里觉得怪怪的,但重生后的蒙炎对她不再是事事依从了,譬如他逮住了她的小辫子,就得寸进尺在她的更衣间里侵占了一角,譬如此刻他又占了她的书房。 荔水遥微蹙黛眉,望着衣柜道:“今日便华丽一些,要那件珍珠镶边的烟紫色披衫吧。” 穿戴好后,荔水遥走至书房,往书案上一瞧,但见他已经画了一串的……骨头小人? “你画的什么东西?” 蒙炎上下多瞧了她好几眼,“一套武功招式。” “?”荔水遥望着那一串由半截半截的墨色线条组成的人形,“谁看得懂你这些小骨头人?” “小骨头人?”蒙炎被她逗笑了,他知道她擅画,还用一幅画帮着棠长陵摆了他一道狠的,想到此处,脸上笑容收敛,浑身气势也冷硬下来。 “你帮我画。”蒙炎板着脸命令。 荔水遥睨他一眼,不理,施施然往外走去。 蒙炎蓦的拽住她的鹅黄色披帛,将人扯到怀里,扣在腿上,冷冷道:“画!” “不……” 正在此时,服媚高兴的小跑进来,“娘子,十娘子到了,这会儿正在春晖堂拜见老夫人。” 她四下里寻找,惊见青天白日里荔水遥正被蒙炎搂在腿上,扭了下嘴角,慌忙低下头去,“娘子,十娘子一会儿就该到了,身边带着杨总教。” 荔水遥蓦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 “这个杨总教是谁?让你怕的身子都僵了。”蒙炎放开她,皱眉问。 荔水遥站直身子,叹气道:“她是棠氏内学堂的总管教,掌刑罚的,也擅长刺绣,是学堂里的刺绣博士1。” “她罚过你?” 荔水遥瞧他一眼,“你要帮我事后报仇不成?” “可以。”蒙炎去捏她手。 荔水遥推开他手,撵他道:“占过了寡妇三姨姐的便宜,尝到甜头了不成,还不走?” 蒙炎摸摸鼻子,起身,从后面小门出去了。 荔水遥把披帛挽回臂弯处,一面吩咐小豌豆跑一趟西客院,告知荔红枝,棠静韫来了,一面就带着兰苕九畹迎了出去,穿过风雨连廊,直迎到了敞厅,便见棠静韫一行出现在了对面风雨廊上,看样子是刚从春晖堂出来,由小翠领着往正院来。 棠静韫长了一张端庄秀丽的脸,高挑纤瘦的身段,穿一身湖绿色团花缠枝菊纹襦裙,她也瞧见了荔水遥,见她一身紫裙显富贵,脸比花娇,下巴微微一抬,反而驻足停留,不再往前走了。 在她左后方站着一个体态丰腴,神态严厉的妇人,约莫四五十岁,头上用了栗红色的包巾,对称簪着两支绿绒花,正是杨总教。 右后方也站着一个约莫四五十的妇人,体态肥硕,脸生横肉,一双眼胖成了一条缝,头上是棕红色包巾,插了一支福字鎏金钗,正是棠静韫的乳母曹妈妈,在曹妈妈身后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壮妇。 荔水遥心想,知道的以为你们是来赴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上门来抢人的,想到此处突然明白了,哦豁,荔红枝有麻烦了。 荔水遥快步走到棠静韫跟前,含笑道:“十娘,你来了呀。” 棠静韫微微点头,下睨荔水遥,“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表姐迎我至此,所求为何?” “怎么还颠倒黑白起来,大姨母都和我说了,分明是你想高嫁,求到我头上,我才促成了今日的荔枝宴,好心托举你一把罢了,我求你什么,你有什么可求的?” 荔水遥心想,棠静韫嘴又硬,脾气又臭,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讨喜。 棠静韫沉下脸,“我本不想来,何用你托举,你嫁了一个泥腿子便是高嫁了?放在以前要被笑话死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时移世易,睁开眼看看吧,棠十娘。”荔水遥对杨总教福身一礼,“拜见杨师傅。” “不敢受您的礼。”杨总教慌忙下拜,更比荔水遥屈膝更低些。 荔水遥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别来无恙,身子可还好?” “都好、都好。”杨总教忙问道:“四娘子,三娘子在何处,我见见她,和她说几句话。” 这时荔红枝带着两个侍女匆匆而来,老远便唤了一声,“师傅。” 杨总教立时撇下荔水遥,提裙奔下石阶,迎了上去,师徒相见顿时都红了眼。 荔水遥没去打搅,在榻上坐了,“上茶。” 九畹领命而去。 棠静韫见无人理她,面上过不去,偏就直挺挺站在那里不动,她身后的曹妈妈戳戳她后腰,低声道:“娘子,来时大娘子可是有交待的,您别忘了。” 棠静韫怫然不悦,好一会儿才落座。 榴树下,师徒两个不知说了什么,荔红枝突然往这边看来,下死眼盯着棠静韫。 棠静韫不为所动,直接对身后的两个壮妇道:“拿了她,送回荔家。” 荔红枝红了眼眶,牵着杨总教的手来到厅上,躲在荔水遥身后,故作妖媚之态,“棠静韫,你一来就命人强拿我回去,可是怕我抢你的东床佳婿?” 棠静韫顿时涨红脸,“你自己不知羞耻,休要拿我胡扯八道!” “得了吧,荔四弄这荔枝宴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你和鲁王保媒拉纤,你嘴上高傲不承认,腿怎么不听使唤,就乖乖的来了?咱们姐妹,互相知根知底,你还嘴硬又有什么意思,你嘴上那一套留着糊弄别人去吧。” “拿了她,拿了她!” 荔红枝立马揪住荔水遥的袖子,呵斥道:“退下,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镇国公府,仔细冲撞了咱们镇国公夫人。” 二壮妇一时不敢贸然用强,纷纷看向棠静韫。 荔水遥连忙打圆场,笑道:“十娘且慢,你们一个是我的亲姐姐,一个是表妹,我左右为难,不若待荔枝宴后再送走吧。” 荔红枝赶紧道:“可以,荔枝宴后我自己回去便是,实话说了,我早住腻歪了,一日三餐,要么清汤寡水,要么浓油赤酱,堂堂国公府于吃食上竟如此敷衍俭省,说出去都无人信。” 第22节 曹妈妈偷眼打量荔红枝,见她有一对赤色胸围子都兜不住的珍物,一根丝绦把腰肢勒的细细的,臀儿又丰硕,对比自家娘子瘦条条没滋没味的身段,心上立时就打起鼓来,凑到棠静韫耳边低声道:“娘子,万不可让荔三娘子留在荔枝宴上。” 棠静韫心里正别扭着,闻言立即带着薄怒反问,“连你也以为我比不过荔三不成?” 曹妈妈连忙哄道:“论学识涵养,琴棋书画,荔三荔四摞在一块也比不得您,可世上男子都是一般的贪恋美色,这头一眼爱的都是小娘子们的皮囊啊,我的小祖宗,以防她碍事,快些捉了送走吧。” “若那鲁王只是个贪恋美色的庸俗之辈,凭甚配我,偏让荔三留在席上,用她一试,曹妈妈不必再劝。” 这时九畹捧来一碗茶放在她面前,棠静韫就低头喝起茶来。 曹妈妈无奈,只得随她。 荔水遥笑道:“待到黄昏,咱们的荔枝宴便可以开始了,现下里天色还早,十娘且去客院安顿,客院里十几间屋子都拾掇干净齐整了,除了三姐正住着的西厢房,十娘可任选住处。” 棠静韫放下茶杯,款款起身。 荔红枝垂下袖子遮了自己的缠丝金镯,笑嘻嘻凑到她跟前,“我的好妹妹,我带你去吧。” 棠静韫冷睨她一眼,指了九畹带路。 第030章 胡旋舞 蒙炎得的这一支部伎有二十四人,十二人各擅一种乐器,十二人擅歌舞,这二十四人中男女各半。 一场宴饮下来是极耗体力的,故,宴未开之前,荔水遥就先安排他们下去灶房用饭。 黄昏将至,伎人们饭毕到齐,便令他们隐于屏风后,屏风后设有一张四面平大矮榻,宴开之时便可聚坐其上。 石阶下空阔处用一张猩红色团鹤纹大毡毯铺成舞池,舞姬们就可以在上面跳舞。 这会儿蒙家人耐不住好奇都早早的到了,蒙武刘氏老夫妻俩聚在一个大火箱前,正在看一个男庖厨烤羊。 刘氏拉着蒙武,指着羊就道:“你猜猜这道菜吃的是什么?” 蒙武顺嘴道:“肉香味儿都烤出来了,吃的还能是什么,烤羊肉呗。” 刘氏摇头,“我亲眼看着的,从头盯到尾,这道菜叫什么珍浑羊殁忽,吃的是羊肚子里的鹅,鹅肚子里的熟肉和糯米饭,你说说这吃的多奇巧吧。” 蒙武眼睛微睁,“那羊和鹅怎么弄,总不能就扔了?那不行,太糟践东西了,你们吃最里头的,烤羊肉和鹅肉留着我慢慢吃。” “谁说不是,最里头的留给孩子们吃,咱两个老的吃外头的,可不能白白糟蹋了。” 那边厢,蒙炙围着酒瓮打转,蒙玉珠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荔水遥后头,闭着嘴巴,竖着耳朵,一副又想学点东西,又不想添麻烦的可爱样子。 荔水遥想了想,笑道:“明日以后,得闲就来寻我,我刺绣的功夫寻常,但是教你一些针法还是可以的,倘若你还想学一些投壶、捶丸、马球一类出门应酬玩乐的小把戏,我若得闲也可以慢慢教你。” 蒙玉珠得偿所愿,顿时眉开眼笑,抱着荔水遥一条胳膊就道:“嫂子,往后我是你亲妹子,大哥若是欺负你,我站你这边。” 荔水遥怎会当真,只是笑笑,抬眼瞧见蒙炎带了鲁王过来,便抽出自己的胳膊迎了上去拜见。 鲁王头戴蛟龙戏珠紫金冠,身穿一袭金线刺绣如意卷云纹紫袍,脚踏片金鹿皮靴,腰垂玉环香囊,一身华贵,郎艳独绝,受了荔水遥一礼后,连忙大方还礼。 鲁王虽俊美,蒙炎站在他身旁却无人能忽视,一则因他身躯昂藏挺拔,二则是因他周身气韵迥异于人,仿佛清净道境升腾而起的一柄无锋重刀,令人情不自禁的仰望。 “兄长,既是家宴,就随意些,我坐这里吧。”鲁王把主位空了出来,选了朱漆彩绘长坐榻,坐在了挨着主位的那一头。 蒙武刘氏走来一看,纷纷看向蒙炎,打死他们老两口他们也不敢坐主位啊。 “耶娘坐这里吧。”蒙炎稍微一想就把蒙武刘氏安排坐在了鲁王对面,他自己也挨着坐了。 自然的,荔水遥是挨着蒙炎的,如此,这条坐榻上就有了四个人。 黄昏已逝,明月出山。 敞厅内外的挂灯、立灯、石灯都被陆续点亮。 乐声起时,棠静韫姗姗来迟,一袭青梅色齐胸襦裙,粉色长帔拖地,高髻丽妆,款款而至。 相互拜见之后,荔水遥就想把她安排在鲁王身畔,奈何她面皮薄,红着脸站着不动。 荔水遥只好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如此,棠静韫只要一抬头就能瞧见鲁王的脸。 蒙炙和蒙玉珠自是坐在了下首位两张藤墩子上。 不一会儿,红艳艳的荔枝就被侍女们捧上了大桌,用玛瑙高足盘盛着,底下铺了一层碎冰保鲜,共九盘,每人跟前分得一盘。 鲁王拿起一颗就剥壳,笑道:“兄长,我就不客气了。” 蒙炎剥了一颗放在荔水遥跟前的盘子里,道:“咱们兄弟何用说这些废话,自在随心便是。上菜吧。” 荔水遥轻拍手掌,屏风后的伎人们就放开了演奏起来,鼓瑟吹笙,弹琴击鼓,顷刻间气氛就起来了。 这时九畹含笑上前一步,侍女们上得一道菜她就报一个菜名。 这一席,只喝的就置备了六样,清茶水、竹叶春酒、三勒浆、冰镇糯米酒、玫瑰甜浆、黄米稀粥;吃的大菜又有六盘,分别是红焖野鸭、铁扒肥鸡、卤汁炖雁、炙鹿脯、汤浴虾球、丁香鱼脍;甜点也有六种,蜜汁糍粑、蜜渍果脯、酸梅糕、五色薄饼、水晶花糕、荷叶酥。 刘氏看着这满桌子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既咋舌吞口水,又心疼抛费。 蒙武夹了一个虾球放在她碗里,笑道:“吃吧,今夜咱们老两口也算长一回见识了。” 蒙炙蒙玉珠这对兄妹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眼见上头的“大人”们都动筷子了,他们就不再假装矜持,看着什么好吃就去夹一筷子。 蒙炎端起酒樽和鲁王碰杯,浅饮一口后瞥见荔水遥悄悄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糯米酒,伸手就盖住了她的酒樽,拿给身后的兰苕,低叱道:“是她能喝的?” 兰苕方才走神了,这才没瞧见,慌忙接过酒樽,就道:“娘子脾胃弱,可不能喝这个。” 随即把酒樽交给身后小婢,就去盛了一碗温热的黄米稀粥来。 “你怎么听他的?”荔水遥看着自己跟前寡淡的稀粥,不满嗔怪,少顷,叹下一口气,道:“算了,但也不至于就给我喝这个,倒一杯玫瑰甜浆来吧。” “鲁王今夜可俊美,可华贵?” 荔水遥抬眸瞥他,盈盈一笑,“郎主莫非是想问,今夜吾与鲁王孰美?” 蒙炎呛了一口酒,诧异,“云祥是俊美,你是娇美,他为郎君,你为娘子,有什么好比的,难不成娘子是想问吾,兄弟和娘子,孰为重?” 荔水遥哼他一鼻子,“哦,我知道了,原来你那两个很会扮猪吃老虎的小奸细是学了你,真是名师出高徒。” 蒙炎一笑,拿酒樽去碰她的花神杯。 曹妈妈眼瞅着自家娘子被鲁王俊美的面皮迷了神魂,连忙狠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心,并低声提醒,“荔三娘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娘子你可警醒些吧。” 棠静韫定定神,轻扯荔水遥的衣袖,“四表姐,荔三哪里去了,你可知道?” 恰好此时,宴乐的节奏陡然变了,一行舞姬踩着鼓点翩然登场,众星拱月般把一个穿着波斯舞服,露着雪白肚皮的美人簇拥了上来。 荔水遥捏着花神杯,翘起食指往那边一指:“你往舞池里瞧去。” 棠静韫心上发紧,赶忙转头望去,一眼就被那戴着红头纱蒙面的波斯舞姬吸引了,雪白的肚皮露着,赤着脚,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金铃,当她舞动起来时发出叮当脆响,如同金玉相击,媚眼如丝,身柔如柳,好一个珠圆玉润,异域风情的妖女,不是荔红枝那豪放女又是哪个?! 棠静韫气的手抖,鼓足勇气缓缓转头去看鲁王,却见他两眼已经看呆,酒樽举在自己唇边一动不动。 荔水遥把棠静韫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去看鲁王,见他如此,顿时发笑。 “笑什么?” 荔水遥与他碰杯,笑意荏苒,“我笑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的好兄弟和你一样。” 荔水遥凑到他耳边,吐息带着玫瑰香,悄声低语,“都是色胚子。” 蒙炎蓦的攥住她的手,大袖一遮,藏在桌下把玩揉捏,“那棠氏内学堂还让你们学这个?你也会不成,给谁跳过?” 他手掌的温度灼热,荔水遥轻挣了一下,生怕被人瞧见,不敢闹出动静来,拿脚踢他,薄嗔浅怒,“放开。” 蒙炎一眼也没往舞池里瞧,只揉着她手追问不休。 荔水遥便道:“我没学那个。” 说话的功夫荔红枝这一支胡旋舞即将要跳到高潮,可屏风后琵琶乐人的技艺却追不上荔红枝舞动的速度了。 荔水遥扭脸就对兰苕道:“去把琵琶乐人的琵琶拿来给我。” 棠静韫一听荔水遥这是要下场了,她不甘心被荔红枝抢去风头,也对身后曹妈妈道:“跟着兰苕,去取一把琴来。” 曹妈妈心里正着急呢,闻言胖脸登时一喜,忙忙的去了。 蒙炎满心期待,这才放开荔水遥的手。 荔水遥退下七宝金镯放在桌子上,接过兰苕递来的琵琶就抱在怀里,棠静韫也赶紧接过曹妈妈拿来的琴摆在了自己腿上。 鲁王再也克制不住,放下酒樽下了舞池。 荔水遥侧身而坐,望着荔红枝拼命舞动的样子,转轴拨弦,三两声试音过后,纤纤十指就快如残影的直奔高潮而去。 棠静韫不甘示弱,以琴声加入。 荔红枝跳胡旋,鲁王跳胡腾,一个回风舞雪,一个矫若游龙,一个媚眼尽情抛洒,一个舞兴被勾起,尽数承接。 跳到高潮,荔红枝把鲁王也忘了,她在荔水遥催命似的琵琶声里忘情了、忘我了,在棠氏内学堂上学时的少女时光却如洪水一般在她脑海中席卷,撞破她的心门,冲破她的心房,令她泪如雨下。 蓦的,荔水遥扣弦止音,与荔红枝互相望着。 荔红枝一屁股瘫坐下来,头晕脑胀,哭着吼道:“你想要老娘的命啊。” 荔水遥“噗嗤”一声笑了,神态娇慢昂然,“是啊。” 至于棠静韫,中途没跟上荔水遥的节奏,她就把琴抛了,僵坐在那里,板着脸一言不发。 蒙武刘氏老两口,一支舞看完,惊叹连连。 蒙炙嘴里叼着一根鸡腿,两眼放光,啪啪啪鼓掌。 蒙玉珠一脸艳羡,原来这就是世家女,刺绣、绘画、书法、跳舞、弹琵琶、弹琴、打马球,还有什么是她们不会的,想到此处,已是深知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是追不上的,从此刻起真正决定恢复自己的本色了,她本农家女,她分得清五谷杂粮,认得出十多种能吃的野菜,下水能捉鱼,上树能捕蝉,能奔能跑,身体健壮,这才是她的长处。 鲁王的俊美也晃她的眼,令她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但她更有自知之明,和荔三娘子、棠十娘子相比,自己这长相只算得上清秀而已,倘若在鲁王府,怕是铺床叠被都轮不上。可她是骠骑大将军的亲妹子,将来所得的郎君定然也是不俗的,就像大哥能娶到仙女似的嫂子,她说不定也能得一个英俊美貌的小郎君,只要她不生贪心,往上高攀鲁王这样的,将来自有她的好日子过。 一刹那悟了,蒙玉珠浑身松快,上手撕下一只鸭腿就大口啃起来。 “我也来我也来。”蒙炙一抹油乎乎的嘴,高高举起手就兴奋的喊道:“我要给大家讲个笑话听,说有个秀才年近七十,忽生一子,因是有了年纪而生,即取名年纪。未几,又生一子,似是个能读书的材料,就取名叫学问。次年,又生一子,秀才自嘲曰:‘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因此取名笑话。三子年长无所事事,秀才就让他们入山打柴。及归,秀才问妻子曰:‘三子谁打的柴多?’,妻子曰:‘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些也无,笑话倒有一担1。’” 蒙炙说完,自己拍桌大笑。 席上诸亲友,见他如此,都捧场的笑了一笑。 刘氏扯了扯嘴角,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头吃肉。 蒙武笑完就沉默了,端起酒樽喝酒。 蒙玉珠却很能明白蒙炙的处境,站起身夹了一个虾球放在他碗里,“二哥,吃虾吧。” 蒙炎没作声,和重归座位的鲁王碰杯。 棠静韫本是坐在荔水遥身边的,可当荔红枝和鲁王共舞之后,就被曹妈妈撺掇着抢先一步挪到了鲁王身畔坐着。 第23节 荔红枝嗤笑一声,坐到了荔水遥身边。 第031章 七宝金镯 一场荔枝宴, 除了棠静韫主仆,大致上宾主尽欢,月上中天时才各自散了。 荔水遥久不弹琵琶, 乍然上手便是胡旋舞乐,回到正院就觉出十根手指又酸又疼来。 紫翘赶忙去端了一盆温热的水来。 妆镜台上摆了一盏水仙灯, 灯色明亮。荔水遥坐在月牙凳上, 一双手浸在温水里, 思绪却已跑远。 前世,小萧氏勒令她再嫁, 拿她和老豪商换聘财,荔红枝曾塞给她两条小黄鱼, 让她能跑多远跑多远,她没要,只因她知道, 那两条小黄鱼是荔红枝苦熬无数日夜做绣品挣的活命钱,可她却深深记住了荔红枝说过的话。 ——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可荔氏已经没有能让商人巴结的权势了, 他们为何还愿意付出巨额聘财“娶”我们呢?我的傻妹妹,他们是慕名而“娶”, 娶回去会让你生不如死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从那污糟烂泥里爬出来的吗?是我自己啊, 折断一身风骨, 利用年少所学,兜售一身皮肉,费尽心机才侥幸爬出来的。我虽嫉妒你,可你是我妹妹, 你身子还比不得我,我能爬出来, 你却只有死了。 荔红枝,今生我拽你一把,能不能把握住,凭你自己吧。 “娘子,水冷了。” 兰苕过来一说,荔水遥就把手拿了出来,兰苕捧着干净的巾帕包住,帮着擦干。 这时九畹拿了一个圆圆的巴掌大的白瓷盒过来,里头放的是专用的药膏,抹在手指上,揉按一会儿可缓解酸疼。 “这是在做什么?”蒙炎走进来瞧见兰苕正挖了一块碧绿色的药膏往荔水遥手指上涂抹,张嘴就问了出来。 荔水遥抬眸瞧他,但见他已换上了一身黑缎暗纹长衫,松松垮垮的穿着,露了大半胸膛在外头,半披下来的头发上有湿痕,便知他已是沐浴过了,立马侧身低头不理会。 九畹不敢乱看,低着头,撇下兰苕悄悄溜了。 兰苕浑身僵硬,略显无助。 “你也下去吧,我来。” 蒙炎把人撵走,自己坐到了荔水遥对面,他身上是清凉的湿润气息,却仿佛把欢宴上热烈浓情的余韵带了回来。 荔水遥的呼吸乱了几分,立马把小脸板了起来,坚决不用他抹药揉按。 “宴上还好端端的,回来就不给我好脸色,我惹你了?” “你心里清楚。”荔水遥自己胡乱揉按几下就拿帕子擦了,起身走向床榻。 蒙炎跟在她后面,她掀被上床,他就坐在床边看她。 荔水遥被他盯的受不了,就羞恼道:“今夜席上,阿翁阿家在,鲁王也在,你却还那样调戏我,显见是没把我当大娘子尊重,你今夜不许睡我的床。” 说罢就推他后背,“快走快走。” 可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蒙炎正要解释,见她如此迫不及待,福至心灵般就明白了她的小心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就把人按在了鸳鸯枕上。 荔水遥吓坏了,红着脸,泣声求饶,“阿郎,我、我受不住你,你到别处睡去吧。” 筹办一场荔枝宴下来,她心神疲惫,身子也又累又乏,实在支撑不住了,她就想好好睡一个饱饱的觉,她不想鸡鸣的时候被他用那样羞死人的方式弄醒。 蒙炎埋首在她颈窝里,嗅着让他上瘾的体香,低声道:“你说让我去哪里睡?” 紧接着,他生怕她又说出戳他心窝子的话,故作凶狠的威胁,“你想好了再回答。” 荔水遥被他灼热的体温裹挟着,呼吸紊乱,小脸绯红,试探着道:“书、书……” 蓦的,蒙炎在她白腻滑嫩的肩头啃了一口。 荔水遥吃痛,轻叫了一声,慌忙妥协,泣道:“睡我旁边,但是你不许动我,鸡鸣的时候尤其不可以。” 蒙炎蹭着她的耳朵,闷声笑了。 荔水遥小脸烧红,挣开被按在头顶的双手,翻身朝里,躲他远远的。 蒙炎忍下冲动,在她旁边躺下,“睡吧。” 满脑子里却想着,有余丹要尽快做出来了,人参已经挖到,还缺百年以上的灵芝和黄精,前世挖到这两种药材的位置他忘了,看来还得再往秦岭深处去另寻。 却说春晖堂,老两口洗漱后并排躺在床上,一时没有睡意,便闲话家常。 刘氏回味着今夜吃过的席面,看过的胡旋舞胡腾舞,感慨道:“原来人家深宅大院开家宴是这般样的啊,真不愧是世家,从儿媳、她三姐和表妹这三个小娘子身上看,人家把闺女教养的也忒好了。” 由此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神色就黯然了,“在咱们蒙家堡,玉珠和二郎那是拔尖的,可到了京城,随着大郎一朝登天,混在世家豪族子弟堆里,一下子就把二郎衬的不像样了,上不得台面啊,可愁死我了。” 蒙武也叹气,“他文不成武不就的,过两年给他成个家,借他大哥一点光,在老家不受欺负,做个富家翁还使得。” “再看看。”刘氏到底是舍不得小儿子。 蒙武便不再多说,想起来又笑道:“还嫌儿媳抛费吗?” 刘氏笑道:“逢年过节弄这么一回家宴也能接受,也让咱老两口跟着沾光,既长见识又能吃点没吃过的祭五脏庙,话说回来,那个经了羊和鹅两层肚子烤出来的糯米熟肉饭,真真好吃,油脂精华都浸透了,一口下去,满嘴香糯。” 蒙武也分得一碗,回味无穷,便道:“往后,纵是儿媳再弄些什么抛费的,你也别摆在脸上,如今大郎官居高位,人情往来、走礼,跟咱们村里可不一样,你放放手,这一块交给儿媳吧。” 刘氏顿了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情走礼都是大郎的账房先生出个礼单,我再依照礼单带着人去公库房找齐东西罢了,也罢了,听你的。” 蒙武拍拍她,打个哈气道:“睡吧。” 刘氏心里略不自在,翻个身,朝里睡了。 夜深空寂,正房也熄了灯。 左耳房内,兰苕本已躺下去了,却忽的坐起来,推醒身边的小豌豆,低声问道:“小豌豆,娘子弹琵琶的时候把手腕上的七宝金镯取下放在桌子上了,事后你可注意镯子的去向?” 小豌豆揉揉眼睛,道:“没注意啊,许是娘子自己戴回去了呢?” 兰苕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我为娘子卸钗环的时候就没见了,抹药膏的时候也没有。” 紫翘原本就没睡沉,这会儿就醒了,坐起来道:“娘子这个时候也应是睡了,不好再去惊动,只能明日再找。娘子的七宝金镯价值不菲,又是郎主给的聘礼之一,府上应是没人敢昧下的。” “只能如此。”兰苕操着心,却也没法子,重新躺下后,睁着眼道:“睡吧,明日一早我再问问九畹,许是她收起来了也未可知。” 正房里,九畹今夜当值,和衣睡在了书房的榻上。 月色透过纱窗落进来,照见枕边两片绵塞子。 卧房里,黑漆漆的,兰香账内,一道呼吸均匀轻盈,一道呼吸略沉浊。 蒙炎紧挨着荔水遥侧躺着,一会儿嗅她散在鸳鸯枕上的青丝,一会儿又嗅她颈窝,嗅到浑身气血翻腾,呼吸急促,又退避开,闭上眼诵念清心咒。 不知不觉终是睡了过去,仿佛一个闭眼的功夫,后花园养的大公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棚顶,引颈长鸣。 朝露晨曦,薄雾缭绕,初日照飞檐。 蒙炎一早醒来,坐在床榻边上佩戴护腕,一会儿便准备上朝去了。 却在此时,书房那边,兰苕隔着月洞窗呼唤,“九畹,醒着吗,快去把娘子叫醒,西客院出事了。” 九畹一骨碌爬起来,靸着鞋就去把门打开了。 纱帐内,荔水遥兀自睡的香甜,长睫低垂,朱唇微合,睡容娇乖,惹人生怜。 蒙炎把纱帐严密的掖在锦褥底下,皱眉走了出去,“何事?” 第032章 欺辱寡妇 兰苕跨进门, 见蒙炎掀开杏黄软帘从卧房出来,行礼后就忙道:“西客院的侍女来禀报,说棠十娘子的洗脸水被荔三娘子投了毒, 脸被毁了,棠十娘子身边的曹妈妈把荔三娘子打了, 让壮仆妇把人捆了, 还要见娘子揭发荔三娘子的侍女牡丹偷藏娘子的七宝金镯, 这会儿坊门开了,那曹妈妈就吵闹的更凶了, 要捆着荔三娘子回家去问罪。” 说着话,兰苕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锦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里面就是一对镶嵌七种宝石的掐丝金镯。 蒙炎把金镯拿在手里,记起来了,这是他在库房里亲手挑的, 只因上面用金丝掐出了兰草的花纹,他就放在了聘礼里面, 昨夜宴席上他还瞧见荔水遥戴在手腕上, 弹琵琶的时候取下了。 她的姐妹之间闹事,他不好夹在里面, 更不好越俎代庖, 听起来事情又紧急, 便让开一个身位,道:“进去吧。” 兰苕赶紧进去了。 九畹这会儿已是彻底清醒了,连忙出去叫人打水。 床榻上,荔水遥顶着一头睡乱了的青丝拥被坐起, 惺忪着听完,脑子立时就清明了, 隐隐激动。 “快,梳妆更衣。” 她是万万没想到啊,不用她下药使坏,只是把荔三和棠十弄在一起,她们两个就乱哄哄闹起来了。 “怎么还有偷我金镯子的事儿在里面?” 兰苕一面帮着更衣一面道:“奴婢也说不清,娘子快去瞧瞧,奴婢听着,咱们家三娘子想必是吃了大亏了,十娘子那个奶妈妈,自来便是个强势护犊子的,幼时您和三娘子都没少吃那老货的暗亏。” 天光大亮了,蒙炎隔着帘子道:“我上朝去了,有你处理不了的事就让百辟去北衙寻我。” “郎主慢走。” 蒙炎听出她声音里的欢喜,迈出去的脚稍顿,她那两个姐妹闹起来了,她有什么欢喜的?但也顾不得多想,径自去了。 荔水遥靸上绣鞋,小跑向窗棂,打开半扇窗目送他走出院门,立马看向带着小冬瓜弄了洗脸水进来的九畹,“你回去一趟,先去见大萧氏,直说荔三把棠十的脸毁了,再去见小萧氏,就说大萧氏要毁荔三的脸。” “奴婢这就去。” · 西客院,东厢房。 棠静韫坐在镜匣前,浑身哆嗦,望着自己长满红疙瘩的脸,眼眶通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个不住。 红疙瘩又痒,她忍不住就上手挠,越挠越痒。 曹妈妈绕过屏风匆匆进来,瞧见她挠急忙阻拦,“快别挠它,挠破了就真没法儿治了。” “我快痒死了,让我挠吧。”棠静韫呜呜哭起来。 曹妈妈使劲抓着她的两只手,心疼的满脸横肉乱晃,咬牙道:“娘子再忍忍,我已经使人给四娘子传话,咱们是在她府上糟的毒手,必要她给咱们一个说法。” 屏风外,荔红枝叫嚣起来,“毒是我下的,你们却想问荔四要说法,要什么说法,难不成要荔四按头把你配给鲁王?” 说到这里,荔红枝顿时哈哈狂笑,“且不说荔四有没有那个能耐,我只嘲笑你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还不是和我一样。” 棠静韫看着铜镜里自己丑陋的脸,尖叫,“你怎配和我相提并论!” 曹妈妈冲出来,扬手就又给了荔红枝一巴掌,“小娼妇,我打死你!” 荔水遥带着人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荔红枝主仆三个被捆绑在一张翘头案的三条腿上,牡丹芍药被打肿了脸,荔红枝竟也不例外,一张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妩媚的脸上,顶着两个巴掌印。 一身横肉的曹妈妈,才刚打完一巴掌,又去往她胸上掐,待得荔水遥看清她掐的是什么地方,脸一沉就道:“小豌豆小冬瓜,把这个老虔婆给我放倒,捆起来!” 第24节 两个小侍女当即领命,迅疾如雷,小豌豆猴子一般窜上曹妈妈的后背,两只手蒙住她的眼睛,小冬瓜飞起两脚踹她膝盖,登时曹妈妈来不及呼喊就轰然倒地。 “哎呦——” 小豌豆一屁股坐她肥硕的脖子上,反剪其双手,小冬瓜左右瞅瞅,将荔红枝身上的披帛解开、抽出,利索的捆在了曹妈妈身上。 棠静韫抓起桌上的粉盒就砸了出来,躲在屏风后怒斥,“荔四,你要护着她不成?!” 荔水遥望着撒了一地的香粉,裂成两半的青玉粉盒,冷笑道:“以前我只当你年纪小,又有娇宠你的双亲可以倚仗,性情高傲些也难免,可你竟然纵然自己的奶妈打荔三的脸,你纵容一个老奴打你亲表姐的脸,原来你不是高傲,更不是目下无尘,是捧高踩低,是势利眼啊。” 荔红枝一得了自由,就把曹妈妈翻过来骑在她身上,两手并用掐她的胸尖子,掐的曹妈妈嗷嗷惨叫,又啪啪啪还了她双倍的巴掌。 狠出一口气后,正要去解救自己的两个侍女,忽听得荔水遥这么说,眼眶憋不住的就红了。 她吸吸鼻子,上前去先给牡丹解绳子,道:“荔四,你的金镯子不是牡丹拿的,宴上牡丹胳膊上一直挎着个香袋,里头放的是我的一件披风,宴席散了,我们回到西厢房,牡丹打开一看你的金镯子就在里头了,我心道不好,让牡丹把金镯子给你送回去,在院门口就被曹妈妈堵了,我思忖着定是曹妈妈偷拿了,趁牡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目的也好猜,我勾的鲁王下场和我一起跳舞,出了风头,曹妈妈怕我摘下鲁王这颗果子,就先下手为强,污我为贼,断我前程罢了。” “知道,我原就不信。”荔水遥在堂下圈椅上坐定,道:“你脸皮那么厚,若是想要会直接向我开口,而不是偷,那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荔红枝定定望着荔水遥,不争气的掉下泪来。 荔水遥嘲笑道:“别人下毒生怕被人知道,你倒好,偏喊破了让人知道。” 荔红枝一抹眼,冷冷看向躲在屏风后的棠静韫,“我是寻仇的,自然正大光明。” “头发乱的鸟窝一般,脸也肿起来了,去梳洗更衣吧,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前往棠荔两家报信,阿娘和大姨母应该会亲自来吧,反正,我是一定要等她们到齐的。” 日已高升,春光争先恐后的闯进室内。 荔红枝胡乱抓了抓头发,在荔水遥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就道:“还梳洗什么,让阿娘和大姨母都瞧瞧,咱们的小表妹是如何仗着人多势众欺辱寡居在娘家,无依无靠,可怜的表姐的。” 棠静韫呼吸一窒,抬手就挠自己的脸,呜咽的哭起来,“痒死了,痒死了。” 这时,紫翘带着侍女提了食盒进来。 荔水遥笑道:“我还没用早食呢,干等着也无事可做,一起吃点?” 荔红枝一挑眉,仿佛才认识荔水遥一般,拿起一个肉馅蒸饼就吃起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不至于和棠十一般的势利眼,却也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娇娇儿。” 荔水遥捧起碗,搅弄里头的碎肉香米粥,没言语。 荔红枝三两口吃完一个肉馅蒸饼,抬手一指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装死的曹妈妈,“你瞧,你一来,她满身的嚣张气焰就没了,可见她不是护主心切不知尊卑,而是知道我是个狼狈投奔娘家的寡妇,无依无靠,是能欺辱的,她才敢打我。荔四,倘若你还是荔四,她兴许还会像小时候那样摆出长辈的款儿把你也训斥两句,但你现在是镇国公夫人,你瞧瞧,多服顺。” 这时,门外徘徊着一个人,想要进来又不敢进来。 荔红枝瞧见了,嗤笑一声,“师父,既是一开始我被打被捆的时候你躲了,这会儿我妹妹来了,你再来就是自讨没趣,避开吧,本就不是你能管的。” 外头的杨总教心中有愧,默默退下了。 棠静韫痒的想死,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的红疙瘩越长越多,哭着喊娘。 却说大萧氏得了消息之后,满心焦灼痛恨,等不得下人备车,自己牵出一匹马,骑上就快马加鞭往镇国公府来。 隔壁的小萧氏原本并不急,但是一听见说大萧氏骑马走了,当即牵出一匹马,紧追而来。 大萧氏到时,瞧见荔水遥荔红枝姐妹竟然还有心情在院子里看海棠花,而她的女儿却在屋里哭,顿时气的脸皮铁青,手里捏着马鞭子,抬手指了指她们,甩袖就进了东厢房。 大萧氏前脚进了东厢房,小萧氏后脚就跨进了院门,扶着门框喘气。 “两个死丫头,还不快过来扶我。” 荔红枝折下一支海棠挽发,装作没瞧见。 荔水遥顿了顿,佯装关心,慌忙过去搀扶,“阿娘和大姨母怎么都来的这样快,阿娘也是骑马来的不成?” “你们大姨母那人,外头只看见她雍容贤淑,我却知道她骨子里狠着呢,我若不舍命追来,她的心肝毁了容,你三姐还想好,脸都给削了!” 小萧氏缓过劲,扶鬓整衣,狠狠瞪着荔红枝,“做都做了就别怕,有我呢。” “都给我滚进来!” 小萧氏撇撇嘴,怪声怪气道:“长姐,发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小点声,这里可是镇国公府。” 说着话,小萧氏就带着荔水遥荔红枝姐妹进了东厢房。 大萧氏坐在主位上,手里握着马鞭子,棠静韫坐在旁边绣墩上,正拿浸了浓盐水的帕子敷脸,一触一哆嗦,却也缓解许多。 大萧氏死盯住荔水遥,开口道:“门窗打开,服侍人等全都退到院门外,谁都不许进来。” 荔水遥对兰苕点点头,兰苕便带着人把门窗全都敞开,而后退避了出去。 “红枝,你把解药拿出来,这事我不深究。”大萧氏身子前倾,冷冷看着荔红枝。 荔红枝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绷着脸露出一点阴恻恻的笑,道:“大姨母见过花柳病人身上的脓痂没有?我下的这毒啊,就是用那脓痂晒干磨粉又掺了一些其他毒药材制成的,哪里会有解药呢。” 棠静韫不知花柳病,可她一听没有解药,就恐惧的哭起来,“阿娘,没有解药我的脸怎么办?我的脸就毁了。” 大萧氏知道花柳病,却不信荔红枝的说辞,当即就道:“那也容易,既然你毁了静韫的脸,我就把你的脸也毁了,我没你恶毒,手里没有毁容的毒药,但我手里有鞭子,你信不信我让人进来,就用我手里这根鞭子,活生生把你的脸抽烂见骨?” 第033章 看我笑话 小萧氏和大萧氏并排坐着, 中间隔了一张茶台,小萧氏转悠着手里的帕子,悠哉的听完大萧氏发狠, 这才开口道:“长姐,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我这个亲娘还在这里坐着呢, 你想抽烂她的脸, 得问过我才行。” 大萧氏淡淡道:“我陪嫁里头有一对血玉镯,你觊觎很久了吧, 想要吗?” 荔红枝蓦的攥紧拳头,梗着的脖子软塌了下去。 荔水遥垂下了眸子。 小萧氏把两个女儿的神态变化都看在眼里, 按捺下疯狂想要的念头,猛地一拍桌子,挺直腰杆道:“一对血玉镯子而已, 怎抵得上我女儿的美貌。” 说完这句,小萧氏计上心来, 一把拽过荔水遥推向大萧氏, “你大姨母向来疼你,快为你三姐求个情, 十娘的脸既然已经毁了, 一辈子也就是个依附兄弟而活的命, 用处不大了,何必再搭上三娘,我们三娘这般美貌,又还年轻, 前程还大着呢。” 大萧氏猛地把荔水遥扒拉到一边去,捏着马鞭直指荔水遥的脑门, 一脸的恼怒,“你敢多言,再不许登棠氏的门!” 荔水遥没防备,踉跄着跌后两步,扶着椅子靠背才稳住了身子,抬起头时,已是眼眶泛红,眼泪汪汪的。 荔红枝呵呵冷笑两声,兀自寻了把靠背椅坐下了,“大姨母听着我阿娘说这一番话很熟悉是不是?我听着也熟悉,这不是当年,哦,也没有那样久远,细算来才是大前年的事儿,在您的生辰宴上,棠静韫踩我扬名,您也说了一番类似的话,说我是个寡妇,名声又在孙家时毁了,能给棠十利用一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为了堵我阿娘的嘴,您拿出了一件镶玛瑙的金镜匣,而我呢,我只能哑巴吃黄连,这口气我隐忍至今,等的就是今日。” 荔红枝蓦的看向棠静韫,“小脸蛋很痒吧,痒的恨不得用手抓烂,正是我从孙家内宅所得,正配你。” 棠静韫哭向大萧氏,“阿娘,阿娘你为我做主。” “别怕,阿娘为你做主。”大萧氏把棠静韫搂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我听明白了,你就是想报复静韫,但你要知道,我不是吃素的,我再问你一遍,有解药没有?” 荔红枝两手一摊,“大姨母听说过得了花柳病的淫1棍有治愈的吗?我是没听过的。现在才刚刚开始呢,先是奇痒难耐,再就是溃烂了,一点点的往肉里面烂,直烂到你的骨头里,最后快死的时候,棠静韫,你会浑身生蛆,骨头被蛀空,拿小棍子一敲就碎成渣渣。” 刹那,棠静韫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她死死揪扯着大萧氏的前襟,哭嚎道:“阿娘,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大萧氏这才慌了,又惧又怒,厉声喊道:“余芳家的、刘明家的进来!” 喊的正是陪同棠静韫前来捉拿荔红枝的那两个壮仆妇。 小萧氏也慌了,当即起身把荔水遥拽在自己手里,顶到大萧氏前面,“萧雁回,你敢动我女儿一下试试。” 大萧氏搂着痛哭的棠静韫,看也不看荔水遥一眼,冷冷道:“我忍你许久了,你若想鱼死网破,我奉陪便是!” 荔水遥被拽着,被顶着,似被风雨摆弄的柳条一般,竟还是荔红枝看不过去,把她从小萧氏手里扯了出来。 “笨死了,你不会躲呀。” 荔水遥用锦帕捂着脸,委屈的啜泣。 这时,两个壮妇应声走了进来。 大萧氏把马鞭子递给余芳家的,冷冷道:“抓住荔三,把她的脸给我抽烂!” 小萧氏护着荔红枝把荔水遥推了出去,厉声道:“你是死的不成,眼睁睁看着她使人抽烂你亲姐的脸吗,论亲疏远近,你也该向着你三姐姐,把你镇国公府的老兵卒都叫来,给我把她的人打烂!快点去!” 荔水遥跌在地上,小脸上泪痕斑斑,却已是有了决断,“小豌豆小冬瓜进来,把棠氏的人撵出去。” 两个小侍女闻声而至,大萧氏见状便知这是两个武婢,心便沉了下去,脸色越发难看。 小萧氏得逞,顿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 大萧氏搂着棠静韫却是气的浑身哆嗦,脸上青红交加。 荔水遥捂着脸,哭道:“大姨母,你虽然也疼我,但阿娘说的对,论亲疏远近,没有个我向着你却不向着亲娘亲姐姐的道理,未免闹到亲戚都难做的地步,还请大姨母带着人自己走吧,真让我叫了老兵卒进来撵你们出去,棠氏的脸面就丢大了。” 大萧氏盯死小萧氏,嘴唇直哆嗦。 小萧氏扬眉吐气,亲亲热热的去把荔水遥扶了起来,“我的好女儿,阿娘没白疼你,往后啊,阿娘仰仗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小豌豆上前一步,道:“大娘子,郎主让奴婢问,西客院怎么让外人把持住了,大娘子被挟持在里面了不成?郎主让奴婢进来求大娘子一个准话。” 大萧氏怒极反而清明了,当即拥着棠静韫起身,“咱们走。萧锦书,是荔三毁了静韫的脸,本就是棠荔两家的事儿,犯不上把镇国公府扯进来,咱们回去再算总账!” 荔红枝嗤笑,施施然站出来,道:“大姨母息怒吧,解药是真的没有,她的脸只要别上手挠,痒上三四天也就好了。” 棠静韫本正委顿在大萧氏怀里满心绝望,闻言立时站直身子,瞪大眼睛追问,“你没骗我?” 荔红枝冷笑,“倘若不是你的奶妈子仗势欺人抢我的洗脸水,你的报应来的也不至于这样快。好让你们知道,我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我,谁若还存了欺辱我的心,保不齐下一次就是神仙也难救的剧毒。” 小萧氏顿时僵直了身子。 荔红枝说完,径自出去了,回了西厢房。 小萧氏追到西厢房,扶着门框子开骂,“死丫头,你是我身上血肉养出来的,家景艰难,用你一回是你该当的,还不是把你又弄回家来了,也没让你死在那里呀。” 大萧氏闭了闭眼,拉着棠静韫的手就往外走。 荔水遥跟在后面,送至院门外,就见蒙炎正背手站在门旁梅树下,麒麟补子圆领绯袍,饕餮吞肩,玄黑护腕,腰系蹀躞带,足蹬黑靴,威严赫赫。 大萧氏僵了一下身子,虽是脸皮发烫,仪态却先从容起来,“让蒙镇国见笑了。” 蒙炎没理会,大步走到荔水遥面前,见她眼眶泛红,腮上泪痕犹湿,浓眉就拧了起来。 荔水遥低下脑袋望鞋上衔珠,“你不是上朝去了吗?” “落了东西在书房回来拿。” 大萧氏回身望去,但见蒙镇国偌大身躯微微躬着俯身和荔水遥低声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荔水遥绯红的百褶裙一转,她背过了身去。 “一场误会罢了,都处理好了,你拿了东西就快走。” 蒙炎盯着她发髻上轻摇浅荡的兰花珠钗,轻哼了一声,“她们闹她们的,你却哭了,夹在里头受气了?” “没有。” “你就嘴硬。” 荔水遥一手捂着脸,一手回转身推了他胸膛一下子,低泣,“我知道了,你回来看我笑话的。” 第25节 蒙炎心梗,气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大萧氏盯着蒙炎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蒙炎站直身躯,回身就淡淡道:“不送了。” “甥女婿见外了,不必送。”大萧氏大大方方的说了一句,扯着棠静韫就走了。 荔水遥撇下蒙炎,连小萧氏和荔红枝的去留也没管,呜呜哭着就奔回了正房,踢掉绣鞋上床,把纱帐弄下来严严实实掩好,一下子就绷不住笑了,扯了绣被在怀里揉搓,很好很好,大小萧氏反目成仇第一步达成所愿。 兰苕九畹等侍女在卧房门外徘徊,忧心不已,九畹环顾左右,心里顿生怒意,便低声问道:“你们谁瞧见服媚了?” 兰苕当下冷冷一笑,“给本家夫人当哈巴狗呢,不必理她。” 却说荔水遥佯装伤心,自己躲在纱帐里不见人,实则暗自心喜,不知不觉抱着绣被就睡了过去,再被叫醒时,已是午后。 荔水遥望着窗外的春光,只觉浑身懒懒的,“阿娘呢?” 兰苕拿来一块帕子递给荔水遥,道:“服媚带着在后罩房那一片转悠了一圈,老夫人赶过去相见,本家夫人没打照面就打道回府了。” 荔水遥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定是小萧氏在服媚的通风报信下知道了蒙炎给她库房钥匙的事儿,小萧氏暗地里想打主意,阿家得了消息怕我偷婆家肥娘家就快快的赶过去盯着,小萧氏心里有鬼,不敢和阿家碰面,这才忙忙的溜之大吉。 “我来辞行,你是出来和我在厅上相见,还是我进去?” 隔着杏黄软帘,荔红枝的声音传了进来。 荔水遥懒怠动弹,就道:“你也不是没闯进来过,这会儿倒规矩起来了,进来吧。” 荔红枝掀帘而入,见荔水遥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坐在锦褥上,身上披了一件蛱蝶兰草纹天水碧织金长褙子,便嘲笑道:“这嫁了人,有男人疼着到底是不同了,瞧把你娇懒的。” 说着话,在荔水遥妆镜台前的月牙凳上坐下,轻扯嘴角,露出一抹讥笑,“我这就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有。”荔水遥望着她盈盈一笑,“那日出府,我亲自去了棠氏一趟,是我让大姨母想个法子把你弄回荔氏的。” 荔红枝猛地一拍台面,气道:“果然是你!” “是我啊。”荔水遥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的羞愧,反而是微昂着头,一派天真烂漫的娇态,仿佛孩童打架,你打我一下,我自然就还你一下啊。 荔红枝一下子就想到是自己先算计她的,顿时就泄了气,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罢了罢了,扯平了,多亏你把我和棠静韫弄在一起,让我出了一口隐忍日久的恶气,我走了,如你的愿便是。” 荔水遥望着她起身,真的要走了,便道:“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混下去?”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混下去?”荔红枝放下掀起的帘子,转身望着荔水遥,既觉得好笑又在心里领了她的情,“你是想说我朝三暮四的不要脸胡混吧,往后直说便是,我不生你的气。” 荔水遥也笑了,一面指使兰苕去找东西,一面道:“三姐姐,对于荔氏你怎么看?” 九畹紫翘一起搬了一把圈椅过来放在床榻前。 荔红枝坐了,翘起二郎腿便道:“你直说吧,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荔水遥倚向靠背,道:“荔氏不是个好归宿,阿娘能嫁你一次,就能嫁你第二次,再者,你我都知道,两个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兄长也不是好倚仗的,三姐姐可想过另谋出路?” 荔红枝没好气的白她一眼,“你都能想到,我如何想不到,正如你所说,阿娘能嫁我一次就能嫁我第二次,我跑到天边去,只要阿娘想嫁我,她就能压着我上婚车,不然,我何以舍了脸面不要,一会儿勾搭蒙镇国,一会儿又觊觎鲁王的,只想着似你这般嫁个有权势的,好摆脱她罢了。” 这时兰苕捧了一个方正的紫檀木匣子过来。 荔水遥推给荔红枝,道:“这里面有五个金锭子,共五十两,一个铺子的地契,古有卓文君当垆卖酒,不知道三姐姐有没有勇气开个小酒馆,我带了荔氏最值钱的东西出来,那就是书籍,其中包括一本《中馈录》,里面不仅有食单,还有酿酒的方子,我试着酿酒,到时候改个名字便充作小酒馆的招牌酒水,如何?” 荔红枝紧紧抱着紫檀匣子,抠着上面的灵芝仙草花纹,红着眼眶,压抑着道:“她那人,会不讲道理的来抢的!” “你打开看看地契上写的谁的名字。” 荔红枝连忙打开,展开契书一看,心花怒放,“这铺子是圣人赏赐给蒙镇国的?” “嗯。”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早没脸了,当垆卖酒算什么,让我当堂跳胡旋吸引酒客都行。”荔红枝捧起紫檀匣子狠狠亲了一口,笑嘻嘻道:“真真是没看出来,我娇嫩如兰的妹妹竟在这短短数日间就把蒙镇国那样的凶人拿捏住了,快些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我也好学学。” “没做什么,他自愿给的。” “啧啧啧,瞧把你能耐的。”荔红枝笑颜如花,“有蒙镇国给咱们姐妹撑腰,我定能小酒馆干成大酒楼,和得胜楼比肩!” “少放些豪言壮语,先想着安身立命为是。” “知道知道。”荔红枝已是畅想起来,“不知这铺子后面带不带院子,我得赶紧去瞧瞧,若是没有院子,我就在附近租赁一个。实话和你说,我早不想看两个嫂子的脸色过日子了,家里头的小侄子小侄女也长了势利眼,越发不尊重我这个姑母了。” 随后,姐妹俩又说了些开小酒馆的细节之处,荔红枝便急切的去张罗了。 第034章 腹痛如绞 日暮炊烟起, 鼓声催人急。 一百零八下净街鼓敲完后,各个里坊关门,金吾卫出街巡游。 平康坊的坊门也关了, 里头却是灯火辉煌,北曲最热闹, 丝竹管弦, 吹拉弹唱, 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相比之下, 中曲、南曲就文雅许多,有小桥流水的江南园林, 有诗情画意的馆阁楼台,还有独门独院的绣楼,出入多是皇亲国戚, 世宦郎君,达官显贵, 他们这一等的人物多有将外室养在此处的。 当中有座婵月楼, 以歌伎林挽月清丽婉转如百灵鸟的歌喉而扬名,以楼中头牌苏婵儿的美貌而吸引了诸多文人雅士慕名而来。 彼时, 苏婵儿正在自己的闺房中弹奏阮琴, 在她旁边的逍遥椅上, 躺着一个郎君在闭目听曲,高冠博带,身穿墨绿色紫竹纹大袖袍衫,腰系丝绦, 生得一副隽秀逸清好相貌。 雕镂着嫦娥奔月的大圆窗半开,楼下文人墨客和官妓们谈诗论赋的说话声听的一清二楚。 “果然在这里。”鲁王出现在窗外, 往里面一瞧就笑着指给蒙炎看,“一下值就属他溜的快,不在家里,有八成就在苏娘子这里了。” 说着话,鲁王和蒙炎就推门走了进来。 上官大郎闻声坐起,笑看他们道:“你们两个可算是想起我来了,今夜咱们兄弟小聚,一醉方休。” 苏婵儿见状,放下阮琴就起身去倒茶。 三人来到外面厅上,坐定后,蒙炎就道:“酒改日再喝吧,寻你帮忙。” 苏婵儿一听,把茶盘放在桌上就安静的退了出去。 上官大郎捧茶,先后放到鲁王和蒙炎面前,戏谑道:“有什么是你这位御前大宠臣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大将军直说便是。” 蒙炎道:“棠氏棠伯龄有个庶长子棠延嗣,现正在北海郡下的宁安县做县令,我想让你把他弄上京来做官。” 上官大郎看稀奇一般的瞅着蒙炎,笑道:“让我捋捋,你新娶的夫人出自荔氏,荔氏与棠氏世代联姻,荔氏棠氏现在的掌家夫人是出自兰陵萧氏的一对姐妹,分别是你新夫人的生母和姨母,两家得了你这个贵婿,这就开始利用你的人脉权势布局了吗?你向我开口,是也同流合污的意思?啧,以前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才娶了娇妻就改主意了?这枕头风果真厉害。” “上官大郎,你会不会说话,别卖弄你满肚子的世家谱系了,升调一个七品小官进京,兄长自己也能办到,只是杀鸡焉用牛刀,你是吏部左丞,你办这事儿正好,也不会引起御史弹劾。” 上官大郎笑道:“你急什么,明日我就把棠延嗣的甲历调出来看看他的考绩如何,有个中上的考评,此事便成。但是,大将军,据我所知,棠氏这一代有嫡子棠长陵,年幼时便有神童之名,在世家宦族里也薄有声望,棠氏想推举的是这一位,您却突兀的把这个棠延嗣提出来,可是有什么深意?” 蒙炎提起茶壶为上官大郎添茶,道:“大周需要休养生息,陛下需要武将勋贵们安分,但多有挟功跋扈者,陛下每年都要在常科之后特意颁布诏令,举办制科,要四野无遗贤,实则也是在做抬举士族的事情,棠氏也是士族,陛下看中棠伯龄,认命他为集贤殿学士,常召在身侧论经谈史,陛下的意志不能违背,倘若棠氏注定会成为被拿来平衡武勋的士族之一,那么第二代棠氏掌舵人是谁都行,只要不是棠长陵。” “大将军和那个棠长陵有仇?”上官大郎两手捧起茶杯,敬了一下,喝了一口。 蒙炎喝酒一般喝干杯中茶,“我夺了他妻。” 正在喝茶的鲁王一口喷了出来,正喷在上官大郎脸上。 上官大郎反应快把眼睛闭上了,用袖子一擦就兴奋的道:“我只知道棠长陵和小嫂子是表兄妹,未曾想,棠荔两家私底下还定过婚约?” “许是在棠长陵眼中,我是夺了他妻的,我于他是夺妻之恨。”蒙炎心想,不然何以前世要哄骗荔水遥把他毒死。 “我明白了,阿耶想扶持士族平衡跋扈的勋贵,棠伯龄入了阿耶的眼,咱们既然不能逆着阿耶的心思来,那就压着棠长陵,扶持他庶长兄。兄长放心,这事儿我放在心上了。” 蒙炎提壶给鲁王添茶。 鲁王端起茶杯一口干了。 这时,苏婵儿捧着一攒盒下酒菜,林挽月托着一套酒具,二女香气飘飘的走了进来。 苏婵儿便笑道:“郎君们来奴家这里小聚,只喝些淡茶岂不无趣,不如喝点小酒,奴家弹阮琴,让挽月妹妹唱一支新曲儿助兴如何?” 蒙炎放下茶杯便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吧。” “回吧。”鲁王顺势起身。 上官大郎起身相送,提醒道:“避着点金吾卫,别让抓到,独孤家的人可不给你们俩面子。” 苏婵儿顿时慌了,捧着攒盒不知所措的看着上官大郎。 林挽月目送蒙炎离开,咬着唇儿,泪水涟涟。 苏婵儿把攒盒放在绿石面瘿木茶台上,偎向上官大郎,不安的询问,“郎君,鲁王殿下和大将军怎么就走了,是婵儿哪一句话说错了吗?” 上官大郎搂着苏婵儿往卧房里去,笑道:“我们大将军在曲江宴上掐了尖,府中有勾他魂的,可不就猫挠似的在外头呆不住,至于鲁王殿下啊,还没长大呢,你们在他眼里也就是个人罢了,比不得他的宝刀宝剑漂亮。” 苏婵儿听了,娇笑连连。 林挽月在这屋里呆不住,放下酒具走了出去。 · 明月当空,露水在芭蕉叶上凝成了一滴滴的水珠,蒙炎大步流星,挟风而过,芭蕉叶轻颤,露珠便似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落入了水池,荡起圈圈涟漪。 卧房漆黑,厅堂上点了两盏落地水仙灯仅做照明之用,书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月洞窗下的大矮榻,紫翘九畹倚着凭几做针线活,兰苕守着一张小茶台煮茶,茶烟袅袅。 小豌豆小冬瓜坐着绣墩,趴在茶台上写大字,谁先写完一张谁得一块糖。 服媚独坐,灯下打络子。 荔水遥在四面平青玉石面大书案前坐着,细细翻阅《中馈录》,一根兰花白玉簪松松斜挽着一头乌云似的青丝,一身桃夭色抹胸襦裙,灯光晕染她的脸,粉粉嫩嫩,娇娇艳艳。 蒙炎站在博古架的这一边,看呆了。 “郎主回来了。”兰苕眼见荔水遥装作没看见,不得不起身开口打破一室寂静。 蒙炎清清嗓子,走到荔水遥身后,满心期许的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荔水遥翻一页书,眼皮都不抬,淡淡道:“哦,郎主竟然也知道‘晚’?” 兰苕浑身一绷,赶紧给九畹她们使眼色,片刻功夫就都退了出去,九畹贴心,还给带上了屋门。 蒙炎莫名觉得是自己不对,上前去赔笑道:“不知道你在等我。” 荔水遥轻哼,继续看书,“谁等你,不过是白日里睡多了,晚上走了困。要我说,郎主还是把铺盖行头搬回前院书房,你自有你的作息,我也有我的,还是互不干扰的好。” 蒙炎心里正愧疚呢,听她如此一说,叉腰气道:“暴露了。” “什么暴露了?”荔水遥终于抬眸瞥他。 “你就是想把我从你的床榻上撵下去罢了。”蒙炎俯身,凑到灯下看她正在看的书,就道:“你看酿酒的方子做什么?还想自己酿酒不成?” 荔水遥合上书,坐直身子与他对望,“我从库房拿了一匣五十两金子和一张铺子的地契出来,交给荔红枝了,我们姐妹俩打算合伙开个小酒馆,需借蒙镇国的势,你给不给借?” 第26节 蒙炎见她仰着小脸,一副理直气壮的娇态,禁不住唇角微扬,伸出两臂一下子插入她腋下,将人整个提着抱了起来,托着臀扣在腰上,便往卧房走去。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荔水遥慌忙搂着他脖颈,俏脸瞬间就红了,“我和你说正经事呢。” “我这也是正经事,让你歇了一夜便够了。” 是夜,拆开花瓣,令娇兰滴露。 后半夜轻风微雨,逐渐淅沥,瓦当滴漏处滴滴答答,庭中假山水池里的小锦鲤排成队的游曳到了芭蕉叶下。 鹅黄纱帐内,如兰似麝,荔水遥咬着手指睡了过去,眼尾发赤,犹有泪痕。 蒙炎大睁着眼睛,犹嫌不足,便把床头柜子上的灯点了,细观她灼灼秾艳的身子,但见她黛眉微蹙,便忙把灯吹熄,靠着床边躺下,暗自平息。 翌日清晨,蒙炎戴上斗笠,披上蓑衣,顶风冒雨骑马上朝去了。 荔水遥睡醒了才起,用了一碗胭脂米燕窝粥便罢了,两条腿酸软无力,便令把书房月洞窗下的矮榻铺上锦褥,拿来绣被,打开窗棂,窝在绮丛中,伏在窗台上观雨。 雨打芭蕉,一片片蒲扇似的叶子越发浓翠鲜艳起来。 芭蕉叶下,锦鲤追逐嬉戏,一只青蛙不知从何处而来,蛙鸣一声跳了进去,水花溅起,惊的锦鲤四处奔逃。 荔水遥被逗笑了,手指微动,起了念头。 兰苕正坐在小几旁碾茶,自小就服侍这小祖宗,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望去,瞥见一景,便知她想做什么,便道:“娘子是想作画了吧,奴婢这就去把画具拿出来。” 荔水遥心上瑟缩了一下,望着细雨芭蕉,轻声道:“不画了。” 兰苕不解,只以为是暂时懒怠动笔罢了。 这时值守院门的仆妇沿着风雨连廊走了过来,站在窗外禀报道:“大娘子,您姨母家派了一个有体面的妈妈送东西来了,现正在大门处倒座厅上等着要见您。” 九畹正帮着紫翘劈线呢,闻言放下就站了起来。 “去接来我见见。” 九畹应声,走出屋门,穿上木屐,打了一把油纸伞就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九畹就把一行人领进了院门。 那领头的妈妈生得一双细长眼,五短身材,头上珍珠排簪绿包髻,穿了一件绿色秋菊纹缎地褙子,荔水遥微勾唇角,讥道:“果然是个有体面的。” 兰苕向窗外看去,见是大萧氏跟前倚重的赵妈妈,就下榻穿鞋,迎了出去。 赵妈妈早已瞧见了倚在月洞窗上的荔水遥,指使着两个抬东西的仆妇把黄杨木大板箱抬到窗外,欠身一礼,兀自起身就笑道:“四娘子,您猜猜这大板箱里是什么好东西?” “啊,赵妈妈下雨天来见我,原来是要我陪着您老人家玩猜谜的游戏?棠氏没有陪玩的?” 赵妈妈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连忙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赔笑道:“老奴说错话了,昨日在这里闹了笑话,您大姨母回去就把曹妈妈罚了,打了二十板子撵出去了,您大姨母又想着昨日被你阿娘激怒,上了头把你委屈着了,等不得雨停就催着老奴送东西来给四娘子您赔罪。” 说着话就让仆妇打开了箱子盖,荔水遥垂眸,正瞧见那一大块的雌黄,腹中肠子便仿佛互相挤压着绞缠起来,疼的她额上冒汗。 “四娘子您瞧瞧吧,满满一箱子的颜料矿石,有孔雀石、青金石、石墨、雌黄、朱砂,都是您大姨母为您攒下的。” “我瞧见了,盖上吧。”荔水遥捂着腹部,忍着疼,淡淡道。 兰苕进来瞧见异样,赶忙脱鞋上榻,“娘子不舒服吗?” 赵妈妈这才发现荔水遥的脸色发白,连忙问道:“四娘子这是怎么了?” 箱子合上了,把雌黄盖在了里头,荔水遥脑子里刹那绷直的那根弦松弛下来,腹腔内的绞痛感也慢慢消失了。 “坐姿不正,岔了一下气罢了。”荔水遥坐正身子,隔窗看着赵妈妈道:“大姨母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赵妈妈立时掏出一张竹纹洒金绿帖子来,笑着递过去,道:“四娘子,三月三上巳节,府中开启竹园,举办曲水流觞宴,广邀亲朋好友前来,游园赏竹,水边洗濯,拔除不祥,祈福禳灾。” 荔水遥捏着竹纹帖子,顿时笑了。 赵妈妈细细打量荔水遥脸上神情,见她笑颜如花,心中大定,没做停留便回府复命去了。 第035章 雌黄 春雨变细了, 如蛛丝,似有若无。 荔水遥用隐囊和绣被堆了个窝,侧身躺在里头, 继续看着窗外赏雨,心里却在想着前世接到这张竹纹帖子时, 她是真的开心, 开心能见到表哥和亲人了, 满心里都是期待,而今再去回想前世经历的那场曲水流觞宴, 只觉得自己愚蠢。 这场曲水流觞宴就是一场针对蒙炎的算计而已,可笑的是, 自己当时竟然完全不觉得有问题,如同陷在大小萧氏和棠长陵编织的蛛网里,一点都没有察觉, 甚至那么自然而然的为虎作伥。 这时蒙玉珠拿着绣棚找了过来,扶着门框往里面探头探脑, “嫂子, 我能进来吗?” 荔水遥从久远的思绪中回神,坐起来就道:“我在书房。” 蒙玉珠透过博古架的空隙已经瞧见了, 得到准许才欢喜的走进来。 “把绣鞋脱了, 上榻来玩。”荔水遥见她拿着绣棚子, 就笑道:“过来吧,闲来无事,教你几样针法。” 蒙玉珠赶忙爬到荔水遥身边跪坐着,咧开嘴, 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嫂子, 我不说你就知道我来是想干嘛的,还主动说出来,嫂子嫂子,这就是善解人意是不是?其实我老早就想来找嫂子玩,可又怕嫂子嫌我烦,嫂子你要是嫌我烦了就直接跟我说哦。 嫂子,阿娘外头请的那个老绣娘针法只会那几样,我都学会辨认了,阿娘就把人辞了,我在自己屋子里总无事可做,又想做点什么,又想找人说说话,今日下雨也出不去,唉,下雨天就是不好。” 荔水遥听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耳朵就有点受不了了,连忙吩咐道:“小豌豆,把糖盒子拿来,快把她嘴堵上。” 蒙玉珠身子顿时僵住,但是看见荔水遥脸上是带着笑的,她就又咧开嘴笑了,“我爱吃糖。” 荔水遥见她笑的天真灿烂的,会心一笑,“那就多吃两个。” 说着话把她的绣棚子拿了起来,见上面已有三种针法,分别是平针绣、回针绣和结粒绣,稍微一想就问道:“叶子、花瓣绣都学过了吗?” 蒙玉珠含了一颗琥珀糖在嘴里,连连点头。 “双面针法和十字针法呢?” “这两个没有学。” “那我绣出来教你辨认这两种。” 姑嫂两个一个一针一线的绣,一个憨憨的看。 正在这时,值守院门的仆妇又来窗外禀报,“大娘子,您娘家又来人了,是个更体面的妈妈。” 荔水遥轻笑出声,“这个下雨天可真热闹,九畹。” “奴婢这就去接来。” 一炷香后,院子里进来一个脸上没肉,瘦条条的妇人,身穿铜钱纹棕红色织锦褙子,盘着高髻,插着一对鎏金葫芦簪,戴着一对金耳环,身后还跟着一个挎着包袱的小婢,正是小萧氏跟前的吴妈妈。 吴妈妈径直进来了,瞥见荔水遥乱糟糟的窝在绣被堆里,顺嘴就训斥道:“四娘子,这可不是咱这样人家大家闺秀该有的做派。” 荔水遥被她逗笑了,兀自低头扎针,“阿娘让吴妈妈来盯着我奉行起卧行走的规矩的?赐座。” 九畹得令,立时搬了个绣墩放在吴妈妈身后,笑道:“吴妈妈,我们国公夫人赐座,还请您老人家坐下。” 吴妈妈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讪讪坐下了,但是想着背后有人给她撑腰,心里坦然,腰杆子就挺直了,笑道:“四娘子,您一个族表姐嫡长孙办满月酒,夫人说手里不凑手,问您要两样拿得出手的满月礼,不拘是什么金锁金项圈玉如意,要两样一眼看上去就贵重难得的。” 荔水遥仔细想了想血缘较为亲近的表姐们,也没想出来一个,“族表姐?哪个族表姐连孙子都有了?” 吴妈妈笑道:“是您外祖家,这一个表姐虽是出了五服的,但也姓萧,就是族亲,所嫁夫婿是尚书省的何左司,管着官员的升迁之事,品阶虽不高,却是个有实权的,逢年过节呀往她家送礼的都踏破门槛子,夫人想着为二郎君谋个官职,就想借着送满月礼走动走动,托她说合。” “阿娘怪会扒拉远亲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倘若四娘子肯出力,二郎君的官职根本不用愁,夫人也不用上赶着巴结远亲,夫人受委屈了。” 说完,吴妈妈就斜眼偷瞄。 说着话的功夫,荔水遥已经用双面针法绣出了一片叶子,笑道:“吴妈妈回去告诉阿娘,大将军心又正,意志又坚,我是个没用的,枕头风是吹不动的,至于阿娘想要一看就贵重的满月礼,我也不知什么样子的是一看就贵重的满月礼,我的嫁妆都是阿娘置办的,阿娘想要哪个就点出来,我这就让九畹去找。” 吴妈妈连忙道:“四娘子,可不是从您的嫁妆里找。” 荔水遥抬眸瞥她,“不是从嫁妆里找,还能去哪里找?” 吴妈妈左右看看没看见服媚,就直辣辣的道:“四娘子可别装了,后罩房那一排十多间库房的总钥匙不就在您手里吗,是兰苕收着的吧。” 说着话就去瞪立在一旁的兰苕,“快拿来。” 九畹噗嗤一声笑了,“吴妈妈,您让兰苕拿什么出来?您老人家这玩笑话开大了。” 蒙玉珠含着糖,两腮鼓鼓,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吴妈妈。 荔水遥随口就道:“阿家怕我年轻守不住财,那日阿娘去后罩房溜达了一圈后,就过来把钥匙拿走了。” 蒙玉珠含着糖的嘴巴不动了,眨巴眨巴的看着荔水遥,荔水遥对她轻挑黛眉,使眼色。 “小姑,琥珀糖好吃,还是胶牙软糖好吃?” “胶牙软糖好吃,只剩一块了。” “闲着无事,过一会儿咱们去灶房做糖玩去,我不大喜欢桂花味儿的,但兰苕她们喜欢,我喜欢玫瑰味儿的,早早的就吃完了,因着成亲,还没顾得上做。” 吴妈妈连忙去瞥坐在荔水遥旁边的大眼睛小娘子,老脸顿时就涨红了,“四娘子怎么不早说。” 荔水遥笑盈盈的道:“自从知道阿娘耍心眼替换了我的聘礼,我在婆家的脸就丢尽了,腰杆子都直不起来,早说什么?阿家小姑都是知道的,也不必瞒着,吴妈妈这还不走,难不成还有脸留下来用饭?” 把吴妈妈臊的再也坐不住,临走还撂下一句,“四娘子嫁人没几日,翅膀子就硬了。” 吴妈妈一走,荔水遥就兴致勃勃的张罗起来,“紫翘,去把咱们做软糖的银模具都找出来,春雨绵绵,静极思动,咱们多做些花草的、小果子的软糖留着吃。” 蒙玉珠开心坏了,跟着荔水遥下榻,兴冲冲的往外走。 “嫂子,我刚才把攒盒里剩的一颗柿子形状的软糖吃了,你的那个模具还有其他形状的呀。” “有呢,各色花朵的,各色小果子的,共有二十多种吧。” 这边厢,姑嫂两个做糖吃去了,那边厢,吴妈妈回到荔氏就在小萧氏跟前狠狠告了荔水遥一状。 “夫人,四娘子一句一句都在怨恨您昧下她的聘礼,她说那些话,分明是借奴婢的嘴传给您听的,她这是自以为有了倚仗,便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啧啧,实在是想不到,四娘子在家时的孝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吗?” 小萧氏气的猛拍桌子,手腕上的金镯子磕在上头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一个两个都怨我贪财,可我也把她们金尊玉贵的养大了,我在她们身上花的钱就白花了不成,竟然还敢拿自己国公夫人的名头压我,真真是个小贱人,这是还没坐稳国公夫人的位子呢,就敢对我不满,倘若让她坐稳了还得了,回头我去见她,是不是还得行跪拜礼啊!” 吴妈妈一撇嘴就道:“这可说不好。” 这时,一个戴金钗,梳高髻的贵妇人抱着个孩子进来了,开口就道:“阿家,我娘家小兄弟二月二十二成亲,请您置办一份像样的贺礼。” 小萧氏抓起桌上茶杯就砸了过去,“上上个月嫁女,上个月百日宴,这个月又成亲,你娘家怎么那么多事儿,还想要一份像样的贺礼,我看你就很像样,送了去吧!” 这贵妇正是荔云鹰的媳妇郑氏,怀里孩子被吓的哇哇哭,她也哭闹起来,“阿家握着公账,人情走礼不问阿家要问谁要去,阿家看我不顺眼做主休了便是。给二郎君跑官就有,给我娘家走礼就没有,阿家也太偏心了些。” 话落,把孩子往地毯上一放,她就哭着跑了,留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躺在那里嗷嗷大哭。 小萧氏又气又恨,脑仁一抽一抽的疼,阴阴冷笑一声就道:“你的孩子你想扔就扔,你一刀子捅死了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又不是我生的,我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说完转进内室“嘭”的一声就把门关了。 郑氏没走远,就躲在门外,见状慌忙跑进来把孩子抱走了。 第27节 吴妈妈见势不妙,一早就溜了。 第036章 山神庙 这日黄昏时分, 跟着出门的偃月回来禀报,蒙炎被陛下留宴,怕是要后半夜才能回来, 让荔水遥早些安寝。 荔水遥果然听话,早早歇了, 将竹纹洒金帖子特意放在妆镜台上, 还特特在旁边放了一盏莲灯。 子时末, 蒙炎回到府上,在外院洗去一身酒气才往正院来, 一进卧房,一眼就看见了唯一亮光的地方, 他心下发暖,以为是荔水遥给他留的灯,走过去猛地瞧见竹纹帖子, 不用打开他就知道,这是棠氏竹园曲水流觞的邀请帖。 刹那, 前世种种翻涌上头, 激的他陡生戾气,豁然走至床边, 掀开纱帐, 幽幽兰香扑鼻而入, 他举起灯照亮,看见她酣睡正浓,粉脸朱唇,娇怜可人。 将将升起的戾气刹那间土崩瓦解。 他把灯放在床头矮柜上, 在床边坐下,夜深人静时才敢放纵自己痴痴望她, 怎么会有人,又乖又气人又可爱又似捏住了他的命门,难道是道祖嫌他杀孽太重,专给他配了这么个小娘子,折磨他以赎罪孽? 罢了,今夜且睡。 蒙炎将灯捏灭,挨着她躺在床边边上,把眼睛闭上了,可前世的那一幕却冷不丁跳了出来。 就是这间卧房,就是这张床榻,在他出征前夕,她含羞带怯以想为他留下子嗣为由,终于大发慈悲的允许他留宿。 她举起酒樽敬他,他激动的一口干了,抖着手去解她腰上如意结,却忽生五脏俱焚之感,他急忙运功压制,可越是压制毒素在血液中流速越快,几息之间就吐了血。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给我下毒?” 她惊恐的瞪大眼睛,慌的把酒樽一把扔了,“我没有,是迷药啊。” “你竟恨我至此?”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榻上,血水从口中涌出,喷了她一脸。 她浑身惊颤,脸色白的几乎透明,呼吸急促,眼泪扑簌簌的掉,“是迷药,表哥说是迷药,不是毒药、不是毒药,我虽然恨你,也因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畏惧事发,但、但没想过让你死,我只想自己死了赎罪,你眼睛里也流血了,耳朵里也流血了,你别死、别死。” “你做了什么?”他满面血煞狰狞,撑着一口气死死瞪着她,“总让我做个明白鬼!” “我恨你拆散我们,也决心不与你做真正的夫妻,但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做红杏出墙的事……我做不来那样的事,可是、可是……连我自己也厌弃自己,日日煎熬愧悔,担惊受怕,求你杀了吧。” 蒙炎蓦的睁开眼,紧咬牙关,浑身紧绷,豁然翻身。 荔水遥迷迷糊糊被弄醒,软音娇泣,“轻点。” “烦死了!” 荔水遥被凶了一下,怔了怔,委屈的哭起来。 “娇气!” 少不得初时凶猛如兽,后时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温柔细致,绵长而已,至鸡鸣时分。 暂歇不久,天蒙蒙亮了,蒙炎便起身准备上朝去。 “哼!”荔水遥见他离床,立马把纱帐严严实实掖在了锦褥下。 蒙炎系着长衫带子的手一顿,唇角就压不住的上扬。 “半夜里你怎么没这么硬气。” “哼!” 蒙炎一笑,往屏风后去了,用凉水洗漱后,更衣,在厅堂上瞧见茶台上摆着一个攒盒,装满了各色精致可爱的糖果,就问道:“哪里来的?” 九畹昨夜在书房当值,听见卧房有动静,她就先一步起来了,摸着茶奁内的茶壶水还温温的,就给倒了一杯放在茶台上。 “昨日娘子和小娘子一起做的。” “寻个她用过的小香袋来给我装一些。” 九畹顿了一下,连忙往卧房去了,少顷拿了一个绯色绣水仙花的巴掌大的香囊出来。 蒙炎捻了一颗玫瑰形状的软糖放嘴里,一尝果然是玫瑰味儿的,就道:“这个玫瑰花的多装几个。” “是。” 蒙炎喝了杯茶,把香囊挂在自己的蹀躞带上就走了。 大门外,偃月正牵着两匹马等候在拴马石柱旁边,其中一匹马鬓毛乌黑油亮,高大健硕,瞅见蒙炎出来就哒哒着走上前喷鼻息。 蒙炎摸出两颗玫瑰软糖放在手里喂它吃了。 临水伯府、武陵子府同在镇国公府所在的这条永兴大街上,没一会儿临水伯荣笑生、武陵子兵部侍郎花锦城都从自家的府中出来了,瞧见蒙炎在门口,纷纷骑上马聚拢了过来。 “大将军。” “大将军。” 蒙炎翻身上马,领头前行,“走吧,上朝去。” 路遇上官庭筠,上官庭筠正有点小事要和蒙炎说,便并辔而行。 “昨日公厨午食时,下属何左司与我共桌,闲谈了两句,他说自家夫人是兰陵萧氏远亲,清明节那日他夫人收到了大将军您岳母送去的一提盒甜糕和一对金柳钗,他夫人受宠若惊,亲自上门拜见,言谈间他夫人品出这里头的意思,您岳母竟是想给您二舅兄谋个官职,何左司知道了心里惴惴不安,就问我,这可是大将军您的意思?我说,大将军若想给他舅兄谋官职何用贿赂你,把何左司吓的不轻。” 蒙炎弹起一颗玫瑰软糖吃进嘴里,道:“不必理会。” 上官庭筠就笑道:“吃的什么,给我来一个。” 蒙炎就抓了几个给他,“我家夫人做的糖。” 随后又给了右手边的荣笑生一把,荣笑生分了一半给花锦城。 上官庭筠品出这话里的炫耀之意,顿时就道:“当谁家没有夫人似的,我夫人做得一手好羹汤。” 蒙炎冷哼,“尊夫人既如此贤惠,你怎得还在外头包小情人。” 上官庭筠顿时被一颗糖噎住了,咳嗽个不停。 蒙炎不再理他,打马快行。 荣笑生含笑指了指,紧随着跟上。 花锦城瞧他咳嗽的厉害,好心的递上去一个水囊。 “这是真噎住了吧。” 上官庭筠接在手里喝了一口,叹气道:“咱们也追上去吧。” 春晖堂,早食。 刘氏拾掇出一提盒的早食交给九畹,送走她便喜滋滋的对蒙武道:“算算日子,三月三过后,就有喜讯也是说不准的。” 蒙武咳嗽一声,拎着编了一半的竹篾斗笠往门槛子上坐了,继续编织。 刘氏不再言语,带着笑脸领着侍女们把饭厅拾掇的干净如新。 刘氏一通忙完坐在榻上捻糖来吃,忽然想到什么就快步走到蒙武跟前,也在门槛上坐了,小声道:“真是想不到儿媳的娘竟是那样的人,昨日玉珠跟我说儿媳的娘竟打发身边人来问儿媳要咱家的库房钥匙,乍然一听我还当自己听错了,亏得儿媳是个拎得清的,假托是我把钥匙拿走了,你说说,怎么着也是兰陵萧氏,行事作风怎么是这个样式的,在咱们乡下也少见。” 蒙武顿了顿,道:“甭管是乡下人还是豪强世家人,都是人,乡下人有淳朴善良的,也有穷凶极恶的,豪强世家里有似皇家那般有本事的能坐天下,自然也有蛮横不讲道理的。” 刘氏悄声道:“我寻思着儿媳娘家是显穷相了。” “可别当着儿媳的面说。” “知道,我又不傻,那不是打儿媳的脸吗。” · 二月二十,春风和煦,尚书省礼部贡院开考,蒙炙的书童乐天背着个大书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春晖堂门外。 “进来吧,早看见你了。”刘氏坐在榻上,脸色黢黑,“既是国子学给他们这些不够格参考的学子放假了,他人呢?” 乐天咧着个大嘴进来,打躬作揖,“老夫人安,二郎君本来是要回家的,被上官九小郎君和褚六小郎君喊着吃得胜楼去了,说今日出新菜。” 刘氏一听就立即道:“他身上带够银子了没有?” 乐天就笑道:“老夫人放心便是,二郎君把每月的月例都攒着呢,平日里也从不乱花用,十分够用。” “你下去吧。” 打发走了乐天,刘氏就跟坐在左下首靠背椅子上的荔水遥道:“大朗宽厚,每月给他两个弟妹一人十贯钱零花,我们还在,本没有让他这个兄长养着弟妹的道理。” 荔水遥便笑道:“虽是如此,长兄亦如父,何况,我瞧着小郎也十分敬重兄长,清明节那日挨了郎主一脚,爬起来还笑,性子开朗不记仇,我虽嫁进来的时日还短,却觉着小郎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这样的品行最难得。” 刘氏仔细打量着荔水遥,见她说的真诚,脸上就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嘴上却道:“你是不知道啊。” “他们国子学有旬考、月考,考评有好几等。”刘氏掰着手指头数道:“上上、上、中上、中、中下、下、下下,他是每次都得个下下等,每次他拿着他的考卷回来让签字画押,我都愁的不行,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娘生的,大朗是那样的天赋,一丁点大就被道长看中收了去,轮到他这里,家景这般的好,让他学武身子骨撑不住,学文脑瓜子不灵光,竟活脱脱一个大蠢物。” 荔水遥笑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郎主虽是个顶顶有出息的,可是阿家,郎主幼年就离开了你的怀抱,在你跟前承欢膝下的时候少之又少,小郎却是个能守着您二老日日尽孝的,这便是他们兄弟的分工不同罢了,顺天应命,不必强求。” 刘氏沉默了一会儿,眼眶微红,“当年那道长来家里要孩子,我本不舍得给,可正逢那年有旱情,收成不好,蕙兰又生了大脖子病,家里总共凑不出一贯钱来,那道长就说蕙兰的病他能治,果然治好了,大半夜里还往院子里扔了两袋大黄米,天一亮大朗就被带走了。” 荔水遥见她落泪,心念一动便想出了安慰之语,笑道:“阿家,郎主是山神转世也未可知。” 刘氏一下子就不哭了,忙忙的问道:“这是什么说头?” “我读史书模模糊糊发现,每逢乱世并不会持久,必会有个圣主出来结束乱世,重建秩序,就会迎来盛世,圣主出世,神明仙灵有感便会下凡转世相助,郎主幼年就被道长选中收了去教授他武功和医术,说不定是那道长早就算出会有山神投生到您腹中,早早就隐居在那里等着了。” 刘氏猛的一拍巴掌,“是了是了,就是这么回事,我记着我生他那夜就听见山里的野兽跟疯了一样的乱吼乱叫,整个村里的人都吓的关门闭户,等我挣命把大朗生下就消停了,还有还有,大朗一落生就是睁眼的,那时候我搂着他喂奶被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还觉瘆得慌,经你一说,那莫不是从小就有的神性?我大朗立下如此不世功勋,定是山神转世没跑了,哎呦喂。” 刘氏忽的又想起什么,顿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咱们老家后面有一座山峰上就有个破败的山神庙!” “阿家,你千万别当真呀。”荔水遥跟着站起来,连忙解释,“我哄你开心的。” “我的儿,你怎么就想起来用山神转世的话哄我呢,想来就是福至心灵,有感而发,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啊。”刘氏握住荔水遥的手,“我的儿,家里内宅的事儿都交给你了,我这就跟你阿翁说一声,收拾几个包袱回老家去把那座山神庙修葺起来,塑金身!添供奉!烧香火!” 话一说完,撒开荔水遥的手就小跑出春晖堂,往田地里寻人去了。 留下荔水遥在原地吐舌头,心头惴惴,她这是闯祸了? 第037章 竹园雅集图 晚上蒙炎散值归家, 人刚到门口就被蹲守在那里的小红请到了春晖堂,春晖堂榻上堆了三四个大包袱,刘氏噼里啪啦一通把原委说了, 然后就告知蒙炎她和蒙武要回老家去修那座山神庙。 蒙炎完全听懂了,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希冀来, 阿娘说的对, 虽是哄人的话, 却偏偏就想起说他是山神转世,可见自己在她心里是有点影子的。 翌日, 天蒙蒙亮,蒙炎点齐一什部曲, 令龙雀、龙牙率领护送,就把刘氏和蒙武送出了大门。 蒙炎站在影壁处,望着才过了十七岁生辰的荔水遥, 再望一眼十五岁的弟妹,全都眨巴着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好像在奇怪, 你怎么还不走? 他实在是不放心,先逮着蒙炙嘱咐道:“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子汉了, 别只顾着憨吃傻玩, 顾着些你嫂子和玉珠, 别让在莲湖修缮廊道的那些匠人冲撞了。” 蒙炙已是压不住激动的心了,大眼睛里全都是即将撒欢的灿笑,把小胸脯拍的呱唧呱唧响,“大哥你放心去吧, 家里有我呢。” 第28节 蒙炎顿时心梗,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荔水遥促狭一笑, 跟着撵人,“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蒙炙说出“家里有我”,他只想踹死他,可当听到荔水遥说出“家里有我”四个字时,他就不想出门了,可他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得去啊。 喟然一叹,毅然转身跨出门槛,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蒙炎一走,蒙炙嗷呜一嗓子就想撒欢去,可他一看眼跟前的嫂子和小妹,一个美貌的让人不放心,一个傻乎乎的,顿时抓脑挠腮,最终长叹一口气,塌下肩膀,蔫哒哒的挥手道:“你们俩玩去吧,我去莲湖监工。” 荔水遥觉得好笑,目送他,道:“午食安排好了会让人给你们送去的。” 蒙炙没甚精气神的举起手挥了挥,表示知道。 蒙玉珠顿时笑道:“嫂子,咱们挖个坑玩捶丸吧,我把花七和荣二也叫来。” “好啊。” · 棠府,一大早,大萧氏就指挥着奴婢仆妇清理竹园。 地上干枯的竹叶要全都清扫出去。 园中的亭台楼阁都要擦洗干净,栏杆花窗若有松动的还需修缮。 为防假山洞内有蛇虫鼠蚁出没,撒了雄黄,熏了艾草。 流觞渠要清淤,水渠岸边的青石座台也需擦洗一遍。 整个竹园的全景图尽在大萧氏心中,一处一处,一样一样,有条不紊,事无巨细的安排了下去。 流觞渠两岸有堆叠成景的假山,翠柳花树掩映着凉亭轩室,流觞渠的尽头有一架大水车,驱动着假山流瀑,在这帘瀑布之上是一座小水榭,彼时有人在里面打开了窗棂,俯视而下将整条流觞渠的景观尽收眼底。 大萧氏拾阶而上,走进水榭就道:“真的决定那样做了?” 棠长陵背手站在窗前,望着流觞渠,听着瀑布落潭声,铿然道:“是。” “好。”大萧氏推开相邻的窗棂,也望着外头,笑道:“你比遥儿果断,我最是不喜遥儿的优柔寡断。不过,倘若遥儿和你一样果断,我们的谋划也做不成。” “阿娘,我被迫放弃遥儿,犹如经过一场剥皮剔骨的极刑。”棠长陵蓦的攥紧拳头,双眼中暴发浓烈的恨意。 “古往今来,凡能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为顾全大局放弃了小情小爱,你有自己要背负的家族使命,遥儿身为族中女儿,也有她要履行的使命,联姻就是我们这样人家女孩儿的宿命。到底,她气运还算不错,曲江宴上未曾御前献艺就被镇国公一眼瞧中求了去,那日去镇国公府接你妹妹,我冷眼瞧着,那镇国公对遥儿当真是痴迷,遥儿的心又还落在你身上,三月三,事必成。” 大萧氏棠长陵母子等着三月三,荔水遥蒙炎也在盼着。 却说,自从刘氏蒙武离了家,荔水遥也放纵起来,捶丸、蹴鞠、荡秋千玩了个遍,又去和修缮莲湖的工匠沟通,修出了一个垂钓台,不知不觉三月三就到了,朝廷也放了假,让官员们祓禊去灾。 风恬日暖,檐下飞来一双燕子,落在了红漆雕梁上。 蒙炎这日穿了一件银线刺绣饕餮纹石青色大袖袍衫,踏着连廊往正房这边来,面无表情,满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前世荔水遥红杏出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是今日的三月三吗? 卧房的窗棂开着,荔水遥正对镜簪钗,蒙炎蓦的立在窗外不动了,便看见她从一个螺钿长方匣子里拿出了一支青雀钗,抚摸了一会儿,这才插在了发髻上。 贴花钿,点面靥,玉手抹朱唇,妆容娇艳欲滴,身上穿着蕊黄色的齐胸襦裙,竟是一副闺中女儿家的装扮。 蒙炎躲在窗外,看红了眼,胸腔中似有火烧一般,但他摸着掩在袖中的物什忍下了,抬手敲窗弄出动静,板着脸道:“走吧,辇车备好了。” 荔水遥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微噘了一下嘴。 “娘子,奴婢也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服媚穿一身水红色蝴蝶飞舞的襦裙走到荔水遥身后,含笑催促。 她本就妩媚丰腴,又把腰肢收的细细的,越发显出凹凸有致,体格风流来。 荔水遥扶着兰苕搭过来的手,望着服媚一笑,“走吧。” 服媚跟在荔水遥后面,望着荔水遥的腰肢,隐秘的对比了一番,撇撇嘴,便把丰臀扭了起来。 · 何为世家呢,首先要有别家没有的能传承的东西,比如荔氏是礼乐,棠氏是经学,其次要有惊才绝艳的族中子弟,越多越好,姻亲多,门生故吏也要多。 棠氏经历战乱时,出了两个人,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以棠季年为首积极入世决心辅佐末帝力挽狂澜之既倒,于楚国末年官至司徒,一手把持朝政,熬至回天乏术时,和末帝一同饮下毒酒,伴在君侧,共焚于垂拱殿,忠君之名广传天下。 另外一派以棠伯龄为首,退出朝堂返回祖地,他带着一批愿意跟随他的族人,妇幼老弱搬进了北冥山,逍遥谷,在那里有棠氏所建的别院,带着族人耕读治经,恬淡生活,是他保全了棠氏的根基。 故此,到了大周立国,秩序重建以后,他又带着族人入世,应召入朝为官,棠氏仍旧屹立不倒,在士族中占了一席之地。 今日,重启竹园,举办曲水流觞宴,姻亲故旧,门生故吏都给两分面子,驱车前来。这其中,官最大,权势最盛的,当属表亲荔四娘子所嫁的镇国公。 棠府包括了竹园,竹园却因名气而独有一门,今日此门洞开,广迎宾客。 门边站着两个棠氏郎君迎客。 当蒙炎的车架抵达时,其中一个郎君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高冠博带,身穿竹纹锦衣,生得姿容秀美,芝兰玉树的美郎君,正是棠长陵。 “蒙镇国还请下车。” 车内,荔水遥听到棠长陵的声音就咬住了嘴唇,蒙炎见状冷笑,蓦的攥住她一只手腕就拉出了车厢,自己先下车落地,回身就当着棠长陵的面将她拦腰抱了下来。 棠长陵不过一顿而已,便含笑道:“表妹,我们多日不见了,你可还好?” 荔水遥低头看着蒙炎铁钳子一般箍着她手腕的大手,默默想,不是多日,而是隔了两世啊,我的好表哥。 荔水遥唇角上扬,缓缓抬头,嫣然一笑,“表哥可好?” 蓦的手腕上一疼,荔水遥黛眉微蹙,就抬起另外一只手去推蒙炎的手,压低声音道:“放开。” 彼时,流觞渠左岸,已安置了一张四面平拖泥云母石面长方大案,大案四周配备了十六张靠背椅。 别处,竹林内、假山洞中、花树下也有茶台,酒桌,棋台,琴桌,沿着流觞渠十步一个海棠氏高几,上面摆着鲜果、精致的点心和酒水。 客人已经来了许多,瞧见蒙炎携夫人到了竹园门口,有一部分早已放下身段积极和新贵打成一片的便上前来逢迎,还有一部分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便侧目以对。 “表妹,女眷们多在园子深处亭台水榭处游玩赏花,阿娘此时应是在落瀑水榭招待舅母们,你也去吧,这里有我招待蒙镇国便够了。” 荔水遥泪盈盈的望棠长陵一眼,蒙炎咬着后牙槽看见往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便把她放了。 荔水遥一得了自由就带着兰苕服媚匆匆往园子深处去了。 落瀑水榭,正是前世她观摩此次曲水流觞修禊事,最终画成那副《上巳节·竹园雅集图》的地方,就是她画的这幅图,成为每每蒙炎的功勋被人谈及一次都会被扯出来唏嘘嘲笑一次的污点。 蒙炎死后,棠长陵更是把这幅画做成屏风摆在了落瀑水榭,此后便常有人前来观看,或是政敌,痛快嘲笑一番大笑而去;或是仰慕他的人,唏嘘一番,从此就不在人前提起;或是昔日同袍,洒泪怒骂,鲁王曾想用重金买走销毁,反被棠长陵讥讽一顿撵走。 这些都是她的罪过。 荔水遥拾阶而上,站在水榭门前,蓦的攥紧双拳又松开。 “还不快进来。” 第038章 逮住了 荔水遥推门而入, 便见大萧氏正翘着兰花指,捏着墨条磨墨,小萧氏正在调和颜料, 舅母们的影子也没有,可见棠长陵是扯谎。 大萧氏笑道:“早看见你上来了, 在门口站着不进来是个什么意思?” 小萧氏斜睨着, 开口就道:“人家是镇国公夫人, 哪里还会把咱们姐妹放在眼里,许是擎等着咱们姐妹给她磕头行礼呢。” 东窗下摆着一张斑竹美人榻, 荔水遥走到那里兀自坐下,“阿娘和大姨母在忙什么?” “明知故问, 伺候四娘子你动笔绘画呀,真是好大的架子。” 小萧氏把青金石的颜料和匀了便又去和朱砂。 大萧氏笑道:“今日曲水流觞亲朋故旧雅聚,是十分难得的事, 若不画下来岂不可惜,你画技卓然, 由你来画最合适。” 荔水遥往山下一望, 来客越发多了,便道:“怎么画, 这么多宾客都画上去不成?画人物需细笔勾勒, 十分费功夫, 手指手腕必是要遭罪,我怕疼,不画。” 大萧氏压下要发脾气的小萧氏,柔声哄道:“你只画在云母石大案落座的那些人物便是。” 小萧氏赶忙提醒, “你表哥生得这样一副好姿容,便弄一个众星捧月的布局, 其余人等草草了事便可,都不过是陪衬而已。” 荔水遥粲然一笑,“不画。” 大萧氏胸有成竹,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下意识的夸奖道:“好孩子。” 刹那反应过来,淡然的微笑就僵在了脸上。 小萧氏搅和颜料的手凝滞了一下,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荔水遥直勾勾看着小萧氏,黛眉轻挑,“正如阿娘所说,我身为镇国公夫人,可不是谁家的画匠,棠氏内学堂有现成的书画博士,也是教授过我的师傅,因何不让她画?” “反了她了,反了她了!”小萧氏一怒举起朱砂碗就要往荔水遥身上砸,大萧氏连忙拦在前头,“砸不得她了。” 兰苕拢住了荔水遥,预料之中的痛没有砸下,主仆两个就都抬起头去看,但见大萧氏附在小萧氏耳边说了两句话,小萧氏就直直看向荔水遥头上的青雀钗,冷哼一声,撇下朱砂颜料碗径直出去了。 荔水遥便哭向大萧氏,道:“大姨母也如我阿娘一般,想要强扭着我画吗?” 大萧氏沉着脸道:“先头你阿娘和我说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我还不信,说你从小就孝顺,谁都能忤逆尊长,只你不会,可你也太让大姨母失望了,是从本心里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不成?可我转念一想,你自来傲气,本性高洁,绝无可能短短时日就变成个攀权附贵的性子,你和大姨母说说心里话,你在和我们别扭什么?” 荔水遥咬着嘴低下头,轻声啜泣。 大萧氏见她只委屈巴巴的哭却不说话,便觉厌烦,撂下一句“自有人能从你嘴里掏出话来”,就也出去了。 此时,水榭内只剩下主仆两个了,至于服媚,自从入了竹园就溜走了。 荔水遥扬起没有一滴泪的小脸,叹气道:“她们都拿我当傻子哄。” 可笑前世,她竟一无所觉。 兰苕跟着叹气。 · 那边厢,蒙炎在竹林中漫步赏竹,棠长陵陪同着,就低声道:“蒙镇国,为妨以后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有件事想和您说明白。” “何事?”蒙炎佯装不知。 “我与表妹自小便是有婚约的,是我们两个母亲的口头约定,我们自小便是知道的。”棠长陵语气低落,又佯装豁达,“但皇命不可违,蒙镇国事前也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我先放下了,便劝表妹出嫁,表妹重情,许是心中还有些挂碍,但请蒙镇国放心,我意坚决,只要蒙镇国待表妹娇宠着一些,她定会回心转意。” 蒙炎背手在后,蓦的攥紧拳头,沉默片刻后,道:“我不知。” “造化弄人罢了,不怨任何人,蒙镇国也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愧疚。” 蒙炎冷冷的想,你这番表演想要的不正是我的愧疚吗。 一个十七岁的小郎君,年未弱冠已经有了如此心机,自己前世栽在他手里,一则是色令智昏,二则便是轻敌了。 “你想要什么?”蒙炎顺着他的意思说出了他最想听的话。 棠长陵捏紧手指,声腔依旧低落,微微一摇头就道:“小子薄有才华,虽因病错过了今年的常科,来年再下场便是。” 第29节 蒙炎便道:“陛下每年都会下旨举行制科,能参考制科的多是我们这般的功勋之臣举荐的人才,制科是陛下亲自监考,但凡通过的便是天子门生,初封便可入翰林,陪侍陛下左右,乃天子近臣,前程远大。” 说完,蒙炎转身往回走,棠长陵落后一步不紧不慢的跟着。 此时云母石面大案处已经聚集了许多文人士子,侍女们奉上了好几套文房四宝,有人挥毫泼墨,有人吟诗诵赋,还有人饮酒高歌。 这时小萧氏身边的吴妈妈寻了过来。 棠长陵停下脚步,等着吴妈妈上前说话,待得吴妈妈在他耳边说完,他蹙了下眉,就往竹林深处去了,那里有一条通往落瀑水榭的小径。 落瀑水榭四面的窗棂都让兰苕打开了,竹风花香都温柔的涌了进来。 荔水遥跪在美人靠上,两手扶着窗台往下看,云母石面大案处最是热闹,偌大一个长方桌,蒙炎一人大马金刀坐着,独占北面上首位,周围没有敢靠近的。 而前世,蒙炎却坐在了下首位置,棠长陵被拱卫着坐了北面上首位,那时她满心满眼里只有棠长陵,便把他七分的相貌化成了十分的俊美风流,整个人物更比旁人大了一倍,而蒙炎,她把他画的十分小,潦草几笔而已,神情还是猥琐的。 大抵前世,蒙炎在她心中便是个潦草猥琐的形象? 荔水遥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还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在笑什么?” 荔水遥缓缓回眸,蓦的又低下头,便慌忙坐好,整了整蕊黄裙摆。 荔水遥低着头,正让棠长陵看见了她发髻上的青雀钗,他心上顿时就是一刺,那是他十二岁时亲手所制。 “想到有一年三月三,你、我、十娘偷溜进来玩曲水流畅,酒杯停在谁面前谁就背一首带酒字的诗,谁没背出来便是输了要喝酒,十娘输红眼了,也喝的醉醺醺的,便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回家去,这里是她的家,我伤心的哭,你为了哄我,背着我在这园子里追蝴蝶追蜜蜂,还摘了一捧花给我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想到那些旧日时光,不自觉便笑了,表哥还记得吗?” 荔水遥再抬起头时,星眸落泪。 棠长陵喉头滚动,眼眶发湿,指着兰苕道:“你出去。” 荔水遥点点头,兰苕提着心走了出去。 “过去的情意,全都还记得吗?”荔水遥站起来走向他,红着眼追问。 棠长陵不答,蓦的抱住荔水遥,柔声哄道:“我需要你把今日雅集之事画下来,还请表妹帮我。” 就在此时,荔水遥忽听得一声鹰啸,她蓦的看向窗外,便见蒙炎正立在一丛芭蕉下,平举着右手做射箭状,她心一慌,眼睛眨了一下,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她蓦的搂住棠长陵的脖子,背着他对窗外的蒙炎摇头。 她万万没想到,战场之外奉公守法,光明磊落的蒙炎会想着暗杀棠长陵,棠长陵当然死不足惜,但是他不配让蒙炎脏了手。 蒙炎看着窗内相拥的小郎君小娘子,他们仿佛一对金童玉女,可他的一双眼却赤红带了血丝,当她流着泪哀求他时,他恨的心头滴血,举起的袖箭却缓缓放下了,故意弄出动静来,扬声道:“水榭里可有人?” 荔水遥蓦的推开棠长陵,开门走了出去,福身一礼,“郎主,我在这里。” “让我好找。”蒙炎上前,蓦的扣住她的手腕,拉着便走。 荔水遥提着裙摆踉跄跟着。 棠长陵握紧双拳,深蹙眉头,想了想就追了上去,笑着道:“曲水流觞这就开始了,咱们一起下去吧,蒙镇国可让表妹代行酒令,表妹素有才情,定然不会让您喝醉。” 蒙炎爽朗一笑,“可。” 荔水遥手腕吃痛,没做声。 流觞渠两岸有青石座台,座台被擦的干干净净,摆了一张卷云小茶几,上头摆着一套茶奁,一个八隔的攒盒,装着甜咸两种点心。 蒙炎扣着荔水遥的手腕当仁不让选了首位,棠长陵一看这情况,又羞又恼,便想从荔水遥身上寻求突破口,笑着上前才要开口,蒙炎豁然起身,厉声训斥,“你装病躲礼部贡院的考试,偏要求我推举你参加制科考,你是乡野遗贤,还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你什么都不是,怎能妄想走捷径,还是按部就班的从常科考开始步入官场吧!” 说吧,扯着荔水遥的手腕就大步走了。 棠长陵被突如其来的训斥弄的两眼呆滞,浑身僵硬,待得他回神,环顾四周都是对他指指点点的眼神,顿时涨红脸,羞怒交加,有口难辩。 第039章 有蛇 “疼、疼。”荔水遥真的觉得疼了, 哭了出来。 蒙炎拽着她的手腕将她甩进车厢,没看她一眼,夺了亲卫的马, 疾驰而去。 荔水遥心慌意乱,生怕从此后他真的冷了心肠, 也夺了一匹马, 踩着脚蹬骑上去, 扬鞭追赶,眼睛追随着他毅然离去的背影, 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追上他, 抱住他,不能松手。 由此,兰苕便看见了她家娘子有史以来最惊险的一次骑乘, 她不敢喊叫怕把人和马都惊了,更不敢看, 白着脸捂住了眼睛。 春风一改温柔, 在耳畔呼啸,屋舍、街衢、行人、树木快速向后退去, 荔水遥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让她看不到想要追赶的人了, 她的心慌乱的仿佛要跳出来,两腿突然痉挛,她夹不住这匹马了,瞬息间, 身子往后飘去,就在这时, 她被人一只铁臂环住腰身,耳边传来一声暴喝,“撒开缰绳!” 荔水遥下意识撒开了手,整个人就被扣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额头撞上他的胸膛,闷闷的痛,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头埋在他怀里呜咽。 惊魂一幕,不知吓死了谁! 蒙炎纵马出城,几乎要把后牙槽咬碎了,怒火妒火交织着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令他无处发泄,只狠狠抽着马屁股,急速向秦岭奔驰而去。 太快了,太快了,官道两边的农田、行人,树木飞速倒退,荔水遥的心也好似跟着飞了起来,她只要死死抱紧他的腰身,缩在他的怀里才能不掉下马去。 耳边只有风声和他扬鞭打马的暴喝声,荔水遥只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晃成浆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勒马停了下来,翻身而下,带着她也摔在了地上。 蒙炎视她如无物,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就沿着一条有踩踏痕迹的山间小路往山里走去。 这是一处山脚,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根深叶茂,荫翳蔽日的山腹,隐隐有虎啸猿啼和不知名的野兽的吼叫声传来。 往远处看去,翠峰耸立,莽莽苍苍,似有绵延千里之势。 荔水遥缀在他身后,蕊黄的裙摆被荆棘划的破破烂烂,披帛早已不见了,绣鞋沾泥,仍旧一声不吭,哄他的话有很多,但她耻于说谎骗他,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走一步是一走。 日暮,林中渐渐升起了薄雾,露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蓦的荔水遥踩住了一块软弹的东西,那东西蠕动了一下,翘起了三角头。 “蛇——” 荔水遥惊声惨叫,脚下一滑滚下了山坡。 蒙炎恨她连一个解释都不给,正闷头往前冲,此时听她惨叫声,猛然回身,飞掠去捞她,一把没捞到,往前一扑把人拢到怀里,护着她头脸,两人一起一滚到底,撞上树桩子才停了下来。 蒙炎急忙去看怀里的人,见她脸色惨白,星眸紧闭,竟是昏厥了过去。 此时一阵山风刮来开始淅淅沥沥的落雨,蒙炎打横抱起荔水遥就逆着溪流而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寻到了一处溶洞,上回就是在洞外不远处溪水边上挖到的人参。 溶洞内,有慢吞吞的滴水声,那是从洞顶的钟乳石上滴下来的。 地上有一滩灰烬,旁边有个简易的枯树干支起来的架子,那是他上次进山时为烤干衣服燃尽的火堆。 荔水遥被他抱了一路,已经醒了,正在佯装昏迷,在发现他要把她往地上放时,连忙搂紧他的脖子,惊慌到声音都变了,“别放下我,地上有蛇!有蛇!” 露水和落雨把她身上襦裙浸的湿湿的,把她雪白的肌肤透了出来,齐胸系带处打成的双耳结不知何时松动了,对襟短衫领口微敞,裙围子下滑,秾艳艳的酥雪就露了大半个在外面。 蒙炎低头,呆呆看了一会儿,蓦的掐腰把她扣在自己腰腹上,两臂改而抱着她的腿弯。 荔水遥被迫搂紧他的脖子,刹那间两腮绯红,张开小嘴才要说话,忽听裂帛声,紧接着洞外就电闪雷鸣,疾风骤雨。 荔水遥蓦的咬住唇,黛眉浅蹙,身子软似春水,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玉容潋滟。 他将她堵的严严实实,抱着她在洞内来回走动,“给我生个孩子吧。” 荔水遥脸埋在他颈窝里,眉梢眼尾绯红靡艳,喘不过气的娇叱,“你出去。” “绝无可能!”蒙炎抱她走向洞外看雨,越发把她搂紧,恨不能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洞外雨潺潺,溪水暴涨,一夜捉舌相戏,捣花成泥,深恨夜短情长。 翌日,天色还漆黑时,荔水遥烧的浑身滚烫,可在深山之中,即便武功高强如蒙炎也不敢贸然在黑夜中行走,何况还带着一个荔水遥,他满心焦急,只能等待。 荔水遥裹着他的石青色大袖袍衫,窝在他怀里,望着火堆,喃喃道:“你怎么不问我?” “不问了,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天一亮我就抱你下山,回府就给你熬药。” 荔水遥往头上摸了摸,竟还摸到了那支青雀钗,小脸上顿时露出一抹嘲弄之色,“那些旧日情意似锁链一般,能困住一些人,锁着她令她不可自拔,但却困不住狠绝果断的人,他们可以在一夕之间就扯断锁链,站在笼子外头,对笼内的人待价而沽,肆意榨取。” 荔水遥喉咙发痒,忽的剧烈咳嗽起来,把一双眼睛咳的通红,泪盈于睫,“你呢?” 你因何两世都偏执于我,只因皮相吗? 棠长陵与我自小相识,相伴着长大,不仅有男女之间的情意,还有亲情,可他却背着我,脱困出笼,站在笼子外,表面哄着我,背地里卖起我来毫不手软。 或许,那些在我看来珍之重之的情意,于棠长陵而言,从始至终都不值一提? 若是如此,前世的自己就更可悲了,自己陷在过去的情意里出不来,哦,原来是一场独角戏? “大姨母厌我优柔寡断,我知道。”荔水遥把脸埋在他胸膛上,“阿娘生怕我翅膀硬了不听话,我也知道,我都知道。” 说完,荔水遥就呜呜的哭起来。 蒙炎又心疼又恼怒,抚着她的后背,咬牙道:“我听明白了,你的心陷在旧日情意里收不回来,也罢了,身子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棠长陵的爪子但凡摸你一块衣角,若是让我逮到我就剁了他,听明白了吗?” 荔水遥仗着昨夜被欺负狠了,撒着娇的哭,扭着身子摇头,“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蒙炎心里堵的难受,咬紧后牙槽,抚着她滚烫的身子忍下了,天色微明,当即就改抱为背,大步走了出去。 “回府喝药,双倍的黄连!” 荔水遥软绵无力的伏在他背上,尚有余力斗嘴,“阿郎好歹毒的心肠,竟想苦死我。” 蒙炎被气笑了,怕她掉下去,托着她臀往上掂了掂。 就在他辨别着方向下山时,前头被一截倒塌的腐木拦了路,不知是在什么年月被雷劈死的,上面覆满了青苔,长出了杂草,还被藤蔓缠了,树腔腐烂空了,滋长出了两朵紫的发黑的灵芝,通体似罩了薄薄一层雾,若隐若现,一朵如女子拿在手里的团扇那般大,一朵如成熟的柿子那般大。 蒙炎寻的就是这等天材地宝,焉有不要之理,当即就把荔水遥放下,拆下一枚袖箭,用小箭头小心翼翼的割下了那朵大的。 荔水遥晕乎乎的,却也识得那是极好极好的灵芝,但她却不敢问什么,只装作不知。 蒙炎撕下自己的一片衣摆把灵芝包了挂在自己的蹀躞带带钩上,重新背起荔水遥,道:“咱们回家。” 荔水遥眼睛顿时湿了,乖乖伏在他背上。 山下,蒙炎拴马处,停驻了一辆辇车,环首坐在车辕上,兰苕在马车前徘徊,神色焦急,不时的往山路上看去,待得瞥见蒙炎背着荔水遥下山的身影,登时就哭着奔了上去,“神仙菩萨,我的小祖宗还活着吗?” 蒙炎被这侍女气笑了,“我还能吃了她。” 荔水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微微抬起潮红的小脸,“我还好。” “别说话了,省些力气。” 荔水遥乖乖“哦”了一声,望着越来越近的辇车和神态自若的环首,心里一下子想明白了,翘起食指戳了他长出青青胡茬的下巴一下。 蒙炎捉住她的手,将她放进辇车,自己也钻进去,便立即道:“回府。” 兰苕急忙爬上车辕坐好,悬了一夜的心放下,身子便松弛下来,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惹得驾车的环首望了她一眼,唇角微扬,低声道:“白操了一夜的心吧,我说过有郎主在,龙潭虎穴也不会让夫人少一根头发丝。” 兰苕没吱声,兀自又叹了一口气。 环首越发觉得好笑,“你人也不大,怎得操心的像个老嬷嬷。” 兰苕板起脸,低声道:“别和我说话了。” 环首又瞧她一眼,见她板起一张鲜嫩的脸蛋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想着自己也是十个亲卫里面年纪最大,最操心的,也就感同身受了,没再多言。 第30节 回府后,荔水遥坚持沐浴更衣后才一身清爽干净的躺在了绣被里,蒙炎抓药,九畹熬药,宫里来人,圣上宣召蒙炎入宫,蒙炎不得已,看着荔水遥喝光药汁,便换上官服骑马入宫去了。 知道兄嫂一夜未归,蒙玉珠也是悬了一夜的心,这会儿一得了消息就来看望,得知荔水遥喝药睡了,便要走,九畹感念她真心,挽留下了,请她上座,紫翘笑着上前行礼,“小娘子若不嫌弃,奴婢也会几样针线活,做出来您瞧瞧。” 蒙玉珠便高兴的拉紫翘的手,“每回见你,不是在绣花就是在劈线,你可是嫂子身边专门负责针线绣活的?” 九畹捧着放满糖果和干果的攒盒放到蒙玉珠手边的小几上,笑道:“是了,她嘴懒,手却巧,就派给她针线上的活计。” 蒙玉珠的眼睛亮起来,又拉着九畹的手问道:“我听花七说过一嘴,似嫂子这般的世家女出嫁身边总要陪嫁好几个有本事的侍女,紫翘擅长针线活,那你擅长什么?” 九畹笑道:“奴婢记性好,擅长记账,兰苕心细又周全,她总览,至于服媚……” 九畹笑容微敛,道:“来往传话,应酬交际的活原本是她的。” 蒙玉珠左右不见服媚,正要问,便忽然瞧见服媚领了一个贵妇人进来,头上插满金花钗,身上绫罗锦绣,一张脸却是横眉怒目,一副凶悍相,吓的她立时站了起来。 第040章 簪花宴 “那没用的小贱人在哪儿?”小萧氏在厅上立定, 鹰顾狼视一圈,直奔卧房。 九畹紫翘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跟进去, 抢在前头护在床榻前,双双跪下, 九畹就哀求道:“夫人, 娘子病了, 才吃了药睡下,您有什么怒气都发在奴婢们身上吧。” 小萧氏怒道:“原本你们身上就有罪, 凭你们也配替她顶罪,才嫁了人就不听话, 说不得就是你们仨撺掇的!都滚开!” 小萧氏两手并用,左手揪住九畹的发髻,右手拧住紫翘的耳朵, 又拖又拽,想把她们从床前扯开, 九畹紫翘与她顶着, 偏就坠在地上,小萧氏气的脸上粉妆龟裂, 怒喝:“服媚, 你站在那里装什么死!” 服媚面有难色, 奓着胆子上前。 “阿娘。”荔水遥掀开纱帐坐起来,腮上尚显潮红,说话软绵绵的没力气,“阿娘有话好好说。” 小萧氏停了手, 掐腰怒笑一声,“我还当你死了呢, 原来还活着。” 这时兰苕穿着中衣,靸着鞋冲进来,也往床前一跪,就道:“夫人,奴婢进来时瞧见我们府上玉珠小娘子往前院跑去了,说是要派人告知我们郎主,亲家夫人不知何故兴师问罪来了,请郎主速归。” “忤逆不孝的小贱人,你竟敢威胁我!” 小萧氏上手就给了兰苕一巴掌,尖锐的指甲狠狠戳着她的额头,“你的身契可在我手里,我反手把你卖进下等窑子里就有你受得了。” 戳的是兰苕,眼睛却看着荔水遥。 荔水遥直直与她对视,“阿娘想卖就卖,只是,我倒想看看,哪家牙人敢冲进镇国公府来拿人。阿娘前脚卖,后脚就有人拿着兰苕她们的身契交到我手里,阿娘可信?” 小萧氏一窒,越发怒气上头,脸色涨红,掐腰道:“要不是你在落瀑水榭不要脸的抱长陵,让蒙镇国逮个正着,惹怒了他,致使他在流觞宴上坏了长陵的谋划,你请我来我都不来,现在可好,亲戚朋友都在笑话长陵不够格参加制科,我不管,事情坏在你手上,你负责哄好蒙镇国,让他答应举荐,否则,你就跟我回家去吧,我病了,要你侍疾,我的病什么时候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罢,就硬挤进去一把抓住了荔水遥的胳膊往外拖拽。 这时就听外头值守院门的仆妇高呼,“郎主挎刀回来了,过垂花门了。” 小萧氏心里一慌顿时就撒了手。 荔水遥反而一把抓住小萧氏的手,软软笑道:“阿娘,我随你回去侍疾。” 小萧氏连忙推开她,一面连连痛骂“翅膀硬了翅膀硬了”,一面就拽着服媚,让她指路,从后面溜走了。 小萧氏一走,蒙玉珠就从软帘后露出一颗脑袋来冲荔水遥笑。 荔水遥招手让她进来,笑道:“你这招虚张声势用的好。” “嫂子,不是虚张声势,咱家离宫城近,大哥不放心你真的从宫里回来了,只是他也不好和亲家夫人碰面,到底是嫂子的亲娘,只能隔空吓唬。” 蒙玉珠说完,就对兰苕她们道:“咱们出去吧。” 荔水遥亲自把兰苕扶起来,摸了摸她肿起来的脸柔声嘱咐,“把我用的那消肿的药膏找出来抹上,今日你好生歇一日。” 兰苕应了,把九畹留在厅上听差。 她们都出去了,蒙炎就穿着一身官袍挎着刀进来了,坐在床边摸荔水遥的额头,“还有一点烧,黄昏时再吃一剂。” 蒙炎摸完就要把手拿开,荔水遥蓦的抱住他有点凉又粗糙的大掌盖在自己额头上,惺忪迷殢着,也不言语。 蒙炎也没说什么,就着她的手安静的盖在她的额头上,只是她的脸太小了,他的手掌盖在上头就遮了她大半个脸,倏忽,让他莫名想到人死后盖在脸上的白殓布,他猛地就把手收了回来。 “嗯?”荔水遥迷朦的看着他。 蒙炎想了想,借口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瞧见长乐公主府送来了请帖,必是邀请你们去赴曲水流觞簪花宴的,这回你带着玉珠去好生游玩一日。” 荔水遥早想出去踏青游玩了,立时便有了精神,道:“我听闻长乐寿安两位公主自小便相争,有个趣事,说两位公主一起抓周的时候,长乐公主没站稳一头磕在了凭几上,圣上赶忙抱起来哄,寿安公主一看自己迈着小步子也过去磕了自己一下,哭着也让圣上抱,是真的吗?” 蒙炎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道:“听鲁王说过,想必是真的。” 荔水遥又笑道:“我还听闻,寿安公主的彩蝶园和长乐公主的百花园,原本是一个大园子,两位公主相争,闹的圣人头疼,便把园子一分为二,是这样吗?” “听鲁王说,是这样的。” “如此,寿安公主既然在扑蝶会上选择偏袒独孤家的小娘子,想必我们姑嫂两个去赴簪花宴,在长乐公主那里应该会自在许多。” “你们玩的开心就多游玩一会儿,若是有人惹你们,你们也不必怕事,该争就争,该骂就骂,让玉珠骂,她会,就说我说的,让她放开了撒野。” 荔水遥小嘴微张,“小姑会骂人?” “乡下出来的小娘子,哪有不会的。” 荔水遥会心一笑,侧身朝里,软软的撵他,“我这里无事了,也好了许多,别误了你的事儿,快进宫当值去吧,我再睡会儿,黄昏的时候我会乖乖喝药的。” 蒙炎心口发闷,实在想不通,这世间怎会有这样一个小娘子,既温顺乖巧的让人心疼,又孤傲执拗的让人恼恨。 “棠长陵想成为天子门生,你想让他达成所愿吗?” 荔水遥身子一绷,生怕他心软,背对着他立时便想出一句,“可想了,只让表哥成为天子门生怎够,你还得撑着他成为三省宰辅,让他位高权重与你比肩,大将军可能办到?” 蒙炎大怒,掰过她的身子就按在鸳鸯枕上狠狠蹂i躏了她唇舌一番,“休想!且睡吧,梦里也不许想!” 随即,把纱帐密密实实的掖好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荔水遥捂着脸偷偷笑,觉得自己有点坏。 忽的,喉咙发痒,禁不住便咳嗽了一阵。 荔水遥轻叹,生病是常事,喝药也是,短则七八日,长则月余,上次喝了蒙炎给开的药,四五日便全都好了,这一次…… 蓦的,荔水遥怔住了,七八日、四五日,前世她嫁入镇国公府以后,也生了几次病,那时她从不理会他,生病也只让人去请华郎中,后来察觉病程缩短,她还赞叹华郎中医术精进了,莫非不是华郎中精进了医术,而是蒙炎暗中为她精进了药方? 想到这种可能,她就咬住了下唇,羞愧的面红耳赤。 大抵蒙炎给开的药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养病的这几日沉睡的时候多些,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四五日,到得她彻底恢复了元气,脸色红润起来,长乐公主的簪花宴便到了。 却说长乐公主的百花园,里面百花争春的景色自是不必说,为了胜过寿安公主在花园里养蝶举办扑蝶会的巧思,长乐公主开凿了一条水渠,命名为乐水,在乐水之畔修建了一座华丽的流杯亭,用以举办曲水流觞簪花宴,曲水流觞是其次,簪花是为斗花玩。 这日一早,荔水遥盛装打扮,亲自持银剪剪下了两朵绿云藏春,准备着自己一朵,玉珠一朵,戴着去赴宴。 这时,打扮一新的蒙玉珠找了过来,欢欢喜喜的唤,“嫂子,你看我。” 但见蒙玉珠穿了一身谷穗纹湖绿色齐胸襦裙,挽着一条银朱色素纱披帛,发髻上簪了六朵藤黄色小花,似菊非菊,她竟是不认得是什么花。 “你戴的是什么花?” “婆婆丁小野花,今早上在莲湖边上刚采的。”蒙玉珠提着裙摆在荔水遥面前转了一圈,眉眼间神采飞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淳朴的蓬勃生机。 “嫂子许是没见过,就是一种野菜,在我们乡下常采来做菜吃,晒干了还能泡茶水喝,能下火,花败了就变成毛茸茸的小圆球,一吹就散开能随风飞很远,可好玩了。嫂子,倘若我这副打扮去赴宴,会给咱们家丢脸吗?” 荔水遥把蒙玉珠拉到自己的妆镜台前,按着她在月牙凳上坐好,捏起细描笔,蘸取蕊黄色,比照着她头上的小野花,寥寥几笔就在她眉心勾勒出一朵惟妙惟肖的,画成之后把笔一撂,就笑道:“不会,你瞧瞧镜子里的你自己,气血充盈,顾盼神飞,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独一份的美貌,无人可比。” 蒙玉珠莞尔一笑,一双大眼睛越发有神采。 这时,九畹笑着领了两个小娘子进来,站在卧房外禀报道:“娘子,小娘子,花七娘子和荣二娘子到了。” 姑嫂两个携手而出,荔水遥便瞧见了两个打扮的有些浮夸的小娘子,全都梳着高耸的发髻,一个插戴着两朵魏紫,一个插戴着三朵赵粉,腮上胭脂下手太重,红的猴儿屁股似的。 荔水遥顿时笑了,招手示意她们进卧房来。 蒙玉珠看着自己这两个小姐妹的打扮,一张脸顿时红了,连忙上前去拉她们的手,“我也想明白了,咱们不必学她们,只做自己便是了,这魏紫赵粉大牡丹花,谁爱插戴谁插戴去,咱们只戴适合咱们自己的。你们进来,我请我嫂子帮你们改个妆。” · “时人崇爱牡丹,牡丹无错,倒也不必全都否了。”荔水遥把两个羞红脸的小娘子打量一番后就笑道:“花七娘子脸若银盘,肤色又白皙,戴赵粉就很合适,但是只戴一朵便够了;荣二娘子是瓜子脸,戴大牡丹花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了,若你不觉可惜,我想着把花瓣掰下来只留黄色的花蕊尚可插戴,但是你们两位小娘子的发髻都需要拆了重新梳,你们都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梳那么高的发髻压不住。” 一面说着一面就示意九畹和兰苕上手。 花七荣二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眼,花七爽利一笑,道:“您看着改吧,怎么都行。” 如此,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新鲜出炉了两位各具特色的美貌小娘子,花七头戴一朵赵粉,明丽大方,荣二梳了一个蝴蝶髻,左右两边各簪一朵黄花蕊,显得稚嫩可爱。 蒙玉珠和她们手拉手相互欣赏,都不觉笑起来。 荔水遥撵了她们出去,自己坐在月牙凳上,为自己簪上小兰花,揽镜自照,浅笑盈盈,既是长乐公主举办的簪花宴,宴上必然不会少了其母家上官氏的小娘子,那么上官芳菲也一定会到场吧,这个前世棠长陵的正妻,棠长陵能坐上宰辅之位的最重要的踏脚石,今生我可得给他踢了。 荔水遥想到此处,脸上笑容璀璨起来,对身边的兰苕道:“带上那只匣子。” 兰苕不免疑惑,“娘子,是哪一只?” “装着青雀钗的,共十一支,哦,不对,那支红豆钗让大将军给蹂i躏一番扔湖里去了,那就剩下十支了,知道是哪只匣子了吧。” 兰苕的脸色顿变,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荔水遥对镜抚鬓,瞳色漆黑如墨,心中好似有个挂在桃枝上荡来荡去的影子在咯咯的笑,我是“没用的小贱人”,他就是有用的吗?那我就把他也变成没用的。 第041章 风流郎君 “狐狸精, 你敢勾引我上官芳菲的男人,找死!” “好端端的镇国公夫人你不做,偏要给有妇之夫做外室, 我呸!下贱!” “打!活生生把她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 “嫂子,我们到了。” 镇国公府的马车在百花园门前停驻, 蒙玉珠见荔水遥发呆走神, 禁不住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荔水遥从前世的情境中脱困而出, 绷紧的身子松弛下来,随即就跟在蒙玉珠后面,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无论是寿安公主的扑蝶会,还是长乐公主的簪花宴, 走向没落的世家小娘子们是无缘参加的,荔水遥也是,这是她第一次参加, 但这园子却不是她第一次来,只因这园子的前主人是前朝的瑞兴公主, 瑞兴公主给此园取名千卉园, 嫁的是棠季年,棠长陵的二叔, 她幼年时和棠长陵经常来这里玩。 “我当是哪来的谷穗子精, 原来是你啊。” 荔水遥循声望去, 但见一个头上戴着一朵硕大的大红牡丹花的小娘子正踩着脚凳下马车,相貌美艳,身段袅娜,却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态。 蒙玉珠一见了她就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肩膀, 眼神飘忽,硬挺着不吭声。 “她是哪个?”荔水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询问蒙玉珠。 第31节 “是独孤家的十二娘子。”花七凑到荔水遥身边小声告诉, “去年簪花宴,蒙二戴了一朵品相绝佳的姚黄,正巧她也戴的是姚黄,品相却比蒙二的差了一等,从那以后但凡碰上她都要找事,扑蝶会上抢蒙二蝴蝶的也是她,十分讨人厌。” 独孤氏,独孤贵妃和独孤婕妤的母族,家主独孤济民,开国功臣之一,现任尚书右仆射,敕封夔国公,嫡长子独孤擎,南衙金吾卫将军,蒙炎死后,军权旁落,独孤擎瓜分了大半,成为武勋将领中的第一人。 荔水遥还记得,棠长陵志得意满又不方便向活人轻吐时,就抚着树身和她说,独孤擎既是他施政所需的盟友,又是需要防备的敌人。 想到此处,荔水遥就望着堵在园子门口的独孤十二道:“敢问这位小娘子身上可是有高于国夫人的封诰?” 独孤十二早已看见荔水遥,见她生的美貌迫人,气韵不俗,又不认得,便生了轻视厌恶之心,扬声就道:“凭你也配和我说话,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蒙二,簪花宴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你的乡下穷亲戚都能参加的,便是你,放在以前,呵呵。” 荔水遥轻轻一笑,对身后的小豌豆道:“去掌她的嘴,两巴掌。” 小豌豆应声就冲了上去,她人又瘦小,动作又快,独孤十二挨完了打,两手捂着脸气的浑身发抖,她随行的侍女仆妇才惊慌愤怒的吵嚷起来。 “放肆!” “大胆!” “你可知道我们家娘子是谁?” 兰苕上前一步,冷笑道:“我们娘子乃是镇国公夫人,独孤十二娘子见从一品国夫人不但不上前行礼,反而大声辱骂,我们娘子只让掌嘴两巴掌,已是宽宏大度!” 荔水遥牵起蒙玉珠微微发颤的手慢悠悠走向独孤十二,笑盈盈道:“疼吧?” 独孤十二捧着自己发红的脸怒瞪荔水遥,却也是不敢再放肆狂言。 “现在可认得我了?”荔水遥淡淡睨着她,偏就停在她跟前不走,“独孤家的规矩看来不怎么样,只是不知,独孤贵妃见了皇后殿下是否也如十二娘子你这般骄狂?” 独孤十二脸色微变,红着眼眶,咬牙屈膝,“拜见镇国公夫人。” 荔水遥不理她,反而对蒙玉珠笑道:“给你上一课,你有何感悟?” 蒙玉珠看着憋屈的要哭的独孤十二,只觉她身上那股子压人的高贵气势一下子被戳破了似的,原来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娘子,一瞬间,压在心上许久那名为“自卑”的石头就仿佛被人一脚踢开了,令她茅塞顿开,心生欢喜。 “独孤十二也不过是个纸老虎。” “她于你而言,是的。你大哥说了,谁若欺负你,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咱们镇国公府的小娘子不惹事可也不怕事。” 话落,荔水遥就带着蒙玉珠花七荣二三个小娘子兀自入了园子。 独孤十二反手给了身边侍女一巴掌,红着眼睛怒骂,“没用的东西!竟无耻的用封诰压我,还不快去告诉公主,就说她的小姑,在她的园子,被一个外命妇打了,让她为我报仇。” 侍女连忙去了。 园内,红花翠影,团团簇簇灿如锦。 亭台楼榭,池中白鹭,石桥清溪,浓缩了一春之景。 彼时,乐水渠之畔,已是聚集了许多小娘子,个个头上簪着奇花异草,穿着时兴的裙裳,如花似玉,群芳争艳,或是在水边沐足,或是撩水互泼,或是相对坐着斗花斗草,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这本是一场权贵家小娘子们的集会,偏偏在流杯亭中坐着一个身穿金蝉纹绯红袍的郎君,生就一副风流冶艳模样,正一边饮酒一边闲看小娘子们玩耍,满眼都是欣赏美人美景的欢喜。 “公主殿下,求公主殿下为我们娘子做主。” 风流郎君饮酒的动作一顿,望着跪到自己面前的侍女,道:“做什么主,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惹你们十二娘子?” 却原来,这风流郎君不是郎君,正是长乐公主。 “是镇国公夫人,她仗着自己从一品的诰命把我们娘子打了,打了脸,两巴掌,我们娘子吃了大委屈,求公主做主。” 长乐顿时来了兴趣,“镇国公夫人?让我想想是哪家的。” 少顷,长乐就笑道:“一个没落世家出身的,竟把镇国公夫人的气势撑起来了?说吧,独孤十二是怎么招惹人家的,敢在我面前说谎,就让人拔光你的牙。” 侍女既羞愤又惶恐,立时低下头,心虚道:“我们娘子一开始没认出来,见她跟蒙二娘子站在一块就以为是蒙氏乡下来的穷亲戚,说了两句不好的话。” 长乐“啧啧”两声,“怕不是把人家镇国公夫人骂了一顿吧,那她挨人家两巴掌也不冤,这事儿拉到母后跟前分辨,独孤十二也讨不得好,我可不是寿安那混账又糊涂的,公然的偏帮她,告诉独孤十二,此事罢了便罢了,再敢作妖寻衅,我饶不了她。” 侍女惴惴不安,灰头土脸的溜了。 长乐起身,兴致勃勃的对身边侍女道:“曲江宴上,惊鸿一瞥,这位镇国公夫人可是个不扬名的大美人,迷的我那义皇兄不让她御前献艺就火急火燎掐了去,走,咱们去迎一迎。” · 却说荔水遥她们,入园后并没急着拜见园子主人,而是一路穿花拂柳,游玩赏景,到得遇见一片芭蕉林,荔水遥就站住了,寻了一块溪边青石坐着。 蒙玉珠见荔水遥赏景发呆,也不打扰,和花七荣二她们往别处玩去了。 “荔四。” 一声来者不善的呼唤打破了芭蕉林的宁静,荔水遥循声望去,就见棠静韫跟在一个小娘子身后走了过来。 那小娘子生了一张圆润的大脸盘,一双上挑的三角眼,穿一身大红的齐胸襦裙,大紫的披帛,体态雍容,通身气质华贵,一刹那,就让荔水遥呼吸窒了窒,浑身的气血都剧烈的翻涌起来。 “打,给我把她肚子里的孽种活生生打下来!” “打!打!打!” ——上官芳菲! “我正和芳菲姐姐说呢,许是能在簪花宴碰上你,可真是巧啊,真就碰上了。” 荔水遥垂眸,定定神,再抬起眼睛时,淡淡的笑痕就浮在了娇嫩的脸上,“我也正想着你呢,去年咱们姐妹都没收到公主的请帖,今年无论你收没收到,依你的本性都会想法子进来的,不成想,你竟搭上了上官家的八娘子,你们是何时相识的呢?” “要你管。”棠静韫冷笑,“你荔氏落魄到只剩你这一门贵亲,我棠氏的姻亲故旧却多不胜数,不是非你不可的。” 荔水遥从九畹那里要来匣子放在腿上,用手掌压着,心想,有棠静韫在,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办了。 “你就是那个嫁进镇国公府还不要脸纠缠九郎的表妹吧。” 荔水遥缓缓抬头看向上官芳菲,故作醋意,“九郎也是你叫的?不对,你又是何时和我表哥相识的?” 上官芳菲走到荔水遥面前,三角眼上扬,气势逼人,“与你无关。我是要警告你,九郎与你只有兄妹之情罢了,该断的也早就断了,若再有不轨之举,我大哥可是蒙镇国的同袍好友,我定然告诉大哥,再让我大哥告诉蒙镇国你红杏出墙,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郎君受得了做活王八,你最好安分守己。” 荔水遥又愤怒又伤心,眼睛就红了,滴下泪来。 第042章 一见如故 “他亲口和你说的, 与我只有兄妹之情?” 上官芳菲被荔水遥直勾勾渗人的眼神吓的后退一步,随即不甘示弱的抬起下巴,“是啊。” “好啊, 好啊。”荔水遥低下头,抚摸着腿上的匣子, “原来都是我自讨苦吃, 如此, 我也该放下了。” 话落,将匣子递给棠静韫, “这里面有十支钗,是每年我生辰时他亲手为我所制, 有青雀钗,有绒花钗,有珍珠钗, 每一支都是独一无二的,都藏刻着我的闺名, 我都曾视若珍宝, 现如今物归原主吧,也请表哥把我每年亲手为他绣制的腰带丝绦共十一条归还与我, 从此后, 我们之间就只有亲戚情分, 偶然相遇时,点头问好全了礼节便罢了。” 上官芳菲蓦的抢了去,连忙把匣子打开,细细看过之后, 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她表哥表弟加在一起二十多个, 可是,没有哪一个送她钗的,还专门赶着生辰日送,一送就是十年。 棠静韫眼见着上官芳菲的脸色都变了,连忙解释道:“芳菲姐姐千万别误会,哥哥只不过是听我阿娘的话行事,你也知道,我阿娘和她阿娘是亲姐妹,原本就是她们两个长辈之间的口头约定,我哥哥对荔四属实没有多余的情分。” “你当我是傻子吗!” 棠静韫被恶狠狠凶了一句,脸皮顿时涨红,梗着脖子不言语了。 “哎呦呦,我最看不得美人落泪了。” 当下,躲在芭蕉后不知偷听偷看了多久的长乐公主就含笑走了出来,把自己身上带的干净锦帕递给了荔水遥。 荔水遥不认得长乐公主,但见她虽穿着一身男装,却是大咧咧没有束胸,一眼认出是女郎而非郎君,道谢一句便接下了帕子。 “表姐。”上官芳菲看着长乐亲近荔水遥,立时便不高兴的道:“她是个不守妇道的,你别被她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别理她。” 长乐在荔水遥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就问,“你看见她做什么了,就断定她不守妇道?” 上官芳菲斜睨荔水遥,道:“前些日子棠氏开启竹园举办曲水流觞宴,她不要脸,背着蒙镇国抱别的郎君,被蒙镇国逮个正着。” “别的郎君是谁,你嘴里的九郎?你又是怎么和这个九郎相识的?”长乐可不是好糊弄的,当下就追问起来。 上官芳菲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长乐“啧啧”两声,嘲笑道:“我再问你,你是亲眼看见她主动抱的那个九郎,还是从那个九郎嘴里听说的?” 上官芳菲的脸更红了,却不敢在长乐面前说谎,“听、听九郎说的,他不会骗我。” “你的脑子被酥酪糊住了不成,那个狗屁的九郎说什么你信什么?说吧,那个九郎是哪家的?” 上官芳菲便去看棠静韫,棠静韫心虚的把脑袋垂的低低的。 “是棠氏家主,集贤殿学士棠伯龄唯一的嫡子,他叫棠长陵,同辈子弟中排行第九。”荔水遥说完,拿了自己的一块干净帕子递给长乐,“想必您就是长乐公主吧,这是我自己绣的一块帕子,还没用过的,我用了您的帕子,不好再还,咱们交换可好?” 长乐展开一看,是一块方方正正的云锦帕,当中绣了一丛幽静的兰草,十分雅致,便含笑收了,掖进了袖袋。 上官芳菲看看自己亲表姐脸上那不值钱的笑,再看看荔水遥那张娇艳楚楚的脸蛋,顿时气道:“表姐,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成!” 长乐轻咳一声,板起脸道:“你是上官家这一辈中身份最贵重的小娘子,自来那些想通过娶你走捷径的浮浪子弟就驱赶不尽,我还当你心中是有数的,怎么就被那个棠九郎钻了空子?我会告诉舅母的。” “别!”上官芳菲一下子急了,连忙过去拉住长乐的手,“表姐,求求你别告我的状,我也只是玩玩罢了。你要是告诉了我阿娘,阿娘会禁我的足的,大好的春光,我可不想被关在院子里枯坐。” 当棠静韫听到上官芳菲说“玩玩”二字时,脸上顿时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即脸色一忽儿涨红一忽儿铁青。 这时独孤十二找了过来,一看见长乐正紧挨着坐在荔水遥身边,状似亲密,立时怒不可遏,“六嫂,就是她打的我,你怎么还和她坐一块?!” “我想和谁坐一块就和谁坐一块,还需你同意不成?”长乐似笑非笑的睨她,“十二,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更喜欢被尊称为公主。” “可你既然嫁给了我六哥,你就是我六嫂,我称呼你为六嫂也没有错,不是吗?”独孤十二仿佛没看见长乐沉下的脸,兀自瞪着荔水遥发狠,“六嫂,你是公主,你替我打她两巴掌,快点!” 长乐笑了一声,嚯然起身,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极为响亮。 独孤十二捂住脸,惊怒的瞪着长乐,“你竟敢打我?我要告诉阿娘!” “去吧。”长乐不以为然。 独孤十二哭道:“你是公主又怎样,我阿娘是你阿家,你嫁入我家三年无子,那日阿娘训你,你还不是站在那里乖乖听着!” 长乐冷了脸,只觉得手又痒了。 荔水遥按下长乐的手,道:“三年无子,可说不好是谁的过错。譬如肥沃的土地,若无好种,也长不出庄稼。” 长乐愕然,随即大笑。 独孤十二和棠静韫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登时都羞红了脸。 上官芳菲瞠目撇嘴,随即冷笑,“独孤十二,我表姐公主之尊下嫁你家,敬重公婆,可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的,她人不怎么样,话说的却合我心意,三年无子,说不得就是你六哥没种。” 独孤十二知道上官芳菲性子泼辣,还是个发起疯来敢动手的,体态又高壮,她一人难敌,憋屈的哭道:“只你有公主表姐,我就没有吗?!” 话落,捂着脸就跑了。 长乐见她跑了,就把她当个屁,浑然不放在心上,反而上下打量荔水遥,笑道:“不曾想,你长的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却也能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这小脸长的我一见了就欢喜,这脾性也对我胃口,可会喝酒?不是什么烈酒,就是花果酒。” “会。花香酒里最爱玫瑰味儿的,果子酒里最爱樱桃味儿的,公主这里可有?” 第32节 长乐抚掌一笑,拉起荔水遥就走,“全都有,今日不醉不归,你可敢?” 荔水遥便笑道:“有何不敢。” “不怕阿家训你?” “一则,阿家疼我,又是公主相邀,遣人回去告诉一声便可;二则,阿家阿翁有事回老家去了,现如今府里内宅是我掌管着。” 长乐回眸,“八娘,你可听见了?” 上官芳菲拿着荔水遥那只匣子不还,撇着嘴道:“和我有什么相干。” “看来,你的脑袋不是被酥酪糊住了,而是被狗屎糊了,倘若荔四真那般不堪,蒙镇国会把府内中馈放心托付吗?”长乐眼瞅着上官芳菲脸色不渝,还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笑着断定,“看来那个棠长陵是个美男子。” 荔水遥却是有些心虚的,偷偷的想,放心肯定是不放心的,但倘若蒙镇国是个色胚呢。 这边厢,长乐和荔水遥一见如故,携手往流杯亭喝酒去了,那边厢,独孤十二就冲进了隔壁的彩蝶园。 当初长乐寿安争园子,圣上把千卉园一分为二,为了做到绝对的公平,把位于中间的一座取名小昆仑的假山也分成了两半,种了一片竹墙相隔,两姐妹不合,偏偏却还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于是寿安就在她那半山上建了一座观月亭,长乐当即就在竹墙这边建了一座摘星台,如此,每当寿安在彩蝶园办扑蝶会时,长乐就会登上摘星台观望,当长乐在自己的百花园举办簪花宴时,寿安就会登上观月亭,假装赏景。 这会儿,独孤十二找过去时,寿安正在观月亭插花。 “表姐,长乐伙同上官八娘,还有一个臣子妇,一块打我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独孤十二哭着给寿安看她被打红的脸。 寿安登时便恼了,放下花剪,嚯然起身就要去找长乐算账,这时侍立在她身后的女官咳嗽了一声,柔声提醒道:“公主,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不然,又要被长乐公主嘲笑了。” 寿安脸色一红,瞪了独孤十二一眼,“上回因为偏帮你争一只蝴蝶,我得了母妃好一顿训斥,这回又是什么事儿?先把你做了什么说一遍。” 独孤十二怒瞪了那女官一眼,随即撅起了嘴。 寿安见她不吭声了,就气道:“好啊,你这是又想拿我当枪使,是吧?” 独孤十二连忙哭道:“总之,我就是吃了大亏了,表姐不肯帮我,难不成是怕了长乐那个不下蛋的?” “啪!” 独孤十二蓦的捂住脸,震惊的看着寿安,“你也打我?” 寿安怒道:“长乐再如何讨厌,只有我说得骂得,轮不到你羞辱她,可见母妃说的是,你就是被舅母娇纵坏了,滚!” 独孤十二终于认清今日倒霉,不敢再造次,哭啼着跑了。 第043章 六神观 至黄昏, 畅吃畅玩一日的小娘子们都陆续登车归家了,荔水遥姑嫂几个被长乐盛情留到了最后。 彼时,乐水渠边点了许多精致美丽的灯笼, 火树银花,璀璨光明。 长乐兴起舞剑, 荔水遥要来一把古琴, 为她弹奏高山流水助兴。 蒙玉珠花七荣二守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贪吃傻乐,啪啪啪的鼓掌吆喝。 蒙炎带着花锦城荣笑生随着独孤六郎来接人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小娘子们醉意醺然乐淘淘的场景。 荔水遥肤色白嫩,五官柔艳, 喝醉了,眸子亮晶晶的,更添三分娇憨媚态。 那边独孤六郎夺下了长乐手里的长剑, 二人似生了龃龉,争吵了两句, 独孤六郎甩袖便走, 长乐醉倒在水渠之畔,倚着凭几, 对月高举酒樽, 兀自往嘴里倒酒, 一身绯红男装,洒脱风流。 蒙炎打横抱起似乎已经醉到不认人的荔水遥,和长乐打过招呼就径直走了。 蒙玉珠扶着酒桌歪七扭八的站起来,连忙呼唤, “大哥,还有我, 还有我呢。” 花锦城敲敲自家小妹的脑袋,笑望蒙玉珠,道:“二娘子莫急,大将军把你忘了,还有我们呢,顺带手就把你送回家去了。” 花七嘿嘿一笑,和蒙玉珠手拉着手,拽着花锦城的袖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 荣笑生背起自家的侄女,和花锦城笑道:“看样子都喝多了。” “谁说不是。” · 夜色降临,月明灯稀,更夫敲响了戌时的梆子,路上行人匆匆。 挂着镇国公府灯笼的马车辘辘而过,车内,蒙炎把荔水遥抱在膝上,喂了她一杯清茶水。 “可认得我是谁了?” 荔水遥露出一抹娇乖的笑,身子晃悠悠的坐不住,一头拱在他怀里。 蒙炎一手搂住她的腰,不令她滑到地上去,一手就拿出了一只匣子,“看看这是什么?” 荔水遥看见匣子上有螺钿镶嵌而成的一丛兰花,就觉得熟悉,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抢,“我的。” 蒙炎蓦的高举令她抢空,但见她睁大清澈如水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他,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一些,“知道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荔水遥微张小嘴,少顷,脑子微微清明,莞尔一笑,“上官芳菲这么迫不及待啊。” 蓦的,荔水遥捂住自己的嘴,倒在蒙炎怀里装乖。 “你捂上嘴是什么意思?” “我醉了,不能说话。” 蒙炎气笑了,捉下她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你还知道自己把自己喝醉了,长乐公主的酒水就那般好喝?” 荔水遥猛点头,“玫瑰酒清甜,樱桃酒果味儿浓,荔枝酥酪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酪,里面放了一、二……” 荔水遥脑子迷糊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五、六,六颗剥好的荔枝肉,又新鲜又清甜,你喜欢吃荔枝,长乐公主答应送我一筐子。” 蒙炎听她记得他喜欢吃荔枝,唇角压不住的上扬,紧盯着她红艳润泽的小嘴就道:“为我要的?” 荔水遥眼眸微合,专注的望着他,嫣然浅笑。 刹那,蒙炎只觉周身的气血皆向心脏里汇聚,怦然饱胀,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另外一只垂下的手抚在螺钿匣子上,“你将钗还他,又向他索要你为他绣制的腰带,是决心与他了断,想和我好好过日子,是吗?” “嘘。”荔水遥伸出食指抵住蒙炎的嘴,醺然醉语,“我偷偷告诉你,这是欲擒故纵。至于你,只是想要我的身子罢了。” 滚热的血液刹那结冰,蒙炎心如刀割,他猛地扫落匣子,顿时,里面的钗撒了一地。 “我的钗。”荔水遥一瞥之下要下去捡,被蒙炎扣住腰身动弹不得。 蒙炎一脚踩碎一支珍珠钗,清俊的脸上浮现冷戾的笑。 荔水遥犹然不觉,望着珍珠钗的尸体,啼哭起来,“你帮我问问,上官芳菲结识我表哥是在曲江宴赐婚之前还是之后,好不好?” 他冷冷盯着她,但见玉容滴泪,楚艳娇怜,朱唇轻启,香舌微露,蓦的,他低头衔住就凶狠的吮吻起来。 荔水遥蓦的睁大眼睛,抵住他的胸膛挣扎,她越是抗拒,他越是将她搂紧,收缩铁臂,搓弄,恨不得将她揉化融进自己的心里。 他吻的凶戾,揉的她身子软绵无力,加之本就有七分的醉意,慢慢的,便将她的矜持和仅剩的三分清明都揉散了,她似一汪春水,眸光含媚,主动探出了舌尖,他立时捕捉到了,昂藏身躯硬挺,弓起,长箭上弦,蓄势待发。 蓦的,他一掌扣住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颈窝里,另外一只手就摸向了她的手腕脉门。 血管里奔腾沸热的血液被迫急停下来,他弓着身躯,绷的发痛,官靴之下,撒在地上的钗都被他碾的稀碎,他咬牙克制,在她耳边低语,“我对道祖发誓,睡腻了就把你像扔破抹布一样扔掉!” 荔水遥眨动两下眼睛,将意乱情迷眨去,眸光熠熠,懒懒的想,我早就准备好了,你重生回来,不为了报复我还能为了什么呢,正如我,也是要用自己的法子亲手了结他的。 只是……就这样停了?不继续吗?他不喜欢我的身子了? 荔水遥有些心慌,用唇去蹭他的喉结。 他躲了,深深拧眉,声腔暗哑的呵斥,“别乱动!” 荔水遥彻底慌乱了,又试探着扭了一下腰,就蓦的被他捂住嘴,箍在怀里,一动都动不了。 荔水遥睁大眼睛,无助的望他,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蒙炎看不得她这般求怜模样,一面吻她泪滴,一面偷着在她几处睡穴使了巧劲揉按,荔水遥迷迷糊糊就觉得身子变得松松懒懒,没一会儿眼眸轻轻合上便睡了过去。 蒙炎急促喘息,费了好大劲才平息下身体的躁动。 他抱着她,大掌轻轻覆在她香软的腹部,低头望见一地钗尸,不禁露出一抹狠厉的冷笑。 · 夜月寂静,花影爬上了窗棂。 荔水遥出嫁了,绣楼空荡了下来。 棠长陵坐在书房的窗下,看着悬在笔架上的一排旧画笔,俊脸冷沉。 这时,小萧氏急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打听着了,机会就在明日,上官大郎的夫人即将临盆,明日会去六神观拜六神祈求平安生子,上官八娘会陪着去。” 棠长陵“嗯”了一声,道:“姨母,我冷眼忖度,表妹对我们似生了怨怪割裂之心,这可不好,镇国公极得圣上信重,这门姻亲对我们两家都有益处,姨母还需克制脾气,温柔笼络一番。” 小萧氏在一旁坐了,没好气的道:“我也体会到了,自不必你提醒,你再多多的用些心,若能勾的上官八娘对你情根深种,非你不嫁,你有了上官氏为妻族,将来的官途必是光明璀璨,到那时,你为你母亲请封诰命的时候,别忘了我这个为你劳心费力的姨母,我就心满意足了。” 棠长陵扯出一抹笑,道:“到那时,诰命给母亲,财富给姨母。” 小萧氏顿时笑的花枝乱颤,“就等着这一天呢。” 笑完了,小萧氏打量灯下的棠长陵,越看越觉俊美不凡,满心的疼爱几乎都要溢出来,便道:“明日你好生打扮一番,再拿上那丫头给你绣制的那些破烂,当着八娘的面烧了,再用心的说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凭你的相貌身段,我就不信迷不倒她,只是要委屈你了,上官八娘若非占了一个出身,凭她那副又丑又胖的模样,给我提鞋都不要。” “姨母也不要太乐观了,倘若十娘传回的那番话没有出入,上官芳菲真的说出了‘玩玩’这样的话,说不得对我是真存了戏耍的心思。” 小萧氏阴鸷一笑,“她有‘戏耍’你的心思,才正是你的机会呢,真情假意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弄假成真,我也是从小娘子过来的,知道小娘子们总有些不切实际的闺中情思,凭你的相貌身段,只要肯用心去诱她,就没有不成的,凭她身份如何尊贵,倘若未婚先孕呢,你可明白?” 棠长陵沉默了片刻,起身便走。 小萧氏追到屋门口,扶着门框子冷冷逼了一句,“我的儿,你可明白?” “明白。”棠长陵一咬牙,穿过昏昏的烛光,大步走进了黑暗。 · “大娘子,打下来了。” 荔水遥趴在春凳上奄奄一息,可她还是听见了,她想,也好,本就不该投胎到我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之人的肚子里。 上官芳菲蓦的捏起荔水遥的脸,满面狠辣,“我告诉你,他求娶我之时就承诺过,此生无异腹之子,我把你肚子里的孽种打下来,是他默许妥协的结果,因为他还需要仰仗我上官家的权势步步高升,倘若你要恨,你就恨他背弃承诺,恨自己下贱为人外室吧!” “求你做个好事,我想死。” 上官芳菲一怔,冷笑连连,“荔水遥,我知道你,今日看在你尚知廉耻,向我求死的份上,我不再折磨你,似你这般糊涂又有一点廉耻的人,活着比死了痛苦。” ——“遥儿,上官芳菲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为我们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了。” 蓦的,荔水遥睁开了眼,慌的拥被坐起,猛地拨开帘帐,一眼便看见坐在她月牙凳上的蒙炎,满心的恐惧倏忽散了大半,“你坐在我梳妆的凳子上做什么?” 蒙炎合上荔水遥专用来放口脂的镂空兰花金方盒,“往后不许喝酒了。” 说着话来到床前,捉住荔水遥的手就摸脉。 第33节 “我早好了,还摸什么。”荔水遥不解的望他。 蒙炎望着她迷糊的娇态,唇角微扬,“今日休沐,我带你去六神观逛逛。” 荔水遥呼吸一窒,少顷,缓缓道:“我也想去六神观瞧瞧。” 蒙炎脸上的笑意渐深,只以为她是认命了,心里虽没他,却愿意为他祈神生子。 第044章 荔枝味儿 春山如黛, 碧草如茵,又逢休沐,正是游山踏青的好时节。 官道上, 马车、牛车、骡车,乘舆的、骑驴的, 挎着包袱用双脚走的, 挤挤挨挨, 颇为热闹,多是前往终南山求神拜佛的。 其中一辆不起眼的青幄马车上, 荔水遥放下帘子,狐疑的望着蒙炎, “终南山中寺庙道观有许多,你怎么想着带我去六神观?还弃了有镇国公府徽记的辇车不用,偏选这么一辆拥挤的小马车?” 蒙炎今日穿了一身青灰色道袍, 乌木簪束发,倘若不认识的, 必会以为他是从哪个深山里出来的清修道士。 只是, 这位清修的道士有些不正经,怀里抱着个粉嫩娇艳的小娘子。 “六神观供奉的是六位吉祥长寿的神祇, 相传, 临产妇生产前亲往六神神像前跪拜, 默念六神神名,可保佑妇人不产亡,上官大郎的夫人怀胎八月,今日去求心安, 我与上官大郎约好了,顺便也让你拜拜六神, 为你祈求吉祥长寿,不比你去一个无名野观点长明灯要强吗?” 荔水遥一听他提到太上观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你可听闻过,六神观会收留孕妇在观里产子?” “六神观香火很旺,道观周围建有专供孕妇养胎所需的小院,上官大郎的夫人这是第一胎,临近产期,忧惧难眠,上官大郎已是为其预订下了一座小院,好让其日日闻听道音,抚平忧惧,安心养胎。” 荔水遥心想,原来是这样,想必大小萧氏就是用这样的理由住进同一座院子里相伴待产的。 前世荔水遥没去过六神观,今生知道六神观在终南山,便想着山里风大,为防风把发丝吹乱,就仿照着胡人女子的发式把头发用珍珠彩绳编成了小辫子垂在背后,又想着应当是需要爬石阶的,便选了一件湘妃色窄袖襦衫搭配一条折枝桃花纹白绫留仙裙,穿了一双并蒂莲厚底云头履,她擅画,天性知道怎么穿戴,怎么描画能把自己打扮的更美,今日的妆容便增添了两分异域风情。 在这窄小的车厢里,蒙炎一人就占去了座位,不得已荔水遥只能坐在他坚硬的腿上,硌得慌。 “别乱动。”蒙炎扣着她的腰身,掌心朝内贴着她的香腹,不敢用力。 官道被雨水侵蚀,有坑是难免的,这小马车的构造又粗糙,便很是颠簸,蓦的,车轱辘似陷入了一个较大的坑,一个晃荡,荔水遥贴上了他的胸膛。 她身上幽幽的兰香就直往他心里钻。 荔水遥就势乖顺如猫儿一般窝在他怀里,悄悄抿了一下唇,她特意抹的是他今早上放进她镂空金盒里的口脂,谁能想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还会做口脂,但也是的,他既然能做出药丸子,做个荔枝味儿的口脂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他现在怎么比柳下惠还柳下惠? 大掌只放在她腰腹上,如斯安分。 腻了? 荔水遥不甘心,佯装抬头,唇瓣故意擦过他的下巴。 蓦的,蒙炎拥住她就往怀里狠贴,低头衔住他从早上就想亲想到胀痛的唇,吸舌裹吮,深深舔i弄。 刹那,荔水遥就放心了,一面矜持的回应一面偷偷得意。 他最受不得她的回应,激的他想就地正法,但是不行,至少需要三个月后。 “你安分些,别撩我。” 亲了好一会儿之后,蒙炎把荔水遥的脑袋扣在自己颈窝里,暗哑着嗓音警告。 “不小心碰到的。”荔水遥小声反驳,娇喘微微,硌得难受,不自在的挪了一下屁股。 蓦的,蒙炎把她的嘴巴捂上了。 “唔……”荔水遥瞪大眼睛看他。 “更听不得你发出声音。” 刹那,荔水遥小脸涨红,真的确定了,这人还没腻她,心一安定,她就不知不觉窝在他怀里睡了,许是马车太摇晃,春光太灿烂的缘故。 这一觉睡的又沉又舒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陌生的卧房内,躺在一张竹榻上,身上盖着水田纹薄被,屋内陈设多以竹器为主,素雅洁净,一应俱全。 而蒙炎,正坐在窗前喝茶赏景,春光给他周身似渡上了一层金色朦胧的光晕。 她透过打开的窗户向外看去,白云悠悠,飞鸟与还,青山笼翠。 “饿不饿?” 荔水遥在他对面坐下,又望向窗外,才发现这里是一座二层的竹楼小院,兰苕九畹正在楼下半敞的灶房内忙碌,炊烟袅袅,有肉香味儿传了上来。 倏忽,荔水遥泛起恶心感,浅蹙黛眉,掩住了口鼻,轻轻摇头,“不饿。” 蒙炎一直都在看着她,见她此状,情不自禁就翘起了一点嘴角,“有想吃的吗?” “什么也不想吃。”荔水遥恹恹的看他一眼,“你不是说,是上官大郎预订了一个小院给他的夫人养胎待产,你怎么也预订了一个,难不成今夜咱们也住在这里,你明儿不上朝了?” “昨夜你喝醉了,托我帮你一个忙,我想着,关于你想知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还需你自己亲耳听见为实,故此做了一些安排。走吧,我带你去亲耳听一听。” 说着话,蒙炎牵起荔水遥的手就把她带下了楼,走入了院内。 院子不是很大,是用青砖垒的半人高的院墙,墙根下种了一排翠竹,透过竹子的缝隙就能看见隔壁院子的灶房。 荔水遥登时就想起来了,那还是她故意抛下的鱼饵。 莫名的,她激动起来,跟在蒙炎后面,站到了墙根下,往隔壁院子一瞧,就见一个身穿竹纹墨绿袍的郎君正坐在屋檐下,头戴玉冠,脚踏官靴,一看便知出身不俗。 “那是上官大郎,曾在我军中做过掌书记,现任吏部左丞,是我的同袍挚友,上官八娘的同胞兄长。” 蒙炎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响了一声鹰啸。 上官大郎往这边看了一眼,唇角衔笑,双手相合拍击了两下,啪啪,就见院门打开,两个老兵卒抬了一个大麻袋进来。 “先打一顿再说。”上官大郎轻声一笑当即就下达命令。 “尊令!” 两个老兵将大麻袋高高举起,猛地掼摔在地。 “啊——” 荔水遥被这声惨叫吓的一哆嗦,蒙炎连忙环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别怕,这才是开始。” 荔水遥心里直打鼓,呼吸急促,不错眼的看着那两个老兵从腰后拔出短棍,照着发出惨叫的大麻袋就是一顿猛抽狠砸。 被捆扎在麻袋里的人一声声惨叫,高亢凄厉,实在渗人。 是他吗? 荔水遥揪住蒙炎的袖摆,咬住了唇。 约莫一刻钟,上官大郎终于大发慈悲,“停手,把里面的人放出来。” 就见,从麻袋里放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华服郎君,身上穿了一件竹纹月白袍,正是棠长陵,彼时,他一身狼狈,哪里还有一丝平日的风流俊美模样。 荔水遥蓦的张大了嘴巴,蒙炎怕她出声坏事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可千万别出声,不然,今日你表哥就有来无回,终南山这地界就是他的埋骨地。” 荔水遥激动的双眸覆雾,佯装被惊吓到了,乖顺的被他整个箍紧抱在怀里。 “看看我是谁?”上官大郎笑望棠长陵,“想必今日这顿打你心里应该有数,我上官家的小娘子可不是那么好诱骗的,说说吧,你是从什么时候瞄上八娘的,若有一字和八娘说的不符,我就打断你写字的右手。” 棠长陵知道,今日是中了圈套了,他眼睛往二楼上瞟,心想,上官八娘会在楼上看着吗,今日是羞辱还是考验?那就赌一把! 想到此处,棠长陵硬挺着站起来,道:“去年上巳节,我与八娘碰巧同在曲江池畔放风筝,我二人的风筝绞缠到了一起,那只鸿鹄风筝是我父亲亲手为我所制,我十分钟爱,原本还想着慢慢收回解开,不想八娘直接就把自己的风筝线剪了成全我,我才知原来还有性情如此直爽洒脱的小娘子,顿生倾慕之心,我与八娘发乎情止乎礼,仅此而已。” 蒙炎粗糙的大掌紧贴着荔水遥水润柔软的唇瓣,生怕她哭出声来,低声道:“听见了吧,你这个表哥早在曲江宴赐婚之前就打上了上官八娘的主意,他早早就生了弃你之心,并非是我贸然请求陛下赐婚拆散了你们,往后与我好生过日子,可好?” 荔水遥望着棠长陵狼狈的样子,对比前世他每次抚着桃树和她倾诉不可对人言之事时的意气风发,她心里要畅快死了,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我的好表哥。 她此时此刻也实在哭不出来了,但也得向蒙炎表示一下自己的伤心,于是嗷呜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蒙炎没防备被咬了,但她那小嘴,那力道,软滑的小舌头舔着他的手指,只刺激的他心里发痒罢了。 但他又想,此时她得知自己表哥的真实面目,定是极为伤心的,让她咬一下发泄发泄也是好的,只好纵容着,还轻抚她脊背安抚。 第045章 怀孕了 竹楼静谧, 有人在二楼,从屋内推开了一条窗缝,春光明丽, 映出一道丰腴的倩影。 棠长陵暗喜,觉得自己赌对了, 便急忙捡起掉在麻袋里的绿檀长方匣子, 高高举起, 对着二楼扬声道:“我知你在长乐公主的簪花宴上遇见了镇国公夫人,但请你千万别生了误会, 那都是幼时家中长辈的戏言,棠某至今, 慕艾者,唯有为我剪断风筝线的那位洒脱小娘子,倘若你听见了, 便让人送下一盏烛台,棠某自可向你明心。” 上官大郎掩面遮笑, 没言语。 片刻, 上官八娘的侍女从楼上下来,往棠长陵手里塞了一盏燃着火焰的莲花样式的烛台。 竹墙这边, 荔水遥便眼睁睁看着棠长陵为了讨好上官八娘, 将她曾一针一线为他绣制的所有腰带丝绦付之一炬。 旧情成灰。 荔水遥还是落了泪, 不是伤心,而是解脱,仿佛无形中困住她的金笼子被烧出了一道门。 她得到了她预料之中的答案,心中的一个结也解开了, 原来一个人的改变不是一夕之间,而是此前她从未真正认清过。 是啊, 荔氏败落了,棠长陵娶她实在是全无助益,不如舍了,用棠氏嫡子的婚姻换取更大的利益。 温凉的泪珠落在蒙炎的手背上,烫的他心念动摇,深觉自己或许太过残忍,但……今日必须让她断情! 荔水遥掰松蒙炎捂着她嘴的手掌,连续的喵了四声。 幼时他们约定,四声连续的喵叫,是“我在这里”。 棠长陵听见了,立时僵在原地,循声望去,便看见竹墙后站着两个人,落泪的荔水遥,如同煞神的蒙炎。 瞬息间,棠长陵赤红了双眼,“表妹,你算计我!” 荔水遥愕然,满心觉得荒唐,眼前却似拨开了一片乌云,她心中看见了春光。 再捂住她的嘴已经没有意义,蒙炎要放下,荔水遥却蓦的捧住按在自己脸上,实在是抱歉,她唇角没压住,借他的大掌遮一遮。 随即,扔下一句“让他来见我”,自己捂着脸往屋内跑去。 上官大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仰头笑着对站在二楼窗子后面的人道:“夫人辛苦,且去歇息吧。” 棠长陵蓦的抬头去看,就见开启的窗缝关上了,映在那里的丰腴倩影消失不见。 “无论是你父亲棠伯龄,还是你叔父棠季年,都有让人敬佩之处,怎么你却是这样一位小郎君。”上官大郎上下打量棠长陵,“你也配竹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把他押送隔壁,咱们大将军正等着呢。” 老兵卒当即抱拳领命。 不想,棠长陵不用人押送,自己就攥着拳头冲了出去,直奔隔壁竹楼。 闯入正堂,就见荔水遥正和蒙炎一起坐在竹榻上,她掩面似正啜泣,蒙炎半拢着她肩膀似正安慰。 当下,棠长陵就怒道:“荔水遥,是你因爱生恨算计我!” 第34节 荔水遥偷偷拧了自己大腿一下才把往上翘的嘴角压了下去,闻言就故作哭腔道:“你只当是我算计你吧,你向上官八娘献媚讨好的模样我深深记在心里了,你的意思,遇见上官八娘之前从未动过心,我也认下是我自己自作多情,如今,钗已毁,腰带也烧干净了,我们之间再无多余的情分,只愿表哥如愿娶得高门贵女,官途恒通吧。” 棠长陵一想到自己方才在上官大郎面前的丑态被荔水遥看见了,听见了,整个人就濒临崩溃,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事已至此,我无可辩解,也好,以前只想着保全你的天真无邪,家族困境从不让你知道,既然今日你亲眼看见了,索性一股脑扒开遮羞布告诉你,你父亲是个无能的书蠹,你两个兄长无德无能,荔氏后继无人,只剩个空壳子,是因着与我棠氏的姻亲关系还维持着表面光鲜罢了,我是男儿,身上肩负着两位母亲的厚望,振兴家族的使命,倘若我娶你,如同娶个累赘,但是,倘若我高娶,你高嫁,我们两家便可得两条益处多多的姻亲,如此,你荔氏可续命,我棠氏也能更上一层,以往你只知闺中享福,我们也爱护着你,娇宠着你,你偏要不识好歹,逼我当着你的面赤|裸|裸的说出来,你满意了吧?!” 荔水遥冷冷的想,你们编个华丽的笼子哄我在里面呆着,待价而沽,榨取价值,到头来竟成了我躲在里面享福?前世的我会愧疚,因愧疚步步妥协,但今生的我可不会。 “你们早和我说透了,这福气我也可以不享。”荔水遥泪水涟涟,“败落就败落了,我也可以卖画为生去。” “天真!”棠长陵气疯了,“似你这般的相貌,曾经的出身,沉落下去哪得好下场,远的不说,你只看荔红枝!终究是我们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才令你如此愚蠢!” 荔水遥被骂的缩成一团,一派惭愧模样。 蒙炎脸色铁青,冷冷道:“好个摇唇鼓舌,颠倒黑白的奸猾郎君,我还是把你小看了,果真是个人物。” 棠长陵冷笑,“我却是把您高看了,您也不似坊间传闻那般光明磊落。” “来人,再打他一顿。” “别。”荔水遥蓦的抱住蒙炎的手臂。 棠长陵吐出一口气,高昂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张狂一笑,“大将军,我与表妹十几年的情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磨灭不了的。” 蒙炎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低头望着荔水遥眼睛红红的可怜样,把杀人的念头克制下了。 这时院外传来吵嚷声,“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你们两个既然在这里,难不成遥儿也在?” 荔水遥一听就知道是小萧氏,棠长陵也听出来了,扬声就呼唤,“姨母,我在这里,遥儿也在,大将军也在。” 大将军三个字咬的极重极恨。 小萧氏一下子闯了进来,惊见棠长陵一副被人暴揍了一顿的惨样儿,登时尖叫,“是谁打的你?!” 棠长陵看向蒙炎。 小萧氏怒道:“荔水遥,你又做了什么把长陵连累了?!” 荔水遥低声道:“阿娘好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就污蔑是我连累了表哥,分明是隔壁上官大郎打的,想必阿娘心里也有数,你跟着来了六神观,是给表哥压阵吧。” 小萧氏顿了一下,黛眉一竖就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通通不知道,说,怎么那么巧,今日你们也在这里?” 棠长陵冷冷道:“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荔水遥被逼问恼了,无端的想吐,“阿娘,你们的如意算盘崩了。” 说完就干呕起来。 蒙炎连忙倒空一个果盘去接。 好在只是干呕。 小萧氏生了四个,一眼看出端倪,“你怀上了?” 荔水遥浑身一僵,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回眸,怔怔望着蒙炎。 蒙炎皱着眉道:“日子尚浅,不能确诊。” 荔水遥却是再也没心情应付小萧氏棠长陵母子,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又想哭又茫然无措,还有恐惧。 “我、我怎么就有了,我不想要。”荔水遥“哇”的一声就哭了,边哭边下榻往外走。 蒙炎连忙跟上去扶着她,“去哪儿?” “不想看见他们了。”荔水遥哭道。 正合蒙炎心意,当即打横抱起,厉声下令,“回府!” 徒留小萧氏和棠长陵在原地,棠长陵双拳攥紧,指甲将掌心掐破尚没觉出疼。 小萧氏追了出去,怒声质问,“你不想看见谁?你翅膀硬了敢这么和我说话,停下不许走,我还有话没问你,你把你三姐藏哪儿去了,快把她交出来!” 马车越行越远,小萧氏气的眼冒金星,“这还得了,这还得了!” · 却说服媚,荔水遥带着兰苕九畹一出门,她就甚事不做,甚事不管,兀自躺在耳房里挺尸,一睡便是大半日。 紫翘忍了许久,实在看不惯了,就走到她床边猛地将她被子掀了,“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去!” 服媚坐起来,满面生恼,“扰人清梦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睡到什么时候去也轮不着你教训。” 紫翘气道:“自从陪着娘子嫁到镇国公府,你整个人都不对了,咱们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今日你就和我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究竟想怎么样?倘若是想回荔氏去,你就直接跟娘子提,没得你日日一点人活都不干,白拿月钱。” 服媚道:“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娘子疑心我,她有意疏远我,孤立我,我一颗心早冷了。” 紫翘冷笑,“俗语说,一女不嫁二夫,一奴不侍二主,你扪心自问,心里的主子是谁。” 服媚把被子扯回来,重新盖在身上,往枕头上一躺就道:“一女不嫁二夫,这一句你该说给娘子听,自小就许给九郎君了,还不是转头就嫁了旁人,我本以为娘子刚烈,会为九郎君守身如玉,不曾想,她倒和人家打情骂俏,乐在其中,我虽是奴婢,也实在瞧不上。” 紫翘又惊又气,正要驳斥,忽听外头有了动静,知道主子们回来了,连忙出去了。 第046章 槐叶冷淘面 黄昏时分, 晚霞似锦,偌大的镇国公府都似披上了一层碎金柔光。 蒙炎把荔水遥放在床榻上就要走,荔水遥蓦的抓住他的袖摆, 豆大的泪珠子就往下滚,“你要去哪里, 把我弄怀孕了就不管了吗?” 蒙炎望着她委屈巴巴的样子, 顿时哭笑不得, 又坐回去,捉着她的小手揉搓, “我去为你配药。” 荔水遥呜咽一声哭出来,小身子颤颤抖个不停, “你要打掉它吗?” “胡说!” “你凶我?”荔水遥睁大眼睛瞪他,泪如雨下,哗啦啦掉个不停。 蒙炎连忙放柔声调, 举起袖子笨拙的为她擦泪,“保胎药, 为你去配保胎药, 喝了可缓解孕吐的症状。” “我现在不想吐。”荔水遥紧紧揪着他的另外一只袖子不放,“你坐在这里不许走。” 蒙炎见她乍然知道自己怀了孩子, 满面惊惶不安, 满心又怜又爱, 柔声安抚道:“我不走,我守着你,一日都没好生吃点东西,你可有想吃的?” 蓦的, 一碗槐叶冷淘面浮现在了脑海中,紧接着她口舌生津, 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荔水遥蓦的捂住肚子,一下子两腮就羞红了,眨眨哭红的眼睛,在蒙炎鼓励的眼神中,怯怯开口,“想吃舅母亲手做的槐叶冷淘面。” 蒙炎当即答应,“好,我亲自去请。” “舅父舅母在、在兰陵老家呢。”荔水遥难为情的低下头,把蒙炎的袖摆抓的皱皱巴巴的,仍旧不放,“我记忆里舅母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舅母没有女儿,很喜欢我,只是与母亲不合,舅父中正平和,因外祖早亡的缘故,舅父担负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把我母亲和大姨母教养长大,自从棠荔两家迁来京都,母亲和大姨母也多年没见过舅父了,倘若舅父舅母能进京,想必母亲和大姨母也很开心吧。只是……” “只是什么?”蒙炎把她拥在怀里抚弄,安静的聆听她说话。 “只是,自古至今也没有个万世不倒的世家,兰陵萧氏也败落了,如今也只剩个‘兰陵萧氏出美人’的名头了,你、你别嫌弃。” 蒙炎心中刺痛,知道她是被棠长陵骂到心里去了,便笑道:“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只有你舅父舅母嫌弃我的,没有我嫌弃他们的。” 荔水遥一听,软着身子往他怀里依偎,“他骂我只知道在闺中享福,不知为家族出力,我却不服,我读《史记》,上面记载的‘世家’,如今安在哉,想必一家一族也如人一般有个命数,倘若是积善之家,因果循环,许是会有个再兴,倘若走了歪门邪道……” 说到这里,荔水遥又想到前世了,棠长陵害她一生,不算走了歪门邪道才爬上高位的吗? 因着想不通,荔水遥满面困惑,“走了歪门邪道的,也有荣华富贵的,上天无眼?你们道家可有什么说法?” “那些靠歪门邪道爬上高位的,得到荣华富贵只是一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时候未到罢了。” 这个答案寻常,荔水遥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低头拆弄自己的小辫子,小辫子用珍珠彩绳混编的,有点难拆。 蒙炎见状就帮她,“一时半会儿你是吃不着你舅母亲手做的槐叶冷淘了,让灶娘做一碗你先吃一口可好?” 荔水遥“吧嗒”“吧嗒”又掉起眼泪来,“除了舅母做的槐叶冷淘,谁做的也不吃。” 蒙炎把她弄在怀里,放在膝上抱着擦泪:“好好,不吃。” 荔水遥拉着他的一只大掌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眼睛红的发媚,“是你把它弄在我肚子里的,我软弱无用,你要保护好它。” 蒙炎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登时就硬挺的胀痛,情不自禁的亲她,原本只想着浅尝辄止罢了,可这一亲就如天雷勾地火一般,攻酥峰掠花溪,恨不能吃尽她口中蜜液。 纱帐簌簌颤,蓦的,蒙炎抬起了头,扯过绣被就裹住了她的身子,抱着她极尽克制,身躯紧绷,他不敢想,倘若终有一日她满心满眼都是他,他定要日日夜夜将她浇灌! 却说棠长陵,蒙炎荔水遥回府后不久,日暮四合时小萧氏和棠长陵也会来了。 小萧氏被气狠了,跟着棠长陵一道回了棠家,想找大萧氏商量个法子治一治荔水遥的不听话。 在内宅与外宅之间有一道相隔的垂花门,垂花门外,是个小花园,园中有一座棋亭,彼时,亭中挂了两盏明亮的琉璃灯,一位文雅清隽的郎君正坐在里头自己和自己下棋。 棠长陵一见到他,原本就因遭受打击而紧绷的心弦,“铮”的一下子就断了,厉声质问,“你怎么回来了?!” 小萧氏更是将那人视作仇敌,立时尖着嗓子骂,“阴魂不散的庶孽!” 棠延嗣缓缓笑了,仿佛一个脾气极好的人,温和的道:“对不住,吏部的调令送到我手里了,我只得携家带口的回来,我已见过父亲了,父亲还让我们一家住在西路海棠苑。” “你升官了?”棠长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京官?” “是,升了两阶,小小的吏部司员外郎罢了。” “凭什么?!” 棠延嗣朝小萧氏略微一拱手,笑道:“这个父亲也帮我打听过了,上官左丞说,调阅了我的甲历,三年考评都为优,为官清廉公正,又有地方百姓敬献万民伞,年轻有为,相貌堂堂,正好吏部司员外郎出缺,就力主选调了我补缺。” 这时,大萧氏身边的赵妈妈从垂花门内疾步走了出来,道:“九郎君,夫人请你们进去说话。” 棠延嗣笑道:“今日太晚了,我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 说罢,径自轻飘飘甩袖走了。 小萧氏脸色铁青,扯着棠长陵的手就进了垂花门,直奔正院。 彼时,大萧氏正坐在堂上,脸色沉重。 “棠延嗣那庶孽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你也是今日才知道的不成?” 小萧氏在下首位靠背椅上坐下,张嘴就是质问。 大萧氏冷睨她一眼,“不然呢,难不成我还会向着他?” 棠长陵在小萧氏对面的靠背椅上坐下,冷着脸道:“父亲终究是偏心他,才两三年罢了,就迫不及待把他运作了回来。吏部司员外郎,官职虽小,升迁之途却一眼看得见。” “我问过了,不是你父亲运作的。”大萧氏蹙眉,“我猜测,是棠延嗣自己在外头秘密攀附了谁,否则,在京等缺的官吏那般多,怎么轮也轮不上一个远在北海郡的小县令。” “正是!”小萧氏一拍桌子,急切的道:“想要攀附,也得递上投名状,或献美人,或献金银财宝,或是自身于他人有用处,那庶孽有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攀上的,就怕是他用上了棠氏的名头!他用上了,长陵用什么?大姐,此事你得给我个说法。” 大萧氏狠狠瞪着小萧氏,一指棠长陵就道:“弄成这个狼狈惨样回来,你们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小萧氏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说完就怒气冲冲的道:“遥儿嫁了那泥腿子,就似肉包子打狗一般,不仅没得好处,还把那死丫头的翅膀子撑硬了,现下她又怀上了,倘若被她生下嫡长子,她镇国公夫人的位置真就坐稳了,说不得往后我这个当娘的得在她面前赔笑讨好,我真是越想越呕得慌。” 大萧氏闭了闭眼猛地睁开,“长陵,她总共没念过两本书,没脸没皮,行事龌龊,也就罢了,你呢?从小到大,在本族子弟中你也算拔尖了,也是博学多才的,怎么被她蛊惑,被她牵着鼻子行事?你的脑子呢?” 第35节 小萧氏不服气的撇嘴冷哼。 棠长陵被骂的脸皮涨红,双膝一软就跪下了,“阿娘,我错了。” 大萧氏失望的看着他,“你想娶上官八娘为助益,这没错,凭你的相貌,小娘子一眼喜欢上你是极容易的事情,可你太贪心了,以为献祭和遥儿的情分就能把上官八娘哄的对你死心塌地,是吗?弄的太虚了,就被人戳破了,才有了今日的羞辱,也好,从小到大你都是被捧着的,从没受过什么挫折,这一回吃个教训,够你受用终身。” “事已至此,别说他了,今日他受了大委屈吃了大亏了。”小萧氏连忙护着,又怒道:“上官大郎联合那泥腿子设套羞辱长陵就罢了,遥儿实在可恨,竟眼睁睁看着长陵被打,我必得想个法子狠治她一回。” 大萧氏动了动嘴没言语。 翌日,蒙炎上朝去了,用过早食,荔水遥就带着蒙玉珠以及一众侍女去了莲湖,在新建好的垂钓台上铺了一块宝相花纹杏黄大毡毯,一面赏景一面凑成堆做针线。 蒙玉珠跪在荔水遥身边轻轻摸了一下荔水遥的肚子,兴高采烈的道:“嫂子,过年的时候我的小侄儿就能出来让我抱了是吗?” “你大哥算的日子,差不多吧。”荔水遥展开一块朱红色的麒麟纹云锦,“紫翘,你用这个做小包被的外皮,再选用柔软透气的绢纱做里子。” 紫翘高兴的接了,“是。” 兰苕九畹自从知道荔水遥有孕,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从前就服侍的贴心周到,现如今越发小心翼翼了。 “娘子选选布料便罢了,可千万不能动剪刀,紫翘你要时刻收好自己用的剪刀。”兰苕笑着唠叨。 “知道了。”紫翘笑着回应。 大家都很高兴,唯独坐在后面绣墩上的服媚面无表情的打络子。 荔水遥笑道:“我巴望着这一胎是个小郎君,如此,我这镇国公夫人的宝座就稳当了,再不用……” 荔水遥脸上的笑容敛去,轻轻叹气,“总之呀,再不用听阿娘的话了,我也能护着三姐,让她活的容易些,快活些。” 第047章 孕吐 “她真是这么说的?” 小萧氏蓦的扯下勒头的抹额, 额上青筋直蹦。 服媚连忙把屁股从杌子上挪下来,往地上一跪指天发誓,“若有一字不实, 就让奴婢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不得好死。” 小萧氏揉按着剧痛的太阳穴, 往隐囊上一靠, 就道:“起来坐着,你忠心耿耿, 我自是信你,那小贱人还说了什么?一五一十说来我听。” 服媚战战兢兢重新坐会杌子上, 又道:“娘子还说,还说在您心里,女儿是拿来驱使利用的, 儿子是拿来挣前程富贵的,两个哥哥不争气, 您就把希望都依托在九郎君身上, 把九郎君看的比她重,还说, 她也把九郎君看清了, 她的心也冷了, 她既嫁了人,出嫁从夫,往后镇国公府才是她安身立命的家,要事事以自己的家为先。” 小萧氏只觉得头更疼了, 恨恨道:“我一力促成她高嫁,就是想着拽着她这根裙带子给荔氏续命, 她竟敢想着拿刀把裙带子割了?做梦!” 这时,二儿媳王氏哭啼着闯了进来,“阿家,您那好儿子在外头被人坑了两千两银子,现在人家堵上门要债来了,他怕要债的闹开了他没脸,就抢我的首饰匣子,我不给他还打我。” 一面哭一面就把自己脸上的巴掌印露出来给小萧氏看。 “我求阿家给我做主,倘若阿家护着自己儿子,我就回娘家去,我娘家虽不比从前,但破船还有三千钉,谁家还没养几个打手呢。” “你威胁我?”小萧氏猛地坐将起来,胸脯起伏,大喘粗气,“你娘家有打手,我女婿还是带过千兵万马的骠骑大将军呢!你且回去,我想想法子,纵是我把我自己卖了也给你弄来!” 王氏转哭为笑,规规矩矩福身一礼,转身走了。 “你听听,你听听,一个个都恨不得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小萧氏锤床痛痛快快骂了一阵,往隐囊上一瘫就道:“你把她的画弄四五幅出来。” 服媚偷着喘了两口气,当即挺直腰背告状,“夫人不知,自打入了镇国公府,奴婢至今没见娘子动过笔,姨夫人上回送了一大箱子颜料给她,她直接让仆妇抬进后楼上锁起来了,镇日里,不是想着弄新鲜的吃食就是玩乐,这回怀上了,兰苕九畹恨不得连一杯茶都喂她嘴里去。” 小萧氏阴鸷一笑,“所以说,权势地位真是个好东西,凡是品尝过的没有不上瘾的,你瞧瞧,短短时日,就把我好不容易养成的孝顺体贴的乖女儿也变得面目全非。行了,我心里有数了,你回去吧,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及时来告诉我。” 服媚犹犹豫豫的站起来,手心里攥着个精致的流苏竹纹香囊,小萧氏瞥见了,笑道:“我订了一桌得胜楼的樱桃宴,你替我走一趟,告诉长陵一声,晚食到我这里来吃。” 服媚顿时喜笑颜开,忙忙领命去了。 · 午后,春风习习,落红满地,日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却不晒,光景实在是好,荔水遥就让人在莲湖桃花荫下摆了一套藤桌藤椅,把午食安排在了这里。 这会儿,蒙炎上朝,蒙炙上学,阿家阿翁又都不在,姑嫂两个十分自由得趣。 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一笸箩梅花形状的五彩小米饼,知道蒙玉珠口味重,四菜一汤里便有两道浓油赤酱的肉食,汤也是蒙玉珠爱喝的莼菜肉丸汤,只是荔水遥忘了自己现下特殊,甫一坐下闻到肉腥味就想吐。 她连忙躲到树后,蹲下就吐了。 这回不是干呕,直把早上吃的全都吐的一干二净,再无可吐的就开始呕酸水,把蒙玉珠吓坏了,小脸煞白,“怎么办,怎么办,要请郎中吗?” 荔水遥吐的头晕眼花,拿帕子捂着嘴,靠在兰苕身上也怕的眼泪汪汪的。 前世她也没经历过这样厉害的孕吐,才一知道就被打了。 “娘子莫怕,郎主走时嘱咐过了,若是孕吐严重就把药喝了,那药一直煨在茶炉子上,小冬瓜守着呢。”兰苕满眼心疼,连忙安抚。 “实在是喝苦药汁子喝怕了。”荔水遥皱巴着小脸叹气。 九畹已是疾步去了。 “嫂子,你是因为闻到肉腥味吐的吗?” 荔水遥见她满脸愧疚,连忙道:“又不关你的事,你可别哭了,总不能我怀个孕就不让你吃肉了,我成什么人了,你快坐下吃你的,我喝了药就缓解了。” “嫂子这样难受,我也吃不下。”蒙玉珠愁容满面,现下家里只她一个担事的主子了,嫂子怀孕有个万一她可怎么跟大哥交待,怎么跟耶娘交待,“若是阿娘在家就好了。” 话音才落,就听见小径尽头传来哈哈的笑声,又爽朗又畅快。 紧接着就大步走来一个头上包着酱色头巾的老农妇,不是刘氏又是哪个。 就见她黑红的脸上带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如同太阳花。 “儿媳妇,快让我瞧瞧。” 甫一走到近前,刘氏就去瞧荔水遥的肚子,“大郎催命似的催着我们老两口回来,是真真的怀上了?” 荔水遥有些羞赧,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刘氏激动的搓手,连忙道:“我怀大郎那时候满脑子就想吃山杏山枇杷桑葚野莓子,我也不知道你想吃啥,就从老家山里摘了好些野果子回来,都是能吃的,你挑拣着吃,若是都不想吃也不要紧,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说着话,刘氏的侍女小红小翠才扛着布袋子追上来,两个侍女穿着麻布短褐,都是村姑的打扮,可见是才一到家就兴冲冲的找了过来。 荔水遥听见山枇杷,顿时口舌生津,饥肠辘辘,就着刘氏把布袋子打开,伸手进去就拿了一个,把皮一剥就吃起来。 刘氏见了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蒙玉珠瞧见荔水遥吃的那么香,她也馋了,伸手拿了一个来吃,才咬破皮就被酸的打哆嗦。 刘氏笑道:“你小孩家家哪里吃得了这个,没得酸掉你的牙,阿娘给你买了一大包甜角子还在车上呢。” 蒙玉珠有了主心骨,抱着刘氏的手臂不撒手,“嫂子嫂子,甜角子好吃,咬一口淌蜜,可甜了。” 荔水遥笑笑,三两口把枇杷吃了。 刘氏赶忙吩咐人下去把果子全都洗干净,拿盘子盛了再端上来。 “阿家,你远道归家,还没顾得上吃午食吧,小姑担心我也还没吃,咱们一块吃一些可好?” “我正饿着呢。”刘氏往藤椅上一坐,拿起个小饼就吃了一口,忽的想起什么,连忙问小红,“琇莹呢?” 小红便往小径尽头指了指,荔水遥望过去,就见尽头一棵桃树后头藏着个穿绿裙子的小娘子。 刘氏大步走过去把王琇莹拽过来,把她按到藤椅上,往她手里塞了个梅花小饼,就对荔水遥道:“这是你大姐的大闺女,叫王琇莹,你还记得吗?” 王琇莹低着头,手里抓着饼却不敢吃,小身子颤巍巍的发抖。 “我记得。”荔水遥笑道:“一张桌子吃过好几顿饭呢,阿家,琇莹甥女可是病了吗?” 刘氏在王琇莹背上拍了一巴掌,凶道:“到你舅父家了,这是你舅母,还怕什么,别做这鹌鹑样儿,我看不惯,挺胸抬头,大大方方的,吃饭。” 王琇莹不敢哭出声,抖着手往嘴里塞饼。 荔水遥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便不作声。 刘氏给荔水遥夹了一筷子清炒鸡蛋丝,就接着道:“亏得我和你阿翁回去了一趟,不然,这丫头就被她那畜生耶给糟蹋了。” “啊?”荔水遥顿惊。 刘氏连忙道:“不是那个糟蹋,是她阿耶,自觉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又觉着大郎有权势,他原先就想让大郎给他弄个官做做,大郎知他是个什么东西,自是严词拒绝了,这回你们成亲,他赖在咱家不走让我撵了几次才撵回去,谁知道他回到老家还不死心,就把主意打到琇莹身上了。” 刘氏看着王琇莹,给她夹了一个酱香鸡腿,气道:“咱们老家那的县令,有个傻儿子,我和你阿翁回去的时候,他都把琇莹的八字给人家了,他竟想把琇莹嫁给傻子换他自己在县衙做小吏,我冲进去逮着那县令问,人家说,是王芰荷那个龟孙子上赶着和他结亲的,他还战战兢兢的不大愿意,我一听气个倒仰,回去就拿着洗衣棍把他打了一顿,许是把他打急眼了,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的?”荔水遥连忙问。 刘氏气道:“当着我的面,他说蕙兰长得跟扫帚疙瘩似的,没有女人样儿,骂蕙兰是蠢陋村妇,无知,炫耀自己识字满肚子文章,还说自己是一朵奇葩插在牛粪上,蕙兰把他一个美男子糟蹋了。” “啊?!”荔水遥使劲想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王芰荷长什么样子了,美男子? “他说,我们家本该补偿他,既然大郎不愿意提携他,他拿自己闺女换前程,谁也管不着,气的我照着他那脸又打了一顿,我就把琇莹带回咱家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琇莹一生都毁了吧。”刘氏叹气,夹起一块红烧肉吃起来。 蒙玉珠跟着生气,道:“大姐怎么说?” “快别提她。”刘氏放下筷子,唉声叹气。 “别哭了,就把这里当自己家。”荔水遥问兰苕要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王琇莹,“有你舅父在,你耶娘也不敢胡乱把你配人。” 蒙玉珠见她不敢接,她站起来接了,拿着给王琇莹擦脸,柔声安抚道:“我的院子大,我把东厢房分给你住,往后我带着你,要我说,离了你那对耶娘才是你的福气到了。” 这时,九畹用一个提梁小食盒把保胎药提了过来,荔水遥分三次喝了,约莫一刻钟就有了效验,也或许是吃了山枇杷开胃的缘故,一顿午食吃下了两块小米饼。 刘氏见她犯起困来,忙让她回去歇着,自己带着王琇莹下去安顿,荔水遥趁势也把内宅中馈之事交了出去。 回去就躺下了,这一睡就到了晚间,月上柳梢头,花影映窗。 兰苕见荔水遥醒了,自己走来厅上坐着,就把一盘剥好的枇杷拿来放在她手边,盘子边缘还放了一个柳叶银叉子。 “娘子这一觉睡的可安稳?” 荔水遥满足的喟叹,灵台清明澄澈,满身轻盈,“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醒来天就黑了。你们用过晚食没有?” “用过了。娘子晚食想吃什么?” 荔水遥把脑袋一摇,捏着银叉子戳起一个枇杷就吃起来。 枇杷是兰苕剥的,剥的时候也尝了一个,险些把她酸倒了,却见荔水遥像吃甜果子一样吃着酸枇杷,禁不住就问,“娘子,你吃着真就不觉得酸?” “是酸的,但是好吃啊。” 兰苕登时笑了。 这时,蒙炎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张口就问,“今日如何,吐过几回,药喝了吗?” 荔水遥不答,等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举起银叉子就把枇杷送他嘴边,笑盈盈道:“这是阿家从老家山里带回来的甜枇杷,你尝尝?” 兰苕阻拦不及,眼见蒙炎一口吞了一个,她忙忙的掩面退下去了。 荔水遥见他这般重山似的人物也酸的打哆嗦,顿时笑的花枝乱颤。 第36节 蒙炎反应过来,顾不得满嘴的酸涩,立时将她抱到膝上紧紧搂着,吻着她颈窝也笑了。 第048章 打秋风 小萧氏恼恨荔水遥既忤逆不孝又无用, 夜里辗转难眠,深觉呕得慌又亏得慌,就生出一个主意来, 又顾忌着不敢下手,恰逢二儿媳王氏哭闹威胁着要钱, 逼的她没法子, 她心一狠就下了决心, 把王氏叫到跟前就道:“咱们家是个什么光景,想必你心里也是有数的, 两千两我实在凑不出来,不若你往你四妹妹那里走一趟, 弄得来弄不来,弄多少全凭你自己的本事。” ——往老大媳妇娘家送礼就有,给二儿子还债就没有?! 王氏鼓着一口气正要闹, 忽听让她去镇国公府,她连忙把即将脱口的话咽回去了, 登时就赔笑道:“我听闻, 四妹妹本事大,已是攥住了那府中库房的总钥匙?” 小萧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我身边出内鬼了, 谁是你的耳报神?” 王氏赔笑不答, 草草一礼就走了。 回到自己房中,坐到梳妆台前就使唤侍女给她拆散发髻,重新梳一个适宜出门走亲戚的发式。 荔云鹤拿着一卷书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就急忙问道:“阿娘怎么说, 到底凑出来没有?。” 王氏斜睨他一眼,一边戴耳坠子一边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你阿娘有一屋子的珠宝首饰,随便拿出一小匣子来就能帮你抵了,可谁让你是个窝囊废,亲娘也看不起你,三不五时叫一桌席面回家,宁愿拉拢着隔壁姓棠的外甥吃也不搭理咱们,你这个娘啊,真真不知道怎么说。” “休要多嘴多舌,单你这一段话,七出之条就中了几条,你自己忖度。” 王氏冷笑,“你拿着本破书跟我装什么,在自己卧房里都不让我说,想憋死我不成,若非看中你还算对我和宝儿一心一意,早不和你过了。一大家子,各怀鬼胎,我若不想着法儿从她手里抠点东西出来,待得你们家这个空壳子破裂之时,咱们小家拿什么过活。” 荔云鹤面上一窘,就道:“四妹妹才嫁了镇国公,再如何也能撑好些年。” 王氏对镜描眉,笑道:“所以啊,我听你娘的话这就去探探路,四妹妹心软,又好哄,我再带上宝儿,让宝儿缠磨一番,想必能成。” 荔云鹤也笑起来,把书本扔在一边绣墩上,袖拢着手道:“每逢三大节,圣上都会往镇国公府赏赐东西,金银珠宝,御制珍玩,数之不尽,用之不竭,还是四妹妹好福气好运道。” 王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无嫉妒的道:“你阿娘有千百个不是,却有一个好处,给你生了两个美貌无双的妹妹。” 荔云鹤立时就撂下了脸。 王氏撇嘴,却也不敢再多言。 · 临近午时,镇国公府的侧门抽去门槛,迎了一辆翠幄流苏车进去。 服媚在前引路,道:“您来的正是时候,娘子今日从库房里翻出了两大箱子的御赐衣料,挑拣着要为上门的穷亲戚做衣裳呢。” 王氏心里欢喜,嘴上道:“蒙氏有穷亲戚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阿娘,我要下来自己走。” 王氏回身就对侍女道:“放他下来吧,这是到他亲姑母家了,不必那般拘着。” 荔金宝一下地,撒着欢在长廊上奔跑。 约莫一刻钟,服媚就把王氏母子领到了垂钓台。 垂钓台卸去了隔扇,面朝莲湖,南北通风,东面连着风荷水榭,西面连着回廊,彼时,在台中摆着一张三面屏紫檀榻床,荔水遥正坐在上头,铺了满床的衣料子,缕金妆花、云锦彩绸、纱罗锦缎,匹匹流光溢彩,华贵无比,市面上的衣料顿时就被衬的黯然无光。 王氏忍着没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举步上前,扬声笑道:“四妹妹,忙着呢?” 九畹搬来一个矮矮的绣墩放在榻床边上,笑道:“您请坐。” 王氏看着满满当当的榻床,实在也没有她能坐的地方,就顺势在绣墩上坐了,仰头望着荔水遥,又笑道:“阿家说四妹妹有身孕了,想着你这是第一胎没什经验,便让我来跟四妹妹你说道说道。” “知道了,二嫂且先坐着,我忙着呢。”荔水遥把王琇莹叫到跟前,扯开一匹四时花卉粉蓝色烟罗披在她身上,比了比她的肤色,笑道:“这个颜色很衬你,拿来给你做一身襦裙。” “舅母,我有、有衣裳穿,这个太华贵了。” 蒙玉珠捧着一盘荔枝从榻床后面走过来,倚着床屏就道:“你的包袱里拢共没有三身衣裳,裙子短的盖不住脚面,你哪有衣裳穿。” 荔水遥便笑着道:“库房里放衣料的箱子垒成了山,这般多的好料子,白放着就朽烂了,由春入夏也快,就着这一回翻出来,咱们一家子都做新衣裳穿,不只为了你,且别拘谨。” 说着话,又扯开一匹折枝红梅纹金缕纱往王琇莹身上披,“这匹料子可以给你做两件大袖衫。” 王氏看着那金光闪闪的纱料舔了舔嘴,故意笑出声道:“好闪亮的料子,若有余料还可以做两条披帛。” “阿娘,我要吃荔枝!”这时荔金宝冲着蒙玉珠跑过去,上手就抢,蒙玉珠没防备被他撞了一个趔趄,手上玉盘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地下了,亏得地上铺了杏黄的地毯,白玉盘才没碎,只是一盘子的荔枝都撒了,滚的到处都是。 王氏笑道:“掉在地上的不能吃了,四妹妹,还有吗?” 蒙玉珠有些生气,蹲在地上一颗一颗的捡,“带着壳呢,掉在地毯上了,怎么就不能吃了,给你。” 说着话就塞了一颗给荔金宝。 荔金宝当即就咬破壳吃起来。 王氏脸色僵了僵,拿眼睛去看荔水遥,等她说话。 荔水遥装作没看见,选出一匹灯笼锦,“这个给你做绣鞋。” 市面上十两银子一匹的灯笼锦做绣鞋?! 王氏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这、是不是有些奢靡了?” “二嫂说的是,我再找找。” 于是又扯开一匹通体泛着银光的布料,“二嫂你帮着掌掌眼,这一匹拿来做绣鞋的鞋面如何?” 王氏忙忙的站起来,上手去摸,“我的祖宗,这在外头叫雪缎,十两银子一尺!” 王琇莹吓的连连后退,“舅母,我有鞋穿,不用做新的。” 蒙玉珠揽住她的肩膀,笑道:“我又要拆穿你了,拢共只一双,在你脚上穿着呢,下雨天淋湿了你都没有换的,不做新的,穿我的不成,咱两个的脚可不一般大。” 荔水遥有些累了,倚在隐囊上笑道:“这是你舅父心疼你,嘱咐我为你置办衣裳鞋子,你安心便是。” 王氏再也忍耐不住了,连忙道:“四妹妹,我有话和你说。” 蒙玉珠见状,领着王琇莹往外走。 荔水遥道:“一会儿客人走了,你们两个再回来,衣裳鞋子有着落了,头面首饰也得置办。” 蒙玉珠笑着答应一声去了。 王氏赶忙道:“四妹妹,你二哥在外头被人坑了两千两银子,你手头宽裕,帮衬一把,如何?” 荔水遥懒懒道:“二哥又是怎么被坑的,你细说说?” 王氏就气呼呼的道:“他有一群狐朋狗友,你也是知道的,有个姓秋的请他去帮着鉴定一张古画,他一口咬定是真的,姓秋的就买了,结果有个书画大家就说那画是赝品,还顺势拿出了真迹,姓秋的不干了,诬赖说你二哥坑他,逼逼赖赖让你二哥赔钱给他,不赔钱就要去衙门告,你二哥那人又要面子又胆小,至今不敢出门,家里实在凑不出来,阿家就让我来求四妹妹帮衬,四妹妹,你看呢?” 荔水遥淡淡道:“想必是那个姓秋的伙同了那个所谓的书画大家坑他吧。” 王氏猛地一拍大腿,“四妹妹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可那姓秋的既然是专门做了个局坑你二哥,手里就是有你二哥的把柄的,不给钱又能怎么办,让人家告到衙门去丢脸不成,你二哥就是个没名没姓的,可镇国公有威名啊,闹大了受牵累的还不是四妹妹你。” 荔水遥嗤笑一声,“我的嫁妆是个什么成色二嫂你应该也清楚,二千两现银是没有的,只有二百两。兰苕,你去把我嫁妆里仅剩的现银拿来,都给二嫂拿回来吧。” 兰苕答应一声就作势要去拿,脚却是不动的,依旧侍立在荔水遥身畔。 王氏脸色紫涨,“四妹妹说笑了,嫁妆里没有,便是把你这榻床上的衣料子拿出去卖一卖,轻轻松松也有了。” 荔水遥拿帕子捂着脸就哭道:“这些都是有数的,都在账本上记着呢,我做不得主,让我偷吗?我做不来这样的事。” 王氏蓦的站起来,冷笑道:“方才你不是很大方吗?还要拿雪缎子给一个穷亲戚做绣鞋,帮衬你嫡亲的二哥就又做不得主了?你哄谁呢?” “那是大将军的亲外甥女,我不过是领了大将军的命令行事罢了,倘若二嫂想让我在这镇国公府里的日子好过些,就别为难我了。” “我就不信,你怀着身子呢,还能苛待了你?!” 这时荔金宝爬上榻床就往荔水遥怀里扑,“四姑母给我钱花,给我钱花。” 兰苕连忙扯住荔金宝的腿拖拽了下来,板着脸道:“小郎君,不可以。” 王氏一把把荔金宝抱起来,转身就走。 “二嫂,不送了。” “受不起!” 王氏回到家中直奔小萧氏面前就唱念做打的大哭了一场,如同受了一场天大的羞辱。 小萧氏没耐心哄她,将人骂走后立即就吩咐身边吴妈妈,“去把服媚叫回来,我有事吩咐她做。” “是!” 第049章 玉兰花钗 将入夜, 春晖堂点了灯,刘氏拉着王琇莹看个不够,蒙武正在灯下拿锉刀打磨一个小木球, 禁不住笑道:“你让孩子坐下歇歇吧,嘴巴咧到后脑勺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 一个土了吧唧的乡下丫头, 经咱儿媳妇一双巧手一打扮, 你看看你看看,咱们琇莹摇身一变也成个千金贵女模样了。” “我看见了。”蒙武黝黑的脸上笑容也没下来过, 低着头极仔细的打磨木球上的毛刺刺。 蒙玉珠盘着腿坐在榻上,腮帮子鼓鼓的, 正在吃糖,吸溜一口就眯起眼睛笑,“嫂子好舍得的, 还给了琇莹两套头面,两块压裙的玉佩, 我都没有呢。” 王琇莹又愧又羞, 磕磕巴巴的道:“我用、用不上,都、都给小姨母也行。” “我逗你呢, 我也有好些, 嫂子给你的你安心收着便是, 再说了,谁说你用不上,既是从今往后住下了,有的是这个宴那个会的等着咱们参加, 等到明年嫂子生下小宝宝,咱们就跟着嫂子出去玩, 到哪儿都没人敢欺负咱们。” 刘氏摸摸王琇莹头上的金雀钗,耳朵上绣球样式白玉耳坠子,她自己倒是舍不得了,把两个丫头打发回去睡觉,就坐到灯下和蒙武闲话。 “儿媳妇这人品没的说,识大体,也是真大方。不像有的小媳妇,姑姐走娘家,甥男甥女多吃两碗干饭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咱们村里就有好几个那样的,我很看不上。”刘氏见他弄的这个小球还能拆开,禁不住问,“你这是弄的什么?” “鲁班锁,夜里也闲着无事,给咱大孙儿做几个小玩具。” 刘氏顿时又咧嘴笑,“儿媳妇长得那样好,咱大孙儿生下来,说不得就跟年画里的娃娃似的,先生个大孙女也成,粉妆玉琢的,我也爱的不行。” 蒙武就笑道:“都成,都成,那我明儿去湖边,给大孙女扎个好看的秋千架。” “只是,她娘家忒不讲究,今日她二嫂带着个孩子来,似是要借钱的意思,亏得儿媳妇拎得清,倘若真的穷极了,日子没法过,咱作为亲家能帮就帮一把,可她娘家又分明还没到那个地步,偏就是觑着咱们家底蕴薄想白占便宜罢了。” 蒙武顿了顿,道:“儿媳妇是个明白人就成,哪能事事如你的意啊。” “这不是夜深人静,咱老两口说闲话嘛。”刘氏也是睡不着,忽的想起来,就兴头的道:“大郎说产期在年根底下,那时候天冷,可得给我大孙儿做一双暖暖的虎头鞋。” 自己说着话就起身,领着侍女进屋翻箱倒柜的找布料子去了。 · 明月当空,月光照人影,窗纱薄透,卧房里落了一地银辉。 蒙炎此时才归,在前院沐浴后换了一身雪缎睡袍才疾步走来正院。 今夜当值的是兰苕,听着动静,急忙披上大衫,举着莲灯,就把门打开了。 第37节 蒙炎拿走她手里的灯把她撵了。 蕊黄的纱帐静静垂在地上,他轻轻拨开,把灯轻轻放在床头,帐内暖香融融,她睡的小脸红扑扑的,玉容娇靥,他已是想了一日。 目光下移,他没忍住把盖在她身上的绣被轻轻掀起一角,便见一套天青色的纱衫纱裙贴合着她秾艳合度的身子,衫子上绣了一簇红艳艳的荔枝,正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他爱怜之极,禁不住在荔枝处落下一吻,这里有他种下的孩儿,是他想出的把自己的心与她的心相连唯一的法子。 荔水遥被腹上灼热又急促的触感弄醒了,瞥见是他,心稍安,忙去推他大脑袋,红着脸道:“你、你可要纳个妾?” 一句话,直令他心脏抽疼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攥紧,扣在鸳鸯枕上,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欠i弄的小东西,只等你把孩儿生下!” 蓦的,荔水遥呼吸错了一拍,两腮红透,“只是、只是怕你伤了孩子,你、你那么大。” 最后一句极低极低,极轻极轻。 蒙炎却抵着她的额头,已是酥的脊骨发麻,他紧紧抱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荔水遥蓦的睁大眼睛,一双腿绷的直直的,不敢动弹一下。 “你这个、这个色胚。” 未曾想只是抱着她罢了。 蒙炎发泄后,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两口,闷笑。 “夜深了,快睡。” “是你把我弄醒的。”荔水遥娇声控诉。 “你没醒倒好了,我只是吻了一下。” 荔水遥不敢置信的瞪他,“你当我不识数,是一下吗?” 蒙炎啄她锁骨一下,青青胡茬扎的她缩脖子,她赶忙道:“还是睡吧。” 蒙炎闷笑两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钗塞她枕下。 “什么东西?”她好奇去摸,摸出一支粉莹莹冰透的玉兰花钗,“好漂亮,哪来的?” “今日陪陛下去将作监为皇后娘娘挑选生辰礼物,御制首饰琳琅满目,我一眼看中这只钗就问陛下要来了。” 荔水遥细细赏玩,爱不释手,“陛下好看重你。” 蒙炎没接话,下床去更衣室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重新躺到荔水遥身边才道:“我救过陛下两次,救过皇后娘娘一次,陛下娘娘待我如亲子。” 荔水遥不由得想,倘若前世不是我喂了你那杯毒酒,你有如此功绩,必将如你的封号“镇国”二字一般,成为镇国的柱石,若是寿命长久,还能成为三朝国老也未可知。 是我…… 荔水遥愧疚的心脏发痛,眼眶就红了,为防他发现端倪,忙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故作娇气的道:“阿郎,我困了,睡了哦。” 蒙炎帮她把玉钗塞回枕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回应,“睡吧。” · 这日午后,荔水遥大吐了一回,身子疲乏困倦,在卧房里睡下了。 紫翘一边在床前守着一边做针线活。 九畹在书房里整理账本子,把拿出来用的衣料和首饰划去,并标明去向。 兰苕端着一盆荔水遥换下的亵衣亵裤往跨院里去了,那边是沐浴之所,有水井。 廊檐下,燕子绕梁,叽叽喳喳,茶炉子上煮着安胎药,汩汩冒着热气,几步远处安置了一套小桌椅,小冬瓜小豌豆正头碰头趴在桌子上写大字。 庭院中,水池里锦鲤游曳,一忽儿游至荷叶下,一忽儿又冒出头来吐泡甩尾,激起哗哗的水声,涟漪荡漾,院门口,两个仆妇正坐在美人靠上打盹。 服媚穿一身银红的襦裙从外头回来,见满院静谧,便把脚步放的轻轻的,走来廊檐下,在茶炉子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拿起蒲扇轻轻的对着炉门扇了几下。 小冬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写。 小豌豆写完一张自己拿起来看了看,顿时哀嚎,“写大字怎么这么难啊,我的爪子都抽筋了。” 小冬瓜也愁,抓着毛笔挠脸,便把墨汁子糊了一把在脸上,小花猫一般,“娘子也是为了我们好。” 服媚就接话道:“娘子是这样的,跟着她的侍女都要识字读书,只是有什么用呢,终究只是服侍人的奴婢罢了。” 小冬瓜小豌豆对视一眼,纷纷低头继续蘸墨写字,没理她。 服媚也没想和她们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两个半大丫头,屁都不懂。 她定定望着冒烟气的药罐子,脑子里都是小萧氏和她说的那些话。 “我的儿,我知你的心意,你把此事做成,我便把你给他,让你到他身边服侍,倘若将来能怀个孩子,你后半生也是主子,终身有靠。” “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只要把药放进去,看着她喝下,你便借口逃回来,纵然被镇国公查到你头上,我不信他敢跑到我跟前强要人,我可是他岳母,岳母也是母。” “倘若你运气不好被抓个正着,我也为你想好了,你只要说是遥儿吩咐你去买的堕胎药,说死了是遥儿不想给镇国公生孩子,我再把你要回来,你也能安然无虞。” 服媚回身望了小冬瓜小豌豆一眼,见她们一味儿的趴在桌子上安静写字,便把手缓缓伸向了袖袋,狠心想,娘子,你心里爱着九郎君,定是也不愿意给镇国公生孩子,奴婢这也是为你排忧解难了。 如此想着,觑着那俩小丫头不注意,掀开药盖子一条缝隙便把药粉撒了进去。 就在这时,小冬瓜从后面蓦的攥住了她正在下药的手臂,力大如牛似的,捏的她骨头剧疼。 服媚顿时惨叫一声,脸色煞白如雪。 小豌豆蹲到服媚面前,叹气道:“娘子前日还跟我们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想今日就抓个典型。” 小冬瓜收好罪证,笑嘻嘻道:“服媚娘子,平日里你躲懒,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这呼啦啦拿起蒲扇守药炉子,由不得我们不奇怪呦。” 这时,听到惨叫声的兰苕、九畹和紫翘都跑过来看情况,见到如此,兰苕沉下了脸。 紫翘气的胸膛鼓胀。 九畹怔怔望着服媚,一声长叹。 荔水遥在床榻上缓缓坐起,望着窗外射进来的春光,浅扬唇角。 “阿娘,你真是让我毫不意外。” 第050章 刘氏发威 满府里谁不知道主母有了身孕, 郎主这般年岁才有了子嗣,那是众望所盼,现如今有人竟想谋害小世子, 立时便引起了众怒。 服媚被捆在长条凳上,两旁是手持长棍的锟铻和百辟, 更有一个生得细长凤眼, 高鼻梁, 相貌阴柔的郎君,手上拄着狼牙棒, 阴恻恻原地待命。 服媚抖若筛糠,可她还抱有一线痴望, 想着荔水遥自来待她们和善,又是个心软的人,便哭喊道:“娘子啊, 你救救奴婢,奴婢都是听你的吩咐行事啊, 娘子心里不想给镇国公生孩子, 奴婢都是为了您啊。” 卧房内,荔水遥依偎在蒙炎怀里啜泣, 怀里抱着做好的麒麟纹云锦小包被, 服媚的哭喊声清清楚楚的从窗外传进来, 荔水遥连忙抬起头望着蒙炎,红着眼睛轻轻摇头。 蒙炎将她搂到怀里安抚,大掌缓缓盖住她的眼睛,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从未在荔水遥面前展现过的肃杀之色, 厉声下令,“鸣鸿, 你来动手!” “尊令!”鸣鸿蓦的举起狼牙棒,嘴巴一咧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先从哪个部位开始呢,倘若是脊背,脊背肉少,我这一棒子下去怕是‘咔嚓’一声就断了,臀部肉多,还是先打那处吧。” 服媚梗起脖子看着那通体带着尖刺的狼牙棒,牙齿咯咯打颤,“我说的都是实话呀,郎主我要告发娘子,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啊——” 鸣鸿一棒子就砸了下去,尖刺穿透绸布直扎进血肉,服媚臀部顿时就见了血。 鸣鸿见了血,嘴巴咧的更大,露出森白的八颗牙齿,“服媚娘子,我可不会怜香惜玉呦。” 笑着说着,又一棒子砸了下去。 “啊——” 凄厉之声,让卧房内的荔水遥吓的一哆嗦。 更是让侍立在侧的兰苕九畹等人都白了脸。 “你别想给她求情。”蒙炎望着荔水遥的眼睛,提前警告。 “谋害我也就罢了,可她却想害我们的孩子,我、我绝不会心软。” “谋害你,她就只有死!” 蒙武刘氏老两口在外面厅上坐着,双双板着脸,攥着拳。 长条凳上,服媚的臀部已是血肉模糊,在第五棒子即将落下之时,她奄奄一息的吐口,“我说我说,不是娘子,是娘子的娘指使我的。” 厅堂上刘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疾步冲出,站在廊上怒声质问,“你说是谁指使你谋害我大孙子的?” 服媚的两条臂膀无力的垂下了,下半截身子的疼痛让她汗如雨下,脸白如纸,“是小萧夫人。” 荔水遥撑着蒙炎的胸膛缓缓坐直身子,“我想回家去亲口问一问。” 刘氏猛地掀帘子进来,怒声道:“儿媳妇,谋害我大孙子的要真是你亲娘,你别怪阿家打鼠伤玉瓶!大郎,名义上那是你岳母,此事由我和你阿耶出头,你震慑。儿媳妇,你别嫌阿家说话难听,你娘家人三番两次往咱们府上伸手,我顾惜着你睁只眼闭只眼忍了,可现在倒好,变本加厉,竟恶意昭昭的谋害我大孙子,这我要是还忍了,我刘婵娟白活这么多年,不如一头碰死!” 荔水遥软软道:“阿家,我也听你的。” 刘婵娟下死眼把荔水遥盯了盯,见她是真心的,便把怒火暂收,只等确定了凶手再发作。 “都还傻愣着做什么,给你们娘子把从一品诰命服拿出来穿上,我也回去把诰命服穿上,咱们这就找上门去理论。” 话落,转身就往外走。 蒙武紧跟在后面,如同为老妻压阵的老将。 荔水遥心里激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可把她难为死了,忙忙的下床穿鞋,急急的催促兰苕等人,“快快快,更衣。” 主仆几个呼啦啦一下子进了更衣室。 蒙炎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实在说不出来,便把此疑按下,命人去备车。 · 却说小萧氏,自从把那堕胎药粉交给服媚,便在家里坐立不安的等消息。 可一夜过去,又过去大半天,总无事发生,便暗骂服媚胆小磨蹭不能成事,她枯等也无事便把自己的金饰拿出来一匣子,自己拿着块软软的绒布一边擦拭一边赏玩。 便在此时吴妈妈脸色骇白的奔了进来,“不好了,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捆着血呼啦啦的服媚打上门来了。” 小萧氏手一抖,“吧嗒”一下子,金钗掉回了匣子。 “快派人去隔壁告诉我长姐。” “老奴去告诉。” 话落,吴妈妈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荔氏本就没剩几个拦门的家丁了,说时迟那时快,刘婵娟带着蒙炎荔水遥等一串人就闯进来了。 把服媚往地上一推就喝问,“亲家母,这丫头揭发你使唤她给我儿媳妇下堕胎药,谋害我孙子,可有此事?你两个对质我听!” 服媚见了小萧氏,就似看见了救命稻草,爬到她脚边死命抱住她的小腿就哭道:“夫人救我,他们用狼牙棒打我,要打死我啊。” 刘婵娟毫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正堂下榻上,小萧氏旁边,拿出药瓶逼到她脸上,“是不是你?” 第38节 蒙炎把荔水遥安顿在一张靠背椅上,他在旁边坐了,冷着脸,由着自己娘发威。 刘婵娟一张老脸黝黑粗糙,只看脸就是纯纯一个老农妇罢了,可她身上穿戴的却是从一品诰命服,这由不得小萧氏不放尊重,便忍耻赔笑,按下刘婵娟举着药瓶的手就给荔水遥使眼色,“你说句话。” 荔水遥泪盈于睫,哽咽道:“阿娘,服媚往我的安胎药里下药被抓个正着,她指证这堕胎药是你亲手给她的,是你想打掉我肚子里的孩子吗,为什么啊?我不是你亲生的不成?” 小萧氏稍微一顿,盯一眼荔水遥的肚子便明白了,一改慌乱之色,“既然被抓个正着就说明你一口没沾呗,身子一点事儿没有,弄这个阵仗出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个亲闺女要谋杀亲娘呢,这忤逆不孝可是大罪,你自己掂量。” 竟是一副有恃无恐模样。 刘婵娟震惊的看着小萧氏。 荔水遥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小萧氏会一点愧疚都没有,原来前世,她的一片孺慕与孝心,真的是笑话啊。 想到此处,她只觉有些呼吸不过来,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蒙炎立时站起,将她搂到怀中,轻抚她胸口,“深呼吸,她的话不听也罢了。” 荔水遥听他的话深深呼吸了两口,便把脸埋在他怀里藏起真实表情,她实在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心有一点疼罢了。 小萧氏看荔水遥大庭广众之下被蒙炎搂在怀里抚弄,顿时就怒骂,“不知羞耻,要抱回你们自己家……啊——” 刘婵娟听她说话,满腔子怒火蹭蹭往头顶上冒,实在忍不得了,环顾左右,终于在一个大梅瓶里看见了一根鸡毛掸子,大步走过去抽出来,照着小萧氏后背就狠狠抽了一下。 小萧氏从小到大养了一身细皮嫩肉,哪里受过这等抽打,顿时惨叫,回头一看竟是刘婵娟这等乡下老农妇打她,顿时不干了,“我兄长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你竟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话落,张牙舞爪的就扑了上去。 刘婵娟年纪虽比小萧氏大,可她身体健朗,过往又是常年干活的,力气就比养尊处优的小萧氏大许多,一把抓住小萧氏的发髻按倒,骑在她身上就是没头没脸的一顿狠抽。 “老娘打遍十里八乡泼妇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救命——” 荔水遥听见她们打起来了,偷着看了一眼,就佯装着急要去拉架。 “这是长辈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怀着孩子呢。” 说着话,抱起就送了出去。 “我不能走,两个娘打起来了,我阿娘被……” “我娘有分寸,打不死她,谋害我的孩儿,倘若不是你亲娘,她有死无生!” 蒙武没进去,他就堵在院门口,一个老农夫坐在门槛子上,得了消息赶过来的荔云鹰荔云鹤两对夫妻你推我让竟都不敢闯,还得赔笑脸,荔云鹰为大就被拱在了前头,“亲家阿翁,您消消气,有话咱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开,四妹妹不是才怀上您府上小世子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您说呢?” 彼时,荔氏之主荔辰旭下值归家,得了消息,提着衣摆疾步而来,听得屋内小萧氏的惨叫声,颤着声儿怒道:“你们、你们是强盗不成?!” 第051章 挑唆 最后一声净街鼓落下,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星月齐明。 荔氏正院厅上灯火通明。 蒙武刘氏在堂下螺钿兽腿大榻上坐着,面无表情的板着脸。 荔辰旭在左下首陪坐, 脸皮涨红,山羊胡颤巍巍抖动, 荔云鹰荔云鹤两对夫妻在他后面站着, 眼神乱飘, 战战兢兢。 中间隔了一张茶桌,坐着的是大萧氏, 脸色沉冷的吓人,她本不想来, 可又怕小萧氏狗急跳墙爆出那件要命的秘事,只得来了。 蒙炎和荔水遥在大萧氏对面坐着,蒙炎面无表情, 荔水遥则用帕子遮脸佯装伤心,透过缝隙赏看小萧氏, 此时她瘫坐在地上, 发髻乱的鸡窝一般,钗斜簪歪, 耳坠子也掉了一个, 脸上的装哭花了, 白一道红一道,两边脸上各有一个青紫的巴掌印,脖子上有一道道的血檩子,至于被衣裳遮盖的身子想必也有抽痕, 可见阿家气狠了,下手贼狠。 当堂坐着这般多的主子, 服媚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下半截的疼痛都似僵麻了一般,让她不敢呼疼。 “你怎么不等我被打死了你再姗姗来迟呢!”小萧氏怨毒的盯着大萧氏,“许是你就这般打算的吧,长姐。” “住口!”大萧氏深吸一口气,望向上面坐着的刘婵娟,冷冷道:“纵然她再有错,亲家动粗却是过了,当我萧氏无人?” 刘婵娟回以冷笑,一点也不怵,“我听出来了,亲家大姨的意思是我蒙家仗势欺人,欺你萧氏无人,那我还说你们世家贵妇欺我老农妇无知呢,且算了吧,当谁是傻子不成,咱们把这些假大空的帽子且撇下,亲家大姨,你只说,她一个当娘的给亲闺女下堕胎药,这事恶毒不恶毒?” “是,她过了。”大萧氏心里梗的发疼,嘴上还得被迫护着,“可是……” “没有可是!”刘婵娟立时开口打断,“我只问亲家大姨一句话,倘若有人给你亲闺女亲儿媳下堕胎药,要打掉你的孙辈,你能忍气吞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荔水遥登时直勾勾的盯着大萧氏。 大萧氏却把眼皮垂下不吭气了。 刘婵娟冷笑,“自打知道我儿媳妇怀了,可把我高兴的,昨晚上我兴头的睡不着做了一夜的虎头鞋,到天亮我就做好了一只,我只等着年根底下我大孙降世给他穿在小脚丫子上,要不是家里的小丫头眼尖心细抓个人赃并获,说不得我儿媳妇就把堕胎药当安胎药喝下肚子里去了,这一喝下去,血水下来,我心心念念十多年的大孙就没了!谁赔,谁能陪?!是你吗,亲家大姨?” 大萧氏一句辩白的话也想不出来,只能撑着脸面听着,狠狠瞪着小萧氏。 “那你也不能打我,我是你能打的吗?!”小萧氏怒瞪。 大萧氏清清嗓子,强扯出一个笑来,“遥儿,幸好你也无事,总归她是你娘,只是因着你不听她的话,惹她气恼,她这才一时想偏了,不若……” “不若什么?!”刘婵娟怒声喝断,“她是苦主,还是做女儿的,你做长辈的问她就是逼她,亲家母还用忤逆不孝的大罪压她,你们把她当软柿子捏,当软包子勒逼,我看着都可怜,今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怕再说狠些,倘若不是这个儿媳妇温柔大方得我的心,我恨不得把你们萧氏这个毒妇的膀子撅下来一个,再敢逼逼,亲家大姨你试试!” 荔辰旭又气又怕,终是抖着胡须憋出一句话,“你打也打了,究竟还想怎么样?亲家母请直说吧,能照办的我们照办便是。” 蒙武便笑道:“亲家公,咱们听着便是,且别插手。” 刘婵娟便道:“既然亲家公开口了,那我就直说,第一件,从此后亲家母不许踏足我镇国公府一步;这第二件……” 荔水遥扯了一下九畹的袖子,九畹会意,往地上一跪就哭道:“老夫人,明面上娘子的陪嫁人口全都明明白白写在嫁妆单子上,身契也都如数给了,只是小萧夫人独独把奴婢几个贴身服侍之人的身契攥在手里没给,有两回,小萧夫人还跑到咱们府上训斥奴婢几个,总说身契在她手上攥着,让我们听她的话,可奴婢几个自小就陪伴在娘子身边,只对娘子忠心耿耿,还请老夫人帮着要来。” 刘婵娟顿时想起下药的服媚来了,猛地一拍小几就怒道:“好啊好啊,原来你早就留了一手,这回是下堕胎药,下回你要是往我们府上吃水井里撒一大包毒\药,是不是就想毒死我们全府上下,你好发绝户财?” 这话太难听,如同把荔氏按在脚下踩。 荔辰旭又气又急又惧,指着小萧氏直哆嗦,“还不快让人把身契拿来?!” 小萧氏不服,还要呛声,大萧氏转头看向角落里缩成鹌鹑样儿的吴妈妈,怒斥,“你去找出来,倘若不听话,就都是你撺掇的,现如今不许主家打死奴婢了,但是打上几十板子把你扔在柴房关着,不给水米,几天内也能死透了!” 吴妈妈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飞也似的钻进卧房,不消片刻就捧了一个红木方匣子出来。 九畹见了,登时就去抢在手里,急忙打开数了数,单单把服媚的身契挑出来,往她身上一扔就道:“娘子说了,你不必跟我们回去了,十几载相伴一场,成全你一腔痴情。” 服媚却悔了,拖着下半截身子往荔水遥这边爬,哭道:“娘子,奴婢错了,你带奴婢回去吧,事儿发了,夫人吃了大亏,她绝饶不了我的。” 九畹又气又悲落下泪来,“你竟也知道小萧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就猪油糊了心窍背叛娘子呢,可见是娘子平素待你太宽和了,让你认不清真心假意,不知好歹。” 说罢,抱着匣子返回荔水遥身后站着,不再多言。 小萧氏正满心怨怒无处发泄,此时终于想起服媚来,扯着她头发拽回来就扇她的脸,服媚疼的嗷嗷叫,忽的,小萧氏不扇她脸了,瞅着荔水遥道:“你四个丫头里面,属她长得最好,既然你不要她了,我这里也不要背主的东西,她这个品相的,卖到青楼楚馆也能得个好价钱。” 服媚嚎哭大叫,“娘子救我,救救我。” 荔水遥抚着胸干呕起来。 蒙炎起身,不管旁人,抱起她便道:“耶娘,今日之事暂且如此,咱们回吧。” “回吧。” 蒙武刘婵娟随之起身。 大萧氏望着被蒙炎抱在怀里的荔水遥,冷冷讥讽,“终究是你的娘家,由着婆家踩踏到这个地步,你面上很有光。今时你颜色好,他娇宠你,他日你色衰爱弛,又无娘家撑腰,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蒙炎蓦的顿住,荔水遥搂着他的脖颈回望,大萧氏坐在那里,依旧一副端庄高雅的做派,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冷若冰霜,她从那里面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爱之意。 “大姨母,堕胎很疼的。” “你没沾上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那是你母,你却由着别人作践她,令人齿冷!” 荔水遥觉得自己依旧是懦弱的,不然何以泪蒙双眼,心痛如绞。 蒙炎震怒,但只能忍了,将荔水遥脑袋扣在胸前,大步而去。 刘婵娟听了大萧氏的话心头顿时惴惴不安起来,蒙武牵起她的手,“回家再说。” 镇国公府的车架深夜在大街上穿梭,自是被负责宵禁的金吾卫逮个正着,小将不敢拦阻就着急忙慌的去告诉了独孤擎 他是金吾卫将军,夔国公世子,独孤家下一代掌权人,朝堂之上,与蒙炎不对付。 独孤擎骑马奔来,在镇国公府辇车前停驻,含笑拱手,“镇国公,被我逮着了。” 蒙炎撩开车帘,冷冷道:“我这会儿有事没工夫和你闲扯,你如实报上去便是,明日让御史弹劾,放行。” 独孤擎一挑眉,让开了道路,“恭送。” 蒙炎摆摆手,把车帘撂下了。 回府后,月已偏西,众人困乏草草收拾一回便睡下了。 春晖堂,刘婵娟却睡不着,扯着蒙武也不让他睡,满面愁容,“亲家大姨这人不咋地,有句话却说的对,那终究是儿媳妇的娘家,今日我是不是真的闹的太过了?早知道我不该图一时痛快把亲家母打了,那终究是她亲娘,她心里要是偷偷埋怨我可怎么办,现在我还能吃能动不怕什么,再过几年我年老体衰,儿媳妇正当年,她要是偷着虐待我可咋办啊?” “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睡吧睡吧。” “人心隔肚皮,再说了婆媳在一块住着,总有个锅盖碰锅沿的时候,将来我们婆媳要闹起来,她肯定会把今日我打她娘的事儿翻出来。” 越想越悔,可把刘婵娟愁死了。 毕竟是上了年纪,今日闹这一场蒙武也困乏,听着听着他就睡过去了。 刘婵娟见状,只得把眼睛闭上,强按着自己睡了。 第052章 山楂栗子糕 这日阴雨连绵, 用过早食后,老两口哪里也去不得,就在堂上闲坐。 又都是闲不住的人, 蒙武在廊上弄了一堆木头料子,拿着把锯子在锯木头, 刘氏让侍女搬了个绣墩子摆在门槛内, 她坐在那里, 腿上放着个藤编笸箩,手指头上戴着顶针, 一面缝制虎头鞋一面时不时的叹气。 蒙武自是知道老妻因何叹气,但婆媳问题, 自古就是难题,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劝,只得顺其自然。 “我想来, 疏不间亲,我就是太冲动了, 我这脾气到老也改不了, 儿媳要是恨我就恨我,也该我受着。” 蒙武叹气, “别想那么多, 总归是有大郎在, 他还能不孝顺你。” 刘婵娟长长的“嘁”了一声,“你还没看明白,其实大郎和蕙兰是一样的,就看人家长得好, 就被迷的晕头转向的,儿媳妇更高一筹, 把大郎捏的死死的,到咱们老了,大郎还是这么着天亮就走,天黑才归,咱老两口还不是得落儿媳妇手里。” 正说着,刘婵娟一抬头瞧见荔水遥从长廊那头,带着侍女过来了,连忙换上一副笑脸,“这风雨天气你怎么想着出来了,可是有事?” 荔水遥到了近前先行礼,含笑道:“阿翁万福,阿家万福。” 蒙武连忙笑道:“快和你阿家屋里坐着说话去吧,我闲着无事学着做两个能摇能晃的小木马,来年这时候就能用上了。” “胡扯,来年这时候大孙才三四个月呢,坐都不会坐,你先做个摇床是正经。” “这就学着做。”蒙武一笑,弯腰继续干活。 第39节 “风也不大,我陪着阿翁阿家在这里坐一会儿说说话吧。” 小红一听,连忙去堂上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刘婵娟旁边,荔水遥坐了,兰苕便把提梁小食盒递了上来。 荔水遥从里面端出一盘子糕点,两手捧着送到刘婵娟面前,“阿家,小姑说您喜欢吃山楂,也喜欢吃栗子,我就亲手做了这些山楂栗子糕,您尝尝?” 刘婵娟受宠若惊,连忙放下针线接在手里,心里纳罕,“可了不得,好孩子,你这还没到三个月,身子又娇弱,怎么想着亲自动手做糕点去了。” “阿家别笑话我,山楂和栗子都是兰苕九畹弄好了的,我就揉了两下,就贪了她们的功劳,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了。” 刘婵娟喜她诚实,瞅着盘子里做成梅花样式的小糕饼,一口就吞了一个,细细咀嚼,连连点头,“好吃。” 自己又吃了一个,连忙拿了一个塞蒙武嘴里,蒙武吃了也忙说好吃。 “阿家,我心里实在感激你,又不知如何报答,就问小姑阿家喜欢吃什么,小姑说您喜欢吃山楂和栗子,我就想着做了这个糕饼,往后阿家想吃只管告诉我,我做给您吃。” 刘婵娟一愣,“你不怨我把你娘打了?” 荔水遥连忙摇头,“阿家尚且怜惜我护着我,可我阿娘和大姨母却……碍于孝道,我也不好说她们的不是,往后逢年过节大抵还会遵循风俗往娘家送礼去,但阿家只要知道,我心里是明白的,再者,阿家为自己的孙儿讨公道,那是应当应分,我也即将做母亲了,倘若那不是我亲娘,我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阿家,她偏偏占着亲娘的名分,我没法子。” 刘婵娟连忙道:“好孩子,阿家知道你的苦了,可别哭,你怀着孩子,倘若常常哭泣,生出来的孩子也会爱哭不好带的。” “嗯,我听阿家的。” 刘婵娟见她眼圈红红,小脸白嫩,又这般乖顺,小模样实在可人疼,就道:“往后她们再仗着孝道勒逼你,你告诉阿家,阿家护着你,不是我吹,你阿娘和大姨母绑一块都不一定能打过我这个老婆子。” 荔水遥破涕为笑,拿起笸箩里的虎头鞋,道:“阿家,你做的这个小鞋子好可爱。” “还没做完呢,待我再用毛皮子裹上边,虎头上绣上‘王’字就更好看了。” “阿家,是不是还得准备尿布啊,用什么布料好呢?” 刘婵娟道:“这个你别操心,我都给你置备齐整,你吃好睡好玩好,日日开开心心的,养胎就是你的重任了。” “嗯,我都听阿家的。” 刘婵娟心里欢喜的不行,但见荔水遥抚胸似是不舒服的模样,便道:“阿家是过来人,头几个月最难熬,快回去歇着,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灶房做,家里没有的咱们就去外头买,可不能亏了嘴。” 荔水遥心里实在感激,起身,郑重的福身一礼。 蒙武人老成精,一眼就看明白了,咧嘴一笑就道:“你的心意我们老两口知道了,快回去吧。” 待得目送荔水遥消失在长廊尽头,蒙武就笑道:“是个心头敞亮,体贴人心的好孩子。” 刘婵娟也明白过来,心中愁闷忧虑顿时散的干干净净,满面欢喜,“该到大郎有福,咱们老两口也有福。” 老两口都笑了,干起手上的活计来更卖力了。 · 三月二十七立夏,蒙武一大早就去菜园子摘了两把新鲜果蔬敬奉祖先,刘婵娟煮了好几大锅立夏蛋,发给府中上下服侍人等一人一个。 春尽夏至,莲湖水边也滋生出些许飞虫,有知名的,也有不知名的,垂钓台上便挂起了薄透的白纱帐,柱子上,栏杆上,灯柱上也挂上了各色流苏香袋,里面装了雄黄艾草和一些防治蚊虫蛇蚁的药材,小风拂面时,总能闻到一点药香味儿。 今日满府里应景吃立夏蛋,空气里便又多了混合着茶叶香的蛋香味儿。 荔水遥闻不得,就走来钓台上,坐进摇椅里,拿起钓鱼竿钓鱼。 今日蒙炙放假在家,脖子里挂着颗蛋,正蹲在水边,手里拿着个网子捞蝌蚪,这个十五岁的小郎,总是乐呵呵的,似是永远都没有烦恼,她在他身上体会到一点“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味道。 荔水遥慧心一笑,低头瞥见自己放鱼饵的青瓷小缸空了,便道:“小郎,我鱼饵用完了,你帮我挖两条蚯蚓可好?” “好嘞,嫂子你且等着,我给你挖几条又大又长的。” “那样的我害怕,挖小的吧。” 蒙炙挠挠头,“切成小段行不?” 荔水遥听着蛙鸣鸟啼,看着荷叶游鱼,欢喜道:“如此甚好。” 小风从湖面上吹来,纱帐轻轻飘动,如烟似雾。 钓台内,蒙玉珠王琇莹吃完立夏蛋,忙让侍女点了熏香祛味儿,她两个和小冬瓜小豌豆一起,趴在大书案上写大字。 这四个人里头,蒙玉珠的“学问”最高,写出来的字虽大,却已经方方正正的能看了。 小冬瓜小豌豆和王琇莹都还在描红阶段,小冬瓜小豌豆做到了书面整洁,再也没有一团一团脏兮兮的墨迹了。 王琇莹才开始描红,刚学会握笔姿势,手老是颤抖,写出来的就多是墨团子,她羞愧的想哭,“小姨母,宣纸和笔墨都挺贵的,且别让我白白糟蹋了吧。” 蒙玉珠连忙往外头看一眼,见荔水遥坐在摇椅里轻轻晃,似是没听见,就赶忙道:“可别让你舅母听见,你舅母什么都好,就是看不得身边的小娘子不识字,你舅母怀着咱们府上大宝贝呢,可别惹她生气,闷头写吧,我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写啊写啊,慢慢就把字写方正了,也认了千儿八百个字在肚子里。” 王琇莹只好忍着羞耻,抖着手一笔一划的继续描字帖。 坐在一旁绣墩上负责监督她们的紫翘微微一笑,把绣花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就要往绣棚上扎,这时兰苕走来把绣棚夺了去,把一盘子红透的樱桃放她面前,嗔怪道:“娘子让你歇歇眼睛,又忘了不成。” “干坐着我也坐不住啊。” “娘子给琇莹小娘子写了一个习字本子,今日的十个字还没教呢,你负责吧。”九畹笑着走来,塞了一本字帖给她,“我坐得住,偷个懒,帮娘子穿鱼饵去。” 钓台之畔有一棵石榴树,榴花如火,太阳高升,映出了一片花荫。 日光斑斑点点的落在荔水遥身上,暖融融的,她泛起困来,握着钓竿的手就松开了,九畹连忙接住搁置在旁,天气虽渐渐热起来,可此处是四面平的钓台,在这里睡了,吹久了湖风只怕要生病,九畹想着荔水遥怀着身子,倘若真病了又是一大愁,便狠心要叫醒,这时蒙炎走了过来,“你下去吧,我来抱她。” 九畹顿时松一口气,放轻脚步退下了。 因是在家中不见客的缘故,荔水遥斜挽了一个堕马髻,簪着粉玉兰花钗,穿了一身莲红色榴花绣纹的齐胸襦裙,眉眼如画,长睫如扇,朱唇软嘟,一张小脸似花蕊一般嫩艳,她肤色又白透,仿佛能掐出一把水来。 蒙炎不觉便看痴了,这时蒙炙举起一网子蚯蚓,赤脚踩水跑来,正要唤人,一瞥见蒙炎正似狻猊一般盘踞在荔水遥身畔,他顿时打个寒颤,悄没生息的溜了。 蒙炎把自己眼睛遮上,把满脑子的不宜之想压下,俯身,手臂穿过荔水遥的腿弯就把她抱了起来。 荔水遥惺忪着睁开眼,盈盈浅笑,“今日立夏,我们大将军也得假了?” 蒙炎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心脏怦然,没答,径自把她抱进了风荷水榭,放她在床榻上。 荔水遥一沾了枕头,眼皮就沉重的睁不开,“怎么总是睡不够。” “睡吧,睡够了咱们再说话。” 话落,蒙炎便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抚着她日渐隆起的香腹,欢喜与期盼情不自禁就盈满心间。 这时呱呱的蛙鸣从打开的窗棂传进来,蒙炎警醒过来,狠揉了一把脸,他想,前世就是色令智昏,不曾想,今生得到了她的身子,还是这般的受她美色迷惑。 想那平康坊中,美人无数,他从不曾多看一眼,怎么偏偏就是她,让他食髓知味,偏执索取,日日都嫌不足。 若非如此,他早该发现她与前世不同的种种异样之举! 且等端午,他要试她一试,就知分晓。 风荷水榭和垂钓台是连着的,蒙玉珠王琇莹看见蒙炎过来了,都噤若寒蝉,又瞥见他抱着荔水遥进那边去了,蒙玉珠已是知道一点人事了,怕王琇莹听见一些她们这样未出阁小娘子不宜听见的动静,忙拉着她走了。 兰苕九畹等侍女也都安静下来,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日上中天,日光晒人,湖上的荷叶微微的发蔫,钓线依旧垂在水中,钩子上挂着半截蚯蚓,有一条大鲤鱼游到了此处,一口咬了去,逃之夭夭。 荔水遥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饿醒了,满脑子就想立即吃点东西,这时却听外间有说话声。 “有了身子的妇人便是如此嗜睡,委屈舅父舅母在这里坐等。” “没什么委屈的,最难得是大将军你,有些做人夫郎的,自家娘子怀着孩子有些嗜睡的症状,还要叱骂懒惰,赶着大肚婆去操持井臼之事,浑不似大将军这样通情达理,纵着她昏天暗地的睡足才罢,是我们遥儿的福气。” 荔水遥轻轻打开半扇门,仔细辨认了一番,试着唤道:“舅父?舅母?” “哎呦,可算醒了。”葛氏循声望去,站起身,也把荔水遥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笑道:“好些年不见了,我们遥儿竟出落的这样可人,我是你舅母,没戴金钗玉环,也没穿锦绣绫罗,我呀,只是个农庄老妇,可还愿意认?” 只见,舅父萧融世,舅母葛若素,皆穿戴的朴实无华,舅父脚上更只得一双千层底麻布黑履,他抚须笑望过来,温雅和气,似清癯文士,又似踏实耕种的大农庄主人。 舅母头上也没戴什么假髻,只用自己的真发盘了个简素的矮髻,簪了一支素菊银钗,手腕上所戴也是一对素圈银镯子,她亦含笑,和蔼可亲。 即便如此,可终究都是相貌不俗的人,哪怕岁月在他们脸上錾刻下了痕迹,也仍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华。 而今,荔水遥细细打量着他们,不知为何,心中感触颇多,望着他们便想到了“洗尽铅华”四个字。 “遥儿拜见舅父,拜见舅母。” 荔水遥赶忙上前行礼,眼圈微微的泛红。 旁边有镇山太岁一般的大将军“虎视眈眈”,葛氏哪敢让她屈膝弯腰,便忙托着胳膊扶正她的身子,笑道:“快别多礼,这个时辰你定是饿了,有了身子的人饿不得,舅母这就下去给你做槐叶冷淘面,大将军心细,已是让人把所需食材都备齐了,不消片刻便可得。” 荔水遥连忙拉住,羞愧道:“舅父舅母远道而来,本该是我这个做甥女的大宴款待,如何能让舅母在甥女家下灶房,那日我与大将军闲话,只是忽然就想到了,就提了一嘴,虽念念不忘了好几日,但此时已经过了那个迫切想吃的劲儿了,舅母且坐着,我这就下去安排饭食,诚请舅父舅母留下享用。” 这时萧融世就笑道:“午食大将军早已安排下了,只等你醒来,你舅母给你做一碗槐叶冷淘面,咱们就能一块用了,放你舅母去吧,舅父肚子饿了,擎等着呢。” 葛氏含笑抽出自己的手,跟着九畹去了。 “阿娘在灶房里等着舅母呢,你放宽心。”蒙炎扶正自己身畔椅子上的靠枕,温声道:“坐着等一会儿便可以吃了。” 荔水遥坐下,就羞愧的道:“都是我的不是,才把舅父舅母从老家一路舟车劳顿折腾到了京城,您一路辛苦。” 萧融世笑道:“大将军派了一队人马,用辇车把我和你舅母接来的,那个叫虎翼的小将热忱实诚,一路上把我和你舅母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一点也不辛苦。而且,大将军的人来的正是时候,早几日我已是和你舅母商量着进京一趟,一则是,来年你显诚表哥要进京赴考,就想着把京中老宅翻修翻修,拿来给他住。二则是,你阿娘和大姨母多年不与我来往了,我心中虽是有所猜测,但还是想和她们见上一面,这其中倘若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清楚。” “舅父见过阿娘和大姨母了吗?” 萧融世脸上的笑立时就顿住了,怜惜又愧疚的看着荔水遥道:“遥儿丫头,你受委屈了。” 只是寻寻常常的一句话罢了,却让荔水遥一下子落了泪,加之她怀孕的人本就情绪敏感,虽只得了这一句话,但是一想到两个娘的无情,她的眼泪就哗啦啦的流个不住。 蒙炎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忽然想到自己从来不用手帕,就张开手掌去接她泪珠子。 荔水遥被他没头没脑的举动逗笑了,推开他的手,就掏出自己的手帕抹眼睛。 萧融世见此,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时蒙武刘婵娟和葛若素,带着提食盒的侍女走了进来,蒙武就笑道:“亲家舅父,咱们这就开饭了。” 萧融世起身,含笑拱手施礼。 葛若素便笑道:“我一去就看见亲家母把面条都切好了,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出力的活我一样没干上,只调个味儿罢了。” 刘婵娟便笑道:“儿媳妇爱的也是亲家舅母亲手调制的这个味儿罢了,面条子谁擀都一样。” 一时,侍女们将十菜一汤摆毕,众人上桌,每人跟前都放了一碗翠绿清爽的槐叶冷淘面。 这时节吃冷面,爽口亦应景。 许是哭了一场,心里痛快了,荔水遥整整吃下了一碗,很是餍足。 饭毕,蒙武刘婵娟借口走了,把此处留出来,给他们舅甥闲叙家常。 荔水遥拿眼睛看蒙炎,蒙炎微笑而已,老神在在的陪坐,偏就不走。 荔水遥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闲话,“舅父说,我阿娘和大姨母多年不与您来往了,逢年过节也不互送节礼了吗?” 葛若素扯出一个淡笑,垂下眼眸,端起花神杯浅啜。 萧融世望着蒙炎,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第40节 “舅母?” 葛若素摆手,笑道:“别问我,那两个是他的血亲,但凡我多嘴多舌,就是我的不是了。” 萧融世尴尬一笑,“双亲去世的早,都算我拉扯大的,难免偏疼些。” 蒙炎笑道:“舅父要说的话是不方便我在场听吗?” 荔水遥忍着没瞪他,软着声推他手臂,“外头树上的樱桃都熟透了,你且去摘一些回来,让舅父舅母尝尝。” 葛若素顿时侧目。 萧融世连忙道:“如何能使唤大将军摘樱桃,也罢了,本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但大将军既是你的夫郎,也不算外人了,我就说了,这朝堂上有政见不合老死不相往来的,在一家一族之中也有意见志向不合的,我与你阿娘和大姨母便是如此。” 说到此处,便是长长一叹,神态晦涩。 葛若素实在没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荔水遥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他慢慢讲来。 蒙炎瞧她白玉似的小耳朵高高竖起,仿佛好奇心旺盛的猫,忒煞可爱,便是一笑。 “你外祖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其实兰陵萧氏就只剩个空壳子了,还有个在我看来惹祸的‘兰陵萧氏出美人’的名声,可随着你阿娘和大姨母及笄以后,美名远扬,慕名前来提亲的人家还是极多的,最后,你大姨母做主,为自己和你阿娘选中了北海棠氏和荔氏。她们出嫁了之后,又过了几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卖掉兰陵萧氏祖宅。” 荔水遥微微张嘴,“把空壳子卖掉了……” 萧融世点头,“只因我看透了,家族末世,族中资源匮乏,整个家族人心涣散,各为一己私心,你争我夺,互相算计,如同瓮中养蛊,这样的家族外壳虽还在,内里却已经断绝了生机,不如壮士断腕,把空壳打碎,各奔东西,就似一朵蒲公英到了成熟的时候,随风飘散各处,谁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就各凭本事,也凭气运了。” “我阿娘和大姨母不赞成您卖掉祖宅,是吗?” “是。”萧融世低头喝一口茶水,继续道:“她们觉得有兰陵萧氏的名头在,她们在婆家的地位才稳固,我卖掉祖宅,拆散家族,就是拆毁她们在婆家地位的根基,故此怨恨于我,至这几年已是完全不与我通消息了。” 葛若素面露讥诮之色,但她忍住了,对两个小姑,一句重话也没说。 荔水遥莫名觉得自己与舅父同病相怜了,心里竟没那么难受了。 “舅父可伤心?” 萧融世沉默了下来。 第053章 假哭 “我心中亦有愧。” 当荔水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顿觉不妙,陡然双手紧握。 “舅父此话何解?” 葛若素深呼吸,蓦的把脸扭向了外头。 萧融世叹气道:“她们顾虑的是, 可我实在无能,穷途末路, 已经没有法子维持祖宅的光鲜了, 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漏雨, 公账上不但挤不出一点来,盘账时竟出现了大亏空, 实在是到了不得不卖掉祖宅的地步。” 听到此处,葛若素蓦的转过脸来, “遥儿丫头,你可知那时候你阿娘写信来说什么?” 荔水遥忽的就想到了荔红枝。 “她写信来问族中可有长成的女孩,可高高聘财嫁出去!” 萧融世窘然涨红一张老脸, 轻扯了一下葛若素的袖子。 荔水遥偷望蒙炎,正与他四目相对, 小脸也涨红了。 葛若素自觉失言, 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蒙炎便笑道:“舅父好见识,壮士断腕, 未尝没有枯木逢春之时, 我打听着, 见真表哥在东海郡下广陵做县令,显诚表哥去年参加东海郡解试,得了第一,两位表哥都是胸有丘壑的人才, 未来可期。我虽是个粗人,却薄有两分威望, 一则可保见真表哥在任上的政绩不被他人抹杀,二则显诚表哥将来倘若得中进士,亦可保其关试授官时不被刁难,该得的官职不被抢占。” 葛若素捏着花神杯的手轻颤,“有大将军此话,便够用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萧融世经历家族变迁,生存的压迫,对世情早已有了深刻的体察,早早的就把年少时的清高孤傲磨灭了,顿时就笑着拱手,“承情承情。” 荔水遥低眉垂眸偷一笑,心想,我的枕头风还没吹呢。 想了想,又把话题扯回来,“舅母,阿娘大姨母埋怨舅父卖祖宅,不与舅父来往,舅父竟只自觉有愧不成?” 提到这个葛若素就有气,顿时就道:“何止,还将卖祖宅的银钱,与族中人分时,给她们又分出了两份,巴巴的送上了京。不是我说,他傻了吧唧的,真正做到了长兄如父,对那两个妹妹,只知付出从未想过索取,为她们着想的也太过了。” 萧融世连忙辩解,“她们有她们的难处,我只是想着让她们在婆家的日子能好过些。” 荔水遥垂眸,默默想,舅父果然与前世的我一般……总是想着他们的难处就心软了,随即就是妥协与忍让,可他们不会心软,反而会利用你的心软变本加厉。 “舅父舅母何日到京,何日去看望的阿娘与大姨母?” 葛若素笑道:“四日前就到了,大将军还盛情邀请我们住到府上,我们想着既是京中有旧宅,还留了老仆看守,拾掇干净就能住,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前日去的荔家,见了你阿娘和大姨母。” 说到此处,她就不往下说了,只拿眼睛看萧融世。 萧融世长叹一声,道:“与她们不欢而散,虽说长兄如父,可终究不是父,她们也做了当家主母许多年,各有主见,并不听我的。” “何止,看了咱们的穿戴打扮深怕咱们是进京打秋风的,在得知是你想吃我做的槐叶冷淘面,大将军特意派车去接来的时候,又软下身段想请我们从中说合,你舅父答应了。”葛若素讥诮道。 荔水遥笑道:“舅父打算怎么说合?” 萧融世满面羞愧,斟酌片刻后才道:“终究是你亲娘,倘若从此不来往了,不知内情的只会戳你脊梁骨骂你不孝,于你名声是大损害,如此,面上还是要好看些,过几日就是你娘的生辰,你往荔家送一趟寿礼弥合弥合便是了。” 荔水遥早知道,一次是打不痛小萧氏的,何况后面还有个大萧氏,还有个棠长陵,她必然是要一一清算的。 便拿起帕子遮脸,故作委屈的哭道:“是啊,她于我有生身之恩,养育之恩,一时的错处我还能记一辈子不成,她没给我下堕胎药之前,我就为她备好寿礼了,舅父放心。” 蒙炎忽的揪住她的帕子拽到了自己手里,荔水遥惊了,一双星眸瞪大。 蒙炎见她脸上一滴泪也无,便面无表情的把帕子还了。 荔水遥一颗心嘭嘭跳,慌的六神无主,赶紧又拿帕子把脸遮了,再没有心思陪着说话了。 萧融世葛若素见状,干坐着也尴尬,便告辞回家去了。 待得他们走后,蒙炎也离府出去了。 荔水遥心慌意乱,生怕引起他的怀疑,晚上见他又如常的回来睡觉,全无异样,她稍稍放下心来,想着言多必失,他不问她因何假哭,她就也装着忘了。 · 四月初五,小萧氏的生辰,因只是个散生日罢了,荔家也无人在意。 小萧氏一早收到荔水遥让兰苕送来的红宝石抹额,得意的大笑,“我说什么来着,母女哪有隔夜仇,遥儿素来孝顺心软,谁忘了我的生辰她也不会忘了,年年都想着,今年也不会例外。” 眼珠子一转,对镜将抹额勒到头上就去了隔壁棠家。 彼时,大萧氏正在理事厅盘账,一见她来了就把下人都打发了,揉按着额头就问,“你若是有正事就快说,若是闲磕牙就赶紧走,我忙着呢,没工夫搭理你。” 小萧氏在大萧氏旁边坐下,高昂着戴满金钗花叶的牡丹头,笑道:“四月初一是你的生辰,遥儿给你送了什么寿礼?” 大萧氏拨弄算盘珠子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她,但见她特意把额头伸着,一眼就看见了那扎眼的红宝石五福献寿抹额,“她竟还送你寿礼?” 小萧氏笑道:“遥儿的性情像兄长。” 大萧氏噼里啪啦打起算盘珠子来,冷冷道:“没刚性的东西。” “这么说,遥儿没给你送?”小萧氏细细打量大萧氏一回,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舒爽的哈哈大笑,“我们是‘亲’母女,没有隔夜仇,你不过是个姨母,又拆散她和长陵,想必是真的把你恨上了。” “滚出去。” 小萧氏偏就不走,伸着额头给她瞧,“长姐,我这红宝石可大?你有这么大的红宝石吗?” “来人,请荔夫人出府!” “别赶我啊,我自己走。” 说罢,扬长而去。 · 满三个月以后,荔水遥孕吐的症状减轻了,昏昏欲睡的时候增多了。 荔红枝把小酒馆开起来了,问她要酒。 她就在清醒的时候把陪嫁人口清点了一番,将没有差事可做的仆妇聚在一处偏院里,摘果子酿酒。 时光如流水,不知不觉便到了五月份,这日她正躺在花荫下摇椅上钓鱼,蒙玉珠拉着王琇莹兴高采烈的走了来,“嫂子,明日端午,长乐公主在曲江池办了个龙舟竞赛,蒙炙和上官九郎君他们一块报名了,我俩和荣二花七打算去给他们呐喊助威,嫂子帮我们打扮的好看一点,行不行?” 上一世也有此节,那时没有王琇莹,蒙玉珠和荣二花七两个小娘子一块去曲江池看龙舟竞赛,当时看龙舟竞赛的人摩肩接踵,她们都挤在一座石桥上,那石桥塌了,一桥的人都被砸进了水里,有的当场身亡,有的重伤残疾,蒙玉珠和荣二娘子就是当场身亡的,花七娘子胸腔遭受重击,虽救回了一条命,也不过多活了两年而已。 蒙炎既是重生的,他应该会有安排,荔水遥就漫不经心笑问,“你大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蒙玉珠气呼呼道:“大哥说端午就让我们几个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一年才一次的端午节啊,那么热闹怎么能错过呢,嘿嘿,我们打算偷着去。” 荔水遥缓缓坐直身子,“只说了这一句就完了?” “哎呀嫂子,你别管,明日我带着她们过来找嫂子梳妆打扮,行不行嘛~”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荔水遥的手撒娇。 “好,明日你们全都到我院子里来,一个都不能少哦。” “谢谢嫂嫂,嫂嫂真好~” 荔水遥心想,这是危及性命的事情,蒙炎粗心以为他一句话这些小娘子就会乖乖的听,殊不知她们为了凑热闹自有自己偷溜出门的法子。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重现前世的悲剧。 第054章 龙舟竞赛 荷叶掩映下, 一尾侧鳞金黄的大鲤鱼一口咬下挂在鱼钩上的半截蚯蚓就想逃,却不想把鱼钩也咬进了嘴里,挣命似的摇头摆尾, 激荡起哗哗的水声,荔水遥戴上丝绢夹棉手套, 挑起鱼竿, 把那鲤鱼摘下扔了回去。 金鳞大鲤鱼一沾水, 顿时迅速摆尾逃之夭夭。 前世坍塌的那座石桥是一座岁月久远的古石桥,她得到外头传来的消息是死了七八个, 重伤的十多个,还有轻伤的数不清, 因是争看长乐公主举办的龙舟赛才导致的这一场惨祸,长乐公主被御史弹劾,皇帝陛下就下旨狠狠训斥了一顿, 罚没了其一千封邑,还严令禁止长乐公主再举办任何宴会和赛事, 勒令其在公主府中反省。 长乐公主也因失去了这一项娱己的偏好而一直抑郁不平,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惨事。 想到此处,荔水遥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明日强行把玉珠那几个小娘子留在我的院子里必会引起蒙炎的怀疑, 既然如此, 索性从源头杜绝此次悲剧的发生,多救几个人,只当为腹中孩儿积福。 此时,九畹捧了一杯甜甜的玫瑰果饮走来, 荔水遥接在手里喝了一口便道:“去摘一筐子樱桃,备车, 我要去拜访长乐公主。” 九畹虽疑惑却不多问,当即领命去了。 · 长乐公主府。 第41节 “母亲千辛万苦为你寻得的坐胎药,你为何不喝?!”独孤六郎举步逼近,满面怒火。 正在为长乐涂抹蔻丹的侍女被吓到了,手一抖就抹到指甲盖外头去了。 “安心涂你的。”长乐安抚了一句,扭头就冷冷看着独孤六郎,“你还敢打我不成,退下!” 独孤六郎满心憋屈,不得不后退两步,“公主,咱们两个是被硬凑到一起的,为的是什么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你老老实实的一日三顿把坐胎药喝了,早早生下个男孩,你我二人都能交差。” “我的身子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为何要我喝那些来历不明的药,要喝也是你喝。”长乐公主举起手,吹了吹没干的蔻丹,“你没和你母亲说实话吧,床笫之事上,你似个鼻涕虫一般,次次弄的我满心厌烦,我没张扬出去,已是很给你面子了,是你、狠该喝药!” 顷刻间,独孤六郎一张还算俊美的脸就变得紫涨,“为了不喝药,你怎能如此赤\裸裸的污蔑于我!” “我懒得和你争论,滚出去!” 此时,女官上前一步,恭敬道:“驸马,请出去吧。” 独孤六郎气的浑身发抖,无处发泄,上前一步抓起长乐手边的茶杯就狠摔在地,随即快步逃出。 长乐望着他慌张逃窜的背影,“啧”然讥笑,“可真有出息啊。” 这时,外头侍女进来传话,“回禀公主,镇国公夫人带了一筐子樱桃前来拜访。” 长乐顿时笑了,“快把美人请进来。” 女官忙命人把一地碎瓷片收拾了。 荔水遥带着兰苕九畹进来时,地面就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了。 “拜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长乐连忙走来,将屈膝行礼的荔水遥扶起,拉着她的手一块坐到榻床上。 荔水遥就笑道:“上回得了公主一筐子荔枝,我就想着回礼,一时又不知回个什么礼合适,正好阿翁栽种的樱桃近来都熟透了,每一颗都甜甜的,我心念一动,兴之所至,便让侍女摘了一筐子给您送来,公主可别嫌我冒昧。” “我若嫌你你连我公主府的门都进不来。”长乐抓着荔水遥的手捏了捏,揉了揉,开心的道:“我喜欢你这句‘心念一动,兴之所至’,我有时也是如此,明日的塞龙舟便是我心念一动想出来的,也是因着近来我母后心情郁郁,我就想着弄个什么接母后出来散散心,反正端午节民间也常有自发举办的,我就搞个大的,大家一块庆祝节日,热热闹闹的多好玩。” 荔水遥忙道:“我也喜欢凑热闹。” 说完又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轻轻叹气,“奈何大将军怕明日人太多碰着我不让我去,我自己也怕被挤着,就想着既是公主办起来的,想找公主走个后门,找一个稳稳当当的,人又不多的好位置。” 长乐“咦”了一声,“你竟不知道?” 荔水遥脸上露出疑惑来,“不知道什么?” “想必是大将军近日军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长乐笑道:“母后答应明日出宫看赛龙舟,大将军请命亲自负责母后的安危,调了左龙武卫出来,提前好几日就把曲江池各处的桥梁,栏杆,廊道都检修加固了一遍,还在池边扎了好多彩棚供给各府,以及百姓,镇国公府也有一个,和我的彩棚紧挨着,是最好的观赛位置。” 荔水遥蓦的按住“噗通”“噗通”急促跳动的心口,暗中惊呼,幸好我一念生出慈悲心来想多救几个,就想着来长乐公主这里借着闲话之机,牵出石桥年久朽坏之事,幸好我来了,不然明日就是我露出破绽之时。 也是我情急之下百密一疏,蒙炎嘴上虽对待弟妹严厉,但心里是十分爱护他们的,事关蒙玉珠的性命,他怎么可能只是提一嘴便罢了,原来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他已经从源头上杜绝了悲剧的发生。 了却一桩心事,荔水遥和长乐闲话家常时越发轻松愉快,至于长乐将来会遭遇的那一桩惨事,她打算临到发生时再提醒,不然无凭无据的说出来,定会惹得长乐不喜,还会被认为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如此,又与长乐公主一块下了两盘双陆,时候不早了,荔水遥婉拒了留饭,告辞出来,回到家时,黄昏已至,卸妆更衣后不久,净街鼓就响了起来。 华灯初上,用过晚食,荔水遥在庭院中散了散步,喂了一会儿水池里的小锦鲤便回了屋,在书房随手选了一本游记来看,依着往常,这个时辰蒙炎若是不归那就是宫中有事绊住了,也会派锟铻或是百辟回来告诉一声,可是今夜直到亥时的梆子声响起,仍旧无人来,荔水遥不免又心慌起来。 回想此前自己种种的行事举动,不说与前世有相似之处了,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若她是蒙炎,早就警觉了。 荔水遥将床帐子全都放下,把自己缩在床脚,咬着手指,一张小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知道我重生了,前世的事情我又没做过,他可以把我当个干干净净的人,可若他知道我重生了,我前世与棠长陵有染,还亲手喂他毒酒将他害死了,我与他之间不仅隔着背叛,还隔着他自己的一条命啊,他会怎么处置我? 越想越慌,荔水遥怕的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她忽的感觉隆起的小腹抽动了一下,连忙两手抱住,心生欢喜,这可是我的保命符了,每夜他都对着这里又亲又吻的,想必是极喜欢这个孩子的,反正没生下来之前他应该不敢拿她怎么样,如此想着,她也不慌了,心一定,困意就上头了,她缓缓躺下,拉高绣被,闭上眼睛,且睡! 她却不知,蒙炎就在前院书房中,将她今日的动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蒙炎一夜未归。 翌日,也只是环首进来告诉了一声,曲江池畔有镇国公府的彩棚,令她带着玉珠琇莹以及荣二花七几个小娘子去看赛龙舟罢了。 荔水遥抱着破罐子破摔,临刑前也得吃一顿饱饭的心态,豁出去了要去好好玩一场,便派人去把荔红枝也接了过来。 毕竟,倘若她在镇国公府失势,荔红枝满心欢喜开起来的取名“酒西施”的小酒馆怕也会被蒙炎收走吧。 彼时,曲江池上,于起点处拉直了一条挂着红绸花的彩绳,每一朵红绸花下对应着一条龙舟的龙头,共十条,中央两条,一个是金黄色的龙头,一个是玄黑的龙头,二舟齐头并进。 池畔柳堤上彩棚无数,已是人头攒动,当中视野最佳的位置有一座最大最高的彩棚,正是长乐公主府的,左边紧挨着的矮一些的彩棚就是镇国公府的。 彼时,荔水遥坐在铺了夹棉锦褥的圈椅上,望着地上两大板箱的酒水有些无语凝噎,“三姐,你确定要在这里卖酒?” 荔红枝穿一身火红的宝相花纹窄袖襦裙,打扮的十分干练利索,叉腰笑道:“你要是怕我给你丢人,只当不认识我,端午节喝雄黄酒,喏,这一大箱就是雄黄酒,旁边这箱就是你酿的醉颜酡,这样大好的赚银子的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蒙玉珠一听,啊,醉颜酡,用好几种果子酿的,酿成时嫂子给她喝了一杯,香香甜甜的好喝!馋虫上来舔了舔嘴,趁着她们姐妹俩说话的功夫,她就蹲到大板箱边上,捂着自己的脸伸手去“偷”。 荔水遥望着自家小姑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哭笑不得,“想喝就拿出两瓶来和她们一块分着喝,只有一点,这酒虽不怎么醉人,但倘若你一口气喝三四瓶,脸就醉醺醺的红了。” 蒙玉珠嘿嘿一笑,一手拿了一瓶出来。 荔水遥心想,也好,趁此让她赚上一笔。 “卖吧。” “你……” 见荔水遥这样干脆,倒让荔红枝有些无措了。 “自打知道长乐公主要在曲江池办龙舟竞赛,好些卖吃食的店铺都想着挑了自家的东西来卖,我也想着这是个赚银子的大好机会,也早早准备上了,原本想的是随大流,也用扁担挑到外围去叫卖的。” 荔水遥轻哼,“你用这等梅子青的小玉瓷瓶分装着,每一瓶成本价就不菲,挑到外围平民百姓堆里去卖,卖得动才怪了。” “是了,是了。”荔红枝顿时觉察过来,笑嘻嘻道:“亏得我的好妹妹不嫌我丢人,想着我,不但把我带到彩棚里来观看赛龙舟,还允许我卖酒,不然真就大亏特亏了。” 就在此时,一支禁卫军如流水一般涌了进来,在隔壁大彩棚周围列阵,连带着自家的彩棚外也驻扎过来两个穿甲跨刀的卫士。 荔水遥心想,这怕是皇后殿下到了,连忙带着蒙玉珠荔红枝等娘子们躬身站着相迎。 便见,长乐公主、郡主县主等一众皇家贵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缓缓走了过来,老妇人穿戴的仿佛一个寻常贵妇,身形消瘦,发髻上银发清晰可见,神态和蔼可亲,想必就是皇后殿下了。 荔水遥只是悄悄看了两眼罢了,就见那老妇人竟然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登时身子紧绷,大气也不敢喘了。 长乐笑道:“遥儿,这是我母后。” “拜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万福。” 蒙玉珠荔红枝等小娘子也跟着喊,跟着要行跪拜礼。 皇后却一把托住荔水遥的手,拉着她不让她往地上跪,又对蒙玉珠她们道:“你们也快起来吧。” “此时,我只是个感应女儿一片孝心,出来散心的老母亲罢了,何况,炎儿是我义子,你便也是我儿媳妇,这会儿你大着肚子,还跪什么。我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一个亲生的鲁王,一个就是炎儿,都是二十大几了不开窍,我还当这两个货要打一辈子光棍去,不曾想炎儿先开窍了,他得了你,就跟得了绝世宝刀似的,现如今你连娃娃都为他怀上了,我高兴的什么似的,了却一桩心事了。” 一通话把荔水遥说的又羞又愧,小脸红的什么似的。 长乐也笑,“母后,可别说了,再说下去她这小脸就红的烫手了,咱们进棚子坐着去,龙舟赛这就开始了。” 这时皇后动了动鼻子,寻香辨物,就看见地上摆着两大箱梅子青玉瓷瓶,茶桌上正放着两瓶打开的,便笑着提醒道:“你是有身子的,可不能喝酒,果酒也不可。” 荔水遥心念一动,鼓起勇气,拿了一瓶出来,两手捧着递向皇后,软声道:“皇后殿下,我一点也没喝,这是我用好几种果子酿成的果酒,还加了薄荷汁,取名醉颜酡,味道清凉甘甜,还带着清淡的果香,是夏日饮用的佳品,您可要品尝?” 在后面战战兢兢,垂首站着的荔红枝顿时吓的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我闻着这味儿沁人心脾,原来是你自己酿的,那我得尝一口。” 长乐连忙道:“母后,我嘴馋,先让我喝一口。” 荔水遥顿觉自己鲁莽了,小脸微微泛白。 皇后躲开长乐伸过来的手,打开盖子,就喝了一小口,清凉入喉,令她灵台一清,便笑道:“这酒真不错,以后宫中御酒当有此酒一席之地。” 荔水遥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长乐轻笑道:“还不快谢恩。” “谢、谢皇后殿下。”荔水遥慌的又要行跪拜礼,皇后笑道:“不必跪,坐着去吧,龙舟赛这就开始了。” 话落转身,拿着没喝完的酒往长乐的彩棚里去了。 簇拥着皇后的一堆人走后,镇国公府的彩棚为之一空,荔红枝一屁股坐地上了。 蒙玉珠王琇莹等小娘子,也都软手软脚往椅子上爬。 兰苕九畹同样身子发虚,把荔水遥搀到圈椅上安顿好了,才双双坐地上去了。 “吓死了、吓死了。”蒙玉珠瘫在圈椅上,小声咕哝。 荔红枝爬过来,拿起一瓶醉颜酡,打开盖子就咕噜噜一气喝干,大喘两口气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激动的满面通红,凑到荔水遥跟前小声问道:“皇后殿下的意思是,从此后咱们这醉颜酡就是贡酒了,是吗?” 荔水遥不敢答,“待我回去问问大将军。” 她自己酿的酒自己知道,绝没有到了让皇后殿下一喝便如喝了琼浆玉液的惊艳感,这里头定是有别的缘故。 “对对对,谨慎些好。”荔红枝仍旧激动不已,浑身上下微微的发颤。 这时咚咚咚的战鼓响了起来,龙舟起点处,穿着各色紧身薄衫的小郎君们各自登舟,手握木桨,准备就绪。 接着登舟的是每条龙舟上的舵手,舵手不握浆,而是坐在一面小战鼓之后,手持鼓槌。 十位舵手,其中最扎眼的有两位,一位身穿金黄锦袍,一位身穿玄色锦袍,分别是皇太子之嫡长子仁安郡王秦怀仁,秦王之嫡长子嗣王秦绍承。 蒙玉珠大呼,“我看见蒙炙他们了,在最左边那条绿色龙舟上!” 这时身穿轻甲的蒙炎出现在石桥上,一手提大铜锣一手握鼓槌,登时,秦怀仁与秦绍承同时仰起头目不转睛的死死盯住。 荔水遥一眼看到了他,一颗心高高悬起,便见他手起槌落,连敲三下,当第三下铜锣声响起,舵手敲响战鼓,十条龙舟从彩绳下冲出,小郎君们恨不得把手中木桨划出火星子来,奋勇争先! 战鼓咚咚震耳欲聋,金黄龙头,玄黑龙头,齐头并进,一时竟分不出先后。 曲江池畔,围满了人,有的挤在桥上,有的爬到了树上,随着激动人心的战鼓声调动起了气氛,纷纷起哄喝彩。 在彩棚中的娘子夫人们,看着水沾湿薄衫,清晰透出鼓胀胸肌的郎君们,也都激动起来。 就在此时,长乐的彩棚中冲出两位贵女,拍着湖畔栏杆大声助威,喊的竟是一样的口号,“长兄威武!” 一个是皇太子嫡长女清河郡主,一个是秦王嫡长女东都县主。 二女惊愕,相视一眼,各自露出嫌弃的表情,清河郡主龇牙一笑,立即改口喊出,“仁安郡王威武!” 东都县主不甘示弱,昂声嘶喊,“长兄威武!” 皇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举起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长乐望着自己母亲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咬住了满口银牙。 “母后,我错了。” 第42节 “与你何干。” 第055章 书房试探 “威——威——” “冲——往前冲啊——” “咚咚咚——” 战鼓声, 助威声,郎君们狂放的狼嚎声,娘子们矜持的娇笑声, 声声穿过人墙传了出来。 外围一座假山上,棠长陵棠静韫兄妹正站在上头, 在此处, 只能望见曲江池上一片粼粼碧波, 倒是把站在石桥上负责敲锣的蒙炎看得一清二楚。 棠长陵背手在后,只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一片碧波, 棠静韫却是焦躁急切的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她的侍女终于回来了。 棠静韫立时便问,“怎么只你自己回来了, 她身边的侍女怎么没跟你回来一个,谁领我进去?” “奴婢、奴婢拼命挤进去了。”侍女带着哭腔道:“也见着九畹了,她说、她说……” “你要急死我, 她说什么?!”棠静韫呵斥。 “镇国公府的彩棚小,容不下旁人, 让您再去别家问问。”侍女说完, 把脑袋一垂,肩膀一缩, 就抽抽搭搭的小声哭起来。 棠静韫又气又羞, 听着人墙里头的热闹, 悲上心头,转身与棠长陵四目相对,蓦的落下泪来,“龙舟竞赛, 你连报名人家都不要,我想进亲表姐的彩棚去, 人家一句话打回来,咱们棠氏竟落到这样的境地了,母亲偏还劝我择个差不多的郎君为夫婿日子才安乐,可今日遭辱,若不能报复回去,便是将就着嫁了人,我一生也难得安乐?!我与她也不差什么,我不服!” “我亦不服。”棠长陵垂眸,握紧挂在腰上的象牙雕玲珑球,“十娘,事在人为。” 就在这时棠长陵的书童也回来了,“郎君,上官八娘子从上官家的彩棚里出来,往她们自家的马车上去了。” 棠长陵心想,应是上车更衣去的,机不可失,立时撇下棠静韫走了。 棠静韫呆呆望着,越发悲怒,泪如雨下。 便在此时,龙舟竞渡陡然生变,一条紫色龙舟放弃前冲,径直撞向了玄黑龙舟,紫舟的龙头抵住了玄黑龙舟的舟身,趁此时机,金黄龙舟飞也似的往前蹿了一大截,杏黄旗就在眼前。 “独孤七,你好样的!”秦绍承怒声暴喝,紧接着他的鼓声也变调了。 电光火石,一条红舟蹿了出去,追着金黄龙舟的龙尾,猛地就撞了上去,直接将金黄龙舟撞偏了航道,远离了杏黄旗标。 秦绍承顿时哈哈大笑。 秦怀仁暴怒。 池畔的清河郡主与东都县主直接对骂起来,若非皇后在场,怕是要直接上手撕打。 绿舟上的舵手是上官九,见状,直接把鼓槌扔了,“兄弟们,划水吧,重在参与。” 蒙炙连忙点头,嘿嘿笑道:“要不,咱再往边上让让?” 上官九郎当即同意,“兄弟们,咱靠边划去。” “得令!” “嘿呦!嘿呦!嘿呦!” 顿时,一舟臭味相投的兄弟一块使劲,速速把“战场”让了出来,贴水边停泊,划水看热闹。 荔水遥看着蒙炙他们那条龙舟,被他们的举动逗笑了。 这时,隔壁彩棚有了动静,片刻后,驻扎在自家这边棚子门口的两个卫士撤走了。 荔水遥走了出去,便见长乐的彩棚空了,她又急忙往石桥上望去,蒙炎也不见了,她想,蒙炎本就是负责皇后殿下安危的,皇后殿下既然要回宫,蒙炎必然是去护送了。 很快,金黄龙舟和玄黑龙舟上的人也发现此处的彩棚空了,两舟退出了竞赛,杏黄旗依旧孤零零的飘在水中央。 大佛大王们都走了,蒙炙他们这些划水的“猴子”们放开了玩闹起来。 划着龙舟在宽阔的水面上横冲直撞,嘎嘎傻乐。 因着皇后殿下来的时候刻意没张扬,故此直到皇后殿下离开也只有少部分权贵家的夫人娘子们知道罢了。 待得仁安郡王和秦嗣王两边人马也退走之后,曲江池上的龙舟竞赛仿佛才真正开始了,看热闹的人群放开了玩乐,小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荔红枝也赶着时机,挨个彩棚的兜售雄黄酒和醉颜酡去了。 荔水遥也彻底放松下来,还让护卫出去买了好些民间小吃回来品尝,她也怕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只挑拣着尝了一点看起来干净的,比如蜂蜜凉粽、竹筒粽子,还有用翠绿的芭蕉叶包着的雕胡饭。 蒙玉珠等小娘子吃饱饭后还把蒙炙他们那条龙舟喊了过来,纷纷爬上去坐着,被带着在水面上游了一大圈才又被送回来。 荔水遥也想乘坐龙舟在水上玩一玩,但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小腹还是算了。 至黄昏,晚霞漫天,荔水遥才带着小娘子们姗姗归家。 在外面逃避了一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荔水遥对镜梳妆,簪上他给的那支粉玉兰花钗,抹上他用荔枝汁液所制的口脂,换上一身藕粉色齐胸襦裙,就道:“去前院寻一个大将军的亲卫问一问,今夜大将军何时归,就说今日皇后殿下特意见了我,和我说了好些话,我有要事要和大将军说。” 九畹领命,当即步履匆匆的去了。 兰苕望着荔水遥拉低的胸口,又惊又怕,低声道:“我的祖宗,你这副打扮去见大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荔水遥挽着披帛走向窗边,望着悬在夜空中的弦月,缓缓道:“兰苕,别担心,我有分寸。若是、若是他把持不住伤了孩子,那我也就知道了。” 兰苕听她如此一说,一张脸“唰”的一下子就白了,“您就知道什么了啊,自从新婚夜后,娘子言行举止就迥然有异,奴婢一直把惊疑压在心底,索性今夜问出来,娘子究竟想怎么样,您给个准话,奴婢也好帮衬着。” 荔水遥没答,这时九畹匆匆回来,“娘子,大将军此时就在书房中。” 荔水遥转身就走,兰苕紧追着跟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九畹拿起椅背上放的披风,也忙手忙脚的跟了上去。 夜深人静,竹风微凉,书房门口悄无一人,房内灯火通明,雕花窗上映出了一道巍然的人影。 “你们回去吧,不必在此等候。” 说罢,荔水遥径自推门而入,便见蒙炎正在书案上执笔写着什么,知她进来,抬头一瞥,一顿,“约莫一刻钟便可忙完,屏风后有一张睡榻,你且去那里歇着。” 荔水遥紧绷的心弦因他这句自然而然的关心之语而松弛了稍许,她没听他的,反而绕过书案挨近他,绣着折枝杏花的裙摆似有若无的蹭着他的衣摆,“我站在这里等你,可以吗?” 她一靠近,那幽幽兰香就直往他鼻子里钻,令他脑子迟钝,蒙炎捏着笔管的手指情不自禁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笔管折了,荔水遥惊了惊,就在此时他将书案上文书等物往后一推,蓦的将她抱到上头,粗粝的手指在她红艳艳的唇上一碾,放在自己嘴里一尝,双眼就渐生赤色,喉间低鸣,“怀着孩子故意来勾引我,你找死?!” 荔水遥星眸覆雾,娇声哽咽,“我怕……” 话没说完,他便将她所有的话语吞了,两臂环住她肩箍在怀中,这一吻来势凶猛,他也失了怜惜,将她两片唇恣意蹂i躏一番才放过,又去含她耳垂,在她修长雪腻的脖子上如野兽巡视领地一般密密实实舔吻了个遍,她被吻的泣娇音,情不自禁搂在他颈后。 那齐胸之处的如意结本就勒的低低的,她又因怀了身子,身子较之前更加秾艳,雪缝深深,跳脱如兔,激烈拥吻之时,双兔早已脱出绮罗。 他蓦的放过已被他吻的娇艳欲滴的唇,一手掀翻莲花灯罩,将灯芯捏灭,搂她在怀,将蹀躞带往地上一扔,捏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按在胸膛上,塞进怀中,就哑声道:“你知道,我经受不得你一丁点的撩拨,今夜是你自找的。” 荔水遥意乱情迷,尚不知一个痴恋她两世的壮年男子有多“险恶”,她只知道他尚怜惜她,对她的身子依旧痴迷,一颗心就安了,还有些窃喜,全无防备。 书房外,竹林,兰苕九畹坐在石鼓凳子上静静等待,猛地瞧见书房的灯熄了,兰苕九畹双双倒吸一口凉气,自来都是她二人轮流值夜,没人比她们更清楚,于床笫之事上,大将军似没有够的时候,也只在娘子确诊怀孕后才消停了,今夜、今夜娘子在大将军书房留宿,会出事吧? “怎么办?”九畹白着脸问兰苕。 “先冷静,我们得冷静。”兰苕牙齿颤颤,“大将军、大将军会医术,娘子的身子是个什么状况他比谁都清楚,除非、除非大将军不珍惜,否则绝、绝不会让娘子出事。” “对对对。”九畹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咬牙道:“再等等,我冷眼瞧着,大将军还是很爱惜娘子的。” 兰苕点头,“这府中,老主人老夫人,玉珠小娘子,蒙炙小郎君,都是厚道善良的人,大将军也是,定不会做出糊涂事来,再等等。” 等啊等,等到子夜,书房也没传出惨叫来,兰苕九畹这才放心了,相互搀扶着回正院去了。 “虚惊一场,明儿一早咱们再过来。” “好。” 翌日,午后,荔水遥躲在卧房里,用温热的花瓣香汤泡手,经过书房一夜,她算是对那位蒙镇国有了崭新一页的认识! “娘子,百辟小郎君过来传话,大将军在门口辇车上等着您,说要赶在樱桃下市前,带您去得胜楼吃樱桃宴。”九畹捧着一块雪白的软巾走进来,满脸带笑。 荔水遥只觉得十根手指又酸又软,由着九畹擦干,自己挖了一块香膏抹手,听得那人名字两腮就发赤,“我不去,让他自己去。” “去吧去吧,奴婢也想尝尝得胜楼的樱桃宴。” “那、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是呢,奴婢的面子多大啊。” “坏丫头,你打趣我?” “不敢不敢。”九畹哈哈笑,轻推着荔水遥进了更衣室。 第056章 樱桃咕噜肉 得胜楼, 共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阁组成,以飞桥曲廊相连,中央那座楼最高, 共五层,专用来卖货, 又名物华天宝楼, 一楼卖的是绸缎锦缂等布料以及成衣, 二楼卖的是首饰头面摆件珍玩,三楼卖的是笔墨纸砚以及书画作品, 四楼卖的是西域等地的舶来品以及一些稀世珍物,五楼卖的就是得胜楼起家的根基, 酒曲和酒水。 东楼是酒楼,以美酒与美食为招牌;西楼是瓦舍,一日内有十数个勾栏开场, 杂耍卖艺说书戏曲,娱乐品目多种多样;南楼是供给客人夜宿之所;北楼文雅, 歌舞一绝, 文人墨客多聚集于此,以文会友, 诗词唱和, 偶有惊艳一时的佳作传出, 为青楼楚馆中的歌伎经久传唱。 此时,飞桥曲廊上人来人往,有挽手闲逛的恩爱夫妻,有壮妇婢女围随簇拥的夫人娘子, 有豪商大贾,还有文人墨客, 官宦子弟。 东楼,三楼一间雅阁之中,樱桃宴十八道菜已上齐了,最后一道压轴大菜名叫樱桃咕噜肉,用一个玉白的瓷盘盛着,香气诱人,色泽酱红,每一块肉都似樱桃一般大,均匀裹满樱桃酱汁,盘子边缘点缀了一圈又大又红的樱桃,鲜妍亮泽,仿佛刚刚从树上摘下来。 荔水遥眼巴巴的瞅着,已是口舌生津,蒙炎舀了一小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快吃吧。” 荔水遥蓦的红了脸,小声道:“我以前不这样啊。” “医书上说都是怀孕的缘故,此时不是你想吃,是我们的孩儿想吃。”蒙炎忍笑安抚。 荔水遥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拿起玉白的调羹没有负担的享用起来。 这一小碗不过两三口的量,樱桃咕噜肉是酸甜口的,一点也不腻人,片刻功夫就吃光了。 荔水遥情不自禁又看了过去,把小碗递给蒙炎,“你的崽儿说还要一碗。” 蒙炎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荔水遥两腮泛红,气哼哼的瞪他。 蒙炎连忙又给她舀了一碗。 自小的规矩已刻进骨子里,荔水遥吃了七分饱,十八道菜即便还有没尝过的,她也放下筷子,端起了清茶漱口。 蒙炎见状,咳嗽了三声。 顿时,就从隔壁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 第43节 “把他嘴里的塞子拔了。” 两间雅阁,只以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碧纱橱相隔,糊的是绛红薄纱。 咦?这个声音有点熟悉,隔壁也似有热闹正在发生,荔水遥按捺不住好奇心就竖起耳朵细听。 “让我说你什么好,看来上回那顿打还是打轻了。”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掷在了地板上,随即就传来了碎裂声。 “象牙雕玲珑球里藏邀约小娘子幽会的纸条,亏你想的出来,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勾搭我妹妹!” 话落,“啪啪啪”就是三个巴掌。 荔水遥确定了,是上官大郎的声音! 联想到方才蒙炎那三声突兀的咳嗽声,荔水遥蓦的明白了什么,隐隐的激动起来,心想,怎么,棠长陵贼心不死,又仗着美貌去勾搭上官八娘了? “我与八娘志趣相投,是真心相爱的!” 荔水遥一听这声嘶吼,顿时就确定了,挨打的是棠长陵。 上扬的唇角实在压不住,旁边又有蒙炎“虎视眈眈”,她赶忙端起茶杯佯装浅啜。 蒙炎也没看她,拿起一个蟹黄蒸卷就吃起来。 “八娘不在这里,你装什么情圣,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听闻你少有神童之名,也薄有文才,有正道不走偏走捷径,那就是贪心不足了,我与你父亲说过几次话,冷眼观他是个老成持重,踏实耕耘的人物,你庶兄也有几分你父亲的品格,偏你却是个浮躁轻佻,自视甚高之辈,简直有辱门楣。你既然不想走正道,那还要这只能握笔的右手有何用,不如今日我就替你废了吧。” 蒙炎此时方看向荔水遥,荔水遥此时正全神贯注的听隔壁的热闹,全无所察。 “咔嚓!”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似是怕惊扰了旁人,被猛地堵了嘴。 荔水遥不止唇角上扬,整张小脸都克制不住的绽开了笑,不曾想,原来这骨头折断之声是这般悦耳怡情。 蒙炎也微扬了唇角,他垂下眼,夹起一片炙鹿肉刚要往嘴里塞,想着鹿肉有补肾助阳的功效,他吃了无异于火上浇油,偏那娇娃只可亲抚不可深抵,只得搁置在旁,夹起一颗清汤虾球来吃。 这时兰苕九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荔水遥连忙道:“快扶我起来,我要到天宝楼逛逛去。” 兰苕连忙走来搀扶,笑道:“有好事发生不成,娘子说话声都带笑。” 荔水遥顿时僵住,缓缓看向蒙炎,见蒙炎正低着头,一副专心致志享用美食的模样,稍稍放心,笑道:“听了一耳朵隔壁的热闹,有个郎君似是意图引逗别人家的小娘子,被人家哥哥逮个正着,挨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呢。” 九畹搀扶着荔水遥另外一只胳膊,顿时就道:“这样的郎君居心不良,若是真有意于人家小娘子,何不找官媒光明正大的去提亲,想必是自觉匹配不上人家小娘子,才起歹心,想弄出个先斩后奏来。” 荔水遥连连点头,把满心的畅快压下,清了清嗓子,道:“大将军,你在这里吃着,我去天宝楼逛逛可好?” “去吧,看上什么就买下,让人送回府中去结账,不必俭省。” 荔水遥喜笑颜开,这时小冬瓜和小豌豆在隔壁吃完樱桃宴也回来了,似小尾巴一般缀在后面跟着一块去了。 荔水遥主仆一走,蒙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令他灵台顿清。 这时,梅兰竹菊四君子碧纱橱上,镂雕翠竹的那一扇被推开了,上官大郎走了进来,在蒙炎对面坐下就笑道:“嫂夫人逛天宝楼去了?这般的好兴致啊。”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重情的小娘子,面对曾经心爱过的人挨打,一丝不忍也无,只有畅快的笑。” 上官大郎挑眉含笑,“人都说爱恨交织,倘若恨中有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心爱之人挨打,还是会生出不忍之心,只有对那人只剩下纯粹的恨了,才会一丝不忍也无。” 至此,蒙炎确定,荔水遥和他一样,重生回来了。 那么,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亲耳听见棠长陵被废掉右手而无动于衷,她究竟想做什么? 他死后,她拿了放妻书回娘家,联想到小萧氏的为人行事,棠长陵的卑鄙无耻,荔红枝的遭遇,他嚯然起身直奔隔壁。 彼时,棠长陵被捆着扔在地上,嘴里塞了抹布,双目赤红欲裂,右手反翘,他一看见蒙炎顿时激烈挣扎起来,浑身惊颤。 蒙炎满眼含戾,一脚踩在他反翘的手掌上,登时,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肤扎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他整个右手手掌折叠断裂,只剩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连着。 棠长陵当场昏死过去。 上官大郎啃着龙凤糕走回来,道:“大将军,他这手可是我折断的,御史弹劾时我也有话可辩驳,棠伯龄追究时我也有理有据,大将军不许揽在自己身上,独孤家盯上你手里的军权了,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多谢。” “咱们兄弟何用说这个,走走走,喝酒去。” 上官大郎生怕蒙炎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把棠长陵的脑袋剁了,赶忙拉走了。 却说荔水遥,因心里实在高兴,又有蒙炎说的不必俭省的话,就不嫌累的从一楼逛到五楼,布料成衣全没有看上的,只在二楼看上了一个麒麟长命金锁,一个翠玉雕成竹节样式的玉如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正可拿在手里把玩。 又给蒙玉珠挑了一副红珊瑚珠的头面,给王琇莹挑了一副小米珠的头面,都不甚贵,胜在花样精巧别致,未出阁的小娘子戴着很显活泼俏丽。 想着紫翘留在府中看屋子,樱桃宴没吃上就给她买了一副锦鲤金耳珰。 给刘婵娟挑了一对福字金簪,轮到给蒙武买,荔水遥实在想不出买什么了,就把得胜楼的招牌酒都买了一坛。 至于蒙炙,她只比小叔子大两岁,还是要避忌着,就让小冬瓜去得胜糕铺买了几样招牌糕点。 整整一日,又吃又玩又买,实在痛快,至黄昏到家,得胜楼已是早早的把东西都给送到了,都堆在正院廊檐下。 “我的呢?” 正对镜摘耳环的荔水遥蓦的顿住,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心虚的不敢看他,“逛了许久都没找到配得上大将军的东西……” 实在是,她忘了,便仿佛灯下黑一般。 “意料之中。”蒙炎走到她身侧,握住她的小手揉了揉揣进怀里,望着镜子里那张总是能迷的他三魂七魄少一二的娇艳玉容,“这小手就很配得上。” 登时,玉容烧红,娇声低语,“还、还酸着呢。” “我替你揉一揉。” 她坐在月牙凳子上,他站着,甫一低头便可见她胸围子上绣的红杏花,花下一对玉兔,香滑迷人,可变化万千形状。 蒙炎逗弄着那朵杏花,哑声道:“你可知咱们在得胜楼用饭时隔壁那个意图引逗别人家小娘子的郎君如何了?” 荔水遥身子绷紧,轻咬朱唇,“如何了?” “右手被人折断了,再高明的正骨郎中也接不回去。” “好惨啊。”荔水遥眼尾染上赤色,低头轻咬他探在她眼前的胳膊,“你这手也不能要了,也折了算了。” “随你折去。” 外头廊上,兰苕九畹紫翘正将礼物都分了出来,安排仆妇往各处去送。 卧房内忽的熄了灯,兰苕见状,习以为常,回身去就把屋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第057章 下饵 翌日, 天色微阴,燕子低飞,略有些闷热。 荔水遥反而在齐胸襦裙外又多添了一件天水碧色对襟褙子, 把锁骨之下的肌肤全遮的严严实实的。 兰苕九畹等近身的侍女都心中有数,知道自家娘子脸皮薄, 都只装作寻常。 用过早食后, 全府的男主子, 上朝的天蒙蒙亮就骑马走了,上学的起晚了, 拿上一包羊肉大葱陷的蒸饼就带着书童咋咋呼呼的往外跑,蒙武则乘车外出巡庄去了, 女主子们就都聚到垂钓轩内乘凉。 刘婵娟闲不住,搬来两匹轻薄透气的白色绢纱,让侍女小红小翠一人扯一头, 完全展开再折叠成长方形,剪的一块一块的, 荔水遥看不懂, 拿起一块透亮的疑惑道:“阿家,这样薄一块, 一滴水也兜不住啊, 小娃娃一泡尿岂不是就把小衣裳全都浸湿了。” “我的笨孩子, 一块绢纱透亮咱就不能三四块,五六块叠放在一起,然后用针线锁上边呐。” 荔水遥顿时笑了,“阿家说的是。” 刘婵娟捏着白丝线穿上针孔, 笑道:“我生了四个,都是经验出来的。那时候家里穷, 一块布头子那都是好东西,先得留着补衣裳,再是做鞋,哪里舍得撕扯了给孩子做尿布,你猜猜那时候用的都是什么?” “我猜用的是破烂的不能再穿的旧衣裳,或是旧床帐子之类的。” 刘婵娟笑着摇头,“是炒熟了的黄土。” 荔水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黄土怎么做尿布?抓一把糊在小娃娃屁股上不成?可是衣裳就脏了呀。” “你还当有人专门抱着哄呢,农忙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黄土尿窝里,尿了就尿了,有时忙忘了也得饿着,直等到晚上才顾得上抱起来,放在晒了一天的热水盆里洗一洗就行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洗也不洗直接就抱到床上哄睡了,小娃娃一年到头都是灰头土脸的。” “郎主小时候也蹲过黄土尿窝吗?”荔水遥忽然促狭的问。 刘婵娟笑道:“提起大郎啊,自小真就有神异,我第一个孩子是蕙兰,蕙兰邋遢,三岁还尿炕,说话费劲,大郎生下来就不哭,大眼睛又黑又亮,几个月大的时候要尿要拉就知道嗷呜嗷呜的喊人,到了一二岁会走了,就知道自己扶着东西去院子里,他那道长师父就说了一通神神叨叨的话,总之那意思就是大郎带了宿慧,借我的肚子下凡,将来有大造化,果不其然,应验了,真是好大的造化,我们一家子都跟着改换门庭,沾光了。” 荔水遥脑海里立马就想到画面了,一个小豆丁穿着开裆裤,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的在柴门犬吠的农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顿时就笑了,禁不住手痒想画下来,才生出这个念头便忽觉想吐,捂着嘴出去了。 刘婵娟忙吩咐道:“去给你嫂子摘两个酸杏去。” 蒙玉珠放下绣棚赶紧去了。 荔水遥吐完,就在花荫下摇椅上坐着,鱼饵用完了,她就放了空钩入水。 不知什么时候,荷叶间长出了亭亭玉立的小花苞,一只红尾蜻蜓飞了来正落在尖尖上。 这时九畹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娘子,门上的仆妇进来禀报,吴妈妈赵妈妈一块来了,现正在倒座厅上等着,她们来传大萧夫人和小萧夫人的话,要您回去一趟。” 荔水遥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笑道:“你替我走一遭,附耳过来。” 九畹连忙把耳朵凑上去。 荔水遥在她耳朵上说了好一会儿,九畹点头,“奴婢记住了。” “去吧,带上小冬瓜,说完了话就赶紧回来,她们这会儿正处在怒极发恶又无处发泄的状态,你别遭了殃。” “是。” 这时蒙玉珠捧了一盘子沾着水珠的黄杏过来,“嫂子,给。” “多谢你。”荔水遥含笑拿了一个,张嘴就咬了一口。 蒙玉珠只是看着罢了,嘴里就分泌出酸液来,小脸立时皱巴成一团。 荔水遥一乐,起身道:“走吧,我检查一下你们两个的功课。” “啊?啊!”蒙玉珠如遭雷劈,惨嚎一声,“嫂子,你没说要检查啊。” “一个字都没写不成?”荔水遥板着脸,佯装生气。 “那不能,岂能让嫂子白为我们操心一场。” 荔水遥便笑道:“写多少张字帖不是目的,你便是一张都没写完,只要把字认得了,我也算你们完成功课了。” · 第44节 棠氏,棠长陵所居院落,厅上,大萧氏冷脸如冰,小萧氏双目红肿。 九畹跪在下面,哭道:“我们娘子是今早上才知道的噩耗,心里油煎一般,她哭着想来,大将军不许,还派了两个亲卫把守正院院门,娘子说,九郎君遭遇此劫许是因她之故,大将军说她梦里喊了、喊了九郎君的名字,大将军就把九郎君恨上了,她满心愧疚,想以死谢罪,奈何大将军似是知道,派了两个小侍女贴身看守,实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娘子让我来探问探问,九郎君可还好吗?” “好个屁,整个写字的右手腕骨生生被踩断了!”小萧氏破口大骂,“坏事精!淫i妇!贱人!她怎么不去死!” 九畹哭道:“娘子已是心存死志,奈何腹中胎儿大将军极为看重,偏要她生下来。” “够了!”大萧氏冷冷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小萧氏恨毒的盯着大萧氏,咬牙切齿道:“岂能就这么算了,长陵再怎么说也是你棠家家主嫡子,棠伯龄还想窝窝囊囊的忍了不成?” 大萧氏拍案而起,指着小萧氏的鼻子道:“若不是你鼓动他去引诱上官八娘,他何至于被上官大郎捏住七寸,上官大郎一口咬定是他折断的,蒙镇国不过是误踩,上官大郎还拿出了物证玲珑球和那张字条,圣上本就宠信蒙镇国,自然采信上官大郎的话,还能如何,你有本事你去报仇雪恨!我无能,更觉丢人之极!” 大萧氏的脸色青红交加,“引诱贵女,还遗留下罪证,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话落,甩袖而去。 九畹把话说完,见势不妙,早早就带着小冬瓜溜了。 小萧氏瘫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完了,全完了。” 少顷,大萧氏又急匆匆转身而回,一把捏住小萧氏的下巴,压低声音道:“我这个亲娘还没哭呢,你哭的这个样儿合适吗?!别逼我扇你,滚回去。” 小萧氏吓的一哆嗦,猛地打了个哭嗝,低声道:“我知道了,长姐你千万要想想法子,咱们培养长陵是耗费了心血的啊,万万不能就这般废了。” “何用你多言!” 卧房内,棠长陵倚着床栏半卧,直勾勾的盯着门帘,可是直到外间厅堂上没了动静,也无人掀起。 仿佛刹那间,内外都冷清灰败下来。 他双眼中布满血丝,下意识的握拳,只觉得右手还在,当剧痛传来,他垂下眼去看时才认清现实,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那处裹缠着白布,刹那,绝望与悲凉席卷全身,呵呵,蠢不可及?残废了、失败了,自然就被骂作是蠢不可及,就是弃子,倘若成功了呢,自然又是鲜花着锦,别样热闹。 “轰隆——” 窗外劈下一道天雷来,棠长陵忽的想起什么,着急下榻,下意识又去用右手扶床,猛地戳碰到伤口疼的他直接摔在了脚踏上。 他忍着疼,缓缓爬起来,嘶声呼喊,“来人,把我的那只绿檀长方匣……” 棠长陵猛地顿住,重跌倒地,失声痛哭。 没有了,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这时棠伯龄掀帘子冲了进来,扶起棠长陵抱在怀里就温声安抚,“九郎别哭,阿耶在呢。” “阿耶,我、我……我把表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烧了。” 说完,他把头埋在棠伯龄怀里嚎啕大哭。 棠伯龄拍着他的后背,一声长叹,“遥儿那是多好的孩子,我是把那小丫头当儿媳妇养的,你眼大心空不知珍惜,我本该骂你活该,但看见你已经得了这样沉痛的教训,我还说什么呢,你自己也痛悔了。孩子,往前看吧,既是从此断绝了官途,那就换一个活法,好在家族中还有些营生,待你养好身子以后,学着接管吧。” 棠长陵浑身发抖,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棠伯龄,“父亲的意思是,从此后要我成为庶长兄之副贰?” 棠伯龄没言语,叹息着将他扶到床榻上,为他盖好锦被才道:“这是为父为你想到的后路,倘若你有更好的选择,也随你。” “父亲,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棠伯龄见状,起身道:“你好生想想吧。” 说罢走了出去。 棠长陵瞪着床帐顶子,冷冷的想,父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为嫡,他为庶,我曾将他当狗一样撵出祖宅,踢回祖地做小县令,我现在废了,你让棠延嗣居我之上,他又岂会放过我! ·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打着滴水下的芭蕉,水池里的锦鲤也怕的纷纷躲在荷叶下不露头了。 荔水遥伏在月洞窗上望着这番雨中景色,不免又想到前世,前世小萧氏病卧在床,把她叫回去侍疾,她在娘家住着,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气,在小萧氏的卧房中,她糊里糊涂的和棠长陵躺在了一张榻上,做了苟且之事。 棠长陵说,他们有情,是情不自禁,小萧氏却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倘若你听话,这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倘若你不听话,少不得宣扬出去,蒙镇国若是知道你红杏出墙会如何呢? 她就怕了,却从没怀疑过这一场“通奸”是她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故意设下的圈套。 还是在她死后,做鬼的那几十年,她反反复复的回忆从前种种,深挖自己的内心,才恍然觉知,她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不敢面对。 她接受不了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合伙坑她,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控制她,这样一件残酷的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所以,她在那时那刻甚至还会为他们想出很多开脱的理由,想着,他们肯定是有苦衷的。 他们拿着亲情和爱情的利刃抵着她的心窝,逼的她一步步的忍让与妥协,最后退无可退,只有死去。 真是懦弱啊。 这时腹中那调皮鬼踢了她一脚,她微觉不舒服,摸了摸那鼓起的小包,莞尔。 那次事件的发生是在明年春,极好,那时我也生完了,正可以做个了结,然后就可以养孩子玩,好好享受完这一生,想必就可以喝下孟婆汤忘记所有,干干净净的投胎去了。 倘若真有来生,做一棵兰花就很好,最好是一棵空谷幽兰,静然而生,自然而死。 绝不能变成荔枝树,还得结果子,结了果子被人采摘时多疼啊。 这时九畹带着小冬瓜回来了,兰苕迎了出去,“姜汤早早就给你们炖好了,一人喝一碗,喝完了就去沐浴更衣。” “不急。”九畹走来窗外,把在棠家的所见所闻都禀报了一遍。 荔水遥道:“知道了,你快把姜汤喝了。” “不碍事。” 九畹接过兰苕递来的姜汤,温热正合口,一口气喝了,又道:“奴婢打听了一嘴服媚。” 兰苕一听情不自禁的关心道:“她如何了?可得偿所愿?” 九畹摇摇头,“她识文断字,长相身段又好,小萧夫人把她大价钱卖到青楼里去了。” 兰苕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狠心无情,也亏得识文断字,也亏得是进了青楼,要知道,青楼之下还有更腌臜的地界。” 荔水遥望着九畹心想,你前世只因为我顶撞了小萧氏几句就被卖到青楼里去了,你性子刚烈,没几日就跳了井。 紫翘更惨,因绣活好,就被小萧氏关起来没日没夜的逼着做,熬了几年把眼睛熬瞎了,身子熬坏了,被扔去了乱葬岗。 是我无能懦弱没能护住你们。 服媚前世过的却是极好的,因通风报信有功,在上官芳菲死后,得偿所愿成了棠长陵的侍妾。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随她自求多福吧。你快带着小冬瓜沐浴更衣去。” “这就去,娘子也别一个姿势伏在窗台上,回头又该岔气了。” “好。”荔水遥一笑,果然听劝,换了个姿势赏雨景。 至晚,荔水遥用过晚食,在回廊上散了散步,觉得困乏了,洗漱后便上了床,倚着床栏半卧,让兰苕给腹中调皮鬼读书听。 蒙炎提着个小食盒进来,看见兰苕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部《史记》,顿时就笑了,“我们的孩儿可听得懂?” 兰苕一笑,把书放在高几上出去了。 “听的是读书声的韵律,是熏陶。”荔水遥一本正经的道。 蒙炎在床边坐下,从食盒中捧出一个小瓷盅,盖子一打开就是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 “不怎么吐了,不用再喝安胎药,我不喝。”荔水遥赶忙捂住嘴。 蒙炎板着脸,把瓷盅暂放高几上,将她搂到膝上抱紧,“这个必须喝,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挣不开他,情绪上来就眼泪汪汪的,“不喝。” “必须喝。” “你欺负我。” “孩子越大越耗气血,你本就气血虚,再过两个月必然会有喘不开气的症状,这是补药,喝了可补足你的气血,调理你的体质。” “那你早说啊。”荔水遥深吸一口气,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口感苦中带甜,一点都不涩,还带着一股特别的仿佛空山新雨的味道,这味道她记忆深刻,是、是……有余丹的味道。 莫名的心酸,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这辈子学聪明了,不给蜜丸,给做成汤药了。 “哭也不行,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乖乖喝了,一滴没剩,心想,来生做一棵荔枝树也行。 第058章 满月酒 一夜雨后, 天青云白,万物生发。莲湖上多出了好些尖尖的小荷苞,水岸边一丛丛的菖蒲花都开了, 黄灿灿的喜人。 白纱帐在夏风中轻轻飘动,垂钓轩内, 三面屏榻床上铺满了裁剪好的长方形绢纱, 六层叠在一起, 有已经锁边缝制好的,也有没缝好的, 刘婵娟贴屏靠着,盘着腿, 手里捏着一块,正穿针引线的密密缝制。 荔水遥坐在一张铺着夹棉锦褥的大圈椅上,背后面塞着一个水蜜桃形状的隐囊。 地上铺着柳绿色缠枝葡萄纹的大毯子, 毯子上堆满了夏季用的布料,蒙玉珠和王琇莹正坐在里头挑选, 眼睛都挑花了, 只觉得每一匹都美到心坎上了。 荔水遥早选好了,定了那匹春水色联珠花卉纹缭绫做齐胸襦裙和披帛, 落霞红折枝梨花纱做大袖披衫。 刘婵娟咬断线头, 催着道:“你们俩别贪心, 快快选好了裁剪缝制出来是正经。” 荔水遥笑道:“也不急,三两日便能做好,上官家是十六日的满月酒。” 刘婵娟便又嘱咐道:“十六日跟着你们嫂子去上官家,那等累世富贵的人家办满月酒, 亲戚人等到场的必定极多极热闹,你们可别只顾着自己贪玩, 要似左右护法似的护着你们嫂子,都记住了没有?” 王琇莹连忙道:“外祖母,记住了。” 蒙玉珠也道:“我们也不敢在那等人家里乱窜乱凑热闹,必是要紧紧跟在嫂子身后的,阿娘把心放肚子里。” 说罢,选了一件翡翠色缠枝莲纹缭绫往自己身上比划,“嫂子,这一件做襦裙好不好?” “可。” 王琇莹也认得许多布料了,知道缭绫不仅是贡品,还是最贵重的,便一盖不选,只选较为便宜的纱料,没一会儿就选好了。 刘婵娟虽坐在榻床上缝尿片,眼睛却时不时的看下头,见王琇莹选了纱便道:“正好,上回你们嫂子给你们一人买了一套头面,正可搭配,可不能再买了。” “都听阿家的。”。 “你这孩子我也算看明白了,嘴上很会卖乖。” 荔水遥便笑起来,“阿家疼我。” 刘婵娟也笑了,想气也气不起来,嘴上还是说了一句,“还是要俭省些。” 荔水遥连连点头。 蒙玉珠左肩上搭着翡翠色的缭绫,右肩上搭着珊瑚红的缭绫,仍旧是犹豫不决,就道:“嫂子,你和我们讲讲上官家吧,我只知道当今皇后是上官家的。” 第45节 荔水遥便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只随意听听,只当是闲话家常,上官家祖上是北魏皇室,在旧朝时有过一段最辉煌的时期,出过三位宰辅,两位太师,两位太傅,再到旧朝末年,乱世混战时就选对了阵营,才有了上官皇后,成为皇室之下,两大世家之一。” “另外一个世家是独孤家,对吧?” 荔水遥望着蒙玉珠微微一笑,“是,独孤家也选对了阵营,但是晚了一步,但宫中也有独孤贵妃和孤独婕妤。上官皇后生下了四个皇子,独孤氏两位宫妃,只得两个皇子,且排行靠后。” 刘婵娟就笑道:“皇后娘娘争气,有四个儿子,独孤家再送多少女儿进宫也无用。” 荔水遥心想,储位的确怎么样都轮不到独孤家的外孙,但是后来,太子登位,独孤家从龙有功,却稳稳把上官家压了下去。 只因上官家也是如此想的,四位中宫嫡子都是上官家的外孙,他们就置身事外了,反被独孤家钻了空子。 “这回的满月酒,是为上官大郎正妻所生一对龙凤胎办的,上官大郎娶的是忠敬伯的嫡长女董元娘,忠敬伯也是一位眼光毒辣之人,原本是江北首富,向陛下献上了大半副身家买军粮,才在后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得封忠敬伯,因擅经营贸易,现任太府卿,对了,大将军说,得胜楼就是忠敬伯府的产业。” 蒙玉珠“哇”了一声,“忠敬伯府一定很有钱!” 荔水遥接过兰苕递来的清茶,喝了两口才笑道:“反正得胜楼是个日进斗金的地方。” “可不是,只你一个小媳妇那日就从得胜楼搬回来两大车东西。” “阿娘,两大车,有一车都是酒,嫂子又不喝那种酒,还不是买给阿耶的,你头上正戴着嫂子给你买的福字金簪呢,一给你你就喜滋滋的戴上了,全家人都有,嫂子也只给自己买了一件,唠唠叨叨的好烦人。” “臭丫头,你脾气大了,敢和你老娘顶嘴了,快过来让我打一下解气。”刘婵娟被亲闺女说的不自在,立时拿出老娘的身份来镇压。 蒙玉珠爬过去,脑袋往刘婵娟怀里一拱就撒着娇的道:“你打你打。” 王琇莹呆呆的看着,眼眶微湿迅速把头低下了。 荔水遥走了出去,坐在花荫下,拿起了钓鱼竿。 雨后,湖边泥滩草丛里多了许多□□,浅水处乌泱乌泱的都是小蝌蚪,不敢想,这要是全孵化出来,呱呱的叫声怕是要把人的耳朵都聒噪聋了。 “九畹过来,你去前院找个亲卫,让带着人进来,把湖边这些蝌蚪□□都清理一下,。” “是。” 日子里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要有风花雪月诗情画意,荔水遥心想,每个人经历不同,想法不同,过日子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 三四日的功夫,出门赴宴的新衣裳,头面首饰就全都准备妥帖了。 到了十六这日,蒙炎带着护卫骑马在前,辇车在后,里头坐着荔水遥、蒙玉珠和王琇莹。 上官家族人众多,亲朋就多,满月宴一日办不完,需办三日,也就不得不分出三层来,第一日请的是至亲与至交,上官家为后族,至亲里便有太子太子妃,三位王爷两位王妃,至交里就有镇国公府,如此,能出现在同一日里陪坐的也只能是显贵人家。 第二日请族亲。 第三日请同僚下属。 男宾女宾分开坐席,男宾在外院大敞厅,女宾在仪门内大花厅。 太子妃病体沉疴不能来,代表太子府女眷来添盆的是独孤良娣,被安排着与秦王妃褚氏、魏王妃郑氏同坐主桌,荔水遥也被安排在这一桌,下首位置就是独孤良娣,上首位置是秦王妃。 似蒙玉珠这般跟着当家主母来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就被安排在末尾。 彼时,大花厅正堂下摆了一只浅绛彩婴戏图大水缸,足足有她三个身子粗,半个身子高,正当荔水遥疑惑时,一众年龄不一的贵妇人就簇拥着两个老夫人喜笑颜开的走了进来,这两个老夫人怀中一人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包着的孩子,头戴翠玉冠的是上官大郎的母亲,赵国公夫人,头戴金莲冠的是忠敬伯夫人。 主礼人敲了三声铜锣,便有人往大水缸里放东西,一束用红绸捆着的艾草,一小盆桂圆,一小盆捧红枣,一小盆栗子。 “这就是我们家新得的一对龙凤胎,小七郎和小六娘。”赵国公夫人把孩子抱来主桌,秦王妃就含笑起身,轻轻扒开襁褓看了看,道:“两个孩子都好看。” 魏王妃也跟着看了两眼,笑着附和,“都好看。” 荔水遥随大流,也跟着道:“好看。” 独孤良娣笑道:“多年未开怀,一开便得龙凤胎,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忠敬伯夫人扯开嘴笑了两声,“可不是,我们家元娘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世子夫人的名位总算稳了。” 亲近的人家谁不知道董元娘嫁给上官大郎八年无子,大喜的日子偏要提出来膈应人。 秦王妃望着赵国公夫人亲亲热热的道:“舅母,太子妃没来,今日我充个大,就做第一个添盆的吧。” 说罢,便往那又粗又高的大水缸里扔了两串赤金璎珞圈长命锁,一串雕刻的是祥云麒麟纹,一串雕刻的是吉祥八宝纹;魏王妃准备的也是两串赤金长命锁,一串是锦鲤抱福字样式的,一串是蝴蝶样式的; 荔水遥一看便想笑,只因她准备的也是两把随大流不出错的长命锁,只不过是羊脂玉材质的,一串是祥云如意样式的,一串是莲花样式的。 赵国公夫人便笑道:“我们小七郎,小六娘的长命锁戴不完,诚谢诚谢。” “才六把就戴不完了?这里还有呢。”独孤良娣见状,笑嘻嘻的往里面又添了两把。 秦王妃回去坐着了,荔水遥也没再看,瞧着忠敬伯府的亲眷都纷纷上来添盆了,为防被挤着碰着,她就也回去坐着了。 只听得那只大水缸里丁铃当啷的响个不停,金的、玉的、银的,长命锁、手镯、脚镯、臂钏,足足响了两刻钟才完,时下添盆兴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添盆要满,倘若不满时,不管差多少,外祖母要补足。 忠敬伯夫人往那大半满的水缸里一瞧,便是胸有成竹的一笑,“来啊,把老身给两个外孙准备的那两座十二寸的如意金钱树抬进来。” 立时,众女宾便往门口看去,便见四个壮妇抬进来的是实打实的两座金钱树,树上挂满了用纯金打造而成的如意金钱,晃动时,金光灿灿,这绝非是黄铜能冒充的了的。 满堂女宾纵然都是非富即贵人家出来的,也少有见到如此豪横的,刹那,就有诸多人等发出惊叹声,艳羡声。 忠敬伯夫人等这一天等了八年呐,终于扬眉吐气,“亲家,可还满意?” 赵国公夫人欢喜的什么似的,她只知道是她两个亲孙子亲孙女得了这两座如意金钱树,将来的聘礼、嫁妆就都有压箱的了,连连点头,“满意!满意!” 荔水遥抚着自己的孩儿,终是不免遗憾,董元娘八年无子,娘家给她撑腰,硬挺着不许上官大郎有庶长子,至今日董元娘龙凤双胎满月,又得两座黄金树,她的底气是娘家给的,更确切的说是疼爱她的父母。 “镇国公夫人。”秦王妃轻碰了一下荔水遥的胳膊,笑道:“我姓褚,褚元娘,我称呼你荔四娘子可好?” “这如何敢?”荔水遥打叠起精神,恭谨应对,“您是王妃。” “倘若当初镇国公没有跪辞,便也封王了,我虽年长,你虽年幼,但镇国公年纪大呀,咱们是同辈,你不必太过拘泥。” 秦王妃生得珠圆玉润,端庄明艳,一团和气,说话也温柔,但荔水遥却不敢放松心弦,只含笑夸道:“王妃这黛眉画的好,花钿是小翠鸟的形状,好生别致。” 秦王妃轻抚一下自己的黛眉,笑道:“身边侍女妙手偶得,我叫它拂云眉,至于这花钿,是我生辰时,姮娥用翠玉片亲手为我雕磨出来的。” “东都县主孝顺。” “我生了四个,姮娥最得我心。”秦王妃望一眼荔水遥的肚子,又捏了捏她细细的手腕,道:“我生第一个的时候没有经验,怀胎到了后期只觉得饿,怕饿着孩子,饿了我便吃,到生的时候就把孩子养的过大了,难产,疼的我昏死过去又被针扎醒过来,你可要注意,到了胃口大开的时候也不能由着性子吃,要克制才好。” “亏得您提醒,我才知道还有这种情况,我记住了。” 秦王妃见她如此乖顺模样,与姮娥卖乖时颇有些像,便生出两分怜爱之心来,笑道:“我那里有一本自己亲手写的孕期食谱,回头我打发人送你府上,你可比照着安排一日三餐。” 荔水遥心动了,就没出声拒绝。 这时旁边的独孤良娣笑道:“荔四娘子,你如今不方便,可为蒙镇国安排房里人了?” 荔水遥哽了一下,笑道:“蒙镇国自有安排,他不用我多事。倒是良娣,如今太子妃病重不理事,听闻太子府的中馈之权在您手上,难不成,是您给太子殿下安排侍寝事?” 独孤良娣顿时黑了脸,“放肆!” 秦王妃夹起一颗肉丸放在自己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道:“还不到你对国公夫人说‘放肆’这两个字的时候。” 一直装隐形人的魏王妃这时冷笑开口,“长姐活一日,你一日就只是个良娣!” 却原来,太子妃和魏王妃同出一脉,都是荥阳郑氏,是一母的亲姐妹。 独孤良娣恼羞,却没敢在这种场合放怒,更知道,依此时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不能甩袖而去,便忍下了,后半程酒宴表现的十分安静祥和,一派大家风范。 第059章 扬州瘦马 上官家摆宴的花厅高阔宽敞, 每一桌之间都有两三步的余地,且还设下了纱屏相隔,可即便如此, 众贵妇人小娘子们聚在一起,脂粉香、衣裙熏香, 花果酒气, 荤素菜香, 混合在一起后的味道也并不好闻,荔水遥便觉胃里不适, 正想借更衣之便到外头去散散,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走了来, 说长乐此时正在上官八娘的闺房中吃酒,请她过去说话。 瞌睡来枕头,荔水遥当即就带着蒙玉珠和王琇莹并侍女仆妇随那女官去了。 及至被领进一座院落, 进得门去,入目便见廊下摆了一溜的牡丹花, 魏紫姚黄赵粉, 朵朵艳丽灿烂,粗略一数便有二十来盆。 庭院中又有一座秋千架, 精雕细刻着仙草灵芝祥云瑞兽的花纹, 漆朱描金, 吊着座椅的绳索竟也弄出了花样来,以打络子的方式编了两条花叶藤蔓,将绳索从上缠到下,又精致气派又漂亮。 “遥儿, 快进来。”长乐公主迎了出来,牵起荔水遥的手就往卧房里带。 卧房门上是粉珍珠串成的珍珠帘, 长乐和荔水遥前脚拂开帘子进去了,珍珠帘发出清泉似的悦耳响声,珠光宝气将蒙玉珠和王琇莹拦在了外头。 蒙玉珠“哇”了一声,只敢看没敢摸,王琇莹则是慌的倒退了两步,生怕给碰坏了,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便见,卧房内摆了一个小酒桌,酒桌上摆了一攒盒的酱香卤货,并一匣十二瓶梅子青玉瓷瓶,荔水遥微微一挑眉便露出一丝笑痕。 上官芳菲脸色酡红,眼皮子也似睁非睁,仔细辨认了一回就直愣愣的开口道:“棠长陵是个怎样的郎君?你从实说来,不许骗我。” 荔水遥在长乐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你叫我来,原来是为了开解她啊。” 长乐一指头戳在上官芳菲圆润的大脑门上,恨铁不成钢的道:“偏她是个不争气的,竟为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动了两分真心,说什么一醉解千愁,怎么不喝死你,可真有出息。” 荔水遥便笑道:“我那好表哥,俊美如玉,风仪翩翩,他若打定了主意时,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是信口拈来,以假乱真,八娘子在不知不觉中被撩动心弦,再正常不过了。” “你竟这样说他?”上官芳菲一下子酒醒了三分,眼睛也睁大了,“那日在簪花宴上见你抱着定情信物,可是一副舍肉的痛苦样儿,你与表姐串通好了是吧?” “为解你情愁,让我说谎,即便我与公主意趣相投,脾性相合,我也不干。”荔水遥轻敲酒桌,忽的笑道:“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长乐亲手为荔水遥斟了半盏清茶,笑问。 “拿我与棠长陵的旧事来说,曲江宴赐婚之前,他就用风筝制造了和八娘的偶遇,他早就想另娶明珠了,却不与我明说,他把错处趁势推到大将军身上,哄着我说,大将军仗势强娶,他无可奈何,由此获取我的愧疚,获取大将军的愧疚,然后为自己谋取利益,还总想着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是个把坏事做了,却不想做坏人,还想让别人以为他清清白白。” 长乐饮下一口酒,笑道:“既要、又要,还要。” “对!我说了一大堆,比不上公主这六个字一针见血,我当敬公主一杯,以茶代酒如何?” 说着举起梅花杯,压低了去碰长乐的青釉花口高足杯。 长乐受了这一敬,眼见荔水遥一口喝完了杯中茶,她又为其斟了七分满。 “你这肚子又大了许多,产期在几月份?” “大将军说在年根底下。” 长乐探手过去,隔着春水色联珠花卉纹襦裙摸了摸,笑道:“这也是我侄儿,等这小家伙满月酒时,倘若是个小郎君我就送一把金麒麟长命锁,倘若是个小娘子就送一把金莲花长命锁吧。” 荔水遥顿时笑的花枝乱颤。 长乐见她如此,也跟着灿烂一笑,“何故笑的这个样儿?” 荔水遥便把添盆时秦王妃、魏王妃、她自己和独孤良娣这八把长命锁的趣事儿说了一回。 长乐笑道:“小儿添盆,长命锁最是常见的,不出错的,还寓意吉祥的,大家都是如此想。” 上官芳菲不干了,拿着梅子青酒瓶敲桌子,“你们两个说说笑笑把我晾在桌子上,是个什么意思?表姐不是叫你来开解我的吗?你倒是说啊。” “我是给你解闷的不成,谁管你呢。你呀,父母疼爱,长兄关心,生来就在蜜罐子里,可别不知足。” 上官芳菲撇嘴,“我也有我的愁苦之处。譬如独孤良娣,太子妃人还在呢,她就巴巴的盼着她死,她好扶正。我们家竟也有意那个位置,出了姑母一个皇后还不知足,我做不来那样的事儿,为着一个破位置就盼着别人死,作孽啊。” 长乐顿了顿,低声道:“太子妃的日子不多了。” 第46节 荔水遥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道:“怎么哪里都有独孤氏,宫里有,太子府也有,几位王爷府上也有吗?跟下棋子似的。” 上官芳菲与长乐对视,少顷各自撇开,长乐笑道:“大将军可与你说过什么?” “极少与我说朝堂上的事儿,那回我从娘家回来晚了,碰上宵禁,正被金吾卫将军独孤擎逮个正着,大将军不与他废话,直接让他如实上报,硬着头皮让御史弹劾,我寻思着,我们大将军怕是与那个独孤擎不和睦。” 长乐笑道:“独孤家野心大着呢。” 上官八娘发了一会儿怔,红着眼咬牙道:“倘若需要我联姻,我去便是,从此以后被高高捧在那里,我只把自己当庙里供奉的金身菩萨,人生短短数十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不奢望情爱。” 说到此处,许是酒意上头,她自己就趴在桌子上嗷嗷大哭起来。 荔水遥与长乐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反是她自己又抬起脸,泪眼婆娑的道:“我想要个郎君真心爱我,一生只我一人,生三两个孩儿,富贵顺遂的快活过一生。” 长乐摸摸她的狗头,讥笑道:“我这个公主尚不能快活呢,你这个愿望太奢侈了,人生在世少不得委曲求全。” 忽的,长乐拍案而起,“走,咱们去平康坊找男人去!” “啊?”荔水遥微微张嘴,这才发现长乐的脸也酡红酡红的,竟是也醉了。 “我知道一个南风馆,里面的郎君个个器大活好!” “啊?!”荔水遥这回真的惊住了,星眸睁的大大的,眼见她们表姐们手拉手真要去,她连忙去把卧房的门关了,“不可呀!冷静,冷静,来人啊,快去煮一锅醒酒汤来。” 这时,蒙玉珠在外边敲门,“嫂子,酒宴散了,大哥来接咱们回家去。” “你走吧。”长乐挥挥手,笑嘻嘻道:“我只嘴上说说,还没去过呢,唉。” 荔水遥打开门,见外头守着长乐的女官,上官芳菲的侍女,想着有她们在定不会让自己的主子出事,她便带着蒙玉珠王琇莹出去了,在大门外与蒙炎会和,他骑马,她登车,一块回家去了。 翌日午后,秦王妃前脚送来孕期食谱,后脚太子府就送来了两个扬州瘦马。 一个叫琼花,雪肤花貌,依如她的名字一般;一个叫凝脂,身段袅娜,肌肤白里透红。 兰苕盯着她们足足看了一刻钟,心中警铃大作,“娘子,她们是针对……” “不必多言。”荔水遥翻了翻秦王妃给的食谱,是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字迹清丽,还有因写错了字抹去的小墨团,便想,秦王妃很有心,她接了秦王妃的东西就不能退掉太子府给送的美人。 “既是指名给大将军的美人,还需大将军亲自过目,让她们站在门口打帘子吧,晚间大将军回来,一眼就能看见。” 兰苕冷着脸,“你们随我来。” 两个美人一前一后娇怯怯的道:“是。” 九畹急了,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娘子可千万不能犯糊涂,晚间郎主回来您只要开口,必能把这两个膈应人的东西送走。” “他位高权重,这样的事儿有一就有二,这一回,我仗着自己还年轻貌美,开口了,也送走了,下一次呢?等我年老色衰,这样的事儿必然还有,他还会送走吗?世事随流水,过一日算一日,等我的事儿完了,我再发嫁了你们,我一身轻松,到那时我的日子才痛快呢。” 九畹一听荔水遥竟有了把她们嫁出去的心思,登时就把扬州瘦马忘了,双膝跪在脚踏上,握着荔水遥的手道:“娘子要把我们嫁出去,可是因着服媚背主,伤了心肠,便把我们三个也防备上了?” “我若是连你们也防备上了,日子也不用过了。”荔水遥拉她起来,笑道:“罢了罢了,这样吧,你们谁有了喜欢想嫁的人就和我说,我给你们做主。” “现如今,奴婢只想着尽心服侍娘子,别的事儿一概不想。”九畹起身,去倒了一碗正宜入口的茶来放到荔水遥手里,“娘子晚上想吃什么?奴婢好去吩咐灶娘。” 荔水遥把孕期食谱交到她手上,笑道:“你看着安排,安排什么我吃什么。” 九畹立时欢喜起来。 与此同时,荔氏,正院厅上,大小萧氏相对而坐。 大萧氏开门见山,“遥儿的聘礼里头有一尊羊脂玉卧佛,你拿出来我有用。” 小萧氏把身子一扭,避开大萧氏的正脸,“她的聘礼我都给她带回去了,你若不信,我把嫁妆单子拿出来你验看验看。” 大萧氏冷笑,“你用劣货换了遥儿的聘礼,此事我从没提过,但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休想用被你做了手脚的嫁妆单子糊弄我!你要清楚,长陵科举无望,只能打理家业,现如今棠伯龄已经开始将家族资源向棠延嗣倾斜,不久的将来,棠延嗣母子必会压在我头上,我绝不能坐以待毙,我手上只有静韫可用了。” “你想如何,细细说来?”小萧氏又把身子扭了过来。 “我打听着独孤良娣喜收藏玉佛,我要敬献给她,请她办事。” “办什么事儿?你不说我不给!” 大萧氏深知她脾性,忍着气道:“我想把静韫运作一番送进太子府,搏一搏,将来若有造化,长陵便可翻身。” “长姐,此事大有可为!” 第060章 一捧雪 清夜繁星, 湖中落月。荷风拂来,水月起皱波。 垂钓台下,孤蛙悲鸣, 垂钓台上,榴花落, 树下的摇椅上似有一捧雪。 蒙炎携满腔怒大步流星而来,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起初竟连他也没发现摇椅上那“一捧雪”是一件雪白的狐裘,她人就窝在狐裘下, 蜷在摇椅里,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 寂静的仿佛湖面上升起的雾岚,见了日光就散了,无论怎样都抓不住。 蓦的, 他心中一慌,上前去, 一把掀开狐裘, 将她抱起,他坐了进去, 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怒声怒气的质问, “你可真贤惠,把正院都让出来给那两个扬州瘦马是吧,怎么,还想让老子今夜在你的睡床上与她们双飞不成?” “别……”荔水遥掰着他的手指, 不许他乱揉。 她发了声,终于有了人气似的, 顿时他心里就不慌了,揉弄着那对玉露团,越发要听她的娇泣之音。 “那我能怎么办,我又不像董元娘,有个硬气的娘家,还不是只能赌你的良心和宠爱,你却只会欺负我。” 她怀了身子的人本就情绪敏感,身子也敏感,被他粗粝的大掌掠夺侵占式的狠弄,又觉舒服又觉酸疼,难耐不已,便哭了。 这哭声听在蒙炎耳中却激的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身躯灼热,他在她香腮上亲吻厮磨,“收了便收了,我手底下独身汉多着呢,正愁去哪儿给他们找媳妇,我只气你终究是个没心的东西。” “我这大娘子不争不妒,如斯贤惠,让你享艳福还不好?你别不知足。”荔水遥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拔出了他一只可恶的手,微微喘息。 蒙炎掰过她小脸来,捻着她柔嫩朱唇,冷厉道:“倘若你如愿嫁给棠长陵,也这般贤惠的往他床榻上送美人吗?我不愿挑破,偏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令我生怒!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终究也暖不热你这块冷玉是吗?” 荔水遥蓦的掐住他捻痛她唇瓣的手指,微一咬唇便道:“他也曾对我好过,幼时只因我想吃枝头上那颗又红又大的桃子,他就爬上去为我摘,还掉下来摔个半死,至今身上还有树枝刺破肌肤留下的瘢痕,那又如何呢,也不耽误他后来将我舍弃,将我利用,你现在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只是喜欢我的脸和身子罢了,也不耽误将来我年老色衰时,你说一句,‘你也老了’。所以,大将军,何必说破呢,我们就这样过吧,过一日算一日。” 蒙炎听她提起棠长陵,提起他永远都参与不了的过往,脑子里一根弦就“铮”的一声断了,“你怎么死的?不是他把你害死的?” 荔水遥的身子一下子就僵死了一般,她尖声叫道:“我活的好着呢,儿孙满堂,富贵无极,白头终老!” 蒙炎还要再说,荔水遥蓦的吻了上去,吻了一下就伏在他颈侧哭道:“你别说了,不许说了,就这样吧,等我、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蒙炎又要开口,荔水遥两手都用上捂住他的嘴,哀声道:“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再让我安稳的活几个月,我会还你的!” “还……”蒙炎把她的手扯下来,又怜又怒,“还什么?” “给你。”荔水遥挺着胸往他手里撞,又搂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嘴堵上了。 软身艳肉在他怀里慌颤,兰香小舌往他嘴里乱钻,惶惶不安,不管不顾,他既心疼又怜爱,又要抽出一丝心神来顾着那碍事的,又怕剥了衣裙湖风吹坏了她娇弱的身子,忙不迭的把狐裘捡起将她裹住。 摇椅吱吱嘎嘎的晃荡了起来。 那漏网之蛙听得两脚兽欢好之声,越发呱呱悲鸣。 月落乌啼,榴花簌簌落。 摇椅停了下来,蒙炎自己不上不下的暗自平息,他低头望着怀中人,已是累的熟睡了过去,夜深人静,蛙鸣就显得聒噪,他忽的惊觉,探手在她鼻端轻试,气息竟微弱的仿佛化在了空气里。 他是男子,气息比女子沉重,可女子睡眠之时的鼻息再是微弱也不能弱到这个地步,又想到之前他也察觉过几次,就心生不祥,慌的捧起她的小脸把她亲醒。 可荔水遥正不知如何面对他,被吻的气喘吁吁也死活不争眼,反而把脸往他胸膛里一埋,又佯装睡去。 确定了她还是活的,就罢了。 俯身把地上的裙裳亵衣一股脑抓起来塞狐裘里,连着人一起抱走,将她安置回正房之后,他就急匆匆走了。 深更半夜,出现在爷娘床头,只听得他老娘鼾声如雷,他阿耶照样在旁边呼呼大睡。 他没压制气息,见床畔矮柜上有茶奁,他正渴了,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一口喝干。 闹出的动静把老两口惊醒,还以为进了贼,刘婵娟吓个半死,一见是他,当即就抄起鸡毛掸子把这龟儿子打了出去。 随即,他又出现在蒙玉珠床头,隔着纱帐听得妹妹的呼吸之声亦是强劲有力,他便确定荔水遥的气息确实有问题。 整整胡思乱想了一夜,想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重生带来的吗?可他亦是重生之人,他身上完全没有异样。 苦于没有解法,只得把此事暂时压下。 · 临近中秋,这日一早,兰苕带着一车华而不实,惠而不费的节礼往荔氏去了。 荔水遥的肚子越发大了,反而勤快起来,日日都要在湖边回廊上散步,早中晚各一圈。 此时,刘婵娟正包着头巾,穿一身粗布短褐,站在湖边青石上,指挥着仆妇采摘菱角。 “晚上咱们就煮一大锅菱角吃,但这东西性寒,只能委屈你少吃几个,等年根底下把娃娃生下来,坐完月子,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了。” 荔水遥笑道:“阿家有经验,我听阿家的。” 刘婵娟欢喜,又道:“下个月月底湖里的莲藕也能挖了,到时候也可以送人。” “阿家持家有方,儿媳敬服。” 刘婵娟上扬的嘴角将将落下又高高的扬了起来,“你也是个会过日子的,要我说多读书就是有用,前几个月你说要买果子酿酒,我还打击你说,酒是那么好酿的,白白的糟蹋果子糟蹋银子罢了,不成想,就被你酿成了,还被皇后娘娘选上成了贡酒,这不就是一项长久的营生吗,可见读书好。” 荔水遥解释道:“阿家,我都是小打小闹,酿的那醉颜酡也不比人家多年酿酒的行家出众,只因着此前咱家里无人弄起买卖营生,阿翁只踏踏实实的侍弄田庄,陛下和娘娘正愁还能给郎主封赏什么呢,我酿的酒正撞上这件巧宗罢了。” “那也是你酿得成,支棱的起来,娘娘想施恩才有地界可施,可见大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阿家可别夸我了,脸都红了。” 婆媳两个正互抬互敬,说的热闹呢,兰苕找了过来。 荔水遥想着,许是她给打点的那一车节礼遭了嫌弃,兰苕在荔氏吃挂落了,就带着她往垂钓台上走去。 “受委屈了?” “左不过被小萧夫人骂了几句。”兰苕扶着荔水遥在摇椅上坐下,她自己把杌子扯过来坐着,立即就道:“奴婢听说了一件、一件怪异的事儿。” “荔家出什么怪事我都不觉得奇,说说我当笑话听。” “不是荔家,是棠家。坊间都传开了,说大萧夫人病重,请了无数郎中都看不好,有个游方道士上门,说曾在一个大雪夜受过大萧夫人一饭之恩,特来报恩,给了一个偏方,偏方虽寻常却需要一味极其难得的药引子,您再也猜不到那药引子是什么?” 荔水遥被勾起了好奇心,忙问,“你跟九畹学坏了不成,还和我打起哑谜来,快说是什么?” “血亲之人的肉一块。” 荔水遥登时笑道:“让我猜猜是谁割了自己的肉,大萧氏弄这一折戏出来必有用意,难不成是为了让棠长陵翻身,给他安个孝顺之名,想通过举孝廉的途径给他谋官?” “娘子猜错了。”兰苕笑道:“是十娘子割了自己的腿肉,现在啊,十娘子孝名远播,荔家从上到下都在议论,小萧夫人骂完我就炫耀了几句,听那意思太子殿下有意抬她进府。” “是了,若是把这大孝之名安给棠长陵,即便举孝廉,他的手又废了,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得个不入流的虚职,安给棠十娘,倘若真能送进太子府邸,搏一搏,兴许还真能搏出个名堂来,是了,这才是‘深谋远虑’的大萧。”荔水遥望着榴树上裂开口子的大石榴,露出的石榴籽红透晶莹宝石一般,顿觉想吃,便指了指,兰苕会意,起身就给摘了下来。 “我自己剥。” “石榴汁染了手可不容易洗掉,还是奴婢一粒一粒的剥好了,放在水晶碗里,又好看又好吃,娘子稍一等。” 第47节 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九畹半路截了过去,拿着就往轩室里去了。 荔水遥轻舔一下唇,望着湖上灿烂盛开的粉荷、白荷、紫荷,笑道:“十娘是个有志气的,定然也是她向往的高枝,只是我与那独孤良娣见过一面,那一个却不见得是个和善的,那时先太子妃还压在她头上呢。” 由她去,今生她嫁不得鲁王,命运已经改了,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第061章 白骨掌 这日, 棠家有“双喜临门”,其一,棠延嗣从吏部司员外郎平调到上官左丞手底下做员外郎, 从尚书省下辖的吏部,跃升至都堂, 虽是平调, 亦是暗升了, 当晚海棠苑就自庆自贺了一番。 其二,大萧氏得了确切的回音, 太子府八月三十就来抬人。 两下里各有欢喜,在海棠苑服侍的众仆婢还多得了一个月月例的封赏, 在棠长陵院子里服侍的众仆婢却是风声鹤唳,但凡听见棠长陵的呼喝声,有吓哭的, 有吓晕的,还有胆小如鼠当场吓尿了的, 有门路的纷纷往别处钻营逃窜, 当下里海棠苑正是众仆婢争相挤进去的大热灶。 “我渴了,倒杯热茶来, 都死了吗, 进来个人!” 卧房的绿纱窗敞开着, 那道暴虐之声又传了出来,墙根下躲着的没处可去的仆婢个个抖若筛糠,你推我躲,都不敢进去, 一个身材最瘦小,才被买进来不久的小丫头没抗住被猛地推了出去。 小丫头没法子, 两眼含泪,抖着腿儿去了。 房内,衣架子倒了,长衫锦袍乱糟糟的堆在地上,地上铺的蟾宫折桂猩红地毯上有一片一片的饭渣汤迹,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瓷片。 棠长陵瘫在床榻上,披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一件松霜绿的纱袍,断手处白布拆了,长出了皱皱巴巴的瘢痕,凹凸不平,狰狞可怖。 小丫头两手捧着茶盘走进来,颤颤巍巍在脚踏上跪下,“九郎君,请、请喝茶?” “你看见了吗?” 小丫头慌忙摇头,猛地把眼睛闭上,“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棠长陵嗬嗬笑了两声,捏着用桐油刷的锃光瓦亮的白骨掌挑起小丫头的下巴,“我让你看,把眼睛睁开,看看我这断手,雪白雪白的,多好看呐,我让你看!” 蓦的,一股腥臊的黄液从小丫头的裙子底下流了出来,小丫头没憋住哭了出来,“九郎君饶命,九郎君饶命。” 棠长陵皱眉,劈手夺去小丫头手上捧着的茶盘,照着小丫头的脑袋就砸了上去,亏得他左手不利索,小丫头因惊恐身子往后方软倒了下去,这才逃得这一击。 躲在窗外偷看的,尚有两分善心,慌手慌脚跑进来,把小丫头拖拽了出去。 · “棠氏女从未有给人做妾者,我万万没想到,你弄出这些事来,竟是为了把十娘送进太子府为妾,萧雁回,收手吧!” “晚了,已经说定了,太子府八月三十夜里来抬人。”萧雁回冷眼看着棠伯龄气的跳脚,淡淡道:“前日晚海棠苑的升官宴好吃吗?听说,你高兴的过了头,还亲自下场弹了一支琴曲?” 棠伯龄脸色铁青,“休要岔开话题,我和你说的是十娘的事儿,与他人他事并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干系大着呢!”萧雁回蓦的把海棠杯重重砸在紫檀小几上,“你冷眼看着长陵废了,转头就去扶持棠延嗣,就是逼我去死,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挣扎两下吗。” “这又是哪来的歪门邪理。”棠伯龄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夫妻数载,自打你生下长陵,你我有了嫡出子嗣,我从未偏心过延嗣,从来都是先紧着你们母子,我说这话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没吭声,仍旧高高昂着雪白的脖颈。 棠伯龄见她仍旧是高傲的如孔雀似的不愿意低头,再度软和了两分,“棠氏族规,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当年拖延到你三十有二,你我尚无一子,这才听从了母亲的安排,让我纳了孤苦无依投靠了来的远房表妹,表妹生下延嗣后,也是为着你,我再没去过她房中,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咬咬牙,把脸撇了开去,“当年若非看中你们棠氏这条族规,我也不嫁你。” 棠伯龄见她有软和的迹象,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和,“当年,母亲想让你抚养延嗣,你说,生母在,你尽心尽力养了也不过是养一条白眼狼,不愿意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我棠氏族规写的明明白白,留子去母内宅大忌,但凡行此阴毒之事者,除族,报官。再后来,你求神拜佛的四处求子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了长陵,我便把延嗣只当个庶子对待,甚至于为了抬起长陵,还压制了一二,长陵与延嗣,我只有亏待延嗣的,从未有亏待过长陵一分,雁回,你认不认?” 萧雁回紧紧抿起嘴,死死不吭声。 棠伯龄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十分的耐心与温柔,“长陵因引逗上官八娘而被人废了手,是我们理亏,甚至于卑劣,我羞愧的抬不起头来,我见长陵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也没叱骂他一句,可是雁回,你不能因为长陵废了,就让我把延嗣也废了吧,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你的夫郎,也是棠氏家主,棠氏需要继任者,扶持延嗣是应有之义,何况,我没给长陵找好退路吗?家族产业也需有人经营,怎奈何你们母子偏就看不上,还要我如何?倘若砍了我的手能接到长陵手上,我眉头也不皱的就砍了,可是呢,长陵的手的的确确回天乏术了,我亦无可奈何。” “伯龄,今日我也与你说些肺腑之言。”萧雁回坐正身子,冷艳如霜,“你压制棠延嗣,你是他生父,他不会恨你,但我也压制了他,一旦你倾家族之力扶持他,他扶摇直上,转过头来必会报复我。” 棠伯龄连忙道:“有我在一日,绝无可能。” “你死了呢?” 棠伯龄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心直钻到他的脑子里,冷的打了个寒颤,“雁回,夫妻数载,你咒我?” “你别多心,只是一个比方。”萧雁回烦躁的应付一句,紧接着又冷笑道:“棠氏鼎盛时,的确,棠氏女无有为人妾者,可现在不是沦落了吗,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犹记得,当年刚嫁进你棠家时,棠家是何等的富贵显耀,小皇帝都尊称你二弟一句亚父,伯龄,你就不怀念从前吗?” 棠伯龄怔怔望着她,一忽儿觉得可笑,一忽儿又觉得可悲,一忽儿又震怒,“到如今,我仿佛才看明白你,好好好,倒是我配不上你萧雁回了。” 话落,起身便走。 萧雁回连忙追在他后头,发狠道:“倘若你敢坏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没完!” “我要亲口问问十娘,只要十娘一句话,我豁出老命去求陛下,也不许十娘去给人做妾!” “那是太子妾,将来就是宫妃,能一样吗?你怎得这般顽固迂腐,好好好,咱们就一块去问十娘。” 夫妻两个你追我赶,前后脚就进了棠静韫所居的院子,彼时,棠静韫正在脸上敷了一层桃花粉保养肌肤,见父母一同来了,连忙捧着脸起身迎了出去。 “十娘,我棠氏女没有给人做妾的,太子也不行,你是自情自愿的吗?只要你有一丝不愿意,阿耶在陛下那里也是挂了名的,尚可转圜。” 萧雁回在绣榻上坐了,气定神闲,见隐囊下露出了一本书就随手抽出来翻了两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臀股相叠的夫妻,正在亲嘴咂舌,立时又给塞了回去。 棠静韫却是瞥见了,又羞又慌,好在脸上敷着厚厚一层桃花粉,就赶忙坐到萧雁回身边,抱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阿耶,上回曲江池赛龙舟,顶头那一层都有彩棚,彩棚里设了桌椅软榻,茶果点心,人家府上的小娘子就可以坐在里头,边吃边玩边看,悠闲自在还不怕晒,我们府上没轮上,被挤在边缘处,我的绣鞋都被踩脏了,最可恶是荔四,明知我狼狈却不愿意让我进她的彩棚去,阿耶,我比荔四差吗?论家世,早没人把她荔氏放在眼中了。阿耶,我知道,你为我择选了好些门当户对的郎君,可是,倘若我嫁给那些郎君,熬到死也熬不到镇国公夫人脚下去,我岂能甘心!” 话落,棠静韫放开萧雁回,在棠伯龄脚边跪下了,“求阿耶成全。” 棠伯龄怔住了。 萧雁回笑道:“如何?可服了吧。说好听些,你是个求稳求安的人,说难听些,你就是个不求上进的缩头乌龟,且退了吧。” 棠伯龄望着她们母女这番斗志昂扬模样,只觉心酸,“你们想的太容易了,想的太好了,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不知道外头的人心险恶,世道艰难,稳稳当当的,平平安安的,有何不好呢,我也无可奈何,随你们去吧。” 说罢,颓丧灰心而去。 萧雁回与棠静韫皆不以为然,萧雁回起身道:“你那书册子太粗劣了,伤眼睛,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两本精绘细描的,你既早有准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棠静韫欢喜道:“还是阿娘懂我。” “只盼着你此去终有凤凰涅槃时。” “定不负阿娘的一番苦心!” · “来人,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 小萧氏甫一进院门就听见棠长陵暴躁的嘶吼声,顿时吓的一哆嗦,迈过门槛的脚缩了回去。 “我残废了,可还是府里的主子,连个小丫头都敢在我床前撒尿了,你们想恶心死我太慢了,一包毒/药毒死我啊。” 小萧氏一听,怒上心头,直奔向那一排躲在墙根下的仆婢,拧起一个侍女的耳朵来就质问,“谁给你们的胆子,在主子床前撒尿?” 侍女疼的眼泪直掉,“姨夫人误会了,事情不是那样的。” 这时卧房里的棠长陵听到小萧氏的声音了,哭喊着跑了出来,往小萧氏脚边一跪,抱着她的腿就道:“小姨母,只你疼我了,求小姨母救我脱离苦海。” 小萧氏也哭了,又是拍背又是摸头,“两府里都传遍了,八月三十夜里太子府要来抬十娘,十娘就是你翻身的机会啊,你安心等着。” 棠长陵经了断手之痛,脑子反而清明了,冷笑道:“太子府后宅就是一个小后宫,若想出头,要么如上官氏、独孤氏那般占家世,要么就艳冠群芳,最次要聪明颖慧,忍性韧性超群,小姨母自己盘算盘算,十娘占哪一样?!让我等十娘的造化,怕是入了土,化了骨,也等不到。” 小萧氏一想,顿时就道:“你说的是,十娘哪一头都不占啊。” 棠长陵从地上爬起来,把小萧氏拉到避人处,低声道:“小姨母,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倘若想翻身,契机还在遥儿身上,只是她现在月份大了,蒙狗贼看护的紧,且等遥儿生完孩子,还请小姨母助我。” 这可正说进小萧氏心窝窝里了,立时便道:“我也寻思许久了,等十娘的造化,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遥儿那头不正是现成的吗,咱娘两个想到一块去了,且等她生完孩子,咱们再想法子治她!” 第062章 寻画 深秋九月, 湖畔的柿子红了,叶子落的一片不剩,像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 天高气爽, 风在今日缺了席。 榴荫下,摆了一张四面平绿云石大案, 上头摆满了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红的、粉的、黄的、白的, 各有一堆,还有一堆莲蓬。 荔水遥坐在软褥大圈椅上, 跟前立着一个白釉海棠瓶,正闲着无事插花玩, 她大着肚子不能拿剪刀,脚踏上还坐着一个专门帮着剪茎杆的小豌豆。 九畹接过仆妇架船送上来的一捧粉荷,笑着走来, 道:“今日庄子上送来了好几大篓肥蟹,老夫人说晚上要蒸螃蟹吃, 奴婢们也有份, 只没有娘子的份。” 荔水遥故作可怜道:“少不得跟阿家多说两句好话,求两条蟹钳子吃吃吧。” 主仆正说笑呢, 兰苕神色不明的走了来, “娘子, 您还记得琼英吗?” 荔水遥稍微一想就道:“在荔家时,曾在咱们院子里听使唤,你带着教导了两年的小琼英?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呢。” “正是她。”兰苕挪了个绣墩坐着,赶忙道:“上回我去送中秋节礼就是找小琼英打听的事儿, 临走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嘱咐她帮着探听十娘子的后续, 方才门上有人来找,就是小琼英,娘子,您再猜不到十娘子处心积虑攀高枝得了个什么好果子。” 荔水遥拿起一支粉荷来,瞧着外头一圈花瓣打蔫了,边摘边扔,笑道:“我不猜,你爱说不说。” 兰苕笑道:“原来啊,不是太子府,是被抬进魏王府了。” 九畹跟着道:“坊间传闻,魏王面如恶鬼,性情暴虐,脾气阴晴不定,十娘子若真是进了魏王府,岂不是生死难料了?” 荔水遥手里的粉荷掉在了脚踏上,蓦的捂住胸口,干呕了两声。 兰苕连忙站起来,抚着荔水遥的背,道:“好些日子没这样了,今儿又开始了,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吗?” 九畹连忙道:“娘子的一日三餐都是我比照着秦王妃给的孕期食谱安排的,食材也新鲜,味儿也清淡,娘子每餐也克制着只吃七分饱,不能啊。” 荔水遥接过小冬瓜捧来的清茶,喝了一口,道:“与饭食没有干系,不必担心,这会儿我也已经好了,兰苕你坐下接着说,大萧氏给棠十娘谋划的不是进太子府吗,怎么变成魏王府了?” 兰苕忙道:“小琼英现下在小萧夫人院子里做二等侍女,她是偷听的小萧夫人和吴妈妈说的话,小萧夫人嘲笑了大萧夫人一顿,大致意思便是,大萧夫人总骂她贪婪愚蠢,这回大萧夫人也被别人蒙骗了,也犯了蠢犯了贪,她心里畅快之极,小萧夫人又说,十娘子被抬进魏王府过了一夜,第二天大萧夫人才得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人就木木的,棠氏家主得知了就想去求见陛下,大萧夫人拦下了,说十娘子已经是魏王的人了,再把事情闹大,就把魏王和太子都得罪了,得不偿失,就说,十娘子命该如此,大萧夫人就病倒了。” “大萧氏一门心思想荣贵显耀,把最后的宝都压棠十娘身上了,此番被独孤太子妃摆了一道,满盘皆输,一下子被抽空了精气神,不病也得病。” 兰苕摇头,“小萧夫人说,棠家主去打听了,似是太子的意思,太子疼爱魏王,怜他膝下无子,身边除了魏王妃就没有个家世像样的侍妾,太子府不缺侍妾,太子抬手就把上赶着的棠氏十娘子指进了魏王府。” “这才真是命运无常呢,大萧氏算来算去,争来争去一场空,呵。”荔水遥拿起一支莲蓬来插进花瓶,摆弄了两下,觉得不好看,又拔了出来扔在大案上。 “还有一件事想和娘子说。” 荔水遥看向兰苕,“你说便是。” “小琼英说,她已看见许多次,吴妈妈和郑王两位少夫人窃窃私语,她人虽不大,心智却不俗,自己跟我说,家里现如今各院各为王,朝令夕改,规矩都乱了套,自打上回小萧夫人被咱们家老夫人打了一顿,小萧夫人就辖制不住两位少夫人了,至于家主,依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跟奴婢说,倘若将来荔家要发卖人时,想求娘子把她买下,她还想服侍娘子。” 九畹就插嘴道:“奴婢记着,娘子出嫁时她就想跟着来的,因着生病错过了,这丫头眼里有活,又聪明又机灵,奴婢带着教导两年,可顶服媚的缺。” 荔水遥点点头,望着湖面残荷,发起呆来。 又是一年春,望月小筑院子里那棵古桃树,花开的比旁处越发粉艳近乎妖异。 棠长陵又来了,高冠博带,意气风发,他抚着树身,撕开一切伪装,满脸的高兴,“思思,魏王秦云吉死了!是我,是我为你报仇了,他身边那个侍妾是我多年培养的死士,趁他发病拿刀乱砍乱杀时,她拿青铜美人觚把他活生生砸死了。只是可惜,他收藏的你的那些画都被陛下收了去,但是你放心,陛下有气疾,近年来又添了头风之症,我冷眼看着,魏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让他本就日渐孱弱的身体越发不堪,待得将来他龙驭宾天,诸皇子争位,我必趁乱把你的画都弄回来。” “思思,多年来宦海浮沉,身边都是尔虞我诈之辈,即便是依附我而活的女人们,各个假心假意,虚伪的令我作呕,我方深切的知道真心难得,思思,你别生气,她们都不过是我的泄欲之物,只有你是我心头所爱。” 第48节 荔水遥终是没忍住,偏过头去,趴在扶手上吐了出来。 把兰苕九畹等随侍之人吓个半死。 兰苕镇定心神,连忙指挥,“许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娘子别怕。” “止吐的安胎药还在原处放着,小冬瓜小豌豆去熬药,九畹,咱们两个把娘子搀回正院去,已是深秋时节,湖边是不能多待了。” 荔水遥吐过了,反而舒服许多,由着她们把她搀回了卧房。 黄昏时分,正院就掌了灯,蒙炎来不及解甲就匆匆而回,但见荔水遥正坐在厅上教蒙玉珠下双陆,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下来。 “还想吐吗?” 说着话,抓起荔水遥的手就摸脉。 “我已经好了,谁告诉你的?”荔水遥手里还拿着双陆棋呢,就四下里寻找那两个时常隐形的小丫头。 蒙炎放下她的手就笑道:“不在屋里,在院子里,折了狗尾巴草逗鱼呢。” “明儿我就给她们布置双倍的功课,可是把她们闲着了。” 蒙玉珠捂嘴偷笑,很是知趣的悄悄跑了。 蒙炎往更衣室去了,荔水遥跟了进去。 “我有事和你说,棠十娘被大萧氏弄进魏王府了,魏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坊间都传魏王暴虐,是真的吗?” 蒙炎将玄黑护腕卸下放在青铜大案上,又将胸甲拆下,顿了顿,望向荔水遥。 今日她穿了一身丁香色刺绣金银花的襦裙,灯色下,衬着她本就白嫩的小脸,更添三分净透粉润,用他给的那支粉玉兰花钗斜挽着一头青丝,皆垂在身前,长及腹下,他忍不住将她轻拥在怀,吻了吻小嘴,“别怪那俩丫头,是我嘱咐的,到了这个月份,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我少时跟着师父云游行医,见过的,挺着这么大肚子的农妇,自以为怀着好好的,夜里梦见孩子跟她告别,第二日就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动了,胎死腹中。” 荔水遥吓到了,忙问,“怎么回事,遭了鬼了?” 蒙炎抱起她轻轻放到床榻上,道:“师父说大抵是脐带绕颈,孩子自己绕不回来,把自己勒死了,这种情况,谁也没法子。倘若发现的早,还可敲锣打鼓的惊动孩子,让孩子多动动多转转,兴许尚能绕回来。” “我知道了,我要时刻注意着,孩子要是不动了我就赶紧告诉你。” “要是动的太过激烈频繁你也要告诉我,万万不可轻忽大意。”蒙炎抚着她发白的小脸,安慰道:“待得到了你生产那个月,我会在家里守着你,别怕。” 这时,兰苕端着茶盘,送上了一盏茶,一盅红枣燕窝来。 蒙炎喝了茶,就托着小瓷盅,好方便荔水遥食用。 片刻后,荔水遥吃好了,放下勺子,擦了擦嘴,抓着他手腕催促,“你跟我说说魏王吧。” 蒙炎把喝光了的瓷盅放到高几上,顿了顿,道:“魏王与鲁王是双生子。” 只这一句就让荔水遥惊讶的微张了小嘴,忽然想到什么就道:“怪不得呢,上官大郎也得了一对龙凤胎,原来是上官家有此承继。” 蒙炎点点头,接着道:“魏王比鲁王早生两刻钟,魏王生来体壮,鲁王生来体弱,陛下娘娘乃至秦王就难免偏爱鲁王一些,但太子殿下似是觉着不公,就偏爱魏王,那一年,我军大后方,娘娘带着幼子所居之地被敌方细作渗透,被发现时,细作挟持魏鲁二王逃出城去,我奉命去救,一箭射死了一个男细作,那女细作应与那男细作有情,她就疯了,二王她只能带走一个,就让我二选一,不得已我选了体弱濒死的鲁王, 后来太子找到魏王时,魏王的脸已经被毁了,身上也有深可见骨的鞭痕,从那以后,魏王性情大变,会发疯病,发病时见人就杀,更见不得鲁王,一见了就发病。” 荔水遥联想到鲁王的俊美,倘若她是魏王,一见了鲁王也要发疯,毁天灭地的心都有了吧。 蒙炎握着荔水遥的手道:“魏王应是对我也怀恨在心的,他虽深居简出,但出入太子府如自家,太子偏疼他如亲子,倘或赴宴时遇见,远远避开。你问鲁王,是为了棠十娘?” “是,坊间把魏王传的如同修罗恶鬼,不免为她担心。”荔水遥立马又道:“魏王有什么偏好吗?比如喜欢收藏书画之类的。” “没听说过,但魏王自己擅长画门神和恶鬼。” 荔水遥轻“哦”了一声,低下头略有些难为情,两只小手都握在他一只手腕上,“阿郎,我、我没出嫁之前,画了一些画,阿娘拿去卖了,其中有两幅画《空谷幽兰》《明月夜·渔翁垂钓图》我自己也很喜欢,你能不能帮我寻回?” 蒙炎的脑子有一瞬的混沌,但这回他反应了过来,“魏王前世买走了你的画?” 荔水遥蓦的咬住了唇,握着他手腕的小手全都缩了回来。 “自从嫁给我,我从未见你拿起过画笔,为何?” 刹那间,荔水遥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你出去!出去!” 第063章 兰溪居士 荔水遥太过激动之下, 有了喘不上气的症状,蒙炎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心脏急促的乱跳, “再也不问了,别哭, 别慌, 大口呼吸。” 荔水遥扯下帐帘, 将他阻隔在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出、出去。” 蓦的,荔水遥倒在了枕上, 呼吸不畅,脸色雪白。 蒙炎急忙扯开帐帘,捧起她的小脸就往她嘴里渡了两口气, 紧接着就抱了出去,在庭院风口处站定。 从暖香的卧房, 一下子经了冷风, 荔水遥蓦的打了个寒颤,呼吸也瞬间通畅了, 她自己也怕了, 控制着自己将前世的一幕幕景象压入心底。 在水池边逗鱼的小冬瓜小豌豆, 见家主抱了大娘子出来,都嘻嘻笑着跑了。 只兰苕听到了一点荔水遥的哭声,忙忙的把白狐裘送了出来,但见一个脸上泪痕点点, 一个脸上有悔意,不敢逗留, 急忙退避了。 假山池边,芭蕉下摆了一套金丝藤的桌椅,蒙炎用狐裘裹了荔水遥,抱着她坐了过去。 弦月如钩,星河澹澹。庭院中石灯两座,火焰明亮,映照着芭蕉墨翠,水面波光粼粼。 荔水遥望着锦鲤嬉戏弄出的水声,满心的后悔,轻咬着唇,“果然我是变丑了,是吧?” 蒙炎反应不过来,却还是连忙道:“没有。” “你否认也没用,我知道,你许是腻了我。” 不然,何以反应那么快,脑袋一下子开了光似的,一猜一个准。 蒙炎轻抚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低声道:“生完孩子,你就知道了。” 荔水遥忽的笑起来,“你又变笨了,方才灵光一现,是吧?但是,你猜错了,你也知道魏王没有收藏别人书画的癖好,再说了,我画的画只是寻常闺阁花草图,任何一个画匠都可以信手拈来,也不值得收藏。只有那两幅图,是我自己喜欢罢了,寻不寻的也无关紧要,等我生完孩子再说。” 现在摆在镇国公府的有两艘巨船,她明知太子魏王那艘将扬帆起航,抵达彼岸,而秦王府那艘船被太子魏王那艘船撞沉了,她应该劝他及时跳上太子魏王的船的,但是就在刚才她竟想通过“寻画”,让他与魏王对上,她就是想利用蒙炎这把刀杀向魏王罢了。 荔水遥动了动手指,心想,老天爷收走你绘画的天赋也是应有之义,终究你的心已经被棠长陵那恶心人的玩意污染了。 蒙炎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可这时荔水遥攀上了他的脖颈,伸出小舌头来舔了一下他的嘴,月夜昏灯,她仰着娇艳欲滴的小脸嫣然浅笑,像个诱僧犯戒的堕仙。 他忍着胀痛,额上轻渗薄汗,“你当真可恶!” 他的吻落了下来,凶狠急促,把那“作恶”的小舌头深深吸吮舔逗,又惩罚似的咬她耳朵,在她香软嫩滑的肩头留下一个个吻痕。 “你敢嘲笑我色令智昏,我都给你记下了,你且等着。” 荔水遥蓦的笑起来,“呀,你又灵光了。” · 棠十娘初入魏王府那日,天色阴沉。 日暮四合时入府,被径直抬进了一处偏殿,里面有阴着脸的老宫嬷六个,不由分说就把她剥光推入一池浴汤之中,揉搓脏衣裳一般把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清洗了一遍,便是丹穴谷道都没有放过。 棠十娘惊惧耻辱到了极点,欲哭无泪,一场洗浴过后,便把她坐上小轿之前满心的青云壮志散去了七分,还剩三分是对太子殿下的倾慕,她早打听过了,太子殿下正值壮年,凤目高鼻,身材高大,仁孝宽厚,肖似圣上,只要给她机会侍寝,她必要使出用心所学的房中术来,一夜就让太子殿下拜倒在她的裙摆下! 她含恨忍辱,憋着一口气,任由那六个老虔婆折腾她,给她擦干头发,只用一根红绸束起,只给她穿了一件薄透的粉纱素袍,绣鞋也没有,她被一条绣被卷起,被她们扛着送入了一处偏殿,安置在床榻上,随即,她们竟又将她身上的粉纱素袍也剥了去,而后迅速吹熄殿内所有灯烛退走。 刹那,殿内一片漆黑,殿外肃杀的秋风扑打绿纱窗,一声闷雷过后,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传了进来。 棠十娘用绣被将自己裹紧,浑身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掉的比窗外的雨还要急切还要汹涌。 阿娘为何没有打听清楚,入太子府为妾还要经过这样的一番折辱,早知道、早知道,我…… 不行!这一番折辱不能白受了,一定要侍寝,一定要得宠,一定要生下皇孙来,荔四是从一品的镇国公夫人,将来我一定要爬到妃位上去才能超过她,我一定要让荔四那得志便猖狂的小贱人跪在我脚下!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 “咔嚓——” 一声惊雷,打断了棠十娘的自我勉励,她吓的猛地将绣被拉高蒙住了头,呜呜的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有个身材颀长的人影出现在床榻前,猛地掀飞绣被就覆在了她身上。 “啊——” 棠十娘不防备吓的尖声大叫。 那人抬手就给了她两巴掌,“闭嘴。” 声调阴鸷,暴躁。 棠十娘唇角裂了,又痛又惧,“太、太子殿下?” 魏王嗬嗬笑了两声,捏着她手腕按在枕头上,一击刺破。 棠十娘惨叫。 与此同时,外头一道闪电划过窗纱,她蓦的看见,瞳孔骤缩,“鬼,鬼啊——” 竟然吓晕了过去。 魏王停了下来,摸向自己的脸,上面瘢痕一道又一道,仿佛一条条细小的会蠕动的毒蛇。 他扯着棠十娘的脚腕将她扯下床榻,如同扯一个破布娃娃,使得她的脑袋撞在脚踏上,把她生生痛醒。 棠十娘惊恐的浑身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出偏殿,在长廊上拖行,“救命,救命,救命啊——” 魏王自言自语,“太子哥哥让我诞下子嗣,我听太子哥哥的话,不能发病,不能发病。” 负责照看保护魏王的內侍从各处黑暗中涌了出来,他们对光裸着身子被拖行的棠十娘视而不见,形成两道人墙,为魏王前行扫清障碍。 “殿下,清心殿在左边。” “殿下,右拐。” “殿下,到了。” 內侍急忙打开清心殿,魏王扔下棠十娘冲了进去,他们终于看见被拖的半死不活的棠十娘了,将她扶起推了进去,贴心的把殿门关上了。 “放我出去,有鬼啊,阿娘救我,阿耶救救我。”棠十娘拍打着殿门嘶声大哭。 殿内,空荡荡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祥云黑蝙蝠猩红色地毯,一架六盏大宫灯从顶上藻井垂在半空,把殿内映照的灯火辉煌。 也将魏王那张狰狞可怖的脸清晰的映照在棠十娘的眼中。 她顿时大喊大叫,拼了命的拍打殿门,“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殿中摆着两座落地屏风,紫檀为框架,绢画为面,离着两座屏风不远处安放了一张矮榻,魏王盘膝坐在上面,正盯着看。 可是棠十娘太吵了,太吵了! 第49节 他霍然起身,抓着棠十娘的头发把她抓了过来,将她的嘴捏成一条缝,“闭嘴。” “太子哥哥要我生子嗣,我听太子哥哥的话,生!” 魏王掰着棠十娘的腿,双目赤红,浑身都在发抖,嘴里蹦出的却是一个个“杀”字。 他蓦的把棠十娘踹向榻角,指着她暴喝,“你闭嘴!” 棠十娘缩成一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屏住呼吸。 魏王吞下一颗安神丸,瘫在榻上,两眼静静的观画。 殿内,陡然一静。 棠十娘不由得也看了过去,便见,其中一幅,山涧瀑布水潭,潭水边上一丛兰花,满山青翠一点红,那瀑布画的仿佛能让人听见瀑布落潭声,但那一丛兰花静静生长在那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静然独立。 而另外一幅,苍穹明月,星河璀璨,天幕之下是澄净清澈的湖面,明月星河倒影在其中,天地仿佛混沌在了一起,湖面上有一点,细细看去却是一艘乌篷船,船头有个戴斗笠披蓑衣,正在垂钓的老翁,天地浩渺,人在其中如微尘沙粒。 两幅画,左下角落款皆是兰溪居士。 蓦的,棠十娘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兰溪居士……兰溪居士……这枚印章和荔四的印章竟然一模一样,她虽没在荔四那里见过这两幅大绢画,但是她见过荔四的锦鲤图、兰草图、仕女图,她习惯在左下角落款,所用唯有那一枚青玉兰溪居士印章。 有这落款,她几乎可以认定,这两幅被人制成屏风的大绢画,就是出自荔四之手。 她下意识的看向那“鬼面人”,但见他竟真的安静了下来,魂魄也似被吸进画里面去了似的,与画一起归于静谧。 他身上穿着蛟龙纹锦绣紫袍,毁了容……他、他是魏王,她被魏王破了身,不是太子…… 刹那间,棠十娘又惧又怒又恨,然而她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呼吸都放的极轻极轻,生怕把那暴虐的疯子惊醒过来。 她缓缓转头看向两幅画,荔四……荔四……荔四! 第064章 大雪至·生子 日子进了十月, 约莫再有一个半月便是产期。 外头无论是谁家有婚丧嫁娶,生子纳妾,升迁乔迁等事体, 荔水遥一概不去,也不见外客了, 只打点贺仪或是丧银, 让环首与兰苕送去, 自己专心养胎,静等瓜熟蒂落。 西厢房被拾掇了出来做产房, 亦早早的将远近最有经验的,在官府里记档的稳婆接进府中, 好吃好喝重金养下了,蒙炎虽会医术,但也从未接生过孩子, 有了稳婆仍旧不放心,又去皇后娘娘跟前求了两个有接生经验的医女在府中坐镇。 至于剪脐带所用的剪刀, 草纸、烈酒、铜盆等, 皆置备了双份放在西厢房内最显眼之处。 刘婵娟本来还觉得尚早,到了跟前再准备也不晚, 但她瞧着自家大郎, 面上虽镇定, 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就知他心里比谁还紧张,为安他的心也就跟着早早的做好了准备。 不知不觉, 冬至了。 《史记·封禅书》上说,“冬至日, 礼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 这一日是一年之中王朝重要大典之一,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将去南郊举行祭天大礼。 蒙炎身为统领北衙六军的大将军,又是镇国公,肩负皇帝出行的安危,不得不披甲上朝。 临近产期,腹中孩子动的越来越频繁,荔水遥总是酣睡一阵醒一阵,这日天色仍旧黑沉沉的,蒙炎便轻手轻脚的起了,荔水遥亦被孩子一脚踹醒,也不睡了,跟着坐了起来。 当值的兰苕在书房听到动静,披着夹棉大袄就连忙起来掌灯。 片刻功夫,书房、厅堂、卧房,都有了光亮,九畹也穿着夹棉褙子走了进来,掀起床前的熏笼罩子,拿着火钳子拨弄了两下,灰灰的余烬铲去就露出了星红的火苗,她便又走了出去拿炭。 蒙炎拿了个隐囊塞在她腰后垫着,温声道:“今日南郊大祀,明日百官进表朝贺,后日陛下接见外国使节,等忙过这三日我便可在家中陪你待产。” “你放心去吧,晚上早些回来。”荔水遥温柔一笑,推了推他。 蒙炎攥了攥手,心弦绷了绷,接过兰苕递来的黑狐裘斗篷,大步流星而去。 肚子里的孩子安静了下来,荔水遥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 天亮了。 “娘子,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可算落下来了。”九畹站在外头的走廊上,掀开棉帘子,敲响了红纱窗。 荔水遥也微微激动起来,裹上白狐裘,搭着兰苕的手慢腾腾走了出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起初细细如撒盐,慢慢的变作了鹅毛。 刘婵娟从长廊那头笑着走了来,身上穿着紫褐色葫芦锦做面,小羊皮为里的夹棉大袄,“儿媳妇,我一会儿要去东市置办年货,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没有,阿家看着置办便是。” “今日你阿翁要杀羊,晚上咱们就做羊肉馅的馄饨吃,还炸肉丸子,煮胡椒羊汤,大火狠炖红烧羊蹄子,把羊蹄子肉皮炖的烂烂的,用筷子一夹就断,这可是你阿翁的拿手大菜,我嘱咐了,怕你口味清淡不爱吃,就让在肉汤里头炖两根萝卜,萝卜切成厚厚的圆片片一起炖,炖的透透的,又香又入味,还不腻人,你尝尝,今日冬至,晚上阖家一块吃个团圆饭。” “好的,阿家。” 刘婵娟见她脚上靸着绵拖鞋,脚后跟光光的露在外头,忙道:“想看雪,赶紧回屋穿一双厚厚的棉靴再出来,冻着脚后跟,回头暖和过来就发痒。” “嗯嗯。”荔水遥含笑应着,转头就乖乖的往屋里去了。 刘婵娟笑着走了。 在厅上坐着,荔水遥捂着肚子皱了下黛眉,心有所感,便吩咐道:“烧热水,沐浴更衣。” 九畹才拿了棉靴过来,听到这话也没多想,自家娘子是个爱干净的,夏日里一日一洗,一日两洗都是有的,到了冬日,怀着孩子,最多也只能忍三天。 约莫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毕,头发也烘干了,荔水遥便坐在月牙凳上对镜梳妆,还让紫翘用彩绳编了满头的小辫子。 柿柿如意纹雪缎棉靴也穿上了,这才又走到廊檐下看雪。 才一个多时辰罢了,庭院中已是银装素裹,假山戴上了雪帽,水池上结了一层薄冰,锦鲤在冰层下静止,旁边的芭蕉早已枯萎被剪去了枝叶只留下了主根茎,包上了夹棉被子,只待来年开春时,在春雨中生发,转翠。 荔水遥缓缓闭上眼听落雪的声音,也蓦的听见了什么破裂的声音,两腿之间有液体流了下来。 “羊水破了。” 随侍在侧的兰苕九畹呆滞了一下,转瞬间反应过来,一人搀着一条胳膊就把荔水遥往西厢房里送,兰苕昂声呼喊,“小冬瓜小豌豆,娘子羊水破了,要生了,去后面楼上把稳婆医女全都叫下来,紫翘、紫翘,去通知春晖堂。” 满正院的人已是被训练过了的,一时的慌乱过后,全都谨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井然有序忙碌起来。 黄昏时分,南郊大祀已毕,蒙炎飞骑而回,便见,西厢房的棉帘子严严实实的护在门上,不让一丝冷风吹入,他想了无数个日夜,他那么怕疼的娇娇儿,必定会撕心裂肺的哭,可是没有,西厢房静悄悄的,反而是他耶娘在厅上坐镇时,他耶不安的来回踱步,他娘摆了供案,案上摆了从六神观求来的六神瓷像,正在念念有词的跪拜。 他心生恐慌,转脚就要往西厢房冲。 “站住!”刘婵娟追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儿媳妇进产房之前,特特交待了不许你进去,还和我说,你们是说好了的,我心里都明白,女人家生孩子,难免露丑,儿媳妇那样仙女似的人物,心性又高,又容易羞,你进去了,只会妨碍她放开了使劲,厅上你若呆不住就守在外头。” “阿娘,怎么没有动静呢?” 刘婵娟摸着他胳膊在微微的发颤,少不得耐心解释起来,“稳婆医女不是早早都说过了,第一胎总是艰难些,一开始总要攒着劲儿的,要是一开始就把劲儿都用在喊叫上了,等到骨缝开了,她却脱了力,那才险呢。” 雪还在下,一会儿功夫蒙炎头上肩上就落了一层,刘婵娟知道叫不动他,她上了年纪却不能陪着挨冻了,转身就回了厅上,继续诵念六神之名,祈求母子平安。 天黑了,正院把能点的灯都点上了,灯火通明。 九粒有余丹,他化成汤药亲手喂了她,每月一丸,留下一丸是防备着生产时遇险用,这会儿正被他攥在手里。 这时九畹走了出来,道:“娘子让奴婢出来告诉,娘子清醒着呢,方才吃下了一碗冰糖燕窝,喝下了一小碗老参汤,郎主只在外面静等着便是,倘若你进去了娘子说她就不生了,一尸两命算了。” 蒙炎紧咬牙关,心中又疼又恨,点点头。 九畹打眼一瞧,就道:“郎主换一身家常衣裳为是,不然,倘若娘子生完,您要带着一身冰雪进屋看娘子和小世子吗?” 只多了这一句嘴,九畹忙忙的转身又进去了。 蒙炎稍一顿,快速进了卧房,找出一件鸦青的袍子换上,就又大步走出,在西厢房廊檐下站着。 小冬瓜搬了一把圈椅来放在蒙炎身后,蒙炎怎么坐得住,似一柄被冰封的玄铁长刀一般插在门旁里。 产房内,荔水遥疼的浑身冒汗,她咬着牙,瞪着床帐顶子想,原来生孩子和吞雌黄都是腹痛如绞,但是有些许的不同,生孩子的感觉是,清晰的感觉到腹腔内那小家伙是活的,小手小脚乱倒腾努力的也想出来,往下坠疼,而雌黄入腹,似有人拿着刀片在里头搅和,是鲜血淋漓的无穷无尽的疼。 吞雌黄那夜,她怕看守她的人听见,生生将牙齿咬碎了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在地上挣扎了许久,她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一线天光。 这会儿,她又想着,生的不是孩子,是还蒙炎的一条命,就越发忍得下了。 可她越是没有动静,守在外头的蒙炎越是心慌,脸上冷汗滚滚而下。 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一盆盆带血的巾帕扔在里头被端出来,蒙炎那双握刀上阵杀敌,砍敌头颅如砍瓜切菜,敌军不退他不退,从未颤抖过的手,发起了颤。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漆黑的天幕上露出一弯月。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就在此时,产房内忽的传出新生婴儿哇哇的啼哭声。 稳婆医女惊喜的大笑声,“生了,生了,是一位小郎君!” 兰苕九畹惊慌的呼唤声,“娘子,娘子!” 蒙炎冲撞了进去,便见荔水遥躺在那里,浑身如水洗,脸色苍白如雪,星眸中光泽暗淡。 “遥儿!” 荔水遥意识模糊,但她听见蒙炎的声音了,就努力掀起唇角,浅浅一笑,“还你,不欠了。” 余音落,便闭上了眼睛。 兰苕九畹跪地大哭。 蒙炎听懂了,心神俱裂,昂藏身躯抖若筛糠,四下逡巡,蓦的看见剪刀,抓起就在自己胳膊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一刀,血当即汩汩而出,令他赤红的双目稍稍清明,随即他将荔水遥抱起,捏碎蜡封,自己吞下有余丹,嚼碎了,捏开荔水遥的嘴渡了进去。 “水!”蒙炎赤目暴喝。 兰苕九畹吓的止住了哭声,连滚带爬的各自去了。 少顷,兰苕捧了一碗水送来,蒙炎喝了,又渡给她。 药丸、水,都能送进去,蒙炎镇定了一分,开始把脉。 脉象虽弱,却平稳,蒙炎又镇定一分。 掀开被子看了看,下/身亦没有大出血的症状,蒙炎再镇定一分。 “去前院找环首,让他拿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擅长妇幼科的太医博士昝殷之。” 九畹领命,急忙去了。 稳婆见此情景,抱着襁褓,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两个医女缩在角落里更是不敢吭气。 这时刘婵娟急匆匆的进来了,从稳婆手里接走孩子,忙忙的问,“儿媳妇如何了?” “你们出去。” 刘婵娟看着蒙炎抱着一动不动的荔水遥,心里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可此时怀里的孩子正哇哇的哭,她顾不得别的,赶忙就给稳婆医女使眼色,道:“你们都跟我来。” 与此同时,城外,方寸山,太上观,年久失修的望月小筑庭院中,那棵古桃树顶风冒雪绽开了花蕾。 第50节 第065章 离魂症 蜡泪滴尽, 烛光已熄,窗外白茫茫的,不知是雪光还是晨光。 兰苕脚步匆匆, 领了一个手提木匣的人径直来到卧房床榻前,此人四十来岁年纪, 瘦长脸, 穿一身芦灰色水田纹夹棉长袍, 正是擅长妇幼科的太医博士昝殷之。 彼时,蜜黄色纱帐低垂, 蒙炎正坐在床沿上。 昝殷之屈膝跪地,拱手一礼, “拜见大将军。” 蒙炎立时便道:“快快请起,诊病要紧,不可耽搁。我夫人于昨夜子时生下孩子便昏迷不醒, 我为其把脉,脉象虽虚弱, 却平稳, 本不该如此,特请昝博士重诊。” 九畹搬来绣墩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 随即屏息凝神退避一旁。 昝殷之听出蒙炎语速中的急切之意, 也不扭捏作态, 起身坐了,蒙炎便将半面纱帐挑起挂在玉勾上,又将荔水遥的手从绣被中摸出,放在脉枕上, “您请。” 昝殷之并不敢乱看,垂着眼望过去, 便见一只仿若冰肌玉骨凝成的手,指尖粉白,不染纤尘,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提醒道:“大将军,覆上一张锦帕也可。” “不必,这样诊断的更清楚。” 昝殷之便不再多想,探出三根手指摸向荔水遥的脉搏,一霎,屋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约莫一刻钟后,昝殷之面上浮现疑惑之色,觑着蒙炎的脸色,低声道:“大将军,您诊断的脉象没有错,而且,依昝某多年经验,产妇的脉象大抵如此,养上一个来月就会慢慢恢复,昝某摸着夫人的脉息是向好的,比大多数产妇还强些,似有外力强势补足了一股气血一般,依此脉象来看,夫人更像是、是……” “像熟睡了。” 昝殷之讪笑。 “这正是我请你来重诊的原因,我夫人很像是熟睡了,但是叫不醒。” 昝殷之心想,大将军身当重任,不可能拿我这等小小的太医博士戏弄,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夫人,可见是确有其事,便摆正心态,肃然道:“请大将军容昝某一观夫人气色。” “您请。” 昝殷之定睛看去,一眼便被摄去了心神,想他出入宫廷,也见过不少皇女宫妃,竟没有胜过的,娇艳二字似专为她而设,似朝露桃花。 蒙炎将纱帐放下,冷声道:“如何,可有论断?” 昝殷之心头惴惴,连忙低下头,拱手道:“夫人面白唇红,呼吸均匀,神态祥和,这……就是熟睡的样子。大将军倘若舍得,昝某想用银针刺激夫人的痛穴,可否?” 蒙炎轻轻抚弄了一下荔水遥的手腕,点了下头,“可。” 少顷,昝殷之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将银针收起,就道:“大将军,昝某无能,委实诊不出夫人所患何病,请、请大将军另请高明。” 说罢,将脉枕收起,抱紧自己的医用匣子,脚尖朝外就想脱身而去。 蒙炎捏住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强迫自己冷静、理智,冷冷道:“我早打听过,你是太医署里头最擅妇幼科的,我请你在我府上多住几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再想想可曾遇到过这种疑难之症,你放心,我也算半个医士,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你的性命。” 昝殷之自知今日是走不脱了,又得了蒙炎这句保证,心下稍安,把匣子放在自己脚边,蹙着眉仔细斟酌起来。 “大将军,昝某自问医术尚可,依经验看,无论是夫人的脉象还是身子都没有病症,既如此,昝某就想到,我们太医署设有咒禁科,平素昝某对咒禁科是嗤之以鼻的,也从不打交道,但今日面诊了夫人之后,昝某解释不清,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推测了。咒禁科有咒禁博士,大将军不防也请来一试?” 所谓咒禁科,便是以咒禁祓除邪魅治病的医科,依据的是出自《千金翼方》中的二十二篇禁经。 且不论这禁经能不能治病,经他一说,蒙炎已是醍醐灌顶。 其一,他师父就是道士,他跟随师父云游四方时也没少见一些解释不清的奇事怪病, 其二,他与遥儿皆是重生之人,既然身子上没有病症,又叫不醒,难不成、难不成遥儿的魂魄不在身子里了? 离魂?离魂?! “昝博士可听过离魂症?” 昝殷之猛地点头,面露喜色,“离魂症,古已有之,这就对得上了,还请大将军去请咒禁博士,那是他们的本职。” 蒙炎有了希望,身上煞气卸去一半,说话语气也温和许多,“来人,请昝博士到前院大花厅暂歇,好酒好菜招待着。” “还、还不能走吗?没我的事儿了啊。” 蒙炎不理他,环首已是走了进来。 “再去请一位咒禁博士进府。” “是。”环首态度温和的看向昝殷之,“请昝博士随我来。” “好、好吧。” · 大雪过后,方寸山上白茫茫的,太上观观门半掩,正殿的窗户和门都挂上了打着补丁的青灰色绵帘子。 殿内,三台神君神像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中台司空星君坐骑卧龙龙头处摆着一个大海碗,装着半碗香油,一根灯芯浸在里头,燃着小火苗,碗沿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裂缝。 彼时,殿中那四足两耳铜鼎被当做了火炉子使,上边架起了铁锅,正在咕嘟咕嘟熬着草药,下边铺着灰扑扑的被褥,正有一个小道童睡在里头,小脸潮红,呼吸粗重,伴有喉鸣声。 旁边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个老道士,道袍打着补丁,胡子拉碴的,正守着一个豁口陶盆扯面片。 这时,妙有背着一捆柴火进了观,把柴火往廊檐下一放就兴冲冲的跑进殿,“师父,出怪事了,咱后山有座小破院子里头不是有一棵大桃树吗,这寒天冻地的,它开花了,满树都是花啊,粉白|粉白的,忒煞好看。” “你出去一趟被雪光闪着眼了不成,这大雪天谁家桃树开花啊。” “真事,师父不信,咱们这就一块看去。” 这时,神座上传来“咔嚓”一声,随即香油起火,油流到哪里,火烧到哪里。 妙有惊呼,“着火了!” 老道士反应快,抄起屁股底下的蒲团就往火上砸。 妙有见状,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就盖了上去,将火油与空气一隔绝,总算是把火扑灭了。 “哎呀,不好,这可是那位夫人每月五两在咱们这点的长明灯。”妙有捧起裂成两半的碗片,内疚的道:“想是咱这殿里头还是太冷了,不仅小师弟冻病了,也把善信的长明灯冻裂了,下个月十五,人家来送月例,还得老实跟人家说明白才是。” 香油流到供神的香案上,把本就破旧的香案又给添了一片焦黑。 老道士拿妙有的破棉袄尽量擦干净,忽然老眼一亮,道:“正愁去哪儿弄点钱给你小师弟抓药呢,那位镇国公夫人的长明灯裂了,这是不祥的兆头啊,这不就是要钱的名头吗。走,收拾包袱,咱们背上你小师弟下山化缘去!” 妙有顿时也跟着嘿嘿笑起来,“阿弥陀佛,化缘去!” 老道士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秃驴才说阿弥陀佛。” 妙有捂着后脑勺,笑嘻嘻道:“福生无量天尊,秃驴才化缘呢。” “一样一样。”老道士把身上滚烫的小徒弟背起来,催着道:“快走快走,晚一点你小师弟就烧死了。” · 自荔水遥产子已过去了三日。 太医署咒禁科的博士几乎都被蒙炎抓了来,可这些人把禁经二十二篇都诵烂了,一点用都没有。 便有人出主意说既是离魂,不如请道士打醮,和尚念经试试。 蒙炎当即请来一百零八位和尚,九九八十一位道士,在正院分成左右两堆,左边的道士打醮,右边的和尚念经。 春晖堂上,刘婵娟听着从正院传来的经声道韵,满面愁容。 蒙武望着睡在摇床上的小孙儿也是连声叹气。 蒙玉珠哭道:“阿娘,生孩子怎么会把魂儿生掉了呢,嫂子会醒过来的吧,都三天了。” “不许哭,不吉利!”刘婵娟呵斥。 蒙炙抓着脑袋道:“咱能帮上什么忙呢?眼见着大哥那脸越来越吓人了,眼睛里头都是血丝,早上我去送饭,大哥守在嫂子床头猛地睁开眼睛,我还以为大哥要杀了我呢,差点把我吓尿了。” 这时鲁王荔红枝一起走了进来,荔红枝一脸的惊魂未定,“可不是,那是我亲妹妹,在你家生孩子出了事儿,我做姐姐的看一眼是死是活总行吧,他让我滚。” 刘婵娟连忙道:“亲家姨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这会儿他也失了魂了,待儿媳妇醒过来,他就好了。” 荔红枝走到摇床边上,往襁褓里一看,就叹气道:“好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不愧是荔四生的。” 刘婵娟禁不住笑,“眼睛鼻子像儿媳妇,眉毛嘴巴都像大郎,脾性也像大郎,除了才降生时哭了一阵,到现在就没哭过,饿了就裹嘴儿,尿了就哼唧,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似漏喝了孟婆汤似的,十足的有灵性。” 这时仆妇来报,“老夫人,门上来了一老两小三个破衣烂衫的道士,说是特来告诉,咱们家夫人在他们道观点的长明灯裂了,恐是不祥的征兆。” 顿时,在座众人都静了下来。 荔红枝立时便道:“还等什么,快请进来!满府里道士和尚站不下,蒙镇国已是疯了,不差外头那三个,死马当活马医吧。” 第066章 债主 正院里头, 道士和尚比着赛似的,经声道韵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厅上坐着衣衫褴褛, 乞丐似的一师二徒,师父五十来岁, 脸上胡须乱蓬蓬的, 像年画上的钟馗, 一个胖徒弟,大冬月里只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道袍, 正直勾勾的盯着茶桌上摆的糯米红豆糕,一个瘦徒弟, 正被师父抱在怀里,脸色潮红,呈昏迷之状, 显见是正在发高热。 蒙炎独坐榻上,充斥血丝的双目死盯着那老道士, “你是方寸山太上观的观主?道号叫什么?” 老道士脸上顿时有了表情, 钟馗似的长相,顽童似的笑容, “贫道乾坤道人。” “乾坤二字, 一般道人可不敢用, 想必您是有大本事的,何况是你们师徒主动找上门来的。”蒙炎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半碗片,露出一抹渗人的笑,“我夫人曾亲自前往你们道观, 想必你们道观与她是有渊源的,这会儿你们又说, 她点的长明灯裂了,是不祥的征兆,也对得上,那就说出一个解决之法,倘若我夫人能醒来,你们太上观从此就是我镇国公府供奉的家观,必让你们从此衣食无忧,倘若你们给出的法子没用,少不得我用这两半碗片子送你们去见道祖。” 妙有的小胖脸顿时一白,听着妙善粗重不畅的喘息声,舔了舔嘴。 乾坤道人却笑道:“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贫道还以为怀里这小徒弟的命数终究是到了,不曾想,有此机缘,倘若尊夫人得的是身体上的疑难病症,贫道没法子可想,在那边见贵府老夫人的时候就说实话了,可巧,尊夫人得的是离魂症,贫道这里还真有解决之法。妙有,把祖师传下来的那本手书游记拿出来。” 他们师徒全都下山来,自是要把家当都带上的。 妙有当即把手伸进破包袱掏了掏,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就是一本泛黄的手书。 乾坤道人拿着书翻了翻,翻找到记载了引魂汤的那一页,笑道:“我们这一脉道门,只传承下来这一本祖师的手书游记,当中记载了一个引魂汤的道方,所需药材都是寻常可得的,只药引子难求,需挚爱离魂之人的心头血三滴,三碗水熬成小半碗,于子时喂给离魂之人,长唤其名,至鸡鸣之时,倘若能醒来便成了,倘若不能,那魂便是迷失了,或是投胎去了,再寻不得。” 蒙炎坐在那里没动,冷扯了一下嘴角,“胡言乱语!环首,带他们下去,给他们沐浴更衣,且让他们吃饱穿暖,等着。” 乾坤道人望着蒙炎,又笑道:“贫道师徒三人等着便是,只是贫道这小徒弟等不得了,求大将军给请个郎中看看。” “可。” 环首便道:“前院大花厅上正有好些郎中闲着呢,随我来吧。” “手书留下。” “大将军用完了且记得还给贫道,师门传承不能有失。”乾坤道人随手把泛黄的手书放在了茶桌上,抱起妙善就随着环首出去了。 这边师徒三个被领出正院,那边春晖堂就得了消息。 刘婵娟双手合十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亏得大郎还没真疯了,哪来的三个大骗子,不说别的,只说这心头血怎么取,难不成把胸膛剖开,心脏捧出来,辨出个头尾再下刀子不成。” 荔红枝看着睁开眼的小外甥,撇了下嘴没言语。 鲁王觑着荔红枝的神色,宽慰道:“大娘说的是,兄长不也说他们是胡说八道吗,何况兄长也是道门中人,似这种道方兄长一眼就能辨真假,还让环首给他们吃饱穿暖,不过是看他们师徒可怜罢了。” 第51节 “正是,这天寒地冻的,我看那个又瘦又小的道童都快病死了,想是为了这个,他们师徒才借着由头,骗到我们府上来,也亏得是我们府上,只当是为我新出生的大孙孙积德积福了。” 春晖堂上的众人只把那三个乞丐道士当成是为了活命,信口胡诌的骗子,全没想到,荔水遥三日不醒,蒙炎心里已经积聚起了戾煞之气,以及两世求而不得的疯劲,他此时还没发作,只是因为荔水遥躺在那里还有气罢了。 ——没有什么他不敢试的。 夜深了,春晖堂上的人熬不住,各自散了,稍作歇息。 前院大花厅里被扣留的郎中和咒禁博士们已经被好酒好菜“款待”了三日,吃的肚子圆滚滚,此时又上了满满一大桌,他们吃不动了,就缩头鼓肚的看着乾坤道人师徒两个吃,至于病重的妙善,已是被昝殷之针灸了一回,又喂了一碗药下去,这会儿正被放在一旁榻上熟睡,呼吸声顺畅了,喉鸣也没有了。 正院的道士和尚,用了一顿晚食,又兢兢业业的开始了。 卧房内,灯火通明,蒙炎敞开胸膛,淡淡道:“开始吧,就用你的针灸包里头那根最长最粗的银针。” 昝殷之抖抖索索摊开自己的针灸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把他跳死了,他咽了咽口水,捏起那根最长最粗的银针,额上冷汗滚滚往下掉,“大将军,稍、稍一等。” 昝殷之挪了一盏灯过来,捏着银针在火焰上反复烤了三遍,烤完仍旧不放心,又问侍女要烈酒。 少顷,一碗烈酒被拿来,放在床畔高几上,他把银针放进去浸泡,在蒙炎越来越阴冷的目光中,昝殷之双膝一软就滑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哭道:“大将军,您会医术,本应知道,心脏乃是生命之源,您现在却要昝某往您的生命源头上刺入长针,取三滴源头之血,昝某做不到啊,您一旦有个好歹,陛下必定会诛昝某九族,昝某一人死无葬身之地没什么,却万万不能连累全族,求大将军放过昝某,也放过自己吧。” “你出去吧。”蒙炎定定望着熟睡不醒的荔水遥,自己捏起了烈酒中的长针。 昝殷之眼见蒙炎要自己动手,急忙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 “要么你来,要么滚出去。” 蒙炎将放着引魂汤的茶桌挪到自己胸膛之下,又捏起浸在烈酒中的长银针,借着灯光,认准穴位,猛地就扎了进去,他眉峰微蹙,随着长针的针身完全没入皮肉,他咬紧牙关,脸上肌肉绷起,额上青筋充血,凸了出来。 随即,他猛地将长针拔出。 昝殷之蓦的闭上了眼睛,额头死死抵着地面。 “滴答——” 是血滴落入汤药的声音。 一连三滴,蒙炎脸色惨白,有一瞬的眩晕,手中粗长的银针也因他控制不住的松手而掉落在了脚踏上。 紧接着,蒙炎抖着手抓起地上酒坛,就灌了自己一口。 辛辣刺激的烈酒入喉,令他一瞬清醒。 这时,外头传来子时的梆子声,蒙炎抱起荔水遥,将混入了他心头血的引魂汤,一滴不剩的喂给了荔水遥,随即他就与荔水遥一起并排躺下了。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呼唤,“遥儿……遥儿……” 脑海中不禁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曲江园中,柳荫下,清溪畔,她立在那里看水中游鱼,安静的仿佛生长在那里的兰花,娇艳欲滴的样子像极了他爱吃的荔枝,那时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冲阵杀敌的血腥煞气在体内肆虐,他一直在用清心咒压制,可越是压制,那股煞气越是暗中膨胀,就在那时,他遇见了她,她祥和静谧,像圣洁的仙,令他一眼倾心,满身的煞气都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消融了似的。 ——他要她,立刻,马上! 方寸山。 夜空上,弯月如钩。 漫山遍野都覆了雪,白茫茫的,一阵风吹来,落下了片片粉白的花瓣,寻花望去,便见一枝桃花伸出了墙头,正有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美人坐在枝头上望月,脸上有浓浓的困惑之色。 ——妙有道长怎么不见了,人都去哪儿了? ——我似乎已经还完债了,魂魄都轻了二两似的,怎么还没轮到我投胎? ——仿佛忘了些什么。 忽的,夜幕震动,似水滴滴落水面,金光荡起涟漪,荔水遥蓦的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再睁眼时便发现树下多了一口冒着金光的井,有个熟悉的,她一听就觉得脸红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遥儿……” “荔水遥,你欠我的还没还完,快醒过来。” 胡说,我还完了的。我就是、就是忘了些什么,忘了更好,我擎等着喝孟婆汤呢。 “荔水遥,棠长陵还活着呢,他欠你的还完了吗?” 荔水遥叹气,没呢。 “遥儿……遥儿你回来……” 荔水遥被井里那声音喊的想哭,他是谁? “咯咯咯——” 鸡鸣了。 金光在消散,那口井的井口亦在缩小。 荔水遥怕了,既然还是投不了胎,那就回去吧,她再也不要做孤魂野鬼。 她知道他是谁,她唯一欠过债的债主——蒙炎。 赶在金光彻底消散之前,荔水遥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鸡鸣三声,天光射下,荔水遥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蓦的睁开了眼睛,就对上了一双赤目,仿佛要把她连骨带肉嚼碎了吞下肚去。 第067章 母子 窗外晨雾溟溟, 卧房内,灯色昏昏,趁着床帐内的那一盏莲灯格外的明亮。 “认得我是谁吗?” 荔水遥望着眼前这个敞着胸膛, 胡子邋遢,危险重重的男人, 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债、债主?” 蒙炎抚上她热乎乎的小脸, 龇牙冷笑。 “是,也没错, 我就是你的债主。”蒙炎抓起她一只小手揣在心窝处,“你醒了, 是我用三滴心头血唤醒的,你记着,你现在这条小命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哪怕你的魂儿跑了, 我放血燃魂也要把你逮回来!” 话落, 将她两只手按在鸳鸯枕上,他整个人就压了下来, 这一吻, 裹挟着积聚熬煎隐忍了三日的凶狠, 直令荔水遥小身子颤颤的招架不住,娇声呼痛。 “现在,认得我是谁了吗?” 荔水遥星眸沁泪,软声哭道:“阿郎你压到这里, 这里又硬又痛,真的好痛。” 荔水遥指指自己的胸围子, 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蒙炎探手一摸,果真硬的像石头一样,他深深看荔水遥一眼,起身出去了,片刻而回,切齿一笑。 荔水遥望着他那笑,不知为何就害怕起来,“是、是压坏了吗?” 蒙炎扯下帐幔,将自己与她困在这一方床榻上,一把扯了她这封绣着红荔枝的胸围子,荔水遥慌忙抬起手臂遮了,“你做什么,我、我……” 荔水遥这才猛然想起,“我好像生了个孩子,孩子呢?” “难为你竟还记得自己生了个孩子。”蒙炎冷笑,抱她在怀,两把抓住狠命一揉。 “痛——” 荔水遥惨叫,蒙炎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小嘴,“若非你做了逃兵,狠心绝情丢下我父子二人,也不必受这罪了。我方才已是问过昝博士了,没压坏,涨奶而已,需有人帮你揉通、吮嘬,你觉得谁合适?” 荔水遥呜呜两声,抓着他的手,一口咬在他大拇指上。 蒙炎眉峰微蹙,大拇指上的痛感让他真实的意识到,他痴迷两世的娇娇儿真的回来了,牙口还是这么惹他发痒。 蒙炎亲亲她的发顶,神色危险又柔情,“知道在我军中,但凡发现逃兵,是如何处置的吗?” 荔水遥实在觉出他的狠心来了,痛的她浑身冒汗,忽听他如此说,小身子僵了僵,嘴巴也松开了,脑袋瓜子灵光一闪,反而软下身子往他怀里靠去,“如何处置?” “一旦抓回,立斩,头颅挂在寨门上,以儆效尤。”蒙炎忽觉手背上落了一场温温的雨似的,他低头一看,原是揉散了一片硬块,化作奶汁喷了出来。 他心脏猛地颤了一下,眸光刹那转深,“给你干这活儿不错,能日日有活儿干吗?” 那是她自己的身子,如何会没察觉,没看见,早已是通身红透,羞窘到极致,低声啜泣。 “原来你把我喊回来,竟是想日日折磨我,真的痛,你正经一点,快一点。” 蒙炎喘息粗重,猛地将她按在枕上,埋下了头。 窗外,道士和尚早已被撵了出去,昝殷之亦如释重负,被请去前院大花厅暂歇。 环首与兰苕似两尊门神一般守在廊檐下,天光云影,终于晴天了。 兰苕望着从云层后面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的太阳,心弦一松,落下泪来。 环首在自己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素白的绢帕来,沉默着递了过去。 兰苕下意识接了,转瞬意识到是谁的绢帕,想立马还回去,可已是被她用过了,只好低声道:“得空,我还你一块崭新的。” 环首没言语,只轻点了一下头。 彼时,正院是被蒙炎下令封锁的状态,他不开口,刘婵娟蒙武亲至也无用。 这会儿天已大亮,蒙炙硬着头皮来给亲哥送饭,发现锟铻守在春晖堂与正院之间的那扇小门处,不让他进,立时察觉出不对了,提着食盒转头就往回跑。 卧房内,荔水遥靠着床栏,由兰苕九畹服侍着,小口小口的喝冰糖燕窝。 紫翘小冬瓜小豌豆等,都立在两边,个个都像兔子似的红眼睛。 荔水遥吃完了,漱了口,整个人也还醒过来,就笑道:“定是咱们大将军小气没给你们封赏,才这样委屈的看着我对不对,不怪他,银箱子钥匙在我这里呢,我既醒了,这就给你们放赏。兰苕,你记着,全府上下,每人赏一个月月例,凡是在咱们院子当差的,额外再多赏一个月的。” “奴婢记下了。”兰苕笑了笑,转身就对紫翘她们道:“娘子要坐月子的,要忙,要注意的事项多着呢,各司其职。” 这时,蒙炎走了进来,荔水遥瞧他一眼,脸上胡子刮干净了,也换了一身墨蓝色摩羯纹的夹棉长袍,头发半干,披散着,当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与之对视时,她慌忙就撇开了脸,顿觉胸口隐隐发疼。 “乖乖在屋里坐月子吧,顺便想想你自己生的那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 “说的仿佛不是你亲生的似的。” 九畹忍不住插嘴,“两位祖宗,可怜可怜小世子吧,降生三四日了,连个正经名儿还没有呢。” 荔水遥有些心虚,生之前她满心想着,孩子是蒙炎想要的,她还他一条命罢了,便把取名这事儿忽略的一干净,不禁道:“你怎么也忘了?” 蒙炎清了清嗓子,“现想一个也不晚。” 说罢,走到厅上坐着,叫了环首等亲卫进来,一连发下好几个指令,第一件便是解了正院的禁。 正院的门一开,荔红枝就先抱着襁褓冲了进来,进来卧室一看,荔水遥活生生的坐在绣被里,眼眶一红就骂道:“偏你生孩子和别人不一样,魂儿也能丢了,平白的让人跟着悬心。你再睡两天看看,我都怕蒙镇国发大疯,大开杀戒,自毁自灭,到时候血流成河,史书上都得狠狠记你一笔,红颜祸水!” 荔水遥接过她塞来的襁褓,望了一眼,顿时笑道:“好漂亮好乖的孩子。” 九畹搬来一个圈椅放在床前,荔红枝坐了,拿帕子一抹眼睛就嘲笑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荔四,竟自吹自捧起来。” 彼时,厅上忽的传来极响亮的一个巴掌声,紧接着就听刘婵娟哭道:“你用兵如神,你了不得,你使计使到你亲耶娘头上了,啊,你封着正院不让任何人进,亲耶娘你也防着,你可知道我在外头急的想跳河,生怕啊,生怕看到你血粼粼的尸体啊,你不想想我们两个老的,那小的你也当没有一样,你、你气死我了你!” 第52节 卧房里头,荔水遥抱着孩子,心虚的不敢吱声。 荔红枝坐到床边,扒开被角一看,见孩子正在裹嘴,小声提醒道:“你儿子饿了,你这会儿有奶吗?” 荔水遥心想,被那人下狠心揉通了,正涨呢,便扯下半面床帘子,拨出一个来,顺从本能,试着往孩子嘴里塞,孩子闻着奶味儿,已是拱来拱去的四处找,这一下子,这对初见的母子就对接上了。 荔红枝好奇,伸着脑袋来看。 荔水遥涨红脸,“三姐!” “咱们亲姐妹,我看看怎么了,你又没我大。”荔红枝目测了一下,挑起柳叶眉一笑,“呀,差不多大了,想是因为有奶的缘故,可怜见的,今日才喝上亲娘的奶水呢。” 荔红枝也知道自己妹妹脸皮薄,把另外一面床帘子也给她拉上了,自己又坐到圈椅上,道:“说正经的,满月酒你们得办吧,那就需要娘家人添盆,咱们那个娘,那个德性,你我心里共知,说不得还想着借此狠敲一笔呢,倘若不依她,又不知她会怎么闹的你没脸。你如今是镇国公夫人,你的面子不仅是你的面子,更是蒙镇国的脸面,事情不好办,你心里要有数。” 荔水遥望着孩子小嘴巴一裹一裹的可爱样子,想了想,道:“那就不办满月酒,摆百日宴好了。” “这也是一个法子。” 这时,厅上,刘婵娟哭够了,被蒙炎亲自送了出去。 荔红枝竖着耳朵听了听,没动静了,就低声道:“你这个阿家算是通情达理的了,没有亲娘不先心疼自己的孩子的。” “咱们两个的娘是那样的,我又怎会奢望被别人的娘一视同仁,没冲进来骂我一顿带累她儿子就是好的了。” “行吧,我也是白操心,你自己想的通透便好。”荔红枝犹豫了一下,问道:“生孩子真那么疼?我只知道有大出血的,有撕裂的,不曾想竟还会掉魂儿?” 荔水遥笑道:“三姐也想自己生一个?” 荔红枝也没扭捏,点点头,“我是打定主意不会再嫁了,但是总要有个孩子,一则为打发孤寂,二则也为了养老送终,但是,倘若生孩子还有掉魂儿的风险,那我还是不生了,及时行乐好了。” 荔水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就道:“前院大花厅上有个太医署擅妇幼科的太医博士,三姐可以去问问他,我这种情况应是极特殊的,不能拿来比照。” 荔红枝一听,立时站起来,道:“赶早不赶晚,趁着那位太医博士还在,我这就去问问。” 荔水遥见她这样急切,拨开帘子看她,笑道:“三姐身边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了?” 荔红枝笑道:“一个舞伴,长得俊美,身子干净,身份尊贵,性子还好,我不抓住了,枉为人。” 荔水遥讶然,随即一笑,“鲁王的胡腾舞确实跳的好,是个能与你共舞胡旋的。” 荔红枝眼圈一红,低声道:“连我的侍女牡丹都说,我配不上他。” 荔水遥笑道:“男欢女爱,三姐,及时行乐吧,咱们不亏便是了。” “我正是这般想的。”荔红枝一抹眼睛,洒然去了。 第068章 除夕夜·复仇 这日, 镇国公府的侧门终于开了,远近闻名的郎中们,道士和尚们, 太医署的咒禁博士们陆续被送了出来,个个脸上带笑, 或是手里, 或是腰上, 或是医用匣子里都拿着,挂着, 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守在门外街道各处窥探消息的人等,正在暗中揣测呢, 就见镇国公府大管家拿了一张半人多高的黑漆大弓箭挂在了正门门楣上。 那些往恶意里揣测的顿时大失所望,耷拉着眉眼回去报信去了。 那些看热闹的,便把镇国公府小世子降生的消息传了出去。 那些与镇国公府交好的, 都长舒一口气,如花荣两府便都打发内宅妇人带着东西来贺喜探望。 蒙炎一概不许旁人打扰荔水遥坐月子, 刘婵娟这老夫人少不得出来见人应酬。 依世情, 孩子已降生三四日了,娘家母亲早该来探望了, 有些疼爱女儿的母亲, 怕女儿生产时害怕, 或是遇上难产,还会提前一个月住过来陪着待产,拿主意,荔水遥没有这个待遇, 甚至,为着满月宴有添盆这一节, 就不办了,直接办百日宴。 太阳高照,雪化了,地面上湿漉漉的。 笼在窗户上的棉帘子被掀开了一半,阳光就钻进来一半,把妆镜台铺的明亮亮的,落在匣子上的凤头衔珠金钗反着光。 卧房被分成了两半似的,离着窗户近的那一半微尘在光芒里跳动,离着窗户远的那一半,微昏微暗。 床榻上,母子俩一块睡着了,蒙炎轻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荔水遥还是那一头小辫子,额上绑了一条柿红色榴花纹的抹额,衬的她本就不大的脸越发小了。 她侧身躺着,胳膊下搂着个小崽子,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乍一眼就像她,往细里再看就能在这小崽子脸上看出他的轮廓来。 这是他锚定她,留住她弄出来的一把锁,一条根,谁知,竟一点用都没有。虽说生了个无用的,但也是他的崽子,倘若陛下娘娘问起来,总得有个名字才好回话,叫什么好呢? 他望着这对母子的睡颜,满心安宁下来,开始认真的想名字就出了神。 荔水遥不知何时醒了,正静悄悄的看他。 他生有一对凌厉的剑眉,眉尾斜飞盖过眼睛,眼睛漆黑如墨,神气内蕴,尤其看她的时候,真的仿佛鹰眼盯住猎物似的,危险、侵略、势在必得,光芒灼人,总弄的她不敢与他对视。 棠长陵长的俊美精致,身上有文隽风流的气韵,是时下小娘子们最爱的翩翩公子美郎君,也是她所偏爱的长相。 而蒙炎与棠长陵这一款的长相完全不同,无论他的长相还是身材,都带着铁骨铮铮的凶悍气与生人勿进的煞气,让人不敢直视,这会儿他在出神,她才敢屏住呼吸偷瞄,才发现,他的五官竟生得这样好,剑眉鹰目就不提了,只说鼻梁,中间竟有个小驼峰,侧面看去,挺拔高耸,呼呼冒着冷艳高贵的气息。 荔水遥忽觉心口漏跳了一拍,呼吸也错乱了。 只这细微的错乱,蒙炎就察觉了,双目聚光,灼灼的望着她,“醒了?” 荔水遥慌忙转开眼睛,望着他胸前的麒麟补子,又蓦的抬起眼来,“你穿官袍,要上朝去吗?” “你的魂儿跑了的时候,陛下和娘娘派人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宫廷御药来,这会儿你醒了,我需要进宫亲自告诉一声,免得陛下娘娘担忧。” 荔水遥望一眼他的脸,小声道:“疼吗?” “你说的是哪里?”蒙炎冷哼。 荔水遥轻抿一下唇,摸向他的胳膊,官袍下凸起了厚厚一圈,那是包扎了伤口的缘故。 “脸、胳膊和……心口。” “疼不疼没什么要紧,你只要记着,都是你欠我的债,这债利滚利,一辈子你还不清。” “你放印子钱放到我头上了不成?”荔水遥微一扬唇角,指尖一指怀里的小东西,“我不管,我是不认的,我欠你的还了的,你瞧,在这里呢。” 蒙炎却只看着她,板着脸道:“那就各认各的,我定是要日日从你身上拿利息的。你们娘两个接着睡吧。” 话落,起身,径直去了。 蒙炎前脚走,后脚九畹就走了进来,“娘子,吴妈妈来了,在前院倒座厅上候着,撵也撵不走,茶水已喝过三遍,擎等着要见。” 荔水遥轻抚着孩子翘起的三根胎毛,笑道:“咱们小世子真的是乖,吃饱了,尿一回,一觉睡到现在。” 九畹禁不住笑,“可不是,咱们小世子一点也不闹人,醒着的时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灵气十足。” “抱到东厢去吧,我见见吴妈妈。” “是。” 九畹上前,轻着手把孩子抱了出去。 紧接着兰苕就进来了,在荔水遥的示意下,将床前帐幔散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后,九畹就领着吴妈妈进来了,吴妈妈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银鼠皮褙子,头上簪着一支赤金寿字簪,打扮的很是富贵。 “是吴妈妈吗?” 隔着帐幔,吴妈妈听着这道虚弱的声音,赶忙道:“回四娘子,是家里夫人打发老奴来探问,母子平安否?” “我倒想不平安。”荔水遥躺在枕头上佯装哭泣,“日日像是坐牢一般,那牢头……罢了,吴妈妈,这屋里只有自己人,我想问问你,表哥那只手如何了,治好了吗?” 吴妈妈环顾左右,除了兰苕九畹,果然不见外人,立时就道:“四娘子可是把九郎君害苦了,听说,抬回家时连着手掌的皮肉就断开了,整个手掌都掉下来了。” “是我害了表哥。”荔水遥哭道:“吴妈妈,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早愧疚的想一死了之,奈何那牢头盯我盯的死紧,这回我又给他生了个小郎君,越发的不让人喘息了。罢了,这就是我的命吧。吴妈妈,阿娘让你来做什么的?” 吴妈妈笑道:“夫人让问,满月酒是哪一日,她也好早早的把添盆礼备下。” 荔水遥便叹气道:“不瞒吴妈妈,我生产时凶险,满月酒怕是不能够了,百日宴再看吧。” 吴妈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就得等到年后二月份上了,四娘子,老奴怕家里夫人等不到那时候了。” 说到此处,吴妈妈掏出帕子来就抹眼睛,顿时眼睛泛红就掉下泪来,“四娘子啊,家里夫人病了,这病是从这府上老夫人的根子上来的,一开始是心病,常常自己躲着不见人,再后来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就作弄下真病来了,四娘子啊,夫人嘴上虽不说,但是老奴看得出来,夫人知错了,满心悔恨,前日夜里夫人睡不着还和老奴亲口说,‘人呐,只有等病倒了,起不来床了,才知道究竟哪个孝顺,哪个不孝顺。’” 荔水遥一听就跟着哭出了声,“终究是我的生身之母,我还能真恨了她不成,吴妈妈,自从我挣命般的生下那个孩子,我这心里深切体会到了生子之苦,越发能明白阿娘的苦处,吴妈妈你且回去吧,只等我满月,我必千方百计的寻时机回家一趟看望阿娘。” 吴妈妈陪着哭道:“要不说,亲母女终究是亲母女,哪有隔夜仇,四娘子这回做了母亲,越发是个明白人了。如此,老奴这就回去复命,夫人若是知道,定然极高兴的。” “九畹,你替我送送。” “是。” 兰苕站在廊檐下目送九畹领着吴妈妈走出院门,当即返回卧房,但见床帘已是挂起了半边在玉勾上,便忙忙的走过去坐在床边,低声道:“娘子,小萧夫人真悔、真病了不成?” “我有自知之明,对我,她至死也不会悔,只会恨。至于真病还是假病,且等我坐完月子,回去一趟,一探便知。” “娘子冬至生的小世子,坐完月子那天正是除夕,翌日就是元正。” 荔水遥就笑道:“除夕是驱鬼除疫的好日子,元正迎春贺新,那牢头既是甘愿冒着生命之险也要把我找回来,那往后的日子我可要恣意了。元正之后就是正月十五花灯节,一年一次,我要赏完花灯再回娘家。” 兰苕禁不住劝道:“娘子啊,往后您可要待郎主好一些,经过这次,奴婢也看清了,郎主对您的喜欢,可不仅仅止于皮囊。” 荔水遥下意识咬住了手指,没言语。 兰苕还要再说,这时忽听得“咚咚咚”三下敲窗声,荔水遥浑身一僵,兰苕慌忙出去看时,正撞见蒙炎大步往院外走。 兰苕张了张嘴,想要喊住,却又不知喊住了还能怎么样,随即提着裙子跑回卧房,面带焦急的禀报道:“娘子,是郎主。” “知道是他。”荔水遥把脑袋往绣被里一藏,踢了一下帐幔,“我要歇了。” 兰苕急道:“娘子,您就作吧,迟早有一日寒了郎主的心,您才知道后悔。” 荔水遥闷声道:“我坐月子呢,出去!” 兰苕听她声音带了烦怒,不敢再多言,无奈闭了嘴,把帐幔放下,在一旁矮榻上守着。 · 钉桃符,烧爆竹,敲锣又打鼓,声震九霄,除夕了。 是夜,阖家团圆,一起守岁,几家欢喜几家愁。 镇国公府是热闹的,只是宫里有夜宴,翌日还有元日大朝会,往来宫廷的各色人等众多,蒙炎担负着圣上的安危与宫禁,已是两日两夜未归。 荔水遥也出了月子,香汤沐浴,重梳云鬓,画了精致的妆容,穿了紫翘满绣蕊黄兰花的齐胸襦裙,只是她含羞带怯等待的那人却连人影也见不着。 春晖堂前面的地秤上,蒙炙蒙玉珠兄妹俩比着赛放炮仗,王琇莹也被带着活泼许多,跟着放了好几个,刘婵娟抱着小大郎,蒙武拿着个拨浪鼓跟着哄,满院子的欢声笑语。 荔水遥站在廊檐下,亦是带笑看着,星汉灿烂,年年如是,心里竟生出从未有过的空茫无助来。 · 棠家。 从海棠苑传来的爆竹声、欢笑声,声声入耳,棠长陵蹲在自己的院子里,正拿了一把小锄头,在一棵海棠树下刨坑。 第53节 院子里,只有海棠树旁边的石灯还是亮着的,余灯,有几盏蜡烛烧尽了,风一吹就黑了,有几盏里头的蜡烛烧歪了,点燃了灯罩子,被人弄下来踩灭了,几下里都是残灯的尸体。 北风呼号,天上飘下雪粒子来。 棠长陵把自己雪白的断掌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两手捧起一抔土慢慢撒,双眼在黑夜中放光,如同某种野兽。 “夺妻之恨,断掌之仇,此仇不报,宁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 “快了……快了……”棠长陵给自己的断手弄出一个小坟包来,咧嘴一笑,“遥儿妹妹爱的是我,就从遥儿妹妹开始吧。” 第069章 叙相思 元正, 天还黑蒙蒙的,荔水遥就按品大妆,同刘婵娟一起入宫朝贺。 文武百官朝见天子, 内外命妇朝见皇后,皆领宴而归。 初三日, 黄昏, 蒙炎归家, 翌日起,镇国公府便开始请吃年酒, 前院大花厅上,吹拉弹唱没停过, 屠苏酒、椒柏酒等各色酒水空罐子,空瓶子,一筐子一筐子的往外腾挪。 这日午后, 前头又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荔水遥坐在大书案前怔怔出神。 兰苕九畹等侍女看着这境况, 干着急, 干瞪眼,该说的, 该劝的, 她们已是尽了全力。 “娘子, 奴婢还是那话,郎主连心头血都愿意给,您还想要他怎么样呢,也该您说句软话了。”兰苕捧来一盏茶放在荔水遥面前, 苦口婆心的劝道。 九畹匆匆从外面进来,开口便道:“娘子, 您听见这歌声了没有,这歌伎不止有黄莺似的嗓子,还有一张娇俏秀美的巴掌脸,身段更是风流袅娜,是郎主下属敬上的新年礼,我问虎翼是哪家不长眼的送的,虎翼那憨货竟不告诉我,任凭我怎么套话,他嘴巴闭的蚌壳一般,气死我了。” 荔水遥眼神空空的,点点头,“然后呢?” “娘子,什么然后?”九畹满眼疑惑,看向兰苕,兰苕亦不解。 这时仆妇来报,吴妈妈又来了。 荔水遥空空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九畹,你去把吴妈妈领进来吧。” 九畹当即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吴妈妈红着眼跪到荔水遥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帕子来,哭道:“四娘子,夫人今早上吐血了,怕是时日无多啊,求四娘子快回去看看吧。” 荔水遥当即表现出急切来,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吴妈妈快请起,千万别弄出动静来,您从前面过来,定然知道这几日大将军正忙着请同袍下属吃年酒,纵然您今日不来,或是明日,或是后日,我也是要偷着回去的。吴妈妈,你先跟着九畹到西厢房喝口茶,歇歇脚,我换一身出门的大衣裳,再让陪嫁的白驹刘翠夫妻套车,我这就跟你回去。” 九畹当即便拉了吴妈妈出去。 兰苕忙道:“娘子,真要回去吗?” 荔水遥道:“回。回去之前,我得给大将军留点东西,磨墨。” 兰苕连忙动手,拿起水滴壶在莲花样式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水珠,捏起墨条就研磨起来。 片刻便得了一小片浓墨。 荔水遥唇角衔笑,执笔挥毫,便得了一副小图,到得她意识到自己画了一幅小图时,胃里便微觉不适,执笔的手也开始发颤。 她立即扔下,背过身去,长吸一口气,便去妆镜台上拿了一枚口脂小盒来,用食指蘸了一点荔枝色,涂在了小图上。 涂抹完后,她望着这幅图,又惴惴不安起来,但还是道:“小冬瓜。” “在。” “送到大将军手上,再告诉他,不可打草惊蛇。” “是。” 兰苕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多问了,只服侍着更换了出门的衣裳,点了四个仆妇,带上小豌豆,和九畹一起,随吴妈妈往荔氏去了。 却说蒙炎,他人虽在大花厅,一双眼一颗心却全在正院,小冬瓜一到大花厅,他就把她召到跟前,把东西抢到手里,展开一看,见是一副红杏出墙的小图,顿时便懂了,又得知荔水遥主仆已是登车先行,他片刻不敢耽误,本想骑马,转念又把环首叫到跟前嘱咐几句,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绸小车跟了过去。 · 正月里,元宵节之前,正是各家各户请吃年酒的日子,荔氏却静悄悄的,门上的桃符与门神全都灰扑扑的,有的桃符裂开了黑黢黢的缝隙,有的门神枯黄残角。 正院,卧房,小萧氏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棠长陵从后廊后门悄悄摸了进来。 “小姨母,我来了。” 小萧氏正对镜乔装呢,从镜子里看见棠长陵,见他高冠博带,穿一袭翠竹色银线暗纹的圆领袍,又恢复了往日风流俊秀的模样,立时笑了,开解道:“这就对了,你是男儿郎,没了一只手怕什么,这世道,人想往上爬可不止仕途这一条路,只凭你这张脸,也多的是贵宦人家的小娘子甘愿为你踏脚石。” 又指指床前的靠背椅,道:“你且坐,我已是让吴妈妈拿着‘我吐了血的手帕’去镇国公府了,遥儿今日必定会来,我还让人把她先前住的院子洒扫了一遍,铺上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挂上了一架她喜欢的杏黄色兰花纹的帐幔,只要她来了,进了我的卧房,你就要又快又狠的抓住机会,事后我再以侍疾的借口多留她两日,你负责甜言蜜语的哄,我负责连敲带打,玩笑着胁迫,咱们娘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必要趁此机会一举把她拿下,控制在咱们娘两个的股掌之间,往后用起来才顺手。” 棠长陵举起自己狰狞的断臂,笑道:“小姨母放心,我只要给遥儿妹妹看看我这条因她而断的残臂,再哭一哭,事儿必成。” “遥儿羞耻心极强,她清醒时,岂能从你,可还有别的准备?” 娘两个对视一眼,棠长陵缓缓摸出三根香来,小萧氏当即笑问,“哪来的?” “平康坊,青楼里头专用来对付获罪的官家小娘子的,凭她是什么贞洁烈女,闻了此香也变荡/妇。” 小萧氏张开被她自己涂抹成苍白色的嘴唇,喜道:“要不说咱们是亲娘俩呢,竟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派人去平康坊青楼里买了类似的东西,只我买的那一包是粉状的,需放在香炉里使。” 说着话,小萧氏从床头捧下一个紫铜博山炉来,“已是放进去了,只等遥儿来就点上,我把这屋子让给你们成事,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了。” 棠长陵望着喜滋滋的小萧氏,脸上笑容扩大,“是,咱们是亲娘俩,终究还是小姨母最疼我,亲娘也比不上。” 小萧氏顿了顿,正要描补一二,便忽听外头传来吴妈妈故意提醒的高呼声。 “夫人啊,四娘子回来了。” “四娘子来看望您了,夫人啊。” 棠长陵一把抢走博山炉,身形一闪就躲到了衣架子后头。 小萧氏抓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块湿帕子,慌忙上床,将床帘扯下半面来,囫囵往被子里一钻,湿帕子一揉眼,眼眶子就红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咳,咳咳咳。” “阿娘。”荔水遥提着裙子小跑进门,听得咳嗽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脚踏上,哭道:“阿娘怎么就病的这样重了?” 小萧氏一把抓住荔水遥的手,故作虚弱之声,“遥儿,阿娘郁结于心,今早上还吐了血,怕是活不长了,阿娘想和你说些心里话,只咱们娘两个,我在隔壁院子为她们置备了一桌酒席,让她们自在吃喝去吧,行吗?” 荔水遥望着小萧氏红肿的泪眼,苍白的脸色和唇色,顿时泪水涟涟,“都听阿娘的吩咐。” 当即就转头对兰苕道:“你带着她们下去吧。” “是。”兰苕攥了攥拳头又松开,“娘子若有事吩咐便高声唤人,奴婢不敢稳下心吃喝,必是竖着耳朵,提着心时刻听候着的。” “好,我记下了,你们去吧。” 小萧氏直勾勾的目送兰苕九畹小豌豆等出去,又暗中示意吴妈妈把房门关紧,这才开始定睛细看荔水遥,但见她头上戴着垂珠金步摇,耳上是一对金镶宝石柿柿如意的耳坠子,样式虽简单,最难得的是这对柿红色宝石,她活到这个年纪也没见过这个颜色的宝石,还是这般的晶莹剔透,只一眼便爱上了,按下即刻想据为己有的心,哭道:“遥儿,阿娘悔啊。” 荔水遥同样抓着小萧氏的手,轻轻摇头,哭道:“阿娘有什么错呢,您只是想让遥儿听您的话罢了,遥儿经历一回生子之痛,方知您于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阿娘,往后遥儿会孝顺您的。” 小萧氏却哭道:“阿娘悔的是本应在你及笄那年就给你和长陵张罗婚事的,如此,你不会被迫嫁给蒙狗贼,长陵的手掌也不会因你梦中喊出他的名字而断,遥儿啊,阿娘将死之人,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想弥补你们,就把长陵也叫了过来,你们就在我床前一叙相思之苦吧。长陵,你可以出来了。” 衣架之后的棠长陵,将已经点燃的博山炉放在地上,振衣而出,玉面含悲,怆然泪下,“遥儿妹妹。” 小萧氏挣扎着下地,按着荔水遥的手不许她动,“你就坐在床上,哪里也不许躲,我就在外头厅上,给你们守着门,这一生啊,你们许是只有这一次一叙相思的机会了,遥儿,你好生和长陵说会儿话,为你们曾经的情意做一次告别吧。” 荔水遥低着头,双手交叠拢藏在大袖里,已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股香气仿佛将她带回了前世,就是在这间卧房内,小萧氏也说了一通类似的话,而后她自己就躲出去了,卧房内只她和棠长陵两个人。 前世,她和棠长陵究竟说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只烧骨灼心的记得,清醒后与棠长陵赤//裸相拥的那一幕,此后,自己就沦落了,糊里糊涂被他人操控了命运。 棠长陵走到靠背椅上坐着,睁着一双含情目,泪眼婆娑,“遥儿妹妹,抬起头来,给长陵哥哥最后一次仔细看一看你的机会,可好?” 荔水遥缓缓抬头,一笑嫣然。 棠长陵从来都知道荔水遥长得好,只是她从小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早就习以为常,今日一见,却令他情不自禁微微睁大了眼。 她外罩了一件白狐裘,里头穿的是莲红色刺绣金银花的齐胸襦裙,额上贴了珍珠花钿,欺霜赛雪,犹胜姑射仙,令他怦然心动,刹那间生出了一丝悔,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泪来,哽咽难言,“遥儿……” “表哥,我记得幼时我想吃枝头上一颗又红又大的桃子,你爬上树为我摘,掉下来被树枝刺出了一条很深的伤口,留下了疤痕,那疤痕还在吗?” 棠长陵点头,摸向自己的左肋,“肋骨还断了一根,那是千卉园里的一棵桃子树,那时叔父当朝掌权,棠氏盛极一时,千卉园还是叔母瑞兴公主的千卉园。” 荔水遥点点头,“表哥,你闻到一股怪怪的香气了吗?” 棠长陵看着荔水遥深吸两口气仔细闻了闻,立时笑道:“许是小姨母换了熏屋子的香吧。” 荔水遥望着棠长陵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只觉得身子酥软,里头酸痒起来,脑子里头有人搅浆糊似的,身子一晃往枕上倒去,就见棠长陵站起身,嘴慢慢咧开,直升到两耳,忽的整个人化作一条毒蛇朝她扑来。 就在此时,这条毒蛇被人从后面掐住蛇头扔了出去,她眼前出现一尊山神将军,巍峨神圣,令她心动神摇,不能自持。 蒙炎抱起荔水遥,见她两腮潮红,眼泛春水,身子也发热,一眼便知是中了药,想到前世他浑然不知此事,荔水遥便是如此被糟蹋了的,立时暴怒。正值此时,棠长陵发了狠,举起花瓶扑过来要砸他的头,蒙炎一臂环抱着荔水遥,另外一只手握成铁拳,一拳击在棠长陵脸上,紧接着再添一脚,直接将棠长陵踹倒,狠命往他裤‖裆位置一踩再踩,当即便似有囊袋破裂声发出,紧接着不知名的液体与血水便泅湿了他一片衣料,棠长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凄厉惨叫,便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厅上,小萧氏已是被小豌豆钳着臂膀,压在榻上制住了,闻听惨叫,顿时白了脸,扯破嗓子惊慌大叫,“你把长陵怎么了?怎么了?长陵,长陵你跟小姨母说句话啊。蒙镇国啊,你别误会,只是让他们兄妹说几句话罢了,没怎么样,真没怎么样啊,放过他吧,遥儿,遥儿你说句话啊。” 荔水遥正被托臀抱着,她觉得蒙炎的脸凉凉的,正用自己热乎乎的脸蹭来蹭去,“阿郎,你好凉啊。” 蒙炎拉起白狐裘的兜帽给荔水遥戴上,扣着她后脑勺压在自己颈窝里,不许她再开口,忍怒克制。 这时环首从容而至,拱手禀报,“大将军,咱们的人已是将荔氏各处的大门侧门小门都把守住了,没有大将军的军令,一只鸟也甭想飞出去。” “极好。”蒙炎切齿一笑,回身死盯了小萧氏一眼,当即抱起荔水遥就往外走。 荔水遥被他抱在怀里却不老实,她知道蒙炎一定会及时赶到,故此放任自己使劲闻了那霸道的香,这会儿已是发作了,难受的娇声啼泣,玉露团亦硬挺着往他胸膛里塞,一双往日里不堪攀折的小细腿一个劲的在他腰上盘磨。 兰苕九畹本就缀在后面,二侍女看出异样来,九畹当即就奓着胆子上前,“郎主,娘子的闺房在这边。” “引路!” “是。” 一盏茶后,蒙炎被勾缠着倒在了架子床内。 “我是谁?”蒙炎额上沁汗,哑声叱问。 “山神将军。” 蒙炎见她神志不清,知道此时她体内药性正浓,问什么都问不出来,需把自己做解药为她纾解一回方可。又想到前世,不是他,而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棠长陵,便把往日的温柔一抛,架子床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 却说荔水遥,往日里是受不住他稍一用力的,这一回却似清泉玉露,涓涓沁蜜,尽君欢,恣意怜,令他食之不尽。 月亮出来了,撒了一地银辉。 床褥濡湿,皱巴巴的不能用了。 蒙炎便抱着荔水遥坐在圈椅上,又用白狐裘裹了她,掐着她腰肢,凶狠再问,“我是谁?” 荔水遥的嘴已是被他又吮又咬的红肿起来,月色里整张小脸靡艳到极致,“谁让你躲着不回来,明知我除夕夜就香汤沐浴在等你。” 蓦的,她小叫了两声,身子一软就倒在他怀里,“蒙大将军,蒙镇国,我的、我的郎主,行了吧。” 蒙炎吻着她香滑的肩头,冷笑,“我是牢头?你,坐牢一般?” 荔水遥扭了一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道:“还不是为了下鱼饵,你瞧,今日不就上钩了,由你亲自废了他,你畅快,我也畅快,且,随便是谁,哪怕告御状,废了他,你也不会背上他这条罪名。” “以己身为饵,你就不怕弄巧成拙,我若不能及时赶到,你就……”只要一想到前世的后果,蒙炎一阵后怕,双臂下意识环紧,将她牢牢搂在怀中,在她颈窝里深吸。 第54节 “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张小图,那般明显的暗示你要看不懂,那只能是我命该如此了。” 提到那张图蒙炎更气,才要下狠手,就得了一手的奶汁,“真是画的一幅好图!” 荔水遥慌忙推开他俯下的脑袋,自己裹紧白狐裘,只觉得腿心酸软的一塌糊涂,“明日把我舅舅舅母也请来作证,你等着吧,明日才有好戏看呢。哦,对了,绝不能少了我那位大姨母,以及大姨丈。” “明日的戏台子我给你搭起来,你拿什么回报我?” 荔水遥一双星眸顿时瞪大,伸出手指头戳戳他古铜色的胸肌,“蒙大将军,这会儿就不认账了?” 蒙炎笑道:“不过是今日该收的利息罢了。” 话落,扯开狐裘,脑袋就钻了进去。 第070章 切结书 夜里飘起雪花来, 至第二日清晨,屋顶积雪,有二指厚, 屋檐瓦当下挂了一排长短不一的冰柱。 小萧氏的正堂中央摆下了一张四面平瘿木大榻,大榻四边放了四个熏笼, 里头的炭火烧的旺旺的, 但因三扇门都敞开着, 绵帘子被高高卷起的缘故,风雪侵袭, 堂上也没有热乎气。 棠长陵正躺在大榻上,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着, 拉成一个大字型,此刻正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处在昏迷之中。 蒙炎坐在右下首第一把靠背椅上,荔水遥挨着他坐了第二把椅子。 蒙炎对面就是荔辰旭, 他正浑身僵硬的坐在那里, 藏在大袖里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一双眼耷拉着, 横竖不敢抬起。 而在荔辰旭身后, 站着荔云鹰荔云鹤两对夫妻, 个个低头缩脖子装鹌鹑。 小萧氏被堵了嘴,用一条红绫披帛捆在靠背椅上,一双眼睛时而愤怒的瞪着跪在地上的吴妈妈,时而怨恨的瞪着旁边的荔辰旭父子, 时而又瑟瑟发抖,恐惧的偷瞄蒙炎。 天地一色, 半空里又飘起雪粒子来,萧融世葛若素夫妻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跨过门槛,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安静的厅堂。 小萧氏一看见自己的兄长萧融世,眼泪哗哗的就往下掉,又跺脚又踢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捆上了?”萧融世下意识的就朝小萧氏走去,被葛若素一把掐住胳膊,“荔氏父子都在呢,他们尚且由着自己的夫人,自己的亲娘被捆,可见是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你急什么!” “舅舅舅母,请上座。”荔水遥裹紧身上的狐裘,起身一礼,抬手一指上面的尊位,“上面榻几上放着一张切结书,事情始末,证人证词,以及祸害我的证据,十分齐全,舅舅舅母不妨先看看。” 葛若素一听,拉着萧融世就走了上去,上首尊位没坐,夫妻俩站着,头并头的把切结书一字不漏的看了一遍。 葛若素登时面露不敢置信的神色,忙忙走下来拉着荔水遥的手,关切的询问,“可有伤着?” 荔水遥轻轻摇头,笑道:“请舅舅舅母为我做主。” 萧融世的脸色铁青,走到小萧氏跟前一把扯下她嘴里塞的一团帕子,抖着手里的切结书,怒声质问,“萧锦书,你果真伙同棠长陵,祸害自己的亲闺女?” 小萧氏哭道:“没成,一点没成,兄长,你帮我看看长陵,他是死是活啊,怎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蒙炎冷冷道:“昨夜拿参汤给他吊命,死不了,只不过为保他的命,把孽根切了而已。” 小萧氏的嘴顿时大张,扯着嗓子尖叫,“你说什么切了?” “切了什么?!”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荔水遥转头望去,便见大萧氏与棠伯龄,一同进来了。 哦豁,人终于齐了。 蒙炎不废话,起身,抄起一杯热茶往棠长陵脸上泼去,棠长陵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就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长陵,长陵啊。”小萧氏大哭。 棠长陵身上盖了一床夹纱被,棠伯龄上前一步,抖着手掀开被子一角,往里面一看,顿时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眼就红了,“敢问蒙镇国,我儿究竟犯下了何等大罪?” 葛若素捏了捏荔水遥的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当即从萧融世手中取走切结书递给棠伯龄,冷笑道:“棠家主不妨自己看一看,倘若不信,这地上不是还跪着一个吴妈妈吗,这老奴可是萧锦书的亲信。” 说完,葛若素硬扯着萧融世的手,把他按在了上首尊位上,自己陪坐。 大萧氏把堂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反而镇定,兀自在荔水遥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了。 荔水遥垂眸,扯了一下帕子。 棠长陵痛醒了,高高翘起头颅往自己裆部看去,双目凸起拼命往外瞪,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荔水遥将他此时的惨样,与前世意气风发的得意样子一比,顿时莞尔,“大姨母、大姨丈,表哥虽伙同我阿娘祸害我,但我家大将军也为我报仇了,表哥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我便算了,大姨母大姨丈若没有异议,请在这份切结书上签字画押吧。” 大萧氏蓦的看向荔水遥,冷掀唇角,“未曾想,原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我竟是看走了眼。” “大姨母好不讲道理,这话说的仿佛我才是施害者一般。”荔水遥叹气,“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阿娘伙同表哥谋害我不成,反被抓获,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阿娘表哥拿刀架我脖子上,我还得笑脸相迎,心怀感恩,逆来顺受,才是大姨母想看到的场景,是吗?” “死……我要你死!” 倘若情绪能实质化,此刻从棠长陵脸上散发出来的恨毒和恶意已经化作恶鬼把蒙炎活吞了。 蒙炎眼风掠过他,直接看着棠伯龄道:“棠家主,你还有话可说吗?” 棠伯龄捏着切结书,脸上一忽儿涨红一忽儿铁青,自己纠结权衡了片刻,脊梁一塌,肩膀一垂,颓丧道:“拿笔来。” 葛若素让出自己的位置,道:“棠家主这里坐吧,小几上笔墨都有。” 棠伯龄一时未动,满目又疼又恨的死盯着棠长陵。 “长姐!”小萧氏红肿着一双眼睛怒瞪大萧氏,“长陵被废了,这回是真的完全废了,你就这样算了?你就这样算了?!” 大萧氏冷冷道:“废了好,从此你也死了愚蠢作妖的心,也休想再讹诈我。” 小萧氏一愣,随即怒叫,“你可要想清楚,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大萧氏厌烦的看着她,“随你。” 小萧氏惊呆了,一时语塞。 “阿娘,阿娘——”棠长陵彻底疯了,嘶声怪叫,“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我做主!” 大萧氏冷冷看向他,“你自己做下的事,被当场拿获,依律,人家把你当场刺死,缴纳一百斤铜便可赎罪,你还妄想让我为你做主,我怎么给你做主?我拿什么给你做主?废物!孽畜!” “你是我亲娘吗?我喊的是我亲娘。”棠长陵像被砸烂了一半身子的毒蛇,凸着眼珠子翘起三角蛇头,吐着蛇信子,“亲亲表妹心肝肉,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个凉薄冷血的娘其实是你亲娘,小姨母才是我亲娘,这就是为什么小姨母会和我一起算计你,因为小姨母不是你亲娘,是我亲娘。” 话落,棠长陵哈哈一阵狂笑。 在他疯癫的大笑声里,装了半天鹌鹑的荔辰旭有了反应,他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扬手就给了小萧氏一巴掌,颤着声儿质问,“那小孽畜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萧氏捂着脸,两眼发直,嘴唇哆嗦起来,“长姐、长姐。” 大萧氏坐在那里,身子舒展开,两臂放在扶手上,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慌什么,自小便是如此,外人看你张牙舞爪,仿佛一个泼辣货色,实则就是个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胆小如鼠的废物。” 大萧氏缓缓抬眸看向棠伯龄,“别用你那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十七年前,我和锦书前后脚怀孕,我们姐妹二人借口去六神观安胎,在六神观生产,实则早就商量好了,倘若老天垂怜,让我生下男孩,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奈何老天爷不长眼,偏让我生了个没大用的丫头片子,偏让已经不缺儿子的废物萧锦书又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稳固我在你棠氏掌家大娘子的地位,我只好换孩子,我有了嫡子护身,才令我在你棠家真正站稳脚跟,说一不二,是,荔水遥才是我生的,棠长陵实际上是萧锦书生的,是,混淆两家子嗣,这件事是我萧雁回做的,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棠伯龄蓦的捂住胸口,咽下喉头涌上来的腥甜,一个踉跄跌坐在了椅子上。 满堂众人,都被萧雁回镇住了。 荔水遥尤为震惊,手里子母猫咪滚绣球的丝帕被她一扯两半。 蒙炎伸出大掌,将她两只小手覆住,轻轻握着。 “那么,大萧夫人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比如,我生来体弱的原因。” 萧雁回直勾勾盯住荔水遥,“你连我用催产药催你下来的事情都知道了?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棠长陵嗬嗬怪笑两声,蓦的死盯住荔水遥,“表妹,你也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何时何地?” 联想到自己此时的下场,棠长陵刹那恍然,突然激动起来,双目赤红充血,“你反算计我?你伙同蒙狗贼将计就计反算计我?你不是爱我吗,是假的,是假的?!” 荔水遥不答,侧眸莞尔,“被反算计的滋味如何?” “啊——”棠长陵撕声大叫,剧烈挣扎,恨不得化身野兽挣脱麻绳扑上来把荔水遥活吃了,“荔水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茶桌上摆着时令鲜果和糕点,蒙炎选了一个红柿子往他嘴里一塞了事。 立时,满堂清净。 原来蒙炎没收住力道,柿子塞嘴,把棠长陵的下颌骨塞脱臼了,口水横流,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雁回看着棠长陵,垂下眼,道:“我是你生身之母,往后改口,叫我阿娘。”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没有其他的了吗?” 萧雁回嗤笑,“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向你道歉?不可能,这些年来,虽然你叫着我大姨母,我为你操的心一点也不少,萧锦书以你的名义问我要过的银子、首饰、玩器,乃至于你嫁妆里一半的细软,都是我给的,除了不能让你叫我一声阿娘,我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荔水遥把扯裂的丝帕团成一团,缓缓笑开,“从没指望过,当真相揭开时,高傲如你会向我道歉,我只是、只是真切而真实的明白了,你我母女之间,有缘无分。” “你可以恨我,随你的意便是。” 荔水遥还她一声嗤笑。 棠伯龄震怒,“萧雁回,我要休了你!” 萧雁回从袖袋中掏出一张和离书扔地上,“你敢休我,我就敢告你宠妾灭妻,此时,我一败涂地,无惧无畏,可你还光鲜,我豁出去把你往下扯,你也得受着,倘若你我能安生的和离,我带走我的嫁妆,咱们两个尚能好聚好散。不然,你逼急了我,凭我做你棠氏这三十多年的掌家夫人,我也能活生生咬下你身上一块血肉来。棠伯龄,和离书我来时已经写好了,你只要签字画押,从此后你我各不相干。” “长姐、长姐,我呢,我怎么办?”小萧氏涕泪横流,浑身抖若筛糠。 葛若素这时插话道:“萧融世,你这两个好妹妹混淆别人家族的血脉,这样的大丑事倘若被别人知道,咱们萧家的女孩儿还能嫁得出去吗?你如今还是萧氏族长,手里握着萧氏族谱,今日倘若你不将这两个毒妇除族,我便与你和离!” 萧融世仍处在震惊到傻了的状态,被葛若素掐胳膊掐疼了才蓦的有了反应,“除、除族?这、这如何使得?” 葛若素掐着他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拧,咬牙道:“譬如我们要为显诚娶新妇,打听着新妇的两个姑姑做出了互换孩子,混淆家族血脉的事情,这个儿媳妇你要是不要?” “自然是……”萧融世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 “你为咱们大孙女想一想,将来她如何嫁人?!还是说,你打算把慧心丫头嫁给贩夫走卒?” “绝无可能!”萧融世说完,蓦的攥紧双拳,眼神复杂的看着大小萧氏,“你们两个、你们……” 不止萧氏有女孩,棠氏也有。 棠伯龄咽下满嘴的血沫子,蓦的闭上眼睛,道:“不是、不是故意换的,只能是抱错的,是抱错的!” 萧雁回顿时仰天大笑,少顷,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道:“一切如我所料,抱错的就很好。除族便除啊,反正我也没儿子,往后余生,我自己快活,活到哪天算哪天。” 小萧氏哭道:“我有啊,我怎么办?” 荔云鹤怒道:“父亲,你说句话啊。” 荔辰旭的嘴唇发颤,怒道:“拿纸笔来,这就写休书,这就写。” 萧雁回见萧锦书竟只会哭,便怒道:“有你哭的时候,现在把你的脑子拿出来用用,我和离能带走嫁妆,你被休弃,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他们能让你带走嫁妆和体己吗?难道指望我接济你不成,休想!” 萧锦书慌了,扯着嗓子尖叫,“我要和离,我要带走我自己的嫁妆和体己,长姐你要帮我。” 萧雁回耷拉下眼皮,整个人早已是坍塌在椅子上,“你看我像不像一尊泥菩萨。” 萧锦书定睛一看,慌的牙齿打颤,转头哭求萧融世,“兄长,我和离后,能在你家里给我划一个院子住吗?” 第55节 葛若素冷笑,“休想!” 荔水遥起身,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熏笼,拿下铜罩子,把扯坏的丝帕往火炭上一扔,转身就笑望蒙炎,“下雪了,我想踏雪赏梅,咱们回家去吧。” “走,回家。”蒙炎牵起她的手,径自离去。 满堂众人,目送他们夫妻二人走入鹅毛大雪中,为之一呆。 第071章 雪中仙 日暮, 结了冰的湖面上,白茫茫的雪越积越厚,湖畔花木果树上都挂了雪淞, 银条万千。腊梅在雪中,蕊黄的花瓣愈见娇嫩, 红梅花冷艳绝俗, 于冰天雪地中傲视群芳。 荔水遥戴着观音兜, 披着一件大红云锦滚边斗篷静静站在垂钓台上,袖手赏看。 那边厢, 面朝湖面的轩窗敞开着,正腾腾的往外飘热气, 红泥小火炉上的羊汤煮沸了,蒙炎正往里面下切的薄薄的羊肉片。 兰苕九畹等侍女,有的在给摇床上的小世子换尿布, 有的坐在角落里刺绣,还有两个小侍女, 正坐在熏笼旁的小杌子上, 伏在小茶桌上愁眉苦脸的写大字。 这时湖中心落下一对仙鹤来,于鹅毛大雪中翩翩起舞。 荔水遥看入了迷, 满心欢喜, 手指无意识的做出了握笔的动作。 她在赏雪景, 蒙炎在赏她。他发现了,他这娇娇儿赏景时身上便好似能散发一股奇异的力量,便如初见时那惊鸿一瞥,她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 能安抚人心,令人宁静。 便像此时此刻, 她立在湖畔,像雪中仙,令他满心悸动,痴迷不已,隐忍克制着等待夜深人静时。 肥瘦相间的肉片在鲜美沸腾的羊汤中时隐时现,香气扑鼻。 蒙炎来至荔水遥身后,便似一座山峦遮下阴影,将雪中仙笼罩,还带来了一身霸道的羊肉香。 荔水遥醒过神,一转身就撞他胸膛上,她恼他强势的将她唤醒过来,锤了他两下。 蒙炎咧嘴,恶劣一笑,将她托臀抱起,狠揉在怀,亲她小嘴,撬开牙关就往里面攻城略地,凶猛如虎。荔水遥哪里经得住他这样粗莽对待,羞恼之下就狠咬了他舌头一下,这才被放开了。 荔水遥软着身子,伏在他肩膀上娇喘,“你、你发的什么疯,讨厌。” 蒙炎一手扣着她背,一手抓着她的腰肢,两臂用力把她往自己身体里揉抵,□□。 荔水遥忽觉腹部被戳痛了一下,凝霜胜雪似的小脸立时绯红,身子一动不敢动,低声娇叱,“老色胚。” “你把那‘老’字给我去了。” “偏不。” 蒙炎蹭了蹭她凉凉软软的耳朵,“行。” “行什么?” 蒙炎立时将她抱回轩室,放在圈椅上,捞了一碗羊肉放她面前,“吃肉。” 荔水遥正好也饿了,闻着鲜美的香味儿,吃了半碗肉,喝了半碗胡椒羊汤,身子就暖和了。 这时厅上的小世子哼唧了两声,荔水遥便想过去瞧瞧,被蒙炎拉着手,摩挲着手腕不许。 “他饿了,自有乳娘喂他。” 荔水遥抬眸望着他幽深的眼,心里嘭嘭的,却想逃,慌忙低头掰他手指,“我去瞧瞧。” 蒙炎不说话,一手举起酒樽一饮而尽,那只扣着她手腕的手铁环似的,凭她如何使劲也掰不动分毫,反是他常年习武的粗糙虎口磨的她的肌肤泛起红痕来。 荔水遥挣不脱,又急又气又惧他晚上,眼圈就红了,“你就仗着蛮力欺负我吧。” 这时九畹抱着个黑漆匣子低着头走来,低声道:“郎主,娘子,环首郎君求见。” 蒙炎这才松了手,荔水遥得了自由,立时就捶了他两下,他便笑:“让他进来。” 兰苕瞧荔水遥倚窗坐着去了,就捧着一盘小金桔送来,站在一旁服侍。 环首抱着个黑漆匣子进来,含笑行礼,“大将军,切结书,证物等都收在这里头了,请验看。” 荔水遥正剥桔子呢,闻言就道:“拿来给我。” 蒙炎微一点头,环首就笑着递给了兰苕。 兰苕打开盖子,荔水遥看了两眼,就道:“束之高阁。” “是。” “你别忙走,坐下和我说说荔家后续如何,各得什么结果。抓几个小金桔给他。” 蒙炎便笑道:“坐下吧,一边吃一边说话。” 环首连忙张开两手接住兰苕送来的一捧小金桔,道:“大将军和夫人离开后,荔家就闹开了,起因是小萧夫人要带走嫁妆和体己,发现自己存在库房里的首饰被洗劫一空,小萧夫人逼问亲信吴妈妈,那吴妈妈就说是小萧夫人的两个儿媳妇暗中买通她,把她的私房偷走分了,小萧夫人当场气晕过去,萧家主想管来着,被其夫人和离威胁硬拉走了。随后,棠家主和大萧夫人也吵闹着走了。小萧夫人醒过来大闹一场,威胁两个儿子说,倘若不还给她,她就豁出去到官府告他们忤逆不孝,然后……” 荔水遥吃下一个桔子瓣,笑道:“然后,定是一家子狗咬狗,全都不要脸面的大撕大闹了一场,是吧?” 环首低头笑,剥了一个小金桔吃。 “你接着说。” “最后的结果是,荔家分家了,荔氏祖宅被分成了四份,荔大郎荔二郎各得四分之一,荔家主得了有祠堂的那四分之一,小萧夫人也得了四分之一,这会儿荔家正忙着砌墙。” 蒙炎捏着酒樽,笑问,“谁要了棠长陵那个废人?” “那废人只要醒着就跟得了疯病的野狗似的,狂吠乱叫,还险些咬死了一个服侍他换药的侍女,荔家人又恨他又怕他,谁都不愿意管他,很快达成共识,当夜把人塞马车里,只派了一个老苍头将其送往老家。” 说到这里,环首道:“今天那老苍头就回来了,说途经灞桥时,那废人冲出马车,跳了灞水,荔家人一听就说,那废人定是死了,解脱了,就没人管了。” 荔水遥吃完一个小金桔,正往小桔山上伸手,立时顿住。 彼时,天色完全黑了,明月浮空,加之雪光反照,室外依旧白茫茫的。 室内,侍女们将各处灯烛点亮,片刻功夫灯火通明。 蒙炎打发走环首,又命人将孩子抱去春晖堂,借酒遮脸,托臀一抱,就将荔水遥抱去了旁边的风荷水榭。 兰苕见状,慌忙就带着小冬瓜小豌豆等闲杂人等退避了出去。 荔水遥两手交叠捂住他的嘴,“我有事和你说。” 蒙炎握着她两只手腕,嗅了嗅,蓦的掰开压在枕头上,“一会儿再说。” “不行……唔……” 外头,风停雪霁,湖心水渚上,红梅树下,双鹤交颈而卧。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风荷水榭被从里面推开了半扇窗,荔水遥被迫伏在月洞窗上,眼尾飞红,贝齿轻咬着下唇。 “说吧。” 荔水遥一张嘴就泄了娇糯的泣音,只觉得身后贴着个火炉子,热的她要化了。 “说,我听着呢。” 荔水遥羞恼之极,探手抓了一把雪,捏成一团塞他嘴里。 蒙炎吃了,满口冰霜凉气,吻她耳朵。 荔水遥顿觉舒服,又抓一把自己也要吃,蒙炎立时捏住她的手腕,“撒手。” “我不。” “呵。” 荔水遥蓦的被撞了一下,小叫出声。 蒙炎喟叹,轻抚她娇颤的身子,“说正事吧,棠长陵没死?” 荔水遥双腿软的站不住,只好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他会游水,棠家祖母在世时偏疼他,给过他一个温泉庄子,他在温泉里学会的游水。倘若是打定主意寻死,必不会选择跳河,既是他主动跳的,那就是装疯吓唬人,跳河逃了。他这人,睚眦必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没死,必会想方设法回来报复我们。前世那杯毒酒,毒/药是他给的,后来,我又从他嘴里得知,他投靠了别人,毒死你,一则是为他的私心,二则也因为你挡了别人的路。他现在跳河逃了,我担心他是否又和前世提携他上位的那人勾连上了。” 蒙炎痴迷的闻她体香,逗她道:“我死了正好,你守着儿子,坐好你的国夫人,还不用面对我这让你讨厌的老色胚,日子越发有过头了。” 荔水遥蓦的抓住他粗粝的手指,气恼道:“你说的也是,没了你,我再偷着养一二面首,啊——” 蒙炎蓦的将她身子转过来,抵在窗台上,抱着她腿弯,冷笑,“敢在这时候说这话,凭你这小东西哭死,我也不饶了!” 荔水遥怕了,慌忙搂着他脖子,红着眼圈道:“是你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的,你欺负我,你凶我。” 说着就小声哭啼起来。 蒙炎不上当,满弓上弦,已是一箭穿透,毫不怜惜,凶狠道:“重活一世,再若被人弄死了,我这骠骑大将军的军衔也不要了,拉着你一块烧成灰,随风扬了便是。何况,前世倘若不是你给我使美人计,你喂我喝,谁又能弄死我。” 这会儿真的要化掉了,控制不住的啼泣求饶。 蒙炎不为所动,只把窗户关了,在她颈窝里深嗅,“今生,我只认死在你身上,死也瞑目。” 这边厢,雪夜迷情,远在城郊,某处高墙义庄之内,一口口薄皮棺材堆满大堂,有些棺材盖子是合拢的,有些是敞开的,腐烂的尸体躺在里头,散发着活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儿。 棠长陵从其中一口棺材里醒来,睁眼就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在俯视他,他的心脏被吓的停止跳动了一瞬,随即就听“恶鬼”开口说话了。 “你认识兰溪居士吗?” “是你允诺,要帮我报仇?”棠长陵忍着身体上的疼痛,扶着棺材坐起来,这才看清了说话的人,不是恶鬼,而是戴着一面傩戏的恶鬼面具的人。 傩戏,恶鬼面具……棠长陵蓦的想起一则坊间传闻,倏忽激动起来,“你是、你是魏王?!” 魏王重重一拍棺材盖子,不耐烦的道:“你认识兰溪居士吗?” “兰溪居士?”棠长陵心念斗转,试探道:“我有一个表妹,现如今是镇国公夫人,她有一枚青玉印章,落款便是这四个字。” 魏王点点头,伸出一指指向他的残疾之处,“被蒙炎切成內侍了?” 棠长陵脸上立时露出阴鸷的神色,“我与蒙狗贼,不共戴天!” 魏王龇牙一笑,“今夜下一步闲棋。” “魏王何意?” “你是他厌恶的,我就要把你扶起来。”魏王捏起棠长陵的脸,“大內侍里面有几个很喜欢像你这样细皮嫩肉,长相俊美的男娈,我送你进宫,你要想报仇就自己往上爬。” 棠长陵呆了呆,忽的开始笑,又高高撅起屁股,趴在棺材里大哭。 等他发完疯,重新坐起来,抬起那只完好的手,一捏就捏出一个兰花指,阴柔媚笑,“进宫好,那是最靠近皇权的地方。” 棠长陵又缓缓举起自己的断手,“但是,只要有人告发,凭我的脸和这只断手,蒙炎很快就会发现我,他容不得我往上爬。” “好办,我这义庄里有一群匠人,日日钻研的就是如何把人弄好看。” 魏王说完,背着手径自走了。 正在棠长陵不明所以时,大门处就被一群头戴白纱帽,蒙着白布巾的人堵满了,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夹棉圆领白袍,胖瘦不一,但是露在外面的眼睛盯着他看时,却无端令他心生恐惧,拔腿想逃。 第56节 “你们是……” 魏王走没影儿了,这群人一拥而上将棠长陵抬起便走。 “你们要把我抬到哪里去?!” “放开我!放开我!” 阴风阵阵,雪花扑面,棠长陵不知被谁一拳打在后心上,白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 年假用完了,这日一早蒙炎上朝去了,荔水遥用过早食,懒怠动弹,就在自己屋里逗孩子玩。 别看他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月,小玩具已得了满满登登一大笸箩,有些是他阿翁亲手做的,有些是上官大郎等蒙炎的同袍下属送的,有暖玉的九连环,有玛瑙的鲁班锁,还有一套赤金的十二生肖,荔水遥在里头扒拉了一会儿,瞧那九连环有趣自己拿在手里解起来。 紫翘陪在一旁,咬断绒线就笑,“娘子,小世子正眼巴巴的瞅着您呢。” “他还小,哪里会玩这个,我先玩一下。” 九畹从外头走来,道:“娘子,棠十娘来了,现下里正在倒座厅上等着。” 荔水遥手上动作一顿,沉吟片刻,继续解环,“带她来,我倒要听听她会说什么,又抱着什么目的。” 第072章 讨画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 照在屋檐上,不一会儿滴漏处就滴滴答答的落下一连串水珠来。 一大早,仆妇便把庭院中的雪扫干净了, 只听令留了一堆在水池旁,堆了个雪人, 拿红萝卜安了个尖翘的鼻子, 拿黑豆点了眼睛, 看起来丑,细看去又觉丑的别具一格。 正房门上的翠绿色莲叶锦鲤绵帘子高高卷起挂在门楣上, 糊了绿纱的雕花门松松掩着,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去, 正见一个紫铜大熏笼,里头烧着银丝炭,一点烟气都没有, 把厅堂烘的暖融融的。 荔水遥斜倚在一团宣软的大隐囊上,梳着松散的发髻, 簪着一支粉玉兰花钗, 身上罩着一件滚白毛杏黄色披袄,腿上盖着一条大红色折枝绿梅绒毯, 神态悠然闲适, 正在摆弄一只通体玉润的九连环玩。 棠十娘跟着九畹迈过门槛子, 抬眼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明知她人已经在屋里了,仍旧装作看不见,明晃晃的告诉她, 她不请自来,是恶客。放在以前, 依她的脾气早已怒了,但现在她已经被抽骨换髓,不是以前的她了,已深知人间险恶,要想改变命运,就得忍人所不能忍。 “来了吗?” 九畹走至荔水遥身旁,笑道:“回娘子,魏王府侍妾,棠十娘子已经来了,就在地上站着呢。” 荔水遥这才坐正身子,抬眸一看,但见棠十娘梳着望仙髻,戴着整套金花叶头面,外罩着一件紫貂皮裘,一双眼怯生生的,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令她顿觉怪异。 “我才知道,原来咱们两个才是亲姐妹。” 说着话,兀自在最靠近荔水遥的那把玫瑰椅上坐定,“你在家族女孩儿里排行第九,你不是荔四娘子了,是棠九娘子,你想让我叫你九姐姐,还是长姐?我想叫你长姐,显得亲近敬重。” 荔水遥讶然轻笑,“入了魏王府,时日虽不长,竟把脾性磨到这个地步了?” 棠十娘隐在紫貂裘内的手攥了攥,立时又松开,苦笑道:“在家时,有阿娘阿耶疼爱着,纵容着,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我便以为自己多么了不得,为了与你攀比,激愤之下,妄图攀高胜过你,谁知,我命不好,落入魏王府,长姐,我已是追悔莫及,你看。” 说着话,棠十娘把手臂露出来,吞声饮泣。 荔水遥看着她胳膊上一块块的青紫掐痕,前世她最不愿意想起的一段记忆蓦的涌了上来,直令她浑身紧绷,呼吸凝滞。 蓦的,荔水遥垂下眼,侧身朝内,装作摆弄九连环,深呼吸几次,平息了内心的惶然不安,才开口道:“别叫我长姐,我不认。你攀高枝之前,难道只想着攀上去的风光,没想过攀高跌重的疼吗,这会儿给我看什么,你亲爹亲娘还活着呢,想让人给你做主,找你亲爹亲娘去。” 棠十娘连忙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今日贸然上门,自知惹了你不喜,但我也只是临时起意罢了。原本,我好不容易哀求了魏王妃今日放我回家省亲,谁曾想,我一到家就听说了这样大一则秘辛,我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呢,阿耶阿娘竟闹僵到和离的地步,我才知道,原来阿娘早给自己铺好了后路,在府外置下了一个三进的院子,她今日就带着自己的嫁妆体己搬了出去,阿耶顾忌着家族脸面拿她没法子,气的吐了血在家养病,我夹在中间浑然不知如何是好,又想着自己的后半生还不知怎么样呢,心里酸疼,不知怎的,就让人驾车到了你府门口,既然来了,我又想着,现如今咱们是亲姐俩,本该亲近,我就厚着脸皮进来了,你别撵我,不和我说话也不要紧,让我在你这里呆一会儿也是好的。” 话落,小声啜泣。 荔水遥知道魏王的恐怖之处,听她哭的可怜,情不自禁生出恻隐之心来,把九连环放在小几上,吩咐道:“把消肿化瘀的药膏拿来。” 九畹应声往内室走去,少顷就拿了一个手掌大的白瓷盒来。 “给她。” 棠十娘张开两手接着,珍而重之的握着,哭道:“现如今我才悔了,以前想是我的心被嫉妒鬼遮了,才处处看你不顺眼,偏要和你攀比,我们是亲姐妹啊,本应同气连枝,相互扶持才是,早知今日,阿耶为我择选门当户对的夫婿时,我该遵从的。” “你这是在和我推心置腹不成?可别,受不起,我这里往后也别再来。” 棠十娘便起身,哽咽道:“我的妆哭花了,让我在你这里洗把脸,重梳妆,定定神再走吧。” 荔水遥允了。 棠十娘赶忙道:“你的卧房我不方便进去,我瞧书房那里有大案有圈椅,我到那里去吧。” 顿时,荔水遥警醒过来,微一扬唇,“好。” 立时,棠十娘进了书房,在荔水遥常坐着看书的圈椅上坐了,眼睛四下里探看,笑问,“我记着你的书房里常挂着你自己画的好些画,现在这间书房里怎么一幅也见不到了,难不成蒙大将军那等武夫不懂得欣赏,觉得你画的不好看,不让你挂?” 此时,兰苕带着个捧盆的仆妇进来了。 “我自己觉着没有满意的,还挂什么,倒是有两幅心境到了,一气呵成的,被小萧夫人哭穷扮可怜骗了去,不知卖到哪里去了。” 棠十娘洗了两把脸,接过兰苕递来的白巾帕擦了擦,道:“我还要和你道个歉,以前我嘲笑你画的画匠气重,实则还是心里的嫉妒鬼作祟罢了,其实我极喜欢你的画,满满的都是灵气,你若是嫌弃自己的画,不若送我几幅你不要的?我现在想明白了,必会好好珍藏。” 荔水遥倏忽打了个冷颤,再看棠十娘,竟仿佛是个伥鬼。 她可以确定了,她那两幅画现如今一定就在魏王手里,她每幅画都习惯用兰溪居士的印章落款,棠十娘见过她的画,认得她的印章,这会儿跑来讨要画,是想拿回去向魏王印证吗? “棠静韫,咱们两个从前不是好姐妹,往后也绝不会是,还想要我的画,你怎么张得开口的,送客。” 话落,荔水遥起身往卧房里去了。 隐在花几后头的小冬瓜小豌豆就走了出来,小冬瓜不客气的道:“客人,您是想自己走,还是想让我们动手把您扔出去。” 棠十娘不甘心的瞪着晃动的卧房门帘,赔笑道:“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恼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给就不给吧,我改日再来。” 说罢,匆匆去了。 她一走,荔水遥就出来了,心里虽惊惶,但因蒙炎活的好好的,就也还稳得住,可是魏王终究是恐怖的,将来太子登基为帝,依太子对魏王的偏爱和纵容,到那时魏王于她而言,就成了真正的大恐怖。 “兰苕,我的画都收在哪里了?” 兰苕忙道:“都在螺钿大板箱里整整齐齐存着,放在后楼有阳光的房子里,年前奴婢还特意去看了看,没霉没蛀,也没糟了老鼠咬,干燥洁净,都好着呢。” “去抬来。” 兰苕大喜,“娘子要哪一箱子?” “都抬来。” “您幼时练笔之作也抬来?” “抬。” 兰苕答应一声连忙带着仆妇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书房里就摊开了六个螺钿大箱子。 荔水遥随手取出一个卷轴,打开看时,是一对水中畅游的锦鲤,右下方一行小字记着,是她十四岁时,立春日那天所画,下头盖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印章——兰溪居士。 荔水遥把画轴放在大书案上,静静看着出神。 兰苕侍立在侧,笑道:“奴婢记着这幅画,画成之时,您可骄傲了,说了一句,画境又上一层,挣脱了技巧的困囿什么的,奴婢也不是很懂,只觉得这对锦鲤画的太有神采了,仿佛活的。” 九畹走来凑趣,“娘子,今日可是有灵感了,奴婢帮您研磨颜料如何?娘子真的有好些日子没画了。” 紫翘插嘴道:“咱们跟着娘子嫁来镇国公府,已是一年有余。” 荔水遥望着自己十四岁时画的画,手心冒汗,竟心生畏惧。 她扪心自问,仍旧是热爱绘画的,可是偏偏就生了心魔了。 她早已不再是十四岁时,于绘画一道上无畏无惧,天赋绝俗的少女,她的画境被摧毁了。 重生之后,她一直都在逃避自己的这个心魔,可是真的不甘心从此放弃。她清晰的记得,当自己画成《空谷幽兰》和《明月夜·渔翁垂钓图》这两幅大幅画时,那种突破和成就,就仿佛悟道了,那种浑然天成,那种仿佛得到了生命的完满的感觉,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忘,三千大道,那就是她毕生求索的道。 荔水遥蓦的握拳,重生一回,棠长陵又算什么,最重要的,当然是重塑自己的画道。 这时,春晖堂的小红走了来,笑道:“夫人,大娘子携夫带子的投奔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拿主意。” “知道了,我换一身见客的大衣裳就去。” 小红福身一礼,退下了。 荔水遥起身往更衣室去,兰苕九畹紧随着去服侍,兰苕道:“娘子,大娘子一家来便来了,老夫人叫您过去拿主意是个什么意思?” 荔水遥笑道:“他也有这样一门愁人的亲戚,我心里反倒轻松了,不管阿家是什么意思,这主意我拿不得,一会儿去了春晖堂,我只做个乖顺听话的儿媳妇便是了。” 第073章 赌徒 春晖堂上, 换了一张三面屏榻床,蒙武盘腿坐在上头,拿了个打磨光滑的拨浪鼓, 哄孩子。 刘婵娟在榻床边上坐着,一张老脸拉的老长。 蒙蕙兰一家三口在下头坐着, 身上都穿着臃肿的灰鼠皮大袄, 缩头缩脑, 不吱声。 外头地秤上停着一辆骡子拉的板车,大包袱小包袱锅碗瓢盆堆的满满当当的。 荔水遥看了一眼就进去了。 “阿翁万福, 阿家万福。” 蒙武笑着让坐。 荔水遥向蒙蕙兰夫妻施礼后,才在刘婵娟右手边的空椅上坐了。 刘婵娟立即就道:“儿媳妇, 你来的正好,我快让这两个败家子气死了。大郎带我们上京之前,想着他这个长姐日子过的不容易, 给置办了五百亩肥田,还给了一千两银子花用, 这才几年啊, 败的光光的。” 刘婵娟戳着自己的脸皮,气道:“他姑父, 我就想问问你, 你是怎么有脸投奔来的, 锅碗瓢盆都拉来了,咋得,让大郎帮你养一个闺女还不算,一大家子都想赖上来啊, 我都替你臊得慌,你也算个男人。” 王芰荷暗里狠戳了蒙蕙兰的胳膊一下, 面上腆着脸赔笑,“岳母,要不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不能上京来投奔您二老。” 刘婵娟怒道:“屁话!我们老两口还是大郎养着的呢,你投奔的是谁心里没数?” 王芰荷抬手就给了自己轻轻一巴掌,嬉皮笑脸的道:“说错话了,投奔的是大舅兄,这府上空屋子多的数不清,随便拿两间出来给我们住便是了,我们不挑的。” 刘婵娟被气笑了,“你还想挑呢,撒泡尿照照你配不配。” 王芰荷脸上的笑僵住,把脑袋往灰鼠皮大袄里一缩,不吭声了,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大舅母,这天仙儿似的人物是我大舅母不是?” 荔水遥正坐在那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忽听得这道黏黏糊糊过分浮夸的男声,一下子精神了,只好带上一点笑模样应付起来,“是有斐侄儿吧,你近来可好啊?” 王有斐长相随母,皮肤粗糙,长了满脸痘,听得荔水遥和他说话,一下子就蹿了过来,九畹眼疾手快伸手拦了一下,温声道:“还请小郎君往后退两步,于礼不合。” 王有斐笑嘻嘻道:“我才多大啊,什么礼不礼的,再说了,这是我亲舅母,我一见了就觉得怪亲的,冒失了,冒失了。” 第57节 说着话就退回去坐着了,连连拱手赔罪。 蒙武多瞅了他两眼,咳嗽一声,道:“蕙兰,你和阿耶说实话,五百亩肥田,千把两银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蒙蕙兰憋的大脸通红,却憋出一句,“你们都在京城享福,却把我丢在乡下,偏心眼。” 刘婵娟一口气没上来,气的头脑发晕,“你阿耶问你,肥田和银子是怎么没的,你别牵扯旁的,不说实话就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蒙蕙兰低头抠手指,蚊子似的说了两句话,荔水遥没听清她说什么,坐在上头的老两口就更听不清了,气的刘婵娟厉声道:“来人,把这一家子撵出去。” 王芰荷慌了,连忙道:“岳父岳母消消气,我说了吧,是蕙兰学会打叶子牌了,和村里大娘媳妇玩牌,被那起子眼红我们家日子过的舒坦的人做套骗了,不小心都输光了,蕙兰知错了,求岳父岳母别骂她。” 荔水遥见蒙蕙兰一味儿的低着头抠手指头,王有斐眼珠子不安分的乱转,心里狐疑,就道:“阿翁,阿家,此事还是等郎主晚上回来在做分辨吧,这会儿日上中天,他们一家子大老远从老家来了,一路辛苦,想必肚子也饿了,先安排一餐饭食如何?” 谁知,不等老两口说话,王芰荷反而急了,“还要怎么分辨,就是蕙兰输光了的,你们国公府这样大,拨给我们一个空院子住还能怎么的,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留在府上喝口汤,怎么就不行呢,偏要赶尽杀绝。” 蒙武淡淡道:“听儿媳妇的,等大郎回来处置。儿媳妇,小大郎裹嘴儿了,想是饿了,你抱了去吧。” 刘婵娟闻言,立时转过身去抱起来,道:“儿媳妇,晚上大郎回来,你再一块过来听听。” 荔水遥接过襁褓抱在怀里,笑道:“好。” 王芰荷眼见荔水遥抱着孩子要走,老两口一点也没被糊弄住,一咬牙,扯着蒙蕙兰的胳膊,两口子一块跪下了。 王有斐挠挠屁股,也跟着跪了。 “要是等大舅兄回来处置,就没有我的活头了。”王芰荷顿时哭了,“是我、是我不小心在镇上赌坊把家业输光了,我怕、怕大舅兄打死我,才谎称是蕙兰输的,身上还背着一笔债,我还不上,赌坊里养的那些打手就扬言打断我的腿,我在家乡混不下去了,才上京来求二老庇护的,求您二老看在蕙兰的面子上,给我一条活路吧,我改了,再也不赌了,往后一定和蕙兰好好过日子。” 刘婵娟一听,顿时气的七窍冒烟,从大梅瓶里抽出鸡毛掸子,照着王芰荷就没头没脸的抽打起来。 荔水遥没管,抱着孩子回了。 天一黑,蒙炎回来了,只要春晖堂的灯还亮着,他一贯就是先到春晖堂点卯再回正院的,这回荔水遥早早让小豌豆在垂花门等着,把人先截到了正院,把蒙蕙兰夫妻的事情一说,就道:“这会儿春晖堂上灯火通明,阿翁阿家正等着你做主呢。” 蒙炎一口喝干一碗茶,打眼一看荔水遥头上簪着他给的玉兰花钗,就从怀里又摸出一只珍珠流苏发簪来,随手往她发髻上一插就道:“你别去了,我去处置,多则半个时辰就回来。” “你给我弄歪了。”荔水遥摸下来,拿在手里赏玩,“哪儿来的?” “陪陛下去将作监为贵妃挑选生辰贺礼,陛下问我有看上眼的吗,我就选了这个。” 荔水遥顿时笑道:“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倘若每一个过生辰时,都亲自去挑选,每一次又要你陪着,我岂不是就发了,能得三千个御制首饰?” 蒙炎抓着她的手,揉了两下,“只要你喜欢,三万个也有,明日花灯节,得胜楼扎了鳌山,我带你去玩,赏赏灯,逛逛天宝楼,你有看上的都买下来。” 荔水遥望着他,想笑,又觉心里酸酸涨涨的,“我喜欢的东西多着呢,这般买买买,你有金山银山也掏空了,我得跟着阿家学,该俭省时就俭省些。” 蒙炎笑着摸了她小脸一下,起身要走,荔水遥勾着他腰间蹀躞带,偏要跟着一起去。 蒙炎想了想,随她。 “这可是你自找的了,到了春晖堂只许看着听着,不许为谁求情。” 荔水遥乖巧一笑,“谨遵大将军的令。” 彼时,蒙武刘婵娟老两口都盘腿坐在榻床上,任凭王芰荷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又哭又求,一点也不为所动。 “我们在乡下受苦受罪,你自己在这里穿金戴银,竟是一点也不想着你老子娘,早知你是这么个不孝的东西,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罐子里。” 满堂上下,唯有王琇莹是他能发泄脾气的,立时就逮着王琇莹骂起来。 王琇莹被骂的面如土色,哭个不住。 “好个威风凛凛的大丈夫。” 王芰荷正骂得痛快呢,闻听此声,一张俊脸“唰”的一下子就白了。 “大、大舅兄。” 蒙炎荔水遥一前一后进来,身后跟着个细凤眼的美郎君。 “你的事儿我知道了,你投奔来,是想留在我府上长住的意思,是吧?”蒙炎带着荔水遥在左下手一二位置的圈椅上坐定,开门见山。 王芰荷双膝一软跪下了,哀求道:“还、还欠了一屁股债,想求、求大舅兄庇护一二,若是、若是能借我两个钱把赌债还了,就、就更好,大舅兄请放心,我改了,往后一定好生和蕙兰过日子,大舅兄也知道,蕙兰这个长相的,我可是一点女色不沾,看得还不是大舅兄你的面子,大舅兄明白我的意思吧?” 蒙蕙兰把头垂的低低的,大脸憋的通红。 “你的赌债我可以帮你还,还能留你长住,但我要你那只摇色子的手。” 蒙蕙兰蓦的抬起头,跪到蒙炎跟前,哭道:“大郎、大郎你别伤他,他是你姐夫。” “他若不是你选的夫郎,凭他这种货色,早被我一刀砍了。大姐,我不要他的手也行,你和他和离,我再给你找个好的。” “哪有你这样的。”蒙兰惠大哭。 刘婵娟到底是心疼这个大女儿,就道:“大郎,我已是把他狠狠抽打了一顿,你要是气恼,你也打他一顿,要他的手做什么,他都说了,他改了,会和蕙兰好好过日子的。” “凡是赌徒,没有改过一说。”蒙炎冷笑,“王芰荷,你还有一个选择,我给你一笔钱还债,还不要你的手,但我要你签下一份和离书。我对你一点耐心没有,我数三声,三声后你不选,我替你选。” “大郎,你不能这样,耶娘,你们说句话啊。”蒙蕙兰哭着去抱刘婵娟的大腿。 蒙武按住刘婵娟的手,沉声道:“听大郎的。” 刘婵娟急道:“到底是蕙兰的夫婿,两个孩子的耶耶,事儿不能这么办。儿媳妇,大郎听你的,你别光坐着,倒是说句话啊。” 蒙炎皱眉,“阿娘,我决定下的事儿,谁说话都不好使,来时我已警告过她了,只许听着看着,不许求情。” 蒙炎看着王芰荷就厌恶,直接道:“一二三,王芰荷你选好了吗?” 王芰荷抖若筛糠,爬过去躲在蒙蕙兰怀里哭,“媳妇啊,我不想离开你。” 蒙蕙兰搂着王芰荷哭,“不会的、不会的。” “鸣鸿,动手。” 鸣鸿一咧嘴,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缓缓从腰后拿出一把砍骨刀来,上去一把将王芰荷从蒙蕙兰怀里拽出来,按在地上,扯出他的右手来,手起刀落。 与此同时,蒙炎抬手遮住了荔水遥的眼睛。 “啊——” 血溅当场,王芰荷撅了过去。 蒙蕙兰看着王芰荷迸出去老远的断手,眼睛一闭倒下了。 第074章 夫妻夜话 鸣鸿手起刀落, 活儿干的又快又利索,老两口是从乱世里走过来的,灾荒年月, 路边水沟里的死尸白骨没少见,砍手这等场面虽血腥, 却也经得住, 蒙武绷着脸, 刘婵娟惊怒交加。 王琇莹自来胆怯,比蒙蕙兰还早一步晕死过去, 现正趴伏在茶桌上。 王有斐五体投地,上下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 呼呼有水迹从他绵袍下流了出来,一股骚臭气弥漫开来。 “带下去,让老军医按照军中的法子给他治。” “尊令。”鸣鸿把砍骨刀往腰带里一塞, 捡起王芰荷的断手,扛起来就弄了出去。 刘婵娟下地, 抱起蒙蕙兰的头就怒道:“还不快把你大姐救醒过来, 吓死了她,就能显耀你大将军的威风了!” 蒙炎当即接手, 令蒙蕙兰平躺在地上, 在其人中、百会、内关、涌泉等几处穴位上重手点了几下, 又喂了半碗水进去,少顷,蒙蕙兰的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了几下,转醒过来, 一睁眼就惊慌哭喊,遍地找东西。 荔水遥忙道:“送到前院老军医那里止血包扎去了, 且安心。” “大姐……” 蒙炎本想弯腰把蒙蕙兰扶起来,谁知她一骨碌就滚到刘婵娟脚边,抱着刘婵娟的腿瑟瑟发抖。 肥胖的身躯,竟似惊慌逃命的老鼠一般快的蒙炎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蒙炎收回手,重新坐到荔水遥身边,就问道:“西路靠近西侧门的地方有空着的院子吗?” “若是要靠近西侧门的院子,是没有的,倒是有一座三间两柱的斋舍,去年我在府里找地方酿酒时去瞧过一眼,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地上的灰落了厚厚一层。左右两边有游廊,石阶旁侧有一棵海棠树。” “有三间屋子就够他们住了。” “那明日一早我就吩咐人去洒扫干净,再搬两张床榻,桌椅条案等家具进去,铺陈装饰一番,约莫到晚间便可以住了。” “你看着安排便可。”蒙炎看一眼缩在那里偌大一团,抖个不住的蒙蕙兰,攥着拳,绷着脸道:“大姐,他赌博败家的手我砍了,话就得跟你说清楚,住随你们住,吃穿也少不了,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这回我给你们抹平,再有下回,大姐你要还是要死要活跟着他,那我这里就不留你了,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大姐。” 说完,看一眼趴在尿窝里抖若筛糠的王有斐,又看一眼趴伏在茶桌上,小身子颤巍巍的王琇莹,什么也不想多说了,牵起荔水遥离开了春晖堂。 蒙炎一走,蒙武僵硬的身躯就软和下来,挪挪屁股靠在了隐囊上,叹气道:“琇莹丫头,你那不争气的耶耶被扛出去了,你舅父也走了,别趴着了,起来,胳膊麻了吧。” 王琇莹缓缓坐直身子,一双眼睛红肿的桃子一般。 刘婵娟闻着骚臭气拉长着脸,唤了侍女进来打扫。 王有斐软着双手双腿往干净的地方爬去,他爬到哪儿就污染到哪儿。 刘婵娟看着自己很喜欢的这块五福捧寿大红地毯,又是血又是尿的,捂着心口直嗳气。 蒙武道:“洗洗就是了。” “又腌臜又膈应,还洗什么,扔出去,扔的远远的。” 王琇莹低着头,不敢言语。 王有斐爬到蒙蕙兰身边,抻着脑袋往她怀里钻。 蒙蕙兰的身子已是不抖了,一把抱住王有斐只是压着声儿的哭。 蒙武紧蹙眉头,连声叹气。 刘婵娟看着这个又胖又丑,又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大女儿,心里虽怒,又怕说重了伤了她本就卑微到泥地里的心,就忍着气道:“你没嫁人之前就是这个长相,这个身段,在咱们蒙家堡也不是垫底的闺女,从没自卑过,还因你性子憨厚,吃苦耐劳,家里家外一把抓,还有贤惠能干的美名,说亲的时候,好几户人家争着聘娶,自打你铁了心嫁给这个王芰荷,一年比一年卑怯,没出嫁之前笔挺厚实的腰背,一年比一年塌,我眼睁睁看着你在王芰荷面前越来越矮,越来越矮,我都看不见你的脸了啊,蕙兰。” 刘婵娟说到此处,心痛憋闷,直拿拳头捶打。 蒙武赶忙让侍女端两杯热茶来,亲手喂了老妻一杯,自己捧着热茶,倚着隐囊,劝道:“大郎既是已经答应帮着抹平,这事儿就过去了。大丫头,阿耶把你嫁出去之前,你是个憨厚爱笑,知足常乐的闺女,阿耶至今还记得,在家时只要不饿肚子,你整日都是乐呵呵的,抬头看人就笑,一笑眼睛弯成月牙,阿耶看着也乐呵。” 说到此处,蒙武长叹一声,一口气喝干杯里的茶水,接着道:“十来年过去了,你也为人妻为人母了,却变成了一个不戳不吭气,低头塌腰不敢看人的模样,阿耶心里明镜一般,是王芰荷那狗东西成年累月打击你造成的,有时恨的夜里睡不着,阿耶心里盘算了十来种弄死那狗东西的主意,都因着顾虑着俩孩子,天一亮就算了。” 蒙武把蒙蕙兰扶到榻床上,又把王有斐从她怀里强摘出来,撇到一边。 “大丫头,你小时候还看过阿耶在咱家院子里耍红缨枪对不对,阿耶年轻的时候做镖师,也是个走南闯北的狠人。今儿你大弟砍了王芰荷的手,就是我的主意,你们娘仨要是心里恨,就恨我。” 蒙武拍拍蒙蕙兰缩在灰鼠皮大袄里的脑袋,目光又一一从王有斐,王琇莹身上扫过,加重语气,沉声道:“是我的主意,你们娘仨恨我这个老东西便是。” 王琇莹使劲摇头,眼泪乱飞,从椅子上滑落,跪地磕头,“咚咚咚”便是结结实实的三下。 蒙武把王琇莹拉起来,摸摸她的头,笑道:“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夜深了,回去睡觉吧,不与你相干。” 王琇莹听话,又行一个跪拜大礼,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蒙武便笑道:“儿媳妇把两个丫头的规矩都教好了,琇莹丫头离了她耶娘很能拿得出手。” 第58节 蒙武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婵娟见蒙蕙兰还把头缩在脖子上只哭不吭声,顿时气个倒仰,揪着她的耳朵怒道:“你倒是说句人话啊,还真记恨上了不成?是了是了,我今夜才知道,你心里竟怨恨我们偏心,你是觉着,你大弟也该把你一家子接到镇国公里头,像养我们两个老的一样养着你,这才不偏心了,是吧?蕙兰啊蕙兰,你从前真不是这样贪心妄想的人,都是王芰荷那狗东西把你带坏了!你就该听你大弟的,和离!” 蒙蕙兰经历今夜,麻木卑微的心触动极大,扑进刘婵娟怀里哭道:“怎么偏偏把我生的这样丑,还把我独一个扔在老家不管。” 刘婵娟一愣,险些被这蠢胖的老闺女勒断老腰,心里又痛,狠捶着她的后背哭道:“随了你死去的阿婆了。” 蒙武便忙道:“怨我怨我。” 正院,各处已熄了灯。 卧房内,有昏黄的光芒透过帐帘晕染出来。 荔水遥侧身枕着蒙炎的胳膊,轻抚他胸膛上几处疤痕,“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吗?” 蒙炎被她摸的发痒,抓了她手放在嘴上亲了亲,“再是武功高强的人,上了战场,面对千军万马,也是双拳难敌,需得有几个能交托后背的好兄弟。” “我知道,鲁王和上官大郎都是。” 蒙炎沉吟片刻,道:“当年陛下帐下武将大比武,我第一,秦王第二,也曾是能在战场上交托后背的。” 荔水遥心念一动,趴到他胸膛上,柔声道:“现在就不是好兄弟了吗?起了龃龉不成?” 灯色暖帐里,美妻在怀,纵然是有满腔的烦难也消融的一干二净。 蒙炎揉着她软软的腰肢,道:“我与秦王惺惺相惜,从没有过龃龉,只是我少年时怀揣一腔热血投奔了陛下阵营,从小兵卒做起,初战登上城墙,斩杀敌军大将,就被陛下赏识,认做了义子,我与陛下娘娘的情意深厚,陛下让我统领北衙六军与百骑,将皇城卫戍与自己的安危都一股脑交托给我,我就只能是陛下的骠骑大将军,现如今太子有储君的名分,秦王有军功有陛下的宠爱,两方对峙处于平衡,我就似被陛下摆在中间的一把刀,如何再能与秦王密切往来,我二人心知肚明,只得避嫌。” 荔水遥恍然大悟,点着他扎手的下巴,“怪不得呢,所以你瞧你自己多碍事吧,挡了好些人的路,这得多少人盼着你出事,可谓危机四伏了。” 说到这里,想到前世他出事是自己下的手,顿觉不自在。 蒙炎扣着她腰身不许她下去,道:“所以说,前世你也受我连累了,我没护好你。” 荔水遥心尖一颤,眼睛就泛了红,慌忙避开他灼热的眼神,雪白的脸贴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耳朵清晰的听见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声,软软的道:“对了,我想问你大姐是个什么性子,我细想了想,自我嫁你,竟没和大姐单独说上过话,咱们新婚时,和大姐大姐夫一个桌子上吃饭,大姐也总是个埋头猛吃的样子。” 蒙炎顿时冷笑出声。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蒙炎抹去她眼角的泪滴,温声道:“不是冲你,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喜王芰荷。” 荔水遥翻身下来,枕着他胳膊,睁着大大的眼睛,竖耳聆听。 第075章 为母不易 灯花爆了一下, 锦帐内光影阑珊。 窗外,北风呼啸,如巨兽狂吞海吸。 荔水遥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只下意识的往身畔热源紧贴了一下。 蒙炎抚着她发髻上轻摇浅荡的珍珠流苏,道:“王芰荷家贫, 曾被生父卖入一富户做童仆。” 说到这里, 蒙炎看向荔水遥, “恐污了你的耳朵。” 荔水遥见他只说一半就止住了,连忙推他胸膛, 道:“荔氏、棠氏都有家生童仆,书童, 这又有什么呢?快一口气都说了吧。” 蒙炎见她实在好奇的紧,斟酌着开口,“你读书多, 龙阳之好的典故想必读到过,那富户有个独生子, 偏好此道, 王芰荷曾做过此人的娈童。” 荔水遥默了默,“你接着说吧。” “王芰荷识字也是此人所教, 多年后这富户遭了乱兵洗劫, 一家都死光了, 王芰荷躲在荷花池淤泥下捡回一条命,乱兵走后,他逃回家去,已经十七八了, 在蒙家堡,十七八已经是顶门立户的当家汉子, 可王芰荷不是,一身细皮嫩肉,浑身上下没一根硬骨头,又懒又馋挑吃挑穿,很快就把多年做娈童弄回家的积攒花的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没钱还,没饭吃,也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他就盯上大姐了。” 说到此处,蒙炎面冷如霜,“王芰荷卑鄙无耻下流,一肚子哄人的诡计,轻而易举就把那实心眼的傻大憨弄到手里去了!他们是奉子成婚!否则,不必我出手,阿耶就把他剁了!” 荔水遥微微瞠目。 “再后来大姐生下琇莹和有斐,我们见她被王芰荷迷的痴心不改,铁了心跟他过一辈子,只得随她去了。” 荔水遥听完,不好作评,便把挽发的珍珠流苏发簪拔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柔声道:“我瞧大姐的五官,眼睛和玉珠的一样,都是细长的丹凤眼,鼻梁虽不高,但也不算塌,只皮肤不算好,用美容养颜的汤药脂膏养一养必能改善,再画个富丽妆容,突出漂亮的丹凤眼,搭配一身裙裳,学一学走路的姿势,仪态,挺直腰背,未必不能焕然一新。” 说到此处,荔水遥轻轻摇动手中珍珠簪,笑道:“钗子、簪子,你已是送了我两支了,正不知该如何报答,可需要我多此一举?” 蒙炎立时笑道:“你若肯屈尊费心,我立时再去给你弄多多的钗簪去。” “只送钗簪?”荔水遥故作娇态,“想必是踩坏了我那一匣子簪钗信物心里有愧?” 蒙炎轻咳作掩,沉声道:“胡说,你的东西我岂敢上脚踩,我踩坏的不过是一匣子屙物。再则,你等着,下回给你弄来的绝对不是簪啊钗的。” 荔水遥咯咯笑,掰着手指头道:“上回,陛下给皇后娘娘挑生辰礼,你送我一支粉玉兰花钗,这回陛下是给独孤贵妃挑生辰礼,你送我珍珠流苏簪,下回轮到谁了?” 蒙炎轻拍了拍荔水遥的肩,“陛下后宫事儿咱们不好再说,上回陛下为娘娘精挑细选了一支九翅大凤衔珠挑心,前日听上官大郎提了一嘴,那九翅大凤被娘娘失手摔坏了。” “嗯?”荔水遥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宫里的匠人手艺精湛,应该能修好吧?修不好应该也不算大事,皇后娘娘与陛下可是患难与共的情意。” “患难与共的情意不假。”蒙炎轻吐一口浊气,侧身将荔水遥遮搂在怀里,“不早了,睡吧。” 荔水遥随手把珍珠簪子塞到杏花软枕下,侧身朝里,轻轻合上眼睛,又忽的睁开,她想起前世棠长陵和她说过的一件事,皇后病重,临死之前,只见了长乐公主一人,随即白帕遮面,皇帝扶床痛哭,罢朝三日。 荔水遥赶忙转过身来,贴着蒙炎低语,“那两位是、是吵架了吗?所以才怒摔了九翅大凤挑心?娘娘心胸宽广,眼界高远,地位稳固,定然不是因为争风吃醋这样的小事,对吧?” 蒙炎叹气,“老夫老妻,哪有不吵架的。你要是不困,我做点别的,本想着今夜让你歇一歇。” “睡了,睡了。”荔水遥连忙把此事抛下床去,窝在他热热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 翌日,蒙炎上朝去了,荔水遥涨奶痛醒了,让乳娘抱了孩子过来,躺在床上喂了一回,这才起了,梳妆打扮,用过早食,吩咐完兰苕九畹几件今日要办的事体,太阳就升的高高的了,这个时辰,春晖堂大灶房已经开始置备午食了。 春晖堂上,刘婵娟头上绑了一条紫褐色抹额,歪在大靠枕上唉声叹气;蒙玉珠拢着王琇莹对坐,两个小娘子守着双陆棋盘有模有样的你来我往,满堂上都是玉棋子落玉棋盘的轻清脆响。 蒙蕙兰坐在刘婵娟脚头上,垂头缩肩,仍旧穿着昨日的灰鼠皮大袄,活像一只见不得人的大胖鼠。 荔水遥带着小豌豆和小冬瓜两个小丫头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便笑道:“阿家,我已让人去洒扫屋子了,又让兰苕带人去开库房搬东西,日暮时分,便可入住。” 蒙玉珠王琇莹两个看见荔水遥进来就已是忙忙的站了起来,荔水遥对她们笑笑,示意她们继续玩自己的。 刘婵娟扶额嗳气,“婚后依附岳家常住的也不是没有,赖上大舅哥,让大舅哥养他一家子的却是少见,我实在觉得亏心的慌,可又没法子,昨儿夜里发了一夜的狠心,索性把蕙兰这不争气的东西也丢出去不要了,天一亮,我瞅见她抱着我的脚睡在床沿上,那笨笨蠢蠢的可怜样儿,我实在不忍心。要是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管她了,弃了她了,哪儿还有她的活头,迟早被王芰荷那王八羔子磋磨死。” “阿家,大姐远道而来,想必衣裳带的不够,我的侍女紫翘会量体裁衣,正好我那里又有好些不耐久存的衣料子,白放着也可惜了,让玉珠带大姐到我院里去量一量尺寸,选几匹料子做衣裳吧。” “她不配。”刘婵娟猛踹了蒙蕙兰一脚,“别在这儿碍我的眼了,你放心,你那‘心肝肉’活的好好的呢,你兄弟还能治死他不成。” 蒙玉珠听出话音,忙忙的上前去拉蒙蕙兰,“大姐,你随我去吧。” 王琇莹也忙走了上去,一人拽着蒙蕙兰一条胳膊,强拽了出去。 蒙蕙兰神色拘谨,到底是拗不过蒙玉珠和王琇莹两个,只得一步三回头的随着去了。 蒙蕙兰一走,刘婵娟就下地把荔水遥拉到榻床上,婆媳俩对坐着说话。 “她们都不在跟前了,咱们婆媳两个是要在一块过一辈子的,没有什么话是你不能说的,好孩子,你直说就是。” 荔水遥一怔,立时笑道:“阿家对大姐有什么打算没有?” 刘婵娟心头一紧,觑着荔水遥脸上神色,嗫喏不答。 荔水遥又笑道:“昨夜睡前与大将军闲话,说起大姐,我便说,若是用上一些美容养颜的汤浴香膏,养上一些日子,再调整一下走路的姿势,大姐也能像玉珠琇莹一般,穿戴打扮起来,别有一番富丽气相。” 刘婵娟紧绷的心弦一松,顿时喜笑颜开,拉着荔水遥的手就稀罕的摩挲起来,“好孩子,你真真是体贴到我心坎上了,只是,那憨丑憨丑的货,底子原本就差,能成吗?” “阿家信我,听我的安排,不心疼银钱,就能成。” “不求把那蠢货改造成玉珠那样,约莫花多少?” “阿家,每个女子的美都不同,玉珠是少女的俏丽,大姐是成熟的富丽之美,这会儿阿家就怕花钱了,那还是算了。” “不不不。”刘婵娟一把握紧荔水遥的手,一咬牙,道:“我攒下一些体己钱,约莫五百多两银子,够不够?” 荔水遥笑道:“咱们自己府上就有药庐,所需药材我问大将军要去,去掉这一部分,一百多两银子便够使了。” “你别蒙我,私下再自己添上,他们一家子吃白食的已是占尽你们的便宜了,可不能再给那傻大丫多花一分。” 荔水遥体贴她为母不易,在子女间拿捏平衡,少不得说个善意的谎言,“真的够使了,岂敢蒙骗阿家。阿家,我不熟悉大姐的脾性,少不得我写个章程出来,隐在暗处掌总,阿家在明处施行,从今日起,按我的要求来?” “有玉珠琇莹的例子在前头,此事听你的指挥。”刘婵娟叹气道:“我这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蕙兰是我第一个孩子,她在我心头上沉甸甸的,昨夜她说我们把她一个扔在乡下不管,细想来我也亏心,有心想让大郎拉扯一把,可王芰荷那种嘴甜心脏的王八羔子实在不配,偏偏她自己又是个立不起来的蠢货,每每想起我都愁的吃不下睡不着。” 荔水遥抽回手,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稍一沉思便道:“阿家说的对,咱们娘两个是要在一处过一辈子的,那儿媳就有话直说了,昨夜我听你们说大姐的事儿,大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似是离不开大姐夫的言语打压,对吗?” “就是他!”刘婵娟切齿,“仗着自己比你大姐长得好,处处以此打压,生生把我心宽体胖的大丫头磋磨成个见不得人的老鼠样儿!” “既如此,儿媳有个主意。” “你快说,甭管是什么主意,都是我的主意,昨夜你们走后,你阿翁就说了,是他做主砍的王芰荷的手,你大姐一家子要是恨就恨他,我和你阿翁的心是一样的,是好是歹,都有我们两个老的背。” 荔水遥便笑道:“倒不是背不起,只因我和大将军的心也是一样的,敬爱着你们两个老人家,怕做得过了伤你们的心。” “我懂。”刘婵娟感念着,已是热泪盈眶,“他们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东西吗,你们不过是打鼠恐伤玉瓶。今日,咱们婆媳两个才算交了心呢。好孩子,好孩子你快把主意说出来吧。” 荔水遥笑道:“极简单,这会儿大姐夫有斐侄儿不是暂住在前头客院吗,若是问起西路侧门的三间屋子何时能入住,便可说才发现那屋子漏雨需修葺,让他们父子安心在客院住着,内院外男不可入,阿家再把大姐留在春晖堂,看护在羽翼之下,将他们夫妻隔绝开,大姐若执意要见大姐夫,阿家狠下心,少不得学一学言语打压,然后再哄着大姐说,只有听话变美了才可放她去见,约莫半个月后,改造初见成效,阿家就要变一变说辞,要夸,夸大姐美貌,夸她的优点,还要带着大姐一起怀念她未出嫁时的快乐时光,把她的信心夸上来,把少女心态勾出来,如此从内而外的改变,才会让大姐焕然一新。” 刘婵娟如梦初醒一般,连连道:“对对对,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不管她,那是腾不出手来,这会儿我日日闲得慌,正该我这个当娘的下狠心把她掰扯过来!遥丫头,这可不算你的主意,这是我才想起来的。今日花灯节,晚间大郎要是带你出去赏灯,你就把小大郎送到我这里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安生玩一回,去吧。” 荔水遥下地,福身一礼,含笑去了。 第076章 花灯节 却说蒙玉珠, 在得知了此事之后,主动给刘婵娟做起了帮手,心心念念的花灯节竟也不去了, 忙忙的问荔水遥要了一副兰汤沐浴的香体方子,把蒙蕙兰连拖带拽的弄进大浴桶, 勒上襻膊, 亲自给自己的长姐搓澡。 热气上涌, 熏蒸的她眼睛通红,一面使劲搓洗一面道:“大姐, 你嫁人时我才一岁多点,什么都不懂, 后来渐渐明白了,你在乡下,我跟着大哥在国公府里享福, 可我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你说,但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 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索性就不说了, 嫂子是极好极好的人, 心又细又善良, 又体贴人,你信我,有嫂子出手,必能把你从里到外的改造一新, 到时候,到那时候, 哼!” 蒙玉珠背着蒙蕙兰冷笑连连,从脚边水桶里舀起一瓢牡丹香汤就浇到了蒙蕙兰头上,直把蒙蕙兰浇灌的挣不开眼。 蒙蕙兰却发出嘿嘿讨好的笑,摸着一片牡丹花瓣,爱惜的道:“这般好看的牡丹花,给我用实在可惜了。” 蒙玉珠落下泪来,又舀起一瓢牡丹香汤,这回她轻轻的浇在蒙蕙兰肥硕黢黑的背脊上,“嫂子说了,大姐有富丽之美,正该用牡丹香,大姐若是还有一丁点的孝心,就听阿娘的,少惹阿娘为你发愁,阿娘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别说什么‘可惜’‘不配’的话来,我听不得你说这些。转过来,给你搓搓前面。” 蒙蕙兰黑黑的脸顿时羞窘,忙忙的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蒙玉珠把丝瓜瓤递给她,“那我盯着你,要细细的搓洗,一寸肌肤都不能放过。阿娘说过,大姐在家时也是个爱干净的小娘子,怎么现在把自己活的这样邋遢。” 蒙蕙兰一边缩着肩膀搓身子,一边嘿笑道:“嫁了人就顾不上自己了,等你嫁了人就懂了。” 蒙玉珠抱臂冷笑,“即便我嫁了人,也绝不会让别人把我贬低到泥地里。大姐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我不信,大姐蠢笨到这等地步,至今还没能明白,被人从头算计到尾!” 蒙蕙兰低下头抹泪。 蒙玉珠顿时无措,“大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那个、那个大郎媳妇真那么说我?” 第59节 蒙玉珠一愣,随即笑道:“嗯!嫂子说你养一养,养好了有富丽之美!” 蒙蕙兰一下子瞪大眼,“真让人不敢信,她那样的,真不会鼻孔朝天的看咱们吗?” 蒙玉珠喷笑,“一开始我也以为这个天仙似的嫂子会傲气冲天看不起人,但相处以后才知道,人家既温柔大方又善解人意,还软软的香香的,我要是大哥,我也一眼就拔不出来了。” 蒙蕙兰不作声了,使劲搓洗身上的灰,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小妹,将来你找夫婿,可要擦亮眼睛。” 蒙玉珠怔了怔,看着蒙蕙兰肩膀上因常年拉犁拽耙磨出来的老茧,红了眼眶,“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得在这热热的牡丹香汤里多泡泡,把身上的茧子泡软了,自有法子帮你除了去。” 话落,开门出去了。 · 黄昏时分,得胜楼大门楼子前面的广场上就热闹起来了。 中央位置的鳌山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有天上飞的禽鸟灯;路上走的百兽灯;水里游的鱼龟灯;还有花卉灯。 摆摊卖吃食的,你吆喝来我敲锣;杂耍卖艺的,你喷火来我登天梯;还有围着大火箱子烧爆竹的,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披着黑狐裘的蒙炎携着裹着白狐裘的荔水遥,一路走来,已是买下了不少小玩意。后面跟着的兰苕小冬瓜,环首龙牙,四个人八只手,都占满了。 整条街上,火树银花,舞龙舞狮,好不热闹,只是不许放孔明灯,怕这玩意乘风飞远了,落在他人的屋顶上烧了别人的家。有那不管不顾的偷着放,逮住了送到市署衙门里就能得十个钱的奖赏,而那被逮住的就要罚十两银子,若是造成了火灾,如大前年花灯节有一盏孔明灯落到了别人家茅屋顶上,牵三挂四烧毁了一条街,罪魁祸首被举报出来,赔不起钱就被流放崖州去了。 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鳌山处亮如白昼,已是有人过来猜灯谜,猜对了就能把心仪的彩灯拿走。 荔水遥瞧中了挂在鳌山顶上的那只月宫玉兔灯,情不自禁走了过来。 “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 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1” 读罢,会心一笑,走向书写处,提笔便写了一个“竹”字。 守着写字摊的小管事看罢一笑,拿起竹竿就把那盏灯拿了下来。 蒙炎接在手里递给荔水遥,笑道:“这些灯谜都难不住你。” 荔水遥提灯赏看,望着兔灯用红布帛贴出来的眼睛,笑道:“大抵是得胜楼财大气粗,挂这些灯出来,所制灯谜又这样简单,只为了聚揽人气罢了。” “你既赠我簪钗,我也想着借花献佛,大将军是什么属相?” 蒙炎心花怒放,便看向了近前的一盏龙须飘飘的祥龙灯。 荔水遥去看那灯谜,也是极简单,不想旁边有人忽的出声抢答,“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 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 ——螃蟹。2” 荔水遥蹙眉不喜,抬眸去看,登时惊住,便见那人脸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傩戏鬼面,长身玉立,后面跟着低眉顺眼的棠静韫。 是魏王!是魏王! 荔水遥只觉双腿发软,脑袋胀痛。 蒙炎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怎么了?” “走、走累了,我们回家去吧。” “走什么,不许走,蒙大将军见了本王就要走,难不成怕本王向你讨债?” 此时,那小管事已是将龙灯取下,魏王接到手里,提到蒙炎面前,灯色照着蒙炎难看的脸色,他就开心的笑道:“我记得你是属龙的,可是怎么办呐,本王偏偏喜欢这只龙灯,义皇兄也是兄,兄长就把这盏龙灯让给弟弟我吧。” 鬼面之下,魏王秦云吉直勾勾的盯着蒙炎怀里的荔水遥。 荔水遥越发觉得头昏脑涨,身子微微颤抖,忙把脸埋在了蒙炎怀里,小声催促,“给他便是,咱们回家去。” 蒙炎搂紧荔水遥,转头对身后的环首道:“左侧枝头上还有一盏龙灯,你去取来。” 环首将手中杂物往地上一放,当即去了。 片刻后,又有一盏一模一样的龙灯落在了蒙炎手中,“这般的龙灯,这鳌山上还有许多,魏王喜欢都弄到手也使得。” 这时,街面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小娘子们兴高采烈的呼唤“鲁王”名,更把身上的香囊、配饰、帕子,不要钱似的往那人身上扔。 原来是鲁王出来游玩,穿一身紫金袍子被认出来,俊美的姿容迷的大夫人小娘子们,值此火树银花不夜天之际,疯狂了,学起那“掷果盈车”的典故来,砸的鲁王抱头鼠窜,人还没到鳌山处,已是不得已打道回府。 魏王望着那人潮涌动之处,幽幽道:“蒙炎,你真好啊,是你让本王知道,原来身体强壮也是错。” 说着话,竟把手伸向蒙炎,阴恻恻又道:“你毁我一生,问你要一盏灯都不给吗?” “只是一盏彩绸扎的龙灯罢了,你既然开口要,给你便是。” 话落,将龙灯放在地上,抱起荔水遥大步而去,快速隐匿在人群之中。 秦云吉抬脚,猛地将龙灯踩了个稀巴烂。 · 归家时,明月高悬,蒙炎径直将荔水遥抱回了房,见她心神不宁,便吩咐侍女为其卸妆,简略洗漱后,便安抚着睡下了。 夜深人静时,天上飘下小雪来,卧房内虽有火盆,却让人觉得又冷了一层。 蒙炎沉得住气,兀自熟睡。 荔水遥枕着他硬实的胳膊,虽是硌得脖颈不舒服,仍旧咬着手指窝在他怀里,大睁着眼睛,听着风雪敲窗声,不知不觉迷困了过去。 眼睛一闭,阴影入梦来。 黑暗中传来道声经韵,她正坐在树下,仰头便能看见满树的桃花,朵朵桃花粉艳妖魅,这是太上观后山的望月小筑,前世她的埋骨地。 怎么又来到这里了呢? 下雪了,落英缤纷,正当她伸手去接飘下的花瓣时,从黑暗中爬来一条成年男子手腕粗的毒蛇,它蜿蜒爬上桃树,正探下头来朝她吐信子。 她与那毒蛇对视,恐惧失语,桃树的阴影仿佛也活了过来,化作粘稠的黑液,聚拢成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恶鬼朝她扑来,迫使她与毒蛇贴近,正在她恐惧到极致昏死过去之前,那毒蛇的三角头蓦的变成了蒙炎的模样,少顷,下半截蛇尾变作了两条腿,他掏出鲜红滴血的心,庄严神圣的捧给她。 犹如掐在脖子上的双手突然消失了,荔水遥惊醒过来,大口喘息。 “做噩梦了吗?”蒙炎虽没睁眼,手却先轻轻拍抚起来,“没事、没事。” 荔水遥蓦的抱紧他,心有余悸,“你怎么不问我,问我为什么害怕魏王?或许、或许我前世的遭遇……” 蒙炎轻捂上她的唇,“两世重生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什么都是虚的,我能抱着你,能亲吻你,你还不排斥被我睡,我就很知足了。至于其他的奢望,我能等你一辈子。” 话落,他翻转身躯将她压在枕头上,密密实实的两身相抵,一丝空隙也无。锦绣帐内,气温攀升,荔水遥被亲抚的眸泛春水,身软如棉。他爱极了她软绵的身子,抵弄驰骋之时,遇水则化一般,似有若无,总是令他上瘾,一次次想结结实实碰到底,一次次令他如攀极乐。 荔水遥本惊惶不安的心,就这般被他带上了极乐之巅,满足又感动的落下泪来。 “魏王手里有我的两幅画,那两幅画似乎能缓解他发病之时的痛苦,后来,似乎那两幅画他看厌了,就不管用了,棠长陵将我献给他,他勒逼我画画,可是那两幅画本就是福至心灵所得,并非信手拈来,我无法支撑他无度的所求,他就不择手段的逼我,他在我心里造成的恐怖,致使我现在不敢拿起画笔。” 荔水遥忽的想通了,啜泣道:“是的、是的,是因恐惧,我才不敢再拿画笔,怕再被他勒逼。我能再拿起画笔,随心所欲的画一切我想画下来的景象吗?” “你当然能,信我!”蒙炎心疼的了不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着她滑腻的背脊一遍遍安慰。 “将来、将来是太子登基呢?太子那般偏爱魏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蒙炎,到那时你会像棠长陵一样,为保全自己和家人,将我献出吗? 只要一想到这种情况,她就恐惧的浑身发抖。 “我欠你一条命,给你生了个孩子,已是还清了的。” “所以,生下孩子那一刻,你就想自己去死,你这是逃避!是懦夫!” 蒙炎蓦的坐起来,将床头的莲花灯点上,晕黄的灯光亮起,荔水遥避猫鼠似的躲到被子里不出来。 蒙炎把她挖出来,捧起她泪迹斑斑,又情韵未退的小脸,“我就该把棠长陵烧成灰扬了!他把你坑出阴影来了。我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你只看我做的吧,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必怕,没有你的允许,你的一张纸片片都甭想飞出府去。再有,咱们两个都重生了,未来之事未尝不可改变。” 荔水遥蓦的睁大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蒙炎见她眼泪汪汪的可怜,什么也没说,只把她睡裙堆到腰腹处,蛮横的埋了进去。 庭院中,水下并排的一对锦鲤似被惊了一下,摆尾游到深处去了。 卧房昏暗,蒙炎赤脚抱着荔水遥在地毯上走动,荔水遥抓着他的背,一双玉足在空里摇动不安,娇叱轻哼,满头青丝铺在雪腻的背脊上,眼尾红透如染胭脂,至鸡鸣方歇了。 翌日,蒙炎穿戴严谨的上朝去了,荔水遥伏在枕上,腰肢酸软爬不起来,早食也省了。 第077章 画道天才 窗棂微敞, 日光爬上了琳琅满目的妆镜台,兰苕掀帘子进来,把荷叶式托盘放在床前的矮几上, 轻轻撩起帐幔望着伏在枕上睡容懒娇的荔水遥,笑道:“奴婢可瞧见了, 睫毛颤了几颤, 纵是还不愿起来, 先把燕窝羹喝了吧,仔细睡过头肚子里没食, 闹的胃疼。” 荔水遥眼睛没睁,唇角微弯。 兰苕见状, 强拉了起来,搂在怀里喂了半碗。 半碗清甜的燕窝羹下肚,荔水遥终于清醒了, 自己坐直身子,捧着碗把剩下的喝了。 兰苕拿来一件紫藤花的长袄披在荔水遥肩上, 温声道:“可要再睡会儿?” “不睡了。”荔水遥拉着兰苕的手, 温柔的看着她,“你要多穿点, 不许冻着了。” “哪儿还能冻着呢。”兰苕笑道:“这个冬日您已是给了奴婢三件大棉衣裳了, 今日新上身这件猞猁皮里子猩红羽缎的夹棉褙子, 在屋里穿还热的淌细汗呢。” “兰苕姐姐。”荔水遥轻轻抱住她的腰,柔声道:“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大将军早亡,我离开了这里, 此后命途坎坷,零落成泥, 是你陪我到最后,坏人拿你威胁我,你受尽折磨,为了不再成为坏人威胁我的把柄,寒冬腊月,穿着薄衫把自己冻死了。你死了,世间再无我牵挂的人,我也死了。” 兰苕连忙道:“梦都是反的,可不能当真。” 又笑道:“怪道特特多给了我两件大棉衣裳呢,原来是被噩梦吓着了,倒惹得九畹紫翘两个眼热,暗自发誓要尽心尽力服侍,忠心耿耿超过我去。” 荔水遥一笑,蹭蹭兰苕,“是啊,那都是梦了,现在才是真。你们兴许也奇怪,自我出嫁之后就没正经画过画了,我也不瞒着了,那是因为我心中有恐惧之事压制住了,就在昨夜,大将军给了我底气,我想,恐惧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克服,那就寻找初心,把自己当成一个一窍不通的初学者,从头来过。” 兰苕大吃一惊,“究竟是什么恐惧之事?” “心病罢了,你别问。”荔水遥靸上鞋走到书房去,一拍摞在角落里的大板箱,吩咐道:“把裱好的都挂出来,再把我的画笔、笔洗、镇纸等所用之物通通翻出来,大萧氏不是送过我一箱子颜料矿石吗,也找出来吧,抽空我带着你们拾掇出来,磨成粉,细细筛取,制成随手可用的。” “是。”兰苕恭敬应下。 九畹紫翘本就在厅上听差,这会儿都聚在书房,也跟着福身应答。 荔水遥又走来厅上,拿起银喷壶给自己心爱的兰花们浇水,浇完了花,又去书案前坐着,望向了压在一摞书籍下的大红邀请帖。 那是不久前,棠氏家主棠伯龄送来的,邀请她与蒙炎前往棠氏赴宴,落款一句是“父殷殷祈盼,吾女明珠还宗。” 她看过之后,心绪难平,就随手压在了下面。她犹然记得,当年看着他把棠十娘架在脖子上摘果子,那副父女情深的画面,深刻记得自己当时羡慕渴求的心境。 今生真相大白,可一切都晚了,我不再是那个仰着头,羡慕渴求父爱的小姑娘。 还什么宗,改什么姓,倘若我没嫁给蒙炎,为遮掩这样一桩丑事,棠荔两家必然会联手压下,谁又在乎一个无权无势可怜卑微小娘子的想法与渴求。 荔水遥抽出一张信纸铺在桌面上,道:“柳师傅是哪年成的亲来着?我记着柳师傅成亲后依旧在棠氏内学堂任教,现在还在吗?我想问棠氏家主把柳师傅要来,她是我的画道启蒙师傅,我想寻回初心,少不得需要柳师傅。” 第60节 九畹见状走到近前,在砚台里滴了三滴水,边磨墨边道:“在您十岁那年成的亲,后来柳师傅说再无可教给您的,您不必再去上她的课,您又沉迷自己的画道,咱们就与柳师傅见面少了,现在柳师傅是个什么境况,奴婢也不知。” “我写一封信给棠氏家主,柳师傅是棠氏的客卿,若是还在棠氏,我问他要人,他应该会答应。” 话落,九畹也磨出浓墨来了,荔水遥择了一支笔蘸取,打了下腹稿,提笔便写,措辞简洁,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客气。 写完之后,静等墨干,吩咐道:“九畹,你亲自走一趟。” “是。”九畹见墨迹干了,便拿了过去。 荔水遥又取出一个花笺本子,一边写对于蒙蕙兰的改善策略一边问道:“玉珠昨日没去花灯节,着急忙慌的问我要了香膏回去,说是择日不如撞日,改造就从花灯节开始,到明年花灯节就看效验,昨日蕙兰大娘子可泡了香汤没有?说什么了吗?” 正说话呢,幼儿啼哭声传了进来,荔水遥抬头,乳娘就忙忙的抱了小大郎进来,“大娘子,不知怎的小大郎哄不住了,只早上将就吃了一顿奶,这会儿怎么喂都不愿意吃了。” “给我吧,你下去用饭。”荔水遥搁下笔,把孩子抱在怀里,笑着戳他奶呼呼的小胖脸,“你也有啼哭的时候,我还当你有奶就是娘呢。” 兰苕紫翘将摇床抬了过来,兰苕笑道:“这几日每日早上都能吃上一回亲娘的奶,今日早上没有,咱们小世子就不乐意了。” 荔水遥嗔她一眼,“他不乐意又如何,我正想着抓一副回奶的汤药呢,只是觉着偶尔抱着这小东西喂一回新鲜有趣,暂时没吩咐你们去抓罢了。” 九畹低头一瞧,小世子已是吃一个抓一个,便笑道:“咱们小世子才不是那样的,一日增长一日的智慧,这不就知道哪个是亲亲的娘亲了,奴婢听人说,小娃娃刚生下来时是看不清人的,都是靠鼻子闻味儿,想来是记住娘子你的气味才明白过来了。” 荔水遥摸着小东西翘起的呆毛,笑道:“九畹,你搬把椅子过来,我说你写,写完了,尽快给玉珠送去。再吩咐小豌豆或是小冬瓜去药庐按方抓药,我想着,大将军的药庐里美容香体的药材定是少有,就让人到外头药铺子买去,不必经公账,写在我的内账上,和我平日里用的并在一起便是。” 兰苕将此事记下,答道:“昨日就泡上了,小豌豆去春晖堂转了一圈回来说,老夫人在捡蚕豆,要炸五香蚕豆吃,蕙兰大娘子顶着书练走路,玉珠小娘子学着您教导她时的样子,拿了根包着细葛布的戒尺监督,琇莹小娘子在旁边端茶倒水,蕙兰大娘子很听老夫人的话,只是问了一回在客院住的那对父子,被老夫人严厉骂了一回,哭了一阵子又好了。” 正说到蚕豆呢,老夫人身边的小翠送了一盘子五香蚕豆来,荔水遥吃了几个,觉着油腻就罢了,喝了一杯香蜜玫瑰水,看着九畹写完了,打起哈欠来,搂着孩子又睡了个午觉。 到得落日西斜,看过九畹从棠伯龄手里拿回的信,便决定后日亲自去拜访,明日一早先让九畹去送拜帖。 原来柳师傅于去年四月份就以回家养胎的说辞,从棠氏内学堂出去了,现居住在书画坊,书画坊里有一家画韵轩,正是其夫墨朝耕的铺子,两夫妻现正住在铺子后面的宅子里。 · 书画坊里多是售卖书画的,年节前来此买年画、对联、福字的较多,人流量最大,这会儿花灯节也过去了,人流回归正常。 这里也不似东西两市那般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这条主街上较为安静,有墨香气,往来多是书生文士。 随着开市的鼓声响起,画韵轩也开了门,正有个模样温润,腰瘦背薄的男子搬了一张四方桌出来摆在门旁里,桌子上放着一沓没裱过的观音像、佛像,用纸泛黄,一看就不是多好的宣纸。 没一会儿从门槛内跳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长相与那男子有三分相似,手里举着一根冰糖葫芦,便听那男子呵斥道:“手里拿着竹签子呢,仔细跳摔了,一下子扎进你鼻孔里,呼啦啦淌出好多血来,活腻歪了不成。” 小男孩咧嘴赔笑,乖乖的在门槛上坐下了。 男子摸摸男孩的小发鬏,“只在这里坐着玩吧,不许走远了。” “知道了耶耶。” 荔水遥会心一笑,放下帘子,下得马车,带着兰苕和小豌豆就走了进去。 墨朝耕一看来人,长相穿戴不同寻常,想着昨日一早自家娘子接到的拜帖,心里顿时有了猜测,忙忙的上前,拱手探问,“敢问这位夫人可是姓荔,荔枝的荔?” 荔水遥登时便笑了,轻点头,福身一礼,道:“我便是昨日让人送拜帖的荔娘子,柳师傅曾是我的绘画师傅,为我启蒙。” 墨朝耕略有些慌张,左右看看,逮住自家儿子,抢走他的冰糖葫芦就道:“快去后面告诉你阿娘,就说贵客在这里呢,糖葫芦耶耶先帮你拿着,跑着去,明儿给你买两根。” 小男孩顿时欢喜,撒腿就跑了出去。 画韵轩内里很宽敞,三间两架的结构,中堂挂着裱糊好的书法和绘画作品,左边屋子售卖的是笔墨纸砚,右边屋子是以画为主的各种东西,有插满大画缸的卷轴,有绢画制成的摆件、屏风、团扇纸扇,还有大幅的壁画,那壁画是仿的唐朝的《簪花仕女图》,落款印章是一枚云雁,柳师傅闺名柳云雁。 荔水遥心头一紧,眸光不善的回望了墨朝耕一眼,从大画缸里随手抽出三个卷轴打开来看,都是柳师傅所画的观音抱子像,一丝灵气都无,皆为重复的匠气之作。 墨朝耕心头惴惴,不明所以。 这时从外头快步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色红润,身材腴美,盘着百合髻,簪着一支双蝴落花金步摇,穿一身绿闪金缎地牡丹纹齐胸襦裙,未语先笑,“四娘子,昨日忽得你的拜帖,我是欣喜若狂,快随我到家里去,咱们坐着说话,我一早起来就把酒席置备齐整了,只等你上门。” 荔水遥也略有些激动,却拿着观音抱子像问她,“柳师傅,这些都是你自愿画的吗?” 墨朝耕柳云雁皆是一愣,墨朝耕转瞬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夫妻俩对视一笑,墨朝耕把店门关上,抱起大儿子出去了。 柳云雁笑问,“都是我自愿画的,你应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画作都是匠气,但是四娘子啊,开门做生意,还是这种匠气之作卖的最好,尤其这观音抱子像,凡是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能买得起。” 荔水遥满怀希望而来,这会儿却有些意兴阑珊,便把画轴放下了。 柳云雁察言观色,顿了顿,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娘子亲自上门可是有事?” “此来,本想着让柳师傅再教我一回。” 柳云雁立时摆手,笑道:“自打你十岁那年,我看见你信手涂鸦画的那幅锦鲤嬉戏图,我便知道我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想来,如今的你于绘画一道上应该远超于我了,怎么又想让我再教你一回?” “柳师傅,我不敢拿画笔了,心中存了恐惧。” “明白了,定然是遇到瓶颈了。”柳云雁把荔水遥领到一张画案前,提起笔来,信手勾勒出一只锦鲤,笑道:“我如今啊对绘画一道是一点敬畏都没有,满心里只想着挣钱,就比如观音抱子像卖的好,我就画观音抱子像,画的多了之后,手熟了,一个时辰就能画得一副,凡是买我的观音像的,没有一个不夸我画的好的,回头客极多。你的毛病我知道,打小就奉行的是心境到了才愿意落笔,这就导致你很依赖心境和灵感,可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灵感呢,灵感又从哪里来呢,还不是得手熟,那就要多画,画的匠气又怎么了,也有人欣赏,四娘子,有时一幅画仅仅是一幅画而已,是个死物件,和桌椅板凳一样,能供人坐一坐,歇歇脚,也是它的好用处。” 荔水遥哑然失笑。 柳云雁笑道:“你这笑啊意味深长了不是,心里肯定在嘀咕我俗气。” “没有,没有。”荔水遥连连摇头。 “可我不怕你笑话,四娘子,你遇到瓶颈了,肯定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解开的,但是我就想和你唠一唠近年来我的感悟。” 说着话,从画缸里拿出一个用金丝线捆着的画轴,在荔水遥眼前缓缓展开,荔水遥定睛一看便有些痴,这仍旧是一幅观音抱子像,可这幅画里面的观音,慈眉善目,仿佛周身自带福泽众生的佛光,观音怀里抱着的那胖娃娃,喜庆可爱,让人观之一颗心就变得软软的。 柳云雁自得一笑,“当我画了三百一十八幅观音抱子像,得了两千七百两银子后,某夜爬起来数钱,欣喜若狂,兴奋之下,虔诚的画下了这第三百一十九幅观音抱子像,画完之后,我自己欣赏,十分满意,当即决定,百两银子以下不卖,可是至今没卖出去。” 说罢,哈哈一阵笑。 荔水遥望着这幅浑然天成之作,心中受到不小的震撼,当即便道:“一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兰苕。” 兰苕胳膊上挎着个绣花锦袋,立时就探手进去抓了一把金花生出来,数出来十个含笑递给柳云雁,“柳师傅,这一个金花生就能兑十两银子,给你十个,只多不少。” 拇指长一个金花生,个个金光灿灿,精致可爱,柳云雁顿时眉开眼笑,撑开两手接住,“那我就不客气了,四娘子是知道我的,自来是个贪财的。” 荔水遥笑道:“柳师傅贪财,取之有道。” 说着话将观音像卷起递给兰苕。 柳云雁将金花生小心翼翼的放进桌上的青瓷笔筒里,立马笑道:“该我的我一分不让,不该我的我一分不取。今日开门见喜,然则,纵然我有心替你开解,却也有限。我只把绘画当做谋生的手段罢了,从未刻意去追求进境,我是秉持了一个顺其自然的心境。” 荔水遥喃喃低语,“从未刻意……顺其自然……” 柳云雁见她站着发呆,知她已是沉浸到自己的所思所想里,便不去打扰,安静的陪站。 片刻后,荔水遥清醒过来,说了些“以后可常来常往,到镇国公府做客”的话,便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柳云雁站在门口目送良久,墨朝耕抱着孩子回来,笑道:“这便是你从前与我常说的那位画道天才吗?” “是她,遇到瓶颈了,说是心存恐惧不敢下笔,方才我没好意思说,富贵温柔乡里的小娘子,从没真正缺过银子使,不知银子的香,若似我一般的受过穷挨过饿,那才有动力一日画十幅图出来呢。” 墨朝耕轻握她手,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柳云雁回握他手,释然轻笑,“曾经也怨恨过天道不公,因何既给人家无双美貌,又给惊才绝艳的天赋,还给世家的出身,真真她是天道亲闺女,我便是天道甩出去的泥点子不成,可我现在有了你,有了药师奴和菩萨奴,日子过的富足安乐,我便也知足了。” 墨朝耕笑起来,催促道:“店里有我呢,你快家去吧,菩萨奴久不见你还不知怎样哭闹呢。” “都是你惯出来的!” 柳云雁回身往店里去把金花生揣进钱袋,牵起大儿的小手就急匆匆往家里赶。 第078章 墨染雪腮画未成 这夜,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月亮。 镇国公府负责打更的老兵卒敲响了子时的梆子。 环首坐在角门后的长条凳上,手里捏着一挂雕刻成佛头样式的十八子白玉手串,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捻动,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声重两声轻。 环首立时站了起来, 轻轻将门栓拨开, 一身玄袍的蒙炎就从外头闪身而入。 “歇了吧。” “是。” 夜色漆然, 明亮的烛光透过窗纱在风雨廊上落了一地。 厅堂地上,一眼望去摆了六个大熏笼, 暖香融融,温暖如春。 书房地上铺了白绢, 墙壁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画轴,从稚嫩到灵韵天成,次第有序。 那张青玉石面的大书案上, 铺了一张大宣纸,宣纸上画了些混乱无序的线条、圆圈, 还有仿佛儿童涂鸦似的乌龟、鱼和花草。 荔水遥整个人都窝在大圈椅上, 穿着金银花绣纹的雪纱春衫,一头青丝只以一条红缎松松散散的系在脑后, 此时此刻, 她雪腮上一抹墨色, 右手手指夹着毛笔,左手握着琉璃杯,正在饮酒,星眸清亮, 神情松弛。 坐在矮榻上打络子的兰苕甫一瞧见蒙炎就立时站了起来,但见他呆呆站在那里, 早已看痴了,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我的大将军回来了。”荔水遥举杯偷一笑,一口把琉璃杯里剩余的荔枝酒喝光,仿佛生怕被蒙炎抢了似的。 蒙炎怦然,耳热心痒,立时将外面的玄袍罩衫脱了扔地上,走到跟前去,将她光着的脚捧在手心里摩挲,“凉凉的,怎么不穿袜子?” 荔水遥被他摸的发痒,笑嘻嘻往后缩,“为着不让颜料墨汁冻住了,我让她们在屋里多放了几个大熏笼,我正觉得热呢。” 蒙炎正要将她抱起弄到床榻上去,荔水遥扒着扶手不乐意,“我不困,才喝了酒,到了似醉非醉的状态,正是挥毫泼墨的好时候,你自去睡你的去。” 蒙炎按捺下乱蹦乱跳的心,鹰眸亮的吓人,“那你画吧,我陪着你便是。” 他退开了,荔水遥赤脚下地,执笔就在宣纸上乱画一通,没一会儿,竟把宣纸上杂乱无序的线条、圆圈改成了小人。 “我记得,你之前想让我帮你画一套军体拳的人物图,对吗?” 蒙炎在她身后的大圈椅上坐下,大马金刀,如山如峦,将她圈在两臂之间,顿时欢喜,“你竟还记得。” 荔水遥看着自己画的小人,顿时笑道:“果然、果然我想的是对的,酒壮人胆,把恐惧灌醉,我就画成了。大将军。” 荔水遥转身扑到蒙炎怀里,“我今日去拜见我的启蒙师傅了,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些许的震撼,你瞧那里挂着的那副《观音抱子像》,就是柳师傅‘唯手熟尔’之后所得的浑然天成的作品。 她说她对绘画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也不去刻意的追求进境,只把绘画当成了谋生的手段,我在柳师傅身上看见了她身上的红尘烟火气,她利用绘画,驾驭绘画,她是画道的主人,我却是敬畏画道太过,刻意追求进境,又自恃天赋,目下无尘,又心生恐惧,在恐惧之下不知不觉成了画道的奴隶,柳师傅在红尘烟火中行走,反而境界在我之上了。今夜一试,我也更加认清自己,天才如何,庸才如何,有一腔孤勇,画的成,就是好的。大将军,我想开一个画坊,练笔之作就挂在那里售卖,赚些脂粉钱也是好的,我自己喜欢的呢,就只挂在那里任人鉴赏,若有一二评语可启迪我的,也可赠予些许的东西,嘻嘻。” “好。”蒙炎揉着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融为一体,“我不懂画,但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 荔水遥双手抵着他的胸膛,直起腰来盯着他,醉眼朦胧,“今夜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避着人与秦王私下见了一面。” 荔水遥蓦的僵住,压低声音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你、你这把陛下悬在顶上的刀,偏、偏向秦王了,是、是为了我吗?” “咱们到帐内说去。” “对对对,隔墙有耳。” 荔水遥蓦的把夹在手指间的毛笔扔了。 蒙炎抱起她送到床榻上,和衣而卧。 第61节 荔水遥面色泛白,心神都慌乱起来,泣道:“若是惨败,再一次葬送了你一条命,乃至累及全家,我岂不成了罪人?如何还得起……” 蒙炎忙将她搂在怀里,哭笑不得,“不是为了你,譬如,倘若你劝说我投靠太子,我可不会同意,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我虽然痴爱你,但你若是做了错事,我不仅不会纵容还会训斥,所以,你怎么会这么想,还把自己吓哭了?” 荔水遥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前世的一个委屈难辨的结刹那间打开了,眼泪颗颗往下掉,“我们一人一半吧。” “什么一人一半。”蒙炎失笑不已,“你在内宅,对朝堂形势一点都不清楚,我也没和你分析过,这样的决断只有我能做,你真要不懂装懂瞎胡闹,我还要打你屁股呢。赢了还罢了,真要输了,罪人也是我。” 荔水遥破涕为笑,抱着他,语调轻快的道:“有些人可不似你这般有担当,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与决断,偏要粉饰一番,当做甜言蜜语浇到你头上,你心里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到输了的时候,就会埋怨说‘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蒙炎顿了顿,明白过来,轻抚着她的背脊,温声道:“似你这般的闺阁娘子,经历的少,哪能分辨的清恁多事情,上当受骗也是难以避免的。再和你说个吧,似这般推卸责任的人,官场上,军队里也多的是,别人我管不着,凡是我带出来的兵,决不允许有这样的,发现一个踢掉一个。外头的事儿有我呢,别担心。” 蒙炎在她颈窝里嗅了嗅,满心欢喜,“喝的荔枝酒?” 荔水遥雪腮微红,满目柔情的望着他,偷偷的想,清风朗月的俊美纵然容易让人爱慕,但铁血威严,敢于担当的才真是别有一番魅力,他古铜色的肌肤也顺眼起来。 前世,她对他的偏见太深了。 这夜,可把蒙炎激动坏了,未曾想,他只需扶着她的腰肢,眼前风光尽览无余,雪团的波光荡漾开来,红梅招摇,比任何房内秘药都有效验。到得鸡鸣之时,蒙炎将用过的帕子扔到床前水盆里,荔水遥已是把自己埋在锦被里不理他了。 蒙炎强把她弄到怀里抚慰,低笑道:“别担心,都擦干净了,再过十年,你才知道我的好处呢。” 荔水遥只觉身子软的似水一般,凭他怎么弄都反抗不了,娇横他一眼,累得实在不行了,却还是道了一句,“赢了就罢了,若是输了,不过是共赴黄泉。” 说完,闭眼就睡了,却把蒙炎一颗心搅和的乱蹦乱跳,本就稀罕她,越发稀罕的想把命再给她一次也心甘情愿。 · 这日,正月二十八,宜会亲访友,纳财买衣。 依荔水遥的改造策略,蒙蕙兰已是泡了十来日的香汤,将肌肤上的灰泥尽去,早晚各一次,以牡丹香膏敷脸抹身,虽不至于脱胎换骨,却也是改善良多,用手摸上去细腻许多。 春光灿灿,莲湖上的薄冰开化了许多,一杆荷茎从淤泥里挣扎出来,浮出水面,冒出一点绿意。 垂钓轩内,刘婵娟蒙玉珠王琇莹正围着一张梳妆台而坐,聚精会神的盯着荔水遥给蒙蕙兰上妆,只一双眼睛,反复画了四五次,到第六次时才见荔水遥脸上有了笑模样。 荔水遥让开身,露出蒙蕙兰的脸,笑道:“你们来瞧,这回的眼妆才是画对了呢。” 刘婵娟定睛看去,便见她大闺女那双木木愣愣的眯缝眼,竟变成了一双微微上挑,细长优美的凤眼,立时又惊又喜,催促道:“我的乖乖,你快些把她那一口能吞下一个大包子的嘴也画一画,改个样儿。” “别急,让大姐自己也瞧一瞧自己这一双本就美丽的丹凤眼。” 正说着呢,九畹走了进来,道:“娘子,长乐公主现正在侧门上辇车里等着呢,说是邀您出去逛逛,又说,自己是信马由缰到咱们府门口的,倘若娘子不得空,她就走了。” 刘婵娟一听就道:“你快去瞧瞧,可不能让公主等急了,你大姐是在家里常住的,哪日给她上妆都成,快去吧。” 荔水遥心里正存了长乐的一桩事呢,闻言放下蘸了黛膏的画笔,福身一礼出去了,回自己院里换了一件出门穿的白毛领红斗篷,走出侧门,见门旁里停着一辆公主所用规制的鸾车就上去了。 车门被从外面打开,露出荔水遥一张天然去雕饰的脸来,长乐立时伸出手去,笑道:“正想着呢,倘若你再让我多等一盏茶,我就走了,往后也不与你来往了。索性,你这般素面朝天的就来见我,可见心里有我,如此,我可就认下你这个知己了。” 荔水遥握着长乐的手坐定,笑道:“我一听你在门口等,就想起‘兴之所至,尽兴而归’的典故来,我便想着,可要接住你这个‘兴头’,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长乐有些动容,垂眸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荔水遥微怔,在自己头上摸了摸,只一支斜挽发髻的珍珠簪子,夫郎所赠不好转赠他人,又摸了摸身上,摸到挂在腰间的碧玉玲珑香球,立时笑道:“你随性而来,我随性赠你一个生辰礼物如何,这玲珑香球是花灯节那日闲逛时买的,玉质寻常,我只喜它雕工精湛,样式新颖。” 长乐不客气的接了,笑道:“不瞒你说,从三日前我就开始陆续收到生辰贺礼了,只你这个我见到了真心。” 长乐敲了敲车壁,辇车就动了起来。 荔水遥眼见长乐满怀心事,想了想才开口道:“皇后殿下赠了什么?” “母后缠绵病榻许多日了,也想着我,让身边的女史抬了好几箱子首饰给我。”长乐眼睛泛红,美目圆睁,愤然道:“母后本就有气疾,前些年吃着镇国公献上的药方,仔细调养着,控制住了的,他们却日渐闹腾起来,气煞我也!” 荔水遥深吸一口气,握着她手,低声道:“公主,您可要控制自己,不可把自己陷进去了。” “母后也这般殷殷叮嘱我,所以我这不是只来找你吗,义皇兄两不沾,和我的处境相似,可我眼睁睁看着母后夹在里头熬命,我这心也跟着煎熬,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我的亲兄长,我真真痛心疾首。” 话落,长乐一抹脸,咬牙冷笑,“走,带你看好戏去,我的两个好侄女今日约好了在马球场比赛呢,上面龙争虎斗,下面这些个龙孙凤女也被包在里头了。” · 虽已立春,却还在正月里,天气寒冷,马球场上草地枯黄,但正在上头抢球的两队“娘子军”,一队穿绿纱裙,一队穿红纱裙,却似碧草与红花,加上她们骑马奔腾,昂扬肆意的气势,却令现场的气氛十分灼热,仿佛炎夏。 去年龙舟竞赛上与秦王女东都县主、太子女清河郡主都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有皇后殿下在场,她们看起来都是规行矩步的贵女,这会儿在球场上的她们却是展露出了不同面貌来。 东都县主穿了紫红相间的齐胸裙,驾马奔腾,明艳张扬,若红队进球时,其笑声响彻球场。 清河郡主在绿纱裙上罩了一件姜黄色褙子,长相端庄,眉峰上挑,神态紧绷,始终冲在前面,抢球之时横冲直撞,不分敌我。 长乐与荔水遥悄摸进来,正坐在观众席最后排观看。 “你瞧吧,她们手里拿的竟仿佛不是球杆而是刀剑,若是不知她们身份,你能看出来她们是堂姐妹吗?更像是仇人。” 荔水遥看着冷笑连连的长乐,心知,自己并不需要说什么,只需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这时只听清河郡主大喝,“秦姮娥,你服不服?” 东都县主趁势一杆进洞,拉平比分,大笑道:“想让我臣服,你做梦!” “我是郡主,你是县主,你本就该臣服我!” “球场上比的是谁进球多谁赢,你若以封爵压我,我不和你玩了!” 长乐看了这一场,心里反而越发焦躁不安,嚯然起身道:“我谁也劝服不了,再看下去也没意思,走吧。” 荔水遥又跟着上了辇车,这时长乐的女官急匆匆找了过来,“公主,都查问清楚了,就养在老夫人的后罩楼上,是一对龙凤胎,这会儿驸马正在后楼上与那母子三人欢聚呢!” 荔水遥一听,顿时按住长乐的手,“公主想要怎么做?” 长乐咬牙切齿,“我正有满腔子邪火无处发泄呢!” 话落,推开荔水遥的手,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道:“来不及先送你回府了,我先回去捉奸捉脏,再让人送你。” 前世长乐一剑把独孤六郎刺成了內侍,随即上书请求休夫,皇帝不允,仍旧把这对怨偶绑在一起,后来长乐养面首,把独孤六郎和独孤家的脸面往地上踩,终一日,长乐与面首行欢之时,被驸马刺死在床榻上,随即自己也抹了脖子,活生生一出人间惨剧。 想到此处,荔水遥蓦的抱住长乐,急急问道:“公主深爱驸马?” “一个鼻涕虫罢了,爱个屁!” “如此,公主若有心和他撕撸开,要徐徐图之才好,若愤怒失智之下把驸马刺成內侍,皇帝陛下会允许公主休夫吗?我猜不会,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认为公主有罪,为了平息朝堂对公主的攻讦,也为了安抚独孤一派的势力,把公主和驸马死死捆绑在一起!这是公主想要的结果吗?” 当头棒喝令邪火满溢的长乐慢慢冷静下来,她回抱住荔水遥,似捉住了救命稻草,大口喘息。 “我虽不爱那鼻涕虫,却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背着我与贱婢生子,一家子帮着隐瞒,这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欺人太甚,我岂能善罢甘休!” 荔水遥一遍一遍轻抚长乐的后背,柔声道:“世家有个毛病,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独孤六郎和独孤家老夫人合谋弄的这一桩事儿,于公主来说就是一个大把柄,公主别声张,捏着把柄在里头闹,找皇帝陛下大哭一场,先说要休夫,陛下定然不允,公主可放下架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陛下闹的头疼,而后再提出出家修道的话,陛下肯定就允了,做个一二年的女冠,到那时,那对龙凤胎也藏不住了,龙凤胎是祥瑞,独孤家定然也舍不得藏一辈子,公主再趁机提出和离,事半功倍。” 长乐红着眼睛道:“我不瞒你,自从我听到风声,脑海里已是想了千万遍把独孤六郎割了的场景,可是经你一说,我细细想来,我那好父皇是做得出来的,毕竟,我不过是他老人家加恩独孤氏的‘物件’罢了,自从他老人家成了九五之尊,早已变得让我恐惧。谢谢你,遥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乐抱了抱荔水遥,立即吩咐道:“将镇国公夫人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话落,自己跳下辇车,抢了护卫的马,扬鞭而去。 荔水遥拽她不住,又不好掺和别人的家事,只得忧心忡忡的回去了。 第079章 撑腰 夔国公府, 正院,后罩楼。 一身富贵紫袍的老夫人,怀里抱着个月子娃, 满脸都是笑,“心肝肉”“大宝贝”“亲孙孙”的叫个不住。 没一会儿, 独孤六郎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怀里也抱着个月子娃, 正是龙凤胎里的凤。 夔国公老夫人瞥他一眼,没好气的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三年无所出,哪怕她是公主也理亏, 哪怕被她知道了,有我顶着,晾她也不敢怎样。” 听得亲娘这话, 独孤六郎脸上的忧惧之色不减反增,“阿娘不知她真正的脾气, 真惹急了, 她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老夫人不以为意,“左不过就是把香玉祭出去平息她的怒火罢了, 这对龙凤胎她休想动一个指头, 再过几年还得想法子记到她名下呢。” 独孤六郎顿时急道:“香玉自小就服侍我, 现下里又为我诞下一对祥瑞,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何苦葬送她一条命, 只待出了月子我就安排她出府,就让那母夜叉占了我原配正妻的位份去吧, 我自去外头与香玉过小日子。” “你放屁!” 正在此时,老夫人身边的心腹侍女步履匆匆,垂着头走了进来,道:“回禀老夫人、六郎君,大郎君寻六郎君有事相问,现正在外书房里等着。” 老夫人脸上的怒色一僵,赶忙道:“你快去,别让他等急了。” 独孤六郎也怕独孤擎,又不敢去又怕去晚了被训斥,一张脸又苦又丧。 “磨蹭什么,他还能吃了你不成,既是有事问你,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隐瞒,快去,别误了他的事儿。” 独孤六郎只得放下孩子去了,甫一踏出正院的院门,冷不丁就被两个护卫一左一右钳制住了。 独孤六郎大惊,一抬头,鞭影如电,“啪”的一声就打在了他脸上,顿时疼的惨叫。 长乐看着自己一鞭子下去打出来的血檩子,满意的笑道:“听闻驸马得了一对龙凤胎,恭喜啊。” 独孤六郎因吃疼而愤怒的脸色顿时一变,心生恐惧,慌乱大叫,“你不许动香玉一根手指头!” 长乐嗤笑,“没有香玉也有臭玉,我动一个贱婢做什么,难不成还是贱婢强/奸你才生下的龙凤胎?我只恨你们独孤家不把我放在眼里!” “还要怎么把你放在眼里!”老夫人听得惨叫声急忙下楼,一看见自己嫡亲儿子脸上那一道被打的冒血的鞭痕就怒道:“你三年无所出,可见是个不下蛋的,你虽贵为公主,也没道理让我儿断子绝孙,这事儿就算捅到陛下跟前也是我们占理,我劝公主让一步,顾全大局,对大家都好!” 长乐“啧”然冷笑,“顾全什么大局?委屈我自己,成全你们所有人?做梦!我身为嫡公主,下嫁独孤六郎这等窝囊废,本已是够委屈的了,倘若他有个‘忠贞’的优点,我也就顾全大局凑合和他过下去,但是现在,他已是残花败柳,我可不会让这等脏货占据我长乐公主驸马的尊位!” 独孤六郎羞愤交加,脸皮紫涨。 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长公主们还有亲自给驸马纳妾的呢!”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在我这里就是不行!” 话落,长乐冷声下令,“带走,随我进宫,我要休夫!” 护卫们昂声应是,抓着独孤六郎就要带走,偏在此时,独孤擎带着夔国公府的部曲围拢了过来。 公主府有八十护军,长乐为了不惊动夔国公府的部曲只带了四个进来,而夔国公府为开国有功的武勋,按常规明面上便有八百部曲,常驻府内的至少在二百以上,这会儿粗略看过,独孤擎带来了几十,个个悍勇,硬碰硬是带不走独孤六郎的。 “公主息怒,事出各有因,还有商量的余地,关起门来公主想要怎么惩罚六郎都可。”独孤擎上前一步挡在独孤六郎面前,直身拱手,面色冷淡。 “阿娘,快让人把勾引六郎犯错的贱婢抓过来,就地打死给公主出气。” 长乐怒道:“就算打死一百个贱婢也与我无关,今日我就要把独孤六郎带走,休夫!独孤擎,你仗着人多,难不成还想把我堂堂公主关押起来?” “不敢。” “谅你也不敢!退下!” 独孤擎捏捏鼻梁,耐着性子道:“公主别闹了,一个贱婢不算什么,打死便是,那对龙凤胎公主若是也容不下,抱给族人养育便是,些许小事罢了,何至于惊动陛下,因皇后殿下病重之故,陛下本就心烦,公主若有孝心,就消停些别再添乱了。” 长乐气的浑身发抖,“竟成了我无理取闹?这还有天理吗?!” 独孤擎不耐烦道:“一妻多妾本就是天理,公主再尊贵也是女子,何必小题大做,这样吧,贱婢打死,龙凤胎送走,公主再亲自动手抽六郎十鞭子,此事揭过,这是独孤家最大的诚意了,公主适可而止。” 第62节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就在此时,头上包着头巾,穿着浅绿薄衫的产妇被两个老嬷嬷拖拽了过来扔到长乐跟前。 长乐看着眼前少女惨白的仿佛马上要死过去的小脸,恨的牙痒痒,“独孤擎,我母后还在呢!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皇妹莫怕,义兄为你撑腰!” 独孤擎立时往长乐身后看去,便见蒙炎大踏步而来,身后没有一兵一卒。 荔水遥一路小跑到长乐跟前,气喘吁吁道:“没事吧?我实在担心你,就、就……” 长乐一把握住荔水遥的手,双眼顿湿,咬牙道:“若非有你的一番话在前头,这会儿我已经发疯了!” 独孤擎冷笑道:“蒙炎,今日你擅闯我独孤家内宅,他日我必有样学样!” 长乐立时抢话,“放你娘的屁!就是为了防着你狗胆包天扣押我,我才一早知会了义兄,若是我一刻钟内回不去公主府,义兄就会从公主府与夔国公府相通的园门过来救我!什么擅闯,分明是救驾有功!义兄若是晚来一步,我这公主就被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杀了!” “你!”独孤擎震怒。 长乐决绝不惧,迎着独孤擎冒着寒光的眼,挺起胸膛,步步逼近。 名义上,长乐不只是公主,还是弟妇,独孤擎不得不步步退却。 长乐冷哼,曲鞭为圈一把套在独孤六郎脖子上,猛然勒住,“脏东西,我必休你,跟我走。” “大哥救我!” “蒙炎,这本是公主与我独孤家的家事,你掺和进来是想与我独孤家为敌吗?”独孤擎奈何不得长乐,立时出言威胁。 蒙炎冷笑,“陛下娘娘认我为义子时,你独孤家还在敌方阵营蝇营狗苟呢,公主既在婆家受了委屈,自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出来为她撑腰,替她出头。与你独孤家为敌又如何,又不是头一回,莫忘了,当年你父亲在敌方为将,两军阵前斗将之时,连你父亲都是我生擒下的。” “你住口!”独孤老夫人气急败坏,跺脚大喝。 独孤擎蓦的咬住舌尖,将满口腥甜吞下,“今日之辱,我记下了。” “大哥、大哥你不能让我落到这母夜叉手里啊,她、她焉能让我活命。” “我要你这条贱命有屁用,只待将你休弃,多看你一眼都觉恶心!” 话落,勒紧独孤六郎的脖子,招呼一声蒙炎荔水遥,带着人就撤回了公主府,喝令护卫将园门关紧,上锁,将独孤六郎堵嘴捆好扔到一旁,一面握住荔水遥的手,一面就转头道:“多谢义兄及时赶来相助,若无义兄把独孤擎震慑住了,他绝不会让我把他弟弟带走,说不得还会软硬兼施把我扣在夔国公府,想法设法让我屈服。” 蒙炎没说什么,只是看向荔水遥。 荔水遥就道:“是我让人去把他找来的,就怕公主孤立无援被欺负,公主别嫌我多事便好。” 长乐心里感动,一把抱住荔水遥。 蒙炎轻咳两声,“公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长乐在蒙炎醋意翻腾的目光下松开荔水遥,笑道:“把独孤六郎藏起来,而后我即刻进宫求父皇允许我休夫,倘若不允,我就说与独孤六郎绑在一起生不如死,既如此,那就先杀独孤六郎,我再自杀。遥儿,你的主意也是极好的,但是我不耐烦等那么久。” 荔水遥瞠目,连忙提醒,“可不能真杀了哦。” “自然,不过是和父皇谈判的小手段,我最多退一步,接受和离。” 蒙炎想了想,点头,“正是多事之秋,陛下按下葫芦浮起瓢,绝不会让你杀独孤六郎,再起一桩波澜,你有七成的胜算。只是我不能陪你进宫面圣了,我去了,只会让陛下多思多疑。你与遥儿交好,遥儿怕你吃亏叫了我来,镇国公府掺和到此就可以了。” “义兄,我明白。我即刻要更衣入宫,义兄、遥儿,我不送你们出门了,改日我的事儿圆满了,再开一宴,单独请你们喝酒。” 话已至此,蒙炎就带着荔水遥走了。 长乐当即走到独孤六郎跟前,冷笑道:“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最好的结果就是咱们和离,往后互不相干,可若是有个意外……” 长乐尖长的指甲蓦的抠住独孤六郎脸上的鞭痕,凑到他耳边低声戾笑:“其实呢,诊出你那个香玉有孕的郎中还是我安排的呢。” 独孤六郎瞳孔骤缩,呜呜叫。 艳丽的指甲每往血肉里钻进去一分,就有一汩血水淌出来,片刻间,独孤六郎的半张脸被染的乱七八糟。 “若事与愿违,还令你占我驸马的尊位,我就拿刀亲手把你切了,反正面对我时你也是个窝囊废,鼻涕虫。” 长乐起身,接过女官递来的锦帕,将葱根似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擦干净,远眺天边血日,忽地缓缓笑开,“酒肉朋友易得,知己好友难寻,荔水遥不错。” 第080章 起风了 日暮炊烟, 街面上行人渐稀。 挂着镇国公府字样鎏金铜牌的辇车辘辘前行。 “长乐公主桀骜不羁似男儿,那独孤六郎葳葳蕤蕤,性情软弱, 本就不是良配,若能分开, 于二人而言都是解脱。” 蒙炎抬起胳膊把荔水遥搂在怀里, 道:“都知道二人不是良配, 可公主的亲事,皆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就在此时, 忽听得有人厉声高呼。 “闪开,都闪开!” 蒙炎蓦的撩起车帘看去, 就见一队护军正朝这边奔来,领头的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正是秦王嫡长子秦绍承, 满面怒气,疾驰而至。 蒙炎当即下令驾车的环首, “停车避让。” 秦绍承看见蒙炎在车内, 减缓马速,一抬手, 做了两个手势, 其身后护军就分作两股, 从辇车左右两侧疾奔而过。 秦绍承立在马上,朝蒙炎一拱手,随即扬鞭打马,匆匆而过。 “刚才如一阵风刮过去的是秦王府的?我看那些护军身上穿的布甲上有‘秦’字。” “领头的是秦王府嗣王。”蒙炎面色凝重, 当即下令,“提速归府。” “领命。” 到得自家府门口, 就见一个穿戴着绯红袍,面白无须的阴柔男子正在石狮子旁踱步,面色焦急。 蒙炎一眼认出那是皇帝身边得用的林內侍,当即跃下辇车,上前拱手见礼。 “我的大将军啊,您到哪里去了,天都要塌了,快随咱家到马球场去,陛下口谕让您拦着点,千万别让火星子燃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蒙炎急忙问。 林內侍环顾左右,连忙低声道:“清河郡主与东都县主在马球场比赛打马球,清河郡主一杆子挥东都县主脸上去了,见了血了,被东都县主的人发现,清河郡主的马球杆底部嵌了刀片,这一下子东都县主破了相,不乐意了,现在东都县主那边的人把清河郡主围困在马球场不让走,这会儿,秦王府、太子府都去了能管事能说话的人,事情十分不妙,不过是小娘子们之间不和睦引发的小事罢了,陛下口谕,让您无论如何把这点火星子扑灭喽。” “领旨,必会查明真相,还清河郡主一个清白。” 林內侍顿时急了,“大将军,不是这个意思、不必查什么真相,是让您把这点小事儿平息下去,不致使蔓延两府,使两府关系恶化。” 蒙炎听而不应,回身将荔水遥送至府内,嘱咐一句“我不归,拦着家里人不许外出”,随即点了偃月寒月两个亲兵,随着林內侍骑马奔去了事发地。 暮色沉沉,一缕残光照着府门右侧的雄狮踩绣球镇石,左侧的雄狮已完全被阴冷吞没。今日持长枪守门的是虎翼和龙雀,虎翼目视前方,神情肃穆,龙雀长了一张凶巴巴的脸,这会儿见荔水遥迈过门槛追出来目送,抓着红缨枪的手紧张的淌汗。 环首给兰苕使眼色,兰苕不理,他只好自己上前一步劝道:“夫人回府吧,起风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荔水遥低喃一句,转身往回走,忽听得有叫骂声,碎裂声,黛眉微蹙,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寻声望去,但见王芰荷父子被百辟拦在月洞门内,正躺在地上撒泼,地上碗盘被摔的稀碎,淌了一地的菜汤子,一只被吃掉腿的肥鸡正掉在花坛里,一盘子卤鸭翅撒的到处都是。 “这是做什么?” 王芰荷仗着醉酒遮面,破口大骂,“狗娘草的,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一朝富贵就看不起人了,就想一脚把我蹬了,休想!蒙蕙兰,你这个嫌贫爱富的贱妇,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我活一日就赖你们一日,想摆脱我,除非我死了!你们敢弄死我试试,我外头也有一两个官府的朋友,但凡你们想谋害我,就有人替我告御状,不信你们试试,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得不让人夫妻睡一块的,蒙蕙兰你是死了吗,再不回来服侍我,我就闹起来,看谁没脸。” 荔水遥心里知道,“起风了”,镇国公府的将来还不知是福是祸,覆巢之下无完卵,竟还有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在这里狂吠,脸色一沉,瞥见王有斐正悄悄往竹丛里爬藏,就道:“有斐外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王有斐爬行的身躯一僵,立时被王芰荷踹了一脚。 环首笑着走过去把王有斐搀扶起来,一把抱住腰就送到了荔水遥面前。 “拜、拜见舅母。”王有斐哭丧着脸,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王芰荷见状就要往这边冲,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贵客那只断手还没完全好透吧,快送回屋里去,你们也别告诉大将军,让他知道了又要生气,说不得剩下那只也保不住了,咱们府就空屋子多,养个没手没脚的狠养得起,汉朝吕后把戚夫人弄成人彘,史书上说还活了好多年呢。” 王芰荷一听,粉白油滑的脸立时变色,不用亲兵出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就跑了。 “瞧你父亲跑的多块,可见他心里也是清楚的。别跪着了,你随我来。” 前面是外院大花厅,一般是蒙炎用来待客宴饮之处,在这条中轴线上,大花厅后面就是镇绥堂,镇绥堂后面又有一座相对小些的厅堂,被荔水遥收拾出来,留做内理事厅之用。 这会儿,负责此处的仆妇见荔水遥带着人过来了,忙忙的先把厅上的灯都点了起来,徐徐光亮驱散昏暗。 荔水遥在上首五屏风榻床上坐定,一指左手边的玫瑰椅就道:“你坐那儿吧。” 王有斐舔舔嘴唇,赔笑道:“在舅母跟前,哪有外甥坐着的份儿,外甥站着便很好。” “随你。我是想问你,对于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你有何想法?” 王有斐赔笑,“子不言父之过,舅母别为难外甥。” 荔水遥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清淡的嗤笑了一声,厌烦的道:“出去吧。” 此时,环首、兰苕、九畹都垂手侍立在侧,环首察言观色,立时冷声道:“天黑了,请小郎君回客院歇着。” 王有斐虽比同龄人圆滑,可到底也只是个十三四的少年,心里莫名的发慌,仿佛前面开了一道天门,因为他耍心眼、不诚实马上就要关上似的。 他一咬牙,往地上一跪就道:“舅母,我父亲、我父亲对母亲不好!” 荔水遥重新抬眸睨他,“你能知道这一点,我就还能和你说几句话。” 王有斐一听知道自己赌对了,再也不敢耍心眼,咽下一口口水接着道:“舅父从军生死未卜的时候,外祖家顾不到我阿娘,阿娘又被阿耶连哄带骂弄的服服帖帖,外祖家就眼不见为净,可现在不一样了。” 王有斐跪直身躯,激动的道:“现在舅父是镇国公,是军权在握的大将军,我阿娘是镇国公大将军的长姐,可是阿耶还像以前那般对待阿娘,阿耶就错了,阿耶、不,我们全家应该像供佛祖似的供着阿娘,如此,舅父看在阿娘的份上才会对我家多多照拂,舅母,外甥想的对吗?” 荔水遥瞧见九畹捧了一盏茶过来,就笑道:“给他吧,我喜欢听聪明小郎君说话。” “谢舅母!”王有斐心头大定,两手接过九畹奉上的茶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的干干净净。 “你明白何谓亲疏远近吗?方才听你阿耶说他外头有做官的朋友,我也不管他这‘做官的朋友’是虚是实,我只问你,倘若有人买通你阿耶要谋害咱们家的人,你怎么做?” “那还用说吗!”王有斐激动的道:“老家那边有好些俗语说的都是舅舅,我记着一句是‘舅舅大似天,外甥坐上面’,除了亲爹,舅舅与我最亲!亲爹也不能谋害我舅!舅母,我心里门清,亲爹还年轻,遇着个女人还能生好些个,有后娘就有后爹,可舅舅永远是舅舅,亲爹真若存了谋害舅舅的心,被我知道,我一定会阻止,还要告诉舅舅舅母,舅舅本事大,舅母心善,一定能妥帖的把问题解决。” 荔水遥笑了。 兰苕将一个柿柿如意样式的紫铜手炉放在荔水遥手心里,笑道:“娘子,今夜听得小郎君这番话,奴婢才明白呢,人不可貌相。” “正是这话。” 王有斐摸摸自己的脸,窘迫的涨红起来。 荔水遥细细打量他两眼,笑道:“你的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皮肤不好,也可调理。穿戴打扮上别学你耶耶,花里胡哨,油里油气。” 王有斐顿时喜道:“舅母,亲亲好舅母,您能帮外甥也好生捯饬捯饬吗,我听院子里洒扫的仆妇说了,阿娘现如今已是大不同,昨儿琇莹来给我送她自己做的甜糕,她也说了,是舅母改变了她,我、我能入舅母的眼吗?” “别跪着了,起来坐着说话。” “是,谨遵舅母的令!” 第63节 “你是个明白孩子,有了想要变好的心,我才能帮你,若是似你耶耶贪心不足,心性难改,我理都不会理。今夜也与你说实话,你阿娘是一定会变成一位得体的富丽妇人的,我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的?” 王有斐连忙道:“耶耶知道读书的好处,耐着性子教认了些字,读了几本书,跟我说,读了书就能到外头去哄小娘子了,不愁弄不到媳妇。” “呵。”荔水遥冷笑一声,“你阿耶的谋生准则从成为他人的‘书童’起就歪了,从今夜起把你阿耶教的那些‘邪门歪道’都忘了吧,大将军的亲外甥首要光明磊落,心有浩然正气,如此,在外行走时,言行举止方能落落大方。” “不错。” 蒙武刘婵娟蒙炙蒙玉珠一家四口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这会儿蒙武出声赞同,全都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荔水遥起身相迎,搀上了刘婵娟的手臂。 刘婵娟拉着荔水遥的手,欢欢喜喜的带着她重新坐回上首榻床上。 蒙武在榻床左侧坐定,开口就道:“方才我们在门外都听见你说的话了,知道‘你耶耶对阿娘不好’,知道‘亲疏远近’,你这孩子就还有救,从今夜起搬到你小舅舅院子里去吧,跟着你小舅舅学学他的心态和行事,能学六七成就够保一生安乐的了。” 蒙炙蒙玉珠都在右侧玫瑰椅上坐着,蒙炙袖手笑道:“大外甥,你还成个人样子,不错。我就说吧,身体里流着咱们家一半的血,坏不到哪里去,还可以重新教。” 王有斐缩肩塌腰的站在那里,咧嘴赔笑,两手揪着自己腰间垂下的桃红丝绦,嗫喏片刻,抬起头低声问道:“重新教、教阿耶一回,行吗?他、他也是打小误入歧途了。” 厅上众人忽的一齐看向他,不约而同的露出微笑。 蒙玉珠笑着走过去把他按坐下,“今夜你果真是让我们刮目相看,好外甥,你阿耶的事儿我们谁也做不了主,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阿娘自己重新长出主心骨来,你问她。” 刘婵娟冷哼一声,道:“依我的意思,看在你们两个孩子的面儿上,打发一笔钱从此一刀两断!真真就是看在你们两个孩子的面儿上,要不然,绝不会这么轻易饶了他!” 王有斐连忙跪下磕头,咚咚咚真心实意,与此同时心里也庆幸自己今夜的诚实与智慧。 这时外头传来打更声,蒙武站起来,背手往外走,“不早了,各自回房去吧。” “灶房里给你炖着萝卜丝肉糜羹,选的是精瘦精瘦的红肉剁成的,没有一丁点的肥油,是你爱吃的样式,一会儿我让小红给你送去。” “多谢阿家想着我。”荔水遥心里欢喜,福身恭送。 蒙炙搭上王有斐的肩膀,笑道:“今夜就跟我睡去。” 王有斐低声道:“小舅舅,我还是想和阿耶在一块,一来防着他做蠢事;二来,我……” “还想着耶娘能为了你们俩小的凑合在一块,是吧?” 王有斐连连点头。 蒙炙嗤笑,勒着他脖子弄了出去,“那我大姐受他那十几年磋磨怎么算?” · 蒙炎彻夜未归,翌日,镇国公府各门紧闭,府中部曲持械警戒,内宅壮妇守门。 春晖堂外,廊檐下,蒙武坐在小杌子上,拿着一块沾了桐油的白麻布擦拭一杆红缨长枪,红缨褪色,枪头有点点的锈迹,因搁置许久的缘故,杆身也失了油性。 石阶一侧,石榴树下铺了一块厚厚的红毡毯,刘婵娟正坐在上头,身前摊开了一堆耐磨的麻布,正与两个闺女一个外孙女一块裁剪、缝制。 “阿娘,麻布穿在身上磨的皮肉疼,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用这个做衣裳,我可不穿。”蒙玉珠嘴上抱怨,手里的动作不停。 刘婵娟板着脸道:“自有用处,别问。” 榴树枝头挂了个鸟笼子,里头横杆上蹲着两只灰麻雀,这会儿正叽叽喳喳的。 荔水遥抱着小大郎,娘两个在一旁赏鸟,小大郎看的目不转睛的,荔水遥却是满心忧虑,眼睛虽然看着小鸟,神思却不在。 忽的,环首提着衣摆急匆匆小跑了过来,蒙武嚯然起身,张嘴就问,“怎么了?” 环首立时道:“禀老主人,跟着大将军出去的偃月回来,遵大将军的令,去药庐取药,大将军让偃月告诉,暂无事,请家里人放心,好生吃喝,踏实睡觉。” 蒙武浑身一松,面容舒展,重新坐下,摆摆手道:“快去快去,别误了大郎的事儿。” “是。” 环首一拱手,又朝荔水遥一拱手,匆匆又走了。 荔水遥紧绷的心弦稍松,把孩子递给兰苕,自己捏起细调羹给麻雀的小瓷碗里添了两勺黄米,忽的又一想,取什么药?模糊听得那林內侍说清河郡主把东都县主打了,难不成伤的很重,是给东都县主的用药? “不想干这个,你就打浆糊去。” 蒙玉珠越发不解,笑道:“阿娘,难不成你又想着糊鞋底子?费那功夫作甚,外头也有卖的。” “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瞧把你能耐的,这也买那也买,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一边去吧。” 荔水遥听得她们娘两个说话,又看向坐在小杌子上给红缨长枪抹油的阿翁,默默想,公婆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想必也在蛛丝马迹中窥见了风雨欲来。 · 是夜,宫禁之内。御前大內侍有自己独门独院的居所。 彼时,林內侍轮休,他的卧房内点了一盏大宫灯照明,床前摆下了一个熏笼大火盆,满室暖和,只穿了一件白缎睡衫,正坐在床沿上泡脚,地下跪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內侍,灯色昏黄,照着他露出的后脖子雪白雪白的。 林內侍瞧着眼热,上手摩挲,笑道:“长生啊,你虽被举荐到我身边的日子不长,但这一身服侍人的本事不俗,又识文断字,将来的前程必不在我之下。” 李长生一边给林內侍搓脚一边谦卑的道:“儿子的前程都在耶耶手里了,耶耶让儿子做什么儿子就做什么。” 林內侍哈哈一阵笑,捏起李长生的颈皮,慢腾腾的道:“糊弄鬼呢,真当我老糊涂了,你自有你的好主子,我的主子却是至高无上的陛下。” 话至此处,林內侍打了个哈欠,顺势把脚拿了出来,水声滴滴答答往下掉,李长生连忙捧起干布巾包到自己怀里,细细柔柔的擦拭。 “我这里现就有个好差事给你,外头桌子上有一卷懿旨,一壶御酒并一些贵重之物,御酒赏秦王,贵重之物赏东都县主,明儿一早你就替我跑一趟吧。” 李长生将林內侍服侍到暖烘烘的被子里,细心的掖住被角,这才柔声道:“耶耶,您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的吗?” 林內侍握住李长生的手揉了两把,笑道:“恍惚着听陛下提过一嘴,有一把心爱的刀钝了,不大好使。” 李长生顿时妩媚一笑,抽回自己的手,“儿子领命。” “你别说,你走了,再难有似你这般美貌的小家伙供我使用的了,但我这人知足常乐,能拥有你这一段好时光就够回味的了,走吧走吧。” 话落,兀自转身睡去,再也不理。 李长生咽下想活活剁碎他的心思,恭敬的退了出去。 外间地上堆满了箱笼,独那张八仙桌上除了茶具只放了一把二龙戏珠的赤金酒壶,酒壶旁边紧挨着一卷九翅凤凰绣纹的明黄色懿旨。 李长生畏惧的看了一会儿,忽听得外头传来野猫叫春声,紧绷着一张脸蓦的走上前去,倒出了一点在茶杯里,两手握着就走出了门去。 约莫一刻钟后,外头变得异常的安静,李长生拿着空茶杯回来了,两眼发直。御酒竟真的有毒,倘若秦王真喝了他送去的御酒死了,追究起来,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李长生蓦的恶狠狠的瞪住卧房的门,有好处想不到他,送死的事儿偏要让他去做,平日里口口声声爱他,把保他前程的话放嘴边,不成想竟恶毒如斯! 李长生有心想暴起杀人,同归于尽,忽听得卧房内传来一声咳嗽,拱起的背脊一下子就塌了下来,脸上迅速摆出了温顺讨好的表情。 不,绝不能就这般屈辱的死了! 棠长陵咬牙握拳,想到自己改名换姓入宫做內侍后所受种种屈辱凌虐根源都在蒙炎荔水遥这对奸/夫淫/妇,心头的恨越发凝实如刀。 他求生的欲望太迫切,从头到尾细细将林內侍说的话咀嚼了一遍,其一:林內侍说自己的主子是至高无上的陛下,桌子上却是一卷皇后娘娘的懿旨,而御酒有毒,指名赐给秦王,难道是皇帝要毒杀秦王,嫁祸皇后娘娘? 这个猜测太过恐怖,棠长陵脸色刹那苍白如纸,他拒绝再往深处想,立时打住了。 紧接着把“有一把心爱的刀钝了,不大好使”“你自有你的好主子”两句单拎出来反复思量,忽的想通了一点,“有一把心爱的刀钝了,不大好使”这句话是让他传递给他的主子魏王,太子魏王是一体,皇帝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让太子魏王动手除掉这把钝了的刀? 那么,这“刀”代指谁? 棠长陵只觉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喘息急促,他知道!他知道“钝刀”代指谁了! 翌日天亮,宫门一开,他就点齐人马,带上懿旨与御酒以及遮掩之物直奔秦王府。 · 是日,深夜。荔水遥迷迷糊糊听见说话声,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掀起帐幔,扬声就问,“是大将军回来了吗?” 蒙炎把值夜的兰苕打发出去,自己忙掀帘子进来,“接着睡,无事。” “哪儿还能睡得着,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能说给我听吗?” 蒙炎走来将她按在枕上,自己和衣躺下,道:“两件事,先说第一件,清河郡主在球杆底部镶嵌了一枚锋利的刀片,打球时故意把东都县主的脸毁了。” 荔水遥心头一紧,蓦的捂住自己的脸,“查明白了吗?真是清河郡主?就、就那么肆无忌惮了?” 太子还没登基称帝呢。 “一开始不承认,后来又推出来一个替罪羊,被秦绍承揭破,又用言语激将,步步紧逼,清河郡主一怒就站出来说东都县主对她不敬,她不过是小惩大诫,杀鸡儆猴,秦绍承当即暴怒喊打喊杀,我拦下了,秦王自来疼爱东都县主,不久后亲至,看过东都县主脸上的伤之后,拊膺顿足,下令逮住清河郡主,以牙还牙,随后魏王就带着娘娘的懿旨到了。” 说到这里,蒙炎顿住。 荔水遥一听有魏王的参与,顿时急了,“如何?东都县主得到公平了吗?” “魏王手持懿旨把清河郡主安然无恙的带回宫去了,笑着对秦王说,会给东都县主补偿。” 荔水遥气的小脸通红,“秦王呢,秦王就这么算了吗?” “抱着昏死过去的东都县主嚎啕大哭。” “憋屈死了。”荔水遥一抹眼泪,“我只是听说已是气的掉泪,何况生父。秦王这般的军中硬汉尚且嚎啕,秦王妃还不知怎样哭的死去活来,我也做了母亲,倘若是小大郎被人……我定要拼命。” 蒙炎抱紧荔水遥,杀气腾腾的道:“我绝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你放宽心,勿忧惧,一切有我。” “除了东都县主这件事,竟还有别的事儿?” “确切的说两件事是连在一块的。东都县主吃了大亏,皇后娘娘出面压下了,一方面将清河郡主圈禁在皇家道观内三年,无召不许踏出道观一步。一方面给了秦王府补偿,今日一早就有內侍手持懿旨到秦王府宣旨,特特赐了一壶御酒给秦王,那酒里有毒,秦王前世就有这一劫,我去晚了,秦王丢了半条命。” 荔水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前世你死后不久,秦王就薨了,秦嗣王继任秦王,在就藩的路上遭遇悍匪,秦王一脉死的干干净净。” 蒙炎当即冷笑,“秦王府自有八百家将,个个骁勇善战,凶悍无敌,何等的悍匪能将秦王府屠戮的干干净净!” “你别生气。” 蒙炎听她声音发颤,知道自己没控制住脾气吓到她了,立时柔声道:“肯定不是什么悍匪,匪徒从来不是军中悍将的对手。” “是太子那边下的手吧,毕竟秦王府不甘人下,有意和太子争那个位置。”荔水遥小声道。 蒙炎脸色凝重,满腹心事,将绣被拉高,道:“未必只有太子,王朝定鼎,秦王功勋昭昭,重情重义,背后拥护他的有很大一帮人,可对于旁人来说,这一大帮人就是个极大的威胁。” “那这回有你在,秦王肯定躲过去了,白日里你又打发偃月回来拿药,是给谁准备的?” “秦王妃。” 荔水遥惊诧,“怎么回事?” “懿旨在上,御赐之酒,怎么都要尝一口的,被冲出来的秦王妃抢了去,幸亏我早有准备,及时把催吐的药丸和解毒的药丸交给了秦王,那宣旨的內侍极有问题,眼见秦王妃喝了御酒,溜的飞快。可时机未到,只能隐忍不发。” 荔水遥品出这“时机未到,隐忍不发”的意思,一颗心噗通噗通的乱跳。 蒙炎抚弄着,柔声道:“有此两件事,我的言行必定已经落在有心人眼里,我这把震慑在上头的刀有了偏向,我危矣,或许会从我身边的人下手。近日不要出门,无论是谁邀你出去都别去,遥儿你信我,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荔水遥抿抿唇,郑重其事的点头,沉默片刻,提醒道:“咱们满府上下防备的铁桶一般,内里却有一个破口,前日你被林內侍召走后,王芰荷醉酒闹事,就说什么他在外头也有两个官府的朋友,若是咱们谋害他,就有人替他告御状,我思量开,就想到,若是有人想对咱们府上使坏,王芰荷就是很好的一个买通对象。” 蒙炎蓦的坐起,心生一计,“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 荔水遥跟着坐起来,“怎么个出击法?” 第64节 蒙炎三两下脱掉外衫,搂着荔水遥重新躺进被子里,笑道:“我想起你爱钓鱼,就想起个钓鱼的法子。” 荔水遥转念一想也笑了,“王芰荷是个极好的鱼饵。” 窗外,冷风肃杀,锦帐内,夫妻二人议定对敌策略,相拥而眠,一觉到天亮。 翌日一早,蒙炎出门上朝,就把王芰荷的禁解了,环首更是笑呵呵的亲自到客院去通知,告诉他,从今往后可自由出入镇国公府的大门。 王芰荷早就被憋坏了,甫一得到这好消息,立时就把自己拾掇的花团锦簇。 王有斐留了个心眼,猴到王芰荷身上,赖皮赖脸的要跟着去。 王芰荷纵有千般不好,对王有斐这个嫡亲的唯一的儿子还是有两分真心的,呵斥两句,亲自上手给打扮一番,父子俩欢欢喜喜的一块出去了。 府内莲湖水下与暗河相通,更设有一道水闸,这会儿,蒙武在心腹里面选出会浮水的正在清理水道,防备着有个万一之时,可以由此逃出府外。 刘婵娟也不闲着,带着家中女眷,在隐蔽之处挖地窖子,作为备选藏身之处。 看着公婆行事,荔水遥才明白何为一家人,蒙氏兴,非偶然。 第081章 威胁 日暮炊烟, 梁上乳燕叽叽喳喳的叫起来,没一会儿,一对老燕子扑棱着翅膀一前一后飞了回来, 尖尖的鸟喙里衔着好些条不知名的虫子。 华灯初上,荔水遥抱着孩子在屋里踱步。 这时王有斐紧跟在九畹身后走了进来, 一瞧见荔水遥就窜到前头去, 开口就道:“舅母, 您一语成谶,竟真有坏人想对付咱们府上!” 荔水遥一惊, 立时道:“快坐下,小豌豆, 奉茶。有斐外甥,你细细说来。” 茶奁中就有现成的热茶水,小豌豆倒出一杯来就送了上去。 王有斐接在手里就道:“舅母, 今日在茶馆里喝饱了,您且听我细说。今日一早那个亲卫头子就来告诉, 往后可以随意出入, 阿耶听了,高兴的原地跳了两下, 然后就把自己打扮的油光水滑要出门, 我怕他赌瘾犯了再去赌坊之类的地方, 就也跟了去,阿耶还真直愣愣的想往一个小赌坊里钻,后头他那手许是没痊愈的缘故,疼了一阵子, 我又劝了两句,我就拿出舅母给的月例银子请他去茶馆喝茶听书, 阿耶心里许是有怨气,仗着别人不认识他就在那里……嘿嘿……” “骂你舅舅是吧?你接着说,无须犹豫。” 王有斐立马道:“把咱们全家人都骂了一遍,我劝也不听就随他去,到了要吃午食的时候,就有个锦袍文人笑盈盈的过来说什么与阿耶一见如故,白头如新,盛情邀约阿耶去得胜楼喝酒,阿耶还当是自己风采照人,才华外溢,兴冲冲就跟了去。我没做声,只把自己当个不懂事的孩子听他们说话。酒到酣时,那锦袍文人就夸阿耶是当官的料,只缺少一个伯乐,这可说到阿耶心里去了,立时与那人称兄道弟,他两个人又是一阵胡吹海喝,那锦袍文人就说自己是魏王府的幕僚,魏王府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可以举荐。” 说到此处,王有斐蓦的把茶杯重重放下,激动道:“舅母,可怕的来了!” 荔水遥一听这里头有魏王,心里已是一阵发寒。 “那狗娘草的就说,举荐是可以举荐,阿耶有何投名状?阿耶就问什么投名状,让说明白点,那狗东西就说,你不是痛恨镇国公吗,你诅咒镇国公喝水呛死,走路摔死,魏王也是如此,就蛊惑阿耶让阿耶把小大郎偷出去!” 荔水遥蓦的抱紧自己的孩子,只觉得纵是屋里被火盆烘的暖融融的,也似有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他怎么就阴魂不散……”荔水遥又气又惧,轻握着孩子的小手落下泪来。 “你阿耶怎么说?”蒙炎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袍,大踏步走到荔水遥面前,将母子俩一块搂到怀里安抚。 王有斐听得这道说话声就“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腿肚子控制不住的发虚,“阿耶、阿耶没上当,真的,舅舅,我可没说谎护着他。舅舅,阿耶虽然油腔滑调,拈轻怕重图享受,但他真不糊涂,阿耶嘴里答应着,哄着那个锦袍文人高兴,回来就跟我说,他只要死皮赖脸的扒着阿娘,他怎么着都是镇国公的大姐夫,他是个什么出身,什么底色的人,他自己难道不知道,真投奔了魏王,被人家利用完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还说,内宅防他如防贼,他也要能进得去偷的出来才成,明知不可为,他才不作死。阿耶一回来就催着我进来找舅母,让我立功,舅舅,你听听,阿耶对阿娘是不尊重,但他真不蠢。求舅舅再给阿耶一次机会。” 说完这一番话,王有斐双膝一软就跪下了。 蒙炎冷笑,“这功劳算在你身上,至于你阿耶,算他聪明躲过一劫。既是外头有人打他的主意,你告诉他,近些日子最好别出去乱逛,逛丢一条命全家高兴。” “是、是。” “出去吧。” “是,舅舅舅母早些歇着。” 王有斐连忙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兰苕九畹见夫妻二人有话要说,将门轻轻关上,都退避了出去,在门外守着。 荔水遥眼眶通红,立马就道:“秦云吉竟冲着小大郎来了,他、他何其歹毒,我们该如何防范?他就像一条毒蛇,只要一想到黑暗中有一条毒蛇吐着蛇信子伺机撕咬小大郎,让我如何睡得着。偏偏、偏偏他竟不怕让咱们知道是他,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吓唬咱们,扰乱咱们的心神。” 蒙炎望着在荔水遥怀里熟睡的儿子,不知梦见了什么竟咧嘴笑,心里软乎乎的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道:“我一定会把这条毒蛇尽早处理干净!” 是夜,荔水遥再也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乳娘,自己搂着睡,新手父母虽笨手笨脚的,但一个喂奶,一个换尿布,相互扶持着,也把孩子照顾的不错。 可蒙炎睡不着了,睁眼到天亮。他体会到为人父后,与心爱之人的幼子就是他的逆鳞。秦云吉!秦云吉!咱们之间的恩怨是该了结了。 翌日,天蒙蒙亮,净街鼓响彻第一声的时候,蒙炎就穿戴好官袍匆匆出门去了。 荔水遥也被早早醒来就往她怀里拱的孩子弄醒,顺势就坐起来喂奶,抱在怀里头,瞧着他贪吃的可爱样子,心里爱的不行。 这份浓郁的母爱,终是在听到一声“噗嗤”,一阵奶臭味飘出来的时候告罄,一叠声的把乳娘喊进来就把孩子“扔”了出去,惹得在旁伺候的兰苕九畹等都笑的不行。 “还笑呢,快去告诉乳娘把小大郎洗的香喷喷的再抱给我。” 小豌豆笑嘻嘻的去了。 兰苕一面帮着荔水遥梳妆一面笑道:“打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娘子这般大的时候也……” “打住,不许说了。” “好,不说了。早食摆到厅上了,娘子用餐吧。” 一时饭毕,小大郎从里到外换了一身,香喷喷的被送了回来。 荔水遥把孩子放进摇床,举着拨浪鼓逗他笑。 这时九畹急匆匆走到跟前,“娘子,柳师傅的夫郎墨朝耕您还记得吗?” “记得,印象里是个温润和气的郎君,他怎么了?” “手里牵着大儿子,背上驮着小女儿,正在咱们大门口哭着求娘子救柳师傅的命。”九畹满面狐疑,“十娘子也在门口,似是一块来的。” “棠静韫?”荔水遥面色凝重,浑身发冷,咬牙道:“都带到前面理事厅去,我一块见。” “是。” 荔水遥忙把小大郎抱出来,自己牢牢抱在怀里,举步而出。 兰苕紫翘连忙跟上,沿着甬路快走几步,穿过中庭就是理事厅的后廊,将后门推开,高高撩起棉帘子,荔水遥走的也快,立时就进去了。 随即,兰苕九畹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有抬火盆的,有上茶的,片刻功夫,理事厅上就有了热乎气。 荔水遥坐在上面榻床上,用金麒麟纹大红包被把孩子裹的严严实实,星眸冷冷,直盯着敞开迎客的前门。 没一会儿,穿着紫狐裘的棠静韫,施施然,笑盈盈的走了进来,兀自寻了一张靠背椅坐下,“长姐万福,别来无恙?” 荔水遥没理她,看向了拖儿带女进来的墨朝耕,其面色憔悴,带着悲苦恐惧,甫一进来就举着一个木盒哭道:“夫人、夫人请看看这个,魏王让人送给我的,让我拿给夫人看,魏王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夫人,说,既是夫人的师傅,怎么画技没有夫人万分之一,想必是藏拙了。他们把云雁的耳朵切下来一只啊。” 荔水遥呼吸凝滞,蓦的瞪向棠静韫,棠静韫笑道:“我们王爷重金聘请画师画月夜图,柳师傅贪财应召却画不出来,我们王爷自然暴怒,才切下来一只耳朵罢了,这还是看在柳师傅是长姐你的启蒙师傅的份上呢。” “这是秦云吉有意设下的陷阱吧!” “那又如何,还不是柳师傅贪财自己跳进来的。我们王爷也是讲理的人,说的明明白白,只要能画出和长姐的那两幅画相等的画作就放人,可柳师傅不争气她画不出来,这可怨不得任何人。” 墨朝耕悲怒交加,哭道:“你胡扯,云雁是贪财,可她也有自知之明,魏王府找来的时候云雁拒绝了,我们拒绝了的,是你们府上的人把云雁强绑了去!夫人、夫人,您可要救救云雁啊。” 墨朝耕一哭,他的一双儿女也啼哭起来,小大郎被惊吓住,也跟着哇哇的哭起来。 荔水遥连忙抱起来哄,又立时呵斥,“别哭了,我会把柳师傅救出来的,请出去,请他们父子三个出去哭!” 棠静韫掩蠢娇笑,“我这小外甥哭声怪响亮的,可见是个身子康健的,我们王爷多次提及,极其想抱一抱。” 荔水遥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刘婵娟忙从后面走出来将孩子抱走。 荔水遥腾出手来,三两步上前就扇了上去。 “啪”的一声,矫揉造作的娇笑声戛然而止。 棠静韫蓦的捂住自己刺疼发麻的脸,缓了缓才重新抬起头来,极其平静的道:“搁在从前你打我一巴掌,我早跳起来抓你的脸,扯你的头发了,可我如今习以为常。” 说着话,棠静韫扯开自己的衣领,“长姐,你瞧瞧这里,一个多么漂亮的蝴蝶烫纹啊,是我们王爷爱我才拿着烧红的蝴蝶样式烙铁烙上去的,他那里还有许多旁的样式呢。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打死我,说不得还在心里骂我是伥鬼,可是长姐,我没有你幸运,一步踏错入了地狱,也无人救我,我不过是想在地狱里活的好一点罢了。” 棠静韫又摸向自己的发髻,娇笑着问,“长姐,你瞧我头上这金莲花样式的流苏步摇好看吗?我们王爷赏的。我们王爷啊,除了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暴徒,为人还是很大方的,只要让他高兴了,他什么都舍得赏我。” 荔水遥看着她雪白胸前的烫伤,升腾而起的怒火凝住了,她当然知道秦云吉是个怎样暴虐的疯子,就是因为知道,才对棠静韫恨不起来,反而可怜她。 “别用那样恶心的眼神看我!”棠静韫怒喝一声,“我落入地狱,亲娘闭门自保,亲爹当我不存在,同母同父的亲姐姐不认我,你们全都自私自利,我算是明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不与你废话,我来就是传我们王爷的话,王爷请你们夫妻入府赴宴,跟我走吧。若不从,我们王爷说了,他无孔不入,只要你们松懈一分,小世子生死难料,你们能防到几时?” 荔水遥惊惧到极致反而异常的冷静,“阿家,把小大郎抱到春晖堂去吧,我即刻让人去找大将军,我们夫妻这就闯一闯魏王府,做个了结。” “不必你去找,我们王爷啊早早就派人去邀了,说不得这会儿大将军已是座上宾,只差你一个了,我的好姐姐。” 刘婵娟连忙拦在前面,“他们一计不成没能把小大郎偷出去,定是又想出了这第二条毒计,把你哄出府门好拿捏起来胁迫大郎,咱们不去。” “阿家,我也是这般想。” 这时蒙炎风尘仆仆走了进来,笑道:“遥儿,我来接你,秦云吉既是要咱们夫妻俩一同到场才开戏,咱们就一块去,如何?” 荔水遥见他来了,紧蹙的黛眉舒展开,把手放到他的大手里,亦露出一点笑来,“好。” 夫妻二人一同看向刘婵娟怀里的襁褓,刘婵娟一抹眼,哽咽道:“这是为人父母的样子,我懂、我懂,放心去吧,小大郎这里有我呢,一定不错眼的抱在怀里。” 第082章 杀死蒙炎 魏王府, 练武场。 大日凌空,光芒清冷。 场地边缘处立着兵器架子,里头竖着插了十八种兵器, 反射着森然寒光。 一名头戴墨绿三角帽的伶人一手叉腰,鼓起腮帮子吹响了牛角号。 紧接着, 又有一名伶人敲了一下铜锣, 昂声道:“傩戏曲目《祭神》开始。” 顷刻间, 十八名头戴彩绘鬼面的傩人下场了,随着鼓乐声, 唱和着祭神的歌扭动身躯,仿佛群魔乱舞。 “兄长, 这一出《祭神》可是弟弟亲手排演出来的,如何?” 蒙炎观察着这十八个傩人,但见他们扭的乱七八糟, 唱的参差不齐,嘲笑道:“这些傩人魏王殿下哪里找来的, 无论是唱腔还是身段, 像是街面上随便拉来滥竽充数的。” “哎呦,竟让兄长发现端倪了。没关系, 傩戏虽是敷衍, 但是柳师傅少了一只耳朵却是真的。来啊, 把那个真正滥竽充数的画师带上来。” 少顷,荔水遥就见两个壮妇拖拽了一个“血人”上来。 “柳师!” 蒙炎按住荔水遥的手,阻止她离席,“魏王殿下, 我们夫妻既然已经坐在你设下的‘鸿门宴’上了,这无辜的画师就放了吧, 她的夫郎和一双孩子都等着她回家。” “兄长,不必你开口,似这等废物我也不要,那就扔到府门外去吧。” 荔水遥看着两个壮妇把柳云雁拖走,又恨又惧,红了双眼。 第65节 彼时,鼓点激昂,练武场上这出《祭神》似是演绎到了高/潮,十八名傩人纷纷从武器架子上抽取了兵器在手,一步步朝客席上逼来。 蒙炎“嘭”的一下掷出酒樽,一跃而起,冲出席位,一拳就轰向领头的傩人,傩人闪避,举刀就砍,众傩人一拥而上便将蒙炎淹没。 荔水遥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浑身发抖,三个呼吸过后,蒙炎夺取一柄长矛,大挥大舞,迫使十八傩人四散开,但仍旧将蒙炎围堵在里头。 秦云吉抚掌大笑,“兄长威武,倘若兄长能在这十八人围攻下活下来,兄长当年弃我而选秦云祥那无能蠢货的怨恨就一笔勾销。” 听得秦云吉这番话,荔水遥刹那白了脸,她蓦的明白了秦云吉真正的目的——杀死蒙炎! 就像前世他们借她之手,毒杀蒙炎一样! 不知何时秦云吉到了荔水遥身后,用十分温柔的语气道:“棠九娘子,蒙炎死后,你跟了我吧,做我的媵,魏王府中,王妃之下第一人哦。你放心,魏王妃不过是个撑门面的摆设罢了,我只宠爱你,不在乎你生育过一个孩子。” 荔水遥却只觉得有一条毒蛇爬上了她的脊背,致使她脊背冰凉,惊慌之下,跌落在地。 蒙炎正被围杀,见此情景一个分神就被从后面刺了一枪,他回身格挡,又被砍了肩膀,登时血水流出,滴落黄土。 秦云吉看在眼里,哈哈大笑,一把捞起荔水遥箍在怀中,扬声道:“兄长,在弟弟心中一直视你为军中武神,可是现在你这尊武神该回天上去了,你放心去吧,嫂嫂就由弟弟代为照顾吧,一定会把嫂嫂照顾的娇艳欲滴,欲生欲死。” 青面红毛面具下的傩人首领冷冷一笑,趁他暴怒之际,一拳砸向蒙炎的心窝,他手上戴着玄铁指虎,指虎上有尖刺,一拳下去,蒙炎就吐了血。 荔水遥眼睁睁看着,痛彻心扉,但她越发不能出声让他分神,只把唇瓣咬的滴血,疼痛与羞辱令她仿佛回到前世,顷刻间那积聚了一世的怨戾之气在她身体里复苏, 我重生一世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 我才活出了一点滋味,享受了一点快活,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的孩子还在吃奶,倘若没了父母,他活在这世上还不知会受多少委屈。 秦云吉看着蒙炎身上每多一道血口他就开心,为逼他失去分寸,作势亲吻荔水遥的脸,就在这时荔水遥拔下金簪刺了秦云吉勒住她脖子的手臂。 秦云吉吃痛之下,猛地甩开荔水遥,阴恻恻笑道:“不曾想你这溜光水滑的小白兔子也会咬人,对了,你还是个画道天才,真是处处可口,合我心意。咱们就当着大将军的面,偷情给他瞧,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给我过来吧!” 秦云吉大笑之际,一柄长枪就飞了过来,“噌”一下扎在他抬起的脚前面。 “秦云吉,孽畜!”蒙炎赤目大喝,与此同时踹飞了傩人首领,捂着心口吐血。 可终究,荔水遥只是个弱女子,使出全身力气也不是秦云吉这般人高马大男子的对手,她悲哀的发现,她手中的利器竟只能对准自己,或许蒙炎尚有一丝生机。 “不要——”蒙炎悲鸣。 “都住手!”就在此时,练武场的院门被冲开,皇后乘坐肩舆被抬了进来。 秦云吉蓦的抿唇,伸向荔水遥的手不甘心的收了回来。 十八傩人看见皇后亲临,仿佛见了日光的鬼魅似的,纷纷摸向自己的面具,重新戴好后退避一旁。 蒙炎飞奔向荔水遥,将她护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荔水遥摸他的衣袍,一摸一手血,“你呢、你呢?” “我也没事。”蒙炎猛地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回去。 肩舆在客席前落地,皇后看着蒙炎夫妻的惨状,深吸一口气看向秦云吉,对他缓缓招手,“云吉孩儿,到阿娘跟前来,你来。” 秦云吉冷笑,摘下面具,露出狰狞可怖的脸,理直气壮走了过去,“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抬起手就是一巴掌,隐忍着怒意,淡淡道:“你闹出这番动静,是谁的主意?跪下!” 秦云吉捂着脸,不情不愿的双膝跪地,“我自己的主意,我和兄长说好的,只要他能从这十八个傩人手里活下去,我就原谅他,是兄长欠我的。既然兄长不遵游戏规则,背着我请母后出来,那我就改主意,我要他把妻子让给我。” 皇后蓦的剧烈咳嗽起来,随行女官连忙奉上锦帕,皇后摆手让她退下,怒极反笑,“云吉孩儿,阿娘没听清,你重新说。” 秦云吉腹内冷笑,道:“当初曲江宴上我也瞧中荔水遥了,是蒙炎抢先一步,他抢了我看中的女人。” 荔水遥气急,“你胡扯,你分明只是看中了我的画,皇后殿下,魏王说谎,可以查证的,魏王收藏了臣妇两幅画,他、他只是看中了臣妇的画,仅此而已。” 皇后盯着秦云吉,秦云吉便故意把狰狞的脸露出来,执拗的道:“母后,你也该补偿孩儿。” 皇后心口一窒,缓缓看向荔水遥,淡淡道:“他们兄弟之间关系不和睦,我还想着令他们重归于好呢,不曾想又出了兄弟争妻的丑事,你该死。” 荔水遥震惊,不明白怎么一场有预谋的围杀变成了“兄弟争妻”,而她在皇后口中是“该死”? 蒙炎直愣愣的看着皇后,“娘娘你……” 皇后一抬手,指着荔水遥,“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荔水遥悲愤,百口莫辩。 皇后蹙眉,又问了一遍,“吾从不听信一面之词,你可以辩解,或是自证。” 自证什么,您是女中至尊者,自然是你想怎么定我的罪就怎么定! 忽的,荔水遥福至心灵,试探着道:“魏王并不喜欢我,只是喜欢我的画,我可以画一幅出来自证。” 皇后点点头,“那就画出一幅令魏王满意的画作,三日后交给我。” 荔水遥顿喜,“皇后殿下明察秋毫!” “炎儿要流血流死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回自己家去吧。” 秦云吉看着蒙炎虽然重伤,却仍旧能够行走,可见是死不了的,便不甘心的攥紧双拳。 蒙炎夫妻一走,皇后就咳了一口血出来,秦云吉急的跺脚,“蒙炎就是该死,明知母后病重还要惊动您!” 皇后讥笑,“你们都要他死,你还觊觎他的心肝,还不许他搬救兵吗?你们一个个若真的关心我的死活,也不会急不可耐的在我生前就蠢蠢欲动。” “可是母后,太子哥哥本就是正统!” “秦王就不是你亲哥哥吗?!” 秦云吉赤红了眼,“可是,当我被折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是太子哥哥找到的我,救下的我,就连母后,当蒙炎问你奸细往哪个方向逃走的时候,你也选择了秦云祥被劫走的方向,你、蒙炎,你们全都抛弃了我,选择了秦云祥!是你们先抛弃的我!” 皇后蓦的捂住心口,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魏王亲卫疾步而来,双膝跪地,拱手道:“启禀皇后殿下,殿下,镇国公在府门口晕倒了。” 秦云吉一听顿时欢喜的站了起来,大笑道:“蒙炎命不久矣!” 皇后却悲痛的落下泪来,缓缓看向退避一旁的那十八个傩人,傩人纷纷跪地垂头,那领头之人憋不住咳嗽了一声,吐了血。在他以尖刺指虎重击蒙炎时,亦被蒙炎逮住重拳猛击了胸腹。 第083章 绣鞋替命 “你, 把面具摘下!”皇后蓦的抬起手臂,指向吐血的傩人首领。 傩人首领顿惊,以头抢地, 面具与脸皮紧贴。 秦云吉蓦的抓乱发髻,握住皇后的手放在自己狰狞的脸颊上, 嚎啕大哭, “孩儿丑陋如恶鬼, 日日照镜,生不如死, 求母后赐死!” 皇后心痛如绞,还来不及说什么, 秦云吉却是大哭大疯起来,捡起地上的铁环大刀作势自刎。 “夺下来!夺下来!”皇后慌急大叫。 与此同时,十八傩人捂紧面具迅疾逃窜, 溜之大吉。 秦云吉假戏真做,自己勾起了自己的病根, 赤红双目将上前夺刀的亲卫砍伤, 嘶吼大叫,“都该死!都该死!全都去死!” “拿下, 捆起来。”皇后闭目落泪, 忍下愧疚与悲痛, 又殷殷叮嘱,“别伤了他。” 众亲卫领命,一拥而上,有的夺刀, 有的抱腰,有的抱腿, 顷刻间便将魏王压在地上,令他动弹不得,憋的整张脸扭曲紫涨。 “放、开、我——” 这时躲在练武场门外的长史一咬牙冲了进来,往皇后肩舆前一跪就道:“启禀皇后殿下,我们殿下早有向好之心,偶得两幅屏风绢画,观之有安神静心的功效,请娘娘手下留情。” “还不快去抬来,等什么!”皇后厉声呵斥,凤眸中早已血丝遍布。 两扇屏风绢画很快被抬到秦云吉面前,秦云吉顿时双目瞪大如铜铃,在地上剧烈翻腾,戾声吼叫,“我要她,我要她!” 皇后见他倒比没看见绢画时更疯,立时阴冷的看向长史。 长史冷汗涔涔,急忙道:“娘娘容禀,这两幅大绢画我们王爷已不知看了几千几万遍,定是、定是看腻了,故而没了效用。” 为防秦云吉弄伤自己,亲卫扯下帐幔把他捆的像条鱼,这会儿这条鱼翻了身,曲成拱桥状,正用头撞地,练武场的地面硬邦邦的,三两下已是红肿如坟丘。 皇后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厉声道:“倘若胆敢骗吾,定把你碎尸万段!” “微臣不敢!” · “老军医!老军医在何处,大将军重伤!” 虎翼赤目含泪,在前开道,昂声大喊。其后,环首背着血粼粼的蒙炎,跨过高高的门槛,直奔大花厅。 荔水遥鬓乱钗横,衣衫裙摆上沾着一块一块的血,紧紧跟到门槛处,扶着门框急促的喘气,脸色白的吓人。 头发雪白的老军医提着个木头箱子挣命似的蹿进去,一张口就是一道道娴熟的指令,虎翼环首等亲卫配合默契将蒙炎放倒在榻床上,老军医手上动作也不耽误,一眼辨别出肩颈处的伤口最深,拿出剪刀就开始剪那处碍事的血衣。 “撕拉”一声,整条袖子就被扯了下来,整条胳膊都似被血水洗过。 荔水遥蓦的瞥见他肩膀处一点刺眼的白,心口一窒,立时低头,满心空慌,脑子却出奇的清醒,只有一个念头,他若再次死了,她必以身入局,出卖灵魂,为他报仇,至死方休! “娘子,娘子您说句话,您别吓奴婢。”兰苕望着荔水遥仿佛被厉鬼上身的模样,恐慌之极,浑身发软。 荔水遥望着兰苕,双眸空空,双耳内嗡嗡轰鸣,仿佛灵魂从这具肉壳中抽离了。 “啊——” 荔水遥听得这一声惨叫,蓦的清醒过来,寻声望去,但见老军医正捧着一坛烈酒往他露出骨头的伤口上冲洗,蒙炎因剧痛睁开了眼,虎翼压着他的腰腹以下,环首死死按住了他另外一边臂膀。 荔水遥不敢上前,她知道,这些人都是长长久久跟着他的心腹,他们不会害他,他们是在帮他,他身上有那么多伤疤,想必每次都是这样被老军医处理好的,可是看着他因剧烈疼痛而滚滚往下滴落的冷汗,还是心痛如绞,五内俱焚。 偏偏在此时,负责守门的偃月匆急而至,见蒙炎正在忍痛治伤,就面向荔水遥作揖拱手,“启禀夫人,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史到门外了,奉皇后娘娘令,要寻您要兰溪居士的什么画,还说,您一听到兰溪居士这个别号就能明白。” 荔水遥的心神全在蒙炎身上,本就忧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会儿听到皇后娘娘问她要兰溪居士的画,恍惚觉得竟在情理之中,她与蒙炎能为了小大郎甘愿入魏王府,皇后娘娘也是母亲,她就也能为了自己的亲儿子来要画。 “兰苕,你去把我那幅锦鲤图找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 蒙炎身上深可见骨的那一道伤口被烈酒洗净,撒上了厚厚一层药粉,老军医拿出白绢布,手法娴熟的给包了数曾,这才堪堪把血止住了。 蒙炎缓缓坐起身,对惶惶不安的荔水遥笑道:“过来吧,我无事。” “怎么还顾得上哄我。”荔水遥在他身畔小心翼翼的坐下,哭道:“你都吐血了,只肩膀上那一处不成,老军医,您快扒开他胸口看一看,我都瞧见了。” 老军医夹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瞪着蒙炎。 蒙炎笑着从内袍中掏出一双串珠粉蓝高底绣花鞋。 荔水遥怔愣了一下,急忙扒开他内袍,但见他心口处虽青紫,皮肤却是完好的,又见他虽脸色苍白,但眼神凝聚有光,生机强盛,忽的一下子就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第66节 蒙炎连忙用那只还完好的胳膊抱住,急急解释,“想着你的生辰快到了,打听着将作监里头有擅做高底绣花玉鞋的,就提前付了定钱,约好了今日可取,我取了鞋,没东西包它,放在别处怕染脏了就揣怀里了。亏得怀里揣了这双鞋,要不然真就被阴死了,击我心口那人手上带了尖刺指虎,是奔着要我命来的,你瞧,好好一双精美的玉鞋上头被扎出三个深洞来。” 老军医能夹死苍蝇的眉头舒展开,观摩一番玉鞋上那三个深洞就感慨道:“大将军福大命大造化大。” 荔水遥这一哭,抽抽噎噎的停不下来。 这时,听得外头有动静,蒙炎立时握住荔水遥的手,和身边心腹们道:“你们只当我心口被击中,重伤垂死,遥儿你继续哭。” 说时迟那时快,头戴软脚幞头,身穿藕荷色团鹤纹官袍的女史闯了进来,老军医将玉鞋往药箱里一藏,神态镇定,继续给蒙炎处理伤口。 环首虎翼侍立在侧,虎视眈眈。 荔水遥便用帕子半遮面,抽噎啜泣。 女史在花厅中央站定,但见荔水遥坐在榻床边沿低头垂泪,冷冷道:“敢问镇国公夫人,兰溪居士的画在何处,皇后娘娘急要。” “在这儿。”兰苕一手提裙而入,一手高举画轴,递到女史面前,喘着气道:“拿去!” 女史蹙眉不满,“只这一幅?” 兰苕没理,兀自走到荔水遥身畔侍立。 荔水遥抬起泪眼,软声道:“能拿得出手的也只剩这一幅了,大将军如今正在重伤垂死之时,我的心神乱了,能否请皇后娘娘多宽限几日,待得大将军伤势好转,我定用心画上几幅敬献娘娘。” “镇国公夫人当皇后娘娘的懿旨是什么,由得你想几日就几日?大将军虽尊贵,也尊贵不过魏王,魏王发病,正等着兰溪居士的画稳定病情呢。” 女史说着话打开画轴,但见上头只是几条锦鲤罢了,立时怒道:“魏王手中那两幅屏风绢画,我才见过,其势浑然,意蕴天成,令人观之忘忧,岂是这样一幅小破画可比的,镇国公夫人好大的胆量,皇后娘娘的令也敢阳奉阴违!” 荔水遥垂眸滴泪,“岂敢。然则,那两幅画也只是我心境安宁之时,天时地利人和之作,并不常有。皇后娘娘急着要,但凡我有,岂敢藏着不给。若女史有疑,大可请旨抄家。” 女史的脸色顿时铁青,“镇国公夫人这又是何必,罢了,夫人的画与话我会一字不漏的传达给娘娘知道。夫人现如今还能倚势嘴硬,且硬着便是。” 话落,带着画轴甩袖而去。 蒙炎蓦的睁眼,眼底怒焰滔滔。 “你别生气,一幅画而已,治伤要紧。”荔水遥扶他坐起来,柔声安抚。 蒙炎没做声,低垂着眼,任由老军医为自己治伤。 “夫人,这是专治红肿淤青的药油,大将军心口处那一片劳烦夫人涂抹。” 荔水遥连忙接在手里。 蒙炎按住荔水遥扒他内袍的手,道:“不用抹药。” 荔水遥不解的看着他。 蒙炎却从她歪斜的发髻上拔下一支嵌宝金钗,自己扯开内袍,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作势往心口处插,荔水遥一把握住钗尾,急慌慌的低叱,“你做什么!” 蒙炎见她这般情态,心里欢喜,就笑道:“我自有道理,我得做出个被尖刺指虎刺中心窝,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来。你放心,我自己下手,心里有数。防着明日有人急不可耐的来试探。” 荔水遥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望着他心口那一片青紫,轻咬下唇,抬头看着老军医道:“我曾在一本闲书上读到过,利器入皮下两寸便可伤及心脏,可对?” 老军医道:“不准确。我曾切开敌军死卒的胸腔,从心口处刺下利器,一寸半便可伤到心脏。” 荔水遥蓦的瞪住蒙炎,“听到了吧,一寸半便可伤到心脏,你想迷惑强敌,伪装被刺,必得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对吧?” 蒙炎点头。 荔水遥眼睛一红,落下泪来,“一分一厘也不许你刺!让我试试,或许可以以假乱真,若我做不到,我也不管你了。” 蒙炎咧嘴,笑如孩童,抬手轻拭荔水遥腮边泪痕,老军医等见状,皆识趣的退避了出去 第084章 太子登门 镇国大将军蒙炎在魏王府门口浑身浴血的消息, 至晚间就传遍了京都上层。 凡是觉得他是拦路虎,想要他命的,无不欢欣鼓舞。 然而, 如鲁王,如同住一坊的花锦城、荣笑生等心腹旧部, 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刻就急慌慌登门探望, 却发现镇国公府大门紧闭, 门上张贴了一张“暂不见客”的告示,盖了镇国公的私印, “暂不见客”四个字用的是簪花小楷,字迹灵秀端庄, 一眼看去便知出自内眷之手。 这内眷也不难猜,定是镇国公夫人无疑。而大将军竟是到了不能亲自动笔的地步了吗? 花锦城荣笑生纷纷看向鲁王,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鲁王看向堆在大门前石阶上的东西, 随手打开一看,但见是一支生出四肢, 须子繁茂的上等人参, “竟有人比咱们先得到消息,找找看有没有签子, 是哪家送来的。” 花锦城示意挑着灯笼的亲卫上前, 借着明亮的灯光探头细瞧, 伸手就从一个巴掌大的礼盒缝隙里抽出一张鹅黄签,定睛一看,立时递给鲁王,“是长乐公主府送来的。” 鲁王稍微一想就道:“是了, 魏王府与长乐的公主府同在一个坊里头,两府中间只隔了一条长街。连长乐都叫不开门, 咱们也够呛。” 荣笑生在旁急的团团转,“只知道大将军重伤,究竟伤到何等地步,哪怕垂死,也得咱们兄弟在跟前才是,不然怎么托孤呢,小嫂子好不晓事!”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花锦城当即怒斥,又道:“上头有咱们大将军的夔龙陌刀印纹,定是大将军亲口下的令。” 鲁王重重捶打两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冷静,“府里头有老军医在,老军医治疗外伤的医术咱们都亲身体会过,不说出神入化,也是炉火纯青,所以兄长一定不会有事的,这会儿说不得正在治伤,防着咱们这些人乌泱泱的,冲撞了反而碍事,以前打仗的时候,老军医一贯的也是先把咱们撵出去再治伤的,对,肯定是这个缘故,咱们可不能方寸大乱,就在这儿守着,守到天亮,要是还不给咱们开门,咱们大不了翻墙进去!” 说到这里,鲁王眼睛通红,“反正、反正不管怎样,我是一定要在兄长跟前的!” “您说的这都是什么丧气话!”花锦城气红了脸,“早年投奔大将军麾下之前,我可是找相师给大将军看过相的,直批了‘功德无量’四个字,故此,大将军绝无可能短命!” 却说府内,蒙武亲自操刀,剥下了一张新鲜猪皮,刘婵娟带着俩闺女外孙女,聚在一盏落地大灯下,聚精会神的拔猪毛。 正房书房内,荔水遥则是带着兰苕等侍女调和颜料。 蒙炎终究失了太多的血,喝了自己配的药,在卧房内昏睡。 月色暝暝,夜鸦呱呱,寒风悄然肆虐,鲁王执拗,裹紧身上的大猞猁斗篷,缩在门楼下偷眼抹泪,一忽儿自责愧疚,一忽儿恨不得杀进魏王府把秦云吉揪出来,以命换命,一了百了。 深夜寂静,乌鸦的啼叫一声声刺入心肺,令人深觉不祥,悲从中来。 鲁王猛地拉高斗篷,藏起脸来呜咽。 “唉——” 一声由远及近的长叹,让鲁王蓦的止住哭声,浑身僵硬。 荔红枝摸着隆起的肚腹,在鲁王身前站定,低声嘲笑,“再有三个月就是做父亲的人了,怎么还似总角孩童似的,藏起脸来偷偷哭。” 鲁王不吭声,往旁边一挪,把自己屁股下暖热了的锦垫让了出来。 荔红枝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柔声道:“你和我说蒙镇国救你弃魏王这件糟心事的时候,那时候我心里只想着用妩媚温柔蒙蔽你,就顺着你说,但是现在……” 荔红枝拉起鲁王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笑道:“我也向你袒露一点真实的我,你和蒙镇国之所以被魏王拿捏,是因为你们俩太傻太真了,设若我是蒙镇国,甭管我救了谁弃了谁,我都是有功的,罪魁祸首是那个折磨魏王的细作,凭什么恨我,我不认。设若我是你,我更不认,我才不惯着魏王。你说我心狠也好,冷血也罢,终究也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背负。秦云祥,我就是这样一个以自己为先的人,你得重新认识一下我。” “你以为自己伪装的天衣无缝不成。”鲁王嗤之以鼻,握紧荔红枝的手,带着鼻音道:“你怎么肯定我没有伪装呢,荔红枝。” 荔红枝蓦的一愣,倏忽便笑道:“好哇,竟原来是黄雀伪装成了夏蝉,把我这螳螂偷了心。那么,敢问鲁王殿下,既得了螳螂心,是弃之如敝屣,还是珍之如宝呢?” “自是挚爱一生,再不让你受人欺凌。” 荔红枝只觉一颗心被他搅弄的既酸疼又饱胀,禁不住滚下两行热泪,可仍旧道:“说的好听,可我不会再轻易相信男人的山盟海誓了,我摆在心里第一位的是遵从本心把酒坊做大,在酒行坐头一把交椅,赚花不完的金子;第二位的是我腹中的孩儿,我血脉的延续;第三位的是荔四,我曾勾搭蒙镇国未遂,荔四不仅没作践我,还善待了我,给我铺面和金子,我这才有了立足之基;你只能排第四,还愿意吗?” “甘之如饴。”秦云祥把荔红枝轻轻揽到怀里,“京城事了,我带着你,带着兄长的妻儿父母,到我的封地去,再也不回来了。” 荔红枝哭笑不得,掐了他手背一把,“我看蒙镇国就不是短命相,荔四如同一朵倾国倾城的娇花,若没了他守护,往后的命运还不知如何,他能甘心一死,我把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你没见过秦云吉,他的脸有多可怖,他对我和兄长的恨就有多深,扪心自问,倘若被毁的是我,我也做不到不恨。” 荔红枝叹气,头并头与他依偎,“这下好了,经此一遭,蒙镇国也不欠他什么了。等吧,天亮后,蒙镇国肯定就渡过生死关了。” 秦云祥望着天边落月,眸色晦暗,幽微轻叹,“兄长不欠他了。” · 天亮了,阴云密布。太子府府门大开,鹤架出行,浩浩荡荡。 太子六率军开道,一路延伸至镇国公府门口。 林內侍翻身下马,站定,看着已然半开的铆钉大门,听着从里头传出的隐隐哭声,心内大惊,面上不显。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內侍紧跟着下马,怀抱明黄锦盒站到林內侍身侧,听得哭声,做出个严肃的模样,“耶耶,里头什么情况,叫门的圣旨用不上了?” 林內侍谨慎开口,“门楣上未挂白绸,大抵人还有气。随我进去传旨,静等太子鹤架便是。” “是。” 林內侍进去后不久,蒙炙就代替长兄下令打开中门,直通镇绥堂。他自己则顶着一双哭红的双眼,垂手跪在大门一侧恭候太子驾临,约莫一刻钟后,蒙炙稍稍抬眼,就见一行內侍小跑而来,在地上铺了一长段黄蟒纹地毯,又一刻钟后,鹤架落地,內侍避开黄蟒纹地毯雁翅排开一条通向府内的通道,一个身穿杏黄四龙纹圆领袍,外披鹤氅的中年男子,踩着內侍的背从辇车上下来,背厚腰宽,肚腹凸起,将玉带撑的满满当当。 皇太子先行,其左右两侧跟着两位魁梧的将军,将军后面跟着两位太医,先后从蒙炙跟前大步走过,带起的脚风,令蒙炙心惊胆颤,额头贴地,久久不敢抬起。 一路畅行至镇绥堂前,大堂上设下了一张四面平云母大榻,榻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男子,盖着一张血红色夔龙黑纹锦被,大榻左侧跪着一名怀抱稚儿的美貌少妇,左侧跪着一双头发花白的老翁老妪,正是蒙炎的妻儿与老父母。 另有一个鲁王,正坐在一旁的圈椅上,一双眼红肿如烂桃,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丢魂少魄一般,又呆又傻。 太子秦云龙见状,心中惊异,快走几步上前,探手去试蒙炎的鼻息,鼻息微弱,仿佛弥留之际,禁不住开口,“竟病至此种境地?” 荔水遥低垂头颅,带着哭腔,愤然道:“怎么是病的,分明是、是……” 这时蒙炎咳嗽一声缓缓睁开眼,“殿、殿下恕罪,不能行礼了。” 说完这句又微微转头看向荔水遥。 荔水遥哭啼出声,起身将孩子交给婆母,端起地上早已准备好的浓参汤,一勺一勺慢慢喂了给他,哭着道:“禀太子殿下,这是浓参汤,喝了吊命的。” 这时独孤擎站了出来,眯眼细细打量蒙炎面容,故作悲伤的语气,道:“打仗的时候,镇国公也曾多次重伤,都是自己救了自己,这一回竟救不得了?” 荔水遥悲愤交加,轻掀锦被一角,又小心翼翼的解开蒙炎的内袍,但见心窝处缠了数层白绢,白绢被血水和脓液浸透,“我们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血肉之人!被人用尖刺指虎重击了心窝,也会流血,也会……” 荔水遥哽咽,稍稍控制好情绪后又道:“倘若是独孤将军遭此种绝杀,怕是当场就毙命了,若非我们大将军自己懂医,若非他放心不下我们……吊着这口气罢了,独孤将军生怕我们大将军死的不够快,是吗?” “绝无此意!”独孤擎连忙拱手告罪,一双脚却是钉死在榻前,分毫不退。 太子蹙眉道:“父皇忧心大将军的病情,把自己常用的太医全都派了过来,还请夫人避到一旁,让太医给大将军诊治,或有生机。” “陛下有命,太子亲临关心大将军的伤情,臣妇本该感激涕零,但正如独孤将军方才口证的,大将军曾多次重伤,都是自己救了自己,论起治疗这等兵器造成的伤情,谁能超过大将军自己。”荔水遥流着泪,将锦被拉高遮住伤处,又带着哭腔道: “自从知道太子殿下要亲临,我们遵从大将军的令,将他头对着镇绥堂的门口,横放着,在此等候,还不够明显吗?大将军自知天命已至,等死而已,倘若太子殿下还承认大将军曾立下的汗马功劳,就请给大将军留存两分脸面吧,我们也只想恭送太子殿下离府后,再释放悲痛,才不至于在储君面前失仪惊架。臣妇虽是个柔弱的妇道人家,但大将军宠爱,也时常与臣妇说一些正事,臣妇懂得,大将军身在这个位置上,挡住了太多人的去路,镇压了太多人的野望,可是如今,大将军已经躺在这里了啊,也别太心急了。” 一番话说完,荔水遥伏在蒙炎身上大哭。 刘婵娟见状,仿佛也再也憋不住,两腿往前面一伸,嚎啕大哭。 蒙武以头抢地,嘭嘭嘭的朝太子磕头。 太子一张脸顿时沉似黑水。 “大胆!”独孤擎横眉怒喝。 鲁王缓缓走了过来,挡在太子跟前,眸黑如渊,“太子大兄,我兄长已然躺下了,倘若你们的心太急,就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太子背手在后,蓦的攥紧,冷声道:“蠢笨如彘,白瞎了一张脸。” 第67节 鲁王蓦然落泪,崩溃大吼,“若能重来,我宁愿被毁的是我!” 太子震怒,扬手欲打,这时蒙炎半抬小臂,有气无力的击了几下云母榻,发出砰砰的闷响,急道:“虎、虎符,给出去。” 荔水遥泪水涟涟,急忙道:“你省着这口气,我知道我知道。” 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蒙炎枕着的瓷枕下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黄铜质地的小玩意,似虎非虎,肋生两翼,拆开是严丝合缝的两半,合上就仿佛一只完整的手把件,这便是能调动蒙家军的虎符。 “这要命的东西,我们不要,但求一家子平安离京,回归故里。”荔水遥两手托举,泣道:“请鲁王殿下转交。” 独孤擎双目绽光,一把抢了过去,仔细辨别之后,便不着痕迹的朝着太子点了一下头。 鲁王咬牙切齿,“心心念念的东西得手了,也该满意了,太子大兄,请回宫复命去吧!” 太子把玩着虎符,淡淡看向太医,“你们两位还等什么,别忘了父皇派你们来是干什么的。” 两个太医一路低着头走进来,从始至终就没敢抬头,这会儿却是不得不上前露脸了。 荔水遥哭道:“常言道鸟尽弓藏,未曾想竟被咄咄逼迫到此等境地,好好好!拿剪刀来!” “儿媳妇,我这里早有准备了。”刘婵娟哭着从榻下摸出一把剪刀,“这是我最有出息最疼爱的大郎啊,他活不成,我心肝都碎了,也活不成了。” 荔水遥哭着接过剪刀,抖着手掀开蒙炎的内袍,一层一层的剪开浸透脓血的白绢,哭着道:“若能止住血,大将军还能活,可偏偏撒上去再多的药粉也止不住,止不住啊。我们家的顶梁柱塌了,罪魁祸首得罪不起,本想着为了襁褓中的幼子苟且偷生,可偏偏、偏偏让我们袒露伤口来证明真的快死了,我们连大将军最后的体面都维持不住,索性全家赴死,到黄泉路上一家团圆!” 刹那,最后一道绢布被剪开,露出三个汩汩流着脓血的血洞,周遭是厚厚一层被冲开的药粉,荔水遥一下子疯了,站起来指着独孤擎,“大将军认出来了,那个致他死地的傩人首领和你是一个武功路数,大将军也重伤了你的胸口,你也解开内袍给我们看看,一证便知,独孤擎,我要告御状,我要你给我们大将军陪葬!” 刘婵娟大哭大叫,扑到蒙炎身上两手盖住血洞,按压,可还是有血从指缝中沁出。 虽只看了一眼,但那血口位置在心脏上方,血止不住才是应有之状。 太子收起虎符,威压太医。 太医冷汗直冒,往榻前一跪,就去摸蒙炎露在外头的手腕,随即就颤着声儿回禀,“微细若游丝,游丝断绝则、则……” 顷刻间,堂上婆媳大哭大闹起来,如同市井泼妇,紧接着惹人烦躁的婴孩啼哭声也加入了进来。 鲁王一脚踹翻摸着蒙炎脉搏的太医,恨意昭昭的瞪着太子,“你满意了?!” 太子轻扯嘴角,颇觉无趣,当即甩袖便走。 独孤擎见状,咽下涌到嘴里的腥甜,紧跟其后,慌忙追随左右。 鲁王紧紧攥着拳头,撑着一股血勇之气目送太子走远,顷刻间整个人都崩塌了,一屁股坐地上,两手紧握着蒙炎的一只手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荔水遥哭笑不得,但也深知了鲁王的赤子心性。 彼时,大门外,蒙炙跪地送走了太子鹤架,急匆匆爬起来就与亲卫们一块关大门。 镇绥堂上,荔水遥看着一层层中门关闭,立马轻推蒙炎,道:“可以起来了,你再不说话,鲁王殿下要哭死了。” 鲁王正哭的浑然忘我,耳朵虽听见了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哭了两声才渐渐止住了,两行鼻涕挂在嘴上,看起来傻乎乎的。 蒙炎回握鲁王,慢慢坐起。 “什么……什么情况?”秦云祥一激动,上手就摸蒙炎的胸膛,红的是真血,黄白的粘稠也像真的脓液。 蒙炎把内袍完全敞开,从腋窝下活生生接下一张皮,鲁王见状目瞪口呆。 荔水遥便解释道:“殿下莫伤心了,大将军的确受了伤,但不致命,我用一张猪皮和绘画技巧模仿出了脓血不止,性命垂危的景象,希望能骗过吧。” “兄长,这是为什么?!”秦云祥脸上红白交映,咬牙生气。 蒙炎面色凝重,“云祥莫恼,形势逼人,或许你也该做出自己的抉择,面对现实了。” 秦云祥浑身一僵,心生不祥。 第085章 生死之战(一) 日头高挂, 春寒料峭。魏王府一处偏殿的门窗却被用黑绸密密实实的封住了。 殿内,空旷阴冷,灯火昏昏, 秦云吉瘫在一张三面屏大榻床上,双眼微合, 似睡非睡模样, 正盯着一张挂起来的锦鲤图。 太子跨过横亘在门上的黑绸, 缓步而入,见此情景, 心弦微颤,强压下满腔心绪, 轻笑道:“看来,这兰溪居士的画确实有用。” 秦云吉一骨碌爬起来,迎上去就着急的问, “蒙炎一定活不成了是不是,虎符一定拿到手了是不是?” “虎符拿到了。” “太好了!”秦云吉仰着一张可怖的脸, 欢喜的像个吃到糖果的孩子, “太子哥哥你过来,我给你看好东西。” 秦云吉把太子拉到锦鲤图前, “太子哥哥你先看这幅锦鲤图, 再看这幅《空谷幽兰》, 最后看这一幅《明月夜·渔翁垂钓图》,我断定,《锦鲤图》是她将将摸到自己的画道之作,稍显稚嫩, 再到这幅《空谷幽兰》时,画道初成, 到这一幅浑然天成的《明月夜》,画道圆融臻至化境,再看她的落款小字,将将十五岁,这是画道天才,其天赋远超于我,她合该是我的,我懂她的画,蒙炎那武夫医匠懂个屁!太子哥哥,蒙炎一死我就要她,我要把她关起来,让她日日夜夜给我作画,我要她画鬼,画十八层地狱,凭她的天赋与特质,定能画出让我身临其境的地狱之景!” 秦云吉兴奋的浑身发抖,目不转睛的盯着太子,殷殷期盼。 太子温柔的摸摸秦云吉的头,含笑点头。 “我就知道太子哥哥待我最好!”秦云吉兴奋的原地蹦了两下。 太子忽觉不适连忙掏出帕子来捂住嘴,侧过身去猛咳,持续不止。 秦云吉一改欢喜的模样,两眼渐渐发红,“这病怎么就没遗传到我身上,我烂命一条,不在乎再多一样烂病,怎么偏偏是太子哥哥,母后偏心,连这烂病也挑人!” 太子止住了咳嗽,稍作平复,无奈道:“马场的事故,母后派遣女史把清河平安的接回宫,不就是偏向了我们吗,至于这病,天命而已,母后也不能控制传给谁不传给谁,母后从你这里回去后就卧床,病的起不来了。” “她就是偏心,不管她!”秦云吉撇嘴,忽的兴奋的提议,“太子哥哥,依你看蒙炎还能活几天,我等不及了,再逼一把如何,比如当着他的面抢他心肝,活活气死他?蒙炎老贼和老二的关系自以为隐藏的好,实则早被咱们识破,只要蒙炎一死,老二必会狗急跳墙,到时咱们收网,杀他个片甲不留!” 太子宠溺的看着秦云吉,笑道:“再出手会打草惊蛇。倘若蒙炎是真的快死了,等着老二狗急跳墙,咱们瓮中捉鳖便是;倘若蒙炎是以假乱真蒙蔽咱们……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蒙炎肯定快死了,独孤擎亲自动的手,独孤擎还说,一扎进去蒙炎就吐了他一脸血。若太子哥哥怕事有万一,那我即刻派人严防死守,不许镇国公府的人离京,两手准备。” “不,是三层准备。”秦云吉得意的笑起来,“太子哥哥还记得吗,当初母后为了补偿我,选王府的时候,拿了所有王府图纸给我,让我参照着选一座最心仪的居住,我挑中了其中两座,在两座王府之间犹豫比照,最后选了现在这座,另外那一座王府被父皇赐给了蒙炎,蒙炎所得的那座王府,里头有一片莲湖,莲湖底下有一条暗河,这暗河直通城外十里亭附近,昨夜我就派了一队人马出城,命他们伪装起来,在十里亭守株待兔。不管蒙炎是生是死,一旦他企图将妻儿老小通过这条暗河运送出去,一逮一个准,到时候他要是没死,敢和老二合谋对付咱们,正可拿来胁迫他就范。” “甚好。”太子眼睛微弯,这才细细观赏屏风绢画,片刻后禁不住轻轻扬眉,“荔氏朽烂不堪,竟还能培养出这等灵秀的小娘子?这一幅画作,拿去与画道大家比较,也不输。” 秦云吉与有荣焉,昂着头道:“自然不是荔氏培养的,而是底蕴深厚,狡兔三窟的棠氏。太子哥哥有所不知,那荔水遥可不是荔氏的女儿,而是棠伯龄那厮的亲生女,此事说来话长,稍后我让长史写个详细的折略交给哥哥,简言之,棠伯龄的夫人萧氏年老色衰生不出儿子,就拿自己的女儿换了妹妹的儿子,这个儿子叫棠长陵,就是被蒙炎废了根的那个棠九郎,棠荔两家对外都说棠九郎溺水死了,实则被我救下了,改名换姓李长生。” “原来是他。”太子一听李长生的名儿就笑道:“那就怪不得能勾动林內侍的心了,谁能想到,世家公子去了根,以色侍人起来,较之扬州瘦马还要精通,倘若是个鸠占鹊巢的东西,那就说得通了。” “漏给咱们的信息寥寥,本心还是忠于父皇,父皇假借懿旨,让他去给老二赐毒酒,他一点都没犹豫就把要命的差事丢给了棠长陵,倘若老二发疯揭发出来,那老东西保准一口咬出棠长陵是我的人,毒酒也是我指使下的,如此就把父皇洗脱的干干净净。”秦云吉露出阴森的表情,“黑锅有我这疯儿子背,渔翁他来做,玩的一手好帝王道。” 太子怔怔望了秦云吉好一会儿,抬手轻抚他脸上狰狞的疤痕,笑道:“我的云吉弟弟是如此的颖慧无双,想来是糟了天妒,才收走了你的俊美,令蠢彘所得。” 秦云吉蹭着太子的手,乖顺如猫,满心依赖的看着他,“太子哥哥你放心,我一定倾尽全力祝你早登大宝,渔翁也休想稳坐钓鱼台!若万一天命不在咱们这边,太子哥哥也可效仿父皇,一股脑往我身上推便是。” 太子不敢与秦云吉对视,羞愧难当,一把抱住他,泪湿双眼,“天妒云吉又如何,云吉还有我,只要是你想要的,哥哥想方设法都给你弄到手!” “太子哥哥你的大胖肚子顶到我了,有一点难受。”秦云吉咧嘴憨笑,用力回抱,“不过没关系,哥哥需要我,我才活着,若哥哥不需要我了,其实活着真的很无趣。” 太子听罢,越发觉得自己卑劣,喉头哽咽,“我怎忍心让你独身一人上路,放心、放心。” · 夜深人静,镇国公府无人入眠。 蓬莱山上,蜿蜒小径两侧,石灯都被点亮,药庐内灯火通明。 荔水遥帮蒙炎重新换了一遍药,缠上白绢绷带,笑道:“今日鲁王殿下为你一大哭,可见你在他心里分量极重。” “云祥重情。”蒙炎单臂抱住荔水遥的腰,“我与云祥亦是志趣相投。” “我知道,你们都是武痴,追求武道巅峰。天还冷,快把袍子穿上吧。” 说着话,荔水遥轻推开他,将放在一旁的墨色夹纱袍披在了他身上,小心的避开了肩膀上刚刚包扎好的大伤口。 蒙炎轻一跺脚,笑道:“还在于喜欢收藏兵器,云祥更喜欢剑,我则是偏向于刀,但十八般武器都有涉猎,脚下山腹内就是我的一处藏宝室,走,带你下去看看。” “啊?”荔水遥小嘴微张,轻声一笑,“这下头竟还别有洞天呢,我在家里随处闲逛的时候,绕山一周也没发现过入口,你还设定了一道隐藏门不成?防谁呢。” “云祥。” 荔水遥顿时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蒙炎带着荔水遥离开斑竹榻,走向旁边放置瓶瓶罐罐的多宝阁,挪动了一下一个人面纹彩陶罐,登时就从地底下传来锁链拉动的声响,随即斑竹榻就缓缓往外移位,露出了一个洞,一条石梯蜿蜒而下。 “只要云祥得了宝剑宝刀,忍不住向我炫耀,我眼馋也偷拿他的。” 荔水遥顿时笑道:“怪不得你们两人能玩到一块去呢,原来都有顽童的一面。” 蒙炎拿起一盏灯,带着荔水遥一阶一阶的走向了黑暗。 “慢点。” “嗯嗯。” 片刻后,石壁上的油灯全部被点亮,就见满室紫檀木做成的陈列架,每一座架子上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占多数的是宝刀,还有许多是残兵破器,像战场上捡回来的遗物似的。 石室有三间正房那么大,在最深处堆积着六七个大板箱,箱子里头装的是破损的甲胄和盔,以及一些珠光宝气式样的精巧东西。 荔水遥拿起一个用碎宝石镶嵌的奇怪镯子,试着往手腕上戴了戴,沉甸甸的压手,“样式粗糙笨重,一点也不好看。” “这可不是用来好看的镯子。”蒙炎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按上头的一颗红色圆珠,登时就从镯子外表面上冒出一圈尖刺来。 荔水遥顿时星眸圆睁,“原来是这个用处。” 蒙炎再按一次红色圆珠,尖刺缩了回去,荔水遥忙把镯子脱下来,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蒙炎在那堆珠光宝气式样的东西里扒拉了几下,找出一个黑檀木螺钿盒子,方方正正成年男子手掌那般大,打开看了看就递给荔水遥,“戴上这个试试。” 荔水遥接在手里细看,便见里头放着一个蝴蝶纹样嵌宝银臂钏,做工十分精美,拿起来沉甸甸的。 荔水遥戴上了,蒙炎便抬起她的手臂,对准箱子里的旧甲胄,猛地一按靠近手腕处的一只凸起的蝴蝶纹,登时便射出了一支小箭,箭身没入甲胄三寸,只留了一点箭尾在外头。 荔水遥只觉得小手臂震颤了一下,眼前一花而已,随即看向箭尾,又震惊的看着蒙炎。 “倘若对准的是人的脖子,彼时那人已经死了。这个你戴着,它与寻常袖箭不同,里头有两只小箭,可出其不意,是打仗时候的缴获,其出处大抵是某个皇室贵胄女眷防身的东西。” 荔水遥缓缓低下头,轻抚臂钏上的蝴蝶纹,再抬眸时噙着泪,“我知道,可能就在这几日,你们就要有事关生死的大战了,若到了绝境,我会用它抵住自己的脖子保全名节。” 蒙炎捧起荔水遥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尽力用温柔的语气道:“你误会我了,我给你这个防身的利器是想让你保护自己。遥儿,自从选定了秦王,我翻来覆去想了无数种保全你和全家人的法子,可是都不行,只有把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才稍稍放心,可是在决战时,我等同于虎符,我要冲锋在最前面,我实在没有法子周全你们了,也只能分出八百亲兵留在府内,一旦敌人攻破,你们就从莲湖底下的暗河乘小船逃出城去,你还记得方寸山上的太上观吗?” 荔水遥使劲点头,泪光盈盈,“自然,你把方寸山都买下了,还把太上观翻修重建了一遍,现在太上观是咱们自家的家观。” “对,太上观是咱们自家的道观了,我在那里囤积了可供月余的粮食和净水,倘若你们真从暗河逃出了城外就直奔太上观,在那里躲起来,倘若我们成功夺权,我自会亲自去接你们回来,倘若一个月后我都没有出现,那就代表我们失败了,我亦战死,他们必会想方设法搜寻你们的下落,遥儿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秦云吉很喜欢你的画,他想要你,就一定会找到你。” 荔水遥带着哭腔,使劲摇头,“秦云吉如恶鬼,我宁死也不会依附他。” “你听我说完。”蒙炎蓦的搂紧荔水遥,“云吉云祥是双胞胎,性情虽不同,但他们同根同源,云吉也有痴处,他自幼习画,画道天赋十分不俗,只要你克服对他的恐惧和厌恶,用真心对他,你就会发现他是个极容易操控的人。” “我不……” 蒙炎一把抱起荔水遥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痴迷的望着她娇艳清绝的模样,“你能做到,就像你最初利用我对付荔氏一样,只要狠下心,凭你的才貌和智慧,你能把秦云吉训成最听你话的狗,就如我,被你迷的事事只想如你意,见不得你皱一下眉头。” “我不愿意。”荔水遥扑在他怀里大哭,“我、我因欠你一条命,愧对你,所以愿意以身偿债,我难道是、是人尽可夫的吗?我宁愿死。” 第68节 “你一死了之,咱们的孩子怎么办?他是我的孩子,秦云吉必会斩草除根,只有你能护着小大郎长大成人。”蒙炎眼眶通红,一遍遍摩挲怀里颤抖的背脊,“遥儿,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一个母亲,你有责任护着襁褓中的幼子长大成人。” 荔水遥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泣泪如雨,“我软弱可欺,没了你的庇护,命如浮萍,我要你好好活着,咱们逃吧,一块从暗河逃出城去。” 蒙炎紧紧的抱着她,恨不能把她勒进自己的血肉里融为一体,埋首在她颈窝里深吸,赤目低语:“傻话。我与你说一则见闻吧,我随师父在山中行走时,亲眼见过许多天材地宝周围必有异兽猛禽守护,但总有经验丰富的猎人能把这些异兽猛禽杀死,可是每当猎人伸手去采摘时,总会发生意外,只因天材地宝本身也有毒性,它们自己才是自己最厉害的守护者,这一遭生死之战赢了以后,它们会释放灵气重新吸引守护者,把自己重新伪装成圣洁无害的模样,你就是这样一株天材地宝。” 荔水遥静静听完立时哭不成了,恼羞成怒,星眸瞪大,“在你心里我竟是有毒的?狡猾无情的?” “能被你选中做守护者,我甘之如饴。” 荔水遥一怔,满心酸胀,恼怒娇叱,“说的什么屁话!” · 翌日,天蒙蒙亮,挂在镇绥堂院门上的云板就被敲响了。 铛!铛!铛! 王芰荷坐在床榻上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在心里默默的数着,只响了三声就停了,顿时失望的撇撇嘴。 “三声,是三声,不是四声!” 厅上,王有斐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庆幸。 王芰荷打着哈欠走出来,“是四声才好呢,内院里头老的老,小的小,都是女眷,我这当大姐夫的才大有可为之处。” 王有斐冷笑,“舅父倘若真有个好歹,镇国公府的天就塌了,阿耶也曾教过我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事到如今竟做起白日梦来。” “他蒙氏的天塌了砸的也是蒙家的蛋,咱爷俩姓王。眼瞅着蒙炎要完蛋,咱爷俩还是抓紧拾掇点金银细软跑路吧。” 王有斐怒道:“我就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了,跟着你跑路有什么路可走的,三日五日的把钱花光了,难不成跟着你卖屁股,我没那个脸。” 话落,抬脚就小跑了出去。 被亲儿子揭了脸皮,王芰荷气的脸色铁青,瘫在扶手椅上破口大骂,忖度着现如今蒙炎是个喘气的死人,把蒙家从上到下骂了个狠的,直觉得口干舌燥才停,胡乱抓起茶壶对嘴就灌。 忽听得院子外头有一群仆妇经过,吵嚷着议论内院发钱了,王芰荷生怕错过了这等好事,忙忙的跑了出去,缀在后面一路到了镇绥堂,就见这大院里已是聚满了人,男仆排成一队,女仆排成一队,个个哭丧着脸。 两列队伍前面,台阶上站了两个女郎,其中一个是蒙玉珠他自然是认得的,另外一个他却不敢认,只见那女郎高髻云鬓,插着紫红的大牡丹花,穿着高腰襦裙,长眉入鬓,凤眼狭长妩媚,身姿丰腴盈润,只在她低眉时才隐约有点蒙蕙兰的影子。 这时王有斐走过去和丰腴美人说话,开口喊阿娘,王芰荷猛地一拍大腿,两眼震惊,“蕙兰,你真是蕙兰?!” 王有斐白了咋咋呼呼的王芰荷一眼,接替蒙蕙兰继续给男仆们发钱。 蒙蕙兰漠着脸看了王芰荷一眼,听得刘婵娟在堂上叫她,她抬脚就走。 王芰荷一抓抓了个空,忙忙的跟到堂上,但见老岳母几日不见一下子就老的不能看了,满头白发,满脸褶子,蒙炎那仙女老婆一双眼红肿的核桃似的,一看就是狠狠哭过,左右两侧立着俩侍女,手里都托着一个圆木盘,里头整整齐齐摆着银锭子,粗略一看,一盘子就有两百两。 王芰荷眼珠子乱转,谄笑道:“岳母,摆出这阵仗是作甚?” 刘婵娟有气无力的道:“大郎就在这几日了,人死如灯灭,想着,赶在他咽气之前带他回乡,这京城再也不来了,就把府里这些伺候的人都发给一笔钱遣散。” 说到这里,刘婵娟斜眼看王芰荷,“这话是说给外头那些人听的,实则是趁着大郎还有一口气,用他的余威护着一家子平安离京。想必你也感觉到了,镇国公府要大祸临头了,你不是我们蒙家人,你要是想避祸和我们蒙家断绝关系就能保命,这些银子你拿走,尽快逃命去吧。” 王芰荷咽了咽口水,大义凛然道:“岳母看错我了,我岂是那等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 就在这时虎翼紧急来报,“老夫人,不好了,咱们坊武侯铺里的老兵全被金吾卫换下了!” 荔水遥蓦的起身,紧揪着帕子道:“我知道,金吾卫是被独孤擎掌控着的,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想把坊门堵上?” 虎翼急得脸皮涨红,“夫人,倘若只是堵门倒还好了,事情更糟,咱们府上的人拿了钱挎着包袱出坊的,出去一个失踪一个!” 王芰荷听罢,一出溜蹿到左边侍女面前,撩起衣摆张开,一股脑把银锭倒在里头,“俗语说的好,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们本来就想把我一脚踹了的,我也死心了,不攀你家的富贵了,就此一刀两断吧。” 话落,一出溜又蹿到右边去,劈手夺下圆盘,一把倒在衣摆里,两手兜着就往外疾走,从王有斐跟前经过,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王有斐呆住,稚嫩的面皮忽红忽白,眼眶渐渐泛红。 刘婵娟冷笑,荔水遥接过兰苕递来的冷帕子敷眼睛。 蒙蕙兰长长的吐出一口混沌浊气,竟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扶着云鬓道:“弟妹,这个发式我极喜欢的,多谢了。” 刘婵娟抬起手臂,虚空里使劲点了蒙蕙兰两下,哭道:“你脑子里被他塞的狗屎可算清干净了,我的傻闺女啊。” 荔水遥对蒙蕙兰点点头,当即对虎翼道:“立刻紧闭府门,按照大将军给你们下达的军令,该如何便如何,全府的安危都仰仗你们了。” “请老夫人、夫人放心!” 第086章 生死之战(二)(大结局) “瞎了你的狗眼, 我的车架也敢搜!” 长乐站在飞鸾辇车上,一剑鞘砸在一名金吾卫的红缨盔上,“我给母后侍疾已有七八日, 只不过昨日出宫回我自己府上歇一日,今儿你就不认得吾了?” 长乐越说越气, 伸出剑尖挑起这名金吾卫的下巴, 冷笑道:“看着吾, 吾是谁?” 金吾卫两股战战,嗫喏道:“长、长乐公主殿下。” “啊, 你竟然还知道吾是长乐公主,母后病重, 吾心急如焚,日渐暴躁,正愁没个出气的地方呢, 再敢拦吾的车架,吾一剑捅死你!” 话落, 用剑背一拍自己的马夫, “走!” 守宫门的金吾卫见状,个个都怕白白做了暴躁公主的剑下亡魂, 哪里还敢拦, 纷纷退避一旁。 飞鸾车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静安宫门外, 长乐兀自下车,大步而入,衣袂飘飞,随侍的女官宫婢小跑着才能跟上。 长乐一看见迎出来的女史就立即问道:“父皇今日来过没有?” 女史摇头, 悲戚低头。 长乐抿抿嘴,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微翘嘴角,看起来是笑的样子。 “母后,昨日我不在,可有乖乖吃药?” 说着话走入寝殿,三步并两步来到榻前,双膝往脚踏上一跪就去看皇后的脸色,但见又比前一日暗沉了两分,她的心也跟着又沉了两分,伴着酸楚。 “扶我起来,今日倒觉得精神头很好。” 长乐接过女史递来的靠枕塞在皇后背后,笑道:“我便说,日日按时吃药,母后这老毛病就会好转的。” 皇后点点头,握着长乐的手道:“是我不见他,他是皇帝,你要恭敬,不要替我抱不平。” 瞬间,长乐红了眼,“他总是以皇帝之身压服母后,让母后不得不做出选择,何其无情,何其残忍,母后病重难愈也是从这根子上来,让儿臣如何能不恨!” 皇后欣慰,笑望她,“到最后,竟只有你心疼我,陪着我,你那些哥哥们啊,都恨我偏心,都在等,等我咽气,好孩子,他们的争斗你别参与,甭管谁赢了谁输了,你都是尊贵的嫡公主。” 长乐把脸轻轻贴到皇后虚软的腹部,闷闷的哭起来。 皇后摩挲着长乐的后颈,玩笑道:“这会儿就把眼泪哭干了,到我真正闭眼的时候还有吗?” 魏王府。 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秦云吉今日的写照。 这会儿正画兴浓厚,在花园凉亭里挥毫泼墨绘钟馗。 长史提着衣摆急匆匆走到跟前,拱手就道:“启禀殿下,镇国公府果然有动作,今日一早就召集了府内仆婢,发给银钱遣散出府,凡是踏出坊门的全被咱们的人抓了回来,殿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秦云吉直起身,直勾勾望着自己画的钟馗,只觉得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龇牙笑道:“这不对,钟馗怎么都算一尊地祇,不该只有鬼恶之气而无神性,这神性需得兰溪居士来添。” 话落,大笔蘸墨,在宣纸上打下一个大大的x。 “那里头可有蒙炎的至亲女眷混入?” 长史立即道:“卑职亲自挨个验看,无。” “那就暂时关进水牢,待得尘埃落定,确认无用了,通通弄死堆花肥。” “是。” 秦云吉扔下毛笔,背手在后绕着画案转圈圈,兴奋的道:“由此可证,蒙炎真的快死了,说不得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我猜测,老二那一伙会在母后薨逝时,借口进宫奔丧为名发动宫变,静安宫里的钉子传回消息,母后面如金纸,指甲发乌,夜里神志不清时有撮空理线的症状,这都是快死的征兆,快了快了,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身临其境的地狱之景了,她一定能为我画成!” 日正当中,乾坤朗朗。 两仪殿内,龙椅之上,皇帝摩挲着虎符,幽幽道:“蒙炎那孩子,朕初见他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当他于乱军之中首登城头,割下敌军将领的头颅敬献于朕时,朕便隐隐感觉,这少年不同凡响,果不其然,后来啊,他每战必胜,成了朕最血勇无敌的大将军。” 说到此处,皇帝垂泪。 丹陛下立着的太子与独孤擎见状,四目相视,太子叹息一声,上前一步安慰道:“儿臣想,倘若可以,父皇是想与镇国公成就一段君臣善始善终的佳话的,奈何镇国公变了心,在效忠父皇与袍泽之情之间,选择了后者,这是镇国公的错,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不值得父皇为其伤心。” 就在此时,殿外隐有喊杀声传来,皇帝顿惊,“你们听,什么声音?” 林內侍忽的出现在殿外,一脚绊在门槛子上,猛地扑倒在地,惊慌开口,“陛、陛下,秦王杀进来了!” 顷刻间,皇帝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 太子激动之下,一张嘴就剧烈咳嗽起来。 “不可能!”独孤擎怒目而视,“虎符在陛下手中,宫门各处我已亲自布下天罗地网,秦王如何进得来?!定是消息有误!” 林內侍哭道:“蒙大将军出现在玄武门城楼上了,振臂一呼,门、门就开了啊。” 皇帝蓦的看向手中虎符,猛虎肋生双翼,他猛地想起当初定下这虎符形制时,是蒙炎一锤定音添上的双翼。他曾忌惮骁勇善战的蒙家军,以情意说动蒙炎将蒙家军打散混入各处,然而当初组建禁军六卫时,蒙炎是总管,选拔任用的皆是各军中最出类拔萃的勇士,论起悍勇无敌,谁能比得过从蒙家军中出来的,这便导致、这便导致…… 皇帝惊怒交加,猛地将手中虎符投掷于地,“禁军六卫尽是蒙炎旧部!独孤擎,蒙炎不死,你就是废物!” 独孤擎脸上乍红乍青,跪地请命,“陛下勿忧,金吾卫早已枕戈待旦,微臣请命与蒙炎决一死战!” “还不快去!”皇帝怒喝。 独孤擎心怀满腔不服,鼓荡浑身气血,起身狂奔而去。 魏王府,花园,撕碎的绢画被春风吹的到处都是。 秦云吉正拿着雪白的锦缎擦拭一把七尺青锋剑,满脸是笑。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长史惊呼而至。 秦云吉阴鸷瞪眼,“什么事儿?” “宫中有变,城墙上竖起了蒙大将军的军旗,玄武门被从内打开,秦王、秦王府骑兵冲进宫内去了!喊杀声震天,蒙大将军没死!” 秦云吉被顶头的日光刺的眯了一下眼,“你的意思是秦云凤在今日,在大太阳底下就发动宫变了?” 长史狂点头,“殿下,咱们该如何是好。” “带兵进宫勤王护驾!”秦云吉暴怒,攥紧手中剑就杀气腾腾往前冲,到得前院马棚,忽的醒转过来,瞪向身后长史,“不对,蒙炎没死!” “蒙家军的军旗都竖在城墙上了,想必是使了一招金蝉脱壳,让我们以为他躺在镇国公府里头快死了,实则是不知走了哪条道潜伏进宫了!” 秦云吉咬牙切齿,满脸阴鸷,“已是晚了一步,我手中可用的只有一千甲兵,与蒙炎能掌控的军卒数量比起来,杯水车薪,现如今想必皇宫内已成了斗兽场,我这一千甲兵投进去水花不大,但是,如若转头进攻镇国公府,逮住蒙炎的心肝和双亲,说不得有扭转成败的大作用!” 念头通达了,秦云吉再度兴奋起来,“去,把我改良的小玩具组装起来,咱们点起人马把蒙狗贼的窝端了!传令下去,攻破镇国公府,烧杀掳掠,先到先得!活捉蒙炎双亲封侯,完好无缺把镇国公夫人送到我手里的,封国公!” 第69节 “是!” 镇国公府内,八百亲卫披甲执锐,有序分兵,把守各处。 莲湖中央有一块洲渚,渚上有一座湖心亭,这会儿,亭子里的地砖被撬开,露出了一条暗道,蒙武刘婵娟荔水遥等全都穿戴着易于奔逃的粗布衣裳,心腹侍女们挎着大包袱,个个都面色凝重的看着。 片刻后,环首举着灯笼从暗道里走出来,道:“里头的油灯都点上了,三条小船也都检查了一遍,解开绳子就能顺流而下。” 蒙武点点头,“你辛苦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巨大的撞门声,亭中所有人顿时都站了起来。 环首脸色大变,“听这动静,怎么、怎么像是专用来攻破城门的撞车?” 蓦的,九畹指天惊呼,“火,火球?!”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大门的方向看去,便看见陆续不断有火球飞了进来。 “怎么可能?!”环首扔下灯笼,借虎翼的助力徒手攀上亭子顶端,惊骇大呼,“是火球!是火球!他们竟然有投石车!” 这时,龙雀偃月等亲卫狂奔而来,大声疾呼,“快逃,大门被攻破了——” 蒙武当机立断,“护好小大郎,咱们走!” · 皇宫内,两方势力狭路相逢,已经全都杀红了眼。 静安宫位于偏僻的西北角,在长乐下令紧闭宫门的前提下,动静依旧传到了皇后的耳中,她迷迷糊糊的道:“我的大限到了吗,竟隐约听到了战场上的冲杀声,进攻的号角声。” 长乐不答,佯装低头给皇后掖被角。 就在这时静安宫的宫门被重重敲响了,皇帝狼狈逃到这里,喝令林內侍叫门。 负责守卫宫门的是长乐的人,早已接到命令,只有秦王亲自来才能开,故此躲在门后战战兢兢装聋作哑。 皇后蓦的睁大眼睛,一把捏住长乐的手,“宫变了,是吗?是谁发动的?是云凤,是你二哥,是不是?!连你也参与了?为什么?回答我!” 长乐抿唇,抬起眼直视皇后,“是,我也参与了,是我把蒙炎兄长藏在飞鸾辇车内带入宫的。母后在我心中比父皇还要英明睿智,是女中诸葛,可从始至终都被父皇这座大山压着,以至于憋屈抑郁重病难愈,我以为我是公主,我是君驸马是臣,就可以不受制于夫,就可以与厌恶的驸马和离,可父皇却威胁说,倘若我不能做独孤家贤良淑德的媳妇,就把我黜为庶人,我恍然大悟,我这所谓的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不过也是一枚他拉拢重臣的棋子罢了,可我不认命,母后,我不认!” 皇后听罢,嘴里呕血不止,浑身抽搐。 长乐惊慌大叫,“母后!母后!” 片刻功夫,皇后双目大睁,僵直不动了。 长乐颤着手一试鼻息,忽的浑身僵冷,少顷,放声大哭。 · 残阳如血,落霞笼罩了整座皇宫,冲杀声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胜利的号角声。 “呜——呜——” 声震九霄。 午门城楼上秦王的赤红底黑龙飞天旗,猎猎飘扬。 午门后,通往两仪殿的甬路上,横尸遍布,刀枪剑戟,或躺在地上,或插在尸体内,折戟断刃不可胜数,血流如溪。 蒙炎矗立在尸堆中,一臂低垂,右手拄着夔龙陌刀,刀身如同刚刚浸泡过血水,没一会儿刀尖接地处就聚了一汪,这一汪血水往低处流淌,皆汇集在了独孤擎身下。 彼时的独孤擎,双膝跪地,头颅低垂,后脖颈裸露,横亘着一条汩汩往外冒血的大血口。 “蒙炎!” 蒙炎循声回头,见是秦王大步赶来,就道:“殿下,独孤擎已伏诛。” 秦王不敢耽搁分毫,急忙道:“一个坏消息,你的镇国公府被秦云吉攻破了,一个好消息,云祥带着自己府上的八百府兵去支援,暂不知结果如何,你快带兵去救援。” 顷刻间,蒙炎昂藏身躯摇摇欲坠,一口血喷了出来。 “蒙炎!”秦王赶忙张手去扶,蒙炎蓦的攥紧血刀,拔腿狂奔。 时光回溯,且说镇国公府内的战斗。 几乎是在府门被撞车攻破的瞬间,秦云祥就带兵赶到,鲁王府八百府兵,加上镇国公府八百亲卫,与秦云吉的一千甲兵血战。 卒对卒,王对王。 秦云吉挥舞长剑,招招狠辣。 秦云祥节节后退,只挡不攻,劝道:“秦云吉,二哥必胜,你现在放下兵刃,我保你不死。” “你这废物蠢货懂个屁,是父皇要诛灭老二,父灭子,父皇必胜,我必划烂你的脸!” 秦云吉对准秦云祥的脸一剑刺出,秦云祥没躲没挡,迎面撞在他剑上,登时从右额角到左唇角被划下了深深一条血痕。 秦云吉畅快之极,哈哈大笑,“文不成武不就,镇日里游手好闲勾引女人,你本就不配这脸!” 秦云祥摸着脸上血痕,挺直脊背,昂声道:“秦云吉,如今我也不欠你了。我不是废物,更不是蠢货,从来都不是!” 话落,变换剑招,勇猛进攻。 这一回,秦云吉明显感觉秦云祥身上的气势变了,那个总是在他面前畏畏缩缩,软软绵绵的同胞弟弟,变成了一个悍不畏死的战士。 “你、你骗我?!”秦云吉大怒,“我要杀了你!” 秦云祥见秦云吉杀红眼,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兄弟情,他把心一狠,也使出全力拼杀。 当秦云祥把剑捅进秦云吉的心窝,秦云吉双目瞪大,充血,浑身一软,瞠目而亡。 秦云祥扔下剑,一把抱住秦云吉,嘶声大喊,“哥——” 声落,嚎啕大哭。 · “哇——哇——” 这会儿荔水遥等人已弃船登岸,在一条天然形成的溶洞里逃命,刘婵娟怀里抱着小大郎,嚎哭不止。 荔水遥被孩子哭的心疼,忙道:“哭声会引来追兵,小大郎许是身子不舒服才哭的,阿家你把孩子给我,我哄一哄再走。” 在前提着灯笼引路的环首就道:“出口就在前面了。” 蒙武往后头看去,漆黑一片,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除了水流声没有别的杂音,就道:“先上去,然后立马把出口封住,把追兵堵在地下,才有机会逃脱。” 荔水遥亦回身望向黑暗,咬咬唇,道:“听您的。” 于是环首偃月等亲卫在前引路,虎翼龙雀等在后压阵,一行人又快速往前急奔。荔水遥喘着气,在心里默数了五十下,就看见有一束散碎的斑光从顶上漏下。 早先派人来探路便知出口在城外十里亭附近的一眼枯井里,便在井下提前藏了一架梯子,井上弄了些杂草遮蔽。 此时,环首偃月将梯子架好,环首把刀咬在嘴里,率先爬了上去。 小大郎依旧在哭,荔水遥就着这会儿等待的功夫掀开襁褓一摸,便道:“屙在尿包里了,难怪一直哭。” 刘婵娟亲亲小大郎的额头,心疼道:“不比在家时,他皱皱小眉头便给他换上干净的了,这也没法子。” “快逃——” 就在此时,从井口传来环首的嘶声大喊。 底下众人脸色皆变,惊慌恐惧。 “还能往哪儿逃?”井口传来猖狂的笑声,“后头有追兵你们才选这条暗道逃生的吧。好啊,你们原路返回,暗道那头是魏王本尊吧,他手里的甲兵可不是吃素的,反倒是我这里,不过寻常府兵而已。荔水遥,你出来,青梅竹马十几年,我不信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荔水遥攥着拳头,早已是面无血色。 “给脸不要脸,我数三声,你不出来,我就把这个亲卫的脑袋给你们踢下去!” “别管……啊……” 紧接着一个血粼粼的小东西被扔了下来。 虎翼捡起来一看,顿时怒红双眼,“是环首的耳朵。” 荔水遥蓦的拔出虎翼的佩刀,哑声道:“棠长陵,你投靠了魏王,是吗?” “关你屁事,贱人,上来!” 刘婵娟哭道:“你想做什么?” 荔水遥看向刘婵娟怀里的幼子,缓缓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做一个母亲该做的事。咱们上去吧,上去面对棠长陵,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原路返回面对暴虐无常的魏王,你们都会死。” 片刻后,所有人都被迫爬了上去,荔水遥是最后一个,她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爬出井口,果然看见,蒙武刘婵娟等人脖子上也都被魏王府府兵架着刀,只要使劲一划,个个都会横尸当场。 棠长陵用剑挑着襁褓上的捆绳,笑盈盈望着荔水遥,“这孽种哭的我心烦,不如一剑刺破他的肚肠子,表妹,你看这个法子好不好?” “那我立马死在你面前。”荔水遥慢慢靠近棠长陵,颤着声儿道:“魏王喜欢我的画,他给你的命令必然是把我完好无损的带给他,至于孩子以及蒙炎的双亲等人的死活,必然是排在我之后,对吗?” 棠长陵站直身子,面色阴沉下来。 “把孩子放下。”荔水遥蓦的在自己脖颈处轻轻划了一下,顿时出现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棠长陵勃然大怒,把襁褓扔下,逼向荔水遥。 荔水遥后退数步,引棠长陵远离他带来的那群府兵,“你放他们走,我就活着跟你去见魏王!” “休想!” “我早知你没死,荔长陵!”荔水遥大喝一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我被大小萧氏调换之事?不然,何以你那般心急,把自己的路越走越歪,倘若你走的是棠伯龄为你铺的路,十几年后必将位列朝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无根的贱奴!” 棠长陵被戳中深藏许久的心事,又听她喊自己“荔长陵”,顿时怒红双目,理智渐失,一步步逼向荔水遥,“我当然比你早知道,在我十岁的时候,无意中偷听大小萧氏说话就知道了,大萧氏那老贱人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好母亲,我不是她亲生的,她对我就只有利用和逼迫,小萧氏愚蠢短视,只知道钱钱钱,我岂能不急,我急着摆脱她们的控制,更惧怕被棠伯龄发现真相,把我赶出家门,落魄街头!在你无忧无虑享受春夏秋冬的时候,我日日夜夜却活在恐惧之中,还要哄你开心!荔水遥,让你嫁给蒙炎,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早知魏王喜欢你的画,我早该把你献给魏王换取通天路!” 彼时荔水遥已退无可退到了水边,背靠一株柳树,“我曾梦见,你真的把我献给了魏王,换取魏王的扶持,官至宰辅,儿孙满堂,而我最终忍不了魏王的暴虐吞食雌黄而死,我腹痛如绞,挣扎了一夜才咽气,那一夜的折磨就像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一样,我怕极了,梦醒后我也看清了你,于是珍惜蒙炎对我的好,决心与他好好过日子。荔长陵,你差一点就能美梦成真。” “什么?你对我的情爱消失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太可笑了!”棠长陵冷眼看着荔水遥握刀的那只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心知那刀太重,她快要拿不动了,就是这个时候,猛地扑了过去。 荔水遥当机立断,右手弃刀,向棠长陵举起了左手,长袖滑落露出蝴蝶纹嵌宝银臂钏,电光火石,射出一箭。 棠长陵自小射御书数,烂熟于胸,反应灵敏,侧身躲过,一把掐住荔水遥的脖子,阴阴冷笑,“凭你这娇软无力的身子,也想杀我?” “是!” 棠长陵忽觉颈侧一疼,随即浑身虚软使不上劲,荔水遥见机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倒在地,自己也浑身发抖站不住,紧靠着柳树,软软滑坐在地。 彼时,从京城方向奔袭而来一支骑兵,齐声高喊,“秦王胜,放下屠刀免死——” “秦王胜,放下屠刀免死——” 魏王府府兵眼见领头的棠长陵中箭倒下,抽搐吐血,又见骑兵的马上绑着黑龙飞天秦王大旗,杀气腾腾到了跟前,握刀的手就软了。 环首虎翼等受制于刀的亲卫见此情景,顿时激动起来,把握时机奋起反抗,夺刀救主。 “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