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场》 重逢 夜晚十点的街道零零散散没什么人,路对面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刺得人眼睛疼。刚从酒吧出来的叶知行没想到外面这么冷,他下意识把手放回衣服口袋准备拿根烟,空荡荡的口袋提醒着烟没了的事实。司机还有五分钟才到,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抬脚走向便利店。 便利店俨然一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有趴在桌上睡觉的酒鬼,有边吃泡面边打电话的年轻人,还有零零散散买东西的情侣。叶知行只想买烟,直接排在了收银台的队伍里,然后快到他的时候,在那罕见的寂静里,他听到了收银员小姐的声音: “欢迎光临,请问刷卡还是现金?” 叶知行的眼睛比脑子更快,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看向了收银员:对方半长的头发高高扎起,脸上的表情和之前抬头冲人挥手打招呼的笑容一摸一样。 江冉。 隔了几乎十年,这个名字再次顽固的出现在他面前。 总而言之,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一瓶水、一份盒饭重新回到了队伍。轮到他时,她还是一样热情的笑容,就像对待每一位客人那样: “欢迎光临,请问刷卡还是现金?” 叶知行看着面前刚刚加热好的番茄酱意面,完全没有想吃的欲望,那种速食廉价甜腻的味道让他恶心,桌子暗处擦拭不掉的印记也让他恶心。但他还是坐在便利店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坐在这干吗。 “冉冉!谢谢你!”随着“叮咚”的开门声,一个女孩冲进来抱住江冉:“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今天就不能跟男朋友看烟花了!” 哦,今天晚上在市中心有烟花表演。叶知行想。 看接班的人来了,江冉干脆利落的脱掉身上的工装外套、走出收银台收拾东西:“反正我也没事,再说晚上一点五倍工资呢。” 女孩撇了撇嘴:“害,有男朋友就是这点烦,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一个人,无拘无束。” 江冉不置可否,背上自己的单肩包,说了声“Bye”打卡走人。 叶知行又坐了两分钟,将还没吃的食物全部丢尽垃圾桶,离开。 九月的凌霄花开满了墙壁,仿佛一簇又一簇盛大的火焰。十三岁的江冉就站在那簇火焰前,仰头看向五楼的教室,使劲挥手,视线一直跟随到他下楼。 他看了对方差不多一分钟,刚被这份热情感染,不情不愿地准备抬手,江冉却放下手,笑容更加灿烂地扑向从楼道走出来的另一个男生,离得近了,江冉又一脸嫌弃的走开:“喂连川,你怎么又吸烟了?味道恶心死了。” 但她还是拉着那个男生的手走出了学校。 叶知行醒来,窗外天色大亮。这套公寓位于市中心高层,开发商曾以“迎接X市第一缕阳光”为噱头。站在这样的地方,很难看见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自从高中毕业后,他再没做过这样的梦,他以为他已经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无关紧要的人忘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记忆犹如附骨之疽,他刚一回来,就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他突然又觉得很搞笑,江冉单身不是很正常吗?他总是潜意识觉得这俩人还在一起。其实也就只有初中女生会对连川那种整天逃课打架的混混有厚厚的粉红色滤镜。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估计江冉早就把那人视为人生污点、再也不愿提起。他看着指尖升起的青烟,想象着需要在便利店打工的人生。等烟彻底熄灭后,他嗤笑一声,将烟蒂丢尽了垃圾桶。 医院 下课铃声将昏昏欲睡的江冉从混沌中吵醒,台上的老师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奈何学生们都已经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毕竟已经大四了,能来上课已经不错了。 江冉低头看了眼还在震动的手机,是苏霓,为数不多还在联系的初中同学: “周六同学聚会,地点夜宴,时间下午五点,快登记!”后面附着网站链接,点开是姓名、地址之类的问题。 江冉有点无语,她刚要发“拜托,你看我像是有钱能去夜宴聚餐的人吗?”的时候,苏霓又发来了消息: “免费的!把问卷填了,邀请函直接寄给你。” 江冉就要按下发送键的手指顿了顿,她在思考是哪位初中同学这么有钱的时候,苏霓已经急的给她打电话了: “你快点填,我好不容易搞到的名额。” 江冉哦了一声,反正不吃白不吃,她边填信息边问:“是我们班的谁这么大手笔?” 苏霓切了一声:“冉冉,格局小了不是,不是我们班的活动啦,听说是某个冤大头要请客,顺便请了在X市的十三中的同学,美其名曰同学聚会,反正人也不多,要不是我消息灵通,这顿饭就蹭不到了。” 十三中,听起来像是初中,又像是高中,其实是一所包括了初中、高中部的学校,江冉初中在那里读了三年,高中因为家庭原因转到了另一所高中。那三年的时光至今想起来还煜煜生辉,无忧无论的像是美梦。 江冉提交完信息,跟苏霓说好不见不散后挂了电话。她看了眼时间,决定去连川那里蹭饭。 X大学食堂数量不少,菜品也相当丰富,但江冉已经在这里吃了三年,虽不至于到吃腻的程度,但还是没了新鲜感。连川九月份刚被分配到大学城这边的派出所当片警,临近小吃街,那之后,只要时间允许,江冉都要骑单车去派出所找连川吃饭,有时候赶上他们“大案”时间,顺带帮他们去餐馆打包饭菜。 十分钟单车就到了地方。江冉刚停好共享单车就听到了陈志明的声音: “冉冉,连川今天出任务了。我们刚定的盒饭你要吃点吗?” 江冉“啊”了一声,有些失落:“不了,谢谢陈叔,我明天再来找他。” “他明天也不在。”陈志明摸了摸鼻子,只觉尴尬,他压低声音:“那个,大案,你懂的。” 江冉停下动作,看向陈志明,随后目光落在他袖口处的红痕。陈志明下意识将手臂往身后藏,又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停下动作,表情宛如吃到了苦瓜。 “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 陈志明一路都在安慰江冉: “没伤到脏器”、“人在睡觉”、“当然不是昏迷”…… 江冉心底空落落的,她没哭,毕竟这点事跟连川“作恶多端”的历史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但当她隔着病房玻璃看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连川后,眼睛还是红了一圈。 无论历史多么可怕,那终究已经是过去;而现在及未来,哪怕一点点波澜便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陈志明解释着案情:“一个偷钱的小混混,连川抓人的时候,直接抽出来刀……现在人已经抓了,还在审讯……” 真该死啊,连川还专门叮嘱别让江冉知道,结果他这演技实在太差。 江冉抹了抹眼睛,她刚想要说什么,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来,冲陈志明挥手: “哎呦,陈警官,别价,我们可是守法公民,您怎么来这里了?连警官怎么进医院了?明白了,肯定是多管闲事招报应了。”黄毛啧了一声:“连警官还没醒呐,您是连警官家属?那小姐您帮忙带句话,他要是还想要这条命,就把眼睛放亮点,不该管的事别管。” 聚会 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看着坐在床边的江冉,连川勉强笑了笑:“还是没瞒过你。” 江冉心想从小到大你哪次事情瞒过我了,她没理连川的话,倒了杯温水问道:“你要喝水吗?” 因为连川坐不起来,江冉用勺子给他喂了几口水。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某次高烧,连川自作主张喂她吃鸡蛋羹、结果自己吐了一地的事。江冉看着乖乖喝水的连川,突然生出微妙的报复心态:“你要不要吃鸡蛋羹?” 连川的表情明显有了一丝扭曲,很明显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拒绝的干脆利落:“不吃。” 江冉在病房呆了一个下午,一共也没说几句话,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六年时间仿若一条长长的暗河,这一个月的所谓“破冰”,也不过是强行坚持那点记忆中的断壁残垣,假装什么都没有变化。然而沉默是他们之间最明显的变化。 江冉初中毕业、也就是连川高中毕业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去了部队,离开的那天只有江冉一个人送他,哪怕人已经上火车了,她还在车窗外挣扎:“能不能不要去?”连川没回答,只说有什么事跟他打电话,之后每个月,江冉都能准时收到连川汇来的钱。那些钱在她和父母因为分文理科、选专业等等事情上闹掰后发挥了巨大作用。这让她对连川的负罪感又重了一分:她像一个不动声色的窃贼,偷走了连川的自由,而苦主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在她的记忆里,连川始终没表现出对事物的在意,包括他的身体,他的“未来”,他最常见的姿态是沉默。 和江冉推测的一摸一样,连川完全没有提他受伤这件事,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伤。但他不经意看向手机的次数明显变多,似乎在等待、或者说是期盼着什么问候的到来,但整个下午,他的手机没亮过一次。 最终江冉还是参加了周六的所谓“同学聚会”。 连川不想每天都在医院看见她:“我又不是快死了,需要你每天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周一周五随便你,我同事周末来看我,你一个小姑娘周末就别来了。” 即使苏霓在旁边激动的宣称某某菜品超级好吃、要多拿点,江冉表现的则始终平平,苏霓怀疑道:“冉冉你吃的怎么这么少?这可是人均四位数的自助餐哎!” 确实,这一顿饭的价钱已经赶上她一个月生活费了,从数字的角度看,这顿饭的滋味应该是一个月食物的所有快乐在一两个小时内的爆发。然而人毕竟诸多复杂存在的混合体,所以江冉又体会到了食不下咽的感觉,她甚至觉得自己浪费了这个蹭饭名额。这些话她不能告诉苏霓,苏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多一个人担心,什么都不会改变。 苏霓看着江冉没吃几口就一副吃饱了的样子,一个猜测突然涌上心头:“冉冉!你不会是失恋了吧!”这个猜测太过骇然,以至于她声音不自觉高了几个度,只是不巧,前一秒聚会发起人刚示意大家安静,所以——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好奇、或戏谑、或责备的目光,江冉很想钻地缝,奈何苏霓神经极为大条,自带跟这个世界的隔离罩,依旧目光灼灼看着她,一副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江冉生怕她又说出什么炸裂的话,赶紧摆手:“没有的事。” “所以你有男朋友了!是谁是谁!快给我看帅哥照片!” 刚才还是想钻地缝,现在已经是想死的状态了。江冉只觉得自己全身力气都被抽光,有气无力道:“没有——”为了彻底满足苏霓的好奇心,江冉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之所以不想吃东西,是因为——我痛经。” 果然人在彻底丢脸后就无所谓了。江冉心如止水的喝掉苏霓全场“吆喝”借来的布洛芬颗粒后,被担忧的苏霓搀扶着走了出去。 帮忙 刚被苏霓搀扶出餐厅,江冉便按住她扶着自己的手:“我差不多没事了,你回去吃饭吧,我自己回宿舍就行了。”她看苏霓要说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来我这张门票就挺浪费的了,你再不多吃点,不就更浪费了吗?” 苏霓还是不愿意,就算食物再好吃,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啊。 就在俩人在路边拉扯的时候,苏霓眼睛突然亮了,她拽了拽江冉的手,冲着餐厅门方向热情的打招呼:“学长好!” 江冉看她这份热乎劲就无语,再听那个称呼更是牙酸。她习惯性地看过去,果然又是个不认识的人。每次她跟苏霓一起出门,苏霓都能碰到“陌生”朋友。 叶知行刚接了个电话,差不多和她们前后脚出来。他习惯了来自陌生人的热情,所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脚步在看到旁边的江冉时停了下来:“你刚刚身体不舒服?需要去医院吗?我回公司正好路过,可以顺便送你们。” 江冉刚要摆手说“大可不必”,右手就被苏霓死死拽住,她脸上的感激之情快要溢出来了:“谢谢学长!” 苏霓一上车就发挥了社牛属性,喋喋不休的表示自己多么钦佩叶知行,对方是多么的大神、多么的厉害。搞得江冉一度怀疑自己记忆出现了问题,她和苏霓上的是同一个初中吗?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啊。 叶知行看了眼后视镜里皱眉、似在回忆的江冉,她确实对自己没有任何印象。确实,那时候她满心都扑在一个小混混身上,怎么可能会注意到其他人?他收回目光,将车停在路边。 一直到车消失于视野,苏霓才依依不舍的放下手:“真帅啊……没想到有生之年叶知行能给我们当司机。” 江冉已经习惯苏霓的花痴属性,没接她的话茬,正好苏霓接到导师电话,说实验数据有问题,不得不含泪挥别,回到学校搬砖。江冉在医院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没进去。连川不想让她周末来医院,那她还是别来了。 回国不到一个月,先是所谓的“同学聚会”,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合作伙伴”,加上公司的一堆事,叶知行觉得自己每天和赶场子的妓女没什么两样,妓女赶场子还有钱赚,他呢?是个人都想从他口袋里掏钱。叶知行看着那群搔首弄姿的女人进来排成一队,越想越气:“让她们都出去。” 正摩拳擦掌准备“选妃”的男人们愣住了,还是东道主机灵,立刻把手从离他最近的小姐胸里抽走,义正词严道:“这的老板怎么回事?跟我们来这套,赶紧出去。”随即热络着气氛:“我们喝酒,喝酒。” 叶知行喝酒也喝的心不在焉。周围的烟草味道让他也很想点一根,但他下定决心戒烟还不到一周,如果就这么破戒,他自己那关都过不去。他昨天又去了那家便利店,没看到江冉。再怎么着,他也不至于跑去问人店员在哪。已经离谱成这样了,不能再离谱了。就在举起杯子要喝酒的时候,他看见了正跪在地方摆酒的江冉。 从收到名为工作服、实为情趣女仆装的衣服后,江冉心里就一股火气。或者也不能这么说,更准确点是给她心里那股本来就旺盛的火焰更添了把柴。穿这种衣服对她没来没什么好羞耻的,欣赏这种衣服的人都不觉得羞耻,她哪来的闲心羞耻。 来“笙歌”面试服务生时,那个看着就不是好人的经理一边吸烟,一边问:“为什么想来我们这里工作?” “家里人在医院;缺钱。”江冉的回答是真话,但其实算不上因果关系,但一般听到这个回答的人都会默认建立众所周知的因果,尤其是在夜店这种地方。江冉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经理呼出烟气的味道——太恶心了,当时忍住没吐的她可真是厉害了。但是她没忍住侧了一下头。所以收到了“看来还是个雏,先去当两天服务生”的评价和那套几乎遮不住大腿的裙子。 叶知行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握着酒杯一直盯着江冉,直到江冉给他倒酒、迎上他的目光时、眼里也满是震惊,他才确定自己没喝醉。 他几乎是暴起,凭空生出一股蛮力把人拽出去,刚巧旁边是消防通道,安静没人。 “你怎么在这?”叶知行问完之后就意识到问题的答案,下一句话里带了点轻蔑:“你很缺钱?” 江冉满脑子都是下班要立刻给苏霓打电话戳穿所谓叶知行的真面目一事,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反问道:“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呢,呵,男人。” 叶知行霎时如芒在背,他忘了自己原本的质问,下意识解释:“生意上的事,我们只是在喝酒。”说完他感受到了手里的挣扎,江冉皱着眉头要挣开他的手,这让他又记起一开始的问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别转移话题,你在这干嘛?” 江冉很烦被人控制住动不了的感觉,她几乎想弯腰用嘴咬对方的手,但深秋的风让她清醒不少,她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刚刚的房间除了烟酒味确实挺干净的;苏霓已经在自己耳边连续说了三天叶知行是个多么善良、正直、优秀的人。也许自己可以试着找他帮忙?多个人多份力? 终于,她下定决心:“连川被这里的老板找人拿刀捅伤了,我来找证据。” 这句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震的叶知行脸色苍白,他整个人几乎僵硬在原地。 江冉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但想的却不是一件事:“你认识连川?你是他同学?你能不能帮帮忙?” 叶知行稍微回了一口气,但脸色依旧骇人:“你是他的……?” “我是他妹妹,”江冉数不清自己解释过多少遍:“他跟爸爸姓,我跟妈妈姓。” 叶知行这口气总算是彻底顺了过来,到这时候他才有心情欣赏江冉身上这套衣服,明明算得上色情的装扮,但她眼神里的认真硬生生把那份不正经压得死死的。 江冉以为对方是觉得这件事水太深、不愿意帮忙,讪讪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冒犯了,请你当作——” “我答应你,”叶知行已然恢复了平时的神情,脸上还带着亲切的笑容:“即使没有同学关系,遇到了这种事情,我也会帮忙的。”他松开江冉的手:“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危险,我先送你回去,你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 叶知行心情Be like: ???阴魂不散!捅的好,怎么还没死?————————天啊,对不起冉冉我误会你了,我会弥补我们过去的十年。 江冉: 大可不必。 鱼饵 接到经理电话匆匆赶来的殷丹诚刚进前厅就看见一男一女在拉扯,穿着制服的女孩明显是这的工作人员。看清男人长相的殷丹诚眼前一亮,大步走过去。 虽然有了叶知行的允诺,但江冉并不想就这么停下自己的调查,奈何对方热心过了头,非要拉着她走,她说了“我还没到下班时间”,但叶知行充耳不闻,江冉想解释说她要继续留在这找线索,但已经走到大厅,人多眼杂的,她也没法说,于是就出现了江冉边喊“我在打工”边被叶知行往外拽的一幕。在不知情人——例如殷丹诚——的眼中,这就是妥妥的员工不懂事。 “怎么回事?”他看了眼那个眼生的小姑娘,女孩立刻安静,站在一边不说话。果然是新来的,也不知道经理的培训怎么做的。殷丹诚本来就因为最近条子的事心情不好,现在心情更差了,但面对客户、尤其是叶知行这样的客户,他脸上的表情迅速从严肃转换为热情:“叶先生见笑了,很抱歉因为我们员工的问题让您不开心,作为赔罪今天叶先生的包厢免单——” 从听到“先生”这俩字开始,江冉又开始牙酸了。她真受不了这种场合,这些人这么说话都不会笑场吗?还有殷丹诚,皮条客当的完全不遮掩。江冉记得很清楚,最近的派出所离这不过两条街、步行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江冉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车门关闭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看向叶知行的目光带上了些许警惕:“你认识殷丹诚吗?” “殷丹诚?刚才的那个人?刚认识。” 江冉提起的心总算落了回去,她刚才警惕心未免太低了,过于轻信陌生人,还好叶知行和殷丹诚不是一伙,要不然她这不是送人头来了吗?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叶知行庆幸自己晚上还没来得及喝酒就看到了江冉,这种时间,他不希望还有第三人在场。 听到这句话的江冉无奈道:“我——”她话说到一半又没说了,她今天来是准备熟悉环境、认识人的,结果来了还没半个小时就走了,她不就是白来?但毕竟对方也是好心,然而她后面肯定还是会继续来打工的,万一每次都整这么一出,她可受不了。想到这,她决定把话说清楚:“叶——” 擦,怎么称呼啊?学长她叫不出口,先生这个词她更觉得恶心,直接叫名字是不是又不太礼貌? “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叶知行一眼看出了江冉心里的纠结,刚刚殷丹诚跟他说话的时候,她也是这个表情,跟个听到什么离奇事似的,内心肯定在想一堆有的没的。 江冉松了口气,从善如流:“叶知行,谢谢你的帮忙,但是我还是要在这边打工,这是我的事情,我不能全部推给别人做。” 叶知行不急着开车,好整以暇地看着旁边坐着的江冉:“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天我是个坏人,你怎么办?” 江冉眨了眨眼,右手稍微撩开自己大腿边的短裙,从里面的牛仔短裤口袋里抽出了一根黑色电棒:“我带了这个,还有——”她抬起自己穿着短靴的腿,左手从夹层里抽出把小匕首:“这个。我们这一行都很有自我保护意识。” 虽然穿了短裤,但这一幕对叶知行还是很有冲击,他掠过江冉裙边,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她手里的东西上。 江冉误以为他是被自己带的东西吓到了,赶紧解释:“你别害怕,我不是什么杀手,”——当然不可能了啊摔——“我读新闻的,不讨人喜欢的那种,老师一直强调注意安全这种事情啦。” 叶知行重新看向方向盘,他缓缓呼了几口气,耳边细细簌簌的声音提醒着他:江冉又把那些东西放回原处——停止,不能想。 “你一定要继续在这里工作吗?”他将车驶出停车场。 “合同试用期一个月,差不多够我找线索。”江冉话说了一半,还有一半:连川一个月后也要出院了。 下午四点五十分。刚赶到“笙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江冉被叫到了老板房间,颇有种小学生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的既视感。 殷丹诚看着坐在桌子对面低头不说话的女孩,他昨天晚上看了对方的简历:大四文学系学生,背景干净,某种意义上确实挺讨人喜欢,不过估计也算不上太喜欢,人今天不还是回来了吗? 他点起烟:“说说吧。” 又在被迫吸二手烟的江冉也想搞个“引刀成一快”,奈何一来她没有捅人经验,成功率肯定不高;二来就算真成功了,连川估计要哭死;三来,这有违她的职业操守,虽然暂时她还没职业。 她没说话。 殷丹诚对刚进来的小姑娘比较有耐心,就像钓鱼:要想人上钩,鱼饵得多放,等到吃到舍不得吐出来的时候,才能收网。这定律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有效。 “听说你家里人生病缺钱,这是十万块钱,密码六个零。”殷丹诚用一根手指把桌上银行卡推到江冉面前,然后如愿看到了对方不知所措的眼神。 “钱你不用急着还,就当是预支薪水。我也是从穷人过来的,知道不容易,能帮我都会帮。我们这一行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有一条你要记住:听话。昨天晚上的事,不要再让我看到第二次。”殷丹诚吸了口烟,将烟圈吐到江冉脸上,看着对方忍着不敢动的样子,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伸手就要掐住那脆生生的脸蛋时—— 电话响了。 殷丹诚停下动作,接了电话: “老板,217包房买单了,还说很满意昨天的服务生。” 殷丹诚恩了一声,挂断后又看了一眼江冉:“好了,拿上卡出去吧。” 江冉刚关门就立刻跑进洗手间,肺都快咳出来了。难怪那个经理这么爱往人脸上吐烟圈,果然是上有所好。她想到殷丹诚最后没完成的动作,更恶心了,使劲把凉水往脸上泼。不行,她得加快速度,这破地方她一天都不想多呆。 密码 虽然是早班,但下班时间是晚上十点。换回自己衣服的江冉在路边吹了两分钟风,才闻到自己身上的烟酒味,把她熏得差点吐在马路上。虽然这份“工作”时薪是江冉打工这么多年来最高的,但她还是觉得不值,其他工作只是累,顶多受点委屈,而这个吸二手烟的工作要的是命啊。 叶知行刚右转到这条路上就看到站在路边等他的江冉,她正一脸嫌弃的抖着自己的胳膊。车停到她面前:“走吧。” 江冉刚要开车门,动作顿了顿:“我身上很臭,还是明天再蹭你的车吧。” 自昨天俩人决定搭伙找证据后,他们便互相熟悉了一下彼此情况,江冉惊喜的发现叶知行工作地点离“笙歌”不到两公里,晚上居然也是十点下班,而且自己宿舍正好在叶知行回家的路上。在对方一再表示晚上多带一个人完全没关系、路上还能交换情报后,江冉以“正好还节能减排”的理由说服了自己。结果没想到啊,五个小时就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叶知行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没多说,直接下车走到她那边,将车门打开、把人推进去:“工作累吗?” 车内柔软的薰衣草味道让江冉更无地自容了,她决心下次离开笙歌前一定要冲澡。今天带她的姐姐也说了提前半个小时下班没问题。听到叶知行问她工作的事情,她又来了精神,把殷丹诚给她银行卡的事告诉了叶知行,同时也分享了自己的发现:“我试了一下给这张卡转账,这张卡开户人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怡字,心台怡,像是女孩的名字。” 叶知行回忆着自己下午看过的资料:“殷丹诚手下有一个叫时静怡的女——孩,”他把那个“人”字吞进去,继续道:“这里的人叫她镜子。” 江冉仿佛被雷劈中:“今天带我的人就是镜子。” 临下车,那张银行卡被叶知行直接拿走了,他说他会还给殷丹诚,让江冉别再担心这笔钱。 躺床上看完照片后,江冉确定了此镜即彼静。她以为能帮殷丹诚办银行卡的时静怡至少算得上管理层,但资料里显示时静怡十年前十五岁第一次卖淫被抓,从那之后,隔三岔五便被抓进去,每次三到五天的拘留时间不等,罚款五百到五千不等。最新一次记录是五十天前,X市城东派出所。 叶知行大概也有和她一样的疑问,所以在这份资料后面还附着一张说明:殷丹诚手下的其他女孩从来没有被抓过。 江冉刚走进城东派出所,就看到了正在喝茶的陈志明,她主动打招呼:“陈叔,连川让我去他办公室给他带衣服。” 陈志明放下茶杯:“我就说这小子衣服太少了,他还整天不愿意买,啧,现在衣服不够穿了吧。冉冉,趁最近打折,赶紧给你哥多买几套衣服,长得多板正的小伙子天天穿旧衣服——” 江冉应付几句,成功溜进连川办公室,果不其然,同办公室的其他人这个时间不在。江冉看了眼摄像头,决定赌一把现在没人看办公室监控—— 她打开连川的笔记本电脑,提醒输入密码。她不带犹豫地输入“jrlc56”,果然进入了主页。 连川懒得记密码,纯数字密码就是509602,她和他的生日;需要带字母的密码就是他俩名字首字母缩写加出生月份。 江冉没两分钟就找到了连川存重要资料的文档,文件夹的名字简单明白:殷丹诚。时间紧迫,江冉只来得及打开其中一份字数多的PDF文件,加载出来是几页似乎和殷丹诚完全无关的报纸扫描件,内容也乱七八糟,有城市日报、文摘、甚至还有八卦,江冉匆匆扫了一眼,走廊已经响起脚步声—— 江冉将她刚从衣柜架子上取下的风衣迭好放进袋子,在来人进屋前先开了门:“陈叔,衣服我拿好了,先走啦。” 陈志明将茶杯放回桌上:“冉冉路上注意安全啊。” 如果她能和连川交换情报就好了,江冉不无遗憾地想着。奈何连川一旦知道她牵扯进这件事,肯定会生气,江冉毫不怀疑连川会让自己每天在医院守着他、或者他每天捂着肚子跑学校盯着自己上课。她又看了一遍自己刚刚在本子上记下的她在连川电脑上看到的东西,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些报纸和殷丹诚有什么关系,或者可能是连川搜集资料中的无效文件?江冉没有任何头绪。 闹钟响了。 又到了打工的时间。江冉从床上一跃而起,随便抓了件外套飞奔出门,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从连川那里拿来的黑色风衣,不知道连川用了什么洗衣液,上面还留着淡淡的薄荷味道,她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跑进更衣室赶紧把衣服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套了层袋子放进背包,回头看见时静怡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她。 江冉不明所以:“镜子姐,你怎么了?” 时静怡收回目光,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说话,沉默地走向她的柜子开始换衣服。 江冉回想着自己刚刚做过的事,心跳陡然加快:不会是因为衣服吧?不至于吧?这种男女同款的黑色风衣今年特别流行,上个月江冉给自己和连川各买了一件,每次她穿她那件出门都能撞同款。就算上个月时静怡和连川有那么一点交集,她也不信时静怡能认出来连川非工作时间才会穿的衣服。那她刚刚用那种眼神看我干嘛? “你穿那件衣服很好看。” 换好衣服的时静怡经过她身边时开口。 “镜子姐,那我把链接发给你,你穿肯定更漂亮。”江冉总算松了口气,害,她还以为什么情况呢,自己大概最近用脑过度,总是爱胡思乱想。 “我不配。”她没有说出这句话,这种话也不必非得说出口才能凸显其正确性。 十年前的时静怡在听到这句“你不配”的时候,还有力气在心底默念:我配,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十年后的时静怡麻木的咽下客户灌进喉咙的酒,甚至其他东西。她想:我确实不配。 资料 又送完了一轮酒,江冉有点怀疑人生:明明第一天被经理、老板轮番暗示“我们这个地方可是十分不正经”,但工作两天下来,除了摸摸小手、搂搂抱抱之类的擦边外,她什么都没看到。今天晚上唯一碰到的“坏人”还是个喝醉闹事的醉鬼,没几分钟就被保安带走了。她本来想一直跟在时静怡身边,可刚换完衣服没多久,时静怡就被单独叫到三楼,江冉没法跟过去。 休息间隙,江冉看着面前的楼层分布图思考:整栋大厦一共六层,自己目前的工作范围是一楼二楼,她只去过一次四楼,还是因为殷丹诚昨天让她去办公室她才“有幸”上去。表面看起来四楼的布置和一二楼没什么区别。江冉猜想这里的“服务生”权限应该只停在前两层,如果想去楼上,肯定需要更“高级”的身份,估计是熬工作时间、表忠心一类的条件;而且江冉怀疑叶知行在还银行卡的时候搞了什么小动作,不然今天时静怡不会被叫走:很明显昨天殷丹诚是准备让时静怡带自己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想去楼上这事,没戏! 江冉意识到找叶知行帮忙可谓双刃剑:一方面他能搞到自己找不到的信息;但另一方面,自己也被限制在表层,算下来得不偿失。当然她不准备因为这种事质问对方,不管怎么说,叶知行只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愿意帮忙已经不错了,总不能因为嫌弃别人帮忙不够而埋怨吧。江冉克制着自己现在不管不顾跑到楼上的冲动:不能打草惊蛇。她深呼一口气:人类是最大的安全漏洞。她坚信殷丹诚的“大厦”绝对有他想象不到的致命性缺陷,连川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个缺陷,所以殷丹诚会慌不择路、想用最直接的方法处理掉这件事。江冉提着酒进了包厢,出来的时候她被墙上的海报吸引了注意: 十月三十一是万圣节活动啊。 信封拆开是那张刚送出去的银行卡。殷丹诚看着寄件人“叶知行”三个字就有点火。他讨厌这群公子少爷,当他是个穷光蛋的时候讨厌,当他从这群人手里赚到钱、摇身一成为大老板后,这份厌恶稍微少了点。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行卡,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但意思很明显:我的人不需要花别人的钱。 殷丹诚觉得自己被这个信封羞辱了,与此同时还有种牙酸感:卧槽你大爷、您有钱,那你给啊!让人出来当陪酒小姐几个意思?神经病啊。如果殷丹诚经常刷网络流行语,他肯定会总结一句:我的生意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虽然他混入“有钱人”队伍时间不短,但他还是理解不了这群人的脑回路,他也懒得去理解,他是来赚钱的,不是来当知心姐姐的,能让他赚到钱就行。至于江冉,既然不能上楼,那就让她在楼下送酒,让保安多留意就行了。他心里计算着这份人情值多少钱。 洗完澡的江冉再三确定自己身上只剩沐浴露洗发水的味道后,才小心翼翼地套上衣服,走到路边等车。上车的时候,她有种鬼鬼祟祟、地下接头线人的既视感。在她看叶知行递过来的一摞资料的时候,叶知行也在看她身上的外套,明显大不少,他越看越觉得别扭,趁等红绿灯的时间,假装不经意问了一句:“你这件外套在哪买的?挺好看的,就是看着有点大,小一号更适合你。” 江冉有点不敢置信的抬头,拽了拽身上的衣服:“你说这件?我出门太着急穿错了。”她从包里扒拉出手机,顺手就把链接发了过去:“这个男女同款,最近挺流行的。”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二个都夸起她的衣服来了,要是再有第三个人夸,她就去当带货主播!(不是……) 穿错了?叶知行恨不得立刻冲进她家看看江冉又从哪找了个野男人,不行,他要冷静,肯定是误会,自己已经误会过江冉一次了,不能再误会第二次,肯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幕。 “那个,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江冉被后面车的喇叭声吵得耳朵疼,伸手指了指变绿了好一会的信号灯。 叶知行深呼一口气,踩下油门。 江冉在车上看文件还不觉得,到地方了一看时间,才十点过十五分,上次路上花了半个小时,这次时间缩短了一半。可能今天不堵车?江冉没再多想,她刚准备告别,想起来自己上午从连川那里记下来的资料还没给叶知行:“对了,你能不能等我两分钟?我上楼拿资料给你。” 叶知行跟江冉一起下车,笑了笑:“上下楼太麻烦了,我跟你一起吧。” 经过这两天的接触,江冉已经将叶知行划分到“每天加班的社畜、有点圣父、过于热心的好人一枚”阵营,听他这么说也只觉得“这人还挺好的”,直接把人领到了宿舍。她本意是把人留在门口、自己去拿文件,没想到对方习惯性走进来,吓得她赶紧跑到床边把乱七八糟的被子堆到一起。 她住的单人宿舍,是常见的进门左手卫生间,前面厨房,再前面卧室的布局。 叶知行像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扫了一眼房间后停下脚步:“抱歉,我去外面等你。” 进都进来了,江冉出于礼貌也不好意思把人往外赶。她尴尬道:“没有,就是我屋子太乱了……”她赶紧搬过来个凳子:“你先坐,我找资料。” 屋子很简单:桌子、衣柜、书柜、床、厨具,很明显只有一个人的生活气息。 叶知行坐下不到一分钟,江冉便将几张纸递给他,顺便把屋子唯二的凳子挪到他旁边坐下:“这是我今天去派出所、在连川电脑上看到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线索,这个是五年前明星恋情曝光的报道,这个是七年前古碑村拆迁——”江冉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篇村庄拆迁的文稿:“殷丹诚老家就在H市古碑村。” 她今天虽然没能跟着时静怡去楼上,但认识了那个赶走醉鬼的保安,那人叫孙广志,是殷丹诚的同乡,他说他们老家的人都愿意跟殷丹诚出来干活,赚的钱多。虽然孙广志刚来没多久,看着还是幅孩子样,但江冉害怕引起对方警惕心,没打听太多。总之,殷丹诚在贫穷的古碑村是英雄式的人物。叶知行给的资料上关于殷丹诚的出生地虽然也是H市,但却是另一个城镇,江冉猜想殷丹诚后面应该是因为家庭变故,出生地和青年少生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 江冉更加坚信连川查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这些看似无关的新闻报道肯定可以连成一张网,抓住殷丹诚。 然而听完江冉解释的叶知行的重点并不在此:“你去派出所看连川电脑?” 江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额,我经常去他们那,知道那个时间办公室一般没人,也没人天天看监控,就说我要帮他拿衣服,他们就让我进去了……我知道这不好,事急从权,你别跟别人说啊。” 叶知行没想到江冉的胆子能大到这份上,不过找到想要问题答案的他只剩下心满意足:“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拿起那几张纸:“好了,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自愿 “你谈恋爱了?!” 江冉就猜到苏霓会这么问,不就是让她帮忙画个浓妆吗?有必要老往男人那方面想吗?她记不住自己这是第几次跟苏霓说“不是,我说了我不喜欢谈恋爱。”这句话了。 苏霓大失所望,后又神秘兮兮道:“我最近用塔罗牌占卜出了你的情缘,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自从苏霓半年前开始摆摊算塔罗后,隔三岔五就要说“冉冉,根据我的塔罗牌,你不出一个月就要脱单”。 江冉不想让陌生人介入自己的生活,更别提恋爱这种高亲密关系,仅仅是想象一个陌生人拉着自己的手,她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苏霓耸了耸肩,好吧,冉冉不谈恋爱也挺好,这样她想约人出来逛街就能约出来。她其它朋友只要一陷入恋爱关系,人就彻底失联。她拿起化妆刷:“好咯,闭上眼睛。” 万圣节晚上果然很热闹,尤其是在“笙歌”这种妖气冲天的地方。换好衣服的江冉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果然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送酒到差不多九点、跟领班请完假后,她又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深呼一口气,提了提衣领,走出更衣室。 上楼果然被保安拦住,对方有些怀疑的看着江冉的脸,他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上是谁,只知道看衣服确实是这里的员工。 江冉一副着急的样子,提了提手里抱着的酒:“镜子姐刚还在催我!” 万圣节的客流量太大,保安忙的很,又扫了一眼心想反正看着也面熟,就放人去了三楼。 和楼下的喧闹不同,三楼很安静,每个房间门紧闭,走廊灯光明亮,表面看起来宛如普通的豪华的酒店。江冉注意到这里没有摄像头。 她快速扫了眼指示牌,抱着酒假装自己要往某个房间走。她虽然有着可能会遇到人的心理预期,但真的遇到“人”,还是差点抬不动脚步—— 没穿任何衣服的女人正在地上爬,她脖子上戴着一个黑色项圈,绳索被身后衣冠楚楚的男人握在手里。 江冉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头,快步走过去,她不能再看下去,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下午吃的那些东西开始在胃里翻涌。 在胳膊被人拽住时,她身体下意识抖了一下,西装男饶有兴味的松开她胳膊转而捏住这个女孩的下巴:“新人?叫什么名字?” 江冉恶心的想直接吐他手上,但是不能。她稳住心神:“先生,我叫莉莉,我要去312送酒。” 312在走廊尽头,只要转过这个弯,对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 “莉莉?”西装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真不错,本来想在外面散会步,既然这样,那就先回去。”他踢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女人:“母狗,自己滚回笼子里待着。” 他看着强装镇定、手指微微颤抖的女孩,笑着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闲适地走在前面:“你是X大学的学生吗?学的什么专业?”他看莉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猜想自己刚刚吓到她了,忍不住笑出声:“你是被吓到了吗?那条——那个女人是自愿的。” 才不是,她刚才在哭,没有人会自愿当狗。江冉在心里想。 西装男没什么耐心,他停下脚步,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X大学的学生吗?学的什么专业?”这次的语气远远没有刚刚那么柔和。 “我是文学系的。”江冉现在很想死,她何德何能跟一个变态聊天啊! 西装男啧了一声,又细细打量了一遍江冉的脸,看的她莫名其妙。 “莉莉,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你是不是没选中世纪文学这门课?我没见过你。” 江冉心脏漏跳一拍。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学期选课的时候,班级群里发过这门课,说这门课的老师是新来的教授,长得特别帅,好多人因为没抢到这门课扼腕叹息。擦,幸好她一开始因为上课时间和打工冲突就没准备选,要不然真是——啊啊啊啊,江冉越想越恶心,她真想踹死这个变态。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闻酉城,是这么写的——” 江冉飞快收回自己被对方握起的手,幸好她对这个奇怪的名字还有点印象:“我知道,酉阳杂俎的酉。”她回去要洗三十遍手,真恶心。 自从知道这个莉莉是自己学生(江冉:啊啊啊啊啊死啊!)后,闻酉城对她耐心多了不少,如果是往常这种地方的女人敢这样抽走手,他一巴掌就甩下去了。既然被甩开了手,他索性揽住对方的肩膀:“我上课的教室很大,没选上课也能去听。”他还没试过师生呢,如果那个时候给下面的小狗戴上什么道具……她湿漉漉的眼神肯定很好看。 江冉顿时有种再也不想踏入文学系那几栋楼的冲动。她人已经麻了,幸好这套衣服只是裙子短,上衣最起码还有袖子,要不然她真的会吐。 闻酉城搂着战利品回了312,他从女孩手里抽出那瓶酒放在桌子上。江冉想走,结果被坐在沙发上的闻酉城一把揽进怀里。 312房间很大,人也不少,幸好灯光昏暗,江冉只能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她的眼睛暂时还没收到污染。 “先生,我还要去其它房间送酒——” 闻酉城将食指放在女孩嘴唇:“嘘,你应该叫我什么?” 江冉突然就莫名get到了他的意思,果然跟变态待久了就会受影响吗?她感觉自己都被污染了。既然这变态不准备让她走人,江冉也不想让他如意,索性低头装害羞,心里想着此人的无数种死法。 闻酉城看着怀里脸色通红的女孩,心想还是这种嫩生生的女人玩起来有意思。他松开手,让人坐自己旁边:“你想喝什么?” 在这种地方喝东西她是活腻了吗?江冉算着时间,奈何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她看出闻酉城想跟自己玩师生、不想闹得难看,索性露出一张怯生生的脸:“老师,我不想喝。” 闻酉城喜欢识时务的人,莉莉的新称呼确实取悦到了他。他喜欢玩温和的东西,不像那群人玩的那么难看,不过难看的东西偶尔看看也挺好。 江冉听到了一声有些熟悉的闷哼,她循着那个方向看去,整个人愣住—— 镜子姐、不对,时静怡全身赤裸被绑在圆桌上,桌子围着一圈男人。她应该移开视线,她应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可她还是盯着被绑住的那个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这样让自己麻木会好一点吗? “又被吓到了?这里的女人都是自愿——” 江冉吐了。 再听到“自愿”这个词,她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涌,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全场的人看着闻酉城裤子上的污秽,安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警报 哪怕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吐得干干净净,江冉还是觉得难受。这种精神污染比生理接触的污染不知道恶心了多少倍。 闻酉城大脑宕机了半分钟,他一度怀疑自己在做梦,看到还在干呕的女孩后,他仿若大梦初醒,迅速把人从沙发上推到地上,手足无措的看着裤子上的呕吐物。 不行,他也想吐了。 也不光是他,在场大部分人都想吐。 突然响起的火灾报警器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整栋楼的声音吵得人心惶惶,没几秒,房门便被保安从外面打开,高声喊着让客户跟他们走消防通道,众人不顾自己此刻的穿着打扮,纷纷向外逃散。 还在恍惚的闻酉城被他几个朋友搀扶着往外走,临出门前,他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自称莉莉的女孩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匕首,刚割断被捆绑放置在桌子上的女人身上的绳子。 时静怡这个时候才被喧闹唤回些许神智,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不用……管我,你走吧。” “你别害怕,没发生火灾,报警器是我弄响的。”江冉安慰她,继续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窗帘。她跑过去拽下那片拖曳至地的帘幕,窗外耀眼如昼的灯光让时静怡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江冉用厚重的窗帘布把人整个裹起来。拖延了这么久,房间早就空无一人。她扶着时静怡低声问:“能走吗?” 时静怡被喂过药,她其实没什么力气,借着光亮,她终于看清搀扶自己的人是谁,因为汗水,那人脸上的妆全都花了,像极了自己在路边看过的一只小花猫。她咬了咬舌尖:“能。” 江冉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往楼下走,她听到了外面消防车的声音,解除火灾警报至少也得十分钟,加上这么混乱的局面,她们混在人群里面溜出去问题不大。 走到二楼楼梯处时,江冉似乎听到有人在大喊自己的名字,她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叶知行逆着人流往室内跑,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头,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狼狈。 江冉的心脏缩了一下。 七岁的时候她有过一次不为父母所知的离家出走。父母发现了她藏在书包里的童话故事,直接当着她的面将那本书一页页撕掉、放在炉灶上烧成灰。那本书是江冉找同学借的,关于五个苹果的故事。小孩子的世界很容易崩溃,尤其是在一个父母严苛、哥哥冷漠的家里。她想不到诸如“可以重新买一本同样的书还给同学”这样的解决方法,第二天被同学催着还书后,她不敢说出真相,放学后没有回家,走向附近的那条河。她躲在桥下,身后是桥墩,面前是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河水,她想到了传闻中夏天被淹死的孩子。那天晚上连川也是这样满头大汗的在桥下喊着她的名字找到了她。他们回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父母简单在桌上留下了张晚上加班的纸条。连川跟平时一样泡了两袋方便面,吃到一半,他像是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还带着塑封的书:“你明天拿这本新书还给同学。” 叶知行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 他今天一天都在莫名紧张,越到晚上越焦虑,后来他索性提前半个小时到“笙歌”接人,经理看到他坐在大厅,招呼了几句,叫来领班让江冉提前下班,结果领班说江冉已经提前一小时请假走了。叶知行赶紧给人打电话:没人接。就在这个时候火警响了。出于某种笃定,叶知行认定江冉一定还在这栋楼。如果江冉消失了—— 没有这种可能。 他终于看到了挤在人群里的江冉,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此刻人群已经疏散大半,他没太大困难跑到了江冉身边,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江冉搀扶着的人,对方裹着窗帘,形容狼狈,潮红的皮肤和涣散的瞳孔明显表明这个女人被喂了药,身份不言而喻。他忍着嫌弃,将人打横抱起:“人交给我,你赶紧出去——” 江冉明白他的意思,贴在他耳边小声说:“警报是我干的,我们出去说。” 医生说人没什么大事后,江冉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幸好离“笙歌”最近的医院不是连川在的那个,万一碰到他了,江冉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所以你提前布置好了烟雾报警器,然后混到楼上,如果没发现什么就下来把你布置的东西取消,发现了就等消防员过来?”叶知行声音不自觉就带了火气。 江冉完全没听出来他在生气,一边刷手机新闻一边点头:“是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是瓢虫,这下全都被那些直播的人拍下来了。” 每年万圣节都会有不少喜欢装扮的人在“笙歌”那片区域聚集,既有直播的,也有拍照写稿子的记者。今晚的火灾警报吓得“笙歌”的客人没来及穿衣服就全都跑了出来,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们也是在玩cos,直到看到一群经常在新闻出现的熟人才意识到这是真人,霎时众人热情高涨,纷纷拿出手机直播,网上也开启了一轮认脸大赛。 看着事态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江冉关上手机,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既然时静怡情况稳定,她也可以回去睡觉了。江冉站起来诚心诚意的向叶知行道谢,最后总结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叶知行很想质问江冉一句“你做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但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就像这半个月虽然他每天送江冉回宿舍,但江冉只是把他看作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今晚这么大的事,她一句话都没有透露。他沉默片刻:“我送你回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笙歌”的新闻占据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头版头条。没人想到只是一起小小的火警乌龙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所谓的会所仅仅是罪恶的一角,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非法拘禁、权色交易、买凶杀人……任何一个字眼足够令人触目惊心。 本来在医院养病的连川也因为这个案子提前回到工作岗位。他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就交出那些字字泣血的资料。连日来的审讯工作让他有些疲倦,他几乎快要认不出那些字了。连川闭了会眼睛,在下一场审讯开始前喝了杯咖啡,时静怡被带进来的时候,他握着杯子的手指颤了一下。 外套 “借个火。” 这是时静怡对连川说的第一句话。那是个刚下完雨的傍晚,八月底的热气没一会就将地上的水汽蒸腾干净。连川坐在废弃楼的天台上,百无聊赖的盯着对面一楼的二手自行车店铺。最近报案丢车的人多的不正常,局里安排人手盯市区几处有嫌疑的店铺。这是连川盯这家店的第二天。他在的这个位置可以看清楼下,楼下的人看不到他。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点了根烟,还没吸两口,有人上楼,他回头:是个里面穿着吊带裙、外面套了件毛衣的女人,腥红的嘴唇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她没在意有个陌生男人坐在那里,自顾自坐到她平时坐的地方,拿出烟盒,敲出一根放进嘴里,然后动作停了一瞬,看向身边的陌生人,说了那句话。 连川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递给她,没多久伴着一声“谢了”打火机又被还了回来。烟雾飘来,他又看了眼女人,对方跟他吸的是一款烟,辣味很重。女人没再说一句话,只是盯着将落未落的夕阳,一根烟没了,太阳也彻底落了。她起身离开。 晚上八点连川接到局里的电话,销赃的店铺找到了,让他回去记笔录。 一群高中没毕业的小混混进了警局还兴奋的很,吵吵闹闹跟个逛超市似的。审到凌晨两点,一个男孩说自己饿了,像是火星被点燃,其他人都开始叫嚷:“我们饿了”,得,又开始给人泡泡面。 连川小时候吃泡面吃伤了,他现在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再吃这玩意。他刚准备出去吸根烟,被陈志明叫住:“连川,刚接到报警电话,走吧。” 本来这个案子轮不到他们派出所出警,然而离案发地最近的那个派出所也在忙着审偷自行车的案子,实在抽不出人手,最后派给了他们。这也是连川第一次处理卖淫案。报案的人染着一头红毛,衣服已经穿好了,他站在巷子口振振有词:“这只鸡乱要价。”巷子里阴影处蹲着个看不清模样的长发女人,明显什么都没穿。 连川拦住要去铐人的陈志明:“我去给她拿件衣服。” 江冉前段时间给他买了件风衣,他洗完放在车里一直没穿。等他拿着衣服回来后,陈志明已经把红毛铐起来了,冲连川扬了扬下巴。连川走到巷子深处,离女人还有一臂远的时候,他扭过头将外套递过去:“穿上衣服,去警局。衣服是干净的。” 这是连川和时静怡第二次见面。 这种案子处理很快。一般来说嫖娼和卖淫人员各拘留五天,罚款五百。唯一稀奇的是瓢虫举报,把自己也给送进去。 没等多久,便有人来交罚款,也是个流里流气的混混,一人给两方交罚款。连川处理的时候多看了他两眼,对方瞪他:“不能吗?这俩人我现在就要领走。”连川有种角色倒置的玄幻感,他还没来得及按照流程说话,陈志明已经把人领出来了,他冲连川使了个眼色,让人签完字就走。 趁签字的时候,他压低声音:“所长刚打电话了。” 连川看着她签字,在人还没走出去的时候喊了一声:“时静怡,回去后记得把衣服还我。” 连川隔天收到了寄到派出所的快递,里面放着他那件衣服,迭的整整齐齐,估计是洗衣店洗的,弥漫着薄荷味。他随手把衣服挂到办公室的柜子里,继续看手里时静怡的案底。 他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吗?在学校每天无所事事、等待放学那一刻被江冉带回那个所谓的家。 江冉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吗?在学校上课,一到周末下午三点就跑到外面的公共电话亭给自己打电话报喜不报忧。 时静怡的十六岁呢?遍体鳞伤跑到两条街外的派出所,然后再被送回去。大约是为了杀鸡儆猴,隔三岔五被举报进警局,留下一摞厚厚的案底。没人想过十年还能用这种方式量化。 他走到室外,又点了根烟。 连川不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更别扯什么家国情怀。高中毕业去部队只是因为他不想再和那对控制欲强的夫妻有任何关系、同时他们需要钱;退伍当片警只因为刚好这个派出所在江冉上大学的城市。 江冉刚出生的时候,他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他每天看着她睡觉,在父母加班的时候给她冲奶粉、教她走路。但是从他上学第一次考试拿到五十分的试卷后,这份喜欢就变成了讨厌。父母给他补习一年后,正式宣布放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开始将全部身心放在女儿身上。身为特级教师的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学业不优秀的孩子。江冉是父母眼中最完美的那种孩子:乖巧,安静,每次满分的试卷;他是父母最讨厌的那种学生,被斥以“垃圾”之名。大概是因为被冠以父亲的姓,父亲对他更是深恶痛绝,似乎连川是他生命最大的污点,很多时候母亲在辅导江冉功课的时候,他在被父亲打。 连川第一次觉得江冉是个活人是那次她看课外书被父母发现,她站在炉火面前,哭着看父母把那本书一页页烧成灰烬。连川当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看啊,你们花这么多力气培养的完美女儿也会惹你们生气。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江冉的眼睛还是红的,看得出来哭了一夜。临下车的时候,父亲再次警告江冉:“冉冉,再有下次,爸爸妈妈会去学校告诉老师,让你的同学不要再借给你任何书。”江冉哭着点头,一边擦眼泪一边走向教室。 他不想管江冉,就像江冉从来不会在父亲打他的时候管他一样。他刻意忽略江冉第一个学会说的词就是“哥哥”,他假装忘记自己从上学后再也没理过江冉。这很公平,他对自己说。但是放学的时候,他还是去了书店,找老板赊了二十块钱,买下了那本书。他带着那本书回家的时候,还在后悔昨天晚上不应该多看封皮一眼。屋子桌子上留着父母加班的字条,江冉不在家。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这么空荡。 他想到昨晚江冉哭到上气不接下气,那些灰烬明明已经被当作垃圾丢出了房子,但他似乎还能看见弥漫在整栋房子里的黑色烟雾。连川放下书包跑了出去。 他去了江冉空无一人的教室,也去了附近的小公园、街道……在太阳消失于天际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自己六岁时去过的那个地方。 看到江冉背影的那一刻,连川第一次体会到“万幸”这个词的含义。他嗓子喊的嘶哑,说不出太多劝慰的话,只能死死拽着江冉的手,把她领回家,等吃了半碗泡面后,他才恢复了点力气,假装不经意地从书包里把那本书拿出来递给江冉:“你明天拿这本新书还给同学。” 那根烟燃尽了。连川丢掉烟蒂,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走出派出所。 呼吸 日子继续不温不火的过着。陈志明走前拍了拍连川的肩膀:“年轻人,天天晚上加班,怎么这么想评先进啊?” 连川合上手里的资料:“没,就是好奇前几天的一个案子。” 陈志明边叹息边摇头:“还得是刚工作的年轻人,有激情。” 连川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情绪,他只是想随便找件不那么无聊的事做、打发时间。就像江冉要用文字证明自己活着,他也需要依赖某些东西证明自己还在呼吸。 夜晚的风越来越凉。连川又从住所拿了件衬衣穿,原先江冉买的那件外套他一直放在柜子里,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薄荷的味道,一直没再碰过。从派出所到住所之间有条长长的河,凌晨也能碰到在河边散步或是大喊大叫的人,偶尔会遇到暴力事件,比如现在。 他走过去抓住男人的手,阻止他扇出下一个巴掌,接下来的话在看到时静怡的脸时没了:脸肿了一圈。她认出了连川,想拉拽他的手举起又放下:“警察同志,我们是在闹着玩。” 男人听到“警察”两个字,扬起的眉毛迅速放下,陪笑几句“闹着玩”、手一被松开就迅速溜之大吉:自己有家有室的,犯不上为了一个婊子被拘留罚款。 两人相顾无言。 时静怡不是会说话的人,连川亦是。他看出对方想走,还是开口:“你一晚多少钱?” 时静怡猛地抬头看他,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后,扯了扯嘴角:“包夜五百。” 连川扫了时静怡手机里的收款码,寂静的夜被突然蹦出来一句“收款到账五千元”划破:“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分钟里说的话、加上连日的疲惫让他突然没了再说话的力气,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转身要走。 时静怡看着屏幕上的数额,跑到他面前,举起手机:“你知道给我转账的风险吗?” 哦对,他们会用转账抓嫖,可他现在没现金。连川把目光从时静怡碎裂的手机屏幕上挪开:“刚没想那么多,就这样吧。” “钱到不了我手里。”时静怡眼睛看着河水,也被渲染上一层雾气。 “我知道。”连川的力气莫名又恢复了点,但他却想不到说什么。 应该说:“我知道殷丹诚是因为你父亲自杀前留下的赌债找上了你、让你卖身还债,又因为你去报案惹恼了他、让你隔三岔五去派出所交罚款、永远还不完那笔钱”; 还是说:“我看到了你手上割腕留下的伤疤,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能不能先不要死”。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时静怡又被叫到了殷丹诚的办公室。她害怕那个房间,更害怕里面的那个人。十年时间,恨被消磨的模糊不清,畏惧与日俱增。 殷丹诚一看见她就大笑:“哇哦,我们的静怡小姐来了。”其他站着的人配合着笑。 时静怡低着头,几乎不敢呼吸。 “手机拿过来。”殷丹诚声音陡然阴森,从她手里抢过手机看了一遍:“哪个联系人是那个条子?” 警察?时静怡迷茫的想,她怎么可能有警察的联系方式? 旁边的人狠狠踢向她的膝盖,时静怡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殷丹诚弯腰掐住她脖子、将人往上提:“我们静怡小姐魅力挺大啊,那个条子、叫什么来着,哦对,连川,胆子大到没边,敢一个人跑我老家查我的钱?”而且还真叫他查出来了点东西,殷丹诚咬牙切齿:“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 殷丹诚松开手,旁边的人自觉开始动手。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对殷丹诚这个父母双亡的人来说,断他财路比杀他父母要严重得多。他废了多大功夫才从古碑村那个穷的只剩土渣的地方爬到这里,现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片警居然敢查他?要不是自己上周心血来潮回了趟老家、刚好撞见这个给时静怡转了五千块的条子,指不定这人哪天背地里就把自己给黑了。擦,他还以为这条子看上了时静怡这个贱人、还准备给这个挺和他眼缘的人送份大礼呢。恩将仇报啊!妥妥的恩将仇报!我欲与君相知,赠美人以意,君想让我吃牢饭?殷丹诚越想越火,他想直接找人黑一把连川,但连川的身手他打听过,他当时听人说的时候还在惋惜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没跟着他混。殷丹诚觉得他手底下还没能黑得了连川这小子的人,不过—— “停——打什么打?整天都是暴力,暴力能解决问题吗?动动脑子行不行?”殷丹诚啧了一声,他手下这群人真是……难堪大用,一个都顶事的都没有。他抽了张纸巾随手给时静怡脸上的血擦掉:“对不起啦静怡小姐,刚才误会你咯。”他接过手下人递过来的手机:“现在给那个小警察打电话,约他晚上下班吃饭。” 时静怡看着他,不说话。 殷丹诚随手扇了一巴掌:“给脸不要脸是吧?” 时静怡嘴角又渗出一丝血。 殷丹诚忍住火气,直接用时静怡的手机开了免提打了城东派出所的座机:“我找连川,我是殷丹诚。” “你好,我是连川。” 只是听到那个声音,时静怡一直含在眼眶的眼泪突然落在地上。 殷丹诚嗤笑一声:“连川老弟,时静怡今晚想请你吃饭呢。” 那边沉默片刻,就在殷丹诚准备动手让时静怡发出点动静的时候,手机传出了声音:“好。” 挂了电话,殷丹诚笑得停不下来,他捏着时静怡的下巴看了好一会,他想不明白连川这种他还挺欣赏的人怎么会看上时静怡这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你说我要是把你送给他,他是不是会帮我做事啊?”说完他又摇头:“不行,这人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是得处理干净。” “他是警察。”时静怡咽下喉咙里的血沫。 “警察?”殷丹诚大笑:“这种没背景的小警察,老子一只手能捏死好几个。” 话虽这么说,殷丹诚布置的时候心里有些打鼓。主要是现在愣头青不好找,偷个东西、打个群架啥的没什么,反正也就拘留几天的事。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事谁都知道有风险,更别提对方还是个警察,不是缺钱到一定份上,没人愿意做这事。最后殷丹诚找中介找了个缺钱的,给人二十万,中介五万,让人埋伏在连川家楼下。他负责把人灌醉。 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川没问时静怡,他们心里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俩人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倒酒,一个喝酒。殷丹诚想直接把人灌死算了,但他有这么多钱,才舍不得进监狱。最后看连川走路踉跄,他才停手,假惺惺的扶着人往外走:“哎呦,喝太多了,兄弟你喝太多了……” 当殷丹诚听到连川在医院抢救过来、没死成后,他气的那叫一个捶胸顿足。中介当时把那“杀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结果一看电视,擦,瘦的跟个竹竿似的。殷丹诚当天找到中介,把人狠揍一顿,再一查,这狗中介私吞了十八万。擦啊! 甜品 “对不起。” 连川的思绪被时静怡的那句话换回审讯室。时静怡低着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连川又陷入了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状态。 陈志明作为连川被捅当晚帮忙叫救护车的半个知情人,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姓名。” 连川把打印出来的笔录递给时静怡签字。这场审讯持续了差不多十个小时,每一个参与的人心情沉重。时静怡没看纸上的内容,直接签上她的名字。签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我妈呢?” “你母亲在拘留所对面那栋楼租了个房间,一会出去在走廊第一个窗户往右看是她住的地方。”陈志明对时静怡的母亲印象深刻:衣服普通干净,头发全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妇人。听他们说女儿案情的时候,她一直很安静,只到最后说到时静怡名下大额资产不明、可能会被判刑时,她才开口:“我女儿十年前报案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 时静怡仰头看了一会天花板,惨白的灯光照的她眼睛又涨又疼。 被警察送回殷丹诚办公室后一个月,她割过腕。她想把整个手腕割断,但餐刀太钝了,刺不穿骨头。当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殷丹诚笑眯眯的拿着她妈的照片:“让你妈还钱也行。”她想人为什么要有感情?没有感情、像殷丹诚这样活着多干脆。因为我有感情,我就要这么痛苦吗? “别让她给我找律师,她没钱。”时静怡签着剩下的名字。现在这种结果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了。 “这种大案很多律师都愿意免费代理,”陈志明安慰她:“你不要绝望,要相信法律。” 因为连川出院之后特别忙,江冉好久没去找他吃饭。鉴于目前学校不能多呆,江冉把能逃的课都逃掉,这样下来空闲的时间多了不少,她索性把空闲时间排满工作多赚点钱。好不容易连川回来了,她想元旦的时候一起出去玩。 她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想着合适的地方,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客人,赶紧道歉:“抱歉抱歉——是你哎。” 因为工时增加,她被调到市中心的便利店,没想到这家便利店刚好在叶知行工作的大楼对面,每次江冉打工都能看到他来买便当,但是便利店的东西……哪怕是江冉这种仅仅将食物视为生存必须物的人都受不了天天吃,但是叶知行说公司没食堂、外卖他嫌不干净,就只能来便利店。毕竟人家刚帮过自己,江冉心想反正自己每天也要带盒饭(外卖太贵了,她点不起……),索性主动提出多做一些分给叶知行,但她只能保证干净卫生,味道不好说。叶知行答应的挺快,随即开启了自己在国外也没“享受”过的每天中午三明治、意面白人饭之旅。怎么说呢,味道比便当好点。 刚好货架整理完、也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江冉将自己昨晚做好的食物从冰箱里拿出来,今天中午多了个像是蛋糕的东西。她很期待把它推到叶知行面前:“我试着做的豆乳盒子,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在那些三明治的衬托下,这个原本普普通通的豆乳盒子简直是美味,更别提叶知行很爱吃甜品,他吃下第一口就连连点头:“很好吃。” “你会觉得太甜吗?”江冉自己尝过,她觉得还行,但是不知道男生能不能接受这个甜度。 “不甜,刚刚好。”叶知行给出了自己对甜品的最高评价。 江冉很开心,她决定一会就去给连川送甜品。 江冉已经做好了元旦的出行攻略、订好了酒店。她准备把这次旅行作为惊喜,等下周、也就是元旦前三天再告诉连川。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快。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去上课。 旷课将近两个月的江冉本来想继续旷课,但某位老师因为上周教室空无一人、气的要死,直接给所有上这门课的人发邮件说他下节课要点名,不到的人等着挂科吧。江冉赶到教室的时候还在心里想:如果自己是老师,发现教室没一个人来上课,自己能摸鱼俩小时、高兴还来不及,有必要这样吗? 估计其他人也是被那个老师吓到,诺大的阶梯教室挤满了人,江冉找了半天才在前面阶梯跟一群女生挤坐在地上。她坐下的时候还在想:选这门课的人这么多吗?几乎是她刚坐下,老师推开教室前门,大步走上讲台,笑着打开电脑:“今天上课的同学依旧这么多啊。” 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江冉僵在原地,这个声音—— 闻酉城打开PPT:“鉴于第一次来上课的同学可能不知道这门课的要求,我再强调一遍我的课堂不可以用手机。” 江冉压根没听他说话,她翻着手机的邮件:擦!那门课改教室了!幸好时间也改成第二天,她不至于挂科。她抱着侥幸心理回头往身后看了看,全是人,她坐的这个地方这么靠前,出去肯定更显眼。江冉自觉长相平平、加上那天晚上妆那么浓,应该认不出来吧?但她不想赌这个可能性,赶紧从书包里拿出备用的一次性口罩戴在脸上,低着头刷手机,加快这一个半小时的流速。果然还是刷手机大法好,彻底隔绝了四周的噪音,江冉补充着备忘录里的旅行攻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没察觉到教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直到手机被突然出现的一只大手拿走。 闻酉城笑得很温柔:“同学,课上不允许玩手机,”他把江冉的手机放进自己口袋:“下课记得找我拿。” 江冉整个人呆住,她不敢置信的瞪着闻酉城,对方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摊了摊手。这个时候部分“热爱学习”的同学忍不住开口道:“老师都说了上课不能玩手机啊”、“就是,玩手机还来上什么课啊”…… 啊啊啊啊!江冉快被气死了,早知道会被认出来,她干脆一开始就走人算了。不过也不算丢人,反正她戴着口罩,没人认识她。就算没手机,江冉也不会听这种人讲课,她索性开始神游太虚,想着下周出去玩的事。 直到衣服被身边的女生拽了几下,江冉的魂才回到教室,这次全场人又盯着她看。 神经病啊!盯着我看干嘛? 站在台上的闻酉城耸了耸肩:“好吧,很不幸,回答出意大利诗人但丁代表作就能拿回手机的机会没了。” 全场爆发出一阵哄笑。 江冉深呼吸,决心不让自己生气:如果自己认真听课,闻酉城绝对会不搭理她;他就是看自己没在听,所以故意恶心她。呵呵,无聊。她无视台上的人,继续神游天外。 共享 不知道看了多少次钟表,终于熬到下课时间。江冉突破层层阻碍,总算挤上了讲台,结果一看,闻酉城走得飞快,她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他办公室把人逮住了: “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江冉再一次感慨: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有礼貌,面对这种人渣败类,她居然下意识还带了个“请”字。 闻酉城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站着的跑的有点喘的人。他刚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女人,看她不敢置信的看手机、然后转头想走、走不成又赶紧偷偷戴口罩的一系列小动作,闻酉城就猜到这人走错了教室、同时也认出了他。 他本来准备第二天直接找笙歌老板拿“莉莉”的资料,没想到那天晚上闹出来的事太大,第二天笙歌停业,员工全数被调查;他在学院也查了一遍人,结果“莉莉”是个假名字,照片也没对得上的。现在想想,学校资料估计用的是高中毕业的照片,和现在长相有点变化。 江冉又开始犯恶心了。这个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茉莉佛手柑的味道,和那天晚上她在这人身上闻到的一摸一样。奈何这人又开始看着她不说话,她实在忍不下去了:“你赶紧把手机给我。” 闻酉城将手机放到桌子上,笑得意味深长:“莉莉同学,我们后会有期。” 江冉立刻拿回自己的手机,想着一会得用消毒水好好擦一遍。听到对方说这话,她忍了忍没接话,转身就走。她不喜欢跟明显脑回路不一样的人说话,说个两三句估计就要吵,彼此谁都说服不了谁,何必浪费时间呢。 坐电车一路小跑赶到便利店,江冉看到坐在窗边、明显等了好一会的叶知行万分愧疚,她把热好的意面递给对方:“对不起,学校那边有点事,拖延了一会。” 害,之前江冉蹭车的时候,人家从没迟到过,结果自己还打着工呢,都能迟到。 叶知行笑了笑,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他看江冉只拿了一份饭,将自己面前那份推给她:“你吃吧,我今天想吃泡面。” 江冉赶紧解释:“我早上做了两份,不过我现在没胃口,吃不下。” 叶知行取出餐具,又叫住就要去整理货架的江冉:“公司发了张餐券,你晚上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试试那家餐厅?听说他们的番茄牛腩做的不错。”他看到了江冉就要拒绝的表情,又补充道:“有些事看起来艰难,但在别人眼里也许解决方法很简单。” 江冉倒不是觉得闻酉城那件事有多艰难,她主要是觉得恶心。她尽量忽略闻酉城说的那句“后会有期”,但偶尔想到会有种前路埋地雷的感觉。这件事她不能告诉连川,也不想告诉苏霓。不说出来闷在心底也不会怎么样,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过来的,连川和她共享着少时的痛苦,她不用说,对方就懂。至于长大之后的烦恼,她和连川各自做着权限仅有本人能访问的存储库,选择共享的只有快乐。他们彼此都想访问对方的不开心事件簿,但又固执的不同意让对方访问自己的不开心事件簿。 江冉认定叶知行是个好人,虽然有时会表现得过于热心,但她没感受到过那股熟悉的“为了你好”的窒息感。她突然想起了七岁那边的“离家出走未遂”事件,那天晚上连川刷完碗、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对她说:“以后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要告诉我,我是哥哥,我可以解决。”叶知行作为正在工作的社畜,肯定比自己有社会经验,处理事情也肯定比自己想的全面,而且他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叶知行喜欢吃甜品,自己可以多做甜品感谢他。想到这里,江冉的心轻松不少:“好,我五点下班。对了,你今天不加班吗?” “今天老板提前走,我们提前下班。”叶知行难得笑容灿烂:“晚上我来接你。” 从进电梯门江冉就开始后悔,她以为公司发的餐券撑死也就人均两百的水平,结果餐厅位于市中心高楼最底层,进门便能听到大厅中心现场演奏的钢琴曲,一直看到桌上的黑色镀金的餐具……这是我能来的地方吗?来打工都不够格啊摔!难怪叶知行天天晚上加班也没有丝毫怨言,公司发的餐券都这么高级,工资更别想了。 完了,吃完这顿饭,她得做多少甜品还啊? 江冉神思恍惚的算着价格,根本没留意整个餐厅的客人只有她和叶知行两个人这件事。因为菜品提前已经定好,在收到可以上菜的提醒后,主厨将菜品一道道呈上,详细介绍。 菜确实很好吃,但是……江冉动作僵硬的摆弄着手里的刀叉,她已经好多年没用过这东西了,只记得左手拿刀右手拿叉。 叶知行忍不住笑了。 江冉更觉得无地自容,要不是她知道叶知行是个好人,她肯定会以为对方在嘲笑自己。 “是这个样子的,”叶知行放慢动作给她示范了一遍,又看向一旁的侍应生:“请给我们拿两双筷子。” 江冉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没什么,第一次用这种餐具都这样。”叶知行放下刀叉,开始用筷子:“你觉得怎样方便就怎样。” 江冉想说这不是她第一次用,不过她上次用是五年前和父母出门吃西餐的时候。但又觉得解释这种事实属没必要,只能尴尬一笑。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些菜品的味道转移,尤其是吃到叶知行提到的那道番茄牛腩时,惊为天人。江冉虽然自己做饭只图方便省事,但她也是个拥有正常味觉的人,她也喜欢吃美食,只不过这事的优先度排在方便省事后面而已。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江冉这几年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所以当他们在江边散步、叶知行问起让她困扰的事时,几个小时前还萦绕在她心里的那股恶心感已经消失殆尽,更多是后知后觉升起的愤怒。 她不想把那种事说的那么详细,所以最后的简略版本是: 她去楼上的那天在三楼遇到了来消费的一个客人,对方自称是学校文学系的老师,后来自己后趁火警跑了,结果今天上午上课去错教室看到了那个人,他也认出了自己,说:“后会有期。” 把这一堆乱七八糟事说出来的江冉只觉轻松不少,她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迷茫:“如果他以后还在学校烦我,我就申请休学,如果还不行,我就退学算了。” 并不是不在意这份学历以及凭借这份学历能找到的后续工作,但她一想到当初上楼看到的那一幕,就会有种全身血液逆流之感,她太害怕自己某一天被迫变成那个样子,她不敢想。 心脏 回宿舍之后,江冉还在想叶知行给出的建议:将手机快捷键调成录音模式,如果以后再遇到那个人就悄悄录音,向学校举报。 这个方法江冉想过,但她对学校不报期待。大约一年前,学校出过类似事件,传的沸沸扬扬,最后女生因证据不足、诬陷师长被勒令退学,教授不受任何影响,至今还上着课。在听叶知行给出建议的时候,江冉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叶知行、苏霓的区别在哪里了:他们的生活晴空万里,从不曾遇到过任何阴霾,哪怕出现一点小波浪,他们可以相信、也可以利用字面的规则解决,然后再次回到风平浪静的状态。 不过江冉决定采取这个建议的前半部分:如果闻酉城存心恶心自己,那她就把录音放网上,互相恶心。 江冉不想让这种事影响自己接下来即将出游的心情,她决定屏蔽掉“闻酉城”这个人,就算有什么事,她也要等元旦假期结束再说。但是她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去便利店的时候,叶知行果然看到了笑容灿烂的江冉, “我上周跟你说的那个人辞职了!”她给叶知行看手机里的消息:“听说是他女朋友向校领导举报他私生活混乱。” 江冉早上看到“女朋友”那三个字的时候,整个人惊呆了,该说这种人还能有女朋友、还是说什么。总而言之,闻酉城这人简直是突破人类下限的存在。 叶知行作惊讶状:“啊?” 江冉心想叶知行果然是温室里的花朵,那些更炸裂的事她还没说呢,只能拣点相对“正常”的八卦说给他听:“我们学院群里有人传他女朋友是校长女儿,俩人好像过年就要订婚,结果昨天被女朋友在给结婚准备的新房抓到出轨。”听说女方还拍了视频,场面非常之离谱。“有幸”见识过大场面的江冉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江冉很是后悔之前没怎么留意闻酉城的八卦,早知道他有女朋友,她就应该把这人经常去“笙歌”的事写封匿名信寄给他女朋友。 总而言之,说完了八卦的江冉可谓神清气爽,她像是想起来什么,打了个响指,献宝似的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燕麦杯递给叶知行。她之前在网上看到过这款隔夜燕麦的的做法,但因为材料多且贵,她一直没舍得买。因为那顿昂贵的饭,她最后狠下心斥巨资购入一堆东西,折腾了半夜搞出了这个东西。她早上尝了一下,味道确实不错。贵是她的缺点,不是甜品的缺点。 叶知行看到材料明显升级的甜品便猜到了江冉的想法:她不想欠人东西。他毫不怀疑那天江冉回去就开始敲计算器计算自己要做多少甜品才能清她吃的那顿饭。她想还清,自己偏不让她还清。 “是好吃的,不过……”叶知行面有难色:“我对燕麦过敏,你之前做的豆乳盒子已经很好吃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甜品。” 江冉大惊失色。 “别紧张,我只对燕麦过敏,其他食物都能吃。”叶知行还挺享受江冉用这种极度紧张、担忧的目光注视自己的感觉。 江冉松了口气,讪讪的拿回自己的燕麦杯。算了,虽然甜品没升级成功,但好歹自己已经尽心了,反正叶知行工资那么高,吃他一顿饭也算不了什么,就Let it go吧! 原本计划给连川带的一个燕麦杯变成了俩,江冉百无聊赖的坐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等连川出来。连川已经忙“笙歌”的案子忙了将近两个月,因为案情重大,他暂时被抽调去了市公安局,每天更是脚不沾地。但幸好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他负责的这部分工作赶在元旦前三天结束。江冉想想像着等一会自己把出游计划给他看时连川脸上的表情,越想越高兴,等她听到有人出来、回头一看是连川时,久违的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喊着:“连川!” 跟在连川身后的时静怡僵在原地。 连川以为她误会了,无奈一笑,向她解释着:“这是我妹妹江冉,她跟妈妈姓,我跟爸爸姓。江冉,这是我朋友,时静怡。” 江冉的血液凝固了一刻,她看了看连川,又看向时静怡。最后还是时静怡眼里的难堪将她拽回现实:“静怡姐姐你好,我是连川妹妹江冉,你可以叫我冉冉。” 连川将时静怡的神情解读为尴尬,这确实不是一个让她们见面的合适时机,只是他也没想到江冉刚好这个时间在这里等他,以往她都是把甜品放到门卫室叫他去拿。他松开江冉还揽着自己胳膊的手:“你先回学校,我送静怡回家。” 时静怡赶紧摇头,那句“不用了”还没说出口,江冉已经笑嘻嘻的将手里的袋子交到她手上:“静怡姐姐,你们是不是还没吃晚饭?这是我做的小甜品,刚好两盒,你们可以垫垫肚子。啊,公交车来了,我走了!” 万籁俱寂。 江冉万分庆幸这趟及时赶来的公交车,拯救自己与水火。再晚走几秒钟她都会忍不住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虽然在公交车上哭也没好到哪去,但是最起码连川看不见。 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又觉得太早了;她也知道连川喜欢的人肯定是个很好的人,但人无完人,她曾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找出那个人的缺点,然后做那个在背后默默诅咒、拆散他们的小人,可是这个人又是时静怡。 算了,就算不是时静怡、是任何一个哪怕很差劲的人,她也做不出她幻想的那些坏事。因为那是连川喜欢的人。 江冉连续请了三天假,加上元旦的七天假,一共休息十天。她要在未来十天好好疗伤:不就是个男人吗?为男人伤心不值得。可是那个人是连川。她这颗心先是被刀捅穿,现在又被小火慢煎。奈何有人完全不知道江冉她现在有多难熬,非要再给锅里倒油上猛火。连川把时静怡送到她妈妈那里、吃完对方做的晚饭后立刻给江冉打来电话: “江冉,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求婚戒指?” 江冉眼里的泪刹那成冰,她几乎想冲着手机大吼“连川你去死吧!你干脆一刀结果我算了!”。 连川还在喋喋不休:“……正好你今天看到了,我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问她的名字……” 江冉面如死灰的听着纯情少男的恋爱心得,她之前始终认定连川是个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说话的人,结果现在话怎么这么多啊?多到江冉想把他嘴缝上。总之等连川说完他的心路历程后已经是凌晨一点,江冉听的整个人已经麻了。然后连川又问了一遍: “所以,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我想在今年最后一天求婚。” 人渣 mo mo wu8 .c om 江冉不想给连川出主意,但是听到连川准备贷款买钻戒后,还是没忍住开口:“拜托啊哥,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不喜欢戒指?” 手机那头果然没声音了。 江冉在笙歌打工的时候注意到时静怡身上几乎没有饰品,偶尔有饰品还是被那些“工作人员”勒令戴上的。时静怡肯定对饰品没有任何好感,甚至还会PTSD。 我真是个大圣母。江冉对自己很绝望,疲倦地对着手机说话:“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最珍贵的是共同的记忆,而不是昂贵的物品。所谓钻戒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所承载的求婚那一刻的惊喜,它就像那段记忆的锚点。你可以试着创造一个属于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锚点,我想那一定比昂贵的钻戒更能打动人心。” 江冉清醒的看着室内从漆黑一片再到日光充盈,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死人。连川现在肯定在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想怎么准备求婚,估计还在给她发信息要意见。反正她把手机静音了,什么都听不到。 呵,活该浪费脑细胞,他要是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点超出兄妹的感情,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她愿意负责制造所有的浪漫,只要连川能在自己问出“你愿意陪我流浪到天涯海角吗”的时候点个头就行了。 可是如果连川真是那种人,江冉也不会喜欢他了。 啊啊啊啊啊,我真是犯贱!江冉把头蒙进被子里,决定睡一觉。 就在江冉快要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到了门铃声。 肯定是幻听,连川才不会因为她半天不回消息就来找她。 江冉把被子拉到自己头上,继续追逐无知无觉的睡眠。 然后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太过明显,她再也不能、也不敢假装没听到,就在她支起身体拿手机准备报警的时候,宿舍管理员领人走进来,看见她时明显松了口气:“江冉同学,原来你在宿舍啊。” 以为宿舍进贼、被吓得半死的江冉抱着被子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是火警检查吗?”正常火警检查至少也得提前一两周通知一下啊,这不声不响的直接进门是想干啥啊? 宿舍管理员也很尴尬:“你朋友联系不上你,找到了我这,你们聊。”说完他赶紧出去,还贴心的把门关上了。 江冉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屋里还站着一个人,看清脸后更想死了—— 叶知行脸上写满了抱歉:“对不起,我今天中午没在便利店看见你,店长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假,我一直没收到你消息,担心你在宿舍——” 江冉这个时候完全没耐心听他说话,仅剩的一点理智让她没说出“身体不舒服当然是躺床上休息啊,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我是你妈吗?要二十四小时保持联系?烦死了。”这种话,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刚要说“快走不送”,脸色陡然一边—— 擦,肚子那股熟悉的痛感又来了。 她后知后觉想起昨天是月经第一天。她这种时候不能熬夜,稍微睡晚一点就会痛经痛到死去活来。她昨晚一夜没睡—— 她顾不上自己现在没洗漱的邋遢样子,一把拽住站床头边的叶知行的胳膊:“快、快给我布洛芬——” 叶知行在江冉指引下,打开柜子找到了里面的药,又给她倒了杯温水,他看着江冉直接仰头将那袋颗粒状药品倒进嘴里,又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她刚说了一个“谢”字,又停下来,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我没吃东西——” 江冉刚被叶知行扶进洗手间,就对着马桶吐了个翻江倒海。 昨天还是心死,今天差不多是身死。事实证明身死比心死痛苦多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江冉宁愿听到连川结十次婚的消息、让她心死一万次、也不想痛经痛到住院。她已经没力气去想过去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不过就是当着叶知行的面大吐特吐、然后穿着睡衣被人抱下楼送医院、然后在病床上哭的死去活来的事而已。因为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加上刚吐过,医生没给她打止痛针,她硬生生抗到现在,全身跟个水洗了一遍似的。 虽然肚子还在痛,但起码她现在能喝水了。 正在给江冉喂水的叶知行听到敲门声,他说了句稍等,去门口接过送来的东西。 “我找人做了米汤,还有熟香蕉。”他知道江冉现在不想吃东西,又安慰道:“我喂你吃几口就行,垫垫肚子,等会我再问医生吃了东西能不能打止痛针。” 江冉虚弱的点了点头。 等她彻底缓过来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也就是晚上七点。哪怕这个时间,医生还尽责的没有下班,专门来病房询问她身体情况:“江小姐,听叶先生说你两个月前也因为痛经来过医院检查,请问您方便把检查报告单发给我看吗?这种——” 后面的话江冉没再听,她突然明白叶知行为什么专门跑宿舍找自己了:担心你在宿舍失去意识。江冉简直要羞愧而死,当时准备对叶知行这种大善人口出恶言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人渣啊! 坐在餐厅的江冉浑浑噩噩的吃着碗里的东西,猛地想起了什么:“你老板会不会扣你工资?我把钱赔给你。”她原本的睡衣已经没法穿了,叶知行不知道从哪给她找出来一套衣服,让她吃了晚饭再回去休息。 叶知行也是没想到江冉恢复正常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自己的工资。她是有多怕欠自己。叶知行挺想恶趣味的说一句“被辞了”,但是估计这话说出来、江冉就又要哭了。江冉的形象在他心里始终和火红的凌霄花连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江冉的嘴唇还能苍白到和石膏有得一拼。 “没有,老板下午正好也有事。” 江冉松了口气,她心里负罪感总算少了一点。她发现还挺巧,每次叶知行有事,他老板正好也有事。江冉也希望自己以后有个这样的老板,摸鱼简直不要太开心。她刚要说什么,目光被手机屏幕的亮光所吸引,她忍不住拿过手机看未读消息,来自连川的最新消息: “你觉得跨年晚上在摩天轮求婚怎么样?那里正对着烟花,你去年发给我的视频很美。想看更多好书就到:563 8ttt.c o m 好啦,我决定了,给你也买了票,你可以找个朋友跟你一起来。“ 好不容易恢复百分之五十血量的江冉再次受到暴击,她忍不住怀疑连川在故意气她。早知道这样,江冉去年打死也不给他发视频,真是该死啊!她才不想去看连川秀恩爱。但跨年夜、尤其是十二点前那趟摩天轮票价挺贵的,一张票对应一个包厢,可以进去两个人。买票不去实在是太浪费,江冉刚要给苏霓发消息问她要不要票,突然想起来苏霓已经回家了。那她朋友只剩下叶知行,正好自己欠他人情—— “你跨年夜有安排吗?我有一张摩天轮的票,跨年夜烟花表演全市最佳观景点,你可以带朋友一起去。” “你有安排吗?”叶知行反问。 “没有,但——”我要睡觉还没说出来就被对方抢了话头—— “那就一起去,我们不是朋友吗?” 烟火 江冉自觉她不是一个不擅长拒绝别人的人,但当这个人是被自己误会、把自己送去医院、还请自己吃饭的圣人叶知行的时候,她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那天晚上游乐场人肯定很多,加上摩天轮也要排队检票,提前几分钟去应该也碰不到连川。碰到也无所谓,江冉心想经过今天下午这事,我的心脏强度已经上升了一个level,就算你们秀恩爱,我也只会微微一笑,绝不难过。 “那我们就明天晚上十一点四十在游乐场门口见?”从门口到摩天轮差不多要走五分钟,那天晚上就算人超级多,十五分钟肯定也够了。 叶知行难得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所以江冉的十二点看烟花,真的就字面上的十二点看烟花:“我提前去你楼下接你。” 江冉刚想说坐个地铁有什么好接的,随即意识到对方的接指的是开车,大惊失色:“你不会想那天晚上开车吧?这种节假日路会堵死的。” 叶知行回国没几个月,估计还没机会体验盛大活动时的城市交通状况。 江冉看叶知行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人居然还真想开车出门:“明天的最佳出行方式是地铁,就是回来可能要多走几站路才能挤上去……额,没有冒犯的意思,你会坐地铁吧?” 正在一楼咖啡厅等人的江冉满脑子都是“怎么会有人没坐过地铁”这个问题。因为叶知行晚上加班,计划变成了江冉十一点到他公司楼下接他,然后俩人再一起坐四十分钟地铁到游乐场。江冉看着晚上十一点依旧灯火通明的大楼,心里只有一个感慨:你们工资肯定很高。 电梯门打开,叶知行就看到了陷在沙发里的江冉,她正百无聊赖的捏手指。几乎在自己看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跟个弹簧似的站起来,跑门口等他。 叶知行第一次留意到地铁口离公司这么近。 特殊时期,哪怕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地铁依旧很热闹。意料之中没有座位,江冉给一边的叶知行“科普”:“现在人不多,等我们看完烟花回来,估计车厢会人挤人。”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无语,这都啥事啊?换成标题党不就是“我带富哥坐地铁”?顿时一阵恶寒。 “你平时坐地铁人有这么多吗?” “工作日早晚高峰期,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上个便利店因为不在市中心还好,自从调到现在这个店,通勤就变成了每天站桩。不过江冉还蛮喜欢坐地铁的,她喜欢在这段时间观察周围的人,猜测他们的职业、他们的生活。比如现在,很明显周围大部分都是情侣,看的江冉心里一抽一抽的:咋地?老天是觉得她一会要碰到连川,先预演一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吗? 每当这种时刻,江冉内心的阴暗蘑菇就开始茁壮生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 她初中的时候很迷一部叫《蓝色生死恋》的韩剧,虽然里面女主动不动就哭、男主动不动装深沉让她没眼看,但她真的很喜欢剧里女主被抱错的设定。自己和连川肯定有一个出生的时候被护士搞错了,她每天回家都期待着一对素未蒙面的夫妻在家门口等着他们,大喊一声“我的孩子”,这样她就可以跑连川面前说诸如“我没有把你当作哥哥”、“我们在一起吧”这种话,她在每天发呆的时间积累了不少于五十种告白方法,针对连川可能的反应设计了不少于一百种应对措施。 然而这种狗血是不会华丽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还幻想过伪造亲子证明这个方法,不过一来经济状况不允许、二来她在连川面前撒不了谎,只能作罢。 亲兄妹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不就是生下来的孩子可能会有问题吗?不生孩子不就解决了? 算了,再想这些已经没用了,连川已经要结婚了。 叶知行留意到江冉低沉的情绪,再一看周围成双成对的情侣,明白了。他不想在拥挤嘈杂的地铁上说这些话,但如果能让江冉开心一点,地点其实也不那么重要。他刚要去拉对方的手,江冉猛地抬头:“到站了,快下车!” 越靠近摩天轮,江冉就越后悔来这里。她就应该编个突发恶疾的借口不来,她非来这里是找虐吗?到了地方,没在队伍里看到连川人影的江冉松了口气,跟个做贼似的赶紧把叶知行拉去排队,没两分钟他俩就坐上了摩天轮,几乎是刚开始上升的时候,烟花开始燃放。 “今年居然提前十分钟开始了。”江冉觉得稀奇,心里那点难受暂时被冲淡,赶紧拿起手机开始录视频,刚准备发出去的时候,又猛地想起来连川要结婚了。 我有病吧,我是有病吧!大喜大悲之下江冉只觉得自己心脏抽的生疼:不行,我不能想,我还年轻,我不能得心脏病啊!她赶紧放下手机,既然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她索性好好欣赏一次烟火大会。 不知道是心境使然,还是其他原因,江冉觉得今年的烟火比之前看过的都要盛大,花火升入天空爆炸的那瞬间像是在世界尽头出现了无数的繁花,那么遥远,又似乎触手可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一直到从摩天轮出来,江冉还在回味刚刚的盛大景象。幸好她来了,这么美的烟花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错过都是不可饶恕的! “10,9,8——” 人群呐喊的倒计时声音将江冉从烟火的震撼中换回现实,原来已经开始跨年倒计时了。她有些迷茫的看着那块巨大的显示时间的电子屏: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新的一年要来了。 人群巨大的欢呼声和烟火的爆炸声将这个新旧交接的一刻推向最高潮,江冉站在巨大的人潮中,看见不远处的摩天轮下,连川和时静怡正在拥吻。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她想。 勇气 叶知行顺着江冉目光的方向看去,明白江冉是在为她哥求婚成功喜极而泣。褪去“情敌”的身份、重新审视连川的叶知行发现,这俩人不愧是兄妹,都挺特立独行的。尤其是连川,有勇气娶有那种历史的女人;而江冉也完全不在意那位嫂子的身份。 他再次回想起他在十叁中的短暂岁月,其实一切有迹可循:十叁中纪律严格,这俩人整天放学手拉手回家,从来没有老师站出来呵斥他们,尤其当时初一的江冉当时还是照片挂展示栏那类的老师眼里的好学生;那个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被起哄的年代,从来没人开过这俩人的玩笑,他当时以为是因为连川打架很凶、没人敢惹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兄妹。 当年因为家里变故临时转学到陌生城市、陌生学校的他——准确来说还是个他看不上的地方——根本不想和周围人有任何交集。他只在那个学校上了两个月课就回家准备出国的事情,没人会告诉他“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叫江冉的女孩和坏学生连川是兄妹”。直到现在,叶知行才有勇气承认自己嫉妒当年的连川:嫉妒这个明明很垃圾的人、却有人每天风雨无阻在楼下等他;嫉妒他被人坦然握住的手;嫉妒那种“无畏人海的拥挤”的几近无条件的爱。 如果自己当初别那么骄傲,是不是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幸好幸好,江冉还站在原地。 明明是如此嘈杂的环境,但这是叶知行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跳声,他上前站在江冉面前,拦住她的视线,然后双手拉住江冉的右手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她的手背,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江冉,我们在一起吧。” 江冉大脑卡住了。她反应好一会才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所以叶知行在表白?她吓得慌忙把手抽出来,刚准备发好人卡,余光看到了连川和时静怡手拉手看烟火的背影。她的心脏又被刺疼了。江冉看过一句话:忘却一段恋情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但她清楚自己对叶知行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对他的喜欢更多像对是“哥哥”的喜欢。好吧,虽然她对自己亲哥的喜欢不正常。 叶知行身后的天空正在燃放着的烟花,美的让江冉又想落眼泪。 “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江冉低头看着地上的砖块。 “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叶知行知道了江冉的答案,笑着把人抱进怀里,他很想在这种时刻亲吻她,但是他能感受到江冉身体的僵硬与没说出口的抗拒。他理解她的紧张,他们未来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那个,能不能松开,我想回宿舍睡觉。”江冉知道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很煞风景,但她真的很困,加上心情不好,她更想赶紧休息,暂时逃避现实的一切。也许醒来地球就毁灭了,自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叶知行从善如流松开了这个拥抱,但随后拉住了她的手,就跟他在想象中排练的一摸一样。 江冉觉得很怪,她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潜意识抗拒任何一个不是连川的人。她想借着人群的力量挣开这只手,但对方反而握的更紧,叶知行似乎意识到现在人很多,索性离江冉更近,右手揽着她的肩膀,左手拉着她的左手往前走。 江冉不敢再动,万一对方直接搂着她脖子走,她更受不了,有好几对路过的情侣这么腻歪,看的江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害,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正在这时,她感受到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江冉如蒙大赦,赶紧转头要说话,这个时候她才惊恐地发现叶知行的头离自己有多近,她脖子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江冉吓得差点大叫:“松手、松手,我手机响了!” 叶知行被她的反应逗笑了,松开了左手,右手依旧牢牢地揽着江冉的肩膀。 江冉紧绷的身体总算放松了些,她低头看手机短信,看清内容后整个人像是被雷给劈了—— 啊啊啊啊!她忘记取消酒店预订了! 她原本计划元旦跟连川出去旅行,攻略做好了,酒店也订好了,结果现在明显连川是不会去了,但是酒店取消预订要提前二十四小时,现在取消预订不会退款。擦,她当时还专门定的很贵的温泉酒店,还是两间房。 江冉很想死,她这两个月累死累活的打工就是为了这趟旅行,结果现在人没了不说,钱也没了。后者比前者更让她痛苦。总之,还是得去—— “你们元旦放假吗?”江冉看向叶知行。她现在对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既后悔,又愧疚。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利用好人的卑劣坏人。叶知行对她太好了,她只能尽自己努力稍微弥补他一点。 “放假。你有计划吗?” 江冉给他说了自己之前做好的旅行攻略,说完补充道:“如果你有事也没关系,我可以一个人去——” “当然没事。”叶知行此刻的心柔软的一塌糊涂,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旅行是你之前就计划好的吗?” “……是吧……”江冉很心虚,确实是她计划好的,就是人员出现了变动…… 叶知行停下脚步,他看着脸色通红、眼神躲闪的江冉:她在害羞。他本来以为江冉只是出于不好意思拒绝自己才答应交往,他对此并无异议,他对自己有信心,未来总有一天江冉会真正喜欢他;但没想到江冉已经喜欢他了。所以送摩天轮门票的时候,故意让他带朋友来,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哪怕自己不表白,江冉也是会说出来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江冉已经满怀憧憬的做好了他们的旅行攻略。 自己真是个傻瓜,怎么会拖到现在才开口?自己一开始怎么会以为一句简单的“我们在一起吧”就配得上江冉的爱呢? 叶知行再次伸手抱住了江冉,他在她耳边说:“冉冉,第一次在学校看见你,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对不起,这句话我晚了快十年才说出来:我爱你。” 感受到嘴唇处温热的江冉大脑彻底死机。 浪费 回宿舍第一件事刷牙洗澡,第二件事躺床上哀嚎。江冉只要一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她就无地自容:因为大脑宕机,她的身体只能凭本能反应,后果就是直接把毫无防备的叶知行推翻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 幸好那是一片草坪,人没啥事。 江冉觉得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全在自己,哪有刚确认恋爱关系就搞这种事的啊?她对连川的最终幻想也不过是每天手牵手一起出门、手牵手一起回家……而且叶知行说的话也让江冉不舒服,颇有种“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睡我”的荒谬感。 但同意交往的自己是有私心的。江冉还在纠结要不要把以“我们不合适”为主题的小作文发出去时,收到了来自叶知行的消息,江冉快速扫了一遍,主题思想:“很抱歉,刚才是我的错”。 面对这种情况,江冉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刚确立关系就亲吻虽然对她来说太过夸张,但对大多数人好像也算正常?而且当时自己还误导了叶知行。如果她向连川表白,连川说那种话,她可能也会扑上去……吧?江冉又忍不住愧疚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太渣了,她这干的都啥事啊,什么叫“忘却一段恋情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这对新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公平啊!她真的是太后悔了,怎么刚刚就那么冲动呢?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欺骗人家纯真的感情。江冉有种直接对叶知行坦白一切的冲动,但一个小时前答应交往、一个小时后就提分手未免太过离谱。 江冉想起了某些电视剧的女一号:享受着男二对自己的好,但心始终在男一那里。曾经的她每每看到这种剧情,都会捶胸顿足:男一有什么好!为什么不喜欢男二啊!快跟男二在一起。结果现在……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又觉得自己未免想太多。只是恋爱而已,又不是结婚,她有必要给自己增加这么多道德包袱吗?她就当自己找了集旅行、逛街、吃饭、聊天为一体的搭子不就好了。叶知行喜欢自己,估计就是童年滤镜太厚、类似于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心态。自己这么无聊且普通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等他和自己相处几个月,估计就会发现自己的真面目;而且他这么优秀的人,肯定会得到很多人的青睐,到时候再一对比,自己就更一般了嘛。不都说毕业季即分手季,估计到不了那个时间,他俩就掰了。江冉越想越轻松,索性回了叶知行的信息,大意即:很抱歉推了你,我不习惯肢体接触,希望现在这个阶段保持在牵手的状态。 俩人又互道了晚安,江冉总算能睡觉了:谈个恋爱可真麻烦啊,居然还要写小论文。 旅行目的地是距离X市大约一百公里、着名的温泉之乡A市,江冉本来计划的出行方式是火车,但是叶知行觉得开车更方便。江冉无所谓,反正又不是她当司机。因为昨天晚上、准确点说是今天凌晨写小作文写的太累,江冉上车没和叶知行说几句话就睡着了。她醒的时候叶知行刚好停好车,正准备帮她解安全带。 江冉脸刷的红了,赶紧自己把安全带解了,跳下车。倒不是因为类似于“小鹿乱撞”这种心情,纯粹是她受不了和别人离太近。哪怕是认识了叁年的苏霓,跟江冉一起出门逛街的时候都放弃了挽手臂的习惯,因为她知道江冉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 叶知行松开手,也跟着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跟在江冉身后去前台登记。这种感觉对他来说还挺陌生,酒店的档次也让他意外。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没想到江冉订的酒店相当不错,他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五天的花费,估计江冉这俩月打工的工资全花在这趟旅行上了。 他知道同样一笔钱对不同的人来说意义完全不同。比如这躺旅行的花销对他来说连一瓶好酒的钱都算不上,可是对江冉来说是她经历的两个月的地铁高峰期、两个月的整理货架、还有无数句的“欢迎光临”。当这一切从纸面的文字变成他亲眼目睹、乃至共同的记忆时,他无法用以往的消费态度面对这一切。就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江冉已经刷卡进了房间。 房间很大,除了常见的设施外,还有一个大阳台,正对着湖光山色,风景美不胜收。江冉心想果然不愧是提前一个月预订还要一晚两千的房间,她从叶知行那里拿过自己的行李箱:“你要住这间还是隔壁?两个房间是一样的。” “啊?”还在想怎么措辞才能让江冉没有负担花自己钱的叶知行没想到会听到“两个房间”这种小众词汇。 “两个房间布局是一样的,你想住哪间?”江冉以为叶知行是被景色迷住了,没听到自己说话,挥了挥手里剩余的房卡,耐心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住,隔,壁!” 拉着行李箱进了隔壁房间的叶知行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其实也不是非要跟江冉睡一起,主要是……江冉明明打工那么辛苦,为什么还把钱浪费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 正兴致勃勃整理东西的江冉听到了门铃声,开门一看,提着礼品袋的侍应生满脸歉意的看着自己:“抱歉江小姐,能和您商量一下换房的事情吗?” 坐在酒店办公室的江冉无语了,大概就是酒店这边今天才发现售出的订单超过了酒店的房间数量,他们注意到江冉这边是两个人订了两个房间,他们可以把江冉订的两个房间免费升级成一个双人大房间,把江冉订的这两间腾出来。作为弥补,他们会退还江冉付过的所有房费,相当于江冉他们可以在这里免费住五天,外加服务升级。 江冉拦住就要说话的叶知行:“别怕,这种事让我来沟通。”叶知行这种温温柔柔的人估计这辈子都没跟人起过争执,和酒店的人交涉肯定吵不赢,而且本来也是她订的酒店,也应该她负责:“我们不同意。首先我们是正常渠道提前预订的酒店,并且已经办理了入住。你们酒店应该自己想办法负责那些无法入住的客户,而不是寻求我们的让步;或者你们给我们重新找一家同等规格的酒店,安排两个房间也可以——” 江冉和酒店的人“沟通”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负责的经理都快哭了:“江小姐,算我们求你了,我、我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老板肯定就把我给辞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话说到这里,江冉突然觉得再争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同是打工人,她知道这种夹在老板和客户之间的痛苦。她沉默片刻,看向叶知行:“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要不我们先回去,等下次放假再出来玩?”她又看向酒店经理:“那我们这边退房吧。” 经理那边被收到的眼刀吓了一跳,她没敢接江冉的话茬,假装接电话出去了一会,等再进来的时候又是热情的面孔:“江小姐,您看这样行不行?刚刚正好有位客人提前退房,房型是家庭套房,有两间卧室,和您一开始订的房间区别不大,您要是兴趣,我们现在过去……作为补偿,我们还是会退还您所有房费再加服务升级……” 江冉看了一遍新房间,除了需要共享洗手间和阳台,和她订的房间确实没什么区别,甚至这里阳台的视野更旷阔。她看向一旁似乎不怎么开心的叶知行:“你觉得可以吗?” “挺好的。”叶知行勉强提起精神笑答。 “我们同意换房间,房费你们就不用退了,反正房间也差不多。”江冉看了眼时间,折腾了这么久,差不多该吃晚饭了。 电影 按江冉的饮食标准,酒店餐厅的食物味道可谓非常不错。因为此地近海,食材里有不少海鲜,尤其是当海蟹被送过来的时候,江冉眼睛都亮了,她戴上手套、叁下五除二就把那只蟹肢解完,刚准备开吃,发现坐她对面的叶知行完全没有动那只蟹的意思。 “你不喜欢吃这个吗?” “我——”叶知行难得尴尬,他喜欢是喜欢,但是他自己没处理过。 江冉看他的神情,秒懂他的意思,将自己处理好的那份和他那份没动过的蟹互换了餐碟,这个时候正好一份麻辣小龙虾也送了上来,她索性把虾放自己面前:“我来剥,你吃。” 她刚开始剥虾的速度还很慢,毕竟她这么多年没剥过,但是很快她的手感又回来了,不一会,半盘虾已经被她处理干净,她将虾仁放进叶知行碗里,神情带了点骄傲:“快吧。”她又补充说:“没关系,我不爱吃虾。哦对,你喜欢吃吗?” 江冉确实不爱吃虾,但是家里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很爱吃。所以每次这种时候,江冉就变成了那个剥虾的人,她也乐在其中。 叶知行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因为这盘虾仁转晴,他平时很少吃虾,但这次那盘虾仁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后,他们本来想直接去泡温泉,但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建议他们饭后一个小时再去。江冉白天昨天就没睡好,又坐了一两个小时的车,加上跟酒店的人吵了一下午,现在也是力有不逮,懒得再折腾,她想起套房里类似“客厅”的房间装的有投影仪:“你想不想看电影?” 叶知行自然说想。 江冉自己也觉得她事多:“对不起,我想先洗个澡,你稍微等我半个小时,你要不要也洗个澡?这样看完电影就能直接睡觉了。” 叶知行很希望江冉说的是他想的那种意思,但显而易见不是。这种时刻,他就有种时空交错感:江冉好像还是一个初中生。 “这种事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你没必要道歉。”叶知行笑了笑:“那你先去洗吧。” 叶知行对电影完全不挑,最后江冉选了一部“我看过的最浪漫的电影”。他本来想让酒店送点水果零食,但江冉说她已经刷过牙、不能再吃东西了,遂作罢。拉上窗帘、关上灯,两人干巴巴地靠在沙发上开始看电影。 音乐、画面一出来,叶知行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全神贯注的江冉:重金属音乐和枪支是怎么和浪漫扯上关系的?但他没有打断他人的习惯,带着疑问继续看了下去。只是越看心里的疑惑越大:浪漫?这难道不是一群反社会人格的恐怖分子?尤其是看到男女主牵手欣赏城市毁灭的时候,叶知行心里的疑惑无限大,一直到演职人员表播放,他才确定这真的是江冉说的“最浪漫”。 “怎么样怎么样?你觉得好看吗!”江冉满怀期待地看向叶知行。虽然这部电影她已经看过无数遍,但每每重温她还是热血沸腾。她一直想找一个时间和连川一起看这部电影,她特别想知道连川的评价,但估计没可能了。 叶知行能怎么办?他只能装出一副情绪被感染的样子:“太好看了!果然很浪漫——”然而他的内心却是:警察就应该把这群神经病关进监狱。 江冉一边听叶知行说电影里那些他有所感触的细节,一边猛点头:叶知行简直就是自己的嘴替,那些她想到的却表达不出来的情绪,叶知行形容的恰到好处。她之前也给苏霓推荐过这部电影,苏霓看完之后反应平平,她以为叶知行这种人生处处志得意满的社会菁英也会说“无法理解电影角色们的种种行为”这类话,没想到——江冉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知己!如果不是时间太晚、加上她确实很困,江冉真想一口气把她所有喜欢的电影都跟叶知行一起看完。 叶知行回房间的时候也困得要死:聊电影对他来说真的太无聊了,整个过程唯一有趣的是江冉聚精会神盯着自己的眼睛。 五天的旅行转瞬即逝。在回程的路上,江冉开始哀叹她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她这个学期选的课不多,但都是考试前要疯狂背书的那种学科。 这是叶知行第一次从江冉嘴里听到“抱怨”。之前江冉跟他说话就像个努力装大人的小孩,非要戴上“我是一个能处理所有事的成年人”的面具。现在虽然她还没找他寻求建议,但至少开始向他诉说自己的焦虑、自己的担忧。虽然临到分别的时候,她还是没想起来情侣分别时至少应该来个拥抱之类的,大大咧咧的挥手就走。 但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因为要开始准备考试,江冉找店长商量着减少上班时间,没想到刚好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便利店,江冉直接被调去了那家店,这下连通勤时间也省了出来。江冉刚跟叶知行分享完这个好消息,又猛地想起午饭的事,还没等她打字,叶知行那边的“恭喜”已经发了过来,顺带一句:那以后我给你带午饭吧。 江冉看着叶知行拿过来的午餐只觉得无地自容:红烧排骨;香菜牛肉;耗油生菜。她拿着筷子看了半天:“……这都是你做的吗?” “昨天晚上做的,中午热了一下。”叶知行对食物有些挑剔,在国外的那几年他只能自做自吃,厨艺算不上多好,但他自己吃着还行。 对比之下,江冉觉得自己之前给叶知行做的“饭”简直就是在虐待他,天啊,他是怎么做到在有这么一手好厨艺的前提下、还能表现出她做的东西很好吃的啊?她甚至都有点敬佩了…… 但是他每天下班那么晚—— “不用担心,公司去年经营状况蛮好的,老板决定今年开始正常上下班。”叶知行看穿了江冉的想法,解释道:“我喜欢吃你做的叁明治,等你考试结束,可以继续帮我准备午饭吗?” 江冉内心刷过无数个问号:哥你是不是有异食癖? 巫女 考完试的苏霓神清气爽的走出教室,刚给手机开机,屏幕跳出来的来自冉冉宝贝的消息让她瞳孔地震,很简单的一句话:考试结束了吗?要出去吃饭吗? 现在想来,苏霓和江冉的相识多少有点搞笑。 刚上大学、觉得自己总算自由了的苏霓花钱如流水,在入学第三天花完了她爸给她打的一个学期的生活费,然后理直气壮继续找家里要钱的时候被拒绝了。虽然那点钱对她家算不了什么,但她父母不想把女儿溺爱成败家子,所以让她把这三天的花费清单列出来,不然,要钱没门。苏霓不敢说因为好奇她的钱都花在了牛郎店里,只能低三下四找那位被她砸了重金的牛郎,希望对方退个百分之十就行了,虽然钱不多,但吃饭肯定是够了的。然后那位牛郎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出于“善心”,给她转了一千块钱。 苏霓不得不成为便利店的常客,还是那种每晚十点蹲守打折便当的穷苦人士。但是打折便当都是卖不出去的,味道不用想肯定不咋地。吃了一个月鸡腿饭的苏霓决心买通一个店员,给自己偷偷留点好吃的盒饭。经过多日的观察,结合客流量、店铺位置等种种因素后,她选中了在郊区便利店打工的江冉。果然,经过自己一番声嘶力竭的哭诉后,江冉答应每天帮她留好吃的便当,还经常给她带便利店免费的“废弃”,那半年苏霓觉得自己就像是江冉偷偷收养的小老鼠,每天晚上俩人在便利店门口接头,跟个黑社会交易似的。 自此,苏霓将江冉列为自己好友名单上的过命之交。但她发现江冉似乎不喜欢自己:好不容易熬过第一个学期、重新收到生活费、决心好好回报她的好朋友的苏霓发现江冉约不出来,要么是在打工、要么是在休息,总之就是“没时间”,而且她发现虽然每次她们线上聊的很开心,但是江冉从没主动找自己说过话。 很受伤的苏霓左思右想,索性直接“杀”到便利店,直截了当问江冉:“你有没有把我当好朋友?”在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她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听到了一个她这辈子都没想过的答案: “对不起啊,是我的原因,你发过来的那些店太贵了……” 最后俩人在街边的麻辣烫摊吃了顿“简餐”。苏霓这个时候才知道江冉跟自己一样是大一学生,俩人初中还是同级不同班的校友。 苏霓的思绪闪回现实。总而言之,能让江冉这种重度回避型依恋患者主动给自己发消息、且约饭的事情,一定非常及其重大。苏霓咬着吸管想着种种可能:难道是地球要爆炸、江冉喊自己逃难?她想遍了所有能称得上“重大”的事情,唯一没想到的是—— “我有男朋友了。” “!——” 江冉赶紧伸手捂住苏霓的嘴,她的尖叫声吸引了快餐店里所有人的目光,让江冉很是尴尬。 苏霓双眼放光:“是谁!不——先别说,让我猜!我知道了!叶知行,是不是他?” 江冉一副被吓到的表情:“你怎么猜到的?” 苏霓一脸得意:“我可是会用塔罗牌的巫女,这点小事,洒洒水啦。”说完之后,她的情绪又低落了:“完了,我现在面临着世界上最纠结的事情:一方面,没人能配得上我的冉冉;另一方面那可是叶知行……” 虽然自己隔三岔五就会收到苏霓的猛夸,但江冉每次都很不好意思:“没那么夸张啦……也许过不了几天就分了,我不想瞒你这种事才告诉你的。” 苏霓切了一声:“要是你甩他还好说,他要是敢跟你分手,那我以后就把他列为这个世界最没眼光的人。好了好了,我不说了,那以后你是不是没时间跟我逛街了?”苏霓的心简直在滴血,自己的逛街搭子又少了一位。 “不会影响。”江冉算了一下:苏霓一般都是工作日、趁她空闲的时候约她出门,这种时候叶知行肯定在忙工作,互相不打扰。 如果是身边其他人的男朋友是叶知行,苏霓肯定要化身“十万个为什么”,但当这个人是江冉的时候,苏霓完全没有问问题的兴致,甚至连带着对叶知行的好感度都莫名下降。她还记得一年前有个学弟喜欢江冉,愣是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变成了便利店小杂役,打工打了三个月,最后表白收获了好人卡一张。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找江冉表白了。一直以来苏霓都有一个隐隐的猜测:江冉心里藏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地位如此牢固,以至于江冉再看不到其他人。所以,那个人就是叶知行? 天啊,这居然还是多年暗恋成真剧本! 苏霓暗下决心:放心吧冉冉宝贝,身为巫女的我一定会每天作法,为你的爱情保驾护航! 临近年关,连川搬进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江冉去“新家”帮他们收拾房间,准确点来说是给“她”自己收拾房间。连川把其中一个带阳台的卧室留给了江冉:“想在家住就在家住,不想在家住就出去住,反正这是你的房间。” 江冉眨了眨眼睛,将眼泪倒流回心底,她知道连川很早就在开始看房子,但因为江冉住学校宿舍,本来的计划是等她毕业再换房子,没想到等来了时静怡。 房间的布置像极了她从小住到离家的卧室:兔子床,龙猫沙发,扭扭柜,甚至连窗帘上面都零零散散的别着跟她记忆里一摸一样的小煤球。不知道连川从哪淘来的动漫海报平静的躺在桌上,仿佛只要她把它们重新贴回墙上,她就能回到那段时光。 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面对江冉的时候,时静怡多少还是有些局促。她跟连川一起走出厨房,不好意思的看着摆满了菜的桌子:“冉冉,我手艺不好……” 刚从房间出来的江冉看到桌子上那么多菜差点被吓到,而且每道菜都是她喜欢吃的,她佯装生气的看向连川:“哥,你很过分哦!嫂子,以后不要做饭,让我哥做!不会做就让他学!” 连川立刻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是无辜的,这次是静怡非要让你尝尝她的手艺……我保证,只此一次!” 三人笑作一团,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的:外面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这一定是个很好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