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天涯》 楔子 月明星稀。 启明未升,天色如墨,正是破晓前最黑的时候。 湖面冰雪初解,长街灯火零星。 街角那个华丽而宽阔的楼阁就亮着一点灯。 阁楼上,烛影摇红。 红烛不仅摇曳着火焰,还摇曳着两个人影。 床头系着绛红的罗帘,床上铺着蜀绣的被褥,被褥上坐着个如玉的美人。 她的影子如画,她的皮肤如羊脂,她的眼波就像是夕阳下的一湾秋水,想不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娇、更艳。 美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而瘦削的青年,长得也十分英俊。 他们是不是夫妻? 美人握着青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前,轻声问:“你有没有带够衣服?” 青年看着她——他的眼睛漆黑,眉毛狭长,专注地看人的时候似乎有点冰冷,又深得好像能把人吸进去,道:“我用不着那么多衣服。” 美人问:“有没有带够干粮?” 青年道:“我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美人问:“有没有带够茶?” 青年道:“我装了一瓶水。” 美人问:“有没有带够银子?” 青年点了点头。 美人抬手从自己的乌发中抽出了一根金簪,送到青年手里,双手握住,道:“你拿着,路上银子不够用了,就拿去当掉。” 青年看着她,嗯了一声,将金簪放进怀里。 美人又问:“剑带了么?”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我怎会忘。” 美人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抬手理了理他耳鬓的头发,道:“我在这等你回来。” 青年盯着她,脸好像有点发红。 美人眨了眨眼,忽然羞涩地嘤咛一声,将他打下床去,自己钻进了被子里,道:“你为什么还不快滚?” 青年站在阁楼门口,朝她道:“我走了。”停了几秒,然后便飞速地消失了。 天际泛白。 待他离去,美人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四周还是那么静,她的表情冷漠而平淡,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声“过来”,一个瘦弱苍白的男孩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套,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然后以头触地地跪拜在了她脚下。 美人用脚挑起他的下巴,挑剔地看了一番。 男孩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秀美而细腻,垂着长长的睫毛。 美人却突然用力一脚踹上他的脸颊,只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男孩被踢到在地上,嘴里流出血,疼得呻、吟出来。 好几个人迅速将他拖走。 不一会,又有一个更加漂亮的男孩跪在了美人面前。美人一样挑起他的下巴,男孩竟也看着她。 美人站起身来,笑着一个耳光抽了过去,随即又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摔到被褥上。 男孩又恼怒地盯着她,要挣扎起身,美人又是一个掌掴。她低声又温柔地轻笑着,一连扇了他十个耳光,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服…… 罗帐散了,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红日初升。 凑字凑字凑字。谢谢大家,,小小的一个瞎写,感谢捧场。。。。。。。。。。。。。。 酒馆青衣 黄昏。 虽已是盛春,入城的街上依旧有些凄冷。 柳絮滚过地面,石板铺得十分坑洼,淡淡的阳光也被切分成块。 街上走着一个人,一个黑衣的青年人。 他走的不快不慢,脚步迈得也不大不小,他似乎像是闲逛的,可是他一旦开始走就不会回头。 他在一家酒馆前停下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酒馆很小,灯光也很暗,只有三张桌子,两张都坐了人。一个佝偻的老婆婆慢慢地擦着柜台,她的眼睛似乎已经瞎了,也没有抬头看他。 青年坐下来,示意老板娘点菜。 那婆婆却像是也聋了,还在颤颤巍巍地擦柜子。 青年顿了顿,正要站起身,忽然听见隔桌一人大喊道:“老太婆!人家叫你过去点菜,你是聋啦?” 老婆婆吓得一哆嗦,这才满脸笑地迎了过去,问道:“您吃点什么?” 青年道:“一碗清水面。” 她便应声走了。 青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店里——一张桌上坐的是三人:一个强壮且坦胸露乳的汉子,一个装束简单的跟班,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另一张桌子在暗处,只坐了一个人,正低头吃着面,看不清样貌。 刚刚出声喊的就是那个汉子。 夕阳西下。 青年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那汉子看了看他腰间挂的一柄旧剑,问道:“小兄弟,你会用剑?” 青年道:“略懂。” 汉子道:“不知师承何处?” 青年顿了顿,道:“平江唐家。” 汉子笑道:“哎,那可算旧相识了” 青年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 不一会,面就端上桌了。 店里有点冷,热腾腾的挂面冒着白雾,葱丝翠绿的,面汤泛着油光,十分诱人。 青年却没有动。 过了一会,汉子忍不住朝他喊道:“面上桌了,怎么不吃?” 青年道:“我不想吃。” 汉子笑道:“为何不想吃?” 青年道:“我暂时不想死。” 汉子的表情变了,一拍桌子,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他怒喝一声,从凳子底下挥出一个极沉极大的流星锤,他身旁那个跟班也一抖手臂,甩出一把短刀,刀和锤一起朝青年打过去。 方才那个又瞎又聋的老婆婆突然从柜台后暴起,也猛扑向青年。 电光火石间,风云骤变。 青年手握剑柄,身影似只一闪,人已不在那里。 刀和锤将砖墙砸得稀烂。 一道光影刺出,汉子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就看到老婆婆的头颅已经飞起,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剑已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冰凉的长剑从他颈后刺出,又扎穿了那跟班的脖子。 只是一瞬间。 他瞪大了眼睛,至死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快的剑。 他喉咙里“咯咯”地发出声音,面部的肌肉痉挛着掉下冷汗,他想问“你到底是唐家的什么人”,但他根本说不出来。 青年倒退一步,拔出长剑,鲜血就像箭一般激射了出来! 汉子嘶声狂吼,摔倒在地上。 他几人本来是要埋伏着报仇的,要打算杀了唐家的儿子的! 可是,他们绝不相信唐家人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死也不信。 所以他们死了。 青年“哒”地一声归剑入鞘,脸上还是丝毫表情都没有。 血雾弥漫。 两人倒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就已杀了三个人。 那个和汉子一起的少女缩在角落里,已被吓得颤抖着哭了。 青年正要转身走,那少女却嘶哑着嗓子,朝他道:“少侠,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 她是那么的羸弱而单薄,青年注意到她的两只手腕绑着一条坚韧的绳子。 她又是被谁强迫的? 于是青年走上前去,用剑尖挑断了绳子,少女扑通跪了下来,流着泪爬到他身前要给他磕头。 “少侠大恩大德,贱婢永世难忘……” 青年皱了皱眉,弯腰去扶—— 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少女忽然一下仰起头,表情狰狞而疯狂,嘴巴微张,嘴里寒星一闪…… 她竟是要发暗器! 只听噗的一声,少女又面朝下倒了下去,青年已在五尺开外。 血水从她的脸颊下慢慢流开…… 少女的脸颊竟被一只筷子戳穿了。 无论谁的脸颊被戳穿,嘴里的暗器都再发不出来了。 是谁干的? 青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水青色的直领襦裙,年纪也不大,正在低头吃面。 不过论谁的筷子只剩下一只,夹面条都会有些费劲的。于是他挑了几根面后,就不吃了,抬起头,冲青年微微笑了一下。 青年冷冷地向他拱手示意,便转头走出了酒馆,只留下满地的尸体。 角落那人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轻笑了一下,提起刀,也离开了酒馆。 风很冷。 有毒的小孩 黄昏,黄昏后。 青年又走上了大街。 街道向城内延伸,两侧也渐渐繁华起来,夜市正慢慢展开。 他杀了四个人,但他不想去在意。 实际上,世上每天都有千万人死去,不是么? 他只知道自己此行是为了杀一个人:白面蛇韩霖。 也许还有一个:沈飞泓。 不过那是暂时不需要考虑的。 毕竟他此生活着就是为了杀他! 他只知道,自己只要一天不死,就会每天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一百遍。 二月,正是桃花初绽的时候。 道路两边种着桃花。 青年淡淡地看着,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本就像是桃花一样的。 想到此处,他又忽然觉得有点饿——她是常常在春天给他炖鸡汤喝的。 他决定找个小摊买两个馒头。 就在这时,一人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道:“朋友,敢问贵姓?” 正是方才酒馆里那青衣男子。 青年看了他一眼,道:“唐,唐煜。” 原来他便是唐煜。 十年前平江唐家几乎被灭门的时候,吹云阁阁主唐琛的遗孤。 那人笑了笑,道:“幸会,我姓曾,曾小白。” 唐煜没再理他,继续向前走。 曾小白也没在意,迈步跟着他。 他身材颀长,腰上左边挂着一把已经破旧的长刀,右边挂着两个酒壶,广袖飘飘,摇着一把竹扇,闲闲散散地四处看,一副公子哥的做派。 唐煜走得更快了。 两侧的小摊卖得七零八碎,小贩也都各有特色。 有碎嘴的女人、精干的小伙子、沉默的老人、貌美的姑娘…… 唐煜走到了一个花糕摊子前,卖货的是竟一个满脸胭脂的男人。 曾小白吃惊地挑起眉毛。 唐煜道:“要半斤。” 那男人妩媚无比地向他抛了个媚眼,翘着兰花指给他装好,拿钱时还蹭了一下他的手。 唐煜的脸阴沉冰冷。 那男人终于正眼看清了他的人,又看到了他的剑,顿时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脊梁钻起,后退了一步。 他的剑不用出鞘,他的人就已经是一把利剑。 但偏就有人感觉不到这寒意。 曾小白问:“你喜欢男人?” 唐煜握了握拳头,道:“不。” 曾小白道:“那为何找这人妖买糕?” 唐煜没说话,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这的确是为了保证食物没被下毒的最好选择。 毕竟谁会想到,他竟会去这么一个人妖摊子上买花糕呢? 唐煜又反问道:“你喜欢男人?” 曾小白摇了摇头,道:“我只喜欢女人。” 唐煜道:“那你为何跟着我?” 曾小白愣了愣,笑道:“我要去鄱阳会一个佳人,碰巧和唐兄顺路——你要去哪里?。” 唐煜不等他说完,便继续走了。 曾小白微微笑着,摇着扇子,亦步亦趋地跟上。 他笑的时候,眼睛虽然是弯的,可目光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他的目的是什么? 忽然听得一阵孩子的哭声。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不过垂髫的小男孩摔倒在地上,身旁一个碎了的彩色风车,身前站着一个混混似的男人。 原来是小孩玩风车的时候挡了这混混的路,混混便将其撞倒,还踩碎了孩子的风车。 混混不少见。 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 但不少见难道就意味着这是正确的么? 混混一脚踢上小孩的胸口,骂道:“谁家狗崽子,走路不用眼睛,用不用大爷帮你把眼睛挖掉?” 小孩哭得更凶了,连滚带爬地抓住了离得最近的唐煜的裤脚。唐煜抽出腿,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 混混显然喝多了酒,哈哈大笑着拿出刀来,小孩惊恐地尖叫着,连爬几步死死抱住了唐煜的腿,哆哆嗦嗦地像只小狗。 这时谁还能抽身离去,简直就是没有人性了。 于是唐煜冷冰冰地道:“你奈何跟孩子过不去。” 混混嬉皮笑脸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平平无奇的旧剑,醉醺醺地大笑道:“就凭你这瘦猴也想跟老子逞英雄?” 唐煜阴着脸,手已放上了剑柄。 这把剑一拔出,今晚又要死一个人。 但他今天已杀了太多人。 杀人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唐煜刚要说话,突然精神一紧,猛地一下抽出腿。 瞬间,青色的刀光一闪,小孩的两条小臂被砍落了在地上。 一旁,曾小白归刀入鞘,幽幽叹了口气。 那小孩的手臂被砍断,居然不再哭了,脸上露出一种瘆人的邪笑,混混恶狠狠剜了曾小白一眼,一把将小孩抱起,一摇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曾小白在胸前抱起手臂,叹道:“为什么就这么多人想杀你?” 唐煜低头看那两只断臂——竟然没有流血。 断口处的血肉是紫黑色的,小小的手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认识这种毒。 曾小白道:“这种毒需要在小孩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炼制。九毒熬汤,内服外泡,每日把小孩的手浸在毒水里十个时辰,三年方成。然后这小孩碰到谁,谁就得七窍出血,五内生出虫蚁,半柱香就会僵死。” 唐煜没说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疯子才能对孩子下得去这种狠手?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会催成这样的疯子? 他不想再想。 他忽然觉得今天已经够累。 但他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 唐煜拔剑,骤然后刺! 没人看清他的剑是怎么出鞘的,但这把旧剑已穿透了两人的胸口。 正是刚才的混混,背着那个孩子,再次从他身后偷袭来了。 但他们也绝没有想到,世上竟然有人能把剑用得这么快。 误判的后果,只有死亡! 唐煜收剑。 血流如泉涌,又是两人倒下。 周围人惊呼着,瞬间自动退开。 唐煜沉默看着两具新的尸体,忽然拔腿就走。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明月夜 月上柳梢,夜已经很深了。 狗不叫了,鸡圈也很安静,小贩们都收摊回家找老婆,客栈掌柜也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但还是有人醒着。 是谁呢? 是窑子里的姐们、赌坊里的疯子、春闺中的思妇,还是无家可归的浪子? 唐煜穿着白天的衣服,靠坐在床头,胸口抱着他的剑。 他成功地找到了一家客栈。 并且现在已经完好地坐在了床上。 床不算太硬。 这岂不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么? 他睁着眼,并没有睡着,他在想傍晚的事。 他在想那个孩子。 夜很寂静。 寂静的夜,允许人们在心里想很多事情。 也允许很多仇恨在心里更深地扎根、更快地生长。 他想,他自己的童年是怎样的? 是清晨起来,发现全家人一夜被害死的嘶喊和绝望?是在烈日下,日复一日练习拔剑、挥剑的血汗和痛苦?是跟乞丐打架、跟野狗抢食的冬天?是晕倒在垃圾堆里,被大雪掩埋,差点冻死的早晨? 他想到彻夜跪在父母坟前心中的感受,想到跟着一个蒙面人夜以继日学习唐家《落红简谱》的日子。 那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光所有沈家的人! 手掌一串串的血泡破了,血水流得满手都是,他不在乎。 血泡破了会愈合,愈合后会再长,反复几次,终会长出茧子。 正如他的剑越拔越快,越刺越准,他的剑法越来越流畅,定有一天,他终会杀掉沈飞泓! 那个自己父亲如亲兄弟一样对他,他却反过来害死唐家满门的畜牲,黑雨楼楼主沈飞泓! 唐煜感觉自己全身都热起来了。 这时,他又毫无征兆地想到了她。 她春花一样的脸,秋水一样的眼睛。 他想到她温暖的呼吸,她说:“阿煜……你一定要帮我杀掉那些人,帮、帮我杀了沈飞泓。” 为什么他会在这种愤怒又激动时候想起自己最爱的人? 是不是因为,爱和恨本来就是两种相似的情感? 都是同样的强烈、危险。 就在这时,客栈的窗棂突然响动起来。 唐煜迅速翻身站起,推开窗户——窗外原来是一只黑色的信鸽。 红雾帮的信鸽。 他解下鸽子腿上的竹筒,从里面抠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韩已北向洪湖,庄亦念久居。 秀丽的笔迹,蝇头般的小楷,仿佛还浮动着美人的袖中香。 唐煜轻轻拈着纸条,又慢慢地、充满柔情地看了一遍,然后抬手将它扔进了火炉。 火舌跳动,薄纸转眼已化为灰烬。那只黑鸽子满意地咕咕叫了两声,哗地一下飞出了窗户,展翅如鹰,消失在如墨的天空中。 唐煜又觉得自己没那么疲惫了。 为了复仇,为了他的景苏苏,杀几个人又算什么? 他望着明月。 今天已过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此时,月光下,长街上,走着一个人。 看来今夜难眠的人好像也不少。 曾小白迎着风,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喝着一只葫芦里的酒。 风很大,他眯着眼,脚步虚浮,忽然把酒葫芦倒过来,用里面的凉酒洗了洗手,一边洗,一边叹气:“为什么就有人要杀你呢?” 这话跟白天他对唐煜说的类似。 只不过,现在是说给正前方的一个人听的。 那个人站在一团黑夜里,闻言冷笑起来:“要杀就杀,我不想听放屁。” 曾小白重新把葫芦别到腰上,道:“可惜。我其实一点也不想杀你。” 那人又讥笑道:“能听到曾小白这样的评价,在下真是倍感荣幸。” 曾小白看了他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当真没趣得很。为什么世上的好人英雄统统短命,那些大奸大恶之人……却又偏偏一个一个家财万贯、长命百岁呢?这岂不是十分可笑么?” 他声音越说越小,好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 那人却怔了一下,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件事的确十分的可笑。 曾小白道:“可惜杀你的人给得银子太多,而我最近又没吃过几顿饱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张大侠。” 话没说完,他的刀已出鞘。 他的身手如鬼魅,他的刀法诡异而清厉,淡青色的刀光闪了三下,一声刀剑碰撞的声音后,刀就没入了那人的胸膛。 明月夜2 风更冷。 但有风总是好的,风可以吹干血迹。 曾小白收刀。 他又从腰间取下另一个酒葫芦,用里面的酒洗了洗手。 酒是多年的竹叶青,是好酒,当然配得上这双握刀的手。 平时他杀人后洗手总是很愉悦的,但今天为什么感觉有点烦躁? 他挂回酒壶,抱起张大侠温热的尸体,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雇主给了他十万两的银票。 这里面也包含了丧葬钱。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曾小白杀人也有规矩,不能曝尸街头。他带着那人的尸体去了寿材店。 处理完这一堆事,天又该亮了。 但他还不很想睡。 曾小白晃进了一家歌楼。 妓院这东西,除了和尚道士,世上还很少有男人没去过。 好笑的是,通常那种背着老婆出来偷吃的人,都喜欢变着花样的玩。今天去城北住一晚上,明天去城西瞧瞧,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要玩个遍。 但如果是家里没老婆的,就总是喜欢呆在一个妓院里泡着,每次都点一样的酒,每回都要一样的人。 奇哉怪也!分明这种人才有大把精力好好耍的。 曾小白就是这种人。 于是他又一次来了流芳馆。 他不常在一个地区呆的,幸好流芳馆在很多地方都有开。 餐厅有连锁,原来妓院也有连锁的么? 月将落了,外头喝酒的人也少了,座位很多,因为人都在内院。 他又坐在靠窗的座位,又温了一壶洋河大曲,要了一碟花生米,想叫上回来时那个相同的姑娘,没成想人家正忙着。 曾小白摇了摇头,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叹道:“可惜,可惜。” 他今夜已叹了多少次气,说了多少个可惜? 他一向是个很会享受的人,所以他决定闭嘴不再说。 曾小白招招手,妈妈过来了,他给了银子,要了一个姑娘,随便谁都行。 于是不一会儿,一个很小很可爱的女孩子笑着站过来了。 她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淡粉色的裙子,抱着琵琶,笑起来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眼睛也是弯弯的。 只不过脸上涂着很厚很艳的脂粉。 曾小白很高兴,道:“请坐。” 女孩子一愣,笑道:“我请坐?” 曾小白点点头。 女孩子就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上。 两人谁也没说话,女孩眨了眨眼,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曾小白接过来,一仰头,把满满一杯酒一下全倒进了嘴里,瞬间就喝完了。 女孩子吃吃地捂嘴笑了:“公子喝酒好快。” 曾小白道:“是吗?”又捏了两粒花生米,抛上天去,两个花生米在天空飞得老高,又精准无比地掉进了他嘴里,嚼两下就吃掉了。 女孩子笑得肚子疼:“吃东西更快。” 曾小白微笑道:“我自知平生作恶许多,死得也比别人快些,所以干什么事都不敢不快。” 女孩子笑问:“我叫雪柳,公子叫什么名字?” 曾小白道:“我叫曾小白,你不认得我?” 雪柳摇摇头,还是一直笑着:“为什么一定要认得你?” 曾小白道:“因为我干的坏事太多。” 雪柳道:“曾小白,曾小黑,我一个都不认得。不过我倒看公子的眼睛……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曾小白道:“哦?什么人?” 雪柳道:“嗯……沈飞泓?” 笑语盈盈暗香去 曾小白的目光寒冷了一瞬,又笑道:“听说他早已隐居避世许多年,你又怎会认得他的样貌?” 雪柳笑道:“我小时候和外婆住在武陵山里,有时砍柴,会看到一个很可怕又很憔悴,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外婆说,那个人叫沈飞泓,是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沈家黑雨楼的帮主——我外婆可厉害啦,十几年前才的出江湖。所以她的话,你也大可以相信。” 曾小白道:“那一个他帮主又为何要跑到山里吃草?” 雪柳又被逗得笑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听外婆说,事情是这样的。他和平江唐家的唐琛唐阁主是发小,后来两人各自长大成家,他创立了黑雨楼,唐琛创立了吹云阁,两大帮派同时立在江南,矛盾一天天就起来啦。听说这个沈飞泓是个凶狠毒辣又不懂风情的人,有一天他出远门,他媳妇受不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就去跟唐琛玩啦。沈飞泓回来之后十分生气,就支使他的女婢素素——不知是情人还是女婢,往唐家送了一车毒梨子,又向井水里投毒,害死了平江唐氏全家几百人……” 曾小白喝了一杯酒,他听得很认真。 雪柳继续眉飞色舞道:“后来黑雨楼也渐渐衰落了,不知这个大魔头沈飞泓是觉得他大势已去,还是对友人过于愧疚,反正,最后在江湖消失了。但我知道,他其实隐居在武陵山中。” 曾小白没心没肺地笑道:“那你觉得我跟这个大魔头像么?” 雪柳睁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摇摇头。 曾小白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雪柳笑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曾小白问:“为什么?” 雪柳笑道:“你来了后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也没有拽着我去……嗯……还跟我聊天,听我讲故事,还让我请坐。还,还,还……我……” 她越说脸越红,越说头越低,不知道是着急还是害羞。 古今所有的嫖客一进了妓院,不全都是酒气熏天地叫骂踢打么? 她从来没碰到过曾小白这样的人。 第一次将她当做人看的人。 雪柳又笑道:“曾公子,你想听什么曲子?我给你弹。” 曾小白道:“我对音乐向来一窍不通,你随便弹一个吧。” 雪柳想了想,弹了一个《春江花月夜》。 拨弦如珠落玉盘,春光骀荡,一副江月图徐徐展开。雪柳弹,曾小白就听;她弹完了,曾小白大声鼓掌道:“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雪柳脸又红了。 曾小白笑道:“你来岳阳有几年了?” 雪柳抱琴胸前,浅笑道:“有……两年了——公子也是住在岳阳么?” 曾小白道:“我只是经过此地。” 雪柳的笑容小小地凝滞了一下,又继续道:“那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曾小白脑海里闪过唐煜的身影,诚实地道:“去跟一个人,他去哪我就跟去哪。” 雪柳道:“他、他是男人还是女人?”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这话太唐突,脸又红了,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曾小白想起白天自己糊弄唐煜的话——此行“要去鄱阳会一个佳人”。佳人,必定是个女人。便只好硬着头皮道:“是个女人。” 雪柳道:“她是不是十分的好看?” 曾小白道:“啊……是的。” 雪柳笑道:“那、那、那……” “那”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曾小白递给她一杯酒,道:“十分好看又如何?我这辈子见过十分好看的女人多了。” 雪柳脸又红了,道:“有很多?” 曾小白道:“譬如,我现在对面就坐着一个——嗯……也许去了胭脂更好看。” 雪柳“啊”了一声,脸瞬间变成了一个熟透了的苹果。 曾小白笑着看了会她,又看了一眼窗外,已是即将破晓。 于是他道:“天要亮了。” 雪柳站起身,道:“我、我送公子回去。” 她搀着曾小白走到门口,终于问道:“公子家住在哪里?” 曾小白道:“在下以天为被,大地作席。简言之,就是睡在街上。” 雪柳又笑了。 她总是那么喜欢笑。 笑着笑着,曾小白就冲她挥手道别,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曙色中了。 她又回到了刚刚的座位上。 启明初升。 四周很寂静,只有内院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声音。 桌上还有没喝完的酒,她自己又倒了一杯喝。 酒已经凉了,她不在乎,她本来就不是很懂酒。 雪柳喝了一杯,又接着喝第二杯、第三杯。 喝着喝着,泪水就流出了她美丽的、笑着的双眼。 她是多么希望这壶酒永远不要喝完,明天永远不要来临? 妈妈又在大声叫她了:“雪柳,快点来陪徐少爷玩啦!” 她应了一声,站起身,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硌得慌。 一摸衣襟,竟从怀里掏出了一锭元宝。 元宝还很温热,不知道是她自己的体温,还是曾小白掌心的温度? 从没有人给过他这么多的钱。 泪水终于决堤般地涌出了眼眶。 日复一日的忍受,日复一日的寂寞,日复一日的痛苦。 唉,可怜的人。 你们的归宿在哪里? 白面蛇 粥是热的,冒着带着米香的雾气,唐煜正在路边摊上喝粥。 他的对面坐着曾小白,也在喝粥。 粥很稀,几乎捞不到几粒米,味道也不佳,但是咸菜却很咸,所以他们很快就把粥喝完了。 看来这两个人都是比较容易满足的人——至少在吃喝上是这样。 他们已到了洪湖。 这时江南的花已开始飘落。 唐煜放下碗,数不清第几次地说道:“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 曾小白砸吧着筷子头,道:“不好。” 唐煜道:“为什么?” 曾小白道:“你钱比我多,我可以蹭吃蹭喝;你功夫比我好,关键时刻可以保护我;而且找你麻烦的人实在是太多,一路下来,找我麻烦的人反倒会莫名其妙地减少。况且我跟着你有什么不好?两个人一起总比你一个人强。” 唐煜冷冷道:“我不需要。”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粥摊。 从洞庭到鄱阳,他已走了一个月了。 曾小白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地也跟了他一个月了。 这人是什么目的? 唐煜猜了很多,但不能确定。 他知道这人平时都是干一些杀手的勾当赚钱。难不成有人花了大价钱雇曾小白杀他? 不,曾小白干事有规矩,要杀绝不会拖拉这么久。 规矩二字很神奇。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上干点大事,有点名气,必须得有几个不可破的规矩。似乎惟其如此,这个人才是可靠的。 既然不是有人买他的命,那是什么——唐煜想不出。 他索性不想了。 他只知道,这个人有的时候是有用处的。 有用处的人,岂非总是比没用的人让人持保留意见的时间长些? 更何况,两个人确实比踽踽独行要好。 即便他早已习惯了寂寞。 曾小白走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把水嫩嫩的樱桃,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哎,我说唐兄,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是大早上的,你板个脸干什么?要杀人也等到傍晚再杀呗,早上筋还没抻开呢,就沾一手血,心情多不好——哪,樱桃,吃不吃?” 唐煜不理他。 曾小白毫不在意,又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吧,我看不如这几天你先养着点,”他随手扔掉果核,“哎,走走走,你看那边有条杂货街,咱们去看看。” 说罢,曾小白就拉着他走进了横街。 洪湖当真是个繁荣的地方,连条小小的杂货街都卖得这么热闹,这么琳琅满目。 古玩珍宝,胭脂钗钿,糖偶面人,长裙短衫……唐煜一路走,一路沉默地看着,他又想到景苏苏也是爱来这种地方的。 不管她的地位如何高,不管她是不是帮主,她总是个女人——女人岂非都是热爱逛街的?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只恨不得立刻办完这些事,飞回洞庭那个小阁楼上跟她见面。 就在这时,唐煜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曾小白回过头,一句“怎么了”还没说完,唐煜的人已跃起! 他看到了一个人! 白面蛇韩霖! 他跃上屋顶,再一跃,就站到了一个人面前。 曾小白在原地赞道:“好厉害的轻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没我厉害。” 唐煜盯着眼前这个人。 白面蛇韩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青灰色的直裰,头上系着诸葛巾。他的皮肤又白又细腻,眼角微微上挑,但目光却冷静而深邃,嘴唇薄而锋利,把那点轻佻严丝合缝地压了下去。 韩霖微笑道:“小兄弟,你好。” 唐煜道:“我是来杀你的。” 人群稀里哗啦地退开。 韩霖看了看他腰间的剑,道:“哦?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唐煜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拔剑!这就是他的回答! 一剑刺出,杀气凛冽。 好快、好狠的剑! 韩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 但这一剑却刺空了。 韩霖侧身躲过,剑锋堪堪擦着他的鼻尖,也许已经削掉了几根汗毛。 他的身法也好快! 也许就是因为他刚才没有轻视这个青年,他才能活着。 永远不要轻视对手,也许也是他的成名成功的法宝之一。 韩霖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此地人太多,我们不如去西边的广场一决高下。” 唐煜道:“好。” 白面蛇2 两人来到了广场。 说是广场,不过也就是路口的一处较大的空地而已。 周围已经围了厚厚的一层人,他们大多都认识韩霖,白面蛇韩霖。 至于这个年轻人,他们知道,这是两个月前刚在江湖出现的,唐琛之子。 平江唐家已经被灭门十年了,失踪十年的唐琛遗孤又重新出现——他是来复仇的么?所有人都激动又好奇。 但他的武功如何,他们只是听说,并未曾亲眼见过。 因为没见过,所以才更要看! 何况他竟敢来跟白面蛇决斗? 这地方已经水泄不通了。 两人相对而立,韩霖左手中握着一把软剑。 原来这人也用剑。 唐煜站在他两丈远的对面,静静地握着他的长剑,凝视着韩霖。 韩霖看似随便站着,其实却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姿势。唐煜竟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只能等。 片刻后,韩霖道:“请问小兄弟姓名?” 唐煜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平江唐氏,唐煜。” 韩霖又道:“在下与唐氏并无冤仇。” 唐煜道:“我此行只是为红雾帮办事。” 韩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话中已带着讥诮之意:“为了红雾帮帮主,景苏苏?” 唐煜不语。有时候不语也是回答。 肯定的回答。 韩霖好像与景苏苏有过些过节,厌恶之情显在了语气中。他低低笑道:“就为了那个下贱女人?” 唐煜握紧了剑柄,额角的青筋暴露出来,哑声道:“不许你侮辱她。” 韩霖道:“哦,是吗?她是你的什么人?” 唐煜道:“……我的帮主。” 韩霖讽刺地笑道:“只是主从?” 唐煜已开始愤怒。 但愤怒解决不了任何事,愤怒只会带来失误。 于是他沉默。 人群里有人悄声议论:“这白面蛇和景苏苏有什么故事?” 另一人接道:“嘿,一点风流债呗。此人不就是自诩清高罢了。现在骂景苏苏是个婊子,当时也不知跟她玩了多少回。后来人家玩腻了,不睬他了,他现在只好逞逞口舌之快。” 那人又问:“那为何红雾帮又要来杀韩霖?” 另外有一个乞丐笑眯眯地搭上话来:“我怎么听说,不是这么样的。我听人说,当时啊,是景苏苏先勾引的韩霖。这白面蛇向来孤傲儒雅,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别的不知道,反正私生活绝对不是像景苏苏那样淫乱不检的……所以就拒绝了那女人。我看吧,景苏苏勾引他也是想要拉拢他的意思,毕竟韩霖武功狠辣,又工于心计,若做不成朋友,那必然也是个劲敌,对红雾帮很是不利……谁知道竟被他拒绝了。嘿嘿,估计愠怒之下,就派人取他性命来了。报私仇,也刚好铲除一个对头。” 其他人听了,纷纷点头。 一人皱眉道:“只可惜唐家这小子,爱谁不好,偏要爱一个女魔头,还他妈的是个婊子。啧!” 那乞丐笑了一声,又低声打趣道:“虽说这景苏苏是个如仙般的美人,但还是不要碰到的为好。妈的,说不定上一秒还在身上喘,下一秒一把刀就扎你心口上了。”停了几秒,又猥琐地笑道,“嘶——不过,若是真碰到了,倒也不是不可以一试。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哈哈。” 几个人又都小声淫笑起来。 曾小白叼着樱桃把子,在旁边瞥了他们一眼,也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也十分赞同这个结论。 空地上,风吹过唐煜握剑的手。似乎这一刻,江南的春风也为之凝固。 气氛冰冷而紧张。 那几个议论的人身上都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韩霖盯着他,又看了看他的剑,冷笑道:“不知你对你的剑是否够忠?” 你的心情是否依旧平稳? 唐煜看准时机,沉声道:“当然!”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出鞘! 喧哗 剑出鞘,如电闪。 他看准了韩霖说话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个空门——右肩! 于是他的剑和人合为了一体,身影只一闪,周围人还没来得及惊呼,唐煜右臂伸出,雪亮的剑尖已刺到了韩霖的身前。 然后就刺入了韩霖的肩膀里。 而韩霖的表情却并未惊慌,依旧从容。 唐煜突然想到了什么,脑子中一震,还没来得及细想,右肋上便传来了一阵清晰而巨大的疼痛。 冷汗倏地涌出,唐煜腿一软,摔倒在地。 韩霖的软剑竟然刺进了他的肋骨。 刺进右肋下,一处他前几日刚受过伤的地方。 原来那右肩的空门是故意露给他看的。 他先用言语挑拨唐煜的怒火,让他进攻收到情绪影响,又观察他行动的姿势,似乎右肋上是有伤,于是在说话时故意露出右肩膀上的空隙,诱得唐煜出剑,伸展右手,露出弱点。他自己又刚好是左手剑,一个调转,软剑便如蛇一样钻进了唐煜的右肋。 即便完成这个动作,需要让唐煜的剑也扎进自己的肩膀——这个年轻人的剑实在太快,避无可避的快! 所以他只能赌一次,自己的软剑是否能和他一样快。 韩霖把软剑缠回腰间,素白的面孔上还是那么平静,淡声道:“起来吧,小兄弟,你输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这一剑刺下,唐煜多半是爬不起来了。 人群这才后知后觉地吵闹起来。 他并没有下杀手,是不是因为他也怜惜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和性格? 还是说,他不想再给自己惹红雾帮的麻烦? 唐煜摔躺在地下,伤口源源不断地流血,他面色如白纸,用力地按压住伤口,另一只手紧握着长剑,喘了几口气,又撑着站了起来。 他看着韩霖,倔强道:“我没输。” 韩霖微笑道:“嗯?” 唐煜又道:“你敢不敢跟我再比试比试?” 韩霖摇了摇头:“今日你已伤了,韩某不愿趁人之危。若要比试,不如以后再说罢。” 多么高尚的君子!——又或者是说,他不敢保证下次一定能胜过唐煜? 唐煜暗自咬着牙,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渗出。 以后再说?他不能等以后!谁又能保证这白面蛇韩霖下一次会跑到哪里去?以此人的聪慧诡秘,以后再找他就难了! 景苏苏拜托他办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的。 景苏苏要他取谁的命,他拼死也要一试。 于是他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包金疮药,胡乱涂在伤口上,又放回去,对韩霖道:“就要现在。” 韩霖哭笑不得,他想不到谁会在裤兜里随时准备着金疮药。 人群看热闹当然越闹越好,当即有好事之徒丢过去一瓶药丸,喊道:“唐兄弟,你拿着!这是我家重金请大师配的止血散!” 什么止血散,只盼别是止命散就好。唐煜不敢乱接,那瓶药丸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药丸滚得满地都是。 人群里隐隐有不满之声冒出。 唐煜不再理会,注视着韩霖,再次问道:“你敢不敢?” 韩霖浅笑拔剑:“愿舍命陪君子。” 喧哗2 于是剑光又起! 一把软剑被韩霖抖得笔直,然后又弯曲抹割。他的剑法诡异而狠辣,这把极软的剑在他手中,竟变得附骨之疽一般,毒蛇似的与人纠缠不休。原来这白面蛇的“蛇”,就是他的软剑。 但再毒的蛇,也逃不过一个“快”字。 唐煜展开落红剑法,剑招清明肃杀,流畅迅捷,施展开来,竟让人仿佛置身快雪疾风之中,眼看红梅簌簌飘落,飞满山岗。凄冷的剑意让人汗毛倒立。 世上竟然有这么快而清丽的剑招! 多少武学大能,怕是半辈子都修不出这样的境界。 这就是唐家失传十年的《落红剑谱》?众人心底啧啧称奇,真是有眼福了! 而那些早已对剑谱垂涎三尺的人,更是瞪得眼珠都要掉了。 唐煜此时心如止水,用了十二分的精力对抗韩霖,剑光交织在一起,看得人呼吸凝滞。 软剑的劈、刺、格、甩、点在长剑使用的范围内被一一轻巧拆解,一硬一软,一刚一柔,斗得好不激烈。 韩霖脸上流出了汗水,虽处下风,但却没到败了的地步。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飞出一个弹珠大小的硬物,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韩霖小腿的麻筋上。力道之大,只一下,他便踉跄了。 而唐煜的快剑不曾停止,看准时机,一剑便刺入了韩霖的胸膛! 那飞来的硬物滚在地上,已经开裂,正是一颗小小的樱桃核。 众人被这变故惊得呆了。 韩霖睁大了眼睛,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出,他突然纵声狂笑道:“好!哈哈,咳……技不如人,夫复何言!” 唐煜看着他,眼波微颤。 周围有人大喊:“小子暗中使坏,算什么决斗!”引起了一群人的高声附和。 唐煜的目光又冷了下去,森然道:“我已说过,我是来杀你的。” 韩霖知道,即使没有那个樱桃核,再过半柱香,这个年轻人也是能杀了他的。他喘息了半晌,挣扎着咽下口中的血,嘶哑着道: “红雾帮……唐煜,你、咳、鬼迷心窍……你迟早也有一天……会死在,那个贱女人手……上……” 唐煜面无表情,从他胸口抽出长剑。韩霖噗地喷出一口血,身子摇了一摇,就倒了下去。 眼皮未合,涣散的目光中,似犹有寒梅静静凋落、飞旋。 众人哗然! “这算什么!偷袭有什么本事!” “哪个扔的果核?” “哼,这也下得去手!唐家专门养恶魔小人?” “方才白面蛇分明有机会都没有杀他,想不到这厮反过头就捅死了人家。啧啧,唉,后生可畏啊。” “要我说就这豺狼性子,什么给唐家报仇啊,就算把所有沈家人杀光了,人唐家都不一定认你呢。唐琛什么人啊,多情子、大名士!从没听过哪个唐家人这么嗜血无情的。” “刚才好心给他药丸他都不接,姓唐真是真高贵呀。还是说红雾帮的人向来都懒得跟俗人打交?” “我看他那剑法也没什么特别的——嘿,你还不赶紧感谢这樱桃核?要不,还说不准现在躺在地上的是谁呢!” 唐煜低着头,拳头已经握紧,肩膀也微微颤抖。他勉强收了剑,正准备快步离去,突然听得一个声音朝他喊道:“姓唐的,你敢不敢跟我比划两招?” 唐煜绷着脸,转过身。却见那人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套滚金边的红色襕衫,腰间配着一把鎏金镶石的上品宝剑,玉簪剔透,乌发如云,眉间一点朱砂,凤眼微怒又似含情,全身散发着一股贵气。 再看唐煜,分明也是未及弱冠的年龄,却只穿着一件破旧而单薄的黑衣,头发胡乱扎起,脸色惨白,活像个半年没吃饱饭的。 但只要看到他的神情,你就知道,这个人即便半年不吃饱饭,照样能一招割破别人的喉咙。 这时,曾小白忽然从那少年身旁冒了出来,友善地朝他笑道:“小公子,这位‘姓唐的’的剑法你方才也看到了,我劝你还是最好别以身犯险。你就不怕他一剑把你头发削散了?” 少年人心气最高,最喜欢义愤填膺,哪里听得进话,更何况是曾小白这么一段略带调笑的规劝。 当即骂道:“我管他姓唐姓汤!这等趁人之危心肠毒辣的小人,被我碰上了,姓猫姓狗一样照打不误!” 说罢,抽剑上前,迈步便挥洒剑招。 剑乃君子之器,被这宝带华裳的少年郎一用,高贵之气更是立马逸散而出。 好漂亮的步法,好厉害的武功! 人群叫好不断。 少年一剑撩到了唐煜身前,唐煜却没有拔剑相接,而是错步躲开了。 少年怒火中烧,叫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不配你拔剑?”旋即进攻更猛。 唐煜又绕了一步,偏身躲开攻势,仍未格挡。 他知道,自己出剑必会见血。他不想。 但少年却已经是恼羞成怒,怒不可遏,笑道:“怎么,有胆杀他,没胆杀我了么?”他红着脸,“拔剑!” 他腰间的佩环叮当脆响,使出浑身武功朝唐煜出招,这少年当真好剑法!刃风凛利,已经到了不得不的地步! 血流 唐煜拔了剑。 他觉得心中苦涩。 这把剑现在好好地插在剑鞘中,每个人都看到了。 然而一眨眼,光芒闪动,他的剑就已经抵在了少年的锁骨中央。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那少年宝剑举在空中,浑身都僵住了。余怒未消,冷汗已落。只一招,自己性命已然被他人捏在手里。 一道细细的血痕透出他的衣物。 唐煜沉默了片刻,收回长剑,平声道:“你走吧。” 那骄傲的少年已经说不出话,低着脸,拿剑的手细细地抖动着,半晌,喊道:“好!” 然后把宝剑用力向地上一扔,大声道:“终有一天,我会再来胜你!”咬着牙,阔步走了出去。 唐煜正要走,又听见有人高喊道:“姑苏王朔彭,前来领教唐琛之子的高招!” 说罢,一鞭子就甩了上来。 唐煜反手格挡,已欲将行,铁鞭又缠向他的腿。唐煜只得翻身一跃,再次迎战。 两兵相交,火光擦动,他腰间的伤口又流出了血。 而就在他身后的人群中,一个黑衣人紧紧盯着他的后背,眼中闪动着阴恻恻的光,嘴巴微张,似在深吸一口气…… 突然,一只手臂忽然十分熟络地搭上了黑衣人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 黑衣人吓了一跳,口中的小筒便藏了回去。那个人又十分散漫地靠了过来,笑嘻嘻地道:“这游戏可不兴玩啊。” 一语未了,手指在他脖颈穴位上一弹,黑衣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那人“咦”了一声,赶忙扶正他,奇怪道:“哎哎哎,这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晕啦?喂喂,有哪位懂岐黄的好汉,帮忙看看这兄弟是怎么回事?” 待曾小白说完这段话,再看场上,唐煜已经绞飞了那王朔彭的铁鞭,又是一剑点在了他的锁骨中间。 四周鸦雀无声,没人敢再说话了。 王朔彭长叹道:“唐家剑法,果然名不虚传!”顿了顿,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不过一个漏网之鱼,也没什么好嚣张的。” 言罢,转身离开了人群。 唐煜攥紧了剑柄。忍耐,又是忍耐。 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叫喊道:“平江刘寅!请赐教!” “金陵万骢!久闻唐阁主大名,特来领略其子风姿!” “燕京陈清扬……” “徐氏徐来风……” 接二连三,先后有五六个人站出来,要拿独家的武功和唐煜比试,却无一不是兵器飞出,惨败而回。 起初唐煜还能控制住每次点到为止,不伤人性命,到后来伤口越挣越严重,心情也起伏不定,手里的剑竟也不那么顺从了,两次都险些刺到要害。 周围有人又开始低声议论:“现在又手下留情,开始装君子啦。良心发现了么?” “唉,但他家《落红剑谱》是真的厉害啊。时隔十年,今日又重现江湖了。就方才他施展这一下,又不知道要掀起多少风雨喽。那剑谱当真在唐煜身上么?” “不知道。不在他身上就在景苏苏身上呗。” “我怎么觉得不大可能……” “没看如今多少人都在抢呢——真是疯了。” 有人听到场上对唐琛的赞美,不忿道:“唐琛真有那么神?我总觉得那厮就是’虚伪’俩字,什么温润如玉,居仁由义,统统都是附庸风雅、沽名钓誉罢了。嘶,想起他那说话的语气我就起鸡皮疙瘩,那温柔慈悲劲的,真把自己当圣人啦?” 有人附和道:“就是啊……我倒是觉得沈飞泓挺是个英雄汉子的。立如塔,行如风,对人赏罚分明,办事也利索干净,哪来那么多狗屁讲究?昔日我和兄弟投奔过他的黑雨楼,那记忆可太深啦,他站起来都要顶到房顶,一只眼睛熠熠生辉,大手一挥,各路侠士纷纷折腰……你听没听过他笑?真真是震耳欲聋、豪气干云。哪里像那唐琛?啧,真是不懂这两人怎会是至交的。” “嗐,什么至交,唐琛不还是死在沈家人手上的么?可嗟昔日挚友,如今却是一死一生,阴阳两隔。” “不过沈飞泓用毒灭门确实阴了点……” “哼,谁叫他媳妇跟人跑了呢?换你你生不生气?” “我生气?哈哈,我他娘的直接把唐琛媳妇也睡了……扯平,两不亏欠……” “可别说,那婆娘倒是也有几分姿色……” 那人骂了一声,几人又低笑成一团。 血流2 他们说话声音本就不小,一字不漏地流进了唐煜耳朵里。 唐煜心中激荡,嘴唇发紫,右肋流出的血滴了满地,脑子里嗡鸣不断。 不许污蔑我父母……不许侮辱我父母…… 在他的记忆中,有父母相伴的童年时光虽然短暂,但从头到尾都是美好的。 他记得父亲让他坐在自己宽稳的肩膀上,带着他在唐家的水榭中到处转着看,一会讲“道可道,非常道”,一会讲“子贡问仁”,一会儿又哼哼“春花秋月何时了”,他指哪儿,唐琛就带着他去哪走。秋天桃子熟了,唐煜时常踩着父亲的肩膀摘果子,一个一个,满满当当抱了满怀。抱不住了,桃子掉下来还会“诶呦”一声砸歪父亲的发冠。母亲见了便会笑斥,阿煜迟早被你惯坏了。 他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夏日的傍晚,小窗扑流萤,母亲常做酸梅汤,每人一大碗,唐琛还会给他们吹笛子听。 吹来吹去都是一个曲子。唐琛说,这是他少年的时候跟沈叔叔一起作的曲。 沈叔叔,沈飞泓。 又有谁知道,中秋晚上,沈叔叔送来的一大车黄灿灿的梨子,会有着剧毒呢? 又有谁知道,那甘冽的井水中,也有能烧人肺腑的西域草乌头? 早知如此,他又怎会把梨谦让给母亲吃?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父亲靠在床上,胸口深深地中了两刀,圆瞪着眼睛,口中似乎欲言。 他至死也不相信,自己引为知己的那个人,竟一直对他是如此看法,竟会下此毒手。 嫉妒、愤怒、羞辱…… 仇恨,到处都是仇恨。 唐煜的耳畔尖啸,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眼前阵阵发黑。他什么都听不清了,混沌里似有荆棘丛生,魑魅横行而过,怪笑着朝他尖叫。 他脑海里忽然只剩下一个字:杀! 剑光,雪白而闪耀。 剑势,再也控制不住。 剑身薄凉,已经穿透了面前对手的喉咙。 他甚至并没注意这个人的脸。 抽回剑,血花纷飞! 人倒下。 险笑和惊惧交错在一起,永远凝固在了这个人的脸上。 万籁俱寂。 方才嚼舌根那几个人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满地都是鲜血。 因为唐煜已经向他们看过来。 心跳,心跳得很急。 呼吸已十分困难。 唐煜的脸上沾着血,眼中寒星闪动,目光就像雪地里凶煞的野狼。 饥饿、愤怒、暴躁。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唐煜终于开了口。 他的额角青筋凸起,他说的只有一个字。 “滚!” 于是那几人真像孝子贤孙一样,汗流浃背、屁滚尿流的,依言滚了。 唐煜低着头,沉重地呼吸着。 人人噤若寒蝉。 半晌,唐煜转过了身。 他对面的那些人自动推搡着散开。 然而唐煜的眼中什么光彩都没有,什么感情都看不出来。 他脚下一蹬,拔地而起,想要跃出人群。 但是就在他跃起的一瞬间,只听“嗖嗖嗖”数声快响,突然从四面八方同时飞出十几样长短不同、种类各异的短箭暗器,急速朝他打去! 唐煜凌空翻身,躲避不及,突然瞥见一把扇子从人群中斜飞而出,打着旋划出一道弧线,“噗”“嗤”“哒”一连串响,一把布扇竟将暗器挡住了一大半。 唐煜又一个筋斗,躲去了剩下几枚毒钉。 一人沉声怒喝道:“曾小白,你怎么什么闲事都要管!” 又听见曾小白的声音悠悠道:“唉,没办法,在下就是这么一个脾气。足下又待如何?” 那人咬牙切齿骂道:“瘟神!” 曾小白嘻嘻笑着,甘之如饴地受了。 那人怕他的武功,又担心他这么大的口气是在故意激将钓鱼,一时犹豫,竟也不敢再行动。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唐煜已像一尾鱼入了水,在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茶酒桃花 满眼游丝兼落絮。 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 夜幕降临,城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洪湖却没有杏花。 这里只有很多的桃花。 雨打香销,屋檐瓦片都铺上了朦朦粉雾。被横巷酒馆昏黄的油灯一照,忧郁恬静。 酒馆的屋檐里很吵闹,屋檐外更喧闹。 落花显得又不那么恬静了。 这一晚,人们如火如荼议论的焦点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此刻正独自坐在酒馆的最角落。 酒馆很简陋,灯光如豆,他就一言不发坐在一团昏暗里。 桌子很旧,桌上东倒西歪地倾倒着酒壶,他坐在几个酒壶前,面色有点发红,似醉非醉,也不知道在此处呆了多久。 唐煜木木地支在桌子上,兴趣缺缺地看着酒馆。 光照不到角落,因此没有人能看清他。 但黑暗里的人总是能轻易看清楚光下的人。 唐煜两眼无神,好像也并没有看清别人的打算。 为什么胜利的人,反而无精打采? 桌子的另一边,坐着一个灰衣道士。 道士满眼窝深陷,头花发蓬乱,胡子不知多久没打理,任性地长到了胸口,穿的道袍也破破烂烂,似乎本来是纯白色的。 他时而面无表情地发呆,时而又前仰后合地大笑,时而愉悦地击箸,轻轻哼唱起小调,时而又低头黯然垂泪,或放声大哭。活像个醉鬼。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豁口的茶杯,还有一个茶壶。 唐煜还没来的时候,道士已经坐在这里了。 二人各有心事,没说过一句话。 洪湖今晚的人似乎都格外精神似的,墙里墙外,觥筹交错、车轴马蹄之声不绝于耳,窗影斑驳交错,语笑之音间,时不时蹦出一个“唐”打头的名字,又很快被人声压过了。 他们这个角落倒静谧得有些诡异了。 唐煜靠着墙,一言不发。 那老道长突然醺醺然轻笑起来,自顾自地哼哼道:“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小鬼,呵呵……你可知道下一句?” 唐煜未等思量,一句词已经率先出口:“……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原是幼时父亲教过他的。 老道长霍然站起,大笑道:“错啦,错啦!哈哈哈!” 他声音喑哑,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笑。 唐煜淡然一笑,似乎连张嘴都觉得累。 老道长狂笑片刻,又颓然落座,低眉顺目地喃喃自语道:“呆,呆,怎会是病酒?分明是病茶才对……俗人,俗人……俗不可耐!”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指着天大喊出来的。 道袍宽阔而破烂的袖子一动,从里面纷纷飘出许多花瓣来。 他又嘿嘿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唐煜道:“好多的桃花。” 老道长道:“哈哈,不错……好多的桃花,好多的桃花……” 喃喃了片刻,突然眉须颤动,眼中流下两行泪水来。 他道:“今年的花谢了,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开……?” 唐煜看了,静默片刻,对他道:“盼着花开做什么?花开得早,落得也岂非早些?” 老道长怔了一瞬,复又大笑起来:“好,好,很有道理。开得早,落得也早……落得也早……”他重复着这两句话,又痴住了。 泪水挂满他干枯的胡须,老道长出了片刻的神,忽然干笑了一声。 唐煜只觉得眼睛一酸,眨了一下,再看那道长,竟已从桌前消失了。 道袍的衣袂刮过一阵风,那道长人早就到了酒馆外,逆着人流走了。 只听得他的长长叹息的声音飘飘渺渺,似在千里外,又好像仍在耳边: “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唐煜伸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残花。 耳畔又响起那老道长的声音:“小鬼——无情不能绝滓,深情才能破魔……” 花瓣卷曲,还沾着雨水,他看了片刻半晌,收进袖里。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二——上肉上酒来。” 店小二本有一肚子闷火,转头见了来人,立刻歇菜了,堆着笑招呼他坐。 曾小白四处瞧瞧,看到角落的位置,悠悠地走了过来,走近了,眼睛一亮,便坐在唐煜对面,惊奇道:“哟,这么巧。” 唐煜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曾小白压低声音笑道:“我都听了一路你的风姿了,现在满城都在议论你,正主儿倒在这旮旯里喝闷酒哪。 唐煜道:“嗯。” 胜利有时候比失败更让人疲倦。这种感觉他相信曾小白不会不懂。 曾小白眨眨眼,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了一把袖子,面色一凝。原来是忘带银子了。 唐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请你。”说着,掏出一片金叶子,压在了酒壶下。 就这一片,已够租这整条街的店半年了。 曾小白笑得人畜无害:“唐老板真阔气,都请我一路了,多不好意思。” 随后又多不好意思地加了几个菜。 唐煜道:“你樱桃吃完了?” 七情 曾小白挑了一下眉,一语双关道:“你想吃?待会再买去。” 唐煜也看着他,片刻,问道:“为什么?” 曾小白笑道:“买个樱桃也有为什么?” 唐煜道:“是。” 曾小白抽出两根筷子,夹了片刚上桌的卤牛肉,搁在嘴里嚼了半天,不紧不慢道:“我说我看你好看,所以才救你的,你信不信?” 唐煜:“……” “我说我是前世的狐妖,这辈子来报恩的,你信不信?” 唐煜不语了。 曾小白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大嚼起麻辣鸡来。 唐煜道:“我往后还要还你人情。” 曾小白失声笑道:“什么鸟情,要这么说,我这辈子欠的人情可多了去了,还到我死也还不完。我救你只因为我就是想救你,哪有什么人情鬼情的?” 唐煜没话了。 过了一会儿,曾小白又悠然道:“阿煜,你听没听过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多干点善事,多少也能抵一抵我干的恶心事。死了以后不至于被炸成油酥人。” 唐煜拈起酒杯,闻言勾起嘴角:“如此看来,以后我也得多卖点人情,趁活着的时候积点阴德了。” 曾小白哈哈笑了。 他翘了个二郎腿,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道:“看来刚刚倒是有人陪你解闷。和尚?酒铺里喝茶。” 唐煜道:“道士。” 曾小白咦了一声。 唐煜把那朵小小的桃花放上桌子。 曾小白脸色微变。 他叹了一口气:“我向来不喜欢喝茶。” 唐煜中肯地评价道:“茶比酒好。” 曾小白笑着瞟了他一眼,道:“我听说东瀛有一种占卜术,能通过你喝剩的茶叶渣算命,预测生死,吓不吓人?” 唐煜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他笑的时候,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从容的气质。街灯透过窗纸照亮他半张脸,漆黑的眉眼弯起,俊美里竟也有几分可爱了。 曾小白默默看了他一会,又拈起那桃花,接回话题,问道:“你说的那道士是不是又疯又老,老得快死了?” 唐煜斟酌道道:“有些年纪。” 曾小白笑道:“此人今年才三十又七。” 唐煜道:“看不出来。” 曾小白道:“你不认识他?你想不想听个他的故事?” 唐煜支着额角,半闭着眼:“不想。” 曾小白喝了一大口酒,徐徐讲道:“此人名叫陈和雄,江湖人称‘素手弹花’,是最近十年才出名的。他少年时门派里有个师妹,容貌绝代,插的桃花钗,骑的桃花马,被称作‘桃花娘子’。二人青梅竹马,练的是对鸳鸯双刀,两人自幼心有灵犀,配合起来也是天衣无缝,不知联手打断过多少大能高手的兵器。” 唐煜嘴角抽动——他方才好像已经说过不想听了吧? “少男少女待在一起久了,难免生出点情愫。这位陈兄率先表露了心意。哪知道他那师妹却婉言拒绝了他,他便也不好再纠缠,二人还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配合却一日日不那么默契了。 “有一日二人在山中碰到个难缠的对手,陈兄受了伤,小师妹便将她安顿在山洞里,自己去找草药。谁知半夜了还不见归,此人就强忍着伤痛去找她,结果在悬崖底找到了小师妹,人已是奄奄一息。陈和雄悲痛欲绝,抱着她走了一晚上,找到了一间草屋,刚将她放上床,自己就晕倒过去了。等再醒来的时候,师妹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的血迹,是被什么人拖走了,满山遍野也找不到踪迹。 “从此他匿迹江湖,开始苦练武功,发誓要手刃害死师妹的仇人。一日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鬼神问他可愿意用自己的寿数折换成修为。他答应了,醒来后,竟然真的苍老了许多,武功也精进了。他一边天南地北地跑,一边又更刻苦地练功,坚信终有一日会找到那个仇人。 “可是,大约十年后,他才知道,师妹根本没有死,她早已嫁给了翩翩公子,携手隐居在山林,还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儿子。原来,她早就有了意中人。那次他受伤的意外,就是师妹的计谋:故意让陈和雄以为自己死了,她好抛去俗世琐事,消失在江湖,无牵无挂地跟心上人私奔。 “原来滔天的仇恨竟是一场子虚乌有的闹剧,此人万念俱灰,和鬼神的交易迅速腐蚀着他的身体,可纵然有了盖世神功,又有何用呢?一年一年,他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半疯半痴,揣着满袖的桃花,到处喝茶撒泼。那茶杯正是他小师妹送的,只怕已经用了二十年了。 唐煜听完后,若有所思道:“情之一字,果真动辄伤人伤己。” 曾小白道:“本就是镣铐一样的,有百害而无一益。我这辈子可不会犯傻爱上任何一个人,那不是往自己头上绑辔头么?当牛做马给人使唤,人家叫你去哪,你就得乖乖去哪,最后变成这疯道士一样,多可怕。” 唐煜勉强一笑,懒懒地闭上眼睛,道:“若真是无情绝念,人生又岂非太无趣了些?还好世上真正能破开这镣铐的,还没有很多……” 曾小白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喘匀了气道:“要你这么说,喜怒忧惧爱憎欲这七种情,都是利多弊少的么?若我一心贪财守财,睡觉都怕宝贝被抢走,最后在忧虑恐惧过完一生,这也算有趣的么?若我恨一个人恨到了骨子里,倾尽所有,只为杀了他,一辈子都浸泡在憎恶与仇恨中,这、这竟也算是有趣的么?” 唐煜靠在暗处,似乎已经睡着了。 曾小白没有注意,怔怔地望着纸窗,思考得痴了。 “当然不算,当然不算……这怎会是有趣?” 他喃喃自语了片刻,又低下头,几不可闻地道:“不过……若是享受杀人,那就另当别论了。若真如此,那么此人一生也定是十分快活,一辈子心如铁石,杀头如砍菜,说不定比那些生在软红十丈,死在花酒之乡的富贵公子还幸福……”想到此处,他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但我猜,世上其实没有这样的人……不可能有的——唐兄,你说是不是?” 援手 没有回答。 曾小白奇道:“不是吧,这就醉了,唐老板?” 唐煜靠着墙,没有反应。 曾小白脸色变了,掠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唐煜的脑袋耷拉着。 曾小白失声骂道:“去你大爷的,别告诉我这酒里还他妈有毒。” 他伸手去摸唐煜的额头,被烫了一下,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心跳,翻了一下他的眼皮,然后迅速在他身上摸索。 果然,在左手腕上摸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伤口。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仔细分辨,根本难以察觉。 曾小白咬牙切齿道:“你奶奶的……”然后掐住那个黑点,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 银光一闪,竟是一根头发丝粗细的毒针。 是白天那些人的暗器。 原来,有几人特地等到曾小白甩出扇子后,才后发制人地发出银针。 速度之快,细微至极,毫无声息。 曾小白捏着它,对着光仔细看了一番,用衣角擦了一下,又撕下一小片唐煜的袖子来,将那小针包了收在怀里。 然后他在四周看了看,又为难地思索了一下,随后只好低下头,用嘴将针眼的毒血吸了出来,“呸”地吐了,用酒漱了一下口,又掐了他的两个穴位,把人背上,暗自嘟囔道:“多少年没受这种委屈……” 他背着唐煜出了酒馆,随便找了一家最近的客栈,踹门就进。 掌柜吓了一跳,苦笑着问:“大爷,您……” 曾小白从唐煜怀里掏钱,一下就掏出了一沓金叶子。 掌柜半句话噎在喉咙,眼睛瞪得快凸出来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曾小白也吓了一跳,略想了想,一片掰了一半丢给他,命令道:“速给我腾出一间房来,再打一盆热水,慢了要你命。” 别说一间房,一千间也是够的。掌柜火速去了。 曾小白把唐煜背上二楼,唐煜滚烫颤抖的呼吸喷在他脖子里,还带着一股酒味,撩得他直痒痒。 奔波了两个月,此时新伤旧疾一起发作,纵使隐忍精神如司马,这幅身子也要暂时罢工了。 曾小白小声说道:“唐兄啊唐兄,你可不要死了。你死了,却让我怎么去找那个女人?” 他踢开房门,把人放在床上,找出块毛巾打湿了,敷在他额头上。 然后倾身掐住他的脸,让他仰起头,又挑来一盏灯,大言不惭道:“真是幸运,鬼丝童子这毒……世界上除了我可没有几人会解。咦,难道那帮人没算到我会来救你?还是说没想到我居然会解?唉,我真是天纵的奇才,鲜有的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看了他的舌头,摸了脉搏,接着挥手灭了烛火,飞身出了客栈。 春夜暖。 春风熏面。 街上车水马龙。 曾小白找人打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里,只有一个佝偻的老头。 曾小白走进去,皱了一下鼻子,喊道:“大夫,过来过来,买药。” 那老头颤颤巍巍地过去,哑声问道:“什么病?” 曾小白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不用。我说,你帮我称。” 老头摸索来一杆毛笔,沾了墨,在纸上悬停,等着他开口。 曾小白想了想,道:“霍山石斛六钱、穿心莲十钱,柴胡、羚羊角、银翘片各四钱,姜片八钱、甘草三钱……” 老头低着头,写得磕磕绊绊。 他苦笑道:“老了,干什么都不中用了。” 曾小白温和地提醒道:“我说得快,你可不要写错啦。写错了,那人可要来取你脑袋了。” 老头浑身一抖,突然抬起头,目露凶光,手臂一挥,毛笔如箭一般朝曾小白激射了过去! 曾小白一错步,两根手指夹住了那杆笔,贱嗖嗖地小声笑道:“哎,好险好险——笔是你的,给我干嘛?” 言罢,毛笔已直直地插进老头的喉咙里。 他早就提防着药店里有埋伏。 曾小白无声无息地翻身略过柜台,拿来杆秤,猫一般在高大的药柜前穿梭着,不一会,就称好了两副药。 随后顺手拿了一卷绷带,一盒外伤药膏,飞快地出了药店。 大街熙熙攘攘,他走着走着,忽然在一座小楼前慢下脚步。 这小楼普通极了,一楼吃饭二楼打牌三层睡人,里面人声喧闹,灯火通明,在街上还可以找到十几家类似的建筑。 但正是因为太普通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曾小白看了片刻,果然看出了点东西。。 在三层窗户的左下角,画着一个小巧的桃花图案。 暗红色的花瓣,是不是用血画作的? 他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绕了个弯,向客栈方向走去。 回到房间,他让人支了一个小锅,烧开水,按步骤一点点往里放药。 一柱香过去,药汤咕噜作响。放完了药方的药,他又往里加了一截子蛇干。 隔了一会,又搁进去一颗鲷鱼胆。 他搅了半柱香,俯身吹了一下火苗,这才捏着鼻子扣上锅盖。 干完这些,曾小白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扑到唐煜旁边,歪过头,睁着眼睛看他。 唐煜眉头紧蹙,呼吸很急。 曾小白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又坐起来,换了他头上的湿毛巾,简单处理了一下他右肋的伤口,换上新的绷带,然后抱出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唐煜身上,搅和了一下坩锅,自己就趴到床边了。 本是想趴一会就起,结果头脑发沉,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旧岁情仇 他做了一个梦。 梦很沉重,很模糊。 梦里,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站在华丽的房间里,脸色黑着,手中提着一把弯刀。 一个衣着淡雅,品味很高的女人站在男人身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着急地解释着什么。 曾小白听见她在哭。 忽然,男人不耐烦了,飞起一脚将她踹到在地,大吼道:“臭娘们给我闭嘴!你以为你解释两句我就会信?待在家里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你倒是说说,是谁给你下的毒?” 女人浑身颤抖着,望向房间角落的一个人。 一个美丽而丰满的婢女。 那婢女朝她掩口轻笑着,另一只手揽着一个小男孩,春葱般的手指似水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脸颊。 男孩很害怕,但一声不吭。 女人满脸泪痕,闭口不言了。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婢女,那婢女已经蹲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捂住男孩的眼睛,背朝着他们,口中仍兀自嘟囔着安慰男孩。 男人转过头,朝女人大吼质问着。说的什么,曾小白没有听清,他耳畔嗡鸣。 他的心早已破碎。 后来,他听见男人道:“……你以为离了你这婆娘,黑雨楼就干不起来了?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是个莽撞村夫?陈皎云,我告诉你,你、唐琛,你们俩谁离开我,我他妈照样活得好好的,江湖人见了我,照样俯首帖耳发着抖叫我一声沈楼主。你嫌老子不好,趁早滚去唐家,给他奶奶的唐琛做妾去!” 女人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呆了片刻,喃喃着叫了声:“飞泓……”然后伸手去抓男人的衣摆。 男人怒喝道:“别碰我!”顺手长刀一挥,砍进了女人的肩膀。 女人摔回地上,眼泪干涸,鲜血就慢慢流出来。 男孩嘶声喊道:“娘!” 他用力挣脱婢女,扑倒在女人身上,哽咽着,又瞪向男人。 男人满脸的嫌恶之色,用力一脚踢在男孩胸口,啐道:“小杂种,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男孩果然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墙,才停下来。已经满头是血。 男人怒气消了点,旁边的婢女见状,端来一杯茶,小心翼翼道:“楼主,喝口茶吧?” 男人瞟了他一眼,大手一挥,打翻了杯子,热茶撒了婢女一身,瓷杯摔得粉碎。 婢女咬牙忍着烫,又露出笑容,顺从地退下了。 片刻,男人沉声道:“说了别穿这样的衣服。桃花,我见了恶心。” 婢女轻轻“是”了一声,后退时故意踩了一下地上的女人的头发,露出了真正的笑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药香扑鼻。 梦醒了。 静夜里,虫声新透。 曾小白趴在臂弯里,趴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为什么梦醒了,人还不起? 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眶泛了红? 又过了一会,直到察觉到床上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才站了起来。 唐煜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高烧昏迷中,已经被闷得脸红汗流了。 曾小白吓了一跳,赶紧把被子掀开扔了,尴尬地笑道:“对不住,这辈子没照顾过别人,也没被照顾过,不太知道发热该怎么办……” 还好唐煜烧得人事不知,暂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曾小白定定地站了片刻,缓了缓神,去盛解药汤。 旧岁情仇2 难得的解药盛在一个豁口的破碗里,放到了床头。 曾小白坐下来,笑眯眯地拍了拍唐煜的脸:“阿煜,醒醒,本座给你煎了解药。” 唐煜眉头紧锁,汗打湿了额角的头发,嘴唇发紫,紧紧地抓着被单,不知梦到了什么。 曾小白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道:“喂,唐兄,唐煜?唐公子,唐少爷?醒醒,不喝待会真的死啦。阿煜……小煜?” 最后这一声叫得又慢又酥,唐煜的眉毛又蹙紧了点,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曾小白眨眨眼,扳着他的身子让他坐起来点,然后端起那碗苦得要死的药汤,亲自往他嘴边送。 曾小白啧啧道:“我这辈子还真没这么伺候过人……哎,张点嘴。” 唐煜闭着眼,痛苦得睫毛都颤着。 曾小白刚要再说点什么鬼话,忽然看到唐煜的干裂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说了句什么。 于是他凑过去。 他听见唐煜在噩梦里无意识地喊道:“娘……” 曾小白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居然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撑着下巴,又在走神了。 他在心里道:唐煜,你这个样子,却叫我以后怎么忍心杀你? 夜更寂静。 现在已是丑时。 片刻,唐煜轻轻动了一下,双手绞住床单,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曾小白看他,却见唐煜又张了一下嘴。 曾小白呆了几秒,两下爬上床,问道:“什么?” 唐煜喘息着,痛苦道:“沈……” 曾小白脸色变了,停了半晌,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问道:“沈什么?” 唐煜没有回答,须臾后,哑声道:“……沈叔……叔。” 曾小白直直地盯着他,呼吸也快起来。 昏黄的油灯照着。 灯光也许还没月色亮。 过了好久,唐煜又颤了颤嘴唇,极小声地喊道:“轻哥……” 曾小白的抓住他肩膀的手指骤然收紧了。 唐煜疼得皱了一下眉。 烛火跳动,屋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曾小白耳畔震动,脑子里剩下一团乱麻。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喊谁?” 唐煜却不再答话了。 他面若金纸,汗水从额头一滴滴流下,嘴唇紫得发黑。 唐煜艰难地偏了偏头,脖子上的粗筋突兀地鼓了出来。 他喘了一会,又兀自喃喃着问道:“……轻哥……你……去哪……” 曾小白咬着牙,手指深深地掐进唐煜的肩膀里。 唐煜疼得哼了一声,一道黑血从嘴角流出,心跳越来越急。 曾小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口舌干燥得要着火了。 更漏一声一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曾小白忽然翻身坐起,端起药汤,捏住唐煜的脸颊,让他把嘴张开一条缝,一言不发地把解药顺进去。 唐煜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抓住了曾小白的手腕,一点点攥紧。 曾小白面无表情,漠然地跟他较劲,硬是将一碗药都喂完了。 然后他放下那碗,沉默地坐了一晌,忽然站起,飘然来到窗前。 他推开窗户,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翻飞起来。 曾小白静静地站在月色下,背影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 好亮的明月。 明月无情。 明月不语,明月高远。 月下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无情、一样的清透潇洒? 月光闪动。 再看,人已经跃出了窗,不见了。 曾小白今晚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旧岁情仇 他做了一个梦。 梦很沉重,很模糊。 梦里,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站在华丽的房间里,脸色黑着,手中提着一把弯刀。 一个衣着淡雅,品味很高的女人站在男人身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着急地解释着什么。 曾小白听见她在哭。 忽然,男人不耐烦了,飞起一脚将她踹到在地,大吼道:“臭娘们给我闭嘴!你以为你解释两句我就会信?待在家里好端端的,怎会中毒?你倒是说说,是谁给你下的毒?” 女人浑身颤抖着,望向房间角落的一个人。 一个美丽而丰满的婢女。 那婢女朝她掩口轻笑着,另一只手揽着一个小男孩,春葱般的手指似水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脸颊。 男孩很害怕,但一声不吭。 女人满脸泪痕,闭口不言了。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婢女,那婢女已经蹲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捂住男孩的眼睛,背朝着他们,口中仍兀自嘟囔着安慰男孩。 男人转过头,朝女人大吼质问着。说的什么,曾小白没有听清,他耳畔嗡鸣。 他的心早已破碎。 后来,他听见男人道:“……你以为离了你这婆娘,黑雨楼就干不起来了?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是个莽撞村夫?陈皎云,我告诉你,你、唐琛,你们俩谁离开我,我他妈照样活得好好的,江湖人见了我,照样俯首帖耳发着抖叫我一声沈楼主。你嫌老子不好,趁早滚去唐家,给他奶奶的唐琛做妾去!” 女人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呆了片刻,喃喃着叫了声:“飞泓……”然后伸手去抓男人的衣摆。 男人怒喝道:“别碰我!”顺手长刀一挥,砍进了女人的肩膀。 女人摔回地上,眼泪干涸,鲜血就慢慢流出来。 男孩嘶声喊道:“娘!” 他用力挣脱婢女,扑倒在女人身上,哽咽着,又瞪向男人。 男人满脸的嫌恶之色,用力一脚踢在男孩胸口,啐道:“小杂种,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男孩果然咕噜噜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墙,才停下来。已经满头是血。 男人怒气消了点,旁边的婢女见状,端来一杯茶,小心翼翼道:“楼主,喝口茶吧?” 男人瞟了他一眼,大手一挥,打翻了杯子,热茶撒了婢女一身,瓷杯摔得粉碎。 婢女咬牙忍着烫,又露出笑容,顺从地退下了。 片刻,男人沉声道:“说了别穿这样的衣服。桃花,我见了恶心。” 婢女轻轻“是”了一声,后退时故意踩了一下地上的女人的头发,露出了真正的笑容,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药香扑鼻。 梦醒了。 静夜里,虫声新透。 曾小白趴在臂弯里,趴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为什么梦醒了,人还不起? 是不是因为他的眼眶泛了红? 又过了一会,直到察觉到床上的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他才站了起来。 唐煜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子,高烧昏迷中,已经被闷得脸红汗流了。 曾小白吓了一跳,赶紧把被子掀开扔了,尴尬地笑道:“对不住,这辈子没照顾过别人,也没被照顾过,不太知道发热该怎么办……” 还好唐煜烧得人事不知,暂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曾小白定定地站了片刻,缓了缓神,去盛解药汤。 旧岁情仇2 难得的解药盛在一个豁口的破碗里,放到了床头。 曾小白坐下来,笑眯眯地拍了拍唐煜的脸:“阿煜,醒醒,本座给你煎了解药。” 唐煜眉头紧锁,汗打湿了额角的头发,嘴唇发紫,紧紧地抓着被单,不知梦到了什么。 曾小白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道:“喂,唐兄,唐煜?唐公子,唐少爷?醒醒,不喝待会真的死啦。阿煜……小煜?” 最后这一声叫得又慢又酥,唐煜的眉毛又蹙紧了点,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曾小白眨眨眼,扳着他的身子让他坐起来点,然后端起那碗苦得要死的药汤,亲自往他嘴边送。 曾小白啧啧道:“我这辈子还真没这么伺候过人……哎,张点嘴。” 唐煜闭着眼,痛苦得睫毛都颤着。 曾小白刚要再说点什么鬼话,忽然看到唐煜的干裂的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似乎说了句什么。 于是他凑过去。 他听见唐煜在噩梦里无意识地喊道:“娘……” 曾小白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居然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撑着下巴,又在走神了。 他在心里道:唐煜,你这个样子,却叫我以后怎么忍心杀你? 夜更寂静。 现在已是丑时。 片刻,唐煜轻轻动了一下,双手绞住床单,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曾小白看他,却见唐煜又张了一下嘴。 曾小白呆了几秒,两下爬上床,问道:“什么?” 唐煜喘息着,痛苦道:“沈……” 曾小白脸色变了,停了半晌,双手抓住他的肩膀,问道:“沈什么?” 唐煜没有回答,须臾后,哑声道:“……沈叔……叔。” 曾小白直直地盯着他,呼吸也快起来。 昏黄的油灯照着。 灯光也许还没月色亮。 过了好久,唐煜又颤了颤嘴唇,极小声地喊道:“轻哥……” 曾小白的抓住他肩膀的手指骤然收紧了。 唐煜疼得皱了一下眉。 烛火跳动,屋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曾小白耳畔震动,脑子里剩下一团乱麻。 好半晌,他哑声问道:“你喊谁?” 唐煜却不再答话了。 他面若金纸,汗水从额头一滴滴流下,嘴唇紫得发黑。 唐煜艰难地偏了偏头,脖子上的粗筋突兀地鼓了出来。 他喘了一会,又兀自喃喃着问道:“……轻哥……你……去哪……” 曾小白咬着牙,手指深深地掐进唐煜的肩膀里。 唐煜疼得哼了一声,一道黑血从嘴角流出,心跳越来越急。 曾小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口舌干燥得要着火了。 更漏一声一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曾小白忽然翻身坐起,端起药汤,捏住唐煜的脸颊,让他把嘴张开一条缝,一言不发地把解药顺进去。 唐煜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抓住了曾小白的手腕,一点点攥紧。 曾小白面无表情,漠然地跟他较劲,硬是将一碗药都喂完了。 然后他放下那碗,沉默地坐了一晌,忽然站起,飘然来到窗前。 他推开窗户,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翻飞起来。 曾小白静静地站在月色下,背影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 好亮的明月。 明月无情。 明月不语,明月高远。 月下的人,是否也是一样的无情、一样的清透潇洒? 月光闪动。 再看,人已经跃出了窗,不见了。 曾小白今晚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上路 四月园林春去后,深深密幄阴初茂。 折得花枝犹在手,香满袖—— 自从那碗苦死人不偿命的解药喝进去之后,唐煜的精神便一天天向好。 那日后的傍晚就恢复了清醒。 三天后,他就又可以四处活蹦乱跳了。 这几天,唐煜扣着斗笠在洪湖一连转了好几圈,但却并没找到此次要解决的第二个对象——庄方。 看来此人已经走了。 于是他等,等红雾帮提供新的消息。 好巧,第二天早上就有鸽子扑窗了。 红雾帮的鸽子都是唐煜从小养起来的,都是千中选一,聪明得很。飞到天上,一下便能从人群中认出熟人。 唐煜解开竹筒,信中写道,庄方上周就往江州赴宴去了。 此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帮主。 之所以说不大不小,是因为他的帮派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此人又极度油滑狡黠,出手阔,够义气,人脉发达,几年后,必然也是一个难对付的人物。 为虺弗摧,为蛇将如何? 他心中明了,烧了纸条,正准备放走信鸽,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抓走了那只黑鸽子,在手里搓圆捏扁,还惊奇地赞叹道:“哪来这么肥的山鸡?” 鸽子大叫着扑扇翅膀,左蹬右踢,在此人手上狠狠叨了一口。 曾小白疼得抽了口凉气,两指在那呆呆的鸟头上弹了一下。 鸽子瞬间蔫了,温顺地任他摸摸扯扯,软踏踏地,再不敢还嘴了。 曾小白大笑道:“世道险恶,连鸟儿也懂得欺软怕硬了。” 唐煜无奈道:“你真该反省自己的问题。” 曾小白这几天不常见到人影。 自从那日唐煜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曾小白东倒西歪地烂在床边,身上带着足以熏晕人的脂粉和酒味儿,迷迷糊糊地朝他傻笑,加上后来每晚临近破晓的时候,总是听到他烂醉如泥、以各种姿势从窗户外扑进房间的巨大响动,唐煜就觉得一看到此人就会引发气短。 好在后来几天曾小白倒是不常出现了。 反正很少以清醒的状态出现。 今天是二人在客栈暂居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 既已知道了庄方的去向,就没有理由不快马加鞭了。 信鸽咕地叫了一声,趁机哗啦啦飞回到了唐煜的肩上,得意地瞧了眼曾小白。唐煜在它嘴里塞了一颗樱桃,放走了。 曾小白委屈道:“阿煜,我刚买的樱桃,你居然拿它喂鸟?” 唐煜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果篮,道:“买那么多干什么,咱们今天就走了。” 曾小白叫道:“今天就走?去哪?你、你伤好了么?不,你毒没了?你烧退干净了?” 唐煜漠然地收拾床榻道:“多亏曾兄,已经痊愈了。” 曾小白道:“不不不,我出现你这种情况,最起码也得小两周才能勉强走动,嗯……也许一周?” 唐煜道:“反正再养上几周也一样,不如今天就……嘶,你起开点。” 曾小白已经扑上床,拽住被单,阻止他继续收拾了。 他哭丧着脸:“不是吧,好不容易有点平静的生活,你就这么想再被人扎两针?现在出门咱们要是再碰上刺客,我可是救不了你了,我的骨头……唔,这几天都被酒色泡软了……” 唐煜给了他一个白眼,又去收柜子了。 上路2 二人当日还是上路了。 从洪湖到江州,走路得怎么也得走上个把月。曾小白懒得磨,在路上买了两匹马,踢踢踏踏地向东行去。 本来是一个人的任务,现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个人进来,而且好像还十分名正言顺似的。 唐煜越想就越别扭。 于是他找机会问道:“曾兄,你那佳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曾小白下意识道:“什么?” 随后又突然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几个月前随口糊弄唐煜的借口,忙长长地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说道:“嘶,她嘛,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对我很重要,嗯……我们认识有十多年了。此番,找她去叙叙旧。” 此语听上去如同现编的瞎话,其实,反倒是曾小白诚实交代的事实。 唐煜意味不明道:“不想曾兄竟也有此红颜知己。老友重逢,当真美事一桩。” 曾小白四平八稳地笑道:“哪里哪里……” 唐煜但笑不语,胯下马儿似也嫌此人臭味太大,加快了脚步。 曾小白讪讪了片刻,催马追上前去,朝唐煜调侃地笑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我,你自己不也有个红袖佳人么?那日我看你有个骨笛,是她送的?” 唐煜抿了抿嘴,道:“不是。” 曾小白问道:“什么不是?” 唐煜道:“骨笛不是景苏苏送的。”又想说什么,忍住了。 曾小白微微挑一下挑眉,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唐煜又说道:“那是另一个人送的……一个我十分尊敬的前辈。” 曾小白道:“愿闻其详。” 唐煜望着道路尽头,似乎在慢慢地回忆着,须臾,他郑重地开口道:“我平生敬重的人有两位。一是家父……另一人便是这位前辈,即使他不愿告诉我他的姓名,但我……半身本领皆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曾小白难得地严肃道:“若真如此,确实不可不敬。” 唐煜略微低下眼睛,犹豫了片刻,缓慢说道:“自从……唐家没落之后,我便四海流亡,风餐露宿,这么过了有三四年,我被这位前辈发现,收留下了。他给我吃喝,又看我可怜,便打算教我武功。我要磕头认他做师父,他却拒绝了。前辈给我削了一把竹剑,一招一式地亲自教我剑法。我每日练习,有很多不懂的去请教,前辈也未曾敷衍厌烦。一日一日,从未间断,如此……教了我整整两年。” 曾小白摇着芦草做的马鞭,默默听着。 唐煜顿了顿,继续道:“前辈寡言少语,闲暇之余,爱以笛自遣。这把骨笛,正是他亲手磨与我的。告别之际,前辈又取来一把真正的长剑,赠予我,并告诫我许多道理。后来,我入了江湖,才知道,那原来是极为高深的剑法……前、前辈却毫无保留地,倾囊授之于我。此番感激之意……此生不知应如何报答才是。” 曾小白想了想,道:“你可知他有什么特征习惯?我说不定可以帮你想想你这前辈是什么江湖高人。” 唐煜苦涩一笑:“惭愧至极。我跟了他两年,却始终无缘仰睹其尊容。前辈一直戴着黑纱斗笠,穿着宽大的长袍,样貌体态,我一概不知。想必……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罢。” 曾小白了解地点点头,心里想道:藏头露尾。若不是长得奇丑无比,就是心怀不轨。 嘴上还是浅笑道:“既然如此,不能当面相报,不若就将他对你的告诫铭记于心,贯彻此生,岂非是种更深沉的纪念?” 唐煜愣了一晌。 那时,前辈告诫他的是什么来着? 不过一字。 ——善。而已。 只是…… 他黯然低笑道:“可笑别后七年,他老人家的规训,我竟也未曾郑重践行过……” 曾小白忽然道:“那可是一个‘善’字?” 唐煜看向他:“正是。” 曾小白摇摇头,苦笑了一声,把那根芦草在手指上绕啊绕,没再说话。 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 此一个字,不过先贤笔毫一挥,墨染于上,便成了。 可要将这一字从竹简上削下,落在人生中,却要有多大的信念勇气? 圣人曰,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若眼见父母兄弟死于前,谁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以德报怨”? 你能么? 风吹杨柳,柳枝扫过二人头顶,小河里摇着木舟,破散了一水的浮萍,船上语笑呖呖。 红马过桥,唐煜看了一会,道:“是以……我十分愧见他老人家。” 曾小白抬手折了支柳条,弯成个圈,看了看,侧过身戴在了个抱着衣篮的姑娘头上,朝她嬉笑了一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孔丘不也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么?人活一世,求的不过个自在。” 说到这,似乎又逸兴湍飞起来,解下一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唱道:“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唐煜笑了,道:“曾兄又不怕生前杯尽太多,死后被小鬼戳进油锅了?” 曾小白呛了一口,为难道:“这个……咳!” 他想了想,又突然贱嗖嗖地跳了一个话题:“诶,阿煜,我都唱歌给你听了。阁下什么时候也赏个脸,给我演奏一下那笛子呗?你难不成是光揣着不会吹吧?” 唐煜瞟了他一眼,一夹马腹,嘚嘚地向前走了。 曾小白摸摸鼻子,小声评价道:“嘴硬心软。”沉默地看了他背影片刻,闭了闭眼,也打马跟上了。 唐煜……唐煜……唉,好端端的,为什么偏要姓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