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印》 第一章长公主(一) 第一章 长公主 (一) (1) 说到昱国的长公主,许多人都会用“红颜祸水”来形容。 美则美矣,性情却实在可怕。关于她,宫闱内流传着许多秘闻——有说她心如蛇蝎,为助胞弟成功继位不惜手刃亲夫;也有说她生性放荡,和许多男人乃至当今圣上都暗通款曲。 尽管如此,依旧无人能够否认:在如今的昱国,还是长公主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可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长公主的名声并不是这样的。 (2) 长公主陆景珑出生于先帝登基的那一年。先帝子嗣单薄,她上头只有一个与她同年出生的庶兄,和已及弱冠之年的太子。 陆景珑是先帝的第二任皇后所生的头胎,又是当时先帝唯一的嫡女,自然是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嗜好养鸟,先帝就在宫中特意为她建造“晚林苑”,饲养各种珍奇鸟雀供她赏玩;她偏爱骑射,先帝就请来御林军中本事最好的将领专门指导;她想要读书,先帝就破例让她进入上书房,和皇子一起聆听少师教诲。 在这般精心养育下,长公主同样不负所望,在各项技艺上都展现出过人之姿——只可惜,身为女子,再如何优秀,终归无法继承大统。 长公主六岁那年,皇后再次有孕。宫中沉寂许久的各方势力,暗中涌动起来。 (3) 天色低垂,暴雨如注。袅袅青烟自暗金色的香炉中悠悠升起,飘散在偌大的宫室之中。 “废物!”一声厉喝伴随着清脆的杯盏碎裂声响起,年轻的皇后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拧眉瞪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骂道,“转胎药都喝了这么久了,为何诊脉出来还是女胎,你是不是在戏耍本宫?!” “娘娘饶命,小人不敢!只是这方子未经太医院查看,能否灵验,小人也没有十足把握啊!” 皇后一时语塞。太医说的没错,此方是她的母家为了让她一举得男而花重金求得的民间偏方,并不算可靠。 今年来圣上身体愈发地不好,她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皇后叹口气,挥退众人,疲惫地坐到美人靠上揉按太阳穴。 “母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为这些小事气坏身体不值当。” 稚嫩的女童声音从宫殿一侧响起,一个身着华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屏风后走出来。 “珑儿。”看到女儿,皇后勉强一笑,“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她出生秦氏,是在朝中颇有势力的将门世家,足以与当今太子的母族谢氏分庭抗礼。若皇帝驾崩,太子继位,秦家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其实母后想要诞下龙子,倒也不难。” 陆景珑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微笑着抚摸掌中乖顺的珍珠鸟,轻描淡写地说: “只需放出消息说您所怀是双生子,在宫外找好月份相近、怀着男胎的孕母,待生产之日临近,再找人将男婴带进宫中便是了。”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女孩儿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圆润脸颊被照得雪亮。皇后心中悚然,觉得眼前刚满六岁的女儿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邪气。 她从很早以前便知道,她的女儿异于常人。 只是这般足以惹来株连九族之罪的逆反之语,真的能是一个刚满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吗? “母后别怕。”像是猜出了她的心中所想,陆景珑放下手中的小鸟儿,柔顺地依偎进了母亲的怀抱。 “不论您想做什么,景珑都会帮您的。” (4) 陆景珑确实异于常人——她是个穿越的现代人。 前世的她同样也是个家世显赫的大小姐,可惜在父亲死后争权失败,被自己的私生子弟弟囚禁了三年多以后自尽身亡。 好在老天爷待她不薄,重来一世她依旧活得金尊玉贵,比之前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唯一遗憾的就是:她依旧是女儿身,依旧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 不过这不重要,她一向相信事在人为。夺权第一步,就是给自己培养好未来的傀儡。 皇后顺利诞下双生子,还是对龙凤胎。皇帝龙颜大悦,按字辈为刚出生的三皇子赐名陆雁黎,二公主赐名陆景瑜。 皇后生产后元气大伤,一病不起,协理六宫之权落入贵妃手中。就连两个孩子,也大多是陆景珑在帮着照管。她年纪虽小却御下有方,启祥宫中一应事宜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二公主先天不足,从落地开始便痴痴傻傻,从未开口说过话;三皇子也体弱多病,常年服用各种汤药,看起来随时都会夭折。 长公主为了给弟弟妹妹祈福,以血融入朱砂抄写七七四十九卷经书供奉于佛堂。此举被皇帝所知,盛赞其“至纯至善”,赐封号“懿纯”,从此芳名远扬。 (5) 陆景珑十六岁那年,宫中发生一件大事。 太子死了。 太子是秋猎时在围场坠马而亡——看起来是一场意外,其实并非如此。 他是被二皇子陆雁云所杀,共犯还有右相之子季玄,和长公主陆景珑。 这三人同在上书房上学,除了一个正经皇子陆雁云,另外两人都只能算是伴读。 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对彼此知根知底。就连做起坏事,也是同气连枝。 计划是陆景珑出的,手足相残的事儿她上辈子干得多了,驾轻就熟。 原因也很简单:父皇年逾半百,近些年眼瞅着就快不行了,她不能让太子顺利登基。 正巧陆雁云也和她有相同想法。太子一死,皇子里只剩他和陆景珑那刚满九岁的药罐子弟弟。比起提防陆雁黎,他认为陆景珑的威胁性可能还更大些。 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再怎么样也只能依附于其他男人。 至于季玄,他是陆雁云表兄,天然的二皇子党。 这事儿原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如果,陆雁云没有一时得意而说漏嘴的话。 而那个撞破他们秘密的倒霉蛋,正是他们的上书房西席,褚玉。 第一章长公主(二) 第一章 长公主(二) (1) 褚玉是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上书房里最年轻的西席,有天降文曲星之名,可谓前途无量。 他入仕后拜入左相谢渊门下,谢渊是太子的外祖父。换言之,他是太子党的人。 那时距离上课还有段时间,共犯三人组聚在书房闲聊。陆雁云刚笑着说出“解决完太子,景珑你不会下一个算计到我头上吧”,陆景珑突然神色一变,像只轻盈的猛虎般跃起身推窗而出,将一个人扑倒在地。 正是准备来给他们上课的褚先生。 褚先生毕竟是文曲星,比不得从小习武骑射的长公主孔武有力。陆景珑将人打晕后绑了拖进书房,还不忘踹了罪魁祸首陆雁云两脚。 “让你得意忘形乱说话,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陆雁云也有点慌神,“要不杀了?” “行,杀了以后呢,尸体怎么办?烧了,埋了,还是丢湖里沉了?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陆景珑皱眉。 “不能杀,就只能想个办法封他的口了。”季玄思考着,“拿他家人威胁?可我听说褚先生并无亲人在世……左相倒是把女儿许给他了,可咱们也动不了谢家的人啊。” “他有未婚妻?”陆景珑心中一动,咧嘴笑起来,“那就好办了。” (2) 褚玉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上书房的太师椅上,正是他平时授课所坐的那一张。 陆景珑站在他面前,手执毛笔,屏息凝神地在桌上摊开的宣纸上勾画着什么。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另外两个学生并不在此。 “殿下。”他开了口,声音清泠泠的,如环佩相扣,“您这是做什么?” “画画。”陆景珑完成了最后一笔,将宣纸拎起来在他面前展示,“好看吗?” 懿纯长公主精通书画,擅绘花鸟,随手一副扇面都是价值千金。宣纸上用寥寥数笔描出一只艳丽的火凤,栩栩如生。 “殿下。”褚玉脸色微沉,“请放开微臣。” “不——行。”陆景珑颇为调皮地拉长了声音,语带逗弄,“先生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差点被灭口。本宫费了好大功夫才说服他们留你一条性命……所以,得收点报酬。” 褚玉说:“臣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臣什么都没有听到。” 陆景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先生,这两句台词太老套了,本宫是不会信的。” 她手一撑,轻松地跳上桌子盘腿坐下,歪着头看向他,清澈眼眸懵懂纯真。 “真没听到,先生在窗外站那么久干什么呢?” 她有时候说话真是奇奇怪怪的,台词又是什么意思? 知道装傻是骗不过去了,褚玉长出口气,抬眼直视着她。 “殿下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呀,褚先生。其实本宫一直都很仰慕您的……从第一次见您开始。”陆景珑的眼睫缓缓垂下,右手握着画笔,笔杆顺着褚玉束得整整齐齐的交领滑落,来到腰带的位置,略一用力—— 没挑开。 “啧,绑得这么严实呢。” 陆景珑撇撇嘴,将画笔扔开,直接上手,解开了褚玉的衣带。 “殿下!请您自重!”褚玉又惊又怒,剧烈挣扎起来,无奈手脚都被捆得太紧了,根本无济于事。 “嘘,别怕。叫得太大声了,引来旁人就不好了。”陆景珑手上不停,像拆开一件礼物一样慢条斯理地将褚玉身上的衣物层层剥开。 “本宫区区一届女流,怎么打得过男子呢,您说是吧?” 是什么是!究竟是谁破窗而出一掌把他劈晕的?褚玉咬着牙,忍着羞耻说:“公主殿下,微臣已有婚约在身了!” “谢丞相的长女嘛,本宫知道。”陆景珑俯身靠近她,双腿从桌沿垂下,一只脚虚踩在他膝头,“先生说说看,本宫与她,谁更漂亮?” 她身上带着某种清冽的幽香。褚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后仰,试图拉开与她的距离。 陆景珑有大昱第一美人之称,平心而论,并不算虚名。即使她平日多做男装打扮,依旧难掩姿色。 “说呀。”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温热的呼吸几乎扑到他的脸上,“说对了,就放开你。” “……”褚玉闭上眼睛,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景珑大笑起来,恣意张扬,低头飞速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好乖。” “殿下,现在可以放开臣了吧。”褚玉脸颊涨红,呼吸不稳。 “当然不行。”陆景珑从桌子上跳下来,“先生这么好骗,究竟是怎么考上状元的?” “你!”褚玉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墨玉似的眸中盈满了屈辱不甘。 陆景珑将桌上的一个精致小匣拿过来打开,里头有一排细细的银针和各色颜料。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疼,先生忍忍。”她低头开始调色,“先生的表字是凤梧吧?” 褚玉不语,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谢丞相给您起的表字,很适合您。” 说完,停顿了片刻。 “可惜呀,您跟错了主。” 她白玉一般细软的手指顺着他赤裸的胸口一路往下,在小腹停下来。抬眼,语气探究。 “印章,盖在这里好不好?” 第一章长公主(三) 第一章长公主 (三) (1) “她到底在干什么,都过去半个时辰了,怎么一点声儿也没有?” 书房门口,陆雁云和季玄两人像看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着,给陆景珑把风。 “再等会儿吧殿下。”季玄扭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她收拾的可是您捅的篓子。” (2) 和宣纸上一模一样的红色凤凰,一针一针,被刺在了男人下腹的位置。 褚玉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像是忍得辛苦,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下唇被反复咬破,一抹血色妖冶艳丽。 “好了。” 陆景珑半跪在他身前,眯眼欣赏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 “真好看。”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 或许是在宫中某个宴会上?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只记得他穿了一袭素白布衫,当真是……芝兰玉树、霁月清风。 那时她便觉得他好看,像是晚林苑里新来的白色小孔雀。那么多人里面,她一眼就相中了他。 既然是看中了的鸟儿,怎能不夺来据为己有呢? 越是纯白无暇的宣纸,越让人有想在上面挥毫泼墨的冲动。 越是刚正挺拔的翠竹,越是让人想狠狠折断筋骨迫其弯腰。 陆景珑,天生就是这么恶劣的人。 “总想看你染上点别的颜色……”芊芊玉手贴在滚烫肌肤上,一点点向下游移,“果然,红色也很适合你。” 她唇角啜着玩味的笑,抬头看向褚玉,眼神极具侵略性,声音却好似含着春水。 “先生,你看看我呀……” 褚玉依旧未曾睁眼,听见她变着花样唤他。 “先生?” “褚玉?” “凤梧……” 最后两字,近乎呢喃,缠绵悱恻。褚玉终于忍无可忍,额角青筋暴跳,像被逼近绝路的困兽嘶吼:“闭嘴!” “真凶。”她的手握住了蛰伏在他腿间的物事,忍俊不禁,“你喜欢被这么叫是吗?凤梧?” (3) 屋内响起了某种细微的动静,站在门口的两个少年神色一僵,转头对视。 “不会吧……”陆雁云压低了声音,“不是我想的那种声音吧……” “她不是说只是给他盖个戳儿而已吗?”季玄的表情也很不好看,“没必要做到那一步吧。” 木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好奇的眼睛向房内窥探。一室昏暗中,从门缝间漏进的那一丝光线照射在少女的背部。她分开腿坐在男人胯上,发髻散开,泼墨长发随着纤腰扭动而起伏不定,如同阵阵浪花拍打在岸边。上身的丝绸外衫脱了一半,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和清晰的蝴蝶骨,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粉,诱人至极。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视线与他相对,眼神中一丝慌张也没有,反而勾唇轻笑。 简直像个妖精。 季玄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把凑过来也想看的陆雁云眼睛蒙住了,然后“啪”地一下死死合上门。 生怕从里面放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4) 一连数月,褚玉不曾在上书房露过面。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他去谢府退亲,引得谢丞相震怒,差点将其逐出师门。 对此,陆景珑的评价是:“不是吧,真没想到褚先生是这么纯情的人。” 心情却莫名有些轻快起来。 彼时他们坏事做尽三人组在正在宫外的天香楼喝花酒,每人身边都坐了个千娇百媚衣衫轻薄的美人儿。 或许是擅于丹青的缘故,陆景珑易容同样很有一手。再加上她不缺锻炼,身形修长,扮个纨绔子弟不在话下。 “这次我们珑儿可真是牺牲大了。”陆雁云亲自为她斟酒,“二哥敬你一杯。” “那你可得念着我的好。”陆景珑端起杯子与他碰了一下,“我可从来不白帮谁的忙。” “帮什么忙啊?别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季玄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那只小雀儿您馋了许久了吧?” “你说谁是小雀儿,嗯?”陆景珑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季、鸿、光?” 鸿光是季玄的表字,给他起名的人正是陆景珑。 原本该是皇子给伴读起表字,当时陆雁云也确实拟好了几个让他挑。但最后季玄还是选了陆景珑随口说的这个。 “哦,忘了。”季玄慢条斯理地说,“在您眼中,我也是只小雀儿是吧?” “啥意思,名字里带上鸟就是小雀儿,那咱们雁字辈岂不都成了小雀儿。”陆雁云哈哈大笑起来。 “二哥你怎么会是小雀儿呢?”陆景珑抿嘴一笑,“你可是那展翅千里的鲲鹏,就等着一飞冲天呢。” 她这恭维话说到了陆雁云心坎儿上,举杯大笑:“喝酒!” (5) 那天陆雁云喝多了,是季玄把他背回府中的。 陆景珑也跟着他一起回去。平日里都是季玄入宫,她还从未造访过他家。 天色已晚,陆雁云被安置在客房,季玄回到自己房中,发现陆景珑站在他的书桌前,看挂在墙上的一副彩绘,画上是孤鹜落霞,水天一色。 “殿下,房间已经差人帮您布好了。”酒劲上头,季玄也有些晕沉。 他们三人中,酒量最好的是陆景珑,认识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她醉过。 “鸿光,这画儿你怎么还留着?”陆景珑问,“不是说拿去卖了吗?” 这是某年季玄生日时陆景珑送的贺礼。后来有次陆景珑一个人去赌场玩儿时钱没带够,只能把季玄找来赎人。季玄问她什么时候还,她就说让他把这幅画儿卖了抵债。 “堂堂长公主,居然欠钱不还。”季玄也想起来当年的事了,语中带笑,“殿下您的墨宝如今可是有价无市,我再多留几年,说不准还能涨,就当是利子钱了。” “堂堂季家大少爷,还会差这点儿利子钱?”陆景珑挑起眉,戏谑道,“喜欢就直说,多给你画几幅就是了。” “好呀。”季玄顺着她的话说,“殿下请坐,小人来帮您磨墨。” 第二章她的小雀儿们(一) 第二章 她的小雀儿们? (一) (1) 陆景珑没料到季玄房中居然真的备了全套的作画工具,从各色颜料到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明明他自己从不画画。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低头轻笑。 “要我画画可以,润笔费呢?” 季玄说:“只要是我这儿有的,殿下看上了,自取便是。” “巧了不是吗?”陆景珑意有所指,“这儿刚好有只我看上的小雀儿。” 她确实喜欢季鸿光,虽然他城府颇深、虚伪狡诈,跟她还不是一边的。可这么多年相处,假意中或许也生出几分真情,更何况他的脸也长得实在英俊,精致又贵气。 如果说褚玉是孤高的青竹,那季玄就是艳丽的芙蕖。远看一尘不染,实则扎根污秽。 陆景珑爱他身上的反差感,也时常阴暗地想扒掉他身上体面的那层皮,瞧瞧他的真面目。 (2) “啪嗒”一声,墨条掉落在砚台上。 季玄被陆景珑轻轻一推,身体半倚着桌沿。 “你太高了,我怎么自取?”她皱眉抱怨。 于是他低下头,任由她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嘴唇贴上来。 清冷淡雅的香萦绕在鼻端……这种味道,季玄只在她身上闻到过。 他是初次和人接吻,但她却显得很熟练——他胸口突然有些闷,无端联想到她坐在褚玉身上起伏的背影。 她到底,养了几只小雀儿? 可他来不及深想,身体的反应总是更加诚实。 她再次笑起来,是得意还是嘲弄? “润笔费,我收了。”她伸手探进他领口,“现在可以开始画了。” (3) 脱掉他的衣服后,陆景珑并没有其他过多动作,提笔蘸墨,在他心口画下一只孤雁。 “为什么只画一只?”季玄喘着气问,“雁不都是成双成对的吗?” “因为只画了一半。”纤长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雁,指尖沾上了一点墨。 “鸿光,你要想清楚。若是盖上了我的章,就是我的人。”她的眼神凌厉起来,“一仆不侍二主。” 季玄难以思考,全身的欲望都在叫嚣着想寻找一个出口。忍到她画完那只雁已经差不多用尽了他的全部理智,他只想—— “殿下……” 他搂着她的腿弯猛地将她放倒在书桌上,俯身亲吻她天鹅般修长美丽的脖颈。 “润笔费,多收一点也可以。” (3) 翌日,回到宫中,陆景珑径直去了太医院。 当值的小太医正好是她的熟人,捧着本医书坐在桌前读得聚精会神。陆景珑站在窗外欣赏了一会儿他隽秀的侧颜,然后伸手敲了敲木棂,唤道:“小李大人。” 少年茫然抬头,一眼就看见窗外的长公主。 她问:“有没有避子药?” 李沐麟下意识地便起身看了看左右,确保无人后轻声道:“进来说。” 陆景珑翻窗跳进去,顺手合上窗户。李沐麟有些无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殿下,又不是没有门,您为什么总爱翻窗呢?” “这样快嘛。” “避子药给谁用的?”李沐麟又问,“据臣所知圣上已经许久没进后宫……” “本宫用。”陆景珑打断了他的话,想了想又补充道,“啊对了,还有没有那里用的药膏?好像是有些撕裂……” “……殿下,”李沐麟深吸口气,“您尚未出阁,这事儿要是被人知道……” “不被知道就行了。”陆景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那臣先帮您看看伤吧。” 陆景珑仰躺在太医院狭小的木床上——这里的床多是给值夜班的太医临时歇息用的,谈不上多干净。她身下垫着李沐麟的衣服,嘴里含着他塞给她的甘草棒,颇为无聊地嚼啊嚼。 “好像是有点撕裂。” 李沐麟净了手,手指小心探入她紧闭的狭缝。那里带着点儿红肿,手指一伸进去,就摸到了残留在里面的液体。 “怎么这么多……”他的语气很差,“全弄进去了?” “嗯……”陆景珑突然发出一声嘤咛,咬紧甘草棒。 “殿下,稍微忍忍。有点深,得全弄出来才行。”他的手指继续深入。 陆景珑抬起一条腿,搭到了他肩上。 “别用手了,用嘴。” 李沐麟身形僵住了,久久未有动作。 “不乐意吗?”陆景珑等得有些不耐烦,小腿勾着他的脖子让他靠近了些,有意无意蹭过他后颈,“鹤明,听话点儿。” 鹤明是她给他起的字。 李沐麟咬咬唇,张嘴舔了上去。脑后柔软的发丝晃动,露出领口掩藏下的半只白翅图案,笔触灵动,是出自她的手。 (4) 李沐麟是她养的第一只鸟儿。 他是秦家为了皇后安排进宫的。毕竟,后宫争斗怎能少得了太医院的助力? 可皇后缠绵病榻,所以用他用得多的人反倒是陆景珑。 李沐麟出身低贱却天资卓绝,是颗天生好拿捏的完美棋子。 陆景珑对他很满意,觉得他好用又好看。 她知道他未必真的就如表面那般温柔顺从,可她不在乎。 被剪了羽毛拴在后院的鹤,如何能飞出她的掌心? 更何况……看他偶尔露出一丝难以掩藏的忿恨,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那次他被她盖上印章,好像也曾反抗来着……不过长公主孔武有力,撂倒个书生毫无难度。 李沐麟开口求饶,眼尾泛红,衣衫凌乱,声音特别好听,弄得陆景珑都有了些不忍。 可她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弄到手,虽然有点心疼,但还是强硬地把白鹤刺在了他侧颈。 刺完图就凑过去哄他,抱着他亲了很久,信誓旦旦地说“喜欢你才这样的,旁的人本宫才不轻易给他盖章”。 (5) 上完药后李沐麟将她抱起来,为她整理衣衫。 陆景珑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 “你母亲写给你的家书,这次出宫顺路去看了看她,一切都好。” 李沐麟喉头微哽,抬眼看她。陆景珑浅淡的琥珀色眼眸澄澈明净,不掺杂质。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她的恩赐还是威胁,只能接过信,跪地叩谢。 第二章她的小雀儿们(二) 第二章 她的小雀儿们 (二) (1) 陆景珑在晌午时分回到了启祥宫,手里拎着两个纸包。 远远地就看见朱红的门槛上坐了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阿黎。” 她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刚满十岁的孩童,身形还未长开,却已经沉甸甸的有些坠手。 “怎么睡在这儿?嬷嬷们呢?” “阿姊……”陆雁黎伸手搂住长姐,有点小委屈,“阿姊昨夜怎么没回来?” “出去给你买糖了。”陆景珑变戏法似的掏出颗糖豆塞进他嘴里,“城北那家老铺的,你最喜欢的不是吗?”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绽放。陆雁离像只认主的小奶狗一样贪婪地嗅着她身上令他心安的味道,细声细气地撒娇: “阿姊不在,我睡不着。” “好,我去换件衣裳,一会儿就来陪你午睡。”陆景珑歪头在胞弟脸上亲了一口,“等着我。” (2) 进了寝宫,两个贴身侍女上前迎接陆景珑。一个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一个为她更衣。 “小李大人那儿新拿的,这包是药,这包是香。”在外头浪了一天,陆景珑有些懒懒的,“阿黎今天药喝了没?” “没呢,三殿下嫌苦不肯喝。您不在,嬷嬷们不敢逼他,都怕挨打。药在炉子上放着呢,估计都凉了。” “行,一会儿我去灌他。”陆景珑又问,“母后和阿瑜呢?” “娘娘带着二公主在午休呢。” 陆景珑放下心。沐浴更衣后,端着药碗走进陆雁黎寝宫。或许是因为从小受病痛折磨,她这弟弟性情有几分阴鸷,只肯听她的话。 “阿黎,过来喝药。” 陆景珑坐在桌边,用小勺喂他。陆雁黎被苦得发抖,小脸皱成一团,却依旧乖乖张嘴吞下她亲手送来的每一匙乌黑药汁。 喂完药,宫女端来茶水伺候他漱口,又吃了块甜嘴的蜜饯,姐弟俩便上床准备午睡。 夏季午后炎热,即便宫中放了许多冰盆,却依旧燥热难耐。每到此时,陆景珑便分外怀念上辈子的空调。 陆雁黎同样畏热,却爱贴着她睡。陆景珑手里拿了把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扇风。 他的小手放在枕边,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淡淡的淤青。陆景珑睡意朦胧的,抬手帮他蹭了蹭,没擦掉。 那形状,看起来像只小小的燕子。 意识到这一点时,陆景珑打了个冷颤,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盯着陆雁黎手腕上的那一小块青斑看了许久,久到身边的男孩儿呼吸平稳下来,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把平时照顾陆雁黎的嬷嬷找来盘问,对方一口咬定那不是淤青,说三皇子身娇体弱,行走坐卧都有人悉心照料,绝无可能磕着碰着。 “应该是胎记,有些孩子的胎记也会是后天长出来的。”嬷嬷说。 (3) 上一世陆景珑也曾在一个人的手腕上留下燕子刺青。 是她的私生子弟弟,程燕回。 她仔细思考过程燕回和她一起穿越的可能性——假若陆雁黎就是程燕回,那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些! 她养了这孩子十年,确信他并没有成年人的心智。况且,她的脸和前世没什么变化,程燕回恨她入骨,若是认出她来,必不可能像陆雁黎这样对她全心信赖。 只是曾经的失败教训太过惨痛,她不得不防。程燕回是十七岁才进入程家的,她并未见过他年幼的模样,无法确认陆雁黎究竟和他像不像。 只是疑心一旦起了就难以再消除。之后一段时间陆景珑冷眼旁观着,越看越觉得陆雁黎一举一动都透着那个她深恨之人的影子,忍不住起了杀心。 本来他也不是她的亲弟,只是个从外头抱回来的野种。 她若是想杀他,实在是容易得很。趁嬷嬷带他去莲池边赏鱼的时候,找个借口引开旁人。待他落单的时候,她事先安排的人就会绕到他背后轻轻一推…… 反正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病弱皇子,就算一不小心失足溺水,也只能怪下人看护不力。 陆景珑站在小凉亭里,远远地看着那孩子在水中绝望地扑腾挣扎,突然觉得,他可真顽强。 等到池面动静渐弱,她突然有些烦躁起来。 杀他不难,只是,没了陆雁黎,她要拿什么棋子和陆雁云抗衡?不过是少了胯下二两肉,就这样处处被掣肘,真是令人不爽。 算了,毕竟养了这么久,他也还算乖。 陆景珑改了主意,跃入水中,如一尾灵活的小鱼一般朝他游去。 陆雁黎被救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陆景珑给他做了半天心肺复苏加人工呼吸,他才哇地吐出一口水,捂住左眼哭起来。 陆景珑摆出好姐姐模样,把他抱在怀里安抚:“阿黎不怕,姊姊在这儿呢。没事了没事了啊……” 回宫后她狠狠罚了陆雁黎身边的几个乳母,此事算是揭过去了。 陆景珑心想:管他是不是程燕回,就算是,这辈子他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她还真就不信了,她能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次。 ————————————————————————- 写到这里突然想玩小英一家的梗。 发现弟手上的胎记后姐以为是蹭上了灰,试图给他搓洗掉。 弟试图制止姐:没事哒…… 姐不理他,继续用力搓:没事为什么会黑黑的,这里为什么黑黑的? 弟被搓痛了,用小奶音哭唧唧地喊:没事哒没事哒没事哒!!!呜呜呜呜呜!!! 第三章凤梧(一) 第三章 凤梧 (一) (1) 太子死后,储君之位空缺。树倒猢狲散,原本稳坐钓鱼台的太子党羽失去主心骨,乱成了一锅粥。 陆雁云和陆景珑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们都想拉拢太子党里最大的势力——谢家。 左相谢渊不好接近,动作太大会被皇上忌惮,最好的方式就是从他的门徒入手。谢渊最得意的学生是谁?自然是如今的中书侍郎褚凤梧。 虽说退婚事件闹了些风波,但褚玉素得皇上器重,谢渊也舍不得真将他逐出师门。女儿他有很多个,但位及权力核心的学生,只有褚玉一个。 可惜的是,那次过后褚玉就辞了上书房的事务,除了上下朝,鲜少在宫中露面。 两个姓陆的都不死心,数次登门拜访,回回都吃闭门羹。 最尴尬的一次,他们在褚宅门口碰上了。陆雁云带着季玄,和陆景珑面面相觑,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前来开门的童子对着几个王孙贵胄不假辞色:“我家主人说了,近来偶染风疾,恐污尊驾,请二位殿下别再来了。” 陆雁云选择性无视了最后一句话,面不改色地说:“代本王转告你家主人,好好保重身体,本王改日再来。” 说完,又笑眯眯地转头看向陆景珑:“珑儿妹妹,一起走?” 陆景珑瞪了他俩一眼:“起开起开!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被丢下的两人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表情难测。 陆雁云低声问:“鸿光,你怎么想的?她难道真打算扶她那小药罐子上位?” 季玄摇头,若有所思:“她的心思,小人从来猜不准。” (2) 陆景珑并未走远,出了巷子口拐了个弯,随便找了个糖水铺子坐着。看到季家的马车驶出来,便施施然起身折返。 褚玉这宅子院墙不高,仆役也不多,对于他如今的品级来说,着实寒酸了些。不过,正好方便了陆景珑。 她方才就看好了,他家墙角有棵枝叶繁密的柿子树,挺好攀爬。然而,没料到的是,才刚从树上跳下来,院内便响起了“汪汪”一阵嘹亮犬吠,吓得陆景珑又赶紧上了树。 看着底下的恶犬,陆景珑犯了难,思索片刻,扯着嗓子喊起来:“救命!救命呀!先生救救我!” 她的声音成功引来了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殿下。”褚玉站在连廊里,仰头看着站在树枝上的女孩儿,不自觉地皱眉,“您在那儿做什么?” “看这情况还不知道吗?”陆景珑气咻咻地说,“快让你家狗走开!” 褚玉看了看院子里四个月大摇着尾巴的小土狗,淡淡地说:“殿下还是请回吧,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说着就转身要走,陆景珑气急败坏地在他身后大喊起来:“褚凤梧!你好大的胆子!真的就不管我了是吧!” 褚玉脚步不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回过头,看见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摔倒在地。 身体比头脑更先动作,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朝着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下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他把陆景珑扶了起来,对方顺势便搂住了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哭道: “疼死了,脚好像断了。” 她胸口绵软的触感唤醒了一些他本想抹去的记忆。褚玉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小竹,来扶一扶公主。” “不,不要别人。”陆景珑抱着他不撒手,“就要先生。” 最后还是褚玉把她抱进了房内。她身量虽高却轻飘飘的,抱起来并不费力。 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陆景珑又脱了鞋袜,缠着褚玉帮她揉揉脚。 她本以为会被拒绝,没想到褚玉还真就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头,一丝不苟地帮她揉起来。 她的这只小凤凰……明明上次都被那样欺负了,转眼她稍微示个弱,就又什么都答应了。要么就是真心软,要么就是假正经。 可他目不斜视地给她揉了半天,没有丝毫逾矩,实在不像那表里不一之人。 陆景珑垂眼落到他一双秀气的手上——指腹因长年握笔而带着薄茧,指甲圆润整齐,掌心温热宽大,几乎能将她的整只脚握住。 她有些心痒,忍不住想撩拨他,于是开口道:“听说先生家中收藏了许多古玩字画,能否借来一观?” “微臣是有些收藏。不知殿下想看哪位大家的?” “你这儿都有谁的?” “市面上的名家作品,应该都有。” “有没有程渐融的?” “程渐融?”褚玉一愣,俊脸微红,目光游移,“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人名字的?微臣这里没有那种收藏。” “那种收藏是哪种?”陆景珑唇角笑意加深,看来她的这个笔名确实在民间流传甚广,就连褚玉这种正人君子都有所耳闻。 “此人画的都是些淫靡之作,殿下实在不该过多接触。” “咦,不应该呀……”陆景珑故作无辜,“据我所知,先生明明就收藏了她的画啊?” 她的脚向前伸,足尖轻抵在他的小腹:“就画在这儿……先生不记得了?” 褚玉怔住,思索片刻后猛地涨红了脸,霍然起身。 陆景珑、程渐融……谁能想到,养在深闺的高贵公主,竟然会和春宫图画家是同一人? 再次被她戏弄,他是真动了气。也不顾她还在一口一个“先生”地叫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脾气真大。陆景珑有些无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冲着他的背影喊。 “先生莫生气,学生下次再来登门赔礼啊!” 第三章凤梧(二) 第三章 凤梧 (二) (1) 次日,褚宅的看门童子送来一个长条木匣。 “主人,懿纯长公主给您送来的礼物。” “小竹,我不是说过,二位殿下送的东西一概不能收吗?”褚玉声音微沉。 “我知道,可公主殿下在门房那儿坐了一上午,说您不收她就不走……再坐得久点,就该留人用午膳了……”小竹为难地说。 褚玉微微一愣,叹了口气:“拿过来吧。” 匣子里装着一把纸扇,扇面上画的是一双在芦苇丛中戏水的白色水鸟。 旁边还有四行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端方君子,淑女好逑。” 落款的红章赫然是“程渐融印”。 褚玉眉头紧锁,随手把扇子丢到桌角,喃喃自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虽如此,耳朵尖儿却不易察觉地红了起来。 “先生这是什么话,是您不算君子,还是我不算淑女?” 脆如莺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褚玉一惊,仰起头——只见陆景珑悠悠哉哉坐在房梁上,双腿垂下来晃啊晃的。 她怎么总出现在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褚玉一阵头疼,也顾不得礼仪,直接命令道: “下来。” 她倒是听话,像猫儿一样轻巧又无声地落了地,动作利落矫健——可见昨天摔倒十有八九也是装的。 “先生不喜欢这幅扇面?那我改日再送别的礼物来。” 褚玉说:“若是盖上懿纯公主印,这扇面可值千金。可盖的是程渐融印,现在只能值十两白银。” 陆景珑说:“懿纯公主是我,程渐融也是我。若先生更偏爱懿纯公主,那下次就盖她的章。” 褚玉说:“不必,微臣人微望轻,配不上公主墨宝。” 陆景珑说:“可是您今天让公主在门房等了一个上午诶。” 褚玉说:“反正我这地方公主来去自如,又何必浪费时间等待?” “我怕我擅自进来你会生气嘛……”陆景珑有些泄气。 “既然怕我生气,又为何做了梁上君子?” “因为我实在想看你收到礼物时的表情嘛……”她撅着嘴说,“非要这么刨根问底么……” “……”褚玉一时语塞。 “好了,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凤梧,你不要生气……” “没有生气。”褚玉叹了口气,“下次进来,找小竹说一声便是了。不要被二殿下知道。” (2) 陆景珑从此时常出入褚宅,每次来都不空着手,总会带点礼物——要么是她自己的字画,要么是市集上淘的话本,偶尔也会有极珍贵的名家之作。 她对待这些东西的态度都差不多,并不在乎它们的身价。褚玉的书房里原本都是正经收藏,渐渐地也变得杂七杂八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她都往他书架里塞了些什么,某次居然还翻出一整套的《程渐融精选画集》,翻了两页就羞得面红耳赤,远远丢到一边。 陆景珑拜访的时间不定,时常心血来潮,拉他去些三教九流的地方乱逛。可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对坐弈棋,或泛舟垂钓,或各自看书。 在外面时她让他唤她“渐融”,而她则唤他“凤梧”。两人之间不再是师生君臣,而是普通好友。 只是……哪有普通好友会趁人喝醉了偷亲的?第一次褚玉严厉拒绝,第二次极力反抗,第三次试图远离,第四次消极抵抗……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碰上了嘴甜皮厚的陆景珑,着实有点招架不来。 陆景珑此人做事极有毅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该强硬时端得起架子该服软时放得下身段,不给她亲亲摸摸她就又哭又闹,给她松了一寸她就更进一尺。 最要命的是她说的话时假时真,无从分辨。褚玉明知道这人不会有多少真心,却还是会因为她简单一句喜欢而心绪难平。 某次她又带了酒来找他,没喝两口人已经坐到他腿上,缠着他亲个不休。褚玉酒量不佳,晕晕沉沉,只能任她鱼肉。 两人从椅子上滚到床上,陆景珑俯身舔舐他小腹上她画下的的褚红凤凰,呢喃道: “先生,你真好看……” 褚玉脑中有根弦崩断了,重新把她拉起来,吻住她的唇,低声说: “别叫先生了……” “叫凤梧。” (3) 云收雨歇后,陆景珑窝在她的小凤凰怀里,手指绕着他的一缕长发把玩。 “凤梧?” “嗯。” “凤梧。” “怎么了?” “凤梧啊……” “别叫了……” 褚玉低头堵住她的嘴,觉得自己又快起反应了。 她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在他耳边小声说:“还没吃够?” “抱歉……”褚玉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觉得有些羞耻,“我、我可能喝多了……” 陆景珑有点想笑,他宁愿觉得是自己喝多了都一点儿不怀疑是她给他下了药,真是纯情得可爱。 “你可要对我负责哦。”她抱住他,“下月初八是我生辰,你向我父皇提亲好不好?” 过完生日她就满十七了,是该出阁的年纪了。嫁给褚玉,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褚夫人的名义出入谢府,接近谢渊了。 “……好。”他搂紧了怀中的女孩,郑重其事地说,“渐融,我娶你。” 第三章凤梧(三) 第三章 凤梧 (三) (1) 第二天清早落了点小雨,褚玉撑伞送她出门。正好撞见季玄拎着礼盒从马车上下来,三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殿下,褚先生,早。”第一个开口的人是季玄,他神情自若地与两人打招呼,无视了褚玉放在她腰上的手,“这么巧?” “季公子一早来有事吗?”褚玉问。 “褚先生,二殿下差我来给您送支野山参,您的病一直不见好,二殿下很记挂。”季玄说。 “二哥真是有心了,不过褚先生现在已经不需要了。”陆景珑笑盈盈地开口。 季玄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盘的松散的发髻上,淡淡地说:“那就祝褚先生早日康复吧。” 略一停顿,又对陆景珑说:“公主殿下,外头下着雨,不如小人送您一程?” (2) 陆景珑从善如流地上了他的马车。帘子刚放下,季玄就伸手拔了她的发簪。 “哎!”乌黑浓密的长发散落,陆景珑不知他这是何意,用不解的目光看向他,“怎么了?” 季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冷,不知是不是因为没能成功拉拢褚玉而在生气。 “殿下头发乱了,这样入宫被看见了不雅。” 这人的马车上居然还备着梳妆用的木梳和圆镜,真是不负他在外貌比潘安的美名。陆景珑心安理得地由着季玄伺候她束发,结果冷不丁地被扯痛了头皮。 “季鸿光!你存心报复是不是!”她有点想发火,“是怪我捷足先登了?那还不是你和陆雁云没我厉害!” “殿下觉得我是在气这个?”季玄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气褚凤梧捷足先登了?” 陆景珑愣了一下,透过面前的圆镜看向季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中,低声说,“梳好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气什么?”她的声音变得惫懒起来,“你这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 季玄说:“我说过,只要是我这儿有的,殿下看上了,自取便是。” 陆景珑转过身,在他胸口轻轻推了一把。季玄那么高的一个人,顺着她的那一点力道便顺势向后坐到软榻上,任由她一条腿跪在他身侧,一手撑在他耳边的厢壁上,将他牢牢圈禁住。 “衣服解开。”她居高临下地命令。 季玄听话地解开衣襟……外袍、中衣、里衣。陆景珑看见了她数个月前画在他心口的孤雁,此时依旧清楚地烙在胸前的肌肤上,半点都没有模糊。 “自己去找人刺的?”陆景珑眸色变深了些,狎昵地抚摸那只雁,手法温柔得像在摸一只活生生的鸟儿,“这算什么呢……投诚状?” “殿下觉得……小人的诚意够吗?” “我也说过,你这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陆景珑另一条腿也跪了上去,坐在季玄腿上,缓缓靠近。 “殿下,头发会乱的。”季玄一边说,一边仰头接受了她的吻。 “无妨,你再帮我梳就是了。” 她的身上沾了别的男人的味道,肌肤上都是别的男人的痕迹,甬道里含着别的男人的液体。季玄的呼吸深重,每一次吐息都尽量拉长,竭力克制情绪。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口,车上的人迟迟未下来。车夫小心通报:“公子,到了。” “再多转两圈。”季玄微微带喘的沙哑声音从车内传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停下。” (3) 那日别过后,陆景珑一连七日都未在褚宅露面。褚玉每日下朝对着书房里与她未下完的残局,心浮气躁。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与她的关联都是靠她单方面维系的,一旦她消失,他根本无处可寻。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陷入被动。 好在并未等太久,她便派了人来找他。 京城御林军中最年轻的小将领,镇国大将军十五岁的独子,秦禹。 同时也是秦皇后的侄儿,懿纯长公主的表弟。 和他表姐一样,秦禹也是不经人通传就突然出现在褚宅后院里。他穿一身黑色的修身官服,腰悬佩刀,身材挺拔,气度不凡,肩头还站着一只猎鹰。 “褚大人,长公主让在下来给您送封信。”他向褚玉递过来一个小小卷轴。 “多谢秦大人。”褚玉接过信,向来平稳的语气难得有些急切,“殿下近来可好?凤体可还安康?” “褚大人不知道?前几日阿姊在猎场训练时,出了点小意外。”秦禹淡淡地说,“她的坐骑突然发了狂,害她摔断了右手。” “什么?”褚玉脸色遽变,嘴唇瞬间失了血色,“那殿下现下状况如何?可有性命之虞?” 坠马何其凶险,伤亡者十之八九。如果只是伤了右手,她不会这么晚才给他消息。 秦禹道:“大人若是想知道,何不自己去见见她?” 褚玉为难道:“在下一介外臣……如何能出入后宫?” “这倒不难……”秦禹说,“只不过少不得要委屈大人点了。” (4) 夕阳西斜,一架马车慢慢悠悠出现在朱红的宫墙外。驾车的人穿着黑色侍卫服,面容年轻英俊。 “秦大人,又来给长公主送新的鸟儿吗?”守门的护卫认得秦禹——他是被皇上亲准可以出入御花园的人,晚林苑里大多数珍藏都是他送来的。 “对。”秦禹将腰牌一亮,“两扇门都打开吧,这次的笼子比较大。” “嚯,还真是。”护卫看到马后的车舆上放着个镶着各色宝石的巨大黄金鸟笼,用黑布紧紧蒙着,“这次又是送来什么稀奇鸟儿。” “凤凰。”秦禹说,“公主见了一定会开心的。” 与此同时,陆景珑正在晚林苑里赏鸟。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鸟笼挂满了整个宫殿,她手中捏着一小把松子仁缓缓踱步,每经过一个笼子便发出一两声惟妙惟肖的啼鸣,逗弄得笼中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叽喳回应。 此时一声鹰唳响起,一抹黑色的影子飞进宫殿,落到陆景珑跟前。她神色平淡,拆下鸟爪上绑着的小纸条扫了一眼,随手捏成团塞进衣袖,又给那只送信的猎鹰喂了几颗松子。 第四章图穷(一) 第四章 图穷 (一) (1) “殿下,秦大人来了。”有人进来通传。 “请他进来。”陆景珑有些乏了,一招手,便有人给她搬来椅子铺上软垫,让她舒服坐下。 只听一阵靴响,秦禹快步走进宫殿,身后跟着四个仆从,抬着那沉重的鸟笼。 “见过阿姊。”他单膝略一点地,“给阿姊请安。” “起来。”陆景珑目光落在他身后,意味深长,“小鹰,你这又是给本宫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小鹰是秦禹的小名。陆景珑的骑射技术都是她舅舅,也就是秦禹他父亲教的。秦禹是她的陪练,姐弟俩关系很亲近。 “青州有人上贡了一种珍稀的鸟儿,说是凤凰。小弟料想阿姊会喜欢,就急着给您送来。”秦禹说,“不过这鸟儿生性怕羞,人多了怕惊着它。” 陆景珑挥挥手,周围的仆从们便弯下腰无声地退出了宫殿。待人都散光后,秦禹捏住黑布一掀,露出鸟笼中装着的凤凰来。 “那小弟也先退下了。”秦禹知情识趣地再次行礼,转身离开。 (2) “凤梧!”看到笼中之人,陆景珑不自觉露出微笑,却牵动到了伤口,“嘶……” 身着红衣盘腿而坐的褚玉,静静地与她抬眼对视。 他极少穿这般鲜艳的颜色,更衬得人色如春花,目似秋波。 那么正经古板的一个人,为了与她私会甘愿被关进牢笼,作为贡品被进献于她……这让陆景珑有些隐秘的快意。 “殿下,”看到她的一瞬,褚玉微微蹙眉,“怎么伤成这样……” 她半张脸都蒙着纱布,宽大袖袍下的右手也缠满纱布。 陆景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笼门打开,低声说:“我好想你……” 她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令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褚玉弯腰从笼中走出来,主动抬手虚搂住她。并不敢用太大力气,怕会压到她身上的伤。 “疼不疼?”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眸中满是怜惜。 “不疼。”陆景珑歪过头用侧脸轻轻蹭他的掌心,“见到你就不疼了……” 她惯会说些反话,明明平时稍微蹭破点皮都要呼痛,真受了重伤却又轻轻带过。 “……”褚玉沉默了,两人鼻尖轻触,距离极近。陆景珑抿紧唇,突然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 “凤梧为何不说话?是不是嫌我现在不好看?若我真的毁容了……你还愿意娶我吗?” “殿下……为何这么想?” “你都不说想我……见了我,笑都不笑一下。”她沮丧地说,“算了,要是我脸上真留了疤,你就还是娶你的谢家大小姐去吧……唔……” 她的话没说完,唇就被吻住了。两人亲了许久,褚玉才松开她,低声说: “渐融,我很想你。” 手指轻轻触碰她包着纱布的另外半张脸。 “你伤成这样,我如何笑得出来?” “那你还会娶我吗?”她执着地问。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娶你。”他认认真真地说。 陆景珑满意地靠在他怀中,心想,世人都说凤凰是忠贞之鸟,果真不假。 “不过,这次的事,真的只是意外吗?”褚玉再次开口,语气稍沉,“殿下您的马儿不是养了很久吗?怎么会突然发狂?” “十有八九是陆雁云做的。”虽然还没查出真凶,但是在褚玉面前,陆景珑很乐意往自己二哥身上泼泼脏水。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褚玉站到陆雁云那边去。 褚玉若有所思,自然而然想到了数月前太子坠马的“意外”。 “阿姊。”此时秦禹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天色不早了,小弟该出宫了。” “凤梧,你先随小鹰出宫,我们日后再联系。”陆景珑加快语速,“宫门该下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2) 褚玉走后,陆景珑继续留在晚林苑里。独自坐在椅子上思索了许久,才开口道: “鹤明,可以出来了。” 李沐麟提着药箱从宫殿角落的一扇花鸟屏风后走出来,在她身前站定,轻声道: “殿下,到换药的时间了。” 陆景珑起身抬手,任由李沐麟为她脱去上衣。此次坠马她被拖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半个身子和脸都在粗粝的沙地上被磨得血肉模糊,须得时常换药清理伤口。 纱布一圈圈落下,玉白精致的脸庞半张美丽半张可怖,李沐麟熟练地为她清创上药,耐心细致。 应该是疼的,但她却神色淡然,一言不发,与刚才撒娇卖乖的小女儿情态判若两人。 她与褚玉那些情人间的絮语李沐麟在屏风后全听到了,心想难怪连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中书侍郎都沦为了长公主的裙下之臣。 只要陆景珑愿意,就能轻松哄得人对她死心塌地。 “鹤明,让你查的事情有进展没?”陆景珑问。 “回殿下,那匹马应该确实服用了些致幻的草药,微臣查了药房那几日的出入库记录,并没有人领用此类药材。”李沐麟答。 “有没有可能是宫外流入的?”陆景珑眉头紧锁——想要她命的人有很多,或许是陆雁云,或许是太子残党,或许是季家,或许是贵妃……都说不准。 “唯一领用过那类药材的人,是微臣。”李沐麟继续说了下去,“殿下,臣给您的药,对人来说只是微毒,对畜类来说却作用极大。您回宫问问煎药的宫人,那几日的药渣,都是怎么处理的。” “……”陆景珑大约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渐冷,眸中闪动着锋利的光。 李沐麟看着她,心想,这才是她啊。 什么娇软的甜美的全都是假象,像这样冰冷而坚硬的表情,才是她该有的。 他喉头滑动,突然轻声问:“殿下,印章……您也给褚大人盖了吗?” 陆景珑回过了神,审视着眼前的李沐麟,笑了起来。 “吃醋了?” “微臣不敢。” “鹤明,”她把他拉下来,温柔地吻他的唇,“印章,我只给你盖过。” 李沐麟闭上眼,心跳失速,尝到了她嘴里淡淡的甜。 这味道,刚刚也被别的男人品尝过。 看吧,就连他这样的人,她也愿意花费耐心来哄。而他,明知道她在骗他,却依旧贪恋那一点甜。 真是……无可救药。 第四章图穷(二) 第四章 图穷 (二) (1) 陆雁黎又做了那个梦。梦中他似乎在被谁追赶着,慌乱地在花丛树林中奔跑着。周边时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渐融,你的小鸟儿要跑啦!” “砰砰”两声巨大的火炮声在耳边炸响,刺鼻的硝石味儿传来——陆雁黎从来未听过这种声音,只觉得心脏狂跳,喘不上气。 “跑?我看他还能跑到哪儿去?” 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陆雁黎猛地扭头,看见他阿姊穿了一身怪模怪样的猎装,骑在马上,手里端着一柄长长的火铳似的器物,对准了他。 恐惧攫摄了他的大脑,陆雁黎本能地想逃。巨响再度响起,小腿突然一痛,他摔倒在地,被她的阴影笼罩。 “打鸟的铅弹而已,别这么害怕。” 她轻轻地笑着,姝丽的脸庞在他眼中却如同毒蛇的獠牙般危险致命。 “程燕回,惹了我,你知道要付出代价的吧?” (2) 左眼突然一痛,陆雁黎猛地惊坐起来,在黑暗中大口喘气,身上薄薄的寝衣早已被汗水浸湿。 顾不得呼唤下人,他赤脚下了床,走到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边发抖一边喝了下去。 喝到一半,他突然警觉扭头,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嚓”一声轻响,站在窗边的人用火石点燃了灯台上的蜡烛,将灯罩放下。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上摆着的兰花盆栽,和一张艳若桃李的美人脸。 “阿黎,睡不着吗?” 依旧是他所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可陆雁黎看着不远处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年的阿姊,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她身边的那盆兰花里,有他睡前刚倒进去的一碗药。 “怎么了?”她一步步朝他走近,“是不是阿姊这个样子吓到你了?” 陆景珑自从坠马后就再未回过启祥宫。陆雁黎听说她伤得很重,如今看到她纱布敷面的样子,看来确实不假。 他把药渣加入她的专属马厩食槽里时,并未想过,马匹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他从出生起就开始喝的药,究竟是治病的,还是杀人的? “阿姊。”强忍住内心的害怕,他像往常那样朝她伸出手,任由她将自己抱起来,“听他们说你受伤了,阿黎很担心你。” “放心,阿姊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她的身上依旧有着淡淡的冷香,混合着血腥味。真是奇怪,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折磨了他几个日夜的头疼似乎一下就缓解了下来。陆雁黎忍不住多嗅了几口,同时察觉到陆景珑领口内包着绷带的地方似乎在隐隐渗血。 他的心口奇怪地疼痛了一下。 不应该,这个人明明想杀了你。她派人把你推进莲池,她给你喂了十年的毒,她死了才是最好的。 心思各异的姐弟俩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互相拥抱着在床边坐了下来。 “阿黎,眼睛怎么了?”陆景珑捏着弟弟的小脸,发现他的左眼布满血丝。 “没事……晚膳时不小心进了粒沙子,揉了两下就变成这样了。” “让阿姊看看。”她凑近了些。梦中那些可怖的记忆再度袭来,陆雁黎下意识地扭头推开了她。 两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阿黎啊……”一声叹息响起来,她的手顺着脸颊滑落下去,覆在了他细细的脖子上。虎口贴着颈动脉,将他血管中的每一次跳动都掌控在手心。陆雁黎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跳加速。 “你到底记起了多少,嗯?”她的手缓缓收紧了,“你想杀了阿姊吗?”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陆雁黎本能地反抗,却根本无法挣开掐住他脖颈的手。她并不是温室里柔弱的名花,而是丛林中噬人的猛兽。如今的陆雁黎,还不足以与她抗衡。 “阿姊……”陆雁黎艰难地抬起手搭在她腕上,泪水盈满眼眶,“不要……” 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陆景珑松开了他。 没管捂着脖子狼狈咳嗽的孩子,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俯视着他。 “陆雁黎,我可以饶你一条小命。不过你要知道,你从来就不是什么龙种,而是来路不明的野种。你的一切都是我赐予的,要是惹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窗外一声惊雷炸响,陆雁黎的视线因含着泪而变得朦胧。现实和梦境在这一刻重合—— “程燕回,惹了我,你知道要付出代价的吧?” 撕去了姐弟间最后的温存假象,她向他亮出了森森的獠牙和鳞爪。 “你最好乖乖做我手里的棋子。再敢向我龇牙咧嘴的……我真的会弄死你。” 陆雁黎从床上爬下去,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跪好,额头贴着地:“谢长公主不杀之恩。” 陆景珑微笑起来,伸出足尖勾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确实和她印象中的那个人越来越相似了。 看到小小的程燕回在她面前跪地求饶的样子,这感觉着实不赖。 “其实,也不一定要是你。”她说,“父皇五年前在书房临幸了一个宫女,敬事房并未登记入册。她生的孩儿如今也还好好活着呢,你要不听话,我就把你换了……换成真龙种,不是更保险些?” (3) 陆雁黎被软禁了起来,除了自己的寝宫哪儿也不能去,对外宣传抱病卧床。他知道这是陆景珑给他的惩罚,并未反抗,只是偶尔看见陆景珑带着陆景瑜在院内玩耍,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陆景珑断了他寝殿内的香,他头疼得愈发厉害,梦也做得更频繁了。陆雁黎并不知道那些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在那个梦中,他叫程燕回,他阿姊叫程渐融。除了他这个私生子弟弟,她还有个和陆景瑜长得极像的亲妹妹,叫程渐微。 而不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她都对自己的妹妹十分偏宠,百般疼爱。即便陆景瑜是个口不能言的痴子,也同样如此。 每晚依旧会有人端着药来看着他服下,虽然知道那是毒,可陆雁黎无法反抗。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头疼到最厉害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哭着喊“阿姊”。 就这样过了七日,那晚是陆景珑给他端了药来。他喝下以后,她突然抽出佩刀用刀刃在自己指腹浅划了一道,挤出一滴血珠,递到他面前。 陆雁黎伸出舌,温顺地舔去了那颗血滴。那味道很奇异,似乎她的血里也融入了她身上那股奇异的冷香。 “真可怜。”她摩挲着他的脸,拇指擦过眼下的乌青,“睡不着觉很难受吧?今晚阿姊陪你。” 这般体贴入微的话语,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于是陆雁黎当晚窝在他阿姊怀中,闻着她身上的味道,终于久违地睡了个整觉。 即便内心再如何挣扎纠结,他也无法抗拒自己向她靠近的本能,最终只能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他中了陆景珑给他下的毒。解药,就是陆景珑自己。 第五章鹤明 第五章 鹤明 (1) “你说你想求娶长公主?” 谢府书房中,左相谢渊与他的爱徒相对而坐,沉声问道: “凤梧,这就是你死活要退婚的原因吗?” 褚玉脸色微红,颔首算是默认,又说:“老师,凤梧双亲早逝,家中实在没有身份合适的长辈能向皇后娘娘提出此事……可否麻烦师母帮忙……” 谢渊摇头叹道:“凤梧啊凤梧,你学问做得确实好,可在这人情世故上还差点儿。你刚拒了你师母嫡亲女儿的婚事,转头又想让你师母帮你去提亲?” 褚玉反应过来,颇为尴尬地抬手作揖:“……确实是学生欠考虑了。” “不过,这倒确实是搭上皇后母族秦氏的一条好路子。”谢渊曲起食指,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你若娶了长公主,就算是站了三皇子那队了,你可想清楚了?” “与秦家或者三皇子无关,学生只是想娶她罢了。”褚玉说。 谢渊手指一顿,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一脸认真的学生,叹了口气: “唉,难得你这孩子一片痴情。为师会找机会亲自和皇上提出此事的,你就等消息吧。” (2) 盛夏天气极善变,山雨欲来风满楼。陆景珑正在避暑行宫的汤泉泡澡,周遭树影茂密,郁郁葱葱。 在李沐麟的悉心照料下,她的伤好得很快。血痂脱落后,新生的肌肤依旧洁白娇嫩,半点疤痕也不曾留下。 一声声清脆婉转的鸟雀啼鸣突然自丛林深处响起,陆景珑原本松弛的身体骤然一紧,脊背挺直,侧耳凝听,秀眉渐渐蹙起。 林间声响落下后,她用手指作哨,同样发出鸟鸣声作为回应,声音与一般鸟儿别无二致,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这是她与秦家暗卫特有的沟通方式。密探刚从皇宫传来消息:左相谢渊向皇上求了两桩婚事,一桩是他的爱徒与长公主陆景珑的,另一桩是他的爱女与二皇子陆雁云的。 真是个老狐狸,陆景珑咬着牙想,骑墙也骑得这么不偏不倚。有这两桩婚事,日后不论是陆雁云或是陆雁黎即位,他都能捞着好儿。 鸟鸣声再度响起,陆景珑听过,脸上突然浮现出玩味的神色。 好巧不巧,右相夫人日前入宫,也向皇后娘娘求了亲——为自家嫡长子季玄,求娶长公主。 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有人从她背后走来,将纸伞撑在她头顶。 “殿下,下雨了,该进屋了。” 陆景珑站起身,随手捞起一旁山石上放着的纱衣,边走边披。李沐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没有让一滴雨落到她身上。 进了屋,侍女捧着浴巾上前想为陆景珑擦拭身体,被她抬手挥退。 “鹤明,你来。” 李沐麟看到她已经将唯一蔽体的松散纱衣丢到一边,像只因为被弄湿了皮毛而讨厌穿衣服的小猫一样,只能接过宫女手中盛着衣物和浴巾的木托,向她走近。 她的身体也是他看过很多遍的,不论是换药或是沐浴,她从不避讳他。李沐麟用柔软洁白的绸布裹住她玲珑有致的躯体轻轻擦拭,新生的肌肤太过娇嫩,尽管他已经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了,却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红痕。 擦干水珠后再为她穿上一件件绫罗绸缎织就的华服,李沐麟手指灵巧,知悉她宫衣上每一个复杂暗扣该如何解开系上……实在是伺候她太久了,他或许比她自己要更熟知她的一切。 他跪在她身前为她系上腰封时,陆景珑突然开口道:“鹤明,方才羽卫来信,说褚玉和季玄都已差人向我父皇母后提亲,你说本宫该选谁?” 李沐麟的手指停了一瞬间,继而回答:“此事殿下心中应当已有定夺,微臣不敢妄自揣测。” 陆景珑垂眼看他乌黑浓密如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又淡淡地说:“羽卫还报来一事,说你也要成亲了,是吗?” 李沐麟终于为她挂好最后一枚玉佩,起身退后了一步,恭敬道:“是。” “定了哪家的姑娘?” “人是家母选定的,微臣并未见过。”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下月。” “为何不告诉本宫?” “这种小事,说了恐扰殿下清净。” “呵……”陆景珑走近他,勾唇浅笑,“这怎么会是小事?你要成亲,不该先问过本宫吗?” 李沐麟敏锐地从她的笑语中察觉出了一丝不悦,再度跪下身,低声道:“殿下,臣已满弱冠之年,家中老母病弱,日夜盼望含饴弄孙,还请殿下恩准。” 这个理由的确无可指摘,陆景珑伸手捏住他下颌抬起,漫不经心地说:“嗯,你说的,本宫都知道,不过……” 她俯下身,用力咬上他的唇,尖锐的犬齿咬破唇瓣,猩咸的味道弥漫开来。 “本宫不、准。” “殿下……”李沐麟似乎是想伸手推拒,又不敢真的用力,最终只能将手虚搭在她肩上,轻声说:“殿下不日也将成亲……这样,不妥。” “我亲我自己养的小鸟儿,有何不妥?”陆景珑再次吻了他,舌尖缱绻地舔去他唇上的血痕,像个霸道又顽劣的孩子般宣告,“鹤明,你是我的。” 李沐麟握紧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再次尝到了割心般的痛楚。 “殿下可以成婚,臣为何不能?”一直平稳的声线里终于漏出了几分怨怼和不甘。 “因为我会吃醋呀。”她贴着他的侧脸,呼吸拂过敏感的耳朵,“我不高兴就要杀人,你要娶谁我就杀谁,到时候小李大人命硬克妻的消息传遍京城,看谁家还敢把女儿嫁你。” “殿下不能这样……”李沐麟的呼吸有些紊乱,“殿下不是有了别的鸟儿吗?是殿下你先……不要我的。” “我怎么会不要你……”她叹息着抱住了他,“鹤明,我喜欢你啊。” 她总是这样,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儿。李沐麟的忍耐力接近极限,起身将她推开,沉声道:“殿下莫要再戏弄微臣了!” 陆景珑看着她难得情绪激动一回的小鹤,看到他红艳欲滴的眼尾,知道他这是委屈得紧了,得花大力气好好哄一哄才行。 “鹤明若是非要成亲……”她从袖中抽出纱制的手绢,轻飘飘地往自已头上一盖,“我嫁你好不好?” 她的手绢是红色的,若隐若现地笼着那张如花似玉的姣好面容,真如同盖着喜帕的新娘,静静地等着他去揭开盖头。 李沐麟闭上眼,胸口克制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深重绵长。理智和欲望反复拉扯,明知更进一步会是深渊,可他却不受控制地想要一跃而下。 “三——”她拉长了调子开始数数。 “二!” 最后一个数,未等她说出口,他已上前一步,将她头上的红纱掀开,义无反顾地吻了下去。 陆景珑顺着他的力度仰头,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薄的软红纱悄然滑落。 双唇分开时,两人皆是喘息激烈。陆景珑拨弄着李沐麟红到发烫的柔软耳垂,贴着他的额,边笑边说:“鹤明,抱我去榻上。” (3) 昱国长公主热爱占有,热爱掌控,即便床笫之间,也一定要占据上风。 可惜她身上是李沐麟刚刚帮她仔细穿好的全套衣物,玲琅饰物在此时成了累赘,腰封也裹得严严实实。 陆景珑低头解了半天,耐心尽失,几乎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动作都带上了撕扯的力度。 “殿下,”被她压在身下的李沐麟看到她难得的笨拙模样,有点想笑。为了防止她将活扣扯成死结,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来吧。” “快点……”陆景珑看着不紧不慢地为她宽衣解带的李沐麟,撒娇似的求道,“快一点嘛……” 尾音十分勾人。 李沐麟眸色变深了些,手指的动作却依旧慢条斯理。 “殿下别急……都是你的。” 终于解开了腰封,陆景珑俯下身去抱住她的小鹤,嘴唇贴在他颈侧的刺青上,语气难得地郑重。 “鹤明,你要说话算数,不准骗我。” 李沐麟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只能抬手轻轻按在她后颈安抚。 “不准离开我,不准背叛我。” 对他,她向来都是威逼利诱,极少流露出这样的口吻……简直就像在说,她需要他。 李沐麟翻身将她压住,浓墨般的眼眸凝视着琥珀色的眼眸。 “好。” 第六章寿宴(一) 第六章 寿宴(一) (1) 懿纯长公主的生辰临近中秋,皇帝在宫中设宴,邀请各家权贵子弟前来参加。此前中书侍郎与右相独子同时求娶长公主的消息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想为爱女选婿呢。 且不论当今天子对懿纯长公主的百般偏宠,单说她那些个在京城流传甚广、甚至有些危言耸听的名声,就足以引得一众公子趋之若鹜了。 “都说公主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不知跟天香楼的花魁叶镯镯相比如何呢?” “嘘,你疯了!敢拿公主和妓子相比,当心你的舌头!” “再说,花魁长得再美,比得上公主色艺俱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 “不知此次能否有幸聆听公主抚琴,先前有幸在陛下寿宴上听过一回,当真是惊为天人。” 宴席设在宫中御花园里,除皇室主座以外的席位已基本坐满。以左相为首的谢家、右相为首的季家和以镇国大将军为首的秦家各成一派,泾渭分明。其余的小鱼小虾们则是左右迎合,盼望能得到哪位贵人垂青。 褚玉厌烦这种场合,想找他搭讪的人很多,但都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给堵了回去。直到季玄走到他跟前。 “先生,好久不见。”他笑着与褚玉打招呼,“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褚玉抬起眼,眸中像是浮着碎冰。他们当然都知道对方同样也求娶了自己的意中人,气氛有几分诡异的凝滞。 “多谢季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了。” 话语往来虽平平淡淡,眼神对视却暗藏锋芒。像是两只争夺领地的雄兽抵爪对峙,互相警惕着对方。 “那便好,想必景珑知道了也会放下心来。”季玄微眯起眼。 “季公子这般直呼公主闺名,怕是不妥。”褚玉面无表情地说。 “哦,真是抱歉,我与公主自幼相识,一时习惯……”季玄浅笑起来,放轻声音,“其实平日我唤她珑儿比较多……不知先生都怎么叫她?” 褚玉蹙起眉尖,袍袖下的手骤然紧握成拳。这般明晃晃的挑衅,却还是轻而易举地勾起了他的怒火。 深吸口气,他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慢慢平复心绪,冷冷吐出四字:“与你无关。” “确实。”季玄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先生可想知道,那日从你家离去后,在马车上,又发生了何事吗?” 褚玉愣了一下。此时正巧司礼太监高声宣唱皇上驾到,话题便中断于此。 众人起身离席,跪伏于地恭迎天子入座——跟在后头的则是皇后、贵妃及四位皇子公主。 皇后与贵妃分别坐在皇上的两侧,剩下的皇子公主们则坐在自己母亲旁边的席位上。待皇帝说过免礼后,众人归位。有胆大的,此时便开始试试探探地抬眼将目光投向陆景珑。 大昱民风开放,并无女子婚前不能露面之说。可惜距离甚远,多数人只看见长公主一个模糊倩影,并不能清晰地看见其芳容。仅有最前排的数位世家子,才有幸一饱眼福。 陆景珑垂首坐在上席安安静静地扮演淑女。她平常多做轻便男子装束,鲜少穿得如此隆重。今天这一身妆扮足足花了她三个小时,效果嘛……看下方向她投来的那些或惊艳或垂涎的目光便可略知一二了。 她是被看惯了的,并不在意被多看两眼。然而看到她左手边的小凤凰也有些愣怔的表情,突然有点想笑。 是了,他也不曾见她盛装打扮过。 恶作剧心思忽起,她用丝帕遮住脸假装拭汗,同时悄悄地侧过头冲褚玉眨了眨眼。成功看到对方避过视线,耳朵发红。 怎么这么可爱。 想到一会儿可能要令他伤心,陆景珑都有些不忍起来。 (2) 宴会开始,皇帝开口说了些开场白,又看过几场歌舞后,众人开始用餐,时不时有人上前祝酒。到了饭后余兴的环节,皇后提议说正好夏末池中尚有残荷盛开,不如让诸位大人以此为题作祝寿诗,来场诗会如何? 皇帝欣然同意,又说:“正好前几日珑儿不是画了一副孔雀东南飞的屏风吗?就用那个来作为诗会魁首的彩头好不好?” 陆景珑娇羞低头表示默认,心中冷哼:什么正好,此前她右手伤了半月有余,只能用左手画鸭子。这屏风上的画儿还是她这几天加班加点赶出来的呢。 皇帝立时命人去启祥宫中搬来了屏风,又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圈。画上两只白孔雀双宿双飞,精妙绝伦,落款处盖着懿纯公主印,果不其然获得一致称赞。 陆景珑对各位公子的反应兴致缺缺,专心给妹妹剥葡萄,每剥好一颗就喂进陆景瑜口中。她的嫡亲妹妹和她没有半点相似,傻呆呆的只知道看着姐姐的手张开小嘴,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只是同为长公主胞弟的三皇子在一旁看着,倒显得被冷落了似的。 屏风转到褚玉跟前时,他看着两只交颈缠绵的孔雀,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那天她让秦禹给他带来的卷轴。 卷轴里也是一幅画,画了两只相互依偎的小鸭子,盖了程渐融印。这大概是她画过最丑的一幅画,但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 世间众人皆爱懿纯公主,爱她如孔雀般高贵优雅,才华横溢;而他褚玉独爱程渐融,就算她是个只会叽喳的小野鸭也依旧如此。 (3) 接下来便是一炷香的作诗时间。因在场人数众多,皇上、皇后、贵妃便各看一迭诗作,从中选出一张最好的,再交由懿纯公主选出最后的魁首。 “毕竟是珑儿的生辰,这个魁首自然得由她来挑。”皇帝挂着一脸的笑,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这场诗会倒也没什么悬念,褚侍郎才高八斗笔下生花,素有“诗状元”之称,其余人难以望其项背。 最后三张宣纸被太监们用托盘呈到了陆景珑面前。虽说为了公平起见,诗作只署上了笔名。可“朱风”、“墨泓”和“南燕”这几个名字,对她来说就算是开卷考了。 这三篇诗作同时也被誊抄后在宴席诸人之间传阅,大多数人都能猜出“朱风”就是褚玉、“墨泓”是季玄,可“南燕”到底是谁,众说纷纭。 褚玉潦草扫了一眼几篇诗作,他自己的不必评,其余两首,南燕胜过墨泓。 最终揭晓魁首的时间到。陆景珑拈起其中一张宣纸放入身边小太监托盘中,再呈到她父皇跟前。皇上看了一眼那诗作,哈哈大笑起来,开口道: “朕宣布,此次诗会的最终魁首为,墨泓公子。” 第六章寿宴(二) 第六章 寿宴 (二) (1) 皇帝话音落下,四座皆惊。 实在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褚侍郎那首诗当为魁首。 可这魁首既然是公主选出的,这其中未免又多了层深意。 褚玉一时面色苍白,顾不得礼仪,兀自转头看向陆景珑。 她八风不动地稳坐上席,言笑晏晏、神情自若。 端的是大昱长公主庄重娴雅的派头,与往日窝在他怀中的娇憨模样大相径庭。 皇上命诗作中选的三人领赏,褚玉被他师父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坐在他对面的季玄也正好起身,两人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他只觉得季玄唇畔的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扎眼得很。 而第三个起身离席之人,是坐在陆景珑身旁的陆雁黎。 十一岁的稚子身形尚未长成,已出落得挺拔俊秀。 三人跪在御前领赏,皇帝照例说了些夸赞之语,赏了褚玉和陆雁黎黄金百两,而季玄,得到的则是公主墨宝。 筵席继续。陆景珑被头上沉重的饰物压得颈椎疼,便和她母后借口说要醒酒,打算出去转转。 顺便解决些杂事。 御花园很大,她扶着侍女的手七弯八绕,熟练地寻到了一处偏僻凉亭处。从小在皇宫长大,她自然知道什么地方最为隐蔽。 等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珍珠,你帮我去看着点儿。”陆景珑轻声嘱咐身边的侍女,然后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褚玉。 “凤梧,过来吧。” (2) 一时脑热追着她离了席,此时人就在眼前,在朝堂上向来能言善辩的褚侍郎,却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想问的话有很多:为什么选他不选我、你心中装着的人到底是谁、在你眼中我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如此种种,问出口倒显得他小家子气,实在难以启齿。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确就是在拈酸吃醋。 “凤梧不必摆出这样的表情。”好在,不必他开口,她已十分善解人意地说,“其实,我心里觉得你的诗最好。” 她简单的一句话,就令他胸口郁结之气稍解。褚玉垂下眼眸,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那为何不选我?之后的婚事……你也要做出这般选择吗?” “凤梧,谢家女与陆雁云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你师父他老人家摆明了是不想站边,季玄的背后是右相和季家,与他联姻,对我来说收益最大。”陆景珑十分平静且耐心地同他解释,语气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婚姻大事。 她是连自己都能当作棋子使用的人。 褚玉胸口气血翻涌,想到自己曾在师父面前说过“与秦家或者三皇子无关,学生只是想娶她罢了”,不禁觉得十分可笑。 “那你接近我,也只是想利用谢家,对不对?” “不。”陆景珑说,“我接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褚玉怔住了,然后惨淡一笑: “那么,除了我以外,你到底还喜欢多少人?” “我与其他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陆景珑走近他,声音甜而软,蛊惑人心,“我只喜欢你。” 真是……好一条口蜜腹剑的美人蛇。 褚玉后退了一步,语带嘲讽:“殿下这是在把臣当三岁小孩哄?” “你不信?”她没再接近,语气平淡,“那要我怎么样你才肯信?发个毒誓行不行?” 褚玉不答,她便举起手,直接说道:“皇天在上,若我陆景珑今日所言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唔唔……” “够了!”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她的嘴被褚玉伸手捂住了。他拧着眉低声斥责她,“你是真不知道什么叫怕!” 陆景珑顺手搂住他的腰:“敢在宫里对公主动手动脚,我看褚大人您胆子也挺大。” 褚玉像被火燎了一下,立时就想松开手,却被她缠着不放。 “对不起呀凤梧。”她把脸埋进他怀里,轻轻地说,“我食言了,对不起。” 她的示弱比任何手段都更能让他心软,褚玉喉头酸涩,几乎不忍再推开她。 “如……” 如若他能说服老师为她助力,她能否改变心意? 向来为官清廉、不沾权力纷争的褚大人,头一次想为了她而利用上手中砝码。 她想从季玄那得到益处,那他也可以给她益处。 话未说出口,她已经松开了手。 “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招惹你的。”她唇角挂着轻松的笑,伸手点点他的鼻尖。 “你走吧,放过你了。” 褚玉咬了一下舌尖,将剩余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放过他是……什么意思? 不是刚说了喜欢他吗?怎么转眼就又……不要他了? 她抽身得如此轻松,若他继续纠缠,倒像是他执迷不悟了。 可是终究心有不甘,凭什么她能轻描淡写地用这样几句话就打发了他?褚玉咬紧牙,下颌绷出清晰的线条,从齿缝间挤出字句: “就算我娶了别人,你也无所谓?” “嗯。”陆景珑随意说道,“谢丞相家女儿个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比我更适合你。” “好……”褚玉深吸口气,红着眼点头,“好!陆景珑!你……” 话说到此,戛然而止。她清楚地看见他眸底浮起薄薄的一层雾气,最后转身,大步离去。 (3) 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已高悬于夜空,陆景珑仰头望着皎洁的月色,不知为何很想喝酒。 “听够了吧。”她说,“出来。” 身后草木传来微响,季玄腰间挂着个小酒壶走到了她身边。 “我就奇了怪了。”陆景珑嗤笑一声,“珍珠好歹是羽卫中身手数一数二的,怎么就拦不住你?” “那是因为她没拦我。”季玄说,“大概是因为殿下每次做坏事都从不避讳我,所以她认为没有必要吧。” “那你就不能自觉点儿?”陆景珑看到悬在他腰间的酒壶,十分自然地走过去自己动手解下来,“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心里没点儿数?” “殿下,慢点。”季玄看她拧开壶盖后仰头灌个不休,略微皱起了眉。 “这什么酒?难喝。”陆景珑一气儿喝了一大半,被辣得吐了吐舌头。 “难喝就别喝了。”季玄伸手想去夺她手中的酒壶,却被她轻松躲开,把最后一点儿酒饮尽了,空酒壶丢回给他。 这酒是最烈的白水烧,寻常人喝上几小口就要醉的。刚才他那小壶中装了至少半斤,就被她这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完了,甚至脸都没怎么红。 “殿下至于么……”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笑起来,“为了个褚凤梧,就心疼成这样儿?” 陆景珑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闭嘴!与你无关!” “真是令人寒心呐。”季玄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怎么就与我无关了?刚才说要与季家联姻的人不是您吗?哦对了,您与其他人都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只对褚凤梧是真心喜欢对吧?” 话说到这里,他及时退后一步,险险避过陆景珑朝他踹过来的一只脚。 受到身上繁复衣物的局限而施展不开拳脚的陆景珑,此时因为怒意脸上才染上了淡淡的绯红。一双眼眸亮如星辰,像只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小豹子似的,咬牙切齿地盯着季玄: “季鸿光,你如今是胆子肥了,最好别让我逮着……” 季玄瞧着她盛怒之下依旧生动而美丽的脸庞,心口发酸地想着她可能是真的有点醉了。 “是小人说错了什么让您生气了吗殿下?您不是就为了我父亲、季家才选的我吗?”越是如此,他越是想扒掉她身上公主那层皮,激得她暴露出更多恶劣本性。 至少此时,她的眼中是只有他的。 “不,当然不。”陆景珑怒极反笑,语气轻佻,“还有另一个原因。” 她长出口气,重新露出倨傲又轻蔑的笑容:“季公子秀色可餐,床上功夫了得,比天香楼最浪的花娘还会伺候人。如此尤物,本宫可舍不得放手。” 第七章鸿光 第七章 鸿光 (1) 或许季玄不一定是最喜欢她的人,可应该是最适合她的人。嫁给他的三年间,季玄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掌管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暗中为陆景珑在朝中安插人手行了不少方便——虽然,陆景珑也知道,他同样也在帮陆雁云扩大势力就是了。 圣上迟迟未立陆雁云作储君,却在逐渐将一部分国事交由他处理。陆雁云此人搞起宫斗花花肠子很多,治国方面却平平无奇。加上陆景珑时不时给他暗中作梗一下,害他好几次捅出大篓子,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皇帝训得灰头土脸。 这边厢二皇子不得圣心,那边厢已满十四的三皇子却逐渐开始崭露头角。除了课业优异以外,皇帝交给他办的一些诸如主持祭祀一类的宫中小事也能办得尽善尽美……这之中当然少不了陆景珑的助力。 季相虽是陆雁云外祖,可也深谙审时度势,逐渐地也开始偏向陆景珑这边……毕竟,这个世界上,血缘关系也并不可靠,唯有利益,才是最可靠的。 出嫁后陆景珑大约每周入宫一次,对外宣传是因皇后爱女心切不舍得公主,其实是为了为陆雁黎解毒,外加检查他的功课。陆雁黎体内的毒会让他头痛欲裂难以入眠,只有她身上的香能安定其神,她的血能缓解其痛。 这几年,虽说陆雁黎十分乖顺,并未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可是随着他的脸越来越像程燕回,陆景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偶尔他看向她的眼神,也会让她想到许多前尘往事。 想到那个人曾经捏着她的下巴,左眼眶中浅灰色无机质的义眼冷冰冰地盯着她。 “姐姐,你可别忘了,我们两个人之间,你才是那个野种。” (2) 更深夜漏,寂静无声。守夜的小丫鬟靠在门口打瞌睡,听见靴响靠近,揉着惺忪睡眼刚想起身通传,却被男人一个手势制止了。 轻推开门,季玄走向房中的雕花大床。床帐低垂,将美人遮得严严实实。他伸手撩开帘子,露出层层锦衾拥裹的小小人影——她好像睡得并不算安稳,即便双眼紧闭,眉间却依旧有深重折痕,似乎还在轻轻颤抖。 同床近千夜,她的睡姿多是像这样虾米一样蜷成一团的防御姿态。须得他将她扳直了搂在怀中,才能稍微睡得舒服些。 他在她身边躺下,习惯性朝她伸出手。陆景珑突然猛地睁眼。意识还未清醒的情况下,手已经闪电般伸到枕下抽出一道寒光——季玄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颊上一痛,眼前锋利的刀刃上已染上一丝血痕。 “……是你。”陆景珑的瞳孔逐渐聚焦,看清枕边人的同时松了口气,将匕首重新压回枕下。 “夫人以为是谁?”即便被划伤了脸,季玄也依旧不恼,继续刚才的动作将陆景珑抱进怀里,“又做噩梦了?” “嗯。”陆景珑依旧困倦得很,无比顺从地像只小猫一样偎在他胸口。余光又看到他脸上浅浅的血迹,于是伸手将他的脑袋压低了,伸出柔软粉嫩的舌尖轻轻舔舐那道伤口,同时抱怨道,“你干嘛大晚上的跑回来……不是南下巡考去了嘛……” “如果我说想你……夫人肯定又要说我花言巧语。”季玄被她舔得有点儿痒,又觉得她似乎是在用这种方法别别扭扭地表示关心,有点不舍得推开。 “哼。”黑暗中陆景珑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什么想我……我看你是憋狠了。” ……其实本来没想到那去。不过她既然提起来,季玄突然觉得脸上那点痒意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以及某个被束缚的位置。 若是稍有绮念,那处起了变化的话,就会被套在根部的银环紧紧箍住……而能帮他解开的人,只有她。季玄握着她的手往下探去,声音沙哑:“夫人开恩。” 她很喜欢听他这样求她,笑得得意洋洋的,反而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深深吻他的唇。 他素来爱洁,身上还带着刚沐浴过后干净清爽的水汽,这点让她很满意。 唇齿交缠间他很轻易地便被撩起了情欲。如她所说,在外奔波数周不曾发泄过,他也确实憋得狠了。更何况,他对她向来都没有什么抵抗力。 这可真是最甜蜜又最痛苦的折磨。季玄忍得难受,额角都暴起青筋,喘着气艰难地别过头躲开她进一步的攻势。 “躲什么?”陆景珑含含糊糊地撒娇,“鸿光……让我亲会儿……” “夫人,再这样下去你夫君就真的要成废人一个了。” 陆景珑也感受到硌着她的硬物已经半抬了头……想必此时他已经被箍得疼痛难捱了。 温软手指轻轻捏住卡在那鼓胀物事上的细银环。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东西被她取下来随手扔到了一边。 “好啦。”她低头吻他胸口的孤雁,“鸿光,我可舍不得你受苦。” 虽然他不一定是最喜欢她的人,但确实是最适合她的人。他知晓她所有阴暗的野心和欲望,却还是愿意站在她身边;他容忍她一切过度的自私和任性,被伤害了也从不反抗。 她和季玄,才是一类人。 (3) 次日是陆景珑进宫的日子,她起不来床,还是季玄把她从被褥中挖出来的。 “夫人,该起了。”知道她有赖床的坏毛病,季玄半跪在脚踏上为她更衣,“入宫晚了可有损您的声誉。” “还不是怪你!”陆景珑起床气很大,黑着脸把季玄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回来那么晚还勾引我!真是狐媚惑主!” “不知小的昨夜伺候的还好吗?”季玄想起什么来,冷笑着说,“毕竟这也算您和小的成亲的理由之一不是吗?” “你怎么还在翻旧账啊!小心眼!”陆景珑知道这是季玄为数不多和她计较的事情,当年她这句话着实把他气得不轻。好歹也是世家公子,也不是一点自尊心也没有的。 她想起来什么,起身快步走到妆奁前,取出一个小木匣返回。打开后,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金环。 “这又是……”季玄神色有些迟疑……说实话他现在看到她拿出环类的东西就有点发怵。 “婚戒。”陆景珑说。 “婚戒?”季玄只知道女子会戴戒指作为装饰物,男子则一般戴家徽扳指来象征身份,并不曾听说过婚戒。 “这个要戴在无名指上。”陆景珑兴致勃勃地拿出大的那枚为季玄戴上,然后把自己的手伸给他,“喏。” 季玄愣了片刻,然后意会过来,笑着拿起另外一枚,缓缓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夫人,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戒指戴好后他并未松手,手指张开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是我的道歉礼物。”陆景珑也笑了,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下。 “夫君,和你成亲的第三个理由:我一直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 第八章动念 第八章 动念 (1) 冬日昼短夜长。卯时,天边才露晨光,陆雁黎已准备动身去启祥宫请安。他才刚搬宫室不久,每日都雷打不动地向他父皇晨昏定省。而母后这边的请安则是一周一次——一般都是陆景珑来的那一天。 秦皇后身体不好,最近天寒,她病势更加沉重起来,几乎起不来床。他的胞妹陆景瑜更是只有五岁小孩儿心智,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陆雁黎独自坐在启祥宫的正厅中,有宫女给他沏了酽茶奉上,低声说:“三殿下再等等吧,公主还未入宫呢。” 陆雁黎点头,心想今日她倒是晚了不少。于是朝随身侍从伸出手,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从书袋中为他拿出最近正在学的《礼记》送上。 陆雁黎一边喝茶一边默背,侍从看他脸上带着疲色,忍不住劝道: “要不殿下还是趁这功夫小憩一会儿吧,昨夜温书到那么晚,又没怎么睡好,您身体会吃不消的。” “无事。”陆雁黎淡淡地说,“书背不好,一会儿阿姊要生气的。” 他睡眠不足也是常态了。自从陆景珑离宫,他一周只有见她的那一日才能睡个好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光怪陆离的梦也做了许多。陆雁黎逐渐意识到那些或许是他前世的记忆……原本大多数梦里,都是他在受程渐融的欺凌。可最近,梦境似乎出现了些新的内容。 思及至此,他有些走神。此时宫外远远传来一声: “懿纯长公主到!” (2) 门帘掀起,屋外凛冽的风雪灌入室内,带来一阵冷香。陆景珑被三五个侍女簇拥着走了进来,陆雁黎见状也跪下行礼: “小弟见过长公主殿下。” 陆景珑径直从他跟前经过,袍角扫过他的指尖,完全无视的态度。启祥宫的侍从们忙着为她脱下大氅和雪帽,又为她奉上了热茶和手炉,与刚才对待陆雁黎时冷淡的态度相去甚远。 虽然已出嫁三年,可这宫中实际掌权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陆景珑在主座上坐好后,其余人都默契地退出了宫室。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两姐弟。 她端起盖碗拨了拨茶梗,浅啜一口,发问道:“本周都学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于是陆雁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报出一长串文章名,又把自己平日与父皇见面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她。 陆景珑伸手,他便自觉地将自己所作的三篇策论奉上。 她一边喝茶一边慢慢翻看。陆雁黎依旧跪在她跟前,膝盖已有些麻木。墙角的滴漏在此时似乎流动的格外缓慢,唯有她翻动纸张的声音无比清晰。 看毕,终于等来她一声冷笑。 “真是狗屁不通的垃圾之作,陆雁黎,学了这么多年,就这点儿水平?” 陆雁黎已习惯她的指责,只是俯下身去跪趴于地,轻声道:“小弟天资驽钝,望阿姊恕罪。” 说句实话,其实写的也并没有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是精彩。可陆景珑偏要锉磨作践一下他才开心。 “起来吧,书背给我听听。” 于是陆雁黎站起身,开始流利地背诵他本周所学的文章。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陆景珑以手支颐,闭着眼似乎是在犯困,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陆雁黎的目光这才有机会在她身上逡巡……他看到她衣领处有半遮半盖的新鲜红痕,或许是被人用力吮吻所致。 他的喉咙不易察觉地上下滑动一下,继续背道:“……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昨夜梦境的破碎片段在眼前闪回:有着和她同样面容的女人被蒙着双眼,修长脖颈间扣着闪亮的银色项圈,身体遍布各种吻痕咬痕,长长的锁链另一段被握在他手中。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陆雁黎的呼吸有些不稳,甩了一下头试图将那些毫不相干的画面甩出脑海。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而后……” 就这么一瞬的动念,他磕巴了一下。陆景珑眼睫微动,下一秒抬起了眼,冷冷地看向他。 这个角度,位于高位的人是他。陆雁黎心脏漏跳了一拍,无端想到梦中他掀开她遮眼的布料时,对方含泪从下方望过来的那双倔强眼眸。 却更加激发出他暴虐的一面。 “……而后……”他背不下去了,直接跪下身,几乎是有些懊恼起自己的心智不坚。 于理,她是他名义上的胞姐;于情,她是操控折磨他的敌人。于理于情,他都应该对她只有仇恨才是……可偏偏,他此生的初次妄念,皆是因她而起。 “陆雁黎,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陆景珑扬手将桌上厚重的线装本砸向他,尖锐的书角磕在他胸口,一阵闷痛。 “就这么点东西,本宫十岁就能倒背如流了。你倒好,连书都背不好,拿什么讨父皇欢心?” 陆景珑起身,从桌上拿起戒尺,沉声道:“手伸出来。” 他们位置互换,现在,是她处于高位。 陆雁黎顺从地伸出左手,准备接受她的惩罚。 “啪!”木质的戒尺重重落下,她手劲大,打他也从不留情,第一下就让他的掌心浮出一道红肿。 陆雁黎咬着牙抖了一下,眉头紧锁。陆景珑看着他那张和程燕回如出一辙的俊脸露出隐忍的表情,心中厌恶更甚。 “你若是开口求饶,我倒是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话,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陆雁黎突兀地笑出了声。 只不过,在梦中,这句话是他对她说的。 看到他的笑,陆景珑心头火起:“我看你是苦头还没吃够!” 戒尺一下一下地落下,陆雁黎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进欲望漩涡中。 在那里,被他压在身下一下一下重重挞伐的人是她。 她布满潮红的脸、被泪水濡湿的长睫、凌乱不堪的长发、红肿莹润的嘴唇、纤细柔软的腰肢……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她对弟弟施以惩诫的时候,对方却在用最肮脏下流的心思意淫她。 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在此刻形成闭环,他们都是睚眦必报的人,注定要永远这样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第九章暗涌(一) 第九章 暗涌(一) (1) 教训完陆雁黎,时间差不多到了吃早饭的点。陆景珑估摸着妹妹该醒了,于是打算去看看。 走到陆景瑜寝宫门口,侍女说二公主还未起。陆景珑摆手说无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走了两步便听到里头传来轻轻的笑声。陆景珑微皱眉,撩开珠帘走进内室。那动静一下便没了,陆景珑看见她妹妹穿着寝衣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摆弄她的布玩偶。 “阿瑜,醒了怎么不叫人伺候?” 陆景瑜抬头看到她,眼睛一亮,起身冲她奔来。 “阿姊!阿姊!” 长到十五岁,终于能磕磕巴巴地与人交流了。陆景珑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察觉到她已经上手开始翻她衣服了,忍不住笑起来: “干什么?” “礼物?” “少不了你的。” 她捧起妹妹的小脸,突然看到她嘴角沾着的糕点碎屑,心里明白过什么来,作势沉声道: “怎么回事,又偷吃什么东西了?是谁给你的?” 陆景瑜一下紧张起来,拼命摇头。 陆景珑拿起妹妹的手威胁道:“你不说,阿姊可要打你手心咯。” 陆景瑜怕得缩起身子,却还是没开口。 陆景珑高高扬起手,还未挨到陆景瑜手心,从屋顶上无声无息落下来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轻轻接住了她的手。 “阿姊恕罪。”她那个做了羽卫首领的表弟秦禹拉着陆景瑜的后衣领把她护到自己身后,低声向陆景珑讨饶,“是小弟喂她吃的。” 陆景珑冷笑一声,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到秦禹脑袋上。 “胆子够肥!让你在宫里等我,谁让你跑到我妹妹寝宫里等我了!” 陆景瑜一看急了,踮起脚捂着秦禹的头,磕磕巴巴地说:“阿姊……不、不要打!” “吃里扒外的小东西!”陆景珑被她逗笑了,酸不溜秋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前问,“阿姊和他你更爱谁?” 陆景瑜一脸为难,看看陆景珑,又看看秦禹,思考了半天,拉住两个人的手:“都爱。” (2) 秦禹对自家妹妹是有些贼心思的,这点陆景珑心知肚明,但一直以来都只睁只眼闭只眼。 陆景瑜心智不高,嫁给旁人陆景珑怕她受欺负。若是真能嫁入秦家,陆景珑多少还能护着她点儿。 再说小鹰也确实挺喜欢阿瑜就是了。 “近来朝中有些异动。咱们这边的人接连被弹劾,罪名是徇私舞弊、党同伐异。怕是被盯上了。” 从启祥宫出来,两人领着随从们一路往太医院走,秦禹对陆景珑这样说道。 “哦,被谁盯上了?” “谢相那边。”秦禹看了她一眼,“为首的是褚大人。” “原来是旧交。”陆景珑面不改色地说,“那便好办了。” 远远地从对面也走来一队人——为首的正是陆雁云和季玄,他二人大约是刚下朝,官服都还未脱下。 陆景珑率先停下,福了福身,笑微微地说:“见过二哥。” 秦禹也跟在她身后单膝跪地行礼。 “珑儿妹妹不必多礼。”陆雁云同样是笑容满面,“倒显得你我二人生分了。” “夫人已见过皇后娘娘了?”季玄看了一眼秦禹,开口问,“不如一起回家?” “夫君先回吧,妾身还有些事儿要办。”陆景珑答。 “好。看这天气似乎是要下大雪,夫人记得早些回来。”季玄体贴地嘱咐,当真一副细致入微的好丈夫模样。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陆氏兄妹脸上那一点稀薄的笑容瞬间如晨露般消失不见了。 “阿姊不怕姐夫起疑?”确认距离那两人足够远后,秦禹悄声问。 “是他该怕我起疑才对。”陆景珑冷着脸说。 而另一边,陆雁云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这么关心夫人?鸿光,你可别真陷进去了。” “怎么会。”季玄淡淡地说,“殿下尽管放心好了。” (3) 陆景珑和秦禹抵达太医院时,李沐麟刚好不在。 “殿下和秦大人又来找李大人拿药?他去给圣上请平安脉了,要不您二位去他那屋稍坐会儿吧。”当值的太医也是见过两人多次来拿药,非常自然地招呼道。 李沐麟如今升任左院判,在太医院有了自己的独屋。姐弟俩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内,看见有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脸上盖着本医书懒洋洋地躺在李沐麟屋前的台阶上晒太阳。 “小霖,你又偷懒!当心本宫向你师父告状让他罚你。” 那孩子起身时脸上的书掉下来,露出一张与陆氏兄妹有几分相似的脸。 “殿下,求您饶了我吧。”见是陆景珑,他舒了口气,“我把我师父藏的最贵的茶泡给您喝好不好?” 二人坐在李沐麟屋内的茶桌边,看着小霖忙前忙后地给他们泡茶,拿糕点。末了问“贵人还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小的便是。” 陆景珑端起一碟桂花糕递给那孩子,微笑着说:“真是辛苦你了,拿去吃吧。” 小霖欢天喜地地捧着桂花糕出去了。门关上后,秦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这孩子真是越来越像圣上了。” “毕竟是真龙种。”陆景珑也喝了口茶。 这两姐弟像在自己家中般自行从李沐麟书桌里翻出他们之前藏的骰子和牌九,边玩边等。 屋外的天色愈发晦暗起来,李沐麟提着药箱回来时已近傍晚。推开门,他首先看到茶桌上散乱的牌九和已经凉掉的茶。 微愣了一下,他匆匆放下药箱进房转了一圈,并未看到人影。又走到院里唤来小霖,问是否有人来过。 小霖回道:“长公主殿下和秦大人来过,等了您大约一个时辰,又走了。” “哦。”李沐麟眼神微黯。 他回屋点上灯,开始收拾乱糟糟的茶桌。两个小小的青瓷茶杯,其中一个边沿还沾着些口脂残痕。 这是第三次与她错过,他已经近一月未曾见过她了。 倒也不能怪她,等了一个时辰,她的耐心已经够好了。 他拎起茶壶往她的茶杯里倒上茶,嘴唇贴着那道残痕,慢慢啜饮一口。 突然像是听见什么动静,他抬眼望向茶桌对面的梨花木罗汉床。榻上乱糟糟地堆着许多靠枕,还有他的半旧衣物。 李沐麟屏住呼吸走过去,捏着外套一角轻轻掀起。 露出衣服下缩成一团睡得正酣的陆景珑。 他的手猝然收紧,用力到青筋暴起。施针时从来稳若泰山的手,此时竟微微颤抖起来。 第九章暗涌(二) 第九章 暗涌(二) (1) 李沐麟七岁被卖入秦家,十岁开始跟随师父习医,十三岁入宫,十七岁成为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并初次见到陆景珑。 他师父原本也是秦家的人。李沐麟通过医考当上御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师父带去启祥宫觐见。 然而皇后并未露面,坐在主座上接客的是刚满十四的懿纯长公主。 师父说:“殿下,臣年纪大了,不日即将告老还乡。这是臣的徒儿,他将代替臣的位置继续为您效劳。” 公主殿下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姓李,名沐麟。”李沐麟跪在地上恭敬答道。 “可有表字?” “尚无。” “那本宫赐你一字可好?”公主轻笑起来,“本宫看小李大人气质出尘,有君子之风,好似那云中白鹤。不如就叫鹤明?” 李沐麟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见坐在上首的公主一手托腮,歪头盯着他看。 她一双桃花眼天生含情,笑起来更是波光流转、足以叫人溺死其中。 两人四目相对,他呼吸一滞,慌忙低头叩拜。 “臣多谢殿下赐字。” 手心不知何时竟已浸满汗水。 (2) 李沐麟长于秦家,从小听过很多遍陆景珑的名字,知道她绝非良善之辈。 他学医,不止学救人,同样也学杀人。陆景珑让他炼制微毒、中毒、剧毒三种丸药,他虽不知她要做何使用,还是依言将东西给到了她。 他只是杀人的刀,刀是不承担任何过错的。 ……原本他是这样认为的。可当师父让他给年仅八岁的三皇子配制慢性毒药,并且告诉他这种毒三皇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服用时,他还是不忍心了。 于是师父离宫后,他悄悄换了药中的几味材料,减弱了药性。但就是这个举动,彻底把他拖进了深渊。 因为陆景珑最讨厌的就是欺骗、隐瞒和背叛。 换药之事暴露后,他被羽卫押到启祥宫上了一遍私刑,先是抽了几十鞭子再是三天不给食水。最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他终于见到了陆景珑,她穿着一身华丽宫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若不想做,有的是人抢着为本宫效力。鹤明,别这么不识好歹。” “做,还是不做,给本宫一个准话。” 李沐麟不言语。陆景珑等了一会儿,有些丧失耐心,转身想走:“算了。” 李沐麟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慌乱起来。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就这么走了的话……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陆景珑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看那只被踩进泥里,一身血污的白鹤。 “我做。”声音很低。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布满裂痕的冰面,再多一丝力道,就会碎裂开来。 她勾起一侧唇角,忽然起了些促狭的心思。 “这样啊……”她蹲下身,一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可是你受的惩罚好像还不太够诶?” 李沐麟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笑容像是带着几分邪气。 “这三颗药丸,你选一颗吃。”她白皙的手掌在他面前摊开,里面是一模一样三颗小小的丸子,“是你之前给我的那三种。” 他之前给她的药,微毒能让人呕吐腹泻,中毒能让人高烧不止,剧毒则是即刻毙命。 她满意地看到冰面碎裂的样子。他再也难以掩饰克制目光中的怨恨和愤怒,呼吸急促紊乱。 “三——”她开始倒数。 “二!” 最后一个数说出口前,他低下头,从她手中叼了一颗药丸,吞咽下肚。 只要不是吃到剧毒的那颗,多少都能留条命在。可若是失去这次机会,他毫不怀疑陆景珑会杀他灭口。 陆景珑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哈哈哈哈哈,好吃吗鹤明?” “什么?”他愣了。 “我说这个。”陆景珑把剩余两颗药丸扔进嘴里,“消食山楂丸。” “……”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的李沐麟,顿时气得头晕脑胀,只能恨恨地咬住下唇,看陆景珑再次咯咯笑得弯下了腰。 “好了不逗你了。”最后她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现在轮到奖励时间。” 她所谓的奖励,就是亲手给他颈侧刺上了一只鹤。 李沐麟觉得屈辱,可身体却虚弱到无法反抗。她似乎看出来他并不太喜欢这个“奖励”,刺完以后,说了好些软话安抚他。见他还是紧皱着眉,便抱着他亲了上来。 李沐麟这次是真的被她吓到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只是秦家花了十吊铜钱买下的仆从。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可她看起来却根本不在乎。 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 这世上怎么会有陆景珑这样的人? “鹤明你放心,盖了我的章就是我的人了。”最后,她认认真真地向他许诺,“以后有我罩着,谁也别想欺负你。” (3) 有了陆景珑的助力,加之他原本便天资聪颖、勤奋刻苦,李沐麟在太医院一路升迁得很快。 只是不免引来同僚的嫉恨。 一开始还只是在太医院内的孤立冷落,后来逐步发展到诽谤造谣。比如说他医考第一是靠作弊获得,再比如说他德不配位仗势欺人。 这些流言不知怎的传到院使耳中。院使深知懿纯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可不能让个医术不佳、品行有失的家伙负责启祥宫贵人们的凤体,于是大手一挥把他换了下来。 这事儿被陆景珑知道了,亲自跑来太医院问他是哪些王八蛋给他穿小鞋了? 李沐麟并不想用这些小事烦扰她,显得他没能力处理好份内事务似的,于是推说并没人为难他,只是太医正常轮转罢了。 见他不愿多说,陆景珑也没继续追问,扭头便回去了。 然而顶替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与他最不对付的那个,第一天去完启祥宫便回来当着他的面趾高气扬地炫耀。 “都说懿纯公主是大昱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当真不假。而且公主性情温婉说话也和善,瞧瞧,才第一天去便给了我这么多赏钱呢!” 周围人起哄道:“喔唷,那这不说明公主器重你嘛!之前小李大人去启祥宫那么多回,也没见讨回来什么好东西啊!” 李沐麟听着这话觉得刺耳,心想她给自己的东西可并不是金子能买得到的。 赐了他痛楚,赐了他印记,还赐了他永生难忘的初吻。 可这些东西……她会不会也给别的人呢? 正如她所说,就算没了他,也有的是人抢着为她效力。 他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天之后两人就再未见过面。日久天长……如果有别的人代替了他的位置……会不会她就这么不要他了呢? 他并无理由再去启祥宫,只是时不时会像怀着什么期待似的在那周边转悠。好不容易有一次撞见她的仪仗,他跪下给她行礼,问公主身体是否康健。 陆景珑坐在轿辇上疲倦地撑着头,脸上真似有几分病容,却懒懒地说:“多谢小李大人费心,本宫好得很。” 李沐麟看着她苍白的脸,又说:“殿下平日并不用轿辇,可是近来感到乏力?” “若真有不适,本宫会请赵大人帮忙诊治的。”陆景珑像是不欲与他多说,挥手示意向前。李沐麟跪在原地看着她浩浩荡荡的仪仗越行越远,突然深恨之前自己为何要说什么正常轮转之类的胡话。 这样,在守她身边的就还是他李沐麟,而不是什么连她身体都照顾不好的赵大人。 第九章暗涌(三) 第九章 暗涌(三) (1) 再后来,某个深夜,启祥宫突然传来长公主急病的消息。 她的主管御医赵大人急得快发疯,可今晚上费老大功夫把公主治得稍有些好转了,明晚她就又莫名其妙病势沉重起来。就这么反反复复的,换了许多御医和药方都不见好,最后连皇上都惊动了。 看着自己如珠似玉养大的女儿这么短短一段时间被折腾得形销骨立,圣上龙颜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段时间治过过长公主的人统统降了职。 反倒这段时间没去过启祥宫的李沐麟幸免于难。 可听到她病重的消息,他如何还能坐得住?三番五次向院使自请前去启祥宫问诊。 院使把太医院里能用的人都用了一遍,实在无人可用了,最后才无可奈何地让李沐麟去了。 于是时隔近三个月,李沐麟终于再一次地踏入了启祥宫。 见到躺在床上瘦到近乎脱相的陆景珑时,他呆了许久。 不再是印象中明艳高傲的美丽公主,她变得苍白孱弱,像是一触即碎的玻璃玩偶。 她可能会死。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李沐麟的心脏就像被攥住了一样地疼痛。 他在她床边坐下时,一直昏睡的陆景珑似有所感,缓缓睁眼,看到是他,唇角勉强弯起,应该是想给他一个笑。 “鹤明……你来啦。” “嗯,我来了。”李沐麟应了一声,拿出丝帕盖在她手腕,垂眸为她诊脉。 陆景珑像是松了口气,闭上眼,喃喃问道:“……还有别的人吗?” “什么?”李沐麟觉得她的脉象似乎有些奇怪,并没察觉她问题的怪异之处。 她报出了一串人名,每说一个都要停下来喘会儿气。都是之前为她治过病的太医,无一例外都被降了职或者赶出了太医院。 “除了这些,欺负你的,还有别人吗?” 李沐麟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脸:“殿下,您这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聪明呀……”陆景珑气若游丝地夸他,“不愧是天纵奇才的小李大人。” “……你服了我给你的毒?”李沐麟站起来,又惊又怒,压低了声音吼她,“殿下!你疯了吗?那可是毒!” “别气别气……”陆景珑费力地拉他的衣角,“这不还没死呢嘛……” 李沐麟胸口起伏不定,简直恨不得掐死她。 “……不过你要不救我的话就真说不好了……”她继续说,“我这不强撑着就等见你嘛……” “殿下。”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心脏开始狂跳,有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脑中浮现,“为什么……” “谁让他们……欺负我养的小鸟!”饶是病得只剩一口气了,陆景珑的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鹤明,你要记得……你是我陆景珑罩着的人……咳咳……” 她剧烈地嗽喘起来,一口血吐到床榻上,溅起的细小血珠染红了他的衣襟,触目惊心。 李沐麟耳中全是嗡鸣,几乎无法思考。 疯子,她真的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是她什么人啊,秦家有上百个像他这样自小卖身入府的孩子,她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他?到底是单纯的占有欲太强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明明之前把他折腾到半死的人也是她,现在却为了他把自己折腾到半死? “只可惜……现在还不能太张扬……”她擦了擦唇畔的血迹,坏笑着说,“否则,我就把他们……绑了暴揍一顿,岂不更解气?”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伸手轻轻拭过她柔软嘴唇边残存的殷红。 “殿下,请恕臣僭越……” “僭越?”陆景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眯着眼嘲笑道,“你啊,也就这点胆子。” 话音落下,李沐麟已然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失了一贯的理智和冷静,他的舌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反复辗转间两人的唇都染上了艳丽的红。 陆景珑才是他沾上后就无法再摆脱的毒,那只鹤从此甘愿为她从云端坠落。 (2) 之后清除余毒又花了半月的工夫。李沐麟问她到底是吃了多少,陆景珑说没数过,反正看着快被治好了就补一颗。 说完她还得意起来,又补充道,都怪她身体太好啦,吃微毒的根本没啥效果,中等的也只是稍微有点低烧。最后逼得她没办法,一口气吃了三粒中等毒性的药丸,结果那天晚上差点厥过去。 李沐麟沉默半晌后说您现在能活着其实还是得感谢赵大人。 陆景珑立刻一手扶额,柔弱地靠着小李大人说不行不行,怎么又有点儿晕起来…… 然后满意地欣赏小鹤涨红了脸,任她倒下去枕在他腿上,手里捏着他的发梢,绕在指尖把玩。 她把缠着他青丝的手指举到他眼前,笑嘻嘻地说:“哎呀,鹤明!你可被我抓住咯!” (3)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罗汉床上的陆景珑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李沐麟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突然觉得……她此刻像是死去了一样。 安安静静的,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却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陆景珑翻了个身,似乎隐隐将要醒转。 她依旧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鹤明,你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不叫醒我?”悠悠醒转后,陆景珑撑起身,第一眼就看到守着她的小鹤。 “酉时。”李沐麟轻声答,“看您睡得香,所以……” 陆景珑伸了个懒腰,脚伸下床去穿鞋。李沐麟微微坐直了身子,声音里有几分惶恐似的:“您要走了么?” “不走。”陆景珑踩着鞋倾身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几口冷茶,一脸奇怪地看向李沐麟,“走什么走,等了这么久,才刚见着你……你这是在赶我?” “不是……”李沐麟垂下眼眸,“您特意在这儿等我?” “不然呢?”没受到想象之中的热烈欢迎,陆景珑没好气地说,“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来你这儿蹭这点茶水?” 李沐麟呆坐在原地没有反应。陆景珑恨他像块木头似的,撅着嘴说:“你再不过来我就真的要走了……” 他走到罗汉床边。刚坐下,就被她搂着脖子拉了下去。两个人一起跌入蓬松柔软的靠枕堆里。 “再不来喂小鹤,是不是就要饿得飞走了,还是投奔别的主人了?”她语带戏谑,笑意盈盈地蹭他的鼻尖。 “不会。”李沐麟搂紧她,把脸埋进她颈窝,轻声说,“只认你一个。” 察觉到他在她锁骨的舔吻逐渐变成噬咬,陆景珑仰头将更多柔软的要害暴露给他:“别留下痕迹……季玄看见了会不高兴……嘶……” 说完反而被他更用力地咬了一下,陆景珑无奈了,用宠溺的语气说:“好吧好吧……随便你了,那便只能委屈我夫君了……” “他是您夫君,那臣算什么呢?您见不得光的奸夫?还是趁手好用的工具?” 李沐麟声音里透出一丝恨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她这是在偷情,可气的是她就用这么一点甜头吊了他三年。而他明知那是裹着鱼钩的饵,却次次都咬钩。 “你是自己人。”陆景珑淡淡地说。 “鹤明,你手里可是捏着足以将我杀死的刀呢。” 第十章风雪夜归 第十章 风雪夜归 (1) 陆景珑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她不欲惊动季玄,唤了小丫头送上热水匆匆洗涮了自己。本想着去书房睡一晚,却没想到寝屋里还亮着灯。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听见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夫人?” 陆景珑推开门,看见季玄正坐在灯下看书。他抬眼看她,微微蹙眉: “怎么这么晚,不是说了早点回来吗?” “有点儿事儿耽搁了。”陆景珑随口答,“你怎么还不睡?” “怕夫人被不怀好意之人拐跑,做出抛夫弃子之事。”季玄淡淡地说。 “夫君这是准备找茬儿?”陆景珑先发制人,疾言厉色,“妾身还怕夫君跟陆雁云那厮一块儿在背后偷偷算计妾身呢!” 夫妻俩沉默对视了几秒,季玄率先移开视线。 “夫人用过晚膳了吗?” “没。” “小厨房里留了宵夜,是你喜欢的酒酿小圆,要吃吗?” “要。” 于是两人面对面在小圆桌边坐下,唤婢女将宵夜呈上,之前的话题便戛然而止。 他们都是善于粉饰太平之人,联姻也多是出于利益考量。她料想他应该不会太在乎她的小雀儿们。 吃到一半,季玄突然默默向她推来一个小木匣。陆景珑咽下口中甜汤,问道:“这是……?” 季玄说:“三年前的今日是你我订亲之日,我特意为夫人挑了一支簪子,夫人看看可还喜欢?” 陆景珑眨眨眼,把那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真是一支极漂亮的鎏金红玛瑙发簪。繁复的枝状金丝末端缠绕着血滴似的红玛瑙花瓣,一看便价值不菲。 陆景珑素来爱好这些奢靡昂贵的首饰,这礼物算是送到了她心坎上,忍不住拿起来对着灯光细细观赏,连酒酿小圆都顾不上吃了。 “知我者鸿光也!”她越看越喜欢,兴冲冲地拉着季玄在梳妆台前坐下,“快帮我戴上!” 她刚沐浴过,三千青丝如瀑布般柔顺光滑。季玄不紧不慢地用象牙梳帮她通了遍头,松松绾了个低发髻,将金簪斜插上去。 “好看吗?”陆景珑摇晃脑袋,发簪上的宝石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颤抖,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 “好看。”季玄说。 “簪子好看还是人好看?”她又问。 “自然是人。”季玄笑微微的,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夫人可是大昱第一美人,这种俗物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他实在太知道如何哄她,陆景珑被夸得有些醺醺然,像只尾巴翘上天的小孔雀般骄傲地扬起下巴:“算你有眼光!” “那我的礼物呢?”季玄话锋一转,“夫人不会忘了吧?” 陆景珑当然记不得这种事,可她懿纯公主是从来都不露怯的,当即嗔怪道:“那是自然,夫君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起身从书柜中翻出她许久未再启用的刺青工具匣,走到季玄身前。 “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心口,“鸿光,当年那幅画儿只画了一半,今天我把它画完好不好?” 季玄眼神微动,仰头直直地注视着她,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给他画上第一只雁的时候,她曾说过,若是盖上了她的章,就是她的人。 银针刺入皮肉,季玄痛得皱了眉。第一次刺青时敷了麻药,没什么感觉。可陆景珑给人盖章时才不管这么多,她一向认为就算是痛,也是她给予的恩赐。 “这是我总算被承认了的意思吗?” 尽管疼得额角都冒了细小汗珠,季玄却依旧唇角含笑:“时隔三年,夫人终于接受了我的投诚状?” “不。”陆景珑语气平淡,“与那些都无关。鸿光,你不是说雁都是成双成对的吗?这第二只雁的意思是,我想和你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季玄脸上的笑终于缓缓隐去了。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他胸口作画,最终完成的时候,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陆景珑。”他很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声音也不似往日脉脉含情,“你这么说,就不怕我当真吗?” “那你信我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敢信我吗?” 他手一用力,她向前跌入他怀中,被他扣着下巴用力吻住。 “笨!”唇齿交缠间他小声抱怨,“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陆景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说笨,刚想跟他好好分辩分辩,下一秒他便把她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不是,等会儿,事情怎么发展的这么快?她稀里糊涂地被丢上了床,紧接着他压了上来,咬牙切齿地说:“帮我解开那东西,现在!” (2) “小鹰啊……”数日后秦禹来找陆景珑时,她问,“你觉得你姐夫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不,是挺喜欢我的?” “……”秦禹沉默半晌说,“阿姊你成婚都三年了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这种事情不重要吧你不是冲着季家才嫁他的么?再说你又不缺人喜欢,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有道理。”陆景珑把杂事抛之脑后,“褚大人那边呢?事情办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秦禹说,“派去登门拜访的人都没能成功说动褚大人高抬贵手,看来他和谢相是准备咬死我们的人不放了。” “若真是只瞄准那几个倒也还好,就怕拔出萝卜连着泥。”陆景珑叹口气,“陆雁云那边的人怎么就都没事?据我所知季玄帮他安插人手可是帮得更多。” “是二皇子授意的?”秦禹凝眉道。 “难说。季家现在偏向我了,他可不得赶紧扒着他岳父大腿么。”陆景珑沉思片刻,“小鹰,你帮我带封信给褚大人,约他十日后在清月楼见面。” “为何要约在十日之后?”习惯了陆景珑的超强行动力,秦禹对她这次反常的拖拉提出质疑。 “这么久没见,我不得花时间准备份大礼么。”陆景珑微笑起来,“放心啦,褚大人我是一钓一个准的。 - 《现代小剧场之小鸟们对老婆结婚纪念日的反应》 绿茶李沐麟:老婆,今天是你和你老公结婚纪念日,你在我这儿耽搁这么久,要是被你老公知道了,不会生~气~吧?你老公要是看见我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不会吃~醋~吧?你老公要是知道你说我是自己人,不会揍~我~吧?好可怕哦你老公QAQ,不像我,我只会心~疼~老~婆~ 娇夫季玄:做我老婆,你可以在外面睡小鲜肉,但完事了必须要走,而且不可以睡第二次。你可以在KTV左拥右抱,但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也得告诉他们别吱声,第一句叫我老公!你可以有钱给别人花,等你没钱了就回来吧,我们一起努力!你要记住,他们是宾馆而我是家! 褚玉amp;陆雁黎,拿着爱的号码牌排队等老婆临幸中…… 第十一章愿者上钩(一)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 (一) (1) 夜阑人静,黑色猎鹰无声无息落在窗台,对着书房内依旧在挑灯夜读的褚玉发出一声轻鸣。 褚玉抬眼时愣了一下。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他依然记得这只鹰是初见时秦禹肩上站着的那只。 这鸟禽似乎颇通人性,向褚玉伸出爪子——上头绑着一只小卷轴。褚玉迟疑片刻,还是伸手解下。那鸟儿抖了抖羽毛,大剌剌地在他手边的茶杯里叨了两口水润喉,然后又慢悠悠地飞走了。 褚玉展开卷轴,那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腊月十五,亥时,诚邀先生于清月楼一见。 落款是“程渐融”。 褚玉的手猛地攥紧,将纸揉成一团随手一丢,而后闭上眼睛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看来朝中流传的那些懿纯公主暗中干政的消息都是真的。近来被揪出来的人,皆是她的党羽。 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她约他见面,绝不只是单纯叙旧。这邀约陷阱意味太浓,稍有理智的人都绝不会去。 陆景珑,这是用直钩来钓他呢。 (2) 清月楼是位于京郊一座茶园里的茶楼——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仅有极少人才知道,清月楼和京城红极一时的花楼天香楼,背后的老板都是同一人。 只不过一在暗、一在明,做的营生,都是一样的。昱国明令禁止官员狎妓,清月楼是专门服务那些不便暴露身份的权贵主儿们的。 冬日入夜早,清月楼正门口高高悬起两盏红艳的灯笼,恭候贵客光临。 一辆辆华丽马车如流水般经过,龟奴们伏低身子趴在地上,供各式各样的锦缎靴子踩着他们的背走下马车。清月楼很少有如此门庭若市的时候,盖因今晚艳绝京城的花魁叶镯镯将在此献上表演,并举办新花娘初夜拍卖的缘故。 “小姐,时间快到了,天山云字房客人还是没来。” 临近亥时,华服云鬓的美丽少女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对坐在镜前梳妆的人沉声汇报。 “无事。”对方将抿过的胭脂纸随手往桌上一放,微笑着回头,“鸢儿,还是按计划行事。” 叶鸢抬起头,看着陆景珑那张盛妆之下秾艳妩媚到近乎妖冶的脸,有些犹豫:“如果褚大人不来的话……” “那他就亏大咯。”陆景珑叹了口气,“这可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物,我可不是会经常干出这种抛头露面之事的人。” 看起来更像是您自己更期待吧……叶鸢默默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跟了陆景珑这么多年,对这位的离经叛道早已经习惯了。莫说自降身份跟花娘混在一起上台表演了,早年间她做过的比这更荒唐的事也不是没有。就这么个玩儿法这位祖宗这么多年也愣是安安稳稳活过来了,确实是有点手段。 (3) 清月楼共有三层一十五个厢房,陆景珑留给褚玉的是最好的一间,正对着大堂舞台的位置。此时此刻,除了那间厢房,其余十四间厢房外都亮起一盏小小莲花灯,象征着贵客入座。 大堂同样也是座无虚席,客人们脸上都戴着黑白面具。台下烛火昏暗,一双双浑浊贪婪的眼睛隐匿在暗处盯着明亮的高台,期待着即将上场的鲜嫩少女们。 先上台的是鸨母,照例是先感谢各位贵客捧场照顾清月楼生意。说完这段词后,便是万众瞩目的花魁叶镯镯的出场。在如雷的掌声和呼哨声下,叶镯镯领着四个捧着琴的小童和三位戴着面纱的少女登上了舞台。 底下大多数人都是为了一睹花魁真容而来。叶镯镯名气虽大却鲜少在公众场合出现,若没有一定财力,还真难以引她垂青。 叶镯镯站在舞台中央抬起头,那一瞬周遭烛火似乎都为之黯淡了许多——确实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儿,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似乎都自带媚意。 做叶鸢的时候那张脸看起来并没有如此惊艳,可当披上叶镯镯那层皮时,她便能立刻进入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角色。在秦家训练了多年,伪装是她的专长。 底下先是安静片刻,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呼喊。叶镯镯轻柔一笑,伸出一只软玉似的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声音立时停止,四个小童为她摆好琴和软垫,叶镯镯翩然坐下,一段流水般的琴音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感谢诸位大人公子们厚爱,小女特意准备了一曲《凤求凰》献与各位,琴艺拙劣,还望海涵。” 随着琴音徐徐展开,第一位蒙着面纱的白衣少女舞着长长的水袖轻盈地转到了舞台中央——这就是今晚要参与拍卖的花娘了。叶镯镯虽美,可毕竟没法吃到嘴里。男人们的视线立刻又被新上场的小白花给吸引了。 第二位出场的绿衣少女跳的是扇舞,与第一位相比,她的舞姿更偏活泼,一双小鹿般的盈盈大眼也是水灵可爱,勾得人垂涎三尺。 此时琴音突然一转,由轻柔婉转变为激昂肃杀。绿衣少女将手中绢扇高高抛起,匆匆下场。一抹张扬的红色取而代之——寒光乍现,那柄嫩绿绢扇还未落地便被剑光劈散。最后压轴出场的红衣美人手持三尺利剑,身姿惊若游龙、矫如翩鸿,威风凛凛地上了场。 场下的客人们都未见过这款带着凌厉杀气生机勃勃的美人儿,更遑论她的腰肢最为纤细柔软,肌肤最为娇嫩瓷白,就连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也仿佛盛满春水般叫人心痒难耐。 一曲《凤求凰》,愣是被她舞出了几分醉里挑灯看剑般的豪气干云,除了带劲儿二字,再无别的词能形容。人们总爱看些新鲜东西,习惯了猫儿般温柔顺从能做掌中舞的美人儿,忍不住就想换换口味吃些不一样的。 第三位少女舞毕,气氛被推至高潮。鸨母再度上场,让三位姑娘在她身边并排而立,正式开启了今晚的拍卖环节。 在简单介绍过各位花娘的年纪和才艺后,底下的客人们便开始叫价。清月楼出来的花娘毕竟不同凡响,身价轻松便能超过京中好些花楼最贵的头牌。前两位姑娘都拍出了三百金的好价钱,而轮到陆景珑时,第一个起价的人开口便是三百金。 真正激烈的竞价这才开始。 第十一章愿者上钩(二)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二) (1) 陆景珑戴着面纱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的流着口水鬣狗们循着肉味疯狂叫价争抢——她是今晚最出彩的一个,这并不奇怪。前头两个姑娘都是为她做配的,今晚她搭了台子准备的这一出大戏,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不过……她的视线向上飘到正中间的天山云字号厢房,房外的莲花灯依旧没有亮。 他没来呢。虽然早已做过这种预期,可陆景珑此时也不禁有了些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泄气感。 毕竟过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凤凰再如何忠贞,也终究不可能一点不变的吧? 此时叫价已来到九百金,出价集中在了二三层的厢房。每次举牌叫价都是由守在门口的龟奴代劳,真人不必露面。 这已经是很夸张的价格了,若成交的话,将打破整个京城花娘拍卖的最高纪录。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地时,大堂内有人举了牌。 “一千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周遭人频频回头,见那只不过是个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白衣男子,面具覆面,身旁一个仆从也无。 只是陆景珑面纱下的唇角却突然微微勾起了。 他穿的与他们初见时并无差异,她一眼就能认出。依旧是青竹般清癯冷寂的身影,与此地的纸醉金迷的氛围格格不入。 但他终究还是被她勾得跌入凡尘了。 “一千一百金。”楼上厢房再次出价。 白衣男子紧跟:“一千二百。” “一千三百金!!!”传话的龟奴喊得声嘶力竭。 价格一路追到一千九百,已经比当初各位料想的成交价九百两多了许多。轮到白衣男子出价时,他只是沉默地饮茶。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放弃时,他举牌报价:“两千五百金。” 一次性跳了五百金。台上的鸨母倒抽口凉气,一脸快要昏过去的表情。没想到此等大手笔的客人居然这么低调地坐在大堂?这怎么着也得是京中勋贵世家的公子了吧? 楼上厢房的客人显然也是被他这出价方式震住了,过了许久才咬着牙加了五十两。而大堂的客人再次举牌,又加了五百两。 三千零五十两! 陆景珑不动声色地给旁边的鸨母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高声喊出: “成交!” (2) 以最高价格拍得美人的贵客自然得到了最好的待遇,天山云字号厢房外的莲花灯终于被点亮。 陆景珑依旧穿着跳舞时的红衣和面纱,站在门外轻轻敲门,捏出含羞带怯的声音:“大人,小女程渐融前来谢恩。” 里头没回应,她等了一会儿便自己推门进去。看见褚玉已经将面具摘了下来,冷着俊脸坐在窗边喝茶,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大人……” 陆景珑走过去喊他,他没理。于是她又换了称呼。 “先生……” 依旧不说话,陆景珑半点不恼,直接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歪着头看向他:“凤梧,这么久没见,怎么不理我?” 褚玉皱着眉瞥了她一眼,看到她依旧穿着那套露腰的高开叉舞裙,极糟心地把一件披风朝她丢过来,疾言厉色道:“穿上!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教你的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在这种地方扮成花娘登台演出!成何体统!” “凤梧不喜欢吗?”陆景珑一脸无辜,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我练了好久呢……” 褚玉涨红了脸,咬着牙憋了半天才挤出话来:“谁喜欢了!你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简直是不知羞耻!” “不喜欢你还花三千金买我啊。”陆景珑装模作样地撅嘴,“算了,反正褚大人不喜欢,也还有别的大人喜欢,不如我现在就去找刚才天山海字号厢房的客人,看看他肯不肯收留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 说着起身就要走。 “陆景珑!你敢走!” 褚玉一拍桌子,根本压不住怒火。 陆景珑抿嘴一笑,见好就收。匆匆向前的脚步猝然一停,转身,正好撞进追在她身后想来拉她的褚大人怀中。 褚玉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刚想挣扎,却被她紧紧搂住了腰。 “凤梧,三年没见了,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褚玉心绪起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以冷硬的声音回答:“不想。” “是吗?”她笑起来,“凤梧心真狠,我可是很想你呢。” 到底是谁心狠?当年明明是她先说不要他的。褚玉的理智和情绪在反复拉扯,一时想把她狠狠推开,一时又贪恋怀中这点久违了的软香温玉,最终只能捏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 “陆景珑,这次,你想要什么?” “明知故问。”陆景珑轻声说,“我要你啊凤梧。” “那殿下这算盘可就打错了。”褚玉冷冷地说,“凤梧一介文臣,只为朝廷效力,并不属于任何人。” “你不属于我吗?”陆景珑坏笑起来,手向下摸到他的小腹,“那褚大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成婚,嗯?别忘了,你这里,还我的章呢。” “殿下!”褚玉皱着眉手按在她肩头,“别乱碰。”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陆景珑喜欢看他忍耐的表情,像是顽劣的孩子爱逗弄宠物鸟儿,“偏要碰!” 她的衣服太暴露,褚玉不好反抗,被她推着抵到了墙边,衣带都扯松了。正在纠缠间,门外突然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紧接着叶鸢的声音传来: “小姐,紧急情况,二皇子来了。” 陆景珑的眼神一瞬间警觉起来,冲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向外张望。得益于厢房位于高处,她一眼就看见门口红灯笼处停了一辆熟悉的深蓝色马车——那是季家的马车! 门帘掀开,头戴玉冠的陆雁云从车上走了下来。 “啧,”陆景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褚玉,“褚大人,是你事先给陆雁云通风报信的?” 褚玉不答,陆景珑当他这是默认的意思,语带嘲讽,“刚刚还说并不属于任何人呢,这不是已经投靠陆雁云那边了么?” 褚玉说:“在下没有。不过既然公主不信,随你怎么想。” 叶鸢焦急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小姐,他们人多,已经把清月楼围死了,怕是很难潜出去。我已经向季府传信了,珍珠很快便到。” 陆景珑冷笑:“陆雁云这是想玩个瓮中捉鳖呢。” 第十一章愿者上钩(二)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二) (1) 陆景珑戴着面纱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的流着口水鬣狗们循着肉味疯狂叫价争抢——她是今晚最出彩的一个,这并不奇怪。前头两个姑娘都是为她做配的,今晚她搭了台子准备的这一出大戏,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不过……她的视线向上飘到正中间的天山云字号厢房,房外的莲花灯依旧没有亮。 他没来呢。虽然早已做过这种预期,可陆景珑此时也不禁有了些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泄气感。 毕竟过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凤凰再如何忠贞,也终究不可能一点不变的吧? 此时叫价已来到九百金,出价集中在了二三层的厢房。每次举牌叫价都是由守在门口的龟奴代劳,真人不必露面。 这已经是很夸张的价格了,若成交的话,将打破整个京城花娘拍卖的最高纪录。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地时,大堂内有人举了牌。 “一千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周遭人频频回头,见那只不过是个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白衣男子,面具覆面,身旁一个仆从也无。 只是陆景珑面纱下的唇角却突然微微勾起了。 他穿的与他们初见时并无差异,她一眼就能认出。依旧是青竹般清癯冷寂的身影,与此地的纸醉金迷的氛围格格不入。 但他终究还是被她勾得跌入凡尘了。 “一千一百金。”楼上厢房再次出价。 白衣男子紧跟:“一千二百。” “一千三百金!!!”传话的龟奴喊得声嘶力竭。 价格一路追到一千九百,已经比当初各位料想的成交价九百两多了许多。轮到白衣男子出价时,他只是沉默地饮茶。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放弃时,他举牌报价:“两千五百金。” 一次性跳了五百金。台上的鸨母倒抽口凉气,一脸快要昏过去的表情。没想到此等大手笔的客人居然这么低调地坐在大堂?这怎么着也得是京中勋贵世家的公子了吧? 楼上厢房的客人显然也是被他这出价方式震住了,过了许久才咬着牙加了五十两。而大堂的客人再次举牌,又加了五百两。 三千零五十两! 陆景珑不动声色地给旁边的鸨母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高声喊出: “成交!” (2) 以最高价格拍得美人的贵客自然得到了最好的待遇,天山云字号厢房外的莲花灯终于被点亮。 陆景珑依旧穿着跳舞时的红衣和面纱,站在门外轻轻敲门,捏出含羞带怯的声音:“大人,小女程渐融前来谢恩。” 里头没回应,她等了一会儿便自己推门进去。看见褚玉已经将面具摘了下来,冷着俊脸坐在窗边喝茶,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生她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大人……” 陆景珑走过去喊他,他没理。于是她又换了称呼。 “先生……” 依旧不说话,陆景珑半点不恼,直接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歪着头看向他:“凤梧,这么久没见,怎么不理我?” 褚玉皱着眉瞥了她一眼,看到她依旧穿着那套露腰的高开叉舞裙,极糟心地把一件披风朝她丢过来,疾言厉色道:“穿上!你……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教你的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在这种地方扮成花娘登台演出!成何体统!” “凤梧不喜欢吗?”陆景珑一脸无辜,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我练了好久呢……” 褚玉涨红了脸,咬着牙憋了半天才挤出话来:“谁喜欢了!你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简直是不知羞耻!” “不喜欢你还花三千金买我啊。”陆景珑装模作样地撅嘴,“算了,反正褚大人不喜欢,也还有别的大人喜欢,不如我现在就去找刚才天山海字号厢房的客人,看看他肯不肯收留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 说着起身就要走。 “陆景珑!你敢走!” 褚玉一拍桌子,根本压不住怒火。 陆景珑抿嘴一笑,见好就收。匆匆向前的脚步猝然一停,转身,正好撞进追在她身后想来拉她的褚大人怀中。 褚玉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刚想挣扎,却被她紧紧搂住了腰。 “凤梧,三年没见了,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褚玉心绪起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以冷硬的声音回答:“不想。” “是吗?”她笑起来,“凤梧心真狠,我可是很想你呢。” 到底是谁心狠?当年明明是她先说不要他的。褚玉的理智和情绪在反复拉扯,一时想把她狠狠推开,一时又贪恋怀中这点久违了的软香温玉,最终只能捏着她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 “陆景珑,这次,你想要什么?” “明知故问。”陆景珑轻声说,“我要你啊凤梧。” “那殿下这算盘可就打错了。”褚玉冷冷地说,“凤梧一介文臣,只为朝廷效力,并不属于任何人。” “你不属于我吗?”陆景珑坏笑起来,手向下摸到他的小腹,“那褚大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不成婚,嗯?别忘了,你这里,还我的章呢。” “殿下!”褚玉皱着眉手按在她肩头,“别乱碰。”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做事了?”陆景珑喜欢看他忍耐的表情,像是顽劣的孩子爱逗弄宠物鸟儿,“偏要碰!” 她的衣服太暴露,褚玉不好反抗,被她推着抵到了墙边,衣带都扯松了。正在纠缠间,门外突然传来“叩叩”两声敲门声,紧接着叶鸢的声音传来: “小姐,紧急情况,二皇子来了。” 陆景珑的眼神一瞬间警觉起来,冲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向外张望。得益于厢房位于高处,她一眼就看见门口红灯笼处停了一辆熟悉的深蓝色马车——那是季家的马车! 门帘掀开,头戴玉冠的陆雁云从车上走了下来。 “啧,”陆景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褚玉,“褚大人,是你事先给陆雁云通风报信的?” 褚玉不答,陆景珑当他这是默认的意思,语带嘲讽,“刚刚还说并不属于任何人呢,这不是已经投靠陆雁云那边了么?” 褚玉说:“在下没有。不过既然公主不信,随你怎么想。” 叶鸢焦急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小姐,他们人多,已经把清月楼围死了,怕是很难潜出去。我已经向季府传信了,珍珠很快便到。” 陆景珑冷笑:“陆雁云这是想玩个瓮中捉鳖呢。” 第十一章愿者上钩(三) 第十一章 愿者上钩(三) (1) 陆景珑扯着褚玉来到衣柜前,开门把他塞进去,低声说:“褚大人,不管我信不信你,今晚你也入了局。咱俩现在这个样子,被抓到了谁都不好看,你说是吧?你安静在这儿躲着,他们目标是我,若是发现了你,你就说是被人胁迫的就行。” “你……”褚玉还想说些什么,被陆景珑不由分说一个手刀直接劈晕了,干脆利落地关上了衣柜门。 大批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踩着木质的楼梯逼近,屋外一片喧哗。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骂混合在一起,还有鸨母赔着笑的声音:“哎哟,这位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这儿真的就只是卖茶的,您要搜,也得给个理由是不是?” 陆景珑屏住呼吸,抽出腰间的佩剑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门边。她跳舞用的是柄开了刃真家伙,杀个把人也很轻松。 “滚开。”屋外男人的声音冰冷无情。随着木门被“哐”一声踢开,陆景珑旋风般抬手朝对方颈间刺去! 火光电石之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剑尖稍微偏了一寸,锋刃削破了对方的衣领。 那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上前一步展开身上披风将她严密包裹起来,抱起就往大床那边走。 真夫妻之间的默契是无需多言的,陆景珑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他的意图,开始配合地挣扎扭动,同时哭喊起来:“不要!不要啊!放开我!放开我!” “嘶……”季玄被她膝盖顶到腹部,皱着眉小声说,“夫人,轻点儿行不行!” “做戏做全套嘛……”陆景珑搂着他的脖子,越过他的肩膀瞟外头的局势,“越激烈越好。” “季大人!您这边没事儿吧!”外头又冲进来一个人,一看轻纱床帐中交迭的人影,裸露在外的少女白生生的大腿和被撕裂的裙摆,立刻识时务地停住了脚,“呃……” 季玄回头摆出一张冷脸命令:“把门关上。” 那人恭恭敬敬地为两人关上了门,还不忘贴心地驱赶旁人:“去去,去搜别的房去,没看见季大人在这屋啊!” “这下我的坏名声又要多一桩了。”门外声音小下去以后,季玄将陆景珑拉起来,上下打量她,语气淡淡的,“夫人今晚打扮得这么好看,为夫可都没有见过呢……” “夫君想看什么都好说,以后日子那么长,我都穿给你看。”陆景珑难得地在季玄面前露出狗腿讨好的脸色,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夫君今晚不救我,我就真要被陆雁云捏住把柄了。” “我倒是想救,可是现下这情况,只怕为夫也无能为力了。”季玄轻笑着说,“我还道二殿下今晚究竟是要抓谁才摆这么大阵仗,原来是为夫人准备的。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卖给他,还能给自己讨个好前程。” 陆景珑的笑容在一瞬间隐去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季玄。 “那咱们看看谁先死?”她亮出一寸剑刃,“反正我想改嫁的话应该也不难,褚大人还在那边衣柜里晕着呢,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听她如此毫不避讳地提到褚玉,季玄的脸色也变了。唇角依旧是勾着的,但笑意却半分不及眼底。 “杀我可以,改嫁不行。”他抬手将人按下来,亲了亲她的唇角,“夫人既已嫁了我,就一辈子是季家的人了。” “那没问题。”陆景珑爽快道,“夫君放心,我自有脱身之法,你帮我争取点儿时间就行了。” (2) “殿下,大堂没搜到。” “后台没搜到。” “一楼没搜到。” “二楼没搜到。” 一个个侍卫接连传来报告,陆雁云坐在空无一人的正厅中间,心浮气躁地盘着手中的两颗木核桃,突然一拧眉: “鸿光呢?” “季大人他……”其中一人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在天山云字号厢房。” “那房间搜过没有?” “还没。” “去搜。”陆雁云撂下两个字。 手下们面面相觑,都没动作。陆雁云火了:“不敢是吧,那我亲自去!” 来清月楼前他并未告知季玄是来搜陆景珑的,只说褚侍郎或许被奸人设计陷害,他们是来帮他的。近来季家于朝政上偏向三皇子,他正想借此机会让季玄撞破陆景珑和褚玉的私情,看他会做何选择。 陆雁云起身朝着楼梯走去,刚上了一层楼,正好与从楼上下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殿下。”季玄横抱着怀中被披风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向陆雁云点头致意。 “鸿光,你抱的这是谁呢?” “是臣留在这儿的外室。”季玄叹口气,“内子善妒,一直没能把她领回家。可今晚这阵仗太大,臣怕误伤了她,所以打算把她带回去。” “哦?我怎么没听过你还有个外室?”陆雁云挑眉。 “殿下不知道吗?”季玄惊讶道,“是咱们在天香楼的老熟人呀。” “我那妹妹看着确实不是能容人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无所出,鸿光你想置一两个外室,确实无可厚非。” 陆雁云笑微微的,突然上前,抓住披风一角用力一扯。 “不过我这个做兄弟的得帮你先过过目,以免你误入歧途不是?” “啊!”披风掉落的一瞬,季玄怀中的少女发出一声娇声惊叫,将脸转过去埋在男人怀中。 虽然仅有短暂的几秒,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人分明就是花魁叶镯镯。 陆雁云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你的外室……是叶镯镯?” “正是呢。”季玄无奈地叹口气:“殿下也看到了不是吗?” 没有抓到想抓的人,陆雁云表情很不好看。这时外头又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通传: “殿下!殿下!” “又怎么了!”陆雁云没好气地吼起来,“呼呼喝喝的干什么呢!” “懿、懿纯长公主来了……”那人说。 “什么?”陆雁云不可置信地转过身,“你说谁来了?” 不可能!他来之前分明让安插在季家的眼线打探过了!陆景珑根本就不在家! “二哥,好久不见。” 他话音落下,门口一身华服的陆景珑便领着丫鬟婆子走了进来。她梳着整齐的发髻,通身正室夫人的气派,不怒自威。 “妾身听说夫君今晚在此有约,担心他玩心过重,违反本朝法令。”她的目光定格在楼梯上的季玄身上,“……现在看来,是来对了。” “珑儿妹妹别误会,本王和鸿光来此,是有正事要办……”陆雁云脸上浮出尴尬之色,实在说不下去,侧身让开了道路,“咳,鸿光,你还是自己解释吧。” “多谢殿下。”季玄抱着人与他擦身而过,走到陆景珑面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季玄苦笑道:“夫人,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陆景珑狠瞪他一眼,未再多言,转身向外走。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第十二章玉石俱焚(一) 第十二章 玉石俱焚(一) (1) 季玄跟在陆景珑身后出了清月楼,抱着怀中的人登上了季家的马车。大约行驶了一射之地,车上一直沉默着的三人,是裹着季玄披风的“叶镯镯”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方才她忍得实在辛苦,现下终于不用再伪装,笑得东倒西歪的,就差在车上打滚儿了。 “殿下倒还笑得出来。”坐在一旁的“陆景珑”用责怪的语气道,“以后断然不能再如此任性妄为了,今夜都快把奴婢吓死了!” “好了珍珠,这不是有惊无险地逃出来了么。”顶着叶镯镯脸的陆景珑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想到陆雁云那张脸就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抓到我他可气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褚大人那边怎么办呢?”季玄在旁边凉凉地开口,“不是说他还晕在衣柜里么?” “放心,鸢儿她会安排好的。”陆景珑说,“哦对了,忘跟你说了,鸢儿就是叶镯镯。”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季玄问,“天香楼也是秦家的产业?” “值得这么惊讶吗?之前我们去喝酒,哪次不是叶镯镯伺候的我?你们俩想挨她都挨不上吧。”陆景珑说。 “是啊,夫人易容术何时精进到这地步了,我也不知道呢。”季玄睨她一眼,“以前好歹就只是变个男装,现在居然能大变活人了!”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陆景珑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我俩彻底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敢卖我……哼哼哼……”她没再说下去,竖起拇指在自己脖子上横了一道,然后吐出舌头做了个翻白眼的鬼脸。 “岂敢。”季玄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不过今晚为夫是不是也算立了功?夫人不该给我点奖励?” 陆景珑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于是问道:“夫君想要什么奖励?” “今晚你穿着这身衣服在褚玉面前是唱了歌儿还是跳了舞还是弹了琴?”季玄眯起眼睛,“不论做了什么,回家以后,都要在我面前做一遍。” (2) 清月楼事发后,引起朝堂上一片动荡。 “先是褚大人出入风月场所,为博红颜一笑豪掷千金的事儿传开了,有人在圣上面前参了他一本。” 启祥宫里,秦禹和陆景珑两人分别坐在陆景瑜左右手边,用凤仙花汁为她染指甲。 “是秦家的人吧?”陆景珑细致地用白布缠绕妹妹嫩生生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也没必要闹到皇上面前,拿这事儿当个把柄威胁威胁谢相就行。” “嗯。但褚大人回去后直接写了辞官书递给皇上。”秦禹说。 “什么?”陆景珑愣了。 “皇上准了。”秦禹又说。 “……”陆景珑沉默了。 她引褚玉去清月楼,确实是想借机拿捏住他的弱点,最好别再总揪着她的人不放。可没想到这人直接掀桌不玩了,功名利禄说不要就不要,当真豁得出去。 秦禹见她没反应,又接着说,“皇上倒是因为这事儿嘉赏了二殿下,只不过谢相那边气得不轻。我估计阿姊你去清月楼的消息是谢相漏给陆雁云的,他安插了眼线在褚宅,或许看到过我的猎鹰。结果没捉着你,反而让他自己最心爱的徒弟被拉下了水,我估摸着他得冲陆雁云发一通脾气。阿姊你说得到没错,你就算扔个直勾也照样钓得来褚大人,谢相大约也是没想到。” “褚大人至于这么大气性儿么……”陆景珑闷闷地开了口,“这么点儿小事就要辞官?那我夫君不也从清月楼大剌剌地领了个外室回家么?他怎么就没事?” “褚大人是混文官清流那一派的,比较看重名声吧。再说陛下确实三令五申禁止狎妓,算是拿他做了筏子了。姐夫他嘛……虱多不怕痒,反正弹劾他的事儿也不止这一两件。不过近期针对季家的流言是挺多,或许二皇子那边对姐夫起疑心了也说不定。” 秦禹帮陆景瑜缠好最后一只手指,看到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小点心,便拈了一块喂给她。陆景瑜立刻啊呜一声张开小嘴吃了,眯着眼睛笑得心满意足。 “小鹰,你少给她吃点儿甜的,一会儿牙疼了怎么办?”陆景珑说。 “不过这事儿过后,确实没人再盯着秦家了。”秦禹避而不谈陆景瑜的牙疼话题,最后总结,“阿姊你这一通乱来,算是误打误撞有了好结果吧。”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不像在夸我?”陆景珑皱眉,“什么叫乱来,我是有计划的好吧?” “真有计划就不会让自己陷入那么大的危机了。”秦禹淡淡地说,“你还是该把我叫上。” “叫你干啥,那种地方,你小孩子家家的去了没得被带坏,现下朝中也有人该参你一本了。” “阿姊,你别忘了我只比你小一岁。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看到你装花娘跳舞的样子,怕丢脸吧?” “你小子……”陆景珑瞪大眼睛,恼羞成怒起来,从桌子底下一脚踢到秦禹小腿上,“滚远点!” (3) 陆景珑出宫时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临近年关,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她默默看着手炉发呆,突然轻声开口对身边的珍珠说道:“珍珠,你记得跟季玄说一声,我今天不回去了。” 马车行到一半,车夫听见里头传来女主人的吩咐:“老高,前面路口停一下。珍珠要去帮我买点东西。” “好嘞。”车夫应声停下,穿着侍女服的珍珠抱着个木匣伶俐地下了车,转身消失在人流中。她熟门熟路地拐进某条巷口有着糖水铺子的小径,走到那家有着柿子树的院门口,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青衣小童依旧是小竹,看见珍珠时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您找哪位?” “我是季府长公主殿下的婢女珍珠,奉殿下之命来给褚大人送点东西。”珍珠举了举手中的木匣,笑意盈盈地回答,“褚大人在么?” “我家主人不在,去私塾授课去了。”小竹答,“有什么东西给我转交就行。” “殿下吩咐这东西一定要褚大人亲手收下才行呢。”珍珠说,“既然褚大人不在,那我便在门房等他便是了。小竹弟弟,这样总可以吧?” “……行吧。”小竹勉强答应下来,侧身让珍珠进了门。他给她端上一杯冷茶后便自己去忙自己的事儿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位珍珠姑娘,应该是第一次见自己吧?那她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第十二章玉石俱焚(二) 第十二章 玉石俱焚(二) (1) 褚玉顶着风雪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他站在门口收了伞,抖落肩头沾着的一点细雪。 小竹候在一旁接过他手中的伞,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主人,长公主殿下的婢女珍珠下午来找您了。” 褚玉皱眉问:“她有什么事?” “不知道,说是那位殿下有东西要交给您,必得是您亲自收下。现在还在门房那儿等着呢。” “现在还在?”褚玉问,“她等了多久?” “怎么着也有好几个时辰了吧。” 褚玉心中一动,步履匆匆地走进门房。掀帘一看,珍珠抱着木匣缩在椅子里睡着了,手边还放着喝空的茶杯。 褚玉略带责备道:“小竹,你是怎么待客的?这么冷的天气,这屋子里炭盆也不放,茶也不续。好歹是公主殿下的婢女,怎能这般怠慢?” 小竹不太服气地撅起嘴小声道:“那位殿下都快害得您倾家荡产了,您倒还贴心……” 褚玉严厉的一眼瞪过去。小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转身跑了。 褚玉上前叫醒了珍珠。对方迷迷糊糊醒过来以后,便把手中的木匣交给他,并说殿下对上次连累了褚大人一事深感歉意,望大人谅解。 褚玉没接东西,只说上次的事谈不上什么连累,让对方转告公主殿下不必过多自责。 “大人还是收下吧,不然珍珠回去没法儿向公主殿下交差。”珍珠可怜兮兮地说,“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褚玉深知陆景珑的脾气,叹一口气,还是接过了木匣。珍珠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了褚大人,能否借您家的更衣室一用?” “……好。” (2) 褚玉回到书房打开了那木匣,里头是一瓶白瓷瓶装着的酒——以前陆景珑上门来找他时经常带来喝的。他拿起酒瓶,发现盒中还压着一张纸。 是他那晚在清月楼给鸨母的三千金银票。 ……真不知该夸她大方还是什么。褚玉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弯腰从书桌最底部拿出许久未曾打开的盒子,里头是一对玉白酒杯。 甘醇的酒液注入两只杯中,褚玉拿起其中一只与另外一只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熟悉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前尘往事尽数浮现。 旧日她坐身边与他品酒对弈、喝到兴头时便总爱悔棋。实在下不过了还会掀棋盘耍赖,非说自己是喝醉了棋力下降。最后还得他把她抱着回房安置,睡前必得缠着他要一个晚安吻。 现在想来,最初的浓情蜜意早已褪去,唯余一丝淡淡的苦涩缭绕于胸。一如这酒,初入口时浓烈清甜,并无半点酒味。但后劲很足,极易醉人,若是一不小心喝多了,第二天起床必会头疼。 褚玉喝下一杯酒,轻声念道:“东风恶,欢情薄……” “一杯愁绪,几年离索。”有人接上了他的下半句,“错、错、错。” 褚玉有一瞬的恍惚,几乎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他抬眼看向门口,发现珍珠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书房里。 不,那不是珍珠。是穿着珍珠衣服的陆景珑。 “这首《钗头凤》写的可是对前妻的思念。”她笑微微地走近,明知故问,“凤梧这是在想谁?” “殿下,果然是您。”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没接她的话,只是低声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他不再自称为“臣”,果真是已卸下中书侍郎的包袱了。 “来看看你。”陆景珑走过来在他对面她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拿起酒瓶为他倒酒,“听说你辞官了。” “对。” “现在在做什么?” “教书先生。” “挺好的,适合你。”陆景珑举杯,“碰一个?” 褚玉没动,只是再次问道:“殿下,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吗?”陆景珑勾起唇角笑得散漫,身体慢慢前倾,“褚大人,上次你买了我,还没收货呢不是?” “殿下!”褚玉不易察觉地后退一些与她拉开距离,“我已经不是中书侍郎了。” “所以?” “所以,”他咬了咬牙,“我这里,已经没有您想要的了。” “谁说没有了?”陆景珑以手托腮,直勾勾地望着他,“凤梧,我不是说了吗。我想要你。” 褚玉脸色变了,一层薄红染上耳廓,呼吸的频率也乱了。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羞恼,只是赌气似地拿起桌上的酒杯一仰头将酒喝尽了。 陆景珑为他续杯,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您已嫁作人妇了。” “所以?” “所以,”他扭过头,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恨不得扑上来咬她几口,“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不了你!” “没事呀。”陆景珑慢慢抿了口酒,“你不给就不给,我又不是没手。” 下一秒她站起身,走到褚玉身前,突然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直直地望入他眼中。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缠,唇与唇似乎下一秒就要相碰。 “我自己不会拿吗?”她吐气如兰,欺身逼近他。 褚玉猛地后仰避开她,这次是真的压不住恼恨了,声音都在颤抖:“陆景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当初不是说放过我了吗?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 陆景珑愣住了。褚玉的胸口起伏着,像是情绪膨胀到极点濒临爆炸的气球,闭上眼睛,一句一句饱含怨气的话语倾泻而出: “我是手段不如你,我不想沾上你们天家的权力斗争,所以我退出。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满意?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每次一出现,就要把我搅成一团乱麻?” 他的脑子很乱,说出口的话全都未经思考。他明白自己这是有些失控了,却无法停下来。 “好了凤梧,别说了。”冰凉的手捧住了他的脸,陆景珑的拇指轻柔拂过褚玉通红的眼尾,指尖沾上了一点滚烫的液体。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最近想不开钻牛角尖。既然还能凶人,看来也没什么。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退后了一步,转身朝门口走去。 褚玉睁开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烦意乱。他突然拿起桌上的酒瓶,一气给自己灌了半瓶,然后重重顿在桌上,厉声道: “陆景珑!你给我站住!” 第十二章玉石俱焚(三) 第十二章 玉石俱焚(三) (1) 陆景珑的手刚放在门上,还未来得及推,就被身后追过来的人一把拽住了小臂。 她被他捏着腕子压到了窗边的榻上。矮几被撞了一下,玉杯双双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褚玉的理智也跟着一块摔碎了。不再想她是谁的妻子,而他又是否有资格拥她入怀,他现在只想留下她, “陆景珑,你凭什么……” 话没有说完,他俯身用力地咬她的唇,直到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 凭什么丢下我?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撩拨了人又不负责任? 他恨极了她永远都笑得那么轻松,也恨自己永远都这样不争气。 陆景珑一声不吭地纵着他咬,手在他后颈上一下下轻抚,像是在安抚缺乏安全感的大型犬。 酒劲上头,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昏沉。褚玉握着她的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按在自己的凤凰刺青上,仿佛是在提醒她这是她留下的印记。 动作虽然算不上温柔,语气却已然软化,只剩下委屈控诉:“……你当真是可恶至极!” “我哪有?”她温声细语地安慰他,“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太慢了。”他把脸埋进她颈窝,深深地嗅她的味道,“我等了你三年、三个月、又十四天。” 每一天,都如此漫长。 “刚刚不是还在说让我放过你吗?”陆景珑知道他这是醉了,否则绝不可能在她面前这般示弱,“还说我每次一出现都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好像我是个灾星一样。” “因为你不要我了。”他搂紧了她,喉咙酸涩,“你若是不要我,就别再来见我。” “可若是你还要我……若是、你还肯要,什么都不是了的褚凤梧……” “那我就是你的。” (2) 听到褚玉的话,陆景珑沉默了。 凤凰到底是什么样的鸟儿? 起初时她只觉得那只它耀眼又漂亮,并未想太多,只是想将它据为己有。 可养久了才知道,这鸟儿啊真是难养得很,非梧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练实不食。 极致的偏执纯粹,又傻又专情,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还肯为了她低头。 她原本是想来还情的,毕竟他的大好前程也算是因为她而毁了。上次在清月楼他对她没有半分好脸色,她以为他应该是不在意了。可现在看来,他哪有半点放下了的样子? 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是有点风流成性的坏毛病,尤其是对上旧人,撩拨他纯属是习惯成自然。他越抗拒她反而越想激他,结果一不小心就把人惹毛了。毛了之后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弄到现在几乎无法收场了。 “凤梧,”她的声音近乎叹息,“我是喜欢你……” “可我不能只喜欢你。” 褚玉的身子僵住了。 “我现在无法和季玄和离。”陆景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还有太医院的李大人,他也是我的人。” 周遭安静下来,似乎只能听见两人的心跳。陆景珑眼见他的眼眸从最初的期待变成一片死灰,知道自己这是又让他失望了。 但她没办法,他的世界如同棋盘一般非黑即白,但凡羽毛沾上一点脏污都无法忍受。再这么下去,这只娇贵又死心眼儿的凤凰搞不好真的会被她养死。 铁石心肠如陆景珑,也忍不住动了一点恻隐之心。 “所以我排第几呢?”他勉强露出一个惨笑,眼眸湿润带着雾气,“连做你的情夫都得排队?” 真是不公平。他从来都只有她一个,可她的身边却还有那么多人。他之前就知道,却总是自欺欺人,直到现在,她主动坦白,是想要逼他接受吗? 他怎么能接受得了? “……”陆景珑难得地接不上话了。 “你若是选了我,就没旁人。”他说得很慢,语气决绝,像是在下最后通牒,“选旁人,就没我。” 陆景珑看着他通红的眼,只是抿住了唇。 褚玉静了片刻,在逼人窒息的死寂中突兀地笑了出来。 “明白了,是我蠢。非要不死心地再来自取其辱一次。三年前,你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他突然起身,大步朝着放在墙角的炭盆走去。抄起火钳夹起一块烧成暗红的火炭,眼睛都不眨一下,扯开衣带,直接按在了自己小腹的凤凰刺青上。 “凤梧!” 皮肉焦糊味儿一瞬间便散了开来,陆景珑瞳孔缩小,坐直身体,眼睁睁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火凤烫成一团燎泡黏在那块红炭上,又被他自己连皮带肉生生撕了下来。 淋漓鲜血汹涌流出,曾经毫无瑕疵的美玉再也不复从前。 她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一步,决绝到半点余地不留。 褚玉大口喘着气,将火钳扔到一边,疼得不住颤抖,满头都是冷汗。 他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陆景珑,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 “陆景珑,你的印记,我不要了。你我从此,一刀两断。” (2) 夜已深了,雪越下越大。屋外的温度滴水成冰,季府的主卧内却依旧温暖如春。 沉睡中的季玄被“咔哒”一声轻响惊醒了。 “谁在那儿?”黑暗中,有一个人影站在房中。季玄撑起身子,轻声问,“夫人?” “鸿光,有酒吗?”陆景珑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想喝那年生日宴上你给我带的酒。” “怎么突然想喝那个?”季玄摸黑下了床,点亮烛火。 昏暗灯光照亮了坐在桌边的陆景珑,她身上依旧穿着珍珠的侍女服饰,头发上和衣服上都还剩了些残雪,睫毛上也凝着细小的冰晶,看起来是刚回来不久。 “天太冷了。”她说,“想喝点烈酒暖暖身子。” 季玄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觉得像是在摸一块儿冰。 “你这是在外头逛了多久?”他语气里带上了些不满,“这么大雪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避,又没人非逼着你回来。淋成这样,不沐浴可不许上床。” 陆景珑沉默看了他半晌,然后起身:“算了,我去睡书房。” “顽笑而已!你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季玄拉住她,“去擦擦头发换身寝衣吧,大不了明天换套被褥就是了。这个点估计下人们都睡了,我去厨房给你拿酒。” 估摸着陆景珑千杯不倒的海量,季玄拿了三瓶酒回房。陆景珑更是干脆,连杯子都不用,拿起酒瓶启开盖子后就当喝水一样灌起来。 “慢点儿喝。”季玄觉得她今天有些反常,想到三年前她这样喝酒是因为跟褚玉刚刚决裂,忍不住开口,“夫人,你今晚去见了谁?” “别问。”陆景珑放下酒瓶,又去开第二瓶,语气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疲惫,“鸿光,别问了。” 等她喝完第二瓶,眼中终于浮现出些许醉意。伸手再想去拿第三瓶的时候,被季玄抢先一步拿走了。 “可以了。”他将酒放到陆景珑够不着的地方,“今天喝成这样就行了。” “你敢管我?”陆景珑拧起眉,蛮横劲儿又出来了,“季鸿光,你好大的胆子!” “我是你夫君,有什么不能管的?”季玄起身把她抱起来,往床铺的方向走,“不让我多问也就算了,下次别大半夜找我拿酒。” 他把她扔到床上,掀起被子裹紧,自己也躺到她身边。陆景珑习惯成自然地侧过身子搂紧了他,闻到了自己熟悉的味道。酒劲和困意的双重作用下,她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鸿光……”虽然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她迷糊中还在问,“你会离开我吗?” “说的什么傻话……”季玄哂笑一声,“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陆景珑声音越来越小,“你这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季玄的声音愈发温柔,“都听你的行不行?” “给我一点真心就好,不用太多。”她闭上眼,声音微不可闻,“太多了……我受不住。” “放心罢。”季玄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只有一点,不会让你觉得累的。快睡。” 第十三章春狩(一) 第十三章 春狩(一) (1) 冬去春来,冰消雪融,转眼又是新一年。三月三,宫中照例举办春狩活动,皇上带着诸位皇子大臣们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近郊皇室专用的白鹿猎场去了。 这白鹿猎场依山傍水,占地千顷。既有山林,也有平原,地势复杂,猎物众多。皇上如今年事已高,不便亲自上马。以往数年春狩,拔得头筹的都是二皇子陆雁云——虽说皇家子嗣们大多为避免天子疑心而重文轻武,可春狩这种场合又有谁敢真的越过皇子去呢? 可今年不一样。今年春狩,刚满十五岁的三皇子陆雁黎也要正式加入角逐了。 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然而此时,备受众人期待的三皇子正在被旧疾折磨中。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杯盘狼藉。装药的瓷碗碎落一地,深褐的药汁浸湿了锦衾绸缎,顺着被角滴滴答答地坠落。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地缩在角落,看着卧榻上隆起的小山包不停颤抖。 “三殿下,李大人来了。”有人小声通传。 马车停了下来,李沐麟提着药箱掀帘而入。看到厢内情形,他脸色微沉,跪下行礼道:“微臣李沐麟见过三皇子殿下。” 裹在被子里的人忍着疼痛,似乎是咬碎了牙才挤出几个字:“……阿姊呢?” “公主殿下的马车在您后方,赶过来要花些功夫。殿下若是疼得厉害,臣可以先为您施针,可以稍微减轻些症状。”李沐麟说,“还请殿下坐正。” 头风发作时的陆雁黎畏光畏寒,情绪不稳,极易爆发,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碰他。 李沐麟等候片刻,被子里的人才慢慢钻了出来。他抬起头,看见那少年披头散发,满头冷汗,面白如纸,唯有被咬破的下唇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色,堪称狼狈。 好好的天子血脉,千金之躯,发病时被折腾成这样半人半鬼的模样,实在作孽。李沐麟知道眼前这人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只能默叹口气,拿出银针,然后上榻准备为他施针。 陆雁黎眉头紧皱双目死闭,在针尖刚刺入皮肤的时候,突然浑身一抖,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似的一挥手,低吼起来:“够了!” 李沐麟被他一推,猝不及防摔了下榻。此时行进中的马车门帘再度被掀开,有个人影矫健轻盈地跳了上来。陆雁黎被光线一刺,像个蜗牛一样条件反射般地又缩回了被子里。 当着厢内仆从的面,长公主殿下径直走到榻前,毫无顾忌地直接伸手掀开被子将里头的人挖了出来。 陆雁黎本想挣扎,在闻到熟悉的冷香时却突然被卸去了所有力气,呆呆地任由他长姐把他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原本对着旁人凶得像头几欲噬人的猛虎,在她手中却成了只乖得可怜的小猫。 “其他人都退下吧,李大人留步。”陆景珑对此种情形见惯不怪,非常淡定地屏退了仆从。 绷得如同快断的弦似的陆雁黎终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贪婪地在她颈间呼吸。疼痛仿佛稍微缓解了些,但紧接着袭来的是更加汹涌的、难以抑制的干渴。 当成瘾之人看到毒品就在眼前,大多都很难保持理智。好在陆景珑今天并没有想多折磨他,干脆利落地掏出随身佩刀在掌心轻轻划了一道,将淌血的手喂到陆雁黎嘴边。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张嘴舔了上去。 柔软湿润的舌尖反复在浅浅的伤口处摩挲,他努力克制自己大口咬上去的欲望,可还是忍不住用力吮吸她的手心,渴望能从中汲取更多腥甜温热的血液。然而还未等他过足瘾,下一秒他冷酷无情的姐姐已经抽回了手,没有丝毫心软地将他推开了。 “清醒了?”她下了榻,抽出丝巾细细擦手,扭头对李沐麟说,“鹤明,施针吧。” 李沐麟应了一声,再次捧着针包上前。重回人间的陆雁黎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呆呆地盘腿坐在榻上,任由李沐麟在他的各个穴位刺上银针,和刚才暴躁发狂的样子判若两人。 完成安抚任务的陆景珑坐到与他相隔最远的地方,从小几上仅剩的几个果盘中挑了个李子咬了一口,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李沐麟为陆雁黎扎完针,服侍他躺下后,从药箱中拿出纱布和药膏走到了陆景珑跟前。 “殿下,您手上的伤,让微臣帮您包扎一下吧。” 陆景珑伸出左手,他便半跪在她跟前仔仔细细地为她清理伤口、涂抹药膏。大多数时候她给陆雁黎喂血都是刺破手指喂一两滴就够了,只是这次在春狩路上拖了几日,只能一次性多喂些。 包扎到一半,陆景珑放下了手中的果子,突然倾身凑近了李沐麟。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对方的脸转来转去,仔仔细细地检查:“鹤明,脸怎么了?” 是刚才从榻上摔下来的擦伤。李沐麟不欲多言,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榻上状似昏睡着的陆雁黎,以极低的声音说:“小伤,无事。” 陆景珑没说话,手指在李沐麟手中拿着的的药罐中蘸了一下,托着他的脸,轻轻地帮他攃药。她的指尖冰凉如玉,李沐麟仰头看着她,呼吸变得有些发紧。 她今日做了与以往不同的打扮,华美锦裙换做飒爽猎装,繁复云鬓梳成玉冠高辫,额间还束着宝石抹额,芝兰毓秀,眉目多情。活脱脱就是个风流倜傥的俊美纨绔,放到京城里不知要让多少小姐春心萌动。 陆景珑注意到他怔忪的眼神,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怎么呆呆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鹤明喜欢我穿这身?” “殿下,”李沐麟回过神来,脸有些红,“臣失礼……” “没关系,没关系。”她十分大度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让他退后,“更失礼些也无妨,本宫提前原谅你的大不敬之罪。” 睡得并不安稳的陆雁黎睁开眼时,在朦胧中看见陆景珑低头吻了跪在她身前那男人的唇,辗转反复,极尽缠绵。 她的眼神柔和而专注,和看着他时锋利又冰冷的感觉完全不同。陆雁黎昏昏沉沉地想,被她那样看着的话,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 明明都是棋子,有的人能得到她无微不至的垂怜,那么一点小伤都被看在眼里;而他得到的却只有冷漠和厌恶……只因为他和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前世的那个程燕回长得相像。 而今生十载相濡以沫的姐弟情谊则根本不值一提,曾经她对他的百般宠爱都化作虚影,了无踪迹。 说不清楚是嫉恨还是不甘的阴暗情绪悄悄爬上心头,陆雁黎静静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至少,她还是把他留在身边了 第十三章春狩(二) 第十三章 春狩(二) (1) 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白鹿猎场后,众人便开始安营扎寨,为期三日的春狩活动正式开始。经过一整年的休养生息,猎场中的各类飞禽野兽数量激增,正好满足了诸位跃跃欲试的年轻猎手们。 一只野山雉扑棱着翅膀落在高高的树梢,低头梳理自己色彩斑斓的羽毛,丝毫没有注意到数十米开外,泛着冷光的箭矢已经无声地对准了它。 “嘣”的一声轻响,弓弦嗡鸣,羽箭破空而去,一箭贯穿了那鸟儿的胸膛。可怜那只山雉连叫都没叫一声,就这么咕咚栽了下来。 陆景珑垂下弓,朝身边的陆雁黎一扬下巴,态度像在使唤一条猎狗。陆雁黎纵马向前,来到山雉落下的地方,翻身下马,将猎物装进口袋。此时陆景珑才慢慢悠悠地驾着马从他身边经过,问道: “第几只了?” “已经五只了。”陆雁黎低声恭维,“阿姊身手不减当年。” “哼,毕竟当年我的那些春狩头名可都是靠自己才拿下的。”陆景珑志得意满地说,“哪像陆雁云,东西全都是底下人帮他猎的,自己连只兔子都射不准。” 说完,她顿了顿,又嘲讽似地笑起来:“嗯,不过现在也轮到我来给人当枪手了。” 他们才刚进入猎场一个上午,就已收入颇丰。当然,五只猎物全都是陆景珑射下来的,陆雁黎不善骑射,最大的作用就是跟在她身后帮她捡猎物。 作为出嫁女,陆景珑已多年未参加过此类狩猎活动。此次亲自上阵,就是为了帮陆雁黎在初次春狩中力压陆雁云的。 “阿姊其实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陆雁黎说,“父皇应该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我打的。” “父皇当然知道,其他人也知道。大昱皇子都不练骑射,怎会有打猎的本事。可这也不妨碍陆雁云连续拿了三年的春狩首名啊。”陆景珑说,“看起来是你和陆雁云在比,其实是两边势力在比。陆雁云身边有资格参加春狩的、身手比我厉害的也没几个,若是小鹰也在,我们这边就稳赢……可惜。” 可惜,近来边疆战事吃紧,秦禹奉命领兵前去西北援助,这才没来。 陆雁黎突然说:“驸马现下应该是在二哥那边吧?” 陆景珑漫不经心地说:“是吧,他不一直都站陆雁云那边么。” 陆雁黎问:“阿姊你不和他站同一边,驸马他不介意吗?” 陆景珑说:“应该不介意,他不太管我。” 陆雁黎眼前不知为何有她与李沐麟亲吻的画面一闪而过,脱口而出道:“那阿姊和李大人的事,他也不介意?”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死寂。陆景珑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陆雁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只能硬着头皮找补:“小弟并非有意插手阿姊私事,只是觉得……阿姊若是中意李大人,大可以与驸马和离后再另嫁于他,实在不必这样……” “不。”陆景珑以最平静的语气口出狂言,“驸马我中意,李大人我也中意。所以他们两人,我都要。” “……”陆雁黎惊异于她的理直气壮,下意识地反驳,“可真心只有一颗……怎么能同时分给两人?” “对。”陆景珑并没有否认,只是轻笑着说,“但也有人对我说过,我这个人霸道、自私、占有欲过强。我的真心过于沉重,只会给人造成负担。所以我想着,若是将喜欢分给很多人,是不是会更好些?他们也轻松,我也愉快。” 这又是哪来的歪理邪说?陆雁黎只觉得她是在给自己的薄情寡幸找借口,胸口莫名有些郁结,却又不便表露,只能淡淡地说:“还是阿姊思虑周全。” “你也不必现下就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真心只有一颗之类的话。”陆景珑大约是看出来他的不认同,随口道,“等你长大了,大约也是要妻妾成群,享齐人之福的。” 本是一句玩笑之语,他只需要像平时那样敷衍过去就好。可陆雁黎不知为何竟有些恼怒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赌气的意味:“阿姊自有自己的道理……我管不了。反正我的真心,只能给世上唯一之人。” 实在是没道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倒像是在和她抬杠……不论她再怎么风流滥情,这一切都应该与他无关才是。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早该知道的。 他说完这话,陆景珑却突然沉默下来,转头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 陆雁黎被她那样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起来。耳边有某个少女带着傲气的声音响起来: “别的人我不管,反正我的真心,只能给世上唯一之人。” 他像是被猛地打了一个闷棍,浑身战栗起来。昱国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也一贯如此……那么这话……到底是谁说的? 还未等他缓过神,面前的陆景珑却突然脸色一变,以迅雷之势拉弓射箭,箭尖直指向他。陆雁黎一惊,根本来不及动作,那羽箭便擦着他的脸飞过,同时背后响起“啊”的一声惨叫。他回过头,看见手里提着利剑的蒙面黑衣人捂着心口的箭缓缓倒下。 “有刺客!”陆景珑冲他吼起来,“阿黎!跑!” (2) 夕阳西下,已近黄昏。大片惊鸦从树林间飞起,发出凄厉瘆人的啼鸣。 陆雁黎被陆景珑抓着手腕,两人在茂密的灌木树丛中疾行。身后追兵太多,为了减小动静,他们早就弃马而逃。一开始为了打到大猎物他们在山中进得太深了,现下想回到山脚的营地,光靠两条腿至少要走上一个时辰。 陆景珑一边跑一边发出各式各样惟妙惟肖的鸟雀鸣叫,引得树林中的鸟儿们纷纷回应,一时之间山林沸腾,百鸟俱惊。 “人在那儿!”有浑雄粗野的暴喝从身后传来,“快追!” 两人被逼到了一处悬崖,再也无路可退。数个手持利刃的黑衣刺客缓缓逼近过来,陆景珑脸上却毫无惧色,一一扫过围攻之人的脸,嘲笑道:“你们是谁家的侍卫?功夫实在不行。若是现在乖乖投降,本宫就考虑饶你们一条狗命!” “哼。”为首之人冷哼一声,语气中有几分不屑,“死到临头还在嘴硬,你这女人真是胆大包……” 他的话还未说完,下一秒一支羽箭从身后贯穿了他的咽喉。嘈杂的马蹄声逐渐接近,秦家羽卫如一张黑色的巨网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过来。 “不好,他们是想生擒!”剩余的人终于明白陆景珑为何要往绝路上跑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始至终,他们就一直被羽卫尾随着! “杀三皇子!”有人吼了出来,同时搭弓瞄准了陆景珑身后之人——陆雁黎正站在悬崖边! 火光电石的一瞬,时间却仿佛被无限拉长。离弦之箭挟着巨大的冲击力射中了陆雁黎的肩膀,将他带得向后踉跄了几步,一脚踏空,仰面朝后,缓缓倒了下去! 陆景珑瞳孔缩小,下意识地转身,伸出手试图拉住摔落悬崖的陆雁黎。 “阿姊!” 与两人相距甚远的羽卫看不真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一瞬过后,陆雁黎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他落入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之中。 第十三章春狩(三) 第十三章 春狩(三) (1) “阿姊!” 摔落悬崖的那一刻,陆雁黎惊叫一声,手伸向前—— 陆景珑应声回头,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快要触到他的手时,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两人的手指擦过,她站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就这么看着他坠落。 陆雁黎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缩小,小声嗫嚅:“阿姊……” 耳边尽是风声,底下是万丈深渊。陆雁黎闭上眼睛,在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恨意。 以往她再怎么作践他他都能忍,因为他总觉得,只要他对她来说还有利用价值,她就不会放弃他。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有那一丝脆弱的姐弟亲缘。 可她连拉都不愿拉他一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于是那蛛丝般的维系终究也是崩断了。 他的阿姊,当真是半点都不喜欢他。 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握住,他下坠的势头猝然而止。 陆雁黎缓缓睁眼,逆着光,看见一张被笼罩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脸。 刺目的阳光从那人身后的玻璃窗外倾泻而下,他几乎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记忆,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又成了程燕回。 是走马灯吗? 周遭是陌生的环境,和无数好奇围观的陌生眼睛。他似乎身处学校,正摇摇欲坠地踩在楼梯边缘。如果没有紧握着他的那只手,下一秒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滚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那只手稍微用了点儿力,将他拉了起来。程燕回踉跄着站直了身体,面前的人并没有后退,他在快要撞上去的前一秒勉强止住了步子。 两人身高相似,视线平齐。程燕回终于看清楚了,拉他的人是谁。 琥珀色的双眸冷淡而疏离,即使她此时面对面地看着你,也会让人觉得根本没谁能入得了那双眼。 “让开,挡着路了。” 十七岁的程渐融,学校中真正立于金字塔尖的顶级阶层,被所有人仰望却又无人能真正靠近的存在。 美丽又残暴,还带着极致的诱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她代表绝对的强权。一举一动都犹如蝴蝶扇动的翅膀,虽然微小却能瞬间在整个学校范围内席卷起风潮。 或许她并未授意过什么,可光是“程渐融讨厌程燕回”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了。 他是因为她才陷入如今这个境地的,她又为什么要拉他?是看他可怜还是一时兴起? 他的心脏不知为何疯狂跳动起来,只要一靠近她就想起连夜的噩梦、疼痛的左眼和被当成猎物戏耍追赶的恐惧。他像个木偶一般僵硬地挪到一边,像是被她的声音操控了一样。 程渐融未再多看他一眼,视线自始至终平视前方,一步步走下台阶。 堵在前方的人潮如摩西分海一般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通过的窄道。程燕回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伸手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那里,失重的感觉依旧没有消散。 (3) 程燕回悟出一个道理:也许想要在这个学校生存下去,得到程渐融的庇护是他唯一的一条路。 即便她是给他带来这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可她本人对他的恶意似乎就终止于那天的猎场了。她的坏也像是孩童式的,仇不过夜气不走心,发泄出来以后她就抛之脑后了,也不管这会对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又或者说,现在的他弱小到还不值得她放在眼里。 所以,当他又一次作为“猎物”被同班的男生追逐的时候,他逃向了她经常会去的天台。 可他运气不佳,或许刚好挑中了她不在的时候,被围着揍了许久她也没出现。 直到他被两个人摁在地上,第三人坏笑着朝他左眼的眼罩伸出手,说想看看他被程渐融弄瞎的那只眼成了什么样,他这才激烈反抗起来。 “干什么呢?”此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吵死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仿佛被按了暂停,为首的男生一回头,脸上立刻浮现出有些畏惧又渴慕的神色。 “渐融……这小子不听话,我这是在帮你教训他呢……” 程渐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银色打火机,听了他的话,咬着烟笑起来。 她平日很少笑,唇角轻微弯起弧度的时候,天生风流的一双桃花眼仿佛自带三分情意,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那男生刚有些荡漾,下一秒程渐融抬手将打火机重重砸到了他头上。尖锐的钢角磕破了额头,那男生啊呀一声捂着头后退了一步,被程渐融一手揪着衣领拉低了身子,另一只手捏着烟戳向他的眼睛。 “这么好奇他的眼睛,不如我把你也弄瞎了好不好?”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吐出的烟雾蒙上对方的脸。 燃烧着的火星距离眼球或许只有几毫米,只要她动动手指,烟灰立时就能飘进他的眼眶。那男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连血淌下来也不敢眨眼,生怕烟头燎到睫毛。 “渐融……”旁边有人讪讪地上前打圆场,“你别生气,我们就是跟他闹着玩儿……” 程渐融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笑意盈盈地打断了他:“你叫什么名字?我认识你吗?渐融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那人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程渐融收回拿烟的手吸了一口,随意地将烟头在那男生肩膀上摁灭。 “滚吧。”她的视线落到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程燕回身上,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几个人得了她的赦免,忙不迭地溜得没了影儿。程渐融扔了手中的烟头,在程燕回面前蹲下身。 “弟弟,看看你现在这样儿。”她掏出张纸巾,细致地帮他擦拭脏污的脸,“真难看。” 弟弟,她总是这样叫他。语气是散漫的,更像是在借这个称呼讽刺他私生子的身份。 程燕回抬起眼看她。其实即便是被弄得脏兮兮的,他那张脸也依旧是好看的,特别是以弱者的身份仰视的时候,像个被欺负惨了的小流浪猫。 程渐融帮他擦完想收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他稍微偏过头,柔软的脸颊蹭在她的掌心,眼眸半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这是个讨好意味十足的动作,像是在求得她的怜惜。 程渐融心中一动,玩味地眯了眯眼。 “什么意思?”她扔了手中的纸巾,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来到下颌,真像逗弄什么小宠物似的轻挠他的下巴,“不怕我了?” “姐姐。”他开了口,声音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青涩,很容易就能捏出委屈又柔软的声线,“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倒是挺能装可怜。”程渐融自然清楚他的那点小心思,可又确实被他柔顺的姿态取悦到,笑得愈发恶劣了起来,“不过啊,想求饶,也得拿出些诚意是不是?” 第十四章幻梦(一) 第十四章 幻梦(一) (1) 程家姐弟之间的恩怨其实源于一场意外,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程燕回初见程渐融,是在十七岁——在夏末微凉的晚风中,种满绣球的庭院里。她头上戴着耳机站在画架前,手里拿着调色盘和画笔,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连有人接近也不曾注意。 程燕回紧跟在父亲的身后,洗到褪色的旧球鞋踩在平整如茵的草坪上,每一步都走得轻而小心。不远处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背影纤薄修长,手臂和小腿的肌肤素如霜雪,一头光滑柔顺的及腰长发却倾泻如墨。白与黑的碰撞形成强烈的反差,唯一不同的色彩是她画布上大片大片深蓝浅蓝,开到绚烂荼蘼的绣球花。 父亲唤了她的名字,她应声回头,望过来的目光像是林中被惊扰的鹿。那一刻周遭所有明媚阳光都尽数聚焦于她,连风都变得格外温柔起来。丝丝缕缕的长发拂过光洁如玉的脸颊,又被她抬手挽至耳后。 程燕回有一瞬的晃神,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某个美丽虚幻到不真实的梦境之中——若是再多眨一次眼,眼前这一切都会被摔碎在地,他又会回到那个阴暗逼仄、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里。 “渐融,这是你弟弟,程燕回。”父亲将他推到身前,“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弟弟?”少女细细咀嚼着那两个字,澄澈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霾,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朝他伸出手,“弟弟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你的姐姐,程渐融。” 而后他们三人在一起吃了一餐晚饭。席间程父交代女儿要多关心照顾弟弟,而程渐融也微笑着答应了,言行举止宛如一个真正的富家千金。程燕回注意到这对父女交谈间都未提到过程夫人,他父亲话里话外俨然已经把程渐融视作了如今家中真正管事的人。 他直觉其中似乎有点蹊跷,却识相地没有多问。毕竟,察言观色是每个出身底层的孩子必备技能之一。对程燕回来说,他只需要在程家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考上大学就已足够。 原本,他真的是这样想的……直到,他无意间撞破了那个秘密。 那个,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秘密。 (2) 程家的家庭关系,说起来有些复杂。 除了他以外程父还有四个孩子:大哥二哥是第一任程夫人所生,如今均已成年并另有住处;程渐融和她妹妹程渐微是现任程夫人的孩子,母女三人一直住在这所宅院。程夫人身体不好,他们的父亲又是常年地不着家,因此家中大小事都是程渐融说了算。 程燕回很少见到程夫人,与她交谈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是个苍白瘦弱到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女人,与程渐融有六七分相似,能看出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如今则像是开过了头后强撑着艳丽的花儿,再也不复从前。 他倒是与只有七岁的程小妹相处得还不错。那孩子有些先天的自闭症,从未去过学校,都是在家中由私教辅导。或许是因为被养在温室里太久,她对家中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十分好奇,总爱在程燕回身边转来转去偷偷观察他。程燕回知道程渐融非常疼爱这个小妹,于是也愿意陪她玩会儿。 至于程渐融,在起初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们都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程燕回直觉她是个领地意识和掌控欲望很强的人,程家上上下下都安满了摄像头,如一张蛛网般将偌大的宅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面对入侵了自己地盘的私生子弟弟,估计她心中应该是有点不爽却又不便发作,只能强忍下来。为什么会这么想?证据就是每次他和程渐微在一起呆了超过二十分钟,一定会有佣人出现在附近。要么就是找借口把程渐微带走,要么就是不远不近地观察他们。 久而久之,程燕回也意识到她大概是不愿他太过靠近程渐微,便减少了在家中逗留的时间。放假的时候,也都躲到顶楼的玻璃花房里看书。这是程家唯一鲜有人至的地方,每日只有园丁来打理打理花草,清幽静谧,很适合午睡。 至于为什么程家的佣人们都不愿靠近花房,那时的程燕回也没有多想。 命运的分岔口来临的那天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小心在花房里睡过了头,然后被男人和女人调笑的声音惊醒了。 透过花叶重迭的缝隙,他看见程夫人和一个陌生男人搂抱在一起滚到了地毯上。那女人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脸在此刻焕发出勃勃生机,简直像是干枯到垂死的花终于迎来了甘霖雨露。 程燕回下意识扭头看向头顶天花板上的摄像头——那个总是闪着又有红光的黑色圆球机械在此时保持着黑暗,一如无声的默许。 她知道母亲会与情夫在这里相会,甚至提前关闭了摄像头。可百密一疏,正因为关了摄像头,她才没发现花房里的程燕回。 过了不知多久,他听到玻璃门那儿传来“叩叩”两声轻响。程渐融冰冷的声音响起来: “妈,爸爸突然回来了,你赶紧整理好去拖点时间,让赵叔快走。” 果然是共犯。 程燕回听到程夫人小声的抱怨和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而后程渐融也走进了花房,对那个赵叔低声道“一会儿我送你出去,人已经提前清理好了”。 “不愧是我女儿。”那男人笑着夸赞,“你们程家小辈里也就你最有本事。你看你那妹妹,跟你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听到此处程燕回终于是心脏漏跳了一拍——原来,那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程家大公主程渐融并不是他们父亲的亲生女儿,而是她母亲与情人偷情所生的野种! “少说点话不会把你憋死。”面对生父,程渐融半点好气都没有,“要不是只有你能让我妈开心点儿……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她带着那个男人绕过一片茂密的龟背竹……程燕回根本没想到她会往自己这个方向来,这后面明明没有出口! 这时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三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男人露出轻微惊愕的表情,又转头向程渐融笑道:“哎呀,看来还是有小老鼠没有清理干净呢。” 程渐融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眼神漠然:“没事,我来处理。” 话毕她没再看程燕回,领着男人继续向后走,拨开重重花枝后露出一道被遮掩的暗门。 那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很快从暗门中离开了。程渐融站在门边,确认对方离开以后,这才转过头,直直看向程燕回。 “弟弟。”她说,“现在轮到我们来好好谈谈了。” 第十四章幻梦(二) 第十四章 幻梦(二) (1) 不论是这一世的陆景珑还是上一世的程渐融,都十分擅长骑马打猎。 那件事情发生后没过多久,程燕回就在猎场被她打伤了左眼——这应该是对他的惩罚。父亲知道这件事后,也并未对她过多责怪。或许对他来说,能帮他管理家中大小事务的女儿确实比半路捡回来的不太能拿得出手的儿子要重要得多。 程燕回确实是恨她的,可为了自保又不得不依附于她。自从在天台上她把他救下来以后,学校里就再也没人来找过他的麻烦了。他的身上仿佛被盖上了一个无形的印章,所有人都知道——这家伙是程渐融的。 至于是她的什么?弟弟、跟班、还是爱宠?这些都不重要。 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在她身边占个一席之地还抢不来呢。青少年往往比成年人更现实势利,他们光闻味道就能判断人群中谁才是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 而后一段时间程渐融总能“偶遇”一些霸凌现场,大概是有人传闻她虽然看着冷血但其实还挺热心肠,可程渐融一次都没有再出手过。 她救程燕回的原因其实也很浅薄,浅薄到有些不可思议——单纯就是因为她喜欢程燕回那张脸而已。 她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更心软些,更何况她认为他也应该吃够苦头了。 程燕回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点,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苦肉计起了作用……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是这样就对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算好还是不好。虽然看起来日子确实是比以前轻松了不少,可前提是他得接受程渐融并不太把他当人看的逗弄。 比如给他脖子上戴了个写着她名字缩写的皮质项圈、成天把他带在身边使唤他跑腿、以及吃饭的时候会顺手把自己咬了一口又不爱吃的菜夹到他盘子里。 对她这些不太尊重人的举动程燕回表现出良好的忍耐力。和被所有人欺负比起来,只被她一个人欺负显然是相对更佳的选择。 程渐融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大多都是和她一样的富家子弟们。他们自发地就形成了以程渐融为中心的小圈子,像是围绕着太阳运转的小小星系。 可从没有人能真正地靠近她。她的身上似乎是存在某种无形的斥力,将其余人等都隔离在某个距离之外。 程燕回觉得她可能也不是有意是要这样,纯粹就是目中无人惯了,谁都不在乎,天生的公主命。 或许她唯一在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母亲,另一个是她妹妹。 (2) 其实在程家呆得久了,程燕回大概也能看出来程渐融这样强势的性格是如何形成的。 她的母亲出生优渥但性格软弱,与程父年龄相差过大,原本便没什么感情基础。在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之后,程父便彻底把她扔到一边,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父亲不着家,母亲不管事,妹妹又有病,程宅中只有她来打理一切。因为其他人都需要她的照顾,所以她需要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 她对母亲和妹妹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溺爱,又是帮母亲遮掩出轨,又是操心妹妹的衣食住行——好像是她承担起了缺失的父亲角色一样。 而被她唤做“父亲”的那个人,则亲手杀了她的母亲。 程燕回亲眼目睹了那个现场。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所谓的命运,否则如何解释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窥见她的一切秘密。 那天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呜呜作响的狂风如同女人的哭泣。程燕回睡得并不安稳,睁开眼发现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暴雨倒灌进屋。 他起身去关窗,走到窗台边时隐隐约约听到风雨中从楼上传来男人暴怒的嘶吼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紧接着一个黑影从眼前坠落,只听“砰”一声闷响,是人体和坚硬的水泥地面撞击的声音。 程燕回低下头,看见程夫人仰面倒在雨中,手脚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身下的水泊缓缓被刺目的鲜血染红。她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表情堪称狰狞,白皙的脖子上还带着发紫的指痕,应该是被人用力掐过才留下的。 “妈妈!” 极为凄厉的一声呼唤,他听见隔壁房间房门被重重推开,然后是急促凌乱的下楼脚步声。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程燕回也下意识地跟了出去。 他看见程渐融冲出了家门,像一只惶然的小兽般奔到母亲身前,跪在地上握住了她的手。 她湿漉漉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于是他无法看见此刻她脸上真切的表情。只是在母亲身边趴了片刻后,她突然直起身子仰头看向楼上,眼中涌现难以遮掩的仇恨和杀意。 “哥哥?” 他的身后突然传来女孩幼嫩又迷惑的声音:“……姐姐怎么了?” 程燕回猛地回头,发现穿着睡衣的程渐微正揉着惺忪睡眼朝他走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迅速蹲下身子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女孩幼小柔软的身体在他怀中轻微颤抖着,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哥哥……发生什么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此时,程渐融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浑身都被暴雨淋透了,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明明才刚目睹了母亲的惨烈死状,可现下她脸上却半分波澜也没有,只是弯腰将程渐微抱了起来,将妹妹的脑袋按在自己颈间,安抚性地拍着对方的后背。 “别怕,姐姐在这儿呢。” 尽管眼神冷得像冰,但她的声音却依旧是柔和的。 然后她转向程燕回,语气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程燕回,你去打急救电话,然后把管家叫起来。” (3) 程夫人的死被认定为自杀。 她原本便有抑郁症,一直在吃药。在得到程家丰厚的一笔抚慰金后,程夫人的娘家也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程家原本就是他们生意上最大的合作伙伴,得罪不起。 葬礼是程渐融一手操办的,程父并未来参加,说是出差忙,连面都没露。 程渐融也没让妹妹参加母亲的葬礼。她包了一个游乐园的场,让程燕回带着程渐微去玩了一天。 她现在倒是不排斥他靠近程渐微了,而是直接把他当带娃保姆用了。 傍晚,程燕回抱着疯玩了一天沉沉睡去的妹妹回到家中,看见程渐融正一个人坐在庭院的长椅上抽烟。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鬓角别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大约是今天参加葬礼的装束。她的身形似乎比夏天要更消瘦了些,脸部线条清晰利落,更添几分淡漠气息。程燕回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身朝她走过去。 程渐融注意到了他的靠近,将手中的半截烟扔到脚下踩灭,又抬手试图将身边缭绕的烟雾挥散。 “怎么了?”看着站到自己眼前的程燕回,她的声音里带着些疲倦,“渐微睡了就带她回房间,这里烟味儿大,小孩子闻了不好。” “这个是渐微说要送你的。”程燕回将手里的兔子玩偶递给她,“她今天在游乐园里抱了一整天。” 程渐融的眼神柔和下来,接过那个小兔子看了半天,突然弯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又重新递给他。 程燕回迟疑了片刻,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而程渐融看着他,淡淡地说:“渐微送我的礼物,我送给你。”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就当是我的谢礼吧。” 第十五章匕现(一) 第十五章 匕现(一) (1) 春寒料峭,残阳如血。凛冽北风依旧带着冬末肃杀萧索的意味,随着太阳的落下,黑暗吞噬天空。 陆景珑负手立于崖边,再进一步,脚底便是深渊。她的身后,一排刺客已被羽卫押着双膝跪地,反缚双手。珍珠上前低声问道: “殿下……是否需要派人去搜救三皇子?” 这个问题久久未得到回应。珍珠悄悄抬眼,看见陆景珑垂眸凝视着山底,脸上无悲无喜。仿若供奉于神龛之上的金身佛像,以睥睨的眼神俯视着人间蝼蚁。 就好像摔落悬崖生死不明的人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而不是她养了十多年的血亲胞弟。 珍珠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多言,默默退后。陆景珑深吸口气后仰头缓缓吐出,眼神渐冷,继而转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着的人,伸手点了其中两个。 “这两个留着,其他杀了。” 语气轻描淡写,并无起伏。羽卫们得了命令,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刺穿俘虏们的咽喉,像是屠宰羔羊。 陆景珑眼都没眨,锦靴踩过一地横流的鲜血,缓步走到剩下的两人跟前,居高临下地说: “别这样看着本宫,能死得这么轻松,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你们两个活下来的,才是最不幸的。” 幸存的两个杀手被堵着嘴无法言语,只能以忿恨中掺杂着恐惧的眼神看着她,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这年轻女子身上有着不符合她年纪的杀伐果断,这是久居高位者才能带来的压迫感。 陆景珑微笑起来,精致姣好的容颜被笼罩在殷红似血的落日余晖中——半明半暗,亦正亦邪。 “接下来本宫会问你们问题,你们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如果两人答案不一致,就各切一根手指。别想着撒谎,也别把本宫当傻子。放心,时间很多,咱们可以慢慢来。” (2) “你说什么?让她逃了?” 夜幕降临,白鹿山脚下的营地中,陆雁云一脸不可置信地冲手底下人发火。 “派了那么多人居然还能失手?连女人和小孩都杀不掉?废物!一群饭桶!” “殿下息怒,那懿纯公主可不是一般人呐。”手下低眉顺目,“不过您放心,这次找的组织口风严密,委托都是匿名发布的,必不会牵扯到您。” “你也知道陆景珑不是一般人!要让她活着回来!天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来!”陆雁云眼中凶光毕现,“要不做就不做,既然做了就断断不能留下祸根!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本王来教?!” “……殿下,那边传的消息还说,公主身受重伤,必然跑不了太远。只是时间紧急,人手不足,需要我们再多派人过去增援。”手下一边说,一边递上来一个锦囊,“这是那边送来的东西。” 陆雁云打开一看,那里头是半截染血的蓝色锦缎,料子正是陆景珑今日身上穿的猎装。 他沉默地攥紧了那截缎子,在帐中来回踱步。这是可以除掉陆景珑的好时机,可谓千载难逢。然而若是真的派出自己人出马,一旦暴露的话他很难脱得了干系。皇嗣遇刺并非小事,这实在是一招险棋。 “殿下,不然找季大人过来商量商量?”看到陆雁云脸上焦灼的神色,手下小心提议。 “不必,鸿光对他家夫人向来心软,未必下得了这个狠手。”陆雁云一口否决后,做出了决定,“去,多派十个人,务必要在天亮前把人找到!彻底解决干净!” (3) 夜色已深,陆景珑与陆雁黎依旧迟迟未归。营地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派出去的人一直未传回消息,陆雁云心中烦躁,只能强打精神在帐中看书。此时门帘突然被人掀开,一身猎装打扮的季玄低头从外头一步跨了进来,径直走到陆雁云跟前问: “殿下,景珑现在在哪儿,您知道吗?” 陆雁云眼皮一跳,挑眉道:“这种事本王怎么会知道?”又沉声道,“鸿光,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进来之前都不需要叫人通传一声的吗?” 季玄仰起头深吸了口气,似乎努力忍耐了焦躁,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平稳。 “殿下,一个时辰之前我看到您的手下带着一队人进山了。您最好现在赶紧让他撤回来,据臣所知皇上已派了他的亲卫出马,您这样很容易被抓住破绽的。” “撤什么撤!”陆雁云恼羞成怒起来,“季玄!你到底是担心本王被抓住破绽,还是担心陆景珑出意外啊!” 季玄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殿下,如果她和三皇子出了意外,就算查不出和您的直接关系,您也是最大受益者。皇上还没糊涂到那地步,您实在太心急了。” 陆雁云冷笑起来:“若是季家少帮着点陆景珑,本王大约也不用那么心急——你知道现在皇上有多器重陆雁黎吗?他又是嫡子!本王不急,他就要越过本王去了!” 说到此处,气氛彻底成了僵局。此时侍从怯生生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二殿下,王公公来了。” 陆雁云和季玄对视一眼,脸色俱是一变。这宫中只有一位王公公,就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王涵。 “快请进来。”陆雁云收敛了脸上的怒容,清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盖碗抿了口茶水。 王涵走进帐中,给陆、季二人行了个礼。陆雁云让人上茶,被他婉拒了。 “二殿下,奴才就是来传个话儿的。皇上他现下正在帐中等您呢,您快整理整理仪容去面圣吧。” 陆雁云脸上的表情凝滞了片刻:“好,本王这就准备。” (4) 皇帝深夜召见皇子,还是派了身边的贴身太监亲自来请,这情况实属罕见。陆雁云跟在王涵身后走进皇帝帐中,见到父亲以后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皇帝坐在榻上,手中捏着只卷轴凝神阅读,并未叫他起身。于是陆雁云保持着跪姿迟迟不敢抬头。就这么被干晾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王涵再度弯腰走进来,伏在皇帝耳边说了些什么。皇帝点点头,王涵便直起身道:“带进来吧。” 帐帘掀开,穿着深红官服的侍卫押着个人走了进来。这是天子身旁的近身侍卫,直接听命于圣上,平时极难得见。红衣卫一脚踹在那人膝盖窝,让他在陆雁云身边跪下了。 “老二,这个人你可认识?”皇帝此时慢悠悠地开了口,“都这么晚了,他还在山里晃荡,是在找谁呢?” 第十五章匕现(二) 第十五章 匕现(二) (1) 面对父亲的诘问,陆雁云表现得震惊、茫然,坚持宣称被红衣卫带进来那人与他无关。可是紧接着,皇帝又一脸冷淡地朝他扔去了一个锦囊,说这东西是刚刚从你帐里搜出来的,这你总该知道是什么了吧。 那是装着陆景珑那半截染血衣料的锦囊!陆雁云心神俱震,却依旧嘴硬:“儿臣从未见过这东西……” “哼,你不知道,那朕就问得更清楚些!”皇帝动了气,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陆雁云,“陆雁云!你妹妹的衣物碎片!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父皇!儿臣真的不知道啊!”陆雁云被吼得直冒冷汗,硬着头皮狡辩道,“一定是有人要陷害儿臣!” “混帐东西!那布料是景珑故意留下的!就是料到刺客一定会拿去给幕后主使复命的!你的人偷偷违反禁令深夜上山也就算了,现在连证据都搜到了,你还在嘴硬什么?朕怎么会生出你这般心思狠毒又蠢笨如猪的家伙!” 皇帝暴怒,一脚踹翻了陆雁云:“害了老三一个还不够!竟还想着赶尽杀绝!你就这般等不及吗?不如朕现在就把这龙椅让出来给你坐好不好?” 这一记窝心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把陆雁云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踹得滚出几米远,足见皇帝确实气得不轻。这时有个白色的人影从角落的屏风后奔了出来,跪在陆雁云身前伏地身子,连声哀求:“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啊!” 陆雁云勉强抬头一看——那人不是陆景珑又是谁? “二哥他……他一定不是有心要对女儿和阿黎下此狠手的,应该是听信了奸邪小人的谗言,才一时猪油蒙了心!”陆景珑以手掩面,哭得梨花带雨,“求父皇饶了他吧!” 陆雁云躺在地上听得简直快要呕血。天杀的陆景珑!假惺惺装可怜倒是很有一套!他现在算是确认了,他一定是中了陆景珑的圈套了! “珑儿,你出来做什么!小心伤口又崩开了!”皇帝一脸心疼地扶起了陆景珑,“你放心,这事儿爹爹会为你做主,一定会好好罚你二哥的!” 他向旁边的王涵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很有眼力见儿地过来拉开了陆景珑:“公主,奴才扶您去歇着吧。” “来人,将二皇子押回他自己帐中严加看管。明日,自去宗祠领罚三十廷杖。”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然后收拾行装,尽早离京,去你的封地宁州,好好思过吧。” 陆雁云愕然抬起头——去封地,这不就意味着他要被彻底流放了吗?可谋害皇子是重罪,照理是可以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的,他父皇这个决断,到还算是留了一丝余地。他不再敢多言,只能暗自咬牙,磕头行礼后,被两个红衣卫给带走了。 陆景珑被王涵扶到榻上坐下,听了父亲的话后,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早料到陆雁云不会被重罚——陆雁黎生死不明,他现在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皇帝就算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对他下杀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即便心里再如何不情愿,陆景珑表面还是得演一出给陆雁云求情的戏码。她知道父亲会愿意看到这个。 这就是封建帝制的不好之处了。上一世,她的两个大哥,一个开公司被她搞到破产,另一个因为各种劣迹被她送进了监狱——总之,法治社会下,一旦被抓住实质证据就很难翻身。而在这里,即便陆雁云已经对弟妹痛下杀手了,却依旧因为皇嗣的身份而保有一张免死金牌。 父母对子女往往是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的。人心天然便有偏向,孩子和孩子所占的分量也是不同的。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朝代,身为女子,这是陆景珑天然的劣势。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那时程燕回在猎场被她弄伤了左眼,父亲明明知道,却只是象征性地轻罚了她。 那个时候,他的心境也和此刻的她是一样的吗? 也难怪后来他那么恨她。 “珑儿。”皇帝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坐下来一脸慈爱地看着她,“伤口还疼吗?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不疼了。”面对父亲,陆景珑调整状态。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就顺着苍白的小脸流了下来。 “怎么哭了?”皇帝伸手帮她拭泪,“是不是听朕罚你二哥哥罚得太轻,觉得委屈了?” 陆景珑摇头,哽咽道:“女儿只是想到了阿黎,可怜那孩子还那么小……” 她再度抽泣起来,透过朦胧泪眼观察父亲的表情。对方脸上有愧疚的神色一闪而过,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现在还没搜到尸身,就说明那孩子还有生还的可能……不是朕偏心你二哥,他现在是父皇唯一的皇子了,父皇也得为江山社稷考虑啊。” “父皇。”陆景珑觉得现在应该是时候将备选项拿出来了,于是用袖子擦干眼泪,轻声道,“……如果我说,您还有别的儿子呢?” 皇帝的身形僵住了,迟疑许久,才问:“……珑儿,你说什么?” (2) 从皇帝的帐篷出来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王涵亲自送陆景珑回到自己帐中,又将太医配的伤药交给了等着长公主归来的珍珠等侍女。 珍珠翘首以盼已久,向王涵道过谢后扶着陆景珑进帐。王涵刚走,陆景珑脸上的表情就绷不住了,“哎哟”一声,整个人靠到了珍珠身上,手心全是冷汗。 珍珠注意到她身上的布料隐隐有渗血的痕迹,赶紧将她的衣服扒了——果真肩膀处的白色纱布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怎么伤口又裂了?殿下您就不能少动点儿吗?”珍珠看着心疼,赶紧拿来剪子和清水,将纱布剪开。伤口处已结了薄薄一层血痂,与纱布有些粘连,揭开时把陆景珑疼得直抽气。 “本来压根就没受伤,您非要给自己搞这么大一个刀口,这是何苦!就算是苦肉计,这代价也太大了点!我们都生擒了刺客,直接把他们交给红衣卫审讯不好吗?”珍珠抱怨道。 “你不懂,陛下最忌讳私自蓄兵,羽卫的存在绝不能暴露。”陆景珑闭着眼睛说,“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从那么多刺客手中逃脱?必得受点小伤才显得真实。” “小伤?”此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景珑,你把自己搞成这样,还是小伤的程度吗?” 陆景珑猛地睁开眼,看见季玄沉着一张俊脸站在不远处,身上的猎装沾了不少灰尘泥污,似乎是在外奔波了许久。 “怎么回事啊……”她瞪了一眼珍珠,小声说,“现在他们都跟你一样守不住门了是吧……” 珍珠一撇嘴:“殿下,这又不是别人,是您夫君。”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托盘,也没跟陆景珑请示一声,自顾自地便往外走去。路过季玄时,还不忘嘱咐一句:“驸马大人,给殿下上药的事儿就麻烦您啦。”然后便掀帘出去了。